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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诸事皆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智慧与力量 当野兽成为猎物。


    森林的深处, 潮湿的腐土当中,一颗蓝色的蘑菇轻轻颤动着。


    “你听到了吗?”旁边的蕨草摇晃着叶子,她抱怨说着:“地下最近的震动越来越频繁了。”


    它说的是北方的矿山的爆炸, 周围的植物发出沙沙声进行共鸣, 只是它们百万年来的交流方式, 通过这种简单的声音, 像是钟摆一样规律又愚钝。


    对于植物而言,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然而这一颗蘑菇没有回答,她从来也不会回答。


    跟植物不一样,蘑菇似乎没有交流的途径。


    她就好像一块石头, 没办法行走,呆在这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是今天,一滴露珠渗入她的伞盖, 带来一种奇异的震颤。


    “你们……”


    蘑菇忽然听见了声音。


    不是风声, 不是雨声,而是千万种细小的低语, 从土壤深处传来。


    “今天的雨水好甜。”


    “有一只蚯蚓钻了过去。”


    “啊, 我今天好像碰到可一块骨头,什么动物死了吗?”


    蘑菇愣住了,这些声音来自于其他的蘑菇。


    她试探性伸展开菌丝, 触碰到周围的同类。


    霎那间,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几米外的红色蘑菇在抱怨孩子不见了,橡树下的牛肝菌在说虫子的事情,溪水边的毒蝇伞说着水的味道不对, 上游肯定出事了。


    蘑菇头一回是这样的震惊,原来每一只蘑菇都在纪录着世界,只是从来没有人倾听。


    她尝试着开始回应,通过菌丝微微的震颤,传递出第一个主动发出的信息。


    “你们……原来一直能够交流?”


    整片森林的菌丝网络忽然安静了一瞬。


    然后千万个声音在她的意识当中炸开了。


    “你终于醒了!”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的菌丝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蔓延,像是终于破解了某种秘密,她开始通过地下的菌丝网开始聆听每一只蘑菇的声音。


    蘑菇的菌丝在疯狂生长。


    她通过北方的蘑菇,看到了矿山的爆炸。


    仿佛身临其境一样,她嗅到了炸药的硫磺味,她也看到了矿山爆炸导致上游的水里融进了炸药,这才让水喝起来的味道变得不对了。


    她可以看到的地方再也不是这方寸之间,而是更加广袤的世界,蘑菇开始疯狂地连接更多的同类。


    最年老的蘑菇记得百年前森林的样子,待在城镇边缘的蘑菇能够记录人类的对话,最深处的菌子甚至能够保存着远古时期的记忆。


    她虽然生长在这个地方,但是她却能听到世界各个地方的声音,蘑菇意识到,这绝不止是交流,而是一种记录的方式。


    突然,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了蘑菇的意识当中。


    那是血,惨叫,还有金属的闪光。


    她惊恐地问:“这些是什么?”


    而记忆的拥有者则告诉她,这是一次战场。


    可是到底什么是战争呢?


    蘑菇没办法理解这些本质,她只是一个观测者,看着这些事情发生。


    这些战争只是被蘑菇记录下来,延续下去,这些历史的真相将口口相传,永远不被遗忘。


    她看见了世界的秘密,却无法表达。


    她知道了许多事情,却无人可以诉说。


    她成了大地的记忆库,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知道。


    “有趣。”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森林中回荡。


    蘑菇周围的植物瞬间静止,连风都凝固了。


    神明赤足踏在腐叶上,银发间缠绕着月光,那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女人,可是她却美到让人产生了畏惧。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蘑菇的菌盖。


    “你能听懂我的话,对吗?”


    蘑菇的菌丝微微颤动。


    神明笑了,“告诉我,你在地下看到了什么?”


    蘑菇无法开口,但她的菌丝跟所有的同伴都在交流,它们将所有知晓的情报都展示给了眼前的神明。


    “原来如此。”


    神明眼中闪过惊讶,她接着说道:“你们记录了这一切,知晓了所有,还会延续这一切。”


    这句话让旁边的蕨草都忍不住插嘴,“伟大的神明,她只是一颗蘑菇!一只蘑菇连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传承延续什么?”


    “闭嘴。”


    神明一个眼神就让对方噤声。


    “正是因为没有自我,她才能客观地记录一切。”


    她转头对着蘑菇说道:“如果我让你理解这一切呢?”


    蘑菇瑟缩起来,抖了抖身体,她似乎难以置信。


    “我选的不只是你。”


    神明的银眸映照着整片菌丝网,所有的蘑菇都在一瞬听到了神的旨意,“而是你们。”


    单个蘑菇的生命短暂而脆弱,但当她们连接在一起——


    记忆得以延续。


    知识得以传承。


    真相……永不湮灭。


    这便是智慧的意义。


    神明说道:“去成长吧,让这张网.……覆盖世界。”


    她郑重地将手掌覆在蘑菇上方:“以智慧之神的名义,我将赐予你连接万物的权柄。”


    耀眼的金光爆发,蘑菇的菌丝网络瞬间覆盖整片大陆,每一根菌丝都化作知识的通道。


    蘑菇安静地吸收着浩瀚的知识。


    她们没有欢呼,没有骄傲,只是继续履行着最原始的职责。


    而神明离开时,蘑菇甚至没有察觉。


    她只是继续生存,继续连接,继续成为大地本身……


    伊莱娜蜷缩在铁笼里,像条被拔了牙齿的的狼崽。


    “今天该切哪根手指了?”


    守卫用烧红的铁钳敲打笼柱。


    作为战败部族最后的血脉,十五岁的伊莱娜饿到骨瘦嶙峋,她被关在王城最阴暗的”驯兽笼”里。


    贵族们下注赌她哪天会疯——毕竟没人能承受每日一根断指的酷刑。


    “左手无名指。”大祭司穿着雪白的袍子,面带微笑着朝着所有的观众宣布,“据说这根连着心脏。”


    伊莱娜把血肉模糊的右手藏到背后,那只曾经能够拉开硬弓的手,如今软绵绵地垂着,五指都变形了,被烙铁烫坏了筋腱,这只手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


    那么,现在就要轮到左手了。


    她自己用牙齿咬断了左手的无名指,真的如同一头野兽一样,吐出了带着血的骨头。


    “不用麻烦。”


    她混着血吐出断开的手指,“我自己来。”


    笼外响起喝彩声,没人看见她眼底闪过的狠厉。


    贵族们在高台上饮酒谈笑,贵妇们摇着羽扇,眼中带着残忍的期待。


    “今天是什么野兽?”有人问。


    “北境的雪狼。”


    守卫咧嘴一笑,“放心,饿了三天的。”


    铁栅打开时,整个斗兽场骤然响起了一片喝彩。


    “嗷呜——”


    那是狼王的声音,低沉的吼声震得地面发颤,当它完全走出阴影的时候,贵妇们的扇子都齐齐一停。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雪狼。


    它的肩高足有成年男子的高度,银色的皮毛上布满了陈旧的伤疤。


    它的左爪分明有着畸形,爪子像是倒钩一样,那是多次折断又愈合的痕迹。


    “啊!那是北境的碎骨者。”


    有人认出这头狼。


    “那不是三年前独自屠杀了整个商队的魔兽吗?它还活着?”


    欢呼声顿时炸裂开来,所有人都在抓着这个机会疯狂下注。


    雪狼的鼻子抽动着,它仿佛也嗅到了伊莱娜的气息。


    它如同人一样站了起来,近三米高的阴影完全笼罩在眼前那个瘦弱的小姑娘身前。


    可是下一秒,少女竟然迎着狼吻跃起!


    雪狼扑来的瞬间,伊莱娜用脚勾起地上那把生锈的短剑——那是守卫“仁慈”留下的唯一武器。


    狼牙咬穿她肩膀的瞬间,伊莱娜染血的牙齿也咬住了剑柄。


    雪狼吃痛甩头,把她像破布娃娃般抡向空中,却不知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不能握剑,但她能咬住它。


    狼爪撕开她的肩膀时,观众席爆发出欢呼。


    但下一秒,欢呼变成了惊呼——


    伊莱娜的头猛然前倾。


    锈剑的尖端精准地刺入雪狼的左眼,直贯脑髓。


    野兽的哀嚎震耳欲聋,热腾腾的脑浆喷在伊莱娜脸上。


    她死死咬着剑柄不放,直到雪狼抽搐着倒下。


    或许是担心它死得不够彻底,她骑在狼的身上,一次又一次狠狠扎进去匕首,再拔出。


    狠厉而果决。


    雪狼倒下的那一刻,整个斗兽场鸦雀无声。


    伊莱娜吐掉嘴里锈迹斑斑的短剑,剑刃上还粘着狼的血液。


    她跪在雪狼的尸体旁,肩膀被撕开的伤口汩汩流血,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她俯身,一口咬住雪狼的喉咙。


    “咔嚓。”


    利齿撕开皮毛的声音在死寂的斗兽场里格外清晰。


    温热的狼血喷溅在她脸上,顺着下巴滴落,她像野兽般甩头,硬生生扯下一块带血的狼肉。


    贵族席上,一位贵妇的扇子掉在了地上。


    伊莱娜咀嚼着,狼肉粗糙,带着浓重的腥味,但她吞咽得毫不犹豫。


    她的牙齿碾碎筋肉,喉咙滚动,将鲜血和肉块一并咽下。


    她在进食。


    当着所有人的面,像野兽一样进食。


    观众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干呕声,有人捂住嘴,有人别过脸,但更多的人,那些曾经高喊着“撕碎她”的贵族们,此刻却僵在原地,这群人像是被某种更原始的东西震慑住了。


    伊莱娜抬起头,嘴角还挂着血丝,她的眼睛扫过观众席。


    “饿了吗?”她嘶哑地问,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你们要不要也来一块?”


    她平静地扯下另一块狼肉,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塞进嘴里。


    这一次,她咬得更狠,咀嚼得更慢,仿佛在享受这场血腥的盛宴。


    斗兽场里,只剩下她吞咽的声音,和某些人急促的呼吸。


    贵妇的晕厥声、酒杯坠地声、守卫的呕吐声混作一团。


    而沙地中央,满脸狼血的伊莱娜缓缓抬头,她眼里的光比雪狼更凶残。


    第92章 秩序的创造者 我是来送各位去见你们的……


    眼前的一幕, 似乎让胜利都忘记宣判了,裁判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胜者,伊莱娜。”


    裁判的声音在斗兽场上空回荡, 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当中, 激不起半点回响。


    没有欢呼, 没有喝彩, 甚至连惯常的嘘声都没有。


    数万人的看台上,寂静得能听见风卷着砂砾滚过血迹未干的场地。


    贵族们攥紧手中的酒杯,贵妇们的扇子僵硬在半空,孩童也不敢喧哗了。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场中央, 那个跪在雪狼尸体前的少女。


    她在进食呢。


    不是象征性的撕咬,也不是不是表演式的啜饮, 而是野兽般贪婪地吞噬。


    “呕——”


    终于,一位穿着白色礼服的夫人捂住嘴巴止不住干呕起来。


    这个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看台上陆陆续续响起压抑的呕吐声。


    "……太野蛮了!……太野蛮了!"


    “该死的, 她怎么敢的……?”


    “这根本不是我们想要看的……”


    他们想要看的是美丽的东西。


    比如少女雪白的肌肤被狼爪撕开的瞬间。


    比如她濒死时睫毛上的泪珠。


    像是那种精致的, 易碎的,可供观赏的绝望。


    而不是现在这样。


    不是她满嘴鲜血地抬头, 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 没有哀求,只有猎食者的从容。


    当守卫们拖着铁链来押解伊莱娜时,他们的脚步甚至比平常还要急促。


    “贱种!”


    为首的守卫一鞭子狠狠抽在她的后背上, 立马皮开肉绽。


    “谁准你用这种眼神看人的?!”


    鞭子撕裂了她的伤口,但是伊莱娜只是轻轻晃了晃,嘴里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这彻底激怒了守卫。


    “按住她!把她脸踩进沙子里!”


