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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相玉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四象城(十三)


    主君!


    是主君!


    因为夺舍不成,大妖遭到严重反噬,呕出一大口血。


    “怎么回事?”姚琴靠近他,一手按在他的背部,为他灌输妖力,疗愈内伤。


    “是,主……”后面的“君”字,他念不出来。


    主君赶他出来时,下了封口令,不允许自己说出他和祝辞盈的关系。


    大妖冷静下来后,仔细想了想,主君当年被那无名剑修重创,必定神魂不稳,如今得以在祝辞盈体内侥幸存活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奇迹。


    他若将主君藏在她身上的秘密泄露出去,主君和她一定会被修真界追着绞杀。


    那他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


    不行。他不能说。


    姚琴不能,谁也不能。


    他随意扯了个理由:“好歹是大宗门的弟子,内门的长老们能不护着她吗?”


    把责任推卸到长老头上,姚琴没有怀疑的理由。


    见她点点头,大妖一把推开她:“你啊就会点医术,打架可不在行。主君复生的事出不得岔子,你快带上那些祭品离开!”


    姚琴是妖医,平日见惯了生死,惜命得紧。没有推辞,丢下他转身就走。


    大妖心底沉沉叹出一口气,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他刚刚夺舍晏承允,遇见姚桃桃的画面。


    她知道魔窟危险,仍然选择带人进来营救晏承允。那时候,她趴在他怀里,眼泪染湿他的衣襟,明明自己在害怕地发抖,却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他说,晏承允,我来救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承认,在他和姚桃桃一开始相处那段时光里,他卑鄙无耻地贪恋姚桃桃带来的不属于他的温暖。


    如果他不是妖,没有身负帮助主君复生的使命,他可能会骗姚桃桃一辈子,装一辈子晏承允。


    他闭了闭眼,掌心凝聚许久的妖力尽数释放,如同蓄谋已久的猎人般,盯准对面的猎物。


    “都散开!”


    云不尽拉住许殊观迅速向后撤。


    曲挽青和徐非淮对视一眼,向两侧后退。


    妖气近在咫尺,周明冉去拉祝辞盈,却被恢复理智的祝辞盈用灵力掀出去。


    周明冉抓了个空:“师妹!”


    不好!大妖想回收妖气,已经太迟。


    杀气腾腾的妖气离祝辞盈的眼睛不到半根手指的距离,被一根木枝生生截停。


    木枝轻轻一抽,妖气像泡沫一样自己炸开,渣都不剩。


    “渡劫期?”


    “对我元婴期的师妹,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是以为我师妹后面没人了吗?”


    谢让尘的话虽然是对大妖说的,却看也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地注视着祝辞盈。


    被灵力护着眼睛的祝辞盈冲他眨眨眼,不太确定地喊:“师兄?”


    谢让尘微笑,眼下两颗红痣愈发显眼:“才半日未见,认不准了?”


    祝辞盈笑着摇头:“忘不掉。”


    “不,不可能!这是我创建的独立空间,你不可能找到这里!”


    来的到底什么人?竟然能只用一根木枝打碎他的妖气!


    大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他再差也不逊色于渡劫期的修士!


    怎么可能轻飘飘地折在祝辞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兄手里?


    久违的恐惧感重临,他悄然无息地退半步,心中的警铃紧绷到极点。


    “衣服脏了。”谢让尘无声叹息,言语间带了点自己都未能发觉的宠溺,施咒帮祝辞盈清理干净衣襟上的血。


    祝辞盈:“谢谢师兄。”


    “喂……盈盈师妹和江师兄的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曲挽青压低声音,对周边的人递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提醒他们注意看。


    云不尽小声说:“其实我以前总觉得她们之间的氛围很特殊,比寻常的师兄妹们感情更深,更特别。有时候,会给我一种她们中间容不下第三人的亲密感,你们懂吗?”


    许殊观刚刚认识祝辞盈等人,对她们的事不甚了解,呢喃道:“原来她们的关系如此要好吗?”


    周明冉:“嗯?!”


    她像炸毛的猫:“这不对吧,我才是和盈盈一同长大的亲亲师姐!我和她天下第一无敌好!就算是江师弟也不能越过我!”


    众人看向徐非淮,异口同声地问:“师弟你说呢?”


    徐非淮:“……”我不说行吗。


    修士的耳力远胜常人,祝辞盈将她们的小声议论听得一清二楚,无奈的耸了下肩:“师兄,她们说的都是玩笑话。”


    “我知道。”谢让尘指尖的灵力灌入木枝,顿了顿道,“但是师妹,我想做好你的师兄,经营好我们的同门情谊是真心话。”


    诶?


    祝辞盈微讶。


    师兄原来一直想跟我搞好关系的吗?


    谢让尘侧身,上下扫大妖一眼,唇角扯出一个笑:“你也就是仗着自己活得久,欺负她年纪小。”


    这话是在暗骂他像老王八?大妖有气不敢撒,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那便不必在乎什么公平了。”


    谢让尘抬手,木枝在空中划了半圈,垂在自己身侧:“师妹,邀月十六剑。”


    祝辞盈一愣,握剑起势:“第一式,月下逢佳人。”


    两道蓝影周身爆发出蓬勃的灵力融合在一起形成漩涡。曲挽青等人瞪大眼睛勉强能看清她们的影子。


    祝辞盈旋身抬腕,衣袖飘向谢让尘腰间的红玉带,红蓝两色交汇碰撞,宛如热恋中的有情人在暧昧缠绵亲吻,良久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厌胜嗡鸣一声,眨眼间到了大妖面前,他也不是吃素的,堪比修士渡劫期的修为让他的身体很快做出反应。


    他躲过祝辞盈的剑,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避开谢让尘的木枝。


    木枝划过他的眼睛,一股腥热的液体喷涌而出,大妖捂住空洞洞的眼眶,心中的那点愤怒瞬间被恐惧吞噬。


    他意识到一个不争的事实,他真的会死在谢让尘手上。


    他想跑,脚步一退,后背装上无形的结界。


    领域?


    他怎么会使用领域!


    这不是渡劫期修士该掌握的灵技!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谢让尘的木枝停在他咽喉一寸处,“你只需要知道,你死于我师妹剑下即可。”


    后知后觉的疼痛迫使大妖低头,他看着自己被剑贯穿的心脏,嘴角不停的往外溢出血。


    祝辞盈抽出剑,厌胜自动吸干剑身上的妖血,开心地发出几声嗡鸣,被祝辞盈收入玉箫。


    大妖的身体无力倒下的同时,谢让尘指尖稍动,如拨云见雾般,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角落浮现:“忘了告诉你,你的同伴压根没逃出去。”


    “你……!”


    “快跑啊!”大妖忍着痛嘶吼。


    “跑?我跑哪里去?”姚琴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大妖见状,知道一切都完了,主君复生的计划大概率要落空,然而,提及主君,他又想起一桩不能言说的秘密。


    于是,他在死前露出最后一个恶劣至极的笑容:“呵呵,关系再好又如何?看你能护她到几时!终有一天,你们也会拔刀相向的时候……”


    “不会有那一天,师妹。”谢让尘说。


    祝辞盈:“……嗯。”


    她什么也没问,师兄就这么着急澄清立场?看来,他是真的很想和自己打好关系。


    “师姐,师兄,时候不早了,我们分头去找被他们掳走的姑娘们。”


    许殊观立刻出声叫住她:“师妹且慢,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人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我有办法。”


    她素手一抬,放出自己的神识,全方位无死角搜查一个东西。


    “找到了。”


    “砰——”


    自祝辞盈身后的一面墙体飞射出一块红色的石头,在她用余光看清那东西时,刚刚迈出一步的腿毫无征兆地僵立在原地。


    她的反应,引得谢让尘也分出一丝精力去看许殊观手心的物体——一块叶子形状的红色玉石。


    于是,他也僵在了原地。


    红玉,他很眼熟,如果没记错的话,它是阿盈曾经戴在脖子上的玉。


    三百年前,阿盈死去的时候,他捡到她的玉石,一边搜集她的魂魄,一边等着将玉石物归原主。但却不成想,时空错乱发生意外,他的灵魂穿越至三百年后,而红玉却不见踪影。


    未成想,竟会在这里碰见它。


    “二十年前,我娘偶然间得到这块红玉,之后才给了我。”许殊观说,“据她所知,红玉的来历非凡,是三界不可多得的神物,有操控空间和时间的能力。”


    长久以来困惑谢让尘的疑问忽然茅塞顿开,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三百年后的世界。


    原来是阿盈的玉。


    “既然这里是大妖用它创造的空间,必然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姑娘们的踪迹,我们找破头也是白白浪费功夫。”


    “等我用红玉破开空间限制……”


    “哎?”


    红玉突然脱离许殊观的掌心,撞了祝辞盈满怀。


    许殊观目瞪口呆:“它,它认主了!”


    认祝辞盈为主。


    祝辞盈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红玉,长睫轻轻扇动,强行压下鼻子间的酸涩。


    绛玉。


    ——前世,阿娘留给她的遗物。


    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最宝贵的东西。


    如今能失而复得,多么不易。


    祝辞盈握紧绛玉,两眼弯弯道:“各位师兄师姐,我们尽快行动,姑娘们还等着回家呢。”


    “好!”


    “没问题!”


    “还等什么,我们快走!”


    ……


    天亮的时候,一行人出现在四象城城门,引起轩然大波。


    被城外大妖掳走当祭品的,还活着的姑娘们全都被大宗门来的修士救回来了!


    云不尽,周明冉,曲挽青负责确认姑娘们安全回家。


    徐非淮背着纪飞白回桃源居,许殊观唤灵医为他解蛊。


    谢让尘则背着晏承允,与祝辞盈一同去城主府见姚桃桃。


    姚桃桃就候在大门外,瞧见她们,提着裙摆飞跑过去。


    “晏承允!晏承允!”


    姚桃桃发现自己叫不醒他,眼泪唰地掉下来:“夫君,夫君,夫……”


    “咳咳。”重伤昏迷的男人忽然睁开一只眼,语气虚弱道,“夫人,为夫就算没死也快要被你摇死了……”


    回应他的是姚桃桃清脆的一巴掌,晏承允左脸顶着五个指头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贴心地问:“夫人你手疼吗?回头记得敷药。”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祝辞盈与谢让尘传音入密。


    谢让尘想了想,道:【或许只是她们夫妻之间的情趣罢。】——


    作者有话说:桃姐训狗好厉害,请开课吧![求求你了]


    这个副本结束了。


    撒花撒花[撒花]


    第42章 神魂契(一)


    “他被妖气所伤的脏器,师兄已经修复大半,剩下的劳烦姚夫人请灵医开药,然后慢慢静养月余日便好。”


    姚桃桃弯身一拜,祝辞盈忙去扶起她。


    姚桃桃回握住她的手:“俞姑娘,我家夫君以及四象城的姑娘们能平安回来真的多谢你和你的同门们帮忙。”


    “我作为四象城的代城主,没能力救我的子民,我日夜不得心安,愧疚万分。”她自嘲地说,“所以这一拜,你受得。”


    “姚夫人不必妄自菲薄。”祝辞盈说,“晏城主不在的时日,四象城平平稳稳,没出什么大乱子,足以证明你的能力。”


    “对啊夫人!”晏承允即便躺在床上,也得为自家夫人加油打气,“夫人你就是最棒的!”


    姚桃桃一记眼刀甩过去:“吵死了,闭嘴!”


    晏承允做一个把嘴缝起来的手势,闭嘴了。


    祝辞盈和谢让尘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一瞬,心底那点无奈之情不言而喻。


    敏感如姚桃桃怎么会察觉不到师兄妹在看她们“打情骂俏”。


    “不说这个了。”她也要揶揄一下她们,“那天俞姑娘与大妖恶战,江道友很是担心呢,饭还未吃便急急忙忙离开府中。”


    那场景,她还记得。


    当时,她看见谢让尘吐血,以为他是内伤突发,想请个灵医过来帮他瞧瞧。


    谢让尘却推拒了。


    他说:“师妹处境危险,我必须要去。”


    姚桃桃不知道,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师妹,眼睁睁看着她咽气,却无能为力。


    谢让尘的大半生里,天赋卓绝,实力超群,深受师尊器重,同门敬仰。他十六岁下山,凭着一人一剑摘得登仙榜魁首,可谓年少成名,风光无限。


    到头来飞升成仙,却落得个宗门覆灭,同门惨死的下场。


    他所珍视的,一样也没护住。


    现在的他,对修炼飞升毫无兴趣。


    他只想守好自己的师妹。


    他认可的师妹,祝辞盈。


    “大妖说过,绛玉创造的空间,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找到,那师兄是怎么知道我的位置的?”祝辞盈早就想问。


    谢让尘凝着屋内跳动的烛火,眸光微动。


    离开城主府后,他在四象城搜了一遍,到处都找不到祝辞盈的踪迹。


    秋风瑟瑟,红叶飘飘。


    他孤身走过四象城无人的街道,好像多年前一个人闯过鬼门关,涉过忘川河。


    师妹。


    谢让尘久违地感受到无能为力。


    他揉了揉胀疼的额角,脊背微微弯下去一点。


    修炼多年的问心道心本该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却在这一刻忽然再次崩乱。


    “叮铃。”


    定心铃的声音从远处的天际传来,谢让尘蓦然抬头。


    他想,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了。


    就让他乱了自己的道心!


