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上战场戴的吗?”
“嗯。”
汤雪坐到铺上,从她手里拿过鬼面。
宋梨又抢回,比在他脸侧,细细看了一会,“我觉得你不用戴也很威风。”又对着光比了比,“不过遮太阳也不错,怪不得你这么白呢。”
“我长得很凶,对吧?”
宋梨从面具移回眼,汤雪蹙着眉,小心翼翼。
“你长得像坏人。”她狡黠一笑,“漂亮的坏人。”
“那你觉得我是坏人吗?”他很认真。
“当然不是。所以你为什么戴面具?”宋梨把鬼面递回他手里。
“这是战术。”汤雪将其正面朝下,扣在铺上。
“这个面具本是大将军令亲自培养之人戴的,在敌军看来是强敌的象征。”
“实际上战场时,部分普通士兵也会戴。可以隐藏实力,扰乱对面军心。”
宋梨点点头:“是个好战术。你们大将军很聪明。”
“嗯。”汤雪应一声,把面具塞回床底,“敌军把佩戴者称作‘人刀’。”
宋梨讶异:“看来你们很有威慑力。”
“倒也不全是。”
汤雪顿了一顿。
“因为大将军近随多是以刀用培养出来的。”
帐外风声猝然停了。
汤雪抬眼,梨娘久久不语,似乎不太喜欢这则轶事。
“踢踢踏踏”——悔意如马蹄敲上心头,是提及自己出身,让她有些扫兴吧。
“可以用晚饭了。”他起身想走,却被梨娘拉住。
“你是个好人。”她突然说。
她诚恳得像在犯傻,可莫名的,他却更羞愧了。宋梨无措,古人也这么在乎好人卡吗?于是又补充:
“我还是喜欢你的。”
汤雪蓦然笑了,眼中有薄冰释开:“我去拿饭。”
“我跟你一起去。”
梨娘抓着他手刚站起,就身子一晃。汤雪忙稳住她。
她嘿嘿一笑:“坐久了。”
出帐已是几步远,汤雪一臂仍虚搭在她背后,宋梨调笑:
“怎么突然这么喜欢我,不怕旁人看见?”
汤雪低头,无奈道:“我怕你再摔。”
“那是因为衣摆太长了。”她脸青,“别把我当笨蛋。”
身侧人歉意坠到眉尾,沉沉甸甸,让她猝不及防。
“是我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宋梨扬眉,嗤笑道,“我是个流民,又不是大小姐。”
“那做流民以前呢?”他没忍住问出口。
梨娘神秘一笑:“你猜。”
“我觉得你像大小姐。”
“大家都说我像大小姐。”
她扬起头。
“大家都说我是,我便是了。”
“那你是?”
“就是个人呗。”她望向他,“普普通通的人。”
“不过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她拉住汤雪靠在肩头的手。
“比如现在,我就是你夫人。”
“真的?!”
汤雪抽了手,闪到她身前,眼睛亮得晃人。
宋梨抬手一挡,“之前我这么说,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他又搂住她:“先去拿饭吧。”
走了几步,仍忍不住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梨娘撇撇嘴,“别人看我是,我就是,因为那是别人眼里的我。我做做戏,他们就把自己的猜想印证了。”
她靠到他身上:“你看,我们这副样子,可以是夫妻,不也可以是兄妹吗?睡了一张床,就一定有什么吗?全凭想象罢了。”
汤雪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抛开别人所见……”
“任我自己看,我谁的夫人也不想做。”
汤雪一时无话。悬在她背后的手突觉有些空,可又不敢靠近,也不舍得放下。
沉默像蛛丝,牵在两人中间,若隐若现,谁也没有扯断。
娶妻生子,从古至今都是男人的普遍愿望,自己这是敲碎了他大梦。宋梨加快一步,与身侧潮潮的失落隔开。
回到帐内,汤雪并不动筷,剩宋梨自顾自吃着。
他不会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吧?一边咀嚼,宋梨一边惊疑。饭菜已经开始凉了,他又要吃冷饭?想起上午的甜蜜样,男人的脸变得可真快啊。
“你不想有一个家吗?”