    四五个壮汉扑上来的时候,鞋底碾着她的后脑勺,铁棍专门挑选柔软的腹部殴打, 可是当他们强迫伊莱娜抬头的时候,他们发现她居然在笑。


    牙齿被鲜血染红了,嘴角却扭曲地上扬。


    “继续啊。”


    她含糊说着,吐出一颗被打落的牙齿,“你们的手,怎么在发抖呢?”


    地牢的火把明灭灭,照着一群气喘吁吁的施暴者。


    “见鬼了,这个怪物怎么还不昏过去?”


    “老大,要不要用烙铁……”


    守卫长盯着被铁链吊起的伊莱娜。


    她的肋骨应该断了不少,左手的手指也是不正常地弯曲,右手已经废了,可是那双眼睛依然清醒得可怕。


    他突然抢过烙铁,狠狠用烧红的烙铁按在她的锁骨上。


    皮肉烧焦的臭味在蔓延,可是少女仍然一声不吭。


    他凑在对方的耳边低吼道:“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你真的能一直好命吗?明天就给你安排最凶狠的魔兽。”


    伊莱娜的瞳孔因为剧痛而收缩,可是下一秒,她还是笑了出来,她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鲜血。


    “好啊。”


    她嘶哑着声音说道,“记得,这次也要再饿它三天才好。”


    守卫长猛地后退了两步,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看台上的观众为什么会那样沉默。


    人们可以欣赏鲜花被碾碎,却无法容忍花朵自己长出了獠牙。


    就连他,也会产生畏惧。


    深夜,医师来替伊莱娜处理伤口,她肿胀的眼睑看见守卫们聚在走廊喝酒。


    那群人还在议论纷纷。


    “那眼神真邪门……”


    “下次直接挖了那贱种的眼睛。”


    酒瓶碰撞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囚徒的嘴角在微弱抽动。


    她在记着。


    她在记着是谁的鞭子瞄着她的旧伤。


    记住是谁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又是谁提议把她踩到地下。


    如果有一天,她要捏断他们每一个人的骨头时,总要讲究公平的。


    “咳咳……”


    一阵咳嗽从她的肺里传来,吐出来的是一滩黑色的血。


    又过了一段时间,走廊安静了下来。


    伊莱娜被关在地牢里最阴湿的角落,铁链勒紧她溃烂的伤口。


    那群医师也是废物,每次连看她一眼都会呕吐。


    月光从巴掌大的铁窗上斜斜地漏进来,像是一把银色的剑,刺在她满是鞭痕的后背上。


    她缓缓抬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如果……”


    她声音无比沙哑像是从地狱中回来的一样。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明的话……”


    她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触碰到遥远的那道月光。


    “请赐予我力量。”


    “不是用来活下去的力量。”


    “而是用来杀光这世间一切不公的力量。”


    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血珠滚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鲜红。


    “我会用他们的血……染红您的祭坛。”


    头顶的月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


    伊莱娜的瞳孔不由收缩起来,她看到了自己的血珠,竟然在月光中悬浮起来,化作血丝缠绕在她的手臂上,像是某种契约的烙印。


    “如你所愿。”


    一道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冰冷而古老。


    “但是记住——”


    “神明,从来不仁慈。”


    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剧痛瞬间席卷上她的身体,伊莱娜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是一个少女,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少女,她的骨骼正在重建,她的皮肉也在重组,皮肤上浮现出银色的纹路,像是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鲜血。


    她死死咬住牙,没有让自己惨叫出声。


    痛苦是力量的代价,而她早已习惯了痛苦本身。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这扇铁窗时,伊莱娜缓缓起身。


    束缚着她手脚的铁链通通断开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已经溃烂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取而代之的是,皮肤下若隐若现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力量。


    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笑了。


    笑得疯狂,笑到狰狞,笑得像是终于找到猎物的野兽。


    “看守长,巴尔克。”她轻声念出第一个名字,声音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


    “大祭司,雷恩。”


    “所有,曾经践踏过我的人。”


    她抬起手,银色的光芒在掌心凝聚,化作一柄长剑。


    “我来履行誓约了。”


    地牢的大门在伊莱娜的面前缓缓倒下,尘埃飞扬。


    即便现在已经天亮了,在这地牢中仍然暗无天日,火把仍然闪烁着火光,照亮着这潮湿阴暗的地方。


    火把的光从她的背后照了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柄剑,刺穿了整个走廊。


    第一个发现她的,是年轻的看守杰克。


    “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瞪大眼睛,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的剑。


    伊莱娜歪了歪头,神力通过符文在她的手下流动。


    “杰克。”她轻声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该送你上路了。”


    下一秒,她的手指刺穿了对方的喉咙,没有惨叫声,只有气管被捏碎的声音,还有无尽的鲜血从他的脸上喷涌而出。


    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巴尔克正在酒馆里吹嘘着自己如何驯服了那头野兽。


    “那个贱种明天就要喂给魔兽了!”他大笑着举起酒杯。


    突然,玻璃杯炸了。


    巴尔克低头,看到一片锋利的碎片正插在自己的脖颈上。


    “你……”


    他惊愕地抬头,看到伊莱娜站在酒馆的门口,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可……是魔鬼。


    他想要说什么,可是鲜血涌到气管里,呛到他说不出声。


    “巴尔克大人。”


    她微笑着走了进来,在所有人惊慌失措地逃跑声中,慢慢的。


    “您说过,我永远是一条疯狗。”


    她的手指轻轻一指,在场所有正在奔跑的人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脑袋从肩膀上滚落下来,脸上还凝聚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有的人甚至腿还在跑,却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掉到了地上。


    大祭司在顶楼上看到了火光。


    他颤抖着抓起传令的铃铛,“快!关闭大门,启动防御法阵,调集所有的守卫——”


    “太迟了。”


    伊莱娜的声音如同鬼魅一样从他的身后传来。


    祭司僵硬地转过身,看到她坐在窗台上,手里把玩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您忘了吗?”


    她歪着头,露出一种孩童的天真烂漫。


    是的,伊莱娜本就是孩子的年龄,只是所有人都称呼她是恶魔,是野兽,是卑劣不堪的贱种。


    “是您亲手把我送进斗兽场的,您说我是恶魔。”


    “真让你说对了。”


    她捏爆了那颗心脏,鲜血溅在法阵上,防御的法阵一个接着一个失效了。


    最后的抵抗在中央广场。


    三十多名全副武装的骑士结成战阵,他们手持长矛,指向孤身一人的少女。


    “怪物!”


    指挥官怒吼了一声,“为了王国的荣耀!我们不会后退!”


    他这样说着,双腿却在忍不住打颤。


    伊莱娜笑了。


    她抬起手,手上的剑上凝聚着无穷的力量。


    然后轻轻一砍。


    所有骑士的血肉如雨一般落下。


    当太阳落山时,伊莱娜已经站在了钟楼的顶端。


    血与火在街道上蔓延,惨叫声早已停息,只剩下火焰吞噬房屋的的噼啪声。


    她抬头,望向悬浮在云层之上的神殿——那座纯白的、圣洁的、象征着公正的牢笼。


    她的神明就在那里。


    那个与她签订契约的存在。


    那个赐予她力量,却又冷眼旁观一切苦难的……伪神。


    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银色符文,感受着体内流淌的力量。


    还不够。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杀光所有该杀的人。


    然后,她会亲自登上那座神殿,问问那位“神明”。


    真正的公平,到底是什么?


    王都的贵族们通通躲进了最后的避难所——城中的大教堂。


    他们跪在神像前祈祷,泪水混着冷汗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神明啊……求求您,庇佑您的子民!”


    厚重的橡木大门突然震动了一下。


    “砰!”


    第二次撞击,门板裂开一道缝隙。


    “砰!!”


    第三次,整扇门轰然倒塌。


    夜晚的月光从门外流淌进来,照亮了站在门口的伊莱娜。


    她的头发染着血,眼眸比最深的夜还要漆黑,皮肤下的符文闪烁着冰冷的光,而更可怕是她手上的利剑掠夺了不知道多少的生命。


    “晚上好,各位。”


    她微笑着,声音轻柔得像是在问候老朋友。


    “我是来——送各位去见你们的神明的。”


    第93章 弑神的约定 被自己的权能束缚在神殿当……


    贵族们挤在神像的脚下, 活脱脱像一群被暴雨淋湿的鸽子们,彼此依偎在一块取暖。


    “锁门!快锁门!”


    “圣水呢?!有没有能来救救我们!”


    “怪物一定怕火!快把蜡烛都点上!”


    “伟大的神!救救你的信徒!”


    “我给你们,数三个数。”


    “可以逃跑哦~”


    随着少女的话语落下, 教堂当中的贵族们像是被沸水浇灌的蚂蚁般炸开, 所有人都在慌忙逃跑, 他们不敢回头, 因为恶魔正在注视着他们。


    他们的丑态开始了。


    财务大臣撞翻了忏悔椅,子爵夫人踩着自己的裙摆摔在地上,每一个人都在为了保命而逃跑,就连孩子都会成为累赘。


    伊莱娜靠在门边, 指尖有一下无一下敲击着剑。


    她的耐心只有这位数多的三秒钟。


    她看着这些平日里,只用银汤匙品尝鹅肝的嘴唇, 此时正在控制不住流口水,戴着奢靡宝石的手指,现在正惊恐扣着门缝, 平时总是高高昂起的头颅, 如今像受惊的乌龟一样瑟缩在领口下。


    真有趣。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贵族们热爱斗兽场。


    因为死亡威胁足够近的时候,所有的优雅都会变成丑态。


    而人们喜欢高高在上地享受同类的滑稽。


    现在轮到她了。


    年迈的伯爵实在跑不动了, 丝绸衬衣被冷汗浸透, 紧贴在肋骨上,他瘫坐在神像边,失禁的尿液在他的袍子下蔓延。


    伊莱娜蹲下来与他平视, “去年冬天,是你下令把交不起税的农奴丢进了斗兽场。”


    她的手温和地抹去了对方脸上的冷汗,慢条斯理的。


    他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


    “当时的她,也是这样跪着求你的吗?”


    “您……听我解释, 那群贱民都是……自愿的!我没有逼迫她们!是她们自己愿意签下生死状的!”


    伯爵剧烈颤抖着,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魔鬼也是那“自愿”的一员,他的解释成了加剧自己死亡的原因,于是他发疯似的用头撞向神像,嘴里念着,“求求您!庇佑我吧!您说过信徒会得救的!”


    可是神明有救他吗?


    答案是没有。


    神明将力量交给了这个他们称呼为贱种的女人。


    伊莱娜的剑尖抵住他剧烈起伏的喉结,这份用神力凝聚成的剑刃,眼下仍然像是金属一样,散发着冰冷。


    一滴汗珠顺着剑身的血槽滑落。


    她突然翻转手腕,剑柄末端的重重砸在伯爵眉心。


    头骨与剑柄碰撞的闷哼声,在教堂中久久回荡中,所有在逃跑的嘈杂声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连呼吸似乎都不应该存在,一切都是那样诡异的安静。


    那群人好像在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伯爵像是被抽了筋一样瘫软下来,却仍然睁着浑浊的眼珠,看着那双染血的手高举长剑。


    他的一切罪恶似乎都在这柄长剑下接受了审判,他跪倒在这里,如同某种仪式下的祭品。


    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剑刃上投下斑驳的色块。


    伊莱娜的双臂肌肉绷紧,剑刃高高落下。


    教堂外的彩绘玻璃在这一刻被狂风震碎了,外面的月光如同审判的聚光灯照在伊莱娜的身上。


    她是裁决者,是审判者。


    是在神像旁,落下长剑的执行者。


    伊莱娜拔出长剑时,伯爵的尸体像破败的玩偶般滑落,正好跪倒在神像前。


    伊莱娜踏着血泊走向神像,她抬头望着神像低垂的眼眸。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这石刻的瞳孔中,竟有一丝诡异的期待。


    贵族们的惨叫在教堂的穹顶下回荡。


    倒计时结束了,伊莱娜没有用任何华丽的招式。


    或者说,她并不想这群人用一点都不痛苦的方式死去。


    于是她只是简单的——捏碎喉咙,折断脊椎,掏出心脏。


    每一具倒下的尸体,眼睛都瞪得特别大,仿佛到死都没办法理解,为什么神明没有拯救他们。


    他们歪七扭八倒在血泊当中,视线还停留在教堂中央的神像上。


    那是一座高大的神像,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低垂的眼眸仿佛在怜悯众生,可是雪白的雕像已经被鲜血溅到了。


    每个人都有罪吗?