    让铃铛的声音再大些!


    再急促些!


    “师妹,你手腕上戴的是我的铃铛。”谢让尘做出最简单的解释,至于铃铛的其它作用,他没说。


    祝辞盈当然也没问。


    她拨弄两下铃铛,什么声响也没有。


    “竟然是哑铃?”姚桃桃摆出一副有点可惜的表情,“我还以为江道友是通过铃铛的响声找到俞姑娘之类的……”


    谢让尘笑而不语。


    他抬眸去看祝辞盈手腕上的银铃,越看心越沉,因为就在她拨动铃铛那一瞬,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叮铃叮铃”的铃声。


    幻听吗……


    道心如此不稳,他需要闭关。


    姚桃桃对师兄妹的反应很失望,她们待在一起,总有种岁月静好,老夫老妻之感。怎么还不如分开的时候擦出的火花勾得人心痒痒呢?


    “哈哈,行了行了,夫人莫再揶揄她们师兄妹了。”晏承允对自家夫人的想法掌握得明明白白,想撮合人也不能这般生硬,灵活点嘛。


    姚桃桃心生一计,走回他床边。


    晏承允:“……夫人,为夫有一妙计,我们……”


    姚桃桃的身影一点点在他眼睛中放大,直到她柔软的唇贴上来,晏承允脑海里响起一道古老威严的声音。


    【神魂契约结成。】


    眉心六芒星一闪而逝,姚桃桃离开晏承允转身一看,眼角轻抽。


    “师兄?”祝辞盈茫然无辜地眨眨眼,长而软的睫毛像鸟类的羽毛,挠得人手心痒痒。


    谢让尘放下手:“非礼勿视。”


    祝辞盈抿着唇点了一下头。


    前世,她其实偷偷看见过二师兄和三师姐亲吻的场面,还差点被他们发现。


    得亏谢让尘及时出现,帮她遮掩过去。


    “师兄,师兄我看不见了!”


    “阿盈,非礼勿视。”


    “可是师兄你也看了,只有我不能看也太不公平了!”


    谢让尘轻笑出声:“师兄年纪大,无论是在修真界还是凡间都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何看不得?倒是阿盈年纪还小,看多了不利于稳固道心。”


    “那师兄有心仪的姑娘吗?师兄要和她结为道侣吗?”


    谢让尘揉揉小师妹的脑袋,将她额前已经变得柔软的碎发揉炸毛才摆手:“没有。”


    “师兄无心情爱,只想守好槐江山,守好清微宗,守好诸位同门,守好阿盈。”


    祝辞盈抚平炸毛的碎发,想了想,牵住谢让尘的手,露出上山以来第一个少女该有的明媚笑容:“师兄,等我长大,我来守着师兄。”


    她一直盼着自己长大。


    长大变得更强,缩短和


    师兄之间的距离,终有一天可以与他并肩而立。


    但,往事难追……


    “师兄,许师姐平安无事,我们该准备启程回少阳宗了。”


    “俞姑娘先别急着走。”姚桃桃不再耿耿于怀自己启蒙师兄妹失败的事,“明日,城中居民要自发举办庆典,四象城四季轮转风景别致,出了城就再难寻到这样好的地方,你们玩一日再走罢。”


    考虑到曲挽青和周明冉爱热闹的性子,留在四象城是早晚的事,祝辞盈先答应下来。


    从城主府到桃源居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一家糕点铺子前,热热闹闹地围满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祝辞盈排着队,挨个指过几样模样精巧,味道香甜的糕点。


    “老板,梅花糕,紫米糕,荷花酥,碧螺春饼和银丝缠枝糕,每样两斤。”


    老板“哎”一声,逐样上秤,装进油纸袋。


    祝辞盈拿出两块灵石交给他。


    整个过程,谢让尘就陪在她身边。


    四象城秋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偶尔有清凉的风穿过大街小巷,吹起铺面的布,行人的衣袖,姑娘们长长的发丝。一派岁月静好。


    谢让尘懒懒地眯眯眸子,随后又打了一个哈欠。


    再去看祝辞盈,铺面前站着的少女背影矮了一大截。


    粉白色的海棠花发钗,鹅黄色的襦裙,水蓝色的披帛,紫色绣鞋。


    “小姑娘拿好喽。”


    “谢谢。”


    阿盈抱好纸袋,回头,仰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冲他笑得灿烂如霞。


    如同回到了三百年前,他们偷偷溜下山的寻常的一天。


    “师兄,我们回山上去吧。”


    “师兄,我们回去吧。”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谢让尘晃晃眼,阿盈的身影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抱着纸袋的祝辞盈。


    “师兄在想什么?我喊你几声,你一直在出神。”


    “在想家中的一个妹妹。”


    “妹妹?”祝辞盈心中一喜,“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吗?”


    谢让尘:“记不大清。”


    “没关系,先吃块糕,慢慢想。”


    “按照你目前的情况来说,你最先想起来的是你的妹妹,她一定对你很重要。””等回少阳宗,找机会先从她开始调查,最好能想个办法叫你们见一面,说不定你见她一面就能把所有的事想起来……”


    谢让尘十分顺手地从她怀里接过糖糕,一边拿出一块糕吃,一边默默陪着她走路,听她分析这个,规划那个。


    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一长一短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


    祝辞盈把庆典的消息告诉几个师兄师姐。


    曲挽青当夜就和周明冉许殊观约好了明天的游玩计划。


    云不尽,徐非淮自愿充当她们免费的搬运工。


    谢让尘说,他明天要闭关一天。


    祝辞盈和纪飞白两个伤员被安排卧床休息。


    第二日,庆典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地开始举办。


    谢让尘闭关出来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


    桃源居的老板为了配合庆典,在廊道里挂上一长串彩色灯笼。


    谢让尘敲了几下祝辞盈的屋门,里面黑着灯,半晌没有回音。


    他又去纪飞白的屋子。


    “今日午饭之后,我就没见过盈盈师妹。”纪飞白回想着说,“外面多热闹,说不定她去找周明冉她们玩去了。”


    谢让尘转身向外走,他站在桃源居楼下,正打算去街道上找人的时候,忽而想起之前在蓬莱岛的事。


    他抬头望了一眼高高的木楼,一个闪身来到桃源居的楼顶。


    明月高悬,酒香浓郁。


    他踩着瓦片,稳着步子朝醉酒的少女靠近,在她面前蹲下.身:“师妹。”


    祝辞盈摇头晃脑,被他双手扶住脑袋,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仿佛终于认出他的是谁,猛地一下扑进他怀里。


    “师兄!”


    “你闭关出来了!”


    她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乐呵呵地把脑袋贴在他胸前自然亲昵地蹭了蹭。


    “灶房里新送来一批雪梨,做成梨膏糖味道一定很好。”


    “我担心师尊和其他几个师兄偷吃,悄悄给你留了一些埋在后山的第三棵桂花树下面。”


    她拉住他的手,作势要跃下屋顶:“我们现在就去把梨膏糖挖出来!”


    谢让尘按住她的肩膀,等她冷静下来才说:“师妹,你醉了。”


    他拿起她脚边的一个空酒瓶,嗅了一下,又放回去。


    好烈的酒。


    “喝酒伤身。”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祝辞盈眼神迷离,似乎在思考。


    “师兄你闭关的时间太久了。”


    谢让尘微愣:“就只是因为这个?”


    “嗯!”


    祝辞盈重重地点了下头。


    师兄闭关,二师兄和三师姐忙着筹备婚礼,五师兄六师兄被师尊叫去炼器,清微宗的各个同门都有事做。


    只有她一个人闲着。


    没人陪她练剑,聊天解闷,钻研剑法,下山玩乐……


    那些天里,她好想师兄,好想好想他……——


    作者有话说:桃姐为了小情侣牺牲太多了[彩虹屁]


    第43章 神魂契(二)


    从前,谢让尘最受不得见阿盈伤神。


    现在,多一个祝辞盈。


    夜晚的四象城,七道主街区灯火璀璨,犹如白日。


    与之相比,桃源居周边就显得清净多了。


    月亮的余晖映照下来,银白色的光尽数落在房顶相拥的两人。


    谢让尘轻抚两下少女后脑的长发:“师兄答应你,以后都不闭关了。”


    “真的吗?”祝辞盈主动与他拉开距离,秀丽的脸撞入他承载秋水的眸中。


    “嗯,所以师妹,”谢让尘的手停在她的鼻子上方,作了个捏鼻子的假动作,“不要哭鼻子。”


    ——你若哭,会让我很为难。


    祝辞盈:“我没有!”


    谢让尘忍俊不禁:“好好好,你没有。”


    谁知,她竟还不依不饶,故意找茬:“我要告诉师尊,师兄欺负我!”


    “师尊,师尊!师兄笑话我,他还污蔑我哭鼻子……”


    烈酒麻痹她的神经,导致她记忆错乱。让她以为自己还在清微宗,还有事事偏宠她的师尊。


    相似的“告状”话语,令谢让尘条件反射性地步入赔礼道歉的流程。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我给师妹赔礼。”


    一听到“赔礼”,祝辞盈立刻闭上嘴,摆出一个乖巧的坐姿,然后眼巴巴地盯着自家师兄。


    谢让尘放下曲起的那条腿,双膝触碰地面,端端正正地跪在祝辞盈面前。


    “师兄?”祝辞盈不明所以。在她的印象里,她虽然坑了他很多次,但师兄从未用跪在地上的方式向她赔礼。


    这次,她好像玩过头了。


    “师兄,我……”


    她想澄清是她故意的,谢让尘却忽然跪坐下来,修长如玉的手捉住她的左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轻而易举地脱掉她的鞋子。


    “师师师兄,你做什么?”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祝辞盈的脑子乱上加乱。


    师兄为什么要脱她的鞋子?


    他知不知道,在凡间,她的家乡,男子为女子脱去鞋子意味着什么……


    谢让尘好笑地抬头,自然而然地接住话茬:“在和师妹赔礼,大小合适吗?”


    祝辞盈低头一看,脚上原来的绣鞋消失不见,换上一双新的紫色缎面鞋。


    鞋头缀有两颗莹白圆润的珍珠,鞋面用金线绣着一簇簇简洁的小花,绿线则绣成点缀花朵的绿叶。做工精巧得像是画在上面的一幅画。


    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虾仁,半垂着眼睫,无端生出一种少女的娇媚感:“合适,也很好看,我喜欢。”


    “但是师兄,你下次万不能再脱掉我的鞋子了。”


    谢让尘:“为什么?”


    “因为,因为,”祝辞盈不敢去看他,目光飘落在一旁


    的瓦片上,“因为按照我家乡的习俗,只有女子的丈夫才可以为她换鞋子!”


    “是这样……”谢让尘头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习俗。


    他听玉隐真人说过,祝辞盈出生在湘州的一个村落,年仅一岁的时候,村子被大妖屠戮,她因此成为孤儿。


    玉隐真人于心不忍,带她回少阳宗,收她为徒,悉心教导。


    对于家乡的习俗,她应该是长大后才去调查了解的。


    “抱歉,师兄不知道。”


    祝辞盈忙摆手:“这个不怪你。”


    事情说清楚后,祝辞盈的尴尬缓解大半。


    她伸手去摸酒瓶子,全是空的。


    谢让尘看着她若有所思,片刻后问:“想喝酒?”


    “想。”


    “师兄这里有。”


    谢让尘拿着酒瓶在她眼前晃晃,祝辞盈馋得不行。


    “好师兄,别逗我了,快给我。”


    “可以给你。”谢让尘说,“但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祝辞盈:“好。”


    “师兄对你好吗?”


    “好!是所有师兄里面最最好的!”


    “说出三个师兄身上的优点。”


    “实力强,貌若谪仙,脾气好。”


    “那你喜欢师兄吗?”


    “喜欢。”


    谢让尘顿一下,继续问:“那你的喜欢是同门之谊吗?”


    祝辞盈迟疑几息,点头:“是。”


    “最后一个问题。”


    谢让尘倾身向前,两手撑在祝辞盈身侧,眸子一眨不眨地盯住她:“你愿意和我神魂结契吗?”