    也许是的。


    也许也不是。


    可是伊莱娜并不在意。


    当一切都被她杀尽的时候,一切的罪孽与不公也就彻底消失了,她独自走向了那座高高在上的神殿。


    伊莱娜拖着染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踏上通往神殿的阶梯。


    她的身后,是燃烧的王都,堆积的尸体,和无数颗被斩下的头颅——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主教、骑士,如今只剩下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她前进的背影。


    阶梯没有尽头,仿佛直通天际。


    她的靴底碾过干涸的血迹,每一步都在石阶上留下暗红的脚印。


    一步。


    两步。


    三步。


    当她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神殿的大门无声开启。


    里面没有金碧辉煌的圣殿,没有庄严的神座,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而在黑暗中央,悬浮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神明。


    或者说,那个曾经与她签订契约的存在。


    “你来了。”


    神明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伊莱娜没有跪下,甚至没有低头。


    她只是抬起染血的脸,直视着那片虚无。


    “我问你——”


    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什么才是真正的公平? ”


    神明沉默了一瞬,随后—— 祂笑了。


    “力量。”


    神明的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愉悦的残酷,“力量就是公平。 ”


    “当你建立了秩序,不遵从你秩序的,都是需要消灭的不公平。”


    “而这一切——”


    黑暗突然收缩,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俯身靠近她。


    “建立在你拥有力量的时候。 ”


    伊莱娜的指尖微微收紧,握住了剑柄。


    她忽然明白了。


    神明从未在乎过公平。


    对方只是享受这场游戏。


    一切的生死,也不过是一场游戏。


    整个世界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斗兽场呢?


    只不过是不同的猎物,不同的观众。


    贵族以力量践踏弱者,是“公平”。


    她以力量屠杀贵族,也是“公平”。


    而神明以力量俯瞰众生,更是“公平”。


    一切不过是力量的循环。


    没有正义,没有善恶,只有强弱。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忽然也笑了。


    “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眼中的漆黑的瞳孔当中,某种情绪燃烧如烈日。


    “那么——”


    她缓缓举起长剑,剑锋直指神明。


    “现在该轮到我,定义公平了。”


    神殿开始崩塌。


    虚无中的黑暗被撕裂,露出背后无尽的星空。


    神明的身影在剑光中扭曲,可是她的声音仍然是那样的清晰。


    “你以为弑神能够改变什么吗?”


    “不。”


    伊莱娜的剑锋刺穿了那片虚无,她淡淡回答道:“我只是想证明。”


    “证明什么?”


    “所谓的神明,也不过是更强的猎物罢了。”


    这一刻,神明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情绪。


    那是惊讶,甚至可以说是欣赏。


    “有趣。”


    “你说得对,所谓神明,不过是更强的猎物。”


    黑暗扭曲了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游动,又像是某种庞然巨物在舒展身躯,她以为自己会看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或者是威严如山的神祇。


    但是她的眼前,却是一个女人。


    一个跟神像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月光倾泻下来,白色的长袍纤尘不染。


    她仿佛不会被世间的污秽所沾染,她的面容精致到近乎是虚幻的。


    美得令人窒息,也令人觉得绝望。


    “失望吗?”


    神明轻笑着,她的声音像是清泉,“你以为神应该是什么样子。”


    伊莱娜的剑没有放下,她冷冷道:“不,我只是更确信一件事。”


    “哦?”


    “你也不过是囚徒。”


    伊莱娜的视线扫过神明身后的枷锁,“被自己的权能束缚在神殿当中,是更强大的奴隶罢了。”


    神明的笑容僵了一瞬。


    伊莱娜趁机突进,她的剑刃却被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夹住。


    “聪明的孩子。”


    神明叹息着,“但还不够强。”


    “我给你七天。”


    伊莱娜的瞳孔微微收缩,剑尖仍稳稳指向对方。


    “七天后,我会亲自来见你。”


    “让我看看……你的秩序,是否值得期待。”


    “我给你,可以杀死我的机会。”


    神明的声音消散后,神殿陷入了死寂。


    伊莱娜仍站在原地,剑锋上的血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


    一道影子。


    像是黑暗本身凝聚而成的形体,从神殿的立柱间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伊莱娜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影子没有轮廓,没有实体,只有纯粹的恶意和扭曲,如同深渊中爬出的某种存在,在最后一刻隐入了神殿的阴影里。


    祂在观察她。


    或者说……祂在等待什么。


    可是这只是一道影子,一道不足以让伊莱娜杀死的东西。


    她所要的猎物,远比一个影子来得要有价值。


    伊莱娜缓缓收剑,目光扫过空荡的神殿。


    七天后,神明会亲自降临。


    七天后,她会面对真正的“猎杀者”。


    七天后……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就来吧。”


    当她踏出神殿时,初升的太阳正将第一缕光芒洒向满目疮痍的王都。


    伊莱娜站在高处,俯瞰着这座曾经被贵族统治的城市。


    七天。


    足够她做很多事。


    足够她……建立自己的秩序。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爱戴,不需要任何的信仰,不需要任何的追随,她只需要所有人的恐惧。


    畏惧她的剑,就能遵守她的秩序。


    她的秩序,就是公平。


    伊莱娜的脚下,是火光燃烧的王都。


    而她手中的剑,仍在滴血。


    第94章 七天 反正,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东西。……


    现在的神明还不能赴约那场死战, 因为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


    神明独自行走在深海当中。


    她的白袍在幽暗的海水中飘荡,银发如同月光般流淌,似乎照亮了漆黑的海洋。


    她需要最后一个继承者。


    一个能够承载永生权柄的存在。


    不能是人类, 因为人类的欲望会扭曲永生的意义。


    不能是巨龙, 因为它们的傲慢会给世界带来灾难。


    她需要一个…无关紧要的生命。


    于是, 她看到了水母。


    那是一只半透明的水母, 随波逐流,在洋流中轻轻摇曳着。


    它没有记忆,没有野心,甚至没有自我这个概念。


    它只是活着。


    今日诞生, 明日死亡,周而复始。


    在遇见神明之前, 埃瑟拉娅只是一缕漂泊的透明影子。


    她的伞盖舒张又收缩,她见过海底火山的喷发,见过鲸落的尸骨, 见过沉船在深海的某个角落中, 但是她第二天就忘了。


    没有记忆,也没有执念, 甚至不存在活着的实感, 她的族群在深海与浅水指尖迁徙,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旅途。


    而她只是这个旅途中飘落的一粒雪花,落下, 融化,再落下。


    灯塔水母本该如此,埃瑟拉娅不在乎。


    直到那一天,银发的神明的神明踏入深海。


    白袍在海水中翻滚,像是一片挥之不散的白雾。


    埃瑟拉娅本能地想要避让, 却被一根手指轻轻阻拦住了去处。


    神明伸出手,指尖碰触到水母的伞盖。


    “你被选中了。”


    神明是这样轻易决定了这一切,水母当然听不懂,但是她本能地缠上了神明的指尖,透明的触须轻轻摆动,像是回应某种呼唤。


    当神明将永生分离给水母的那一刹那。


    她的身体不再透明,触须不再脆弱,它在海水中的生命不再短暂,而是永恒。


    水母悬浮在深海当中,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个世界。


    没有喜悦,也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飘浮着,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这才是最完美的继承者。


    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永生。


    神明收回手,感受着自己体内的永生完全离开了自己。


    然后,神明感觉到了冷。


    不是海水的寒冷,不是深渊的阴暗,而是某种前所未有过的,从骨髓深处深处的冷。


    她的银发开始失去光泽,心脏的跳动不再永恒平稳,而是想人类一样,会疲倦,会衰弱,会停歇。


    “原来这就是时间。”


    她轻轻说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上开始浮现出纹路。


    神明曾经观测了无数种命运,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终局。


    而现在,她站在所有预言尽头,一个连命运都无法观测的空白当中。


    她不再是永恒的神明,而是一个终将死去的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珍贵,意味着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将不可逆转。


    意味着……


    她终于可以真正地输掉一场战斗。


    伊莱娜的剑会在神殿之上等待她,而神明——不,或者说现在应该称呼为她了,她终于可以迎来一场公平的决战。


    “我缔造了一个全新的命运。”


    她抚摸着埃瑟拉娅的伞盖,声音极为平和,”一个连我都无法预知的结局。”


    深海的水流开始变得陌生,仿佛连还昂都认不出这个正在衰老的神明。


    她低头看着埃瑟拉娅,忽然笑了,“你知道吗?我现在能够感受到你的温度了。”


    水母的伞盖是凉的,触须是柔软的,而神明的指尖是温暖的。


    这是她这千万年来,第一次真正地活着。


    现在,她终于可以死了。


    她抬头望向海面,阳光穿透了海水,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光柱,像是迎接她。


    “时间到了。”


    她迈步向前,不再如同过去那样凌驾万物,而是像一个人类一样,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终局。


    水母依然漂浮在原地,她注视着神明离去的背影,这个承载了永恒的水母,只能静静悬浮在深海,看着对方的背影逐渐模糊。


    它暂时还不会思考,不会追问,只能本能地朝着更深的海域游去。


    也许在某一天,它终于会开始理解,但那绝不是现在。


    此刻,它只是活着,无关紧要地,永恒地活着……


    神明缓步,走过神殿的长廊,指尖抚摸过每一根立柱。


    这一根,是她第一次从虚无中铸造的第一根柱子,当时的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支撑,所以只是随意捏了一根形状。


    穹顶的星辰是她最为得意的作品,每一颗都曾经被她亲手点亮。


    而现在,它们依旧闪烁,却已经不再回应她的召唤。


    “原来,这就是衰老啊。”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中回响,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创世的伟力,而是像一片将要枯萎的树叶,落进深不见底的潭水,只有很轻很轻的涟漪。


    她曾经以为永恒是理所当然的。


    当海洋第一次泛起波浪时,她站在岸边,心想着这种场景我能看亿万年还不止。


    当人类第一次学会使用火,她坐在远端,轻笑着短暂的生命也很有趣。


    而现在,她站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比这一切更早消失。


    星辰还是会继续运转,海洋会继续潮汐,人类会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大地上,而她,将不在存在于任何的地方。


    影子很久没有靠近过神明了。


    但是那缕黑影,还是逃不过神明的眼睛。


    她说:“出来吧。”


    影子从立柱后浮现,漆黑的眼眸看着她。


    “你后悔吗?”


    神明摇了摇头,银色的发丝垂落在肩头,有几缕已经变得灰白。”不后悔,只是……”


    她顿了顿,忽然笑了,“原来舍不得是这种感觉。”


    她弯腰捡起来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落进神殿的落叶,这分明是下界某一棵她从来没有留意过的树,那叶子的脉络在她的掌心中清晰可见,边缘已经卷起来带着点枯黄的迹象。


    “真是奇怪,明明是我创造了凋零的这个概念。”


    “现在轮到我自己,却还是有那么点不甘心。”


    她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整座神殿开始坍塌。


    立柱化成了金沙,穹顶变成了星星,就连她珍爱的宝座也坠入了虚空。


    影子错愕地抓住她的白袍,“你在做什么?!”


    “既然带不走……”


    神明看着自己的杰作分崩离析,嘴角却带着释然的笑意,“那就亲手毁掉吧。”


    她转头看向影子,眼中有着从来没有浮现过的狡黠。


    “反正,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东西。”


    当最后一颗星辰熄灭的时候,神明席地而坐。


    她的银发不再流淌光辉,而是像是普通的发丝一样垂落,而现在,她终于能够感知到时间的流逝,神殿的穹顶不复存在了,风吹过空荡荡的神殿,带着凉意,甚至连神明的呼吸也变得缓慢而沉重。


    她累了。


    神明侧过头,看到影子蜷缩在神殿的角落里,像是一团被彻底遗忘的黑雾。


    从前,她从来没在意过影子在想什么。


    影子只是影子,是神殿中的一抹暗色,是她永恒岁月中无足轻重的点缀。


    而今天,她忽然开口:“你在想什么?”


    影子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神明,漆黑的眼眸里没有情绪,却也不再是空洞的虚无。


    神明笑了一下,摇摇头,再闭上了眼睛。


    她睡着了。


    神殿陷入了寂静当中,只剩下神明均匀的呼吸声。


    影子犹豫了很久,终于缓缓起身,像是夜里的一阵风一样,无声地靠近。


    她停留在神明的身边,低头看着那张不再完美无瑕的脸。


    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色也不再如同神血一样鲜艳,甚至眉间微微蹙起,像是梦到了什么。


    影子伸出了手,她裹着黑雾的手轻轻触碰到神明垂落的发丝。


    呼吸恰好落在她的手上。


    是暖的。


    她怔住了。


    从前的神明是冰冷的,是遥远的,是不可触碰的永恒。


    而她现在,只是一个会疲倦会沉睡的存在。


    影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最终依偎在神明的怀中,像是一只终于找到归处的流浪猫一样。


    她待在神明的怀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神明的温度。


    神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手臂微微收紧,将影子搂得更近了些。


    影子僵硬了许久,随后慢慢放松了下来。


    神殿外,所有的光都在渐渐褪去,只留下星辰。


    时间在流逝,而神明与影子。


    这两个曾经超越时间的存在,此刻却像是凡人一样,在短暂的安宁中相依。


    当黎明来到时候,神明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影子仍然瑟缩在她的怀中。


    神明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只是轻声问:“冷吗?”


    影子摇了摇头,却也没有离开。


    神明坐在神殿的台阶上,望着远方渐沉的落日。


    影子蜷在她的膝边。


    “明天就是第七天了。”


    神明这么说着。


    影子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对方的手背上。


    神明的皮肤已经不再如同玉石一样冰冷,而是带着人类的体温,甚至能够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你害怕吗?”影子这样问道。


    神明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


    “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伊莱娜会怎么杀了我。”


    于是影子便不再说话。


    第七日的黎明来到,伊莱娜踏入神殿时,晨光刚刚穿透云层。


    她的剑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水,步伐却比从前更加沉稳。


    神明站在神殿的中央,银发已经褪去了最后一丝神性,灰白如霜。


    “你来了。”


    神明微笑着欢迎。


    伊莱娜握紧剑柄,却没有立刻发起进攻。


    第95章 消亡 你不需要靠斩杀弱者来证明自己。……


    她看着眼前的神明, 不再高高在上,甚至……她不再像神明。


    伊莱娜一剑见血般对她说道:“你变弱了。”


    “是啊。”


    神明点头,“现在的我, 大概连你的一剑都接不住。”


    伊莱娜显然易见愤怒了。


    她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斩杀神明, 夺取绝对的权力, 用力量重新定义世界的秩序。


    可是当她真正站在神明的面前,看着她的头发失去了光泽,皮肤浮现出皱纹,就连呼吸都那样带着轻微的颤抖。


    她虚弱到像是一个普通人。


    “你就是这样迎接我的?”


    伊莱娜的剑尖微微下沉,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像一个垂死的老人?”


    神明抬起头看着她, 眼眸依然明亮,却不再有永恒者的威压。


    “你失望了?”她轻声问道。


    伊莱娜的指节绷到发白,是的, 她彻底失望了。


    她想要的是一场足以载入史诗的决战, 是神明在绝望中挣扎,最终被她斩落的瞬间。


    而不是这样, 近乎于怜悯的胜利。


    “你以为我会愤怒?会不甘?会为了你而拼死一战?”


    神明笑了起来, 随即又咳嗽了几声,“不,伊莱娜, 我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脚步虚浮无力,却依然挺直了脊背。


    每一步,都让伊莱娜看清了这尊的神明真实的面貌。


    “我剥离了永生,放弃了力量, 不是为了逃避你。”


    “我只是想看看,当你真正拥有选择的权力时,你会怎么做。”


    伊莱娜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你在戏弄我?”


    她的剑锋微微发颤,她凭借着巨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对神明下手。


    “当你真正站在至高之位时,你会怎么做。”


    她无畏般向前一步,几乎贴在伊莱娜的剑尖。


    “现在,选择权在你的手里。”


    “杀了我,成为新的神明。”


    “放下剑,你就失去了杀死我的机会。”


    伊莱娜的呼吸变得粗重,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在这离开的七天里,无时无刻不在设想这样一件事。


    神明的血溅在她的剑上,世界在她的力量下臣服。


    可现在,她面对的只是一个虚弱的,甚至无法反抗的普通人。


    这算什么胜利?


    这算什么弑神?


    她的剑迟迟没有落下来。


    影子站在神殿的阴影当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你犹豫了,为什么?”


    伊莱娜的喉咙发紧,“因为你不配做我的对手。”


    神明笑了,“不,只是因为你意识到,你不需要靠斩杀弱者来证明自己。”


    伊莱娜的剑,最终垂落了。


    她转身,走向了神殿的大门。


    “你要去哪里?”神明问道。


    “去建立我的秩序。”


    伊莱娜头也不回,“杀你只不过脏了我的剑,没有意思。”


    神明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气。


    影子走到她的身边,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真的能够掌控你的力量吗?”影子低声询问,她开始意识到神明的虚弱,仿佛在一刻就会消失一样。


    神明笑了笑,只是靠着对方的肩膀。


    “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毁灭,我的力量本来就是创造。”


    也许神明真的太疲倦了。


    神明靠在影子的怀中,银发垂落,像一捧正在融化的雪。


    她的呼吸很轻,几乎轻到听不见了。


    影子低头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这几天是她们为数不多能够靠得这样近。


    没有任何的干扰。


    只有她们。


    只有这座即将崩塌的神殿。


    影子曾经以为自己恨极了神明。


    恨她将自己创造出来,却从不给予温暖,恨她高高在上,却从不在意自己的孤独,恨她明明拥有一切,却连一个拥抱都吝啬给予。


    可是此刻,她的愿望都成真了,神明虚弱到像一个凡人。


    会这样倚靠在她的怀中。


    而影子,竟然在害怕。


    她一动都不敢动,只能陪伴着神明的入睡。


    时间一点一滴消失,天边的光变得昏暗。


    神明这才从沉睡中醒来。


    “你……”神明微微睁开眼睛,声音轻到像叹息,“……还在啊。”


    影子愣了一下。


    她当然还在,除了这里她又能去哪里呢?


    她本该冷笑,本该嘲讽,本该说一点刻薄的话反击回去。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自己的神明,仿佛这样做就能阻止她的消散。


    “我当然在。”影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低声道:“我还能去哪里呢?”


    神明意识到了什么,她轻轻笑了。


    “是啊,你还能去哪里呢?”


    神殿外的世界依然喧嚣。


    信徒会祈祷,战争会出现,权柄在更迭,然而这些都跟她们没有关系了。


    神明拥有过一切,可是此刻,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影子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的东西,可是这一瞬,她拥有着神明最后的温度。


    她抱着神明,坐在神殿最高的台阶上。


    影子不需要水面,所以能够清晰看着一切的变化。


    月光穿过神明的头发,像是霜落在雪上,看不出到底谁更苍白。


    当流星划过的时候,影子想要指给神明看,可是她发觉对方不再回应她的话语。


    原来时间,是这样漫长又短暂的东西。


    神明一直在沉睡。


    她的呼吸极为浅,睫毛偶尔会颤动,像是做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影子低下头,贴在对方的耳边,轻轻说道:“我愿意同你离去了。”


    没有任何的回应。


    但是影子知道对方听到了自己的祈求,因为她的手指,很轻很轻地蜷缩了一下。


    晨光穿过云层的那一刻,神明一反常态般醒了过来。


    她的指尖很凉,像是快要冻结的雪。


    她的指尖点在影子的眉心,低声说道:“你叫拉弥亚。”


    这是神明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也是最后一次。


    “现在,你属于你自己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神明的躯体化作无数的光尘,从拉弥亚的指缝间流散,她甚至来不及对此做出反应。


    神明的身体在影子的怀中化作千万的光点。


    影子原来以为自己也会迎来终结。


    毕竟她本身就是依附于神明的存在。


    她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做好了跟随着这个心狠的神明直到世界终了的那一日。


    可是没有,她等待了许久,既定死神并没有降临。


    过了一会,她猛地意识到了神明做了什么。


    她感受到了皮肤下不再是虚无的黑雾,而是真实的血液,耳边没有混沌的嗡鸣,而是清晰的风声,世间的一切,在她的眼前变得无比的明亮,她被神明允许,拥有了真正的生命。


    而代价却是神明永久的离开。


    神明临终赐予她活着的资格,但是也给了她永恒的孤独。


    影子没有动,也没有哭。


    她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看着那些光尘升腾,飘散,最终消散在这场晨光当中。


    没有任何的告别,没有任何的话语。


    神殿彻底寂静了。


    影子依然坐在那个位置,她看着日升月落,四季更替。


    偶尔有飞鸟停留在她的肩膀,又很快扑腾着翅膀飞走。


    她望着那只鸟,如同当初她藏在黑雾中的鸟一样,但是这一次,她感觉到了动物的温暖,她没有死亡的黑雾能够再次笼罩吞噬这些生命。


    她不再说话,她也不需要跟任何人对话。


    也没有人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她想要等待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十年如一日。


    拉弥亚仍然坐在神殿最高的台阶上,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她的银发跟神明如出一辙,长长的发丝垂在石阶上,与尘埃共生。


    她看着春天的藤蔓爬满废墟一样的神殿,看着夏天的暴雨一遍遍冲刷着地面,枯叶不知不觉间堆满了她的脚边,再随着风而散去。


    她活着,却如同死去一样。


    她存在,却无人知晓。


    那一年冬天的雪格外大。


    拉弥亚抬起头,看见漫天飞雪,纷纷落下。


    白茫茫的雪,让她的眼睛都产生了一些幻觉,世界都成了白色。


    在这一片雪白当中,她看到了神明的轮廓,银发,白袍,微微垂落的眼睛,还有她永远都学不会的疏离。


    是幻觉。


    拉弥亚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可是她仍然伸出了手,想要触碰那片虚无的光。


    “你……”


    她太久没有说过话,嗓子像是上了锈一样,完全无法发出正常的音节。


    她想问神明冷吗。


    想问那边的世界……会更好吗?