    神、魂、结、契?


    四个字每一个祝辞盈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她就不懂了。


    神魂结契是修真界独有的契约,用于道侣之间。一旦结契,上表天道,下告地府,此生认定对方,忠贞不渝,情深不悔。


    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相当于凡间有情男女成婚。


    师兄主动提出要和她神魂结契,她要答应他吗?


    “即便我的喜欢只是同门之谊,你也要和我神魂结契?”


    谢让尘:“要。”


    祝辞盈不说话了。


    “师妹不必感到困扰,我会改动神魂结契的法则,我们之间不必受‘情’束缚,师妹可以喜欢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契成之后,无论师妹身在何处,我亦能找到你。若我不在你身边,我的灵力,法器,只要你想,任你随意驱使。”


    谢让尘说:“我与你结契的初衷是为守护,无关风月。”


    “原来如此。”祝辞盈长睫垂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况且,”谢让尘翻出祝辞盈之前给他的喜糖,与她玩笑道,“师妹连囍糖都给了,难道……和我结契不是一件水到渠成,理所应当的事?”


    祝辞盈撇撇嘴:“师兄你又开我玩笑。”


    “师妹答应了?”


    “嗯,师兄一片赤诚心意,处处为我着想,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师兄,我愿意。”


    祝辞盈说:“我愿意和你神魂结契。”


    “好。”谢让尘低头,与她额头相抵。


    两人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谢让尘眉心发烫,他灵府大开,便于祝辞盈的神魂进入。而从他灵府内分出去的一缕神魂,第一次进入祝辞盈的灵府。


    祝辞盈的灵府内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无。可自从他的神魂踏入进来,在这里像种子一样扎根、发芽、扩散。


    于是,他便成了她灵府内唯一的光亮。


    【天地为证,神魂契约,契成。】


    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排斥对方,神魂契约结得十分顺利。


    像是特别庆祝她们结成契约似的,四象城放起了烟花。


    祝辞盈嘴巴里被谢让尘塞了一颗酸酸的果糖,说是有利于帮她解酒。


    他自己吃的是桃子甜糖。


    “你这么爱吃糖,干脆以后就叫你‘甜甜’。”祝辞盈吸溜一下酸糖。


    故意拉长嗓音喊他:“谢、甜、甜。”


    谢甜甜?


    谢让尘对这个小名不反感,她爱叫他“谢甜甜”,随她的意又何妨。


    “谢甜甜,谢甜甜,嘻嘻,以后我不喊你师兄,就叫你谢甜甜!”


    见她露出得意的笑,谢让尘仰头叹气,余光却一直未从她脸上移开。


    他学起阿盈惯会的据理力争,为自己打抱不平:“师妹不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有小名,对我不公平吗?”


    祝辞盈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时语塞。


    师兄干嘛学她!


    “你把你的小名告诉我,我们就算扯平了。”


    祝辞盈愣住:“我的小名?”


    谢让尘:“没有?”


    有的。


    祝辞盈抿紧唇,揉皱身侧的裙摆。


    前世,她生在凡界的一户富商之家。


    出生前,阿爹便为她取好了名字:


    满满。


    她有疼爱她的阿爹阿娘阿兄,一家四口相亲相爱,和乐融融。


    两岁那年,她生了一场怪病,阿爹花重金聘请医师诊治,用上各种珍贵的药材,可全都没有效果。


    后来,阿爹遇见一个在凡间游玩的仙人,仙人三言两语便断出她的病症,令座下的仙童上山采药。


    仙童本事了得,轻松斩杀恶妖,很快就把药采回来。


    祝辞盈这才保住一条命。


    病好之后,她问过阿爹,仙童长什么模样?


    阿爹读书少,用从阿娘那里学过来的词形容了一遍。祝辞盈记得特别清楚。


    ——阿爹说的是:“大概是眉目如画,丰神俊朗。若再加上他眼睛下方的一对红痣,便是凤骨龙姿。”


    说完,还往她腰间系了一块玉牌。


    那时候,她还未学字,不认得上面刻着的两个字:清微。


    五岁,阿爹阿娘走了。


    七岁,相依为命的阿兄也离开她。


    自此之后,再也没人能喊她一声“满满”。


    同样是七岁,在她差点活不下去的时候,玉牌将师兄送到她面前。


    长至十一岁,师尊将她带上山。


    她成了清微宗最小的师妹,最粘着师兄的师妹,也是师兄最束手无策的师妹。


    尽管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师兄已经不记得她。


    “砰——”


    祝辞盈眼中的烟花灿烂地盛开,再孤零零地凋落。


    在巨大的声响结束后,她开口,声音很小很小。


    谢让尘单凭她的口型便知道她说的什么。


    “……有,有的。”


    “满满。”


    “我的小名叫满满。”


    谢让尘:“满满。”


    祝辞盈心尖颤了颤,不太确信道:“你叫我什么?”


    “满满。”


    “祝满满。”


    祝辞盈想笑,她真的很开心,很想放声地去笑。


    可她在谢让尘骤然扩张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眼泪,绵延不绝。


    “已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喊过满满了。”——


    作者有话说:说明一下:前世男女主之间真的只是同门情谊。


    感情线是从今生开展的。


    第44章 神魂契(三)


    深夜时分,桃源居门口。


    曲挽青,周明冉与许殊观三个人手拉手一路有说有笑地聊今夜的趣闻。


    云不尽和徐非淮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慢慢走在她们后面。


    “哎?江师兄?”曲挽青和抱着祝辞盈的谢让尘迎面撞了正着,“还有盈盈师妹。”


    她拉长声音“嗯”一声:“好大的酒气,师兄你们喝酒了?”


    “陪师妹喝了点。”


    他个子生得高,肌肉紧实,抱起一个祝辞盈犹如家常便饭。


    周明冉看着自家亲亲师妹安安稳稳地靠在谢让尘的胸膛,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襟,无奈地摇摇头。


    “我来送盈盈回屋。”


    她上


    前去接手,谢让尘也觉得把人交给她安顿更适合,极其配合周明冉的交接工作。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最大的变数会出在祝辞盈身上。


    “……师兄。”


    祝辞盈不乐意地蹙眉,轻咛。


    她的手死死地抓住谢让尘,不肯松开。


    青年的心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等他再回神,已经把人重新抱回怀里,甚至还贴心地将她的身体往上带了带,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的位置,便于她睡觉。


    周明冉整个人都麻了。


    曲挽青拍拍她的肩:“师姐别看了,江师兄早走了。”


    许殊观:“江师弟温和可靠,或许对师妹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我不高兴。”周明冉脸上浮现出一个死亡微笑,“所以今晚纪飞白别想睡觉。”


    *


    谢让尘把人放上床榻,替她掖好被角。


    他欲要起身离开,不曾想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被祝辞盈压在身下,非但没和她拉开距离,反而在这股力道的驱使下离她更近一步。


    少女的脸蛋红扑扑的,睫毛像把小扇子,殷红饱满而水润的唇与他隔着不足半根小指的距离。


    谢让尘的眸光就凝在她的唇上。


    脖子上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耳边“叮铃”“叮铃”的银铃声仿佛要炸穿他的鼓膜。


    铃声于他而言是无声的警告。


    他闭了闭眼,抽出自己的衣服,直起身,紧绷的呼吸得以缓和。


    他垂眸去看祝辞盈腕上的银铃,抬手轻轻抚过。


    黑漆漆的屋子里,谢让尘驻足原地,自嘲一笑。


    他太天真了。


    他竟然以为,顺着想要守护祝辞盈的心意,趁她醉酒,诱哄她与自己神魂结契就可以稳固自己的问心道心。


    他也是现在才知道,他的道心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谢让尘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云不尽等人陆陆续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启程返回少阳宗。


    六个人围在一个桌子上吃早饭。


    “怎么不见盈盈师妹?”曲挽青瞥了眼空荡荡的座位,“难道是昨夜的酒还未醒?”


    徐非淮:“江师兄也不在。”


    “啊呀!”纪飞白惨叫一声,“你踩我脚干什么?周明冉你有病吧!昨晚不让我睡觉,今天早上又无缘无故地踩我脚……”


    周明冉不语,只是一味的和善地微笑。


    纪飞白:“谁偷她灵石了?”


    “放心吧。”灵鸟吞下一个花生米,摸摸自己鼓鼓囊囊的肚皮,“小仙女没事。”


    她就是有点不想见人而已。


    祝辞盈现在确实不想见人,尤其是谢让尘。


    她昨晚喝醉酒,居然把谢让尘当成自己前世的师兄!又是对人家耍小性子,又是耍无赖叫人家“谢甜甜”。


    连神魂契约都逼着他结了!


    祝辞盈懊恼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她这回是真的无颜见师兄了。


    但错是她犯下的,她得去找谢让尘,先跟他道歉,再和他说清楚,把神魂契约解了。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刚刚打开房门,就见着门外正打算敲门的谢让尘。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结,双方对望几息。


    祝辞盈反手关门,谢让尘的手却比她还快一步按住门板。


    “又想和上次一样把师兄关在门外?”


    他说的是在蓬莱岛的事。


    祝辞盈干笑一声,并起三指发誓:“师兄,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谢让尘:“嗯?”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趁着机会,祝辞盈一口气把话说完:“师兄对不起,昨晚我喝多了,不是故意对你耍脾气,诬陷你欺负我,也不是故意给你取小名叫你谢甜甜的。”


    “还有,逼迫你和我神魂结契这件事,我感到万分愧疚和不安,劳烦师兄同意和我解契!”


    谢让尘挑眉:“逼迫我?”


    “对,对啊……”祝辞盈半是自嘲地说,“难不成还是你主动的?”


    青年眉眼含笑:“是我。”


    祝辞盈:“?”她是不是还没醒酒。


    “进去说罢。”


    “我带了早点给你。”


    “好……”


    热乎乎的早点摆上桌子,谢让尘动手盛了碗玉米粥给祝辞盈。


    “谢谢师兄。”


    见她无心动筷,谢让尘心思一转,开口讲话:“昨夜的事,怕你醒来忘了,所以今早特意登门来和你解释。”


    “结契之前,我和你说过,我们之间的神魂契约是为守护,而非男女之情。若有一天,你遇见倾心的男子,契约不会束缚你。”


    祝辞盈捧着粥,脑海里关于昨晚的记忆忽然如泄闸的洪水,冲开桎梏,奔腾不息。


    ——“我与你结契的初衷是为守护,无关风月。”


    她想起来,确实是师兄说的话。


    可她昨夜并未因这句话而感到开心,心里反而有种淡淡的失落。


    她扣紧瓷碗问:“师兄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谢让尘说:“我修问心道。”


    不知何时……


    “守护你的安危已经是我道心的一部分。”


    问心道,问心,问心。


    问心无愧。


    祝辞盈还有什么不懂的。


    “我明白了师兄。”


    “我会努力修炼变强,让你早日不必挂怀我的安危。”


    谢让尘夹菜的手一顿。


    他没那个意思……罢了。


    “还有一件事。”


    祝辞盈喝掉一口粥:“什么?”


    谢让尘:“方才,你的起誓被截下了,天道没听见,所以不做数。”


    经过与大妖一战,祝辞盈非常直观地感受到师兄的实力很强,很强。


    原本以为他未必突破法象期,现在他至少是在渡劫期。


    渡劫期想瞒过天道多多少少是有些法子的。


    祝辞盈弯弯唇角。


    今早的玉米粥好甜,甜得发腻。


    但她有些爱喝。


    “谢谢师兄。”


    *


    云不尽和徐非淮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搬运上飞舟。


    谢让尘和许殊观扶着纪飞白一起踏上飞舟。


    “俞姑娘,周姑娘,曲姑娘,以后一定要常来四象城玩!”姚桃桃一个一个地与她们拥抱。


    “四象城如此好玩,我们一定会再来打扰你和晏城主的!”周明冉说。


    “对啊对啊,说不定等我们再来的时候,你和晏城主都有孩子了。”曲挽青说,“到时候,我们能带他一起玩,还可以教他法术!”


    姚桃桃红着脸说:“哪有那么快。”


    飞舟上,云不尽朝下方喊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快出发吧!”


    “知道了!”


    “姚夫人再见,祝你一切安好。”


    “姑娘们再见!”姚桃桃拿帕子按按眼角。


    祝辞盈最后一个踏上飞舟,临别前,她和姚桃桃说了两句话。


    “姚夫人,其实我姓祝,我叫祝辞盈。之前去府上打探情况,不得以用了虚名。”


    姚桃桃:“祝姑娘。”


    “既然和他神魂结契,不妨趁此良机多看看自己的心。”


    “你对他很重要!”