    可是没人会回应。


    只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久久没有融化。


    她站了起来,向前倾身,义无反顾地穿过那道冰冷的幻影。


    然后她从天空之城的边缘跌落了下去。


    风声呼啸,云层撕裂,她的银发在坠落中漫天飞舞,衣袍在翻涌着。


    她以为自己会死,她也许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渴望死亡。


    可是没有想到神明连死亡这样的解脱都不给她。


    她在撞击地面的剧痛中醒来,躺在人间最普通的雪地当中,四肢完好,只有心口像是被撕裂一样的疼痛。


    躺在那里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冰冷与疼痛。


    这些神明从来没有让她体验过的感受,如今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突然蜷缩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在雪地里放声大笑,又忍不住哭出泪来。


    “你赢了……”


    “你让我彻底,活成了人。”


    她独自在人间行走,她看到了冰封的湖面,继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银发,白袍,苍白的皮肤。


    那张脸,和神明一模一样。


    她伸出手碰触冰面,指尖与倒影相抵,恍惚间,真的分不清谁是本体,谁是幻影。


    于是她的心头浮现了另一个计划。


    “原来是这样……”她轻声呢喃着,呼出的白雾在寒风中轻轻散去。


    “你早就计划好了。”


    第96章 洪水 神殿从天空坠落,缓缓沉入海里。……


    拉弥亚消失后的第七天, 开空裂开了一道缝隙。


    起初只是细雨绵绵,后来愈演愈烈,这场天降的大雨似乎不再停歇。


    人们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的暴雨。


    直到——这场雨没有停。


    低洼处的房屋最先被吞噬, 谷仓里的麦子发了芽, 在积水中漂浮, 河水漫过堤岸, 冲走了牲畜和来不及逃离的人群。


    浑浊的水面上,偶尔漂过一具肿胀的尸体,面目模糊,被鱼群啃食。


    人们开始向高地迁徙。


    大雨下, 每一条路上都挤满了绝望的人群,泥水淹没了脚踝, 每一步都像是要挣脱大地的束缚,可是仍然有许多人倒了就再也没能站起来,他们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


    这绝不止是贫民的逃难, 那些城中的贵族也正在逃离。


    坚固的城墙挡不住无孔不入的雨水, 地窖成了水牢,贵族们骑着马车逃离, 可是那些马哪有水高, 他们四处奔跑着,却不知道在这场大雨中可以跑到哪里。


    动物比人感知到末日的来临。


    黎明时分,远方的山谷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河岸边的兔子最先竖起耳朵, 黑亮的鼻头急促抽动着。


    不是雷声。


    是洪水。


    森林中的松鼠跳向更高处,蚁群像流动的黑线涌向山坡,却被突如其来的泥浆吞没。


    大雨还在落下。


    动物已经在成群结伴离开。


    没有人知道雨水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或许明天。


    或许永远不会。


    但是此刻,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大地上,活着的生灵只能等待。


    等待天晴, 或者等待死亡。


    人们忽然想起了早就遗忘的神明,他们重新开始向上天祷告。


    “慈悲的神啊。”


    他们这样祷告着,可是刚刚开口,就被灌满了雨水。


    大雨没有因为祈祷而停止。


    因为天上的神明已经死了。


    听到这群人祷告的,只是一条没有眼睛的银蛇。


    她没有眼睛,却能看见千万条命运的支流。


    银蛇盘踞在云层深处,身体颤动着,那些祈祷声像细密的雨丝,渗入她的鳞片。


    她本该漠然旁观——命运从不干涉生死。


    可如今,神明的权柄在她体内流转,那些声音不再是虚无的回响,而是沉甸甸的责任。


    她不懂。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听到这些声音。


    过了一段时间,她才突然明白了。


    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被祈求的对象。


    可是她连眼睛都没有,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到底从何而来。


    这种存在如何能够回应苍生呢?


    当银蛇开始尝试动用命运的权柄时,她看到的是大雨永无止境,生灵终究在这场洪水中哀嚎,这座神殿也要沉入海底。


    这是一条既定的命运。


    似乎是一条连神明活着都无法更改的轨迹。


    银蛇蜷缩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身体中蔓延。


    烦躁?愤怒?还是对于这一切的无能为力呢?


    在她忘记过往后,她从未有过情绪。


    银蛇在云层中蜷缩着,巨大的身体流转着银色的光芒,她的身侧有一只前来避雨的山雀,那只山雀躲在她的尾巴那里,雨水已经淋湿了它的翅膀,它狼狈地抖着羽毛上的雨水。


    银蛇听到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


    于是她吐出了红色的信子,将命运交给了这只山雀。


    “大雨永无休止,陆地终成汪洋。”


    山雀的喙张了张,还没有来得及啼鸣,银蛇的尾尖已拂过它的身体,将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去吧,去给世间万物带去它们的命运吧。”


    山雀应声飞了起来。


    它振翅的时候,暴雨击打着它的翎羽,所有的动物都在瑟缩着,想找着一个安稳的地方去避难,只有这只山雀还在努力拍打着翅膀。


    它有着无比重要的使命。


    也许别的动物懂得洪水的来临,但是它们绝对不懂什么是命运。


    直到这只山雀精疲力竭,身体坠向森林中的一颗蘑菇。


    蘑菇接纳了山雀,任由着那只遍体鳞伤的小鸟藏在她的菌盖下,而她也聆听到了命运的指示。


    拥有智慧权柄的蘑菇,拥有世界无所不知的力量。


    她知道了命运,也知道了它们应该要往哪走才能找到生机。


    当蘑菇知晓了这件事,那么所有生灵都会知道这个消息。


    一只松鼠正在惊叫,它站在被雨水泡烂的树梢,娇小的身体抖着湿漉漉的尾巴,朝森林喊道:“神殿!神殿不会沉!” ”


    接着,是黑色的渡鸦,它们从高空掠过,黑色的翅膀划破雨幕。


    “往高处去!往天上的神殿去!”


    最后是狼群,它们仰天长嗥,声音穿透雨幕,在群山间回荡。


    “跟上!跟上!”


    这个消息像野火般蔓延。


    兽群在奔跑,野猪用獠牙拱开倒塌的树干,为身后的狐狸与兔子开路,麋鹿带着幼崽,每一步都沉重如鼓,震得雨水四散。


    天上的飞鸟这一刻也充当引路者的身份。


    鹰隼盘旋,燕群低飞,就连夜枭也放弃了昼伏夜出的习性,在暴雨飞行。


    人们最终发现了兽群的异常。


    他们也跟上了。


    所有人都丢下了一切身外之物,只是搀扶着亲人,赤脚踩进这些泥泞中。


    他们这些生灵,在绝境中开始同行。


    雨水冲刷着一切界限。


    饥饿,恐惧,敌意,这些都全被稀释成生存的本能。


    神殿的台阶就在眼前,但洪水已追至脚踝。


    老弱病残被推向前方,强壮的兽类正在殿后,那些飞鸟们叼起幼崽飞向高处。


    最后一刻,地动山摇之间,山洪爆发了。


    泥浆如同巨兽一样滚滚而来,彻底吞噬大地,而地上连绵不绝的菌丝交织成了一张巨网,托起了即将被吞没的生灵们。


    那些生灵们赶紧爬上了阶梯,它们一层接着一层往上攀爬了起来。


    当所有的幸存者们终于爬上了神殿的台阶。


    等待他们的却不是什么希望的曙光。


    暴雨倾盆。


    这时的雨,比先前还要大。


    幸存者们在寒冷中逐渐失温。


    第三天,最后一寸陆地消失了。


    所有的幸存者们站在这座神殿上,瑟瑟发抖,它们看到的是森林彻底消失,山峦仅剩峰尖,大地彻底沉入洪水之下,浑浊的浪涛翻滚着黄褐色的泡沫,吞没了一切曾经存在的痕迹。


    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而雨,还是没有停。


    神殿成了最后的孤岛,但是这里也不是庇护所,而是一群困兽的囚笼。


    雨只要没有停。


    瘟疫迟早会降临。


    太多的生灵挤在神殿中,石阶在踩踏中碎裂,廊柱倾斜,地基传来断裂的声音。


    整个神殿,开始从穹顶的部分摇摇欲坠了起来。


    当又一块神殿的石柱在暴雨中崩塌,碎石砸向人群时,伊莱娜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群,她走了出来。


    她并身上没有铠甲,也没有华贵的衣裳。


    每个人都在这场大雨中狼狈不堪,甚至可以说是站都站不稳,而她还能站着,那双腿的肌肉绷紧,流畅而又健美,她甚至还能挺直腰背。


    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决意。


    “让开。”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所有的生灵都下意识分开,像是退潮般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走到神殿中央,抬头望向摇摇欲坠的穹顶。


    然后,她弯下腰,双手撑地,脊背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要做什么?”


    有人颤抖着询问。


    可是她没有回答。


    下一秒,她的肌肉绷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脚下的石板寸寸龟裂。


    整座神殿都停止了摇晃。


    人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伊莱娜用她的身体撑住了即将崩塌的神殿,她的双腿深深陷入其中,她的双臂肌肉虬结,死死抵住下坠的穹顶。


    谁相信一个女人可以撑起这座神殿呢?


    但是伊莱娜证明了,她可以。


    拥有力量权柄的她,独自一个人,就可以撑住最后的希望。


    银蛇在云层中停止了游动,她发现既定的命运正在被蛮力扯断。


    神殿没有立马倒塌……


    这件事超乎了银蛇所窥探到的命运,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走向这里,可是命运现在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最后三天,雨停了。


    这场雨不是逐渐减弱,而是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刀切断了。


    这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幻觉。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熔金倾泻,照在湿漉漉的皮毛、羽毛与皮肤上。


    没有雨水的滴答声,只有劫后余生的生灵们,集体望着远处的天光。


    洪水开始退去,像一头疲惫的野兽,缓缓收起獠牙,露出被啃噬殆尽的大地。


    幸存者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神殿,没有一个人说话,它们或许是没有力气了,或许是语言在这个时刻显得太过轻薄了。


    伊莱娜知道洪水退去了,她能够感受到世界的倾斜正在恢复,但是她还是没有移动。


    只要还有一个人没有离开,她的手就不会松开。


    最后一个离开的生灵,是一只狐狸,它回头望了伊莱娜一眼,终于在依依不舍的目光当中跃下了石阶。


    随着狐狸的离开,伊莱娜松开了手,她日夜的托举,终于可以放开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动。


    当神殿没有了伊莱娜的支撑,这座庞大的神殿彻底崩塌了,就像抽走积木塔的最后一块一样。


    神殿象征着某个神明亿万年来的全部,可是它的坠落,没有什么太过悲壮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人会记住这一刻的壮烈。


    神殿的坠落,与伊莱娜的极限并无关系,因为神明的离开,它已经不被需要了。


    神殿从天空坠落,缓缓沉入海里。


    这代表着神明的陨落,昭告了大地。


    第97章 杀死命运的方式 莱娜。


    拉弥亚穿着一身黑袍。


    不是那种华贵的的礼服, 也不是破旧褴褛的苦修者长衣。


    这只是一件普通的黑袍,从头到尾遮住她的全部。


    宽大、厚重,像一片凝固的影子, 像是她从前的样子, 有着挥散不去的阴影, 那些索取生命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雾, 如今变成一件黑袍,她固执地在保持着过去的东西。


    即便那些黑影,她也深恶痛绝过。


    可是随着神明的离去,过去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无比的怀念。


    如果保持原状, 成为一个沉默的影子就可以换取那轮“太阳”的归来。


    拉弥亚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


    可是她毕竟是那样的渺小,一切的东西都只是那样没有价值而已。


    兜帽低垂, 遮住她的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和几缕从阴影中溢出的银发。


    洪水退去, 世界多出了一片盐与沙的荒原, 海洋吞噬了太多陆地,而幸存的大地则被烈日烤成焦土。


    拉弥亚赤足行走, 脚下是龟裂的河床, 曾经奔涌的水流如今只剩下干涸的沟壑,像一道道刻在大地上的疤痕。


    她抬头,太阳高悬, 刺到她睁不开眼。


    她的眼眸极淡,所以无法直视这些阳光。


    干涸的尽头是荒漠,是黄色的沙海,空气在高温中扭曲,地平线在热浪里颤动。


    拉弥亚的黑袍沉重地垂落, 布料吸足了阳光,烫得像是烙铁贴在皮肤上。


    她走得很慢。


    脚步拖曳,在滚烫的沙砾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风抹平。


    没有方向,没有终点。


    只是行走。


    很快,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被晒干脱水的蜥蜴挡住她前行的道路。


    拉弥亚站在那具蜥蜴的尸体前,黑袍垂落,像是一片无法遮蔽任何痛苦的阴影。


    她缓缓蹲下身,从黑袍中露出的指尖悬停在它的上方。


    那只看似纤细而又白皙的手指,是来自地狱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的能力,是毁灭,是向所有生灵带来死亡的阴霾。


    而拉弥亚在离开神殿后做出的第一件,就是为大地降临了一场近乎于毁灭的大雨,她的仇恨她的扭曲,那些源于神明的一部分的负面情绪,赐予了她巨大的力量。


    几乎是毁天灭地。


    那场雨下了很久,带走了许多的生灵,让拉弥亚感受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力量的充沛。


    她将死亡与毁灭发挥到极致。


    她不知道神明会对此评价什么,可是她也会想象。


    她靠着想象而存活。


    想象对方或许会抨击她的恶劣,抨击她生性的罪恶,把她形容成一颗恶的种子,那一定是自己极为厌恶的平静,那双眼睛里充斥着对她的情绪,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人都说不出话了。


    于是她想要这个世界走向毁灭,跟她一起为逝去的神明而殉葬。


    这个是个极其危险的想法,也显得毫无道理,可是她就是罪恶的存在,她的人生难道还有理智跟清醒吗?