    祝辞盈脚步轻顿:“我知道。”


    “他在我心中,是和别人不同的。”


    除了谢让尘,没人知道:


    她灵府内的光亮全部来源于他。


    云不尽和徐非淮同时催动咒诀,灵石燃烧化为源源不断的灵力,支撑飞舟起飞前行。


    许殊观趴在围栏边,俯瞰四象城。


    “没有红玉支撑,四象城再也没有四季轮转了。”


    她一手创建的小世界似乎从内部开始分崩瓦解。


    “可这不妨碍他们生活,不是吗?”祝辞盈指向一块热闹的地方给她看,“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四象城其实和别的城池并无不同。”


    “说的也是。”许殊观双手放在嘴边,朝下方不断缩小的城池放声大喊,“再见了四象城——”


    幼时贪玩搭建的秘密基地,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了无家之人安居的住所,许殊观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骄傲的。


    第七天,飞舟抵达少阳宗。


    一众人在道别之后,分头回自己的住


    处。


    周明冉举起胳膊伸伸懒腰,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回自己家的松弛感。


    灵鸟窝在谢让尘肩膀上呼呼大睡。


    祝辞盈则神色沉沉地望着远处绵延的山路,陡峭的石阶。


    飞绝峰。


    玉隐真人的书房。


    祝辞盈将从大妖嘴里问出的事毫无隐瞒地告诉玉隐真人。


    魔君朔珩,暴戾嗜杀,手段凶残。


    他的名字是修真界长达三百年的噩梦。


    他手下的妖魔不死心,要助他复生。


    现在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修真界一无所知。


    若他再次带领十万妖魔入侵,那么修真界将毫无防备地成为待宰的鱼肉。


    玉隐真人:“盈盈,你做得很好。若没有你把魔君复生的信息套出来,修真界这次的损失可就不可估量了。”


    祝辞盈:“师尊,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此事事关重大,单凭我一人不能做主。”玉隐真人说,“我须得和宗主,诸位长老商议之后,再做决策。”


    当日,少阳宗召开长老会议。


    议事殿除去受罚的于伯英长老,全部到齐。


    会议开办三日,紧接着修真界又开了一次各大宗门的联盟会议。


    这一开就是七日。


    七日之后,魔君朔珩将要复生的消息传遍四岛三十四洲。


    各个宗门陆续派出一部分内门弟子下山除妖除魔,但其真实的目的是问出魔君复生的进度。


    这两日,少阳宗的修士愈发努力修炼。


    比试台不分昼夜地发出欢呼声,修炼室连明年的预约名单都填满了,炼丹室的丹药堆成小山高,药修锄地冒火花。


    每个人都忙得不见人影。


    曲挽青和徐非淮每日挥剑三千;


    云不尽听说掐诀因为速度太快,十根手指挨个抽筋;


    许殊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夜以继日苦心钻研阵法;


    周明冉和纪飞白每天一对一实战,纪飞白每晚都带着伤回去。


    反观谢让尘。


    祝辞盈来到他的院子里时,他人还躺在长榻上睡觉。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


    有这闲工夫好好修炼说不定就飞升了!


    她忍无可忍地叫醒谢让尘。


    “师兄。”


    “快起床练剑!”


    谢让尘坐起身,接着打哈欠。


    祝辞盈差点感动哭了。


    师兄他终于要咸鱼翻身了吗?——


    作者有话说:祝辞盈[问号]: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前世的师兄勤奋刻苦指导同门修炼,谢甜甜怎么就摆烂了呢?


    清微师尊:有没有可能他本来就是一条咸鱼,勤奋刻苦都是他装出来的……[白眼]


    第45章 聆神谕(一)


    “是师妹啊。”


    “师兄?”


    眼看着谢让尘重新躺回去,祝辞盈眼角狠狠一抽。


    谢让尘摆烂不是一天两天了。


    曲挽青徐非淮每天挥剑三千的时候,她来找谢让尘练剑,结果他说什么,师妹喝茶吗?月光金枝比较特殊,再泡三壶之后会更加好喝。


    云不尽掐诀掐到手指抽筋的时候,她来找谢让尘练剑,却见他趴在床上,灵鸟哼哧哼哧地给他踩背,嘴里说着什么,床板太硬太咯,导致他一宿没睡好。


    许殊观废寝忘食地钻研阵法的时候,她来找谢让尘练剑,最后剑还是没练成。


    祝辞盈观察谢让尘几日,发现他不是在院子里喝茶睡觉,就是去山下钓鱼遛灵鸟。


    “师兄,再摆烂,修真界就要被毁灭了!”


    她恨铁不成钢。


    然而,玩了一夜玉简的咸鱼师兄在榻上翻了个身,眼都未睁开。


    祝辞盈欲哭无泪。


    许师姐说得对,咸鱼比妖魔难对付,特别是这条咸鱼还很强。


    幸好,她有杀手锏。


    “师兄,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祝辞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手心。


    方方正正的绿色的方块上分布着红白两色的“斑点”,甫一接触空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奶香气。


    谢让尘动作很轻的吸一下鼻子,翻过身,半睁开眼。


    祝辞盈伸手在他眼前晃一圈:“许师姐教我做的新式甜品,师姐师兄们尝过了,都说味道很特别很好吃。不过它的名字听着很奇怪,叫抹茶红豆雪花酥。”


    她刻意捏着嗓音诱惑他:“师兄,你想吃吗?”


    谢让尘:“躺太久腰有点疼,师妹,我们快去练剑。”


    祝辞盈见他翻脸比书快,噗嗤一声笑出来。


    原来这就是咸鱼翻身的秘诀。


    “好。我们现在就去比试台……”腰间的玉简闪烁不停,代表有人跟自己发急迅,祝辞盈点开查看。


    谢让尘问:“何事,脸色这般沉重?”


    “师尊叫我去议事殿,关于魔君的事,长老们商量出对策了。”


    祝辞盈收好玉简,手一抬,厌胜浮在她脚边,她踩上去御剑离开:“师兄,我先去趟议事殿,等回来再和你练剑。”


    “慢着。”谢让尘追上她说,“左右闲着无事,我陪你一起。”


    —刻钟后,议事殿。


    祝辞盈和谢让尘一前一后步入殿内:“弟子拜见师尊,拜见宗主。”


    玉隐真人:“不必多礼。”


    少阳宗主曲延涛说:“别站着了,坐。”


    “盈盈师妹!”曲挽青热情地和她打招呼。


    “师姐。”祝辞盈以笑回应,挑了玉隐真人右手边的位置坐,谢让尘随着她坐她身边。


    曲延涛坐在上方,视线一一扫过她们三人,点点头:“既然人都到齐了,也该把这些日商议的对策告诉你们。”


    “修真界暂时有两种计划,第一就是你们知道的,各大宗门派出部分内门弟子以除妖除魔的名义打探魔君复生的消息,意在化被动为主动。”


    “这第二种计划,和师相一族有关。”


    “师相族?”曲挽青闻所未闻。


    祝辞盈也从来没听说过。


    谢让尘一手撑着头浅眠,待听见“师相族”一词,微闭的眸子缓缓睁开。


    曲挽青问:“师相族是干什么的?”


    玉隐真人回答道:“自混沌初开,三界初分时,师相一族就生活在修真界与魔界的交汇地带,身负着守护修真界的使命。然而魔界觊觎修真界的灵气,千万年来不死心地想攻破两界的结界,师相一族每二十年就要献祭族人的血肉稳固结界。”


    “守护修真界是我们每一个修士的责任,怎么能全压在师相族身上!”曲挽青为师相族鸣不平,“难道他们的族人就甘心被献祭?”


    曲延涛赞许自己女儿的观点,慈爱地望向她:“他们当然不甘心,所以,三百年前,有一个族人逃离了师相族世代生活的地方。同样在三百年前,魔君打破了维护修真界存在上万年的结界。”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清微宗以一宗之力抵抗魔君和十万妖魔,魔君被杀,十万妖魔逃的逃,死的死……”


    “这件事过后,大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单靠师相族的力量是无法守护修真界的和平的,我们不能依赖师相族,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力量保护修真界。”


    修真界是修士们的修真界,对付妖魔的事就该交给修士来做。


    祝辞盈和曲挽青深有同感。


    “这次找师相一族帮忙的目的不是让她们献祭族人,而是请神谕。”


    玉隐真人看她们露出一知半解的表情,解释道:“除了维持结界,师相族的另一种特殊能力便是和天道沟通,得神谕,预知未来。”


    “宗主叫你们来是想把请师相族聆神谕的任务交给你们三人。”


    “我们三个?”曲挽青思索一瞬,云不尽,周明冉,纪飞白和许殊观等少阳宗内资历老、能去知行司领任务的弟子近日都被派下山打听消息去了。


    貌似就剩她们三个可用之人了……


    她有点不放心地问:“去师相族求人办事不会比除妖除魔还难吧?”


    玉隐真人拿折扇敲打手心的动作一顿,笑了两声:“不难不难。”


    “只是我和宗主以及长老们还有事要做,抽不开身。”


    “是吧宗主?”


    曲延涛神色泰然地抛给曲挽青一块黑色玉牌:“青儿,拿上我的玉牌,去到师相族的地界,他们不会拦你。”


    曲挽青接住玉牌,心里总觉着有一丝怪异,她爹和玉隐真人好像在赶着她们走一样。


    她给祝辞盈传音:


    【


    师妹,你有没有觉着,他们好像在赶我们走一样……】


    祝辞盈:【师姐,再不走,他们真的要赶我们走了。】


    曲挽青:【。】


    她和祝辞盈火速拜别曲延涛玉隐真人,然后分开各自回住处收拾行囊。


    午时,祝辞盈和谢让尘用过饭,步行到山下。


    曲挽青刚到不久,顺带把每日挥剑三千下的徐非淮也拉过来,美其名曰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师相族如今隐居在京州的长宁山上,宗门的飞舟全部派出去协助打探消息了,我们现在只有搭乘飞车去才最快。”


    曲挽青拿玉简查过地图:“最近的飞车站台离我们还有两公里路程。”


    祝辞盈也在看玉简。


    同一时刻,她们都收到一条许殊观发来的信息。


    [许殊观]:听说你们要去京州做任务,宗内的飞舟都派出去了,所以,我给你们弄了一辆飞车。


    祝辞盈等人也是回了少阳宗去知行司兑换任务奖励才知道许殊观竟然是修真界首富的女儿!


    她一个多月前在后山救谢让尘的时候,还拿玉简刷到过有关她的匿名帖子:某富二代和爹娘决裂离家出走。原因是她明明可以继承家产安心啃老,却偏偏要靠自己的才华吃饭。


    原来说的就是许殊观!


    而更加令她们吃惊的是许殊观家族庞大的产业,飞舟她家研发的,飞车她家研发的,玉简她家研发的,遍布三十四州的各种商业买卖背后都有她家的股份。


    [周明冉]:真的没话说,简直不要太爱了。


    [云不尽]:最近妖魔不安分,你们出行在外要多注意安全。


    [纪飞白]:蜀州好吃的好玩的太多了,等我给你们带回去。


    [周明冉]:禁止仗着公费出行,恶意消费!


    [纪飞白]: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


    [周明冉]:那你屋内的十个箱子里面是什么?


    [云不尽]:她们打起来了,许殊观在劝架,师妹不必管她们,任务要紧。


    曲挽青和祝辞盈对视一眼,两人先笑了一会儿后回消息。


    [曲挽青]:好的师兄!


    [祝辞盈]:师姐的储物袋里有药,云师兄记得提醒纪师兄涂药。


    [云不尽]:好。


    “群聊”是玉简尚在研发中的功能,许殊观说为了方便大家联系,就提前拿出来用了,并且还贴心地创建了一个群聊。


    群聊名称:少阳F8


    徐非淮和谢让尘也在其中,很少发言。


    “飞车来了。”一直在水群的徐非淮提醒道。


    祝辞盈退出群聊框,将玉简挂在腰间,抬步走两步后又倒回原地,一把抓住谢让尘的胳膊,认命般拉着他向前走。


    光顾着聊天了,都忘了这儿还有这么大一条玩玉简都会上.瘾的咸鱼!


    昨夜通宵玩玉简刷帖子的咸鱼谢让尘坐上飞车便开始发困,头靠着车窗没一会儿,沉沉睡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


    八月,一年中最炎热的时间,谢让尘却觉得周身的气温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他的眼皮又重又沉。


    又过一段时间,他感觉好受些,眼睛睁开一道缝隙,入目的不是车窗外飞速闪过的葱郁树木,而是光秃秃的积了雪的树。


    这不是去京州的路上。


    谢让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银白护腕,黑色毛绒裘衣。


    顿时心中有了猜测。


    下一刻,在听到师尊的呼喊后,他的猜测得到证实。


    他梦到了三百年前的事。


    “让尘。”


    “师弟师妹们不在跟前,你那勤勉刻苦修炼的大师兄连样子都不装了?”师尊没好气地扔给他一根木签。


    “为师为你卜了一卦,你的天定姻缘出现了,她就在湘州。”


    “碰巧,我和她,你和她,多年前曾有一段缘。”


    “她和你一样天生剑骨,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师尊故意停顿一下,发现谢让尘没什么表情变化就知道自己卖关子又失败了。


    他无奈地继续说:“甚至,她的天赋高于你,倘若给她足够的时间去修炼、去成长……你不及她。”


    谢让尘:“师尊为何不早把她带上山?”


    “她尘缘未断。”


    “现在不一样了。”


    师尊望向远处山下的城镇,神色肃穆。


    “时机已到,为师要带她上山。”


    “还有,你需要切记一件事。”


    “天定姻缘即天道定下的姻缘,无论对方是何模样是何处境,你若起心动念……”——


    作者有话说:赶上了,错别字明天抓。


    这几天更新会很晚,尽量日更,不要等[求求你了]


    第46章 聆神谕(二)


    “喂,为师正在讲话呢,你小子上哪儿去?”


    师尊不乐意地瞥了眼起身离开的青年。


    “您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谢让尘走向下山的小路,半回头地说:“弟子有约在身,下山一趟,改日再回来。”


    师尊:“你不会是想偷偷去看你未来的媳妇儿吧?”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我若有那种想法,早和她结为道侣了。”


    槐江山第二次下雪的时候,俞霏霏给出行在外的谢让尘传信说,师尊从山下带回一个小师妹,据说她天生剑骨,天赋妖孽。


    谢让尘辞别朋友,御剑回到清微宗。


    他在山顶见到了自己的命定之人,一个今年刚满十一岁的少女。她看起来个子不高,十分瘦弱,但她的那双眼睛却富有无穷的生命力。


    少女身世坎坷,无家可归,小小年纪吃过许多苦,一双手冻得生疮也未涂药。


    谢让尘用灵力医好她的手。将她视作清微宗众多师妹中最需要花心思照顾的那个。毕竟,在他看来,她就是个小孩子。


    俞霏霏带着小师妹去清微宗为她安排的住处。小师妹被她牵着手,回头看着他,眼神怯怯的,似有不安。


    在得到谢让尘微微点头表示肯定的回应后,小师妹眉眼一弯,安心地跟着俞霏霏离开。


    “呦,大师兄魅力这么大?才刚见过一面,阿盈便这般依赖你?”


    “师尊,我不明白。”


    谢让尘不懂。


    “不懂就对了!”


    师尊长叹一声,留给他一个略显清寂的身影。他望着遥远的北方,淡灰色的眸中无欲无情,偶有一闪而逝的万千柔情,看见的人也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因为这不像无情道。


    他对谢让尘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缘分的事怎么说得清。”


    ……


    “师兄师兄…谢甜甜!”


    谢让尘是被祝辞盈叫醒的。


    “叫我什么?”他问。


    祝辞盈:“师兄呀。”


    “师妹,我听见谢甜甜才醒的。”


    “真的吗?”祝辞盈一脸的意外之喜。


    飞车刚到长宁山不久,她用“江槐”这个假名字去叫谢让尘怎么都没反应。


    她是等曲挽青和徐非淮下车后,才试着喊“谢甜甜”。没想到还真有用!以后师兄睡懒觉,她就喊他谢甜甜。


    谢让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已经到地方很久了吗?”


    “刚到。”祝辞盈说,“师兄你睡了三天还困吗?”


    谢让尘:“还有点。”


    祝辞盈:“。”


    看不惯咸鱼又打不过怎么办?


    忍着呗。


    “我们先下车,师姐在等。”


    “师妹。”谢让尘跳下车,动作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长宁山的落日又红又圆,暖黄色的金光洒在青年身上,将他的温柔又多衬托出几分。


    祝辞盈有一瞬晃神。


    她忘了把手搭上去,竟然纵身一跃,淡蓝色的衣衫配上鹅黄色的裙摆如翩翩起舞


    的蝴蝶,惹眼极了。


    “师兄。”


    “接住你了,祝满满。”


    曲挽青和徐非淮走过来,看见的就是一副谢让尘两手握着祝辞盈的腰肢,将她举高的画面。


    曲挽青压低声音说:“我们是不是错过什么了?”


    徐非淮:“看样子是。”


    “师姐,师相族那边情况如何?”祝辞盈往右一迈步,轻轻松松挣开禁锢。


    在她越过谢让尘时,谢让尘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双手触摸过她腰的地方一开始是热的,后来更加过分地发烫,连带着他的心,烫得惊人。


    谢让尘负起手,耳边清清静静,因为没有听见银铃的响声而松了口气。


    曲挽青把师相族的事跟祝辞盈讲了一遍:“方才,我和师弟想先上长宁山打探打探情况,却在山门口被师相族的人拦住,不许我们上山。于是,我就把玉牌给他们了。这会儿,传信的人应该回来了,我们快些过去。”


    徐非淮记忆力一向很好,有他带路,祝辞盈等人只用半刻钟便到达山门口。


    “原来是少阳宗来的贵客。”身穿白色长袍的师相族人微微福了福身。


    “我叫师相文,请贵客们随我上山。”


    长宁山的山路很陡,师相族的人须得一路扶着绳索走。


    “这段山路有点长,不好走,你们抓稳绳索。”


    师相文在最前方带路,然后是徐非淮,曲挽青,祝辞盈,谢让尘走最后方。


    “我今年二十,是族内专门接待外宾的理事人。若有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们别看我年纪不大,我在族内可是实打实地有一定的话语权。”


    “哦,前面的路平坦些,但你们还得注意安全,别跑神掉下去了。前年,族内有人趁天黑想溜下山,结果没看清路,一下子摔下去了,等人发现的时候,身体有大半截都被山下的狼叼走了……”


    祝辞盈踩上石阶,抬头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心底略感疲累。


    师相文的个子和徐非淮差不多,比谢让尘矮一点,性子却十分活泼热情,一路上的话都不带重复的,族内大大小小的事几乎被他讲了个遍。


    祝辞盈想听的和不想听的全都知道了。


    师相族的族长叫,师相月。


    整个师相族里就属她天赋最好,无论是与天道沟通的能力,还是献祭血肉修复结界的效果,她都是当之无愧的首选。


    最近五日,师相族的族人们在准备为她庆祝三百零十七岁的生辰。


    祝辞盈一路见过的师相族人,每个人都很忙,盘着头发女人们围上围裙洗菜做饭,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抬桌子搬桌子抬凳子张罗布置,孩童争相爬上竹梯去挂喜庆的红绸。


    师相族的人一定十分爱戴这位族长。


    “这里是客房,床是今早刚铺好的,再过半刻钟,我派人送饭过来。”师相文安排事自有一套章法。


    曲挽青:“今早铺的?”她们今早还在路上呢。


    “是啊。”师相文说,“我们族长早就预知到今日会有故人来长宁山,只是没想到来的不是你们少阳宗的宗主。”


    “但你们放心,我们师相族仍然会按你们宗主该有的待遇款待你们。”


    曲挽青客气道:“多谢多谢。”


    “你们看看屋子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吃完饭我再来找你们。”


    天色渐渐黑下来,祝辞盈等人没有做久留的打算,带的东西很少。师相族的客房空间大,环境整洁,四人本就对住的地方没太多要求,放好随身物品后,围在一张桌子前吃了顿饭。


    饭后,谢让尘泡的茶好了,给其他三人各倒一杯。


    师相文来的时候巧,刚好能喝上一杯热茶。


    曲挽青认为她们任务重,时间紧,最好快点把事情说清楚。妖魔不死心,魔君随时有复生的可能,修真界岌岌可危。


    她们不能耽误时间。


    于是,她把最近引起修真界轩然大波的魔君即将复生的事件一五一十地和师相文讲了一遍。


    师相文当然不会怀疑消息有假之类,这种事可不好开玩笑。再说,人家都拿着玉牌来了,玉牌,族长亲自验过,真得不能再真。


    曲挽青:“所以,我们这次来是奉少阳宗主之命请族长聆神谕,为修真界的众生拨开迷雾,指一条生路。”


    师相文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自然不敢懈怠,可族长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已经不足以支撑她聆听神谕了。


    “明日,我会和族长说。”


    “你们赶路辛苦,今晚先好好休息。”


    众人看他神色凝重地离开,互相道了晚安后,各自回房睡觉。


    第二天,师相文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师相月不见任何人。


    哪怕是有玉牌的她们。


    “事关重大,我们怎么能白来一趟?盈盈师妹,师弟,我们再和他们耗几天看看。”


    祝辞盈同意曲挽青的想法。


    白日里,他们帮师相族的族人干一些难以处理的活计,晚上则商量着对策。


    在长宁山的第五天夜,祝辞盈半夜睡不着,起床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发现谢让尘屋内的灯亮着。


    她敲敲门:“师兄?”


    里面很长时间没有回音。


    祝辞盈放出神识探了探,确认谢让尘不在屋里。


    谢甜甜大半夜的不睡觉,去哪儿了?


    她仰头望了一眼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圆。


    真亮。


    清微宗覆灭后,谢让尘再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月亮。


    “你来了。”


    庭院里,石桌前,师相月从盒子里取出茶叶放进水壶。


    “这么多天过去,为何不早点见我?”


    谢让尘落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晚辈以为您会先松口。”


    “我的身体你还不清楚吗?将死之人,连最后一缕安宁也不得好好享受。”


    “你们修真界的懦夫就是得把我的最后一丝价值榨干了才满意。”


    谢让尘说:“晚辈不是来劝您聆神谕的。”


    师相月:“那你是来干什么的?谢让尘。”


    “师娘。”


    谢让尘无奈地笑了下:“师尊早些年给过我一样东西,他交代我,若是和你见了面,一定得亲自送到师娘手里。”


    “不许乱叫。”师相月眼皮动也没动,纠正他的称呼,“我不是你师娘。”


    谢让尘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您先看看。”


    师相月抬眸扫过去,石桌上,摆着一对琉璃手镯。


    手镯清透明亮,在月光的辉映之下,内里困着的丝线若隐若现。


    师相月心跳一滞,沏茶的手毫无征兆地僵在半空。


    很久以后,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师尊真的死了吗?”


    师相月又问了一遍:


    “江樽月死了吗?”


    “死了。”谢让尘平静地说,“清微宗活下来的人只我一个。”


    “这些年,大约是寿命将尽的原因,我总会忘记一些事。”师相月神色困顿地说,“总还以为他还活着。”


    与其说以为他活着,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没接受他死去的事实。


    那个为她创造“邀月十六剑”的人,连句分别的话都未说,就永远地和她生死相隔了——


    作者有话说:谢让尘:“师娘[撒花]”


    师相月:“滚[白眼]”


    江樽月:“师…[撒花]”


    师相月:“你也滚[白眼]”


    第47章 聆神谕(三)


    师相月记得自己是在三百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遇见的江樽月。


    那年夏末,师相族刚刚举办过祭祀典礼。族长一反常态地恩典被选中修补屏障的少女们在家中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师相月便是其中之一。


    子夜时分,虫鸟窸窸窣窣,鸣音不绝。温热的晚风穿过半开的窗子,漆黑的屋子里,坐在梳妆台前的少女神色淡然,姿态慵懒


    ,静静地梳理长发。


    皎洁的月光似折扇展开的一角,如流水般从她的头顶漫过全身。铜镜折射出的光芒愈发衬托她姣好的面容。


    少女的眼睛饱含着化不开的淡漠,惺忪的散漫和极端的厌世。


    白日方举办过祭祀典礼,她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绣金线的红裙,眉心绘着一朵梅花。


    “咕咕……”猫头鹰啼鸣三声。


    师相月放下木梳,转而去看桌子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眉心蹙了蹙。


    师相族的祭祀典礼每隔二十年一次,这次提前几年举办,据大祭司说,是因为结界有松动的迹象。


    她知道以自己的天赋,迟早会被选中当祭品。过了今夜,她就会和十年前同样被选中充当祭品的母亲一样,碾碎魂魄,肉身消糜,融为屏障的一部分。


    一点也不好看地死去。


    师相月喜欢一切漂亮好看的东西。


    所以她不能接受自己就这样草草地死去。


    族长常常说,能被选中当祭品修复屏障,维护修真界安稳百年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族内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


    可她却对此嗤之以鼻。


    你认为光荣你去献祭啊!别总躲在一边净说些漂亮话。


    而且,她才不会相信“光荣”的鬼话。


    母亲被抓走献祭的前一晚,一个人在院中坐到天明。她就待在她身边,哪儿也没去。天亮时,母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师相月一直记到现在。


    ——她说:“逃,逃得远远的,师相族没什么你可以留恋的东西,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师相月当然要逃。


    腿长在自己身上,生与死全在她的一念间。


    她定定心神,就要起身。


    下一瞬,屋内突兀地响起一道清朗的嗓音。


    “咦?”