    那能够约束她的存在已经消失,既然神明允许了她的存活,这简直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她的偏激,她的仇恨,终究变成了这场大雨。


    只是这场计划中的大雨没有杀死世界上所有的生灵。


    神殿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诺亚方舟,庇护那群最后的幸存者。


    而拉弥亚绝不允许这里率先坠下。


    她对神明的爱成为这群人活着的唯一原因。


    她观望着一切,命运给了预言,而智慧将神殿避难的消息传递给了所有人,她没有阻止,她只是冷眼看着这群人在做些什么,看着神明是否值得将这一切给予那群生灵。


    于是那场毁天灭地的大雨停了下来。


    而座象征着她全部的神殿也落进了深海当中。


    到此,拉弥亚失败了。


    那只蜥蜴的的身体已经僵硬,鳞片失去了光泽,眼睛成了两颗灰白的石子。


    拉弥亚捧起它,掌心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余温。


    她不会复活它。


    神明可以一念之间让枯骨生肉,让干涸的河床重新奔涌。


    但她不是神明。


    她只能看着死亡,无法逆转它。


    她的触碰,不是救赎,而是毁灭。


    神明的双手能够编织神明,而她只能收回这些生命。


    她的触碰,不是救赎,是湮灭。


    指尖终于落下了。


    蜥蜴的尸体在她的指尖下无声溃散了,化作一缕尘埃,被热风卷走,连一点残骸都不曾留下。


    她攥紧手掌,黑袍下的指节绷到发白。


    她不是神明。


    她永远无法创造,无法治愈,无法让枯骨重生。


    她只能带走,只能抹除,只能让一切归于虚无。


    拉弥亚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像神明那样,轻轻的一句活过来,就能令万物都拥有鲜活的生命。


    但是眼前的荒漠仍然死寂,烈日依然灼烧。


    带着无法被填满的欲望,带着永远无法成为神明的遗憾。


    她站起身,继续向前。


    身后,所有事物的轮廓渐渐被沙尘掩埋。


    前方,仍是望不到尽头的荒原。


    太阳依旧高悬,灼烧着她的身躯,她的银发偶尔会飘散出来,让它们像褪色的旗帜般飘扬。


    她不会停下。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还在行走,神明就还没有被彻底遗忘……


    这片荒漠终究走了出去,她找到了一个府邸。


    那是一个已经荒废的地方,就连曾经的葡萄园也死了。


    或许是那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淹死了它的根系,又或许是漫长的荒芜终于耗尽它们最后一点的生机。


    藤蔓干枯蜷缩,风一吹,就能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拉弥亚的黑袍扫过枯枝,那些早已经风化的葡萄藤便在她的身后簌簌凋落,化为风中的尘埃。


    这座府邸的墙壁上爬慢了某种野生的藤蔓,不是葡萄,而是更加顽强的寄生植物,它们活过了那场灾难,野蛮地生在这里,覆盖了石墙的每一寸。


    甚至从窗户的边缘缝隙钻了进去,像是要吞没这座建筑最后的体面。


    她伸手拨开垂落的藤蔓,指尖刚刚触碰到大门。


    门扉轻轻一推,就发出垂死般的呻吟,轰然倒塌。


    尘埃飞扬之间,拉弥亚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这里曾经是某个贵族的宅邸,曾经也有过管家精心打理,如今却成了荒芜的地方。


    她缓步走入,黑袍拂过地面,扬起灰尘。


    大厅里,水晶吊灯砸落在地上,碎片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墙上挂着许多张油画被湿气腐蚀了,鲜艳的颜料剥落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色块,以及氧化的黄色。


    而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张巨大的肖像画。


    画中的脸已经被霉菌覆盖了,只剩下少女半截优雅的脖颈,和一只搭在椅子上的手。


    也许记得她长相的人都死绝了。


    拉弥亚凝视了片刻,伸手触碰,画框在她的手下破碎,连同那副画一样。


    沿着台阶往上,拉弥亚站在一扇门前。


    门的门锁早就被铁锈腐蚀了,铜绿色爬上了铰链,她只是伸手,咔哒一声,门就开了。


    灰尘在这突如其来的气流中翻滚,像是一群受到惊讶的飞蛾。


    这里一片狼藉。


    高窗投下一束惨白的月光,照亮漂浮的尘埃,也照亮地上散落的牛皮纸。


    它们堆积如山,有的已经泛黄卷边,有的则是像被刚撕碎不久。


    拉弥亚弯腰,她低头看着。


    上面的文字扭曲重叠,像是被一个人用不同的手,在不同的时间中反复书写又涂改。


    有一些地方的句子被划掉了,有些段落干脆被墨水染成漆黑。


    还有许多只是被指甲抠出了窟窿。


    那些泪水,那些血,通通都留在了这里。


    拉弥亚几乎能够想象出那个画面。


    预言的少女曾经在这里踱步,愤怒地撕碎自己写下的命运,又癫狂地投身另一个命运的线当中,她的指甲在墙壁上留下深深的沟壑,那些被拖行的痕迹,从书桌延伸到墙角,像是某种困兽的挣扎。


    窗台上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唯独一个地方被磨到光滑。


    有人曾经无数次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就如同自己那样。


    拉弥亚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拉弥亚走到书桌前。


    桌面上摊开的纸上,有一个反复被书写的名字。


    “莱娜”


    整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个名字,字迹从工整到狂乱,最后几乎成了颤抖的划痕,力透纸背,像是要用笔锋将这张纸撕碎了。


    角落里,有着另一行字。


    “如果连我都忘记了你,那么还有谁会记得你呢?”


    拉弥亚沉默了。


    她见过太多的执念,然而这一张纸让她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窒息感。


    如今身为命运的那条银蛇,曾经也是凡人。


    那个少女曾经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命运当中,想要拯救那个名为莱娜的人。她试过千万种方式,目睹过千万次对方的死亡,重来过千万次。


    可是每一次,命运都会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将莱娜夺走。


    到最后,艾莉丝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拯救莱娜,还是在被命运所折磨。


    她开始写下名字。


    一遍,又一遍。


    像是害怕自己真的疯掉,害怕某一天醒来,就连莱娜是谁都记不得了。


    可是如果连执念都成了习惯,拯救本身是否是另一种困着自己的牢笼呢?


    而眼下,拉弥亚也在走入这种牢笼当中。


    拉弥亚轻轻放下这张纸。


    一阵风吹来,在她的手中无声粉碎了,化作细小的尘埃,从指缝间流散。


    她本来可以毁灭这张纸的,让它彻底消失。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那些灰烬散去飘落,像是看着一个连死亡都无法终结的诅咒。


    窗户外,那些藤蔓沙沙作响。


    仿佛就连它们都在低语着一个早就被世界所遗忘的名字。


    莱娜。


    莱娜。


    莱娜。


    第98章 最后一夜 命运的权柄


    银蛇没有眼睛。


    她不需要看见, 因为命运不需要真正的视觉,她用因果去视物。


    她能够看见涓涓细雨会汇聚成什么样的河海。


    她能够看到每一次的选择都走向什么样的地方。


    她的身躯盘踞在云端,隐隐若显, 却又好像不在云端, 这具身体贯穿了千万条同时进行的时间线中, 但是像雾气一样无法捕捉。


    银蛇既存在, 也不存在。


    她是这个世间最不可以说的存在。


    命运的银蛇盘踞在云端,她掌管的命运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每一地方都是既定的命运。


    拉弥亚不可能轻易地找到命运的银蛇,除非银蛇想要找她。


    所以她舍弃了自己的记忆, 将自己彻底变成了莱娜。


    拉弥亚甚至让自己相信自己就是莱娜。


    因为只有这样——银蛇才会“看见她。”


    银蛇早就已经忘记了莱娜。


    当她成为命运的时候,那些属于艾莉丝的记忆就被千万条的时间线冲刷殆尽了。


    她记得众生的命运, 唯独不记得自己也曾是人类。


    直到虚假的莱娜站在云端的边缘。


    银蛇现身了。


    那条没有眼睛的银蛇算到拉弥亚会来。


    只不过是一眼,她就就能知道一切。


    她算到了对方的愤怒,她的毁灭, 她的不甘, 她想要杀了自己去掠夺命运的权柄。


    她甚至算到了对方会变成莱娜的模样。


    但是银蛇还是见了她。


    岁月的长河中,在成为命运的那一刻, 她已经忘记了对方。


    可是眼下, 她想起来了一切。


    明知道是陷阱,明知道是谎言,明知道眼前的这个莱娜不过是拉弥亚用幻境与执念捏造的假象。


    可是当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云海的边缘, 用那双艾莉丝曾经在千万次命运中凝视过眼睛望过来的刹那。


    那条银蛇还在微微颤抖了。


    “莱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风吹起她的衣角,吹过她的发丝,和记忆当中一模一样。


    银蛇知道这是骗局。


    她深知拉弥亚的算计,对方舍弃了自己的记忆, 让自己彻底成为了莱娜,连她自己都信了。


    可那又如何呢?


    没有人能够欺骗命运,除非命运自己。


    那条巨大而又可怖的银蛇垂下了头颅,冰冷的鳞片擦过她的掌心。


    “你来了。”


    银蛇的声音很轻,像是怕会惊碎这场幻梦。


    莱娜偏过头,眼神清澈而又困惑。


    “你认识我?”


    银蛇沉默了。


    她当然认识了。


    她尘封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她记得每一次命运中莱娜的死亡,记得每一次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记得她最后的那一句。


    “艾莉丝,别再重来了。”


    可是她还是重来了。


    自从莱娜死后,艾莉丝的人生就只停留在两天之内。


    她无数次重返这两天的时间,找到一切的机会去拯救对方。


    一遍又一遍,直到她不再是艾莉丝,不再是人类,甚至不再是“她”。


    它现在成为了命运本身。


    而眼下,“莱娜”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眼前,就跟记忆中那个少女一模一样。


    语气,样貌,甚至是她有点懵懂的样子。


    银蛇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命运的声音让拉弥亚的幻象被点破了,她的银发飞舞着,黑色的长袍包裹住她的身体。


    她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这条巨大的银蛇。


    她本来以为银蛇会动摇,会迟疑,会因为这份伪装露出破绽。


    可是银蛇只是静静用脑袋向着她,红色信子颤抖,声音平到近乎于温柔。


    “你可以杀了我,你想要的命运,我可以交出来。”


    拉弥亚没有想到银蛇会这样干脆。


    可是下一秒,银蛇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成为命运后,必须把我送回到过去的那一天。”


    拉弥亚当然知道那一天是指什么。


    是莱娜死前的一夜。


    “你回到过去就能改变这一切了吗?”