    “你是谁家的新娘子,真漂亮。”


    屋子里有人?


    师相月心惊肉跳,蓦然回首,却见窗户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穿一件霜白色圆领袍,腰间束着一根红玉带。他怀中抱着一柄长剑,头发用一顶金色莲花冠高高束起,脚上穿的则是一双绣金黑靴。


    月光照在窗前,银白色的光将少年的皮肤映衬得雪白透亮,师相月得以看清楚他的容颜。


    他生有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眉毛浓黑,鼻梁高挺,朱红色的薄唇旁有颗不起眼的小痣。


    语言轻浮,姿态狂妄。


    师相月沉寂的眸子没有丁点情绪,淡漠疏离地问:“你是谁?”


    “江樽月。”


    少年侧目,瞥见小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略一挑眉,轻啧出声:“已经约定好私奔了吗?哎,真羡慕你的小情郎。”


    师相月几不可查地皱一下眉头。目的暴露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人面前,尽管面上能维持平静,内心深处到底像有块石子投入河水,掀起一丝涟漪。


    “所以呢,你是来抓我的?”她问。


    “抓?”江樽月从窗子上跳下,颇有道理地说,“我又不是你们师相族的人,干嘛要为师相族做事?”


    “再说,这些老古板的东西也该改改了,有谁会愿意把命交在别人手里,被一句话敲定生死。”


    “其实,我还挺乐意看你逃跑来着。”


    江樽月斜靠着窗边的墙壁,视线从师相月火红的衣裙移开。


    “再不跑,巡查的人要来了。”


    师相月利落地背上包袱,从荷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握在手心。


    “多少钱?”


    江樽月没听懂:“什么?”


    师相月:“如果我聘请你保护我的安危,你要多少酬劳?”


    江樽月听得愣了一下,随后挑唇轻笑:“你有多少?”


    “我只有一片金叶子。”师相月摊开手心,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成交。”


    “走大门来不及了,翻窗走罢。”少年跃上窗户,向她伸出一只手,“师相姑娘,我们这样像不像在私奔?”


    “少胡说。”


    “像你个头!”


    少女提着红色裙摆,一只脚踩上窗户木框,在她即将跳下去,被白衣少年接住前,抬起手抓住自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用力一扯。


    “啪——”象征富贵的珍珠一颗颗坠落在地,弹跳,滚得远远的。


    师相月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鸟儿,从此之后尽情拥抱她渴望已久的自由。


    她闭上眼,轻轻一跃。


    似坠落凡尘的仙女。


    “师相姑娘。”


    江樽月精准无误地接住她。


    师相月双足落地,心底生出踏实感。


    “我叫师相月。”


    “我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字,真巧。”


    “少跟我套近乎,快走。”


    师相月对师相族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


    江樽月抱着剑,摇头浅笑,默默施诀抹去她的气息。


    确认后边没人追过来,他收起剑,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悠哉悠哉地迈步朝她的方向去。


    “最近我想编一套剑法,却一直没什么好的思绪。今夜一见到你,我忽然有所感悟。”


    “这第一式,不妨就叫做,月下逢佳人……”


    *


    师相月喜欢一切漂亮好看的东西。


    包括人。


    自见到少年江樽月的第一眼,她就移不开眼。


    三百年前,江樽月闯进她屋子的夜晚,她的心跳在无声宣告:


    她喜欢他。


    一眼万年,大抵如此。


    师相月拿起镯子放在手心,指腹缓缓来回摩挲它的边缘,渐渐地,琉璃镯子似乎有了温度,回馈她温暖。


    她记得和江樽月之间发生的所有事,唯独忘了如何爱他。


    为此,她独自遗憾了三百年。


    “除了手镯,他还有其他的话让你转述给我吗?”


    夏日的晚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谢让尘说:“没有。”


    “……好,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吗?”师相月收好两只手镯,“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休息了。”


    谢让尘想了想说:“三百年前,师尊带我来长宁山,我第一次见您。回去后,师尊的无情道出了点问题,闭关半月。”


    “与他一起出关的还有这对琉璃镯,弟子斗胆猜想,琉璃镯里一定有他十分重要的东西。而且,和您有关。”


    师相月闻言低头瞧瞧镯子,半晌也未看出门道,大约只是稀奇点的装饰物。


    “你知道……”


    师相月想问他知不知道镯子内的透明“丝线”是什么,却见上一瞬还在饮茶的青年,短暂地眉头紧锁一下,搁下茶盏。


    谢让尘站起身,朝她行礼。


    “师娘,师妹找我。”


    “请恕弟子无礼,先行离开。”


    师相月点头,目送他远去。


    但就在他要踏出院子的刹那,她听到了神谕的声音。


    “谢让尘——”


    师相月叫住他。


    “方才,神谕有话要传达给你。”


    “故人重逢,见面不识。”


    “前生缘,今生续。”


    无厘头的两句话,谢让尘暂时没心思去想其中的深意。


    有神魂契约作沟通的桥梁,他现在只知道师妹在唤他。


    他要快点回到师妹身边。


    *


    祝辞盈第一次和人结神魂契,其中许多功能都需要她慢慢去琢磨。


    她尝试性地在灵府内捏造出一团灵力,勾勒出云朵的形状,漂浮在谢让尘扎根的地方。


    然后一边问“师兄师兄,你去哪儿了?”,一边指挥云朵模拟下雨的场景,噼里啪啦地落下小水珠,一滴滴地砸在“谢让尘身”上。


    事实上,她的方法效果特别好。


    一刻钟不到,谢让尘的身影穿过漫漫黑夜,出现在她面前。


    “师妹找我有什么急事?”


    “没有,我就是看你没在屋里睡觉,怕你晚上在长宁山迷路。”


    “不会。”谢让尘说,“只要神魂契约还在,或者你需要我,无论你身处何地,我都能找到你。”


    “还有师妹,”他顿了顿,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为何用下雨的方式唤我?”


    祝辞盈:“因为能凸显出来我很想快点见到师兄?”


    “势头不小。”


    她大概没意识到,她灵府内的属于他的神魂其实连通着他的五感。她懵懂无知地浇他一身大雨,谢让尘从师相月的院子出来身上那种湿漉漉的燥热一直未停歇。


    那一路路程不长,他却走得身心俱疲。他以为,师妹在哭。


    “你呢,睡不着?”


    “嗯。”祝辞盈拿出两块糖,分给谢让尘一块,自己留一块。


    她吃了糖,习惯性地把糖纸折成一个五角星的形状。


    “五日了,师兄,我没耐心耗下去了。”


    魔君一日不灭,她一日不安心。


    “那你想好怎么做了吗?”谢让尘说。


    祝辞盈捏住星星边缘,为它塑型,然后拿着它与天上的星星对比了一下。


    “想好想不好,你都会帮我。”


    听起来底气十足的样子。


    谢让尘有点无奈:“恃宠而骄,祝满满。”


    祝辞盈转过头,望着他舒展的眉眼,点点自己的额心。


    “谢甜甜,神魂契约告诉我,你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就算我真的恃宠而骄,也是你惯的。”——


    作者有话说:谢甜甜:好像快点和师妹贴贴[红心]


    第48章 聆神谕(四)


    师相月在院子里支着头坐了会儿。


    被动的聆神谕几乎掏空她的精力。


    待恢复一点体力,她把镯子分别套在两只手腕上,回屋睡觉。


    夏日的夜又长又热。


    师相月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蝉鸣声。


    繁茂的林子里不时有萤火虫穿过,鸟雀窝在自己的巢穴休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星星点点的月光为河水勾勒交织成一件银白色的衣衫。


    少女光着脚坐在一块巨石上,百无聊赖地一上一下地晃荡双腿。


    从师相族逃出来后,她一刻不敢懈怠,又接着跑了两天,因为实在跑不动,才停下来休息一晚。


    师相月双手托着腮,顶着一张美人面,面无表情地看江樽月施诀生火,慢条斯理地处理从河里捉上来的鱼。


    “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没有多余的金叶子给你。”


    少年用削干净的木枝穿好鱼,放在火堆旁烧烤。在用清洁咒清理完手上的鱼腥后,才抬头去看那双明明晃晃写着厌世的眼睛。


    “你可能不知道师相族的金叶子在外面有多金贵。我呢,既不是专业打手,又不是黑心肝的骗子,就一自由散漫,独来独往惯的游侠。”


    “一片金叶子,够我花销一年了。”


    “所以你打算跟着我…跟一年?”师相月的脚停止晃动,踩在石面上。


    江樽月无奈地耸耸肩,把鱼翻了个面:“你给的太多了。”


    有钱也是错?


    师相月无语,忍不住白他一眼。


    江樽月别开头,装作自己没看见。


    “熟了,小心烫。”


    师相月气呼呼地接过江樽月的鱼,并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咬过的地方,放慢咀嚼的动作。


    两面金黄,孜然飘香,咸淡适中……


    好吃!


    好好吃!


    “其实你跟着我也行。”师相月吐出鱼刺,接着又咬一口,慢慢地嚼,“毕竟,我花了大价钱。”


    江樽月依在石头边,一手拿着碗去接她吐出来的鱼刺,眼见她舔舔嘴唇意犹未尽的模样,又递给她一只鱼。


    认命般道:“江某听令。”


    “那你知道哪里好玩吗?”


    “明日我们出林子,找个人问问路。”


    “先说一下,我花大价钱雇你保护我,除了保护我,剩下的报酬换作别的方式兑换,嗯…就从帮我拿行李开始。”


    ……


    修真界分为九州,半年时间里,师相月去过六个。


    她和江樽月说,自己最喜欢京州,喜欢京州的长宁山,安宁僻静,地杰人灵。


    没多久,江樽月雇人在山上盖了一栋木屋,又在木屋外扩建一个小院。


    日升月落,日复一日。


    小院里的东西越来越来多,石桌板凳,棠树秋千,假山流水,百花齐聚。


    师相月每日在外面玩够了,回木屋,一进门便能看见江樽月挂在棠树上的灯,衣架上晾晒着洗好的衣裙和石桌上他用灵力温着的饭菜。


    她走过花香四溢的小路,撩起裙子坐上板凳,拿起桌子上摆好的碗筷,享用她点名要吃的,江樽月新学会的菜。


    明月,鲜花,烛火,美食。


    一天的疲累好像被轻松洗去。


    师相月用过饭,收拾好碗筷。


    恰好,江樽月自外面回来,一手提着鸡,一手扛着半袋面粉。


    “你回来了。”她自然而然地问候。


    “放着别动,我去洗。”


    江樽月撂下东西,端起碗筷,用灵力拖着鸡和面粉,转身去灶房。


    师相月背起手伸展胳膊,踩着他的影子随他来到灶房,但她只待在门口看江樽月忙碌,没有进去。


    因为江樽月说,灶房有烧过的木灰,她若进去,极有可能会弄脏她的衣裙。


    那可不行,师相月不许自己漂亮的衣裙变得脏兮兮的。


    所以这些脏活累活就理所应当地落在江樽月头上了。


    “明日想吃什么?”忙着处理鸡肉的江樽月抽空问门外偷偷观望的少女。


    “辣子鸡丁,烤鸡也想吃。”


    他略微估摸了一下她的胃口,挑唇一笑:“肉不够,明早我再下山去买。”


    “好。”


    师相月嗅嗅鼻子,叫他:


    “江樽月。”


    “嗯?”少年停住手中动作,回过身。


    “你身上有血腥气。”


    “今日去城里帮忙除妖,应该是那时候染上的。”他解释说。


    师相月点点头。


    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还好,不是他受伤。


    她又说:“你修为高本事强,为什么要做游侠?若是去大宗门,他们不会亏待你的。”其实,她真正想问他的是,为什么甘愿陪着她留在长宁山?


    少年默了默,拧眉认真地想。


    “去过,没意思。”


    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门框边,探出半个脑袋的少女身上。


    “长宁山倒是比那里有意思多了。”


    “景美。”


    “人也美。”


    师相月环起胳膊,和江樽月相处久了,她对他越来越没有翻白眼的欲望。偶尔,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看向他的目光里多出许多鲜活的情绪,或依赖的,或愤怒的,或温情的……


    “油嘴滑舌!”


    她丢下句话,头也不回地去睡觉。


    除夕夜,师相月拉着江樽月去城里凑热闹。


    师相月第一次在师相族以外的地方过新年,对任何东西都充满了好奇。


    尤其是摊位上挂着的十二生肖面具。


    她站在做工精细的面具前,犯了难:“我不知道自己的属相。”


    “我今年十七,属兔。”少年个子比她高,因此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架子顶端的面具,扣在她脸上,“你和我同岁,所以,你也属兔。”


    师相月扶住面具,通过两个小洞去看街上的行人。


    江樽月绕到她身后,把绳子在她脑后系成一个蝴蝶结。


    “那边好热闹,江樽月,我们去看看。”


    少年神色担忧:“人太多,走散了怎么办?”


    “哪儿那么麻烦,握住手不就好了?”


    戴着兔子面具的少女歪头,一把拽住江樽月的手,跑向闹市。


    “婆婆,这个怎么卖?”师相月被一个陶瓷娃娃迷得移不开眼。


    “姑娘,娃娃不单卖。”


    婆婆指指一男


    一女的陶瓷娃娃,笑呵呵道:“俗话说,好事成双,佳偶天成,我的娃娃做出来便是一对,从不单独卖。”


    她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再看两人的相貌惊为天人,十分登对。


    “正巧,姑娘有如意郎君,不若买两个回去。”


    “城里买过娃娃的年轻人都夸奖我的娃娃促姻缘是出了名的灵,赛过月老的红线。”


    她拿出两张红纸:“写上你们的生辰八字折起来放在娃娃脚下,保你们早日成婚,恩爱不疑,白首不离。”


    师相月犹豫了。


    “喜欢就都买下呗。”江樽月摸着口袋掏钱。


    “我突然不喜欢了。”


    这样买回去算什么?


    江樽月没说过喜欢她。


    她也不可能喜欢他!


    “他不是我的如意郎君!”


    “我也不会和他成婚!”


    师相月强忍住心痛,放下心仪的陶瓷娃娃,转过身钻入人群,跑得无影无踪。


    “哎——”


    “姑娘,别走啊!老婆子我说错话了,给你赔个不是……”


    “婆婆。”少年放在摊位上两颗灵石。


    “两个娃娃都要了。”


    ……


    师相月一口气跑回长宁山。


    点上灯,关上屋门。她拉开凳子,坐在桌子前灌了两杯凉茶。


    她的脸好热好烫。


    师相月转头去看铜镜。


    镜子里的她脸红得像块烧红的铁。


    她气愤地跺一下脚,怪自己今晚失态,没能藏住心事。丢了个大脸。


    夜间的晚风吹拂进来,吹在她脸上,叫她恢复几分理智。


    她站起身走到窗子前,抬手想去关窗,眼睛不经意扫过窗台,手忽然顿住,停在半空。


    窗台上,一男一女的陶瓷娃娃静静地立在原地,其中男娃娃的脚下还有一角裸露出来的红色。


    师相月的脸又热起来,比在城里听到婆婆说江樽月是她的如意郎君时还热。


    她抽出折纸展开,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小字:


    江樽月,癸卯年,乙卯月,丁巳日,壬寅时生人。


    师相月把纸放回原处。


    一夜好梦。


    翌日天光大亮,师相月的精神气色看着好很多。


    她习惯性地睡醒第一眼去看窗台上摆放着的陶瓷娃娃。两个娃娃经过三百年岁月的洗礼被修补过许多次,如今能保住形状全靠灵力维持。


    她今日心情很好,行到小院,躺在摇椅上一会儿看看江樽月为她栽种的棠树,一会儿又望望他坐过的石桌板凳,还有他养的花草。


    师相月闻着花香,惬意地闭上眼睛。


    院子里的一切被她精心养护得很好,一花一草一木都还是三百年前的样子。


    她们的家从来没变过。


    可不一样的是,江樽月不会回来了。


    “族长!族长!不好了!”


    她的宁静时光忽然被师相文的声嘶力竭的呼喊打破。


    “发生何事了?”


    她活的岁月太长,容颜不比当年,却仍然美得令人惊叹。


    师相文看着她的脸,激愤的情绪莫名被安抚下来。


    “少阳宗的人疯了!”


    “族长,我们都知道您的身体状况不好,所以这五天都想方设法拖着她们,不让她们与您见面……”


    “可是她们也太过分了!竟然直接提着剑一路杀过来了!”


    师相月面无表情地眨了一下眼:“这一路,可有人受伤?”


    师相文:“没有是没有,但是她们也太凶残了!你看我右眼上,青了好大一块!”


    “实力不济,打不过人家,莫在我面前装可怜。”


    族长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


    师相文心底暗自吐槽一句,却一刻不敢忘记自己来的目的。


    “族长你快走,她们马上就闯过来了!”


    师相月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待会儿,你躲在我后面,不至于左眼上也挨上一拳。”


    师相文:……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感动,还是先落泪。


    呜呜呜,好族长,我会一辈子追随你的!


    半刻钟的功夫,以祝辞盈为首的少阳宗人与师相族人挤满院子。


    祝辞盈终于见到了踪迹神秘的师相族长,师相月。


    她向她行一晚辈礼,先为自己偏激不当的行为道歉,后说明自己的目的。


    “师相族长,我有话想要与您谈谈!”


    师相月淡淡地扫过她们几人,坚决道:“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族长,此事关系到魔君复生,关系到修真界生死存亡!”


    “我知道。”师相月说,“可那又如何?”


    “这是你们修士们的事,不是我的。”


    她不会傻到像江樽月一样。


    舍一人,为众生。


    “你们走吧。”


    话落,师相月感到一股强劲的灵力波动。


    一眨眼,站在她对面的祝辞盈执剑疾速飞掠而来。


    阳光反射雪白的剑身,师相月被强光晃了一下眼睛。


    那把剑……


    师相月眯着眼睛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完全忘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祝辞盈掌握着分寸,她不会真的去伤害师相月,否则谈话指定黄了。


    在距离师相月不足一米远的距离时,她打算收剑,然而,变故突生。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柄银色剑鞘挡在师相月面前,将她弹飞出去!


    “没事吧?”谢让尘从背后接住她。


    “没事。”


    祝辞盈站稳脚跟,拧眉看挡在师相月前面的剑鞘:“师兄,那柄剑鞘……”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让尘为她整理好凌乱的碎发,捋平衣裙上的褶皱。


    “它是厌胜的剑鞘。”——


    作者有话说:错字有空再抓。


    第49章 聆神谕(五)


    八月,太阳正毒辣的时节,一片厚重的云彩从远处飘过来,刚巧遮住日光。


    经过百年岁月洗礼的小院在这一刻如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散发出一股死气。


    银白剑鞘出现得过于突然,令对峙的双方全都预料不及,一时间,院里陷入诡异的安静中。唯有棠树的花瓣沙沙地往下落。


    有一两片粉白花瓣被风托举着静悄悄地落在师相月头顶。


    她浑然不觉,身形一晃,跌坐在椅子上。


    厌胜!


    是厌胜剑!


    她枯瘦的手指抓紧扶手。


    怎么会?


    厌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师相月抬眼,目光如刃第一个射向谢让尘,而后一转又落在他身边的祝辞盈身上,像在无声询问:


    为什么?厌胜为什么在她手里?


    祝辞盈不明所以,却见谢让尘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他的个头比她高得多,能够轻而易举地遮住她,隔绝师相月探究的目光。


    “呵。”师相月被他护短的行为气得冷笑一声,然后侧目扫了师相文一眼,“你带着师相族的人先退下。”


    师相文:“那怎么行,族长,我看她们真的敢和您动手!”


    “那你看我缺胳膊少腿了吗?”


    师相文一噎,低声说:“没,没有……”


    “我有剑鞘护体,她们伤不了我。”她再次强调,“带人退下!”


    师相文缩缩脖子,应下她的命令,拉开嗓门喊:“师相族人都跟我退下——”


    “族长有危险!我们不能走!”


    “师相族不孬的,不许离开!”


    “嘿,你那什么眼神?我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


    师相文的额角抽着疼:“都闭嘴!接族长的命令,跟我走!”


    一群人愣在原地被师相文如同赶鸭子一样驱散出去。


    师相月拂去头顶的棠花,望向院门处的祝辞盈等人。


    “你的剑能叫我看看吗?”她说。


    祝辞盈双手捧剑,低头看了一眼厌胜,如果她方才没有看错的话,师相月的目光接触厌胜时,眼里曾有过一闪而逝的“不舍”。


    “好,族长请便。”


    她隔空用灵力把剑送


    到她身边。


    时隔百年,师相月再一次握住厌胜剑的剑柄,此刻的心情沉闷地无法言说。


    和江樽月在一起的时光仿佛犹在眼前。


    师相族人的天赋在于沟通天道,而非战斗,所以,师相月自保的能力其实比不上一般的修士。


    江樽月的剑法是她平生所见,最强。


    她不知道他一个游侠从哪儿学来的这身本事。他不说,她也不会主动开口问。


    她曾向他讨教过剑法,但或许是真的没丁点天赋,和江樽月比起来,她总显得笨拙,亏得他每日起一大早教她练剑。


    只不过也是到了后来,她方知江樽月教他的是他独创的邀月十六剑,即便剑宗的弟子来了,也要学上一年之久。


    “我不学剑了!”十七岁的师相月扔掉木剑,提起裙摆宛如逃课的学生急不可耐地往山下跑。


    “不学也可以。”江樽月拿着一把银白剑鞘拦在她身前。


    师相月:“干什么!不学剑还不放人?”


    江樽月无奈地扯下嘴角:“我的本命灵剑名叫厌胜,自与我结契开始,无往不利,从无败绩。”


    “在剑修的眼中,剑鞘是剑的栖息之地。”


    “我将剑鞘赠予你,往后你若遇险,比厌胜弱的法器伤不了你,而比厌胜强的……不会伤你。”


    “自大。别以为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就没人伤的了你。”师相月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却还是抱住他的剑鞘,溜下山。


    那时候的她并未预料到自己会在不久的未来一语成谶。


    一个清爽的秋日,江樽月如往日一样下山除魔,却迟迟未归。


    师相月在自己的小院等了他一整日,半点音讯都无。等待的时间里,她坐立难安。这不符合江樽月的习惯,平日他再忙,也会抽空用灵纸鹤与她传消息,告诉她大概什么时辰回来。


    她着急忙慌地深夜下山,寻遍城中大街小巷,一双脚磨破皮,流出血才知道自己出门竟然忘了穿鞋子。


    江樽月……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眸中的光渐渐暗淡。她找不到他!哪怕是半点蛛丝马迹。就像凭空消失一样。


    第三日,一群身穿白衣背着剑的修士们找到师相月,告诉她,江樽月快要死了,求她想办法救救他,救救他们灵霄宗的小师弟。


    “带我去见他……”


    师相月的眼泪早已干涸,冲白衣剑修们嘶吼着说:“快带我见他!我要见江樽月,我有话要对他说!”明明接了她的金叶子,他竟敢违背约定抛下她三天三夜!


    “谢谢姑娘肯出手相救!”


    白衣剑修们一想到自己的师弟很有可能获救,什么也没多想,带上师相月御剑飞往灵霄宗。


    途中,师相月问江樽月的师兄们:“他怎么受的伤?”


    一个身体微胖的师兄说:“据说是因为师相族有一个天赋很好的族人逃跑,导致那次献祭出了纰漏,魔族趁机攻打结界,师相族守不住,向外发出求救信号。”


    献祭出了纰漏?逃跑的族人。


    江樽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师相月的心难以抑制地开始狂跳,喃喃道:“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不知道……”


    “不知道很正常,因为消息是各大宗门封锁着的,怕引起修真界恐慌。”


    “我那师弟接到宗门传讯,急匆匆赶回来,半句话没说偷偷拿宗门至宝去了师相族。”白衣师兄顿了顿,神色沉重道,“以一己之力平息这次魔族隐患,因此耗尽一身修为和精血,如今已经命在旦夕。”


    “他私自带走宗门至宝玉凰剑,师尊理应罚他,但他是为整个修真界牺牲自己,师尊于心不忍看他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早早丢了性命,所以这才为他卜卦,算出姑娘是能救他性命之人。”


    “姑娘,你能救我们的小师弟吗?”他不确定地又问一遍。


    高空中的风直吹得人睁不开眼,因此师相月双颊的泪水还没落下便被风带走,一点痕迹也无。


    “放心吧。我有办法。”


    她咬咬唇上软肉,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他是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我不会让他死的。”


    江樽月一定会平安无事。


    无论让她付出什么代价。


    后来几天,师相月从江樽月的师兄口中,认识许多他不为她所知的一面。


    江樽月的天赋极好,集百家之长,十六岁学剑,十七岁下山。下山之后凭一人一剑连挑十八宗,毫无疑问地被认定为灵霄宗的下一任宗主。


    可他生性爱自由,不想接任宗主之位,所以时常偷偷溜下山。宗里师兄师姐们打又打不过他,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他干了件大事,自己的命丢了大半。


    师相月在灵霄宗的医堂见着躺在床榻上,面色灰白,气若游丝的江樽月。


    “江樽月你傻不傻?”