    银蛇摇头,她仿佛叹了一声,“不,我不会改变任何的事情。”


    这个答案明显让拉弥亚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银蛇也在思索着这个答案。


    最初,艾莉丝以为成为命运一定能够拯救莱娜。


    她以为自己只要掌控所有时间线的轨迹,就一定能找到那条莱娜不会死去的时间线。


    于是她接近疯癫,剥离了人性,跟神明做了交易,放弃一切,变成了命运的银蛇。


    在无数的因果中搜寻,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不会放弃。


    而她现在终于想起了一切。


    也最终发现,没有这样的世界。


    莱娜的死亡,是绝对的定数。


    在这亿万次的计算中,艾莉丝终于到了唯一的幸运瞬间。


    不是未来,不是平行世界,而是过去。


    是那一天。


    莱娜还活着的那一天,是她们最后一次拥抱的一天。


    她意识到,如果时间停在那里,那么对于艾莉丝而言,就是幸福的。


    于是她并没有任何抵抗就决定交出权柄。


    她不再寻找“莱娜活下去”的命运,而是选择回到那一刻,并且接受那一天。


    银蛇的身体开始变透明,仿佛在瓦解一样,她的一切都渐渐溃散,她轻声回答道:“只是,我想回家了。”


    她想念家,想念身而为人的自己,她想起庭院里的葡萄藤,那时的阳光很好,碎金般撒在两个小女孩的裙摆上,没有熟的葡萄比什么都要酸,莱娜的笑声比蝉鸣还要清脆,比溪水还要清亮。


    拉弥亚的手指收拢,漆黑的雾气从她的掌心翻涌而出,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毒舌缠绕上银蛇的身躯。


    这是毁灭的力量。


    银蛇的鳞片开始被腐蚀,可是它并没有挣扎。


    它任由着黑雾啃食自己的躯体,任由着拉弥亚的手指掐入它的命脉。


    银蛇早就预见了这一切。


    拉弥亚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平静的猎物。


    它似乎自由了。


    拉弥亚感受到的不是胜利的喜悦,那是某种特殊的情绪。


    像是亲手掐灭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当命运的权柄流入她体内的瞬间,她按照之前的约定,将银蛇送到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那就是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一天而已。


    下一个瞬间,艾莉丝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自己的书房,自己的水晶,还有窗外高悬的月亮。


    她回来了。


    艾莉丝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莱娜会死。


    所以在黎明前,在老管家拼命呼唤着小主人回来的时候,她开始逃跑,她迈开自己的双腿,她把月色远远甩在身后。


    她有这个世上最为湛蓝而美丽的双眼,她有一双可以奔跑可以离开一切的双腿。


    金色的发丝藏匿在黑夜中,但是在月光下,散出温和的光。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足够的勇气。


    命运已经写好了,但是艾莉丝不想改变,她想见到那个人。


    艾莉丝跑入月夜,踩着树干,轻手轻脚地爬到了莱娜的窗前。


    她气喘吁吁。


    夜已经深了,月光透过窗户,撒在莱娜熟睡的脸上。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艾莉丝看了很久,然后悄悄推开那扇窗,翻了进去。


    “谁呀……”


    床垫微微下陷,莱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艾莉丝正蜷缩着往她的被窝钻了进去。


    “艾莉丝…?你大半夜干什么呢……”


    她困得声音黏糊糊的,却还是下意识掀开被子,把金发的少女兜了进去。


    “又做噩梦了?”


    艾莉丝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进了莱娜的脖颈,手臂环着她的腰。


    外面的风还是很凉的。


    莱娜叹了声气,半梦半醒抱怨着,“你的手脚好冰……明天还要早起呢,别闹了。”


    但是她还是收紧手臂,把艾莉丝的身体往怀里又带了带。


    “睡吧,睡吧。”


    她含糊地说着,“放心,我在呢。”


    艾莉丝同样抱得很紧。


    她的手臂环着莱娜的腰身,手指无意识攥着她的睡衣,生怕对方会突然消失一样。


    莱娜的体温透过布料传递给对方,暖着她几乎是苍白冰冷的指尖。


    “莱娜……”


    她小声问着,嘴唇几乎贴在对方的后颈,“如果今天,是最后一天,你想要做什么?”


    莱娜已经困得意识模糊了,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往她的怀里缩了缩,声音黏糊糊的。


    “……睡觉。”


    艾莉丝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她笑得眼眶发酸,眼泪无声地渗进莱娜的睡衣里。


    如果这是最后一天,为什么不能让莱娜开心呢?


    如果她想要的只是睡觉,那就让她睡吧。


    于是艾莉丝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埋进莱娜的发间,闭上了眼睛。


    直到窗外的黎明已经有了微光在隐约浮现。


    但是这一刻,她们只是挤在一张床上的少女,一个睡到昏天黑地,一个假装自己也在睡觉。


    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里就好了。


    最后最后一天永远不会降临就好了。


    可是艾莉丝知道,天亮之后,命运就是如期而至。


    太阳真的升起的时候,莱娜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艾莉丝?”她揉着眼睛,声音还有点困乏。


    “你怎么起这么早?”


    艾莉丝坐在床边,她背对着晨光,看不见表情。


    “没什么,只是,我想和你一起看日出。”


    莱娜笑了,她懒洋洋伸出手拉着她,“那你也躺下来嘛,这样怎么看?”


    艾莉丝顺从地躺了回去,让莱娜像往常一样,把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


    她们一起做了早餐,艾莉丝热了牛奶。


    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就争抢一块面包。


    莱娜突然说,“今天的天气真好,我们待会去采药的时候还能逛一逛。”


    艾莉丝的手指微微颤抖,但是她只是微笑,点头说好。


    她们手牵手,走在阳光洒满的小路上。


    莱娜哼着跑调的歌,时不时捡起一朵野花,别在艾莉丝的发间。


    “你看!”


    她突然指着前方的悬崖,“就是那个草!”


    艾莉丝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她当然知道草药就在那里,她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落了下来。


    可是莱娜毫无察觉,还在兴冲冲地往前跑,“我们去那边吧!”


    艾莉丝没有阻拦。


    她只是加快脚步,紧紧握住莱娜的手。


    “莱娜。”


    “嗯?”


    “能够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莱娜回头,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第99章 深海的蘑菇 沉到连毁灭都找不到的……


    当悬崖上那草药出现在莱娜的视野时, 她便想踮着脚,伸手去采那株悬崖边的草药。


    那株草药生长在这种悬崖峭壁上,而莱娜身为药剂师已经无数次采摘过。


    她深知什么样的姿势最安全, 她也足够小心, 可是小心也不能阻止一些不幸的发生。


    悬崖边的风很大, 吹乱她的头发。


    艾莉丝站在她身后, 静静看着。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很快,预知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莱娜的脚尖踩空,碎石滚落。


    人在失去平衡的时候, 不由自主会伸出手,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


    而她这一抓, 却抓到了艾莉丝的手。


    她惊愕地回头,发现艾莉丝早已贴近悬崖边缘,在她坠下的瞬间, 毫不犹豫地跃向她。


    “艾莉丝?!你——”


    风声呼啸, 失重的感觉席卷全身。


    可艾莉丝只是紧紧抱住她,像一只固执的猫, 蜷进她的怀里。


    艾莉丝紧紧抱着她, 双臂像锁链般缠绕,仿佛要将莱娜嵌进她的身体里。


    莱娜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炸开, 却又稳得像是早已决定。


    “你……害怕吗?”


    莱娜轻声问。


    艾莉丝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呼吸颤抖。


    “这次,我陪你。”


    随着艾莉丝的回答, 莱娜的眼泪在风中飘散。


    她从小都知道艾莉丝家族的能力就是能够预见未来。


    她突然明白了,艾莉丝早就知道她会坠崖。


    她终于理解了对方的反常的原因,她也猜到这个执拗的少女会为了救她做出什么。


    艾莉丝一定试过救她,试过无数次。


    而现在,她放弃了更改命运,选择与自己一同迎接坠亡的命运。


    那一定是没有任何办法了。


    “……你这个笨蛋!”


    她哽咽着,用力回抱对方。


    莱娜突然觉得胸口发疼。


    她自己并不怕死,或者说,她没来得及怕。


    可艾莉丝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跳了下来。


    为了她。


    “笨蛋……”她哽咽着,她的手指插-入-艾莉丝金色的发丝当中。


    “谁要你陪我了,你就不能自己好好活着吗?”


    艾莉丝终于抬起头,眼眶通红,却固执地瞪着她。


    “我乐意。”


    这三个字,咬牙切齿,却又柔软得不像话。


    艾莉丝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如果救不了你,至少,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坠落。”


    她们在深渊中相拥。


    崖底的黑暗越来越近,可艾莉丝却觉得,这一刻比任何一次“重来”都要轻松。


    因为她终于不用再看着莱娜死去。


    因为她终于不用再独自承受命运的孤独。


    她在寻找这么久之后,终于决定了遵从命运的安排。


    即便是毁灭,何尝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呢?


    莱娜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温热得像最后的阳光。


    “下次……”


    “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艾莉丝笑了。


    “没有下次了。”


    “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随着艾莉丝这具容器死去,命运就如潮水一样涌入拉弥亚的身体,它们就像无数条锁链,试图将每一位宿主拖入既定的轨迹。


    遗忘,是一种宿命。


    成为命运就意味着抛弃自我。


    命运的宿主会接受众生的宿命,放下自身的执着。


    将如同神明一样,归于永恒与虚无。


    拉弥亚知道,这一切一定是那位心狠的神明才能定下的规则。


    她总是那样,她总是要求每一个人用宏观的方式去看待一切,个体的执念在神明看来都是错误的。


    所以神明绝不会挑选一个执念很深的存在,作为掌控命运的对象。


    命运试图抹去拉弥亚所有的记忆,让她放下最深的执念。


    譬如,拉弥亚。


    这个从神明中分出来的影子,身上的执念简直变成一种孽。


    那些命运如同丝线一样朝着拉弥亚的所在,蔓延开来,如同蜘蛛喷射出来的蛛丝,像一张巨网骤然收缩。


    命运要抓住拉弥亚,要操控着她。


    命运的权柄一直都是这样,它并不温和,它需要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容器。


    那些丝线缠上她的手腕,脖颈,脚踝,试图把拉弥亚吊上命运的绞刑架。


    它们勒进拉弥亚的皮肉,勒到她骨骼咯咯作响。


    虚空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低语,它说:“成为命运,就要放弃你的执念。”


    可是拉弥亚冷笑着,指尖燃起了黑色的浓雾,那团毁灭的黑雾如同火焰一样跳动着。


    “你就这点本事?”


    黑雾翻涌起来,顺着她的手臂炸开,像是爆燃的业火,黑雾顺着这些丝线逆流而上,像是贪婪的蛇,疯狂啃食着命运的丝线。


    银白色的网被啃食起来,在命运的巨网上形成不同的窟窿,她毁去那些企图缠绕上她的命运,将它们寸寸碾碎。


    这每一根丝线,都意味着某个人的命运。


    她们的人生或许会因为拉弥亚今天的毁灭而彻底崩溃。


    命运哀鸣着,它们试图用众生的因果压垮她。


    “看看这些凡人!它们的生死,爱恨,悲欢,难道都不重要?”


    拉弥亚的眼睛冷若刀刃。


    “重要?”


    “这群蝼蚁在我的眼里,他们连让我驻足的资格都没有。”


    黑雾从她七窍喷涌而出,继续与命运绞杀在一起,她徒手抓住那些命运的丝线,一根一根,焚成灰烬,将整张命运之网烧成灰烬。


    命运终究会成百上千的反噬回去。


    那些命运的丝线簌簌落下,毁掉的是谁的命运,拉弥亚不在乎。


    她压根不在乎凡人的命运,不在乎世界的走向,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宿命下东西。


    她只在乎神明。


    在乎到宁愿自己化为墓碑,也不允许命运让她去遗忘神明的存在。


    她的身上开始出现裂痕,那是她毁去命运的痕迹。


    每断一根线,她的身体就裂开一道伤口,命运反噬到她的身上,让她这身体也会遍体鳞伤。


    当最后一条命运之线断裂时,拉弥亚如同一把利刃出鞘,她站在虚空中,浑身布满裂痕,银色的头发飞舞着,眼中沉淀着毁灭的余烬。


    她的脸上爬满了银蛇的鳞片,这些鳞片爬上她的颧骨。


    她抬手,摸上脸颊,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冷的鳞片。


    她拉低了兜帽,让阴影遮住了拥有蛇鳞的脸。


    这一刻,拉弥亚终于握住完整的命运权柄。


    所有的命运朝着她展开,这一刻,她看到了所有,看到了一切。


    而她现在,只需要再杀三个人,拿回三个权柄就足够了。


    等待所有的权柄合在她的身上,那么她就是新的神明……


    蘑菇们感知到她的到来。


    它们的菌丝在地下疯狂蔓延着,传递着最后的警告。”她来了。”


    “她带着毁灭。”


    “她杀死了命运。”


    “但是她杀不尽我们。”


    菌丝在疯狂震颤着,将拉弥亚的暴行传遍了每一寸土壤。


    拉弥亚踩过潮湿的苔藓,黑雾在她的脚下蔓延。


    那群蘑菇仍然在反抗。


    “你杀不光我们。”


    “只要还有一颗孢子在。”


    “智慧就不会属于你。”


    拉弥亚蹲下身,捏住一颗蘑菇,菌盖在她的手中破碎,溅出蓝色的汁液。


    “哦?”


    “那你们猜一下……”


    “我能不能把整个世界——”


    她手上的黑雾突然暴涨,如同潮水那样灌入地底,这些黑雾腐蚀着每一根菌丝,焚烧每一粒孢子。


    拉弥亚的声音冷漠到了极致,她的眼里甚至不存在丝毫的怜悯,失去神明的约束后,她简直完全没有了底线。


    “连根烧掉?”