    她的眼泪在来的路上已经哭干,哭尽,俯下身趴在他床头边,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惊觉他的体温那样冰凉。


    “现在躺在这里动不了吧?谁叫你自己偷偷耍威风不带上我?”师相月鼻子一酸,笑得比哭难看:“为一个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为她的一片金叶子,堵上自己的命值得吗?”


    江樽月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她继续轻声说:“你偷偷放在陶瓷娃娃下面的红纸,你没告诉我的话,我一直在等。”


    “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没早点告诉我?”这句话像在问他,又像在拷问她自己。


    她用手一点点抚摸过江樽月的眉眼:“罢了。我等不到你了。”


    “江樽月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


    “我师相月喜欢一切漂亮好看的东西,包括人。”


    “从见面的第一眼,我就看上你了。”


    “往后你我日夜相伴的日子里,我对你的喜欢多到无以复加。”


    “但很遗憾,只能到此为止了。”


    师相族有一种不外传的秘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哪怕只剩一口气,只要师相族的人愿意救,便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这种秘术对施术者的身体无害,只需要满足一个条件,伤者必须是施术人钟情的心上人。


    师相月要救江樽月,必须付出一点代价:舍弃自己对他的“情”,从此无法再为他动心。


    开始施展秘术那一刻,她很庆幸,自己正好是喜欢他的。


    还有,能救自己如意郎君一命的感觉真好。


    ……


    师相月的手指抚摸过剑身,厌胜微微颤抖,一缕纯白的灵丝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钻入琉璃镯内。


    她慢慢将剑归于剑鞘。


    同时,脑海里闪过一段百年前的谈话。


    曾经,她问过江樽月的同门,剑修赠剑鞘当真只是为了保护那个人吗?


    他的同们笑着回答说:“非也非也,哈哈,姑娘可别被他骗了!我们剑修爱剑如命,怎么可能轻易把自己的剑鞘赠出去?在我们剑修的世界里,他赠你剑鞘其实是想告诉你,他的剑只甘愿败在你手中。”


    师相月的心情莫名变好了一点,望着谢让尘说:“你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其他人先离开。”


    祝辞盈一听她软下来的语调不复初见时的冷漠疏离,认定谈判的事还有机会。


    “师兄。”她牵住谢让尘小臂上的金鳞护腕,小幅度地摇两下,“抓住机会,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谢让尘捉住她的手,宽慰性地短暂地交握一下:“我尽量。”


    祝辞盈仍不放心。


    谢甜甜虽然大部分时间是靠谱的,但为防止他在关键时刻摆烂,她利用神魂契约在灵府内捏出一块糖果,缠上丝线,如钓鱼一般勾着在此地扎根的谢让尘的神魂一步步地向外延伸到更广阔的地方。


    与此同时,感同身受的谢让尘,微微皱了下眉头,后背生出冷汗。


    师妹何至于拿这种方式钓他?——


    作者有话说:谢甜甜[托腮]:她听没听说过,愿者上钩!


    换了一个新封面[撒花]


    第50章 聆神谕(六)


    祝辞盈三人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下谢让尘和师相月。


    师相月挑了一张石凳坐上去,顺手把厌胜剑摆上桌子。


    “说说吧,厌胜剑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


    会在她手里?”


    “还有,”她十分疑惑地问他,“你为何会与她神魂结契?”


    “说来话长。”


    谢让尘捏捏眼角,脸上流露出一丝疲累。


    受神魂契约牵制,此刻,他的神魂正在经历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灵魂深处,他生出强烈的渴望感。


    渴望尝到糖果的香甜。


    渴望故意引诱他、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幕后元凶——他的师妹,祝辞盈。


    可他说过,他与她神魂结契的初衷是为守护,并非儿女情长。而现在,他对师妹的情谊变质,非但超出守护的范畴,还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想乖乖听她的话,无条件地纵容她。


    谢让尘苦闷地晃晃头,强迫自己保持神智清醒,默默承受神魂契约的影响。


    他把仙魔大战后发生的事跟师相月讲了一遍,又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和祝辞盈的关系。


    少阳宗的谢让尘本就是祝辞盈的师兄,他占了人家的身子,没理由不认她这个师妹。况且她救过他,真心实意地帮他许多。


    “师尊逝世后,厌胜便成了无主之剑。”


    “厌胜剑只认天赋高的人为主,我已有本命灵剑玉凰,它不可能认我。”


    “师妹本是音修,但她的剑道天赋极高。自学的邀月十六剑,分毫不输清微宗的师弟师妹们。厌胜认她为主也在常理之中。”


    他刻意避开回答神魂结契的问题。好在,师相月没过多追究。


    “他连厌胜都不要了。”师相月神情落寞,长长叹出一口气,手臂垂落下来,抚摸过长在石桌周围的花。


    “他真的,”她哽咽一下,“真的死了。”


    谢让尘微微垂头,又听见她说:“如果当年我没有逃离师相族,祭典结束结界未出纰漏,江樽月不会死……”


    她好后悔。


    后悔在他重伤苏醒的时候,狠心伤他。若她肯骗一骗他,骗他自己喜欢他,或许能有另外一种结局。


    师相月折下一朵艳红的花,放在厌胜剑旁。


    自言自语道:“看看吧,你种的花,多漂亮。”


    “师娘。”谢让尘的神魂稍稍平息,才腾出心神。


    “我倒是认为,师尊平息结界隐患,命在旦夕之际是您施以援手,救他性命。若没有你,师尊不会捡到被父母遗弃的我,不会创立清微宗,也不会在仙魔大战中守住修真界。”


    “如今修真界安然无恙,生生不息,寻根溯源究其根本,其实是您的功劳。”


    “您看,您种下的因,现在结了果。”


    师相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震惊之余仍不忘纠正谢让尘:“我不是你师娘。”


    谢让尘:“师尊让我叫的。”


    “呵。”师相月回想着那人,不客气地评价道,“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油嘴滑舌。”


    因为他独特的观点,她长久以来沉积在心底的压力骤减大半。


    她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美人迟暮,却仍旧惊艳:“他费尽心机护住的东西,我不愿看它毁于一旦。”


    她的寿数所剩无几。


    就让她在最后的时日里,再帮他一次,守一守他好不容易在长宁山搭建的家。


    “厌胜剑选择的主人实力必定非同一般,明日带你师妹过来,我会告诉你们神谕都说了什么。”


    “多谢师娘。”


    “师妹在等我。”谢让尘双手朝她拱了拱,“不打扰师娘休息,弟子告辞。”


    “怨不得与她结契。”师相月像平日吐槽师相文一样,无心说了句,“原来满心满眼都是她。”


    谢让尘没去解释其中误会。他自己初心动摇,如何能再说出“无关风月”之类的话,只道:“让您见笑了。”


    和师相月谈完话,已经到了中午。


    谢让尘没留在小院吃饭,一路赶回自己的住处。


    他刚一踏入客房的院门,就见院子中心的石桌上坐着一个人。


    “师兄你回来了。”


    祝辞盈和他打声招呼,示意他过来,桌子上有她用灵力温着的给他留的饭菜。


    谢让尘快步过去。


    “谈话顺利吗?”祝辞盈拿汤勺给他盛蔬菜粥。


    “尚可。族长已经同意聆神谕的事。”他很是自然地接过粥开始喝,“明日,你须得和我一起去族长的住处,她会告诉我们具体的消息。”


    谢甜甜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


    再摆烂的咸鱼也怕神魂契约!


    祝辞盈喜上眉梢,由衷赞叹:“师兄,你真厉害。”


    “与我何干,不都是师妹一手策划?”


    “那也得你配合才行。”


    待他吃得差不多时,祝辞盈问:“厌胜剑呢?”


    “还在族长手里。”


    他说完,祝辞盈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问:“师兄,我想知道厌胜剑的前主人和师相族长有什么样的渊源。方便说吗?”


    “我只知道个大概,其中细节了解得不多。”谢让尘回答说,“厌胜剑的前主人是清微宗主江樽月。”


    清微宗主!


    厌胜竟然是师尊的剑!


    祝辞盈垂在桌子下的手死死掐住腿上的肉,不让自己的情绪露出破绽。


    “都是族长告诉我的。”谢让尘大致讲述一遍后,不忘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为自己遮掩。毕竟,少阳宗的谢让尘可不会知道这样隐秘的事。


    “那后来呢?”祝辞盈追问道。


    “后来?”


    谢让尘说:“后来他们一个带领族人去往长宁山,一个选赴湘州开宗立派。”


    “不对。”祝辞盈问,“他们后来没再见过面吗?”


    谢让尘夹菜的手一顿,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下来,过了两息后低声道:“见过。”


    十三岁的他,曾经跟随师尊去过一次长宁山,见过师相月。


    离开师相一族时,谢让尘问江樽月:“师尊和师相族长是关系很好的旧相识?”


    江樽月:“什么师相族长,她是你师娘!”


    少年谢让尘微微瞪大眼,常年温和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师尊慎言,不可败坏女子清誉。”


    江樽月:“……”这小子长大了不好忽悠了。


    回到槐江山的山的江樽月把宗内一切大大小小的事务交给他,匆忙闭关。


    而少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每日跟点了炮仗似的二师弟和三师妹,一不留神,两人便打起来。


    四师妹和五师弟两个面瘫,互相臭着脸已经对望半个时辰了!看,四师妹终于忍不住拔剑了!她拔剑了啊!


    还有六师弟,他怎么又又又把炼器室炸了啊啊啊!


    谢让尘作为清微宗的大师兄因为要以身作则,所以不得不把自己咸鱼本质收敛起来。而被师弟师妹折磨半年后,江樽月出关了。


    检验过几个小徒弟的修为,他很是意外:“这半年,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没什么,给他们一点压力。”他发现,内卷可以解决师弟师妹们百分之八十的矛盾。


    江樽月比了个手势:“喝一杯?”


    谢让尘跑下山买回一坛酒,他给自己泡了茶,以茶代酒。


    江樽月刚出关,换了身衣服,下巴长出的胡子还未来得及处理。


    因此,见惯了师尊意气风发闲云野鹤模样的谢让尘看到了他最狼狈的一面。


    坛子里的酒掏空大半时,江樽月对着天上的月亮举了举杯,叹道:“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真正少年意气的他死于自己的十七岁。


    十七岁,重伤醒来的江樽月不明白,自己只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师相月怎么就不爱他了?怎么就不爱了……


    他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失去一身修为,失去挚爱之人。灵霄宗的师尊看不下去他一日比一日颓废,给他指一条路,叫他修炼无情道。


    唯有修无情道,他才可能把失去的修为修回来。


    可他喜欢师相月。


    无情道,他怎么肯修?


    师尊又和他说,他占卜算出修真界未来有一场大浩劫,必定毁在魔族手里。而若想挽救苍生,师相族给出神谕指示,天道将会派下来两位救世主。


    而他与两位救世主有着不可解的缘分,唯有他可以为毫无希望的未来带去一丝希望。


    同样十七岁的江樽月,亲自动手去除自己的情丝,被灵霄宗主逐出师门,带着玉凰剑下山救世。


    “去他娘的无情道,真不是人修的!”


    江樽月喝一口闷酒,身体向后仰倒在地,黑沉沉的眸里倒映着暖黄色的圆月。


    他回想着在长宁山上看到的那一幕


    :


    师相月穿着大红色衣裙,于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对他回眸一笑。


    风轻飘飘地吹起她的裙摆,吹散他自以为冷硬的心。


    江樽月几乎要疯了。


    他万万想不到,只是重逢的第一面,仅一眼,他道心破碎,无情道毁。


    不得以闭关,又一次去除自己的情丝,重修无情道。


    这些事,师相月不知道。


    她们的故事终止于这次见面,处处遗憾,没有后续。


    任谁听了都要为她们惋惜一句。


    祝辞盈也不例外。


    她从不知道那个在她两岁时救她一命,又在她十一岁时忽悠她上山的人居然有这样的过去。


    师尊和师相族长生生错过这三百年,真的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心中有了决断,道:“师兄,你说过无论我做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会支持我。”


    谢让尘说:“我没说过这种话。”


    “但,任何有关需要你做决定的时刻,你可以默认师兄支持你。”——


    作者有话说:清微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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