    菌丝在尖叫,从地下形成的通讯方式都被摧毁了,可是它们无法抵抗。


    神明只交给它们智慧,却并没有让它们拥有力量去保护自己。


    那些蘑菇都被黑雾吞噬,它们被燃烧,被吞噬。


    那些连接起来的菌网,成了害死这群蘑菇的存在,大地上最后一株蘑菇也在拉弥亚的面前枯萎。


    陆地上最后一根菌丝都化作灰烬的时候,大地也失去了交流的能力。


    风声不在能传递秘密。


    历史不再有见证者。


    可是拉弥亚并没有拥有全部的智慧。


    她很快就意识到,还有蘑菇,还有可恶的蘑菇还活着。


    那么那只蘑菇,到底藏在哪里?


    谁也没有注意到,当初坠下深海的神殿上有一根断裂的廊柱。


    这根断裂的石柱上还攀附着最后一颗蘑菇,这根蘑菇原本只是一粒孢子,跟着动物爬上了神殿。


    它飘落进柱子当中,开始成长。


    它很小,菌盖只有指甲盖那样大,菌丝死死缠绕着石缝。


    它没有名字。


    它生在在神殿上,跟着所有的生灵一起躲过了大雨,最终却还是落入了海水。


    谁也没有留意这一颗蘑菇的存在。


    而这何尝不是蘑菇的智慧呢?


    她们也许意识到拉弥亚的危险,所以她们集体决定要将这颗蘑菇的存在隐瞒了下来。


    拉弥亚无法通过她们建立的菌网找到那只幸存的蘑菇。


    那只蘑菇也就这样懵懂的,随着神殿而落下。


    沉下去。


    沉到连毁灭都找不到的地方。


    冰冷的海水吞没了它。


    在连鱼群都绝迹的深海,这颗蘑菇用着极为顽强的生命力,贴在神殿的残骸上,开始缓慢生长。


    它散发出孢子,在海水中扩散。


    蘑菇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等待着拉弥亚的消失。


    等待着海水在某一天突然退去。


    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到的时机。


    毕竟蘑菇最擅长的就是等待腐烂,或者是重生。


    可是蘑菇们还是把智慧藏了起来。


    它们这样脆弱,这样弱小的东西,彻底戏弄了掌控着命运与毁灭的拉弥亚。


    第100章 终焉 她们在阳光下旋转,像两片纠缠的……


    晨光透过窗户, 将王座分割成明暗两面。伊莱娜支着下巴坐在光暗交界处,黑发垂落如瀑,发梢却已泛起霜色。


    朝臣们屏息跪在台阶下, 他们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伊莱娜的指尖在王座扶手上敲击着, 她的眼睛当中倒映着大殿穹顶的浮雕。


    那些描绘她征服历程的图案早已看了千百遍, 每一道纹路都烂熟于心。


    觐见的大臣跪在台阶下, 声音颤抖地向她汇报着边境叛乱被镇压的消息。


    伊莱娜是位凶残的君主,也许她从前并不是这样,她也曾率领着大军突破重围,在民众的意志下成为了不容否定的君主, 她推翻了许多别人不敢想的事情,她的改革可以说是雷厉风行, 可是她现在残暴不仁。


    “敌军斩首三千,俘虏……”


    “无聊,拖下去。”


    她突然打断, 声音里带着令人胆寒的倦怠, 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


    一声令下,血珠溅在伊莱娜的靴尖, 她低头凝视那抹猩红。


    近卫的佩刀还在滴血, 那人头颅已经滚到另一个人的脚边,他的浑浊的眼球正好朝上瞪着穹顶的壁画


    侍卫们熟练地架起某个瘫软的大臣,在大理石地面上拖出一道水痕。


    近卫军统领低头站在阴影里, 这已经是本月第二个因为无聊被处死的大臣。


    伊莱娜走了下去,看着鲜血在台阶上蜿蜒。


    二十年前,这样的场景还能让她感到些许愉悦。


    现在连杀戮都变得索然无味。


    这具看似纤细的躯体里囚禁着足以撕裂大陆的力量,如今却连值得摧毁的目标都找不到。


    她曾一拳打穿镜中的自己,可破碎的镜面里, 千万个伊莱娜都在对她露出同样厌倦的表情。


    坐下所有的人都在颤抖,他们想起来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年轻的暴君也是这样坐在尸堆上,眼中燃烧着令人生畏的光焰。


    可如今那双眼眸里只剩下……无聊。


    “陛下,北境……”


    谏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因为看见伊莱娜正用某种眼神打量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具尸体。


    午后,伊莱娜正在打盹,突然被宫门外的骚动惊醒。


    “陛下!”


    侍卫长单膝跪地,铠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宫门口有一个疯女人。”


    “杀了。”


    “她说要杀了您!”


    伊莱娜的手指停在半空。


    大殿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侍卫长的冷汗顺着护颈流进锁子甲,在里面的衬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多久了?”


    “——刚刚,她现在还在等待着陛下!”


    宫门在暴君面前打开。


    正午的烈阳里,黑袍女人像一道撕裂光明的阴影。


    那个黑袍女人就站在宫门外,兜帽低垂,阴影遮住了她的面容。


    但伊莱娜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连神明都会战栗的力量。


    不详的黑雾从女人的袍角渗出,像是无数细小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身躯,又缓缓爬向地面。


    空气在扭曲,阳光被吞噬,连风都不敢靠近她。


    伊莱娜笑了。


    “终于……”


    “终于有人能让我认真起来了。”


    黑袍女人缓缓抬头,兜帽下的阴影终于散去,她的真容令伊莱娜的喉咙发紧。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庞,低垂的眼眸,淡色的纯色,颧骨上浮现出细密的蛇鳞,可是美丽并不是让她屏息的理由,她不会认错的,这张脸当年在神殿上俯视她的神明。


    伊莱娜的血液在沸腾,她的力量在咆哮,像是被囚禁已久的野兽终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你是谁?” 她问,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兴奋。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


    “杀你的人。”


    伊莱娜的笑容扩大,嘴角几乎要撕裂。


    “好啊。”


    “试试看。”


    她们甚至没有移动,但力量已经在空气中碰撞。


    黑雾与神力交织,空间被撕裂,大地在震颤。


    伊莱娜用神力凝聚成一柄长剑,神力在掌心凝聚,炽金色的光芒如熔岩般流淌,这柄剑随着她征服一切,如今,它依然锋利,依然渴望鲜血,只是……太久没有遇到值得斩断的东西了。


    拉弥亚凝视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她缓缓抬起手,黑雾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像是无数细小的毒蛇缠绕、凝聚,最终化作一柄漆黑的剑。


    这柄剑没有实体,只有不断翻涌的毁灭,剑锋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在哀鸣。


    “模仿我?”


    伊莱娜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不。”


    拉弥亚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无数亡魂的呓语。


    “我只是让你看看,真正的毁灭是什么样子。”


    王宫的城墙开始崩塌,砖石化作齑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畏惧这场对决。


    两柄剑在空中相撞。


    炽金与暗黑,秩序与混沌,弑神者与毁灭者。


    碰撞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撕裂。


    空间扭曲,大地震颤,天空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


    伊莱娜的剑锋迸发出刺目的光芒,而拉弥亚的黑雾则如活物般缠绕而上,试图吞噬。


    伊莱娜的黑发在狂乱的力量中飞舞,她的眼中燃烧着久违的疯狂。


    “对……就是这样!”


    “让我看看,你到底能让我痛到什么程度!”


    拉弥亚的剑刃袭来,伊莱娜不躲不闪,任由它贯穿自己的肩膀。


    痛。


    痛得让她浑身战栗。


    痛得让她……终于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大笑着,伸手抓住女人的黑袍,将她拉近。


    “别让我失望。”


    “杀了我,或者……被我杀死。”


    阳光与黑雾交织,伊莱娜与拉弥亚的身影在破碎的宫殿中闪烁,每一次交锋都撕裂现实。


    伊莱娜的剑锋划过拉弥亚的脖颈,黑雾如血般喷涌,却在半空凝成无数细小的蛇,嘶叫着咬向她的手腕。


    她任由它们啃噬,金焰从伤口迸发,将黑蛇烧成灰烬。


    “你的毁灭……就这点本事?”


    她冷笑,黑发在狂风中如漆黑的夜正在燃烧。


    拉弥亚的蛇瞳微眯, “不。”


    她抬手时,黑雾骤然暴涨,化作千万柄细剑,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这只是开始。”


    她们在阳光下旋转,像两片纠缠的刀刃。


    伊莱娜的每滴血落地都化作金焰,女人的每缕黑雾都凝成腐蚀一切。


    王宫的高墙在余波中崩塌,露出后面战栗的群臣——有人突然指着天空惊叫。


    太阳正在被吞噬,而月亮正在升起。


    白昼的光辉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蚕食,黑暗如潮水般吞噬苍穹。


    而与此同时,月亮。


    那轮本不该在此刻升起的银月。


    正以诡异的速度攀升,月光冰冷刺骨,照在伊莱娜的黑发上,映出森然寒芒。


    拉弥亚低笑,黑雾在她周身翻涌,与月光共鸣。


    “看啊,伊莱娜。” 她轻声道, “连太阳都在畏惧我们。”


    “废话真多。” 伊莱娜狞笑,金焰与黑雾再次碰撞。


    “要打就打个痛快。”


    拉弥亚的剑刃格挡,黑雾顺着剑身缠绕而上,腐蚀伊莱娜的手臂。


    “如你所愿。”


    伊莱娜的黑发染上黑雾,拉弥亚的银眸映出金焰,她们早已分不清彼此的力量,也分不清这场战斗算不算某种共鸣。


    拉弥亚的剑比伊莱娜更快,这本该是致命的。


    黑雾缠绕的剑锋每一次斩落,都精准地切开伊莱娜的肌肤,腐蚀她的血肉,让她流血,让她疼痛。可即便如此,她仍未倒下。


    “命运站在我这边。”


    拉弥亚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神谕般的冷漠。


    “你赢不了。”


    伊莱娜的嘴角渗出血丝,却仍然在笑。


    “命运?” 她咳出一口血,金焰在伤口处微弱地跳动。 “那种东西……我早就斩断了。”


    她的确遍体鳞伤。


    黑雾侵蚀着她的四肢,腐蚀她的骨骼,可她的腰背依旧挺直,像是永远不会折断的剑。


    拉弥亚的攻势愈发凌厉,剑影如暴雨般倾泻。


    可伊莱娜,她闭上了眼睛。


    剑锋刺入她的肩膀,黑雾顺着伤口蔓延,可她只是微微偏头,像是享受一般,任由疼痛在体内肆虐。


    “你疯了吗?” 拉弥亚的蛇瞳收缩,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动摇。


    伊莱娜没有回答。


    她只是笑着,将剑撑在手下,任由血从指缝间滴落。


    拉弥亚的剑再次举起,可这一次——伊莱娜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已化作纯粹的金色,比太阳更炽烈,比神明更傲慢。


    “我腻了。”


    拉弥亚的剑悬在半空,黑雾凝滞,她看着对方缓缓抬手。


    那柄神力所凝聚出的剑刃骤然崩碎,化作无数金色流星,金色流星般的剑刃碎片没有飞向敌人,而是调转锋芒,如归巢的陨星般贯穿了伊莱娜自己的身躯。


    鲜血喷溅,金焰从伤口中爆燃,将她的头发映成炽烈的火浪。


    她亲自贯穿了她自己的身躯。


    “你……?!”


    伊莱娜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绽放的血花,忽然笑了。


    “真痛快啊……” 她的声音带着解脱般的喟叹。


    “原来被自己的剑贯穿……是这种感觉。”


    拉弥亚的银发被狂风吹散,她看着伊莱娜逐渐崩解的身躯,忽然想起神明说过的话。


    “力量的宿命终究是死亡。”


    而现在,伊莱娜正在用最极端的方式,贯彻这份宿命。


    她不是被任何人杀死的。


    她是自己选择了终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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