汤雪突然开口,吓得宋梨一呛。他忙给她拍背。
顺下气来,她反问:“你一直都想有个家吗?”脸仍通红,一半作紧张用。不该答应他的,他想要的太多。
“也不是一直……”
他想了一下。
“就是最近……和你一起吃饭说话,感觉有家人应该很不错。”
宋梨心头忽梗:“你先吃饭吧,饭要凉了。”
他的手从她背后离开,坐回对面。拿起筷子,未动又言:“我以为你也这么想。”
宋梨扒口饭,只觉难咽。
“我也觉得……有家人挺不错的。”
幻灯片般,妈妈的脸从眼前闪过,带着笑。
然后是另一张模糊的脸。
“但是一旦成了家,就不一样了。”她把碗搁在桌上。
“做了谁的夫人,就要操劳柴米油盐,整日围着家人转。就像把一个人切成两半,大半都给别人。”
“我有很多事要做,是断不可能把自己切开,分点给别人的。”
汤雪听罢,了悟什么似的,专心吃起饭来。宋梨松一口气。
席间一时安静,他眼睛不再勾着她。饭早凉透,又硬又黏,没了食物的美德,只是在喉间添堵。
悔意夹在冷意中滋长,狂野而混乱。一日不到,她的恋爱就葬送了。或许就不该说清,暧昧一阵,撒手离开便是。
走到帐外,宋梨把悔与寂悉数掐灭。是啊,总之要走,只是把无端牵挂消解了。
风在阔袖中钻,她抱臂而立。
“梨娘。”
一个声音夹在呼啸中传来。汤雪在她背后。
“外面冷,你进来吧。”
她有些迟疑,汤雪半推半拢把她送回帐中。
“照你说的,夫人和仆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认真看着她。
“嗯,算是吧。”宋梨对他的理解很惊讶。
距离陡然拉进,她被紧紧圈在怀里,抬头欲察汤雪神色,后脑勺却被扣住。他手很热,心跳明显。
“只要是你的家人,我两个都愿意做。”
宋梨眼底忽热,抬手想回抱他,脑中白光一闪。
“不……不行!”她举起的手猛推开他,转身向外跑。汤雪楞了一下,急追出去。
风刺沙削,有什么迷了眼。宋梨几欲扑倒,正要拿出斗篷,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把她往后一扳。她跌坐在他怀里。
汤雪将她牢牢锁住,气息扑在她耳侧,“梨娘,我们回去好好说,行吗?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他力度是霸道的,语气却卑微。
梨娘低着头,毫无反应。僵持许久,只有风沙在耳边呼卷而过。汤雪把她抱起,默默向帐中走去,她仍不看他。
哪里都是错。
宋梨被他死死握着手,盘膝在地,像入定的老僧。这可是古代!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怪不得能在地府上班,神乎其神便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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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猛睁眼。
是啊!他早晚是地府的人,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呢?!她转过头。
见梨娘姿态舒缓,似乎有话要说,汤雪赶紧靠近一点。她拉住他的手,表情神秘。
“汤雪……”
叫完他的名字,她突然没了声音,只剩嘴在张合。
怎么回事?他倾身向前。
不过半句,梨娘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梨娘!梨娘!”
汤雪接住她后仰的身体,探她鼻息微弱,怎么也唤不醒。懵了半秒,赶紧把她搁在铺上,出帐寻医。
军医五十出头,虽吊在壮年尾巴,精力比年轻人还是稍逊。查完一遍伤员,他拿出烟斗,正想暂作休息,就见汤将军急奔而来。
“你家夫人又怎么了?”他顿感大事不妙,忙抽一口。
果然,汤将军挎上他的药箱便拉他要走。烟斗砸落在地,他躬身想捡,却被喊住。“大夫!情况紧急,顾不得了!”
两人一路狂奔,几乎是一个拖着一个在跑,军医一面心疼烟斗,一面担心到底有何大事。等到帐内,已累得跌在病患身旁。
凑近细察,病人是熟睡状。他掌过她手腕,脉搏平缓,安然无异。扬起一边眉毛,他斜望汤将军,有些无语。
然而对方神色担忧:“刚刚她突然翻了白眼,昏倒了。你看……”
“依我把脉,夫人没什么问题,只是睡着了。”
汤雪松一口气。
“能否知道她晕倒的原因?”
军医摸摸下巴。今晨进帐,这女子收下的床单上确实血污片片,将军也说她流了许多血。但探她脉象,并无失血之迹。下午又来这么一出……怕是有疑难杂症。
他面露难色:“在下学艺不精,只对动刀接骨略知一二。夫人这种情况,很不好说,还得另请高人看看。”
汤雪拉开步距而立,仍像站在吊索之上,只好放低重心,单膝跪到梨娘身边。
危险。
他感到危险。不是万箭齐发、警神醒目;而是逆水击流、眼耳淹阻。除天不见岸,他踏空了。
单手撑地,汤雪望定军医。帐外穹草相对,空旷寥寥,风马来去无阻。那就是暂时没有办法。
二人相觑,均感局促。
“咳!咳咳…”几声急喘打破沉默,两对目光射向地上女子。
她擦了擦眼角逼出的泪,侧身坐起,“还以为要死了……”,不由把心声说出。回过神,才发现两双眼睛盯着她。
宋梨望向身旁军医,“大夫,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刻钟前吧。”
又望向汤雪:“那我躺了……”
“一刻钟。”
宋梨深吸一口气,背后发凉。刚刚气息猝滞,像被人掐住喉咙,离归西就差一步,所幸立马回过气。不料体感的濒死一瞬有这么长。
“你们为什么这个表情?”她看看自己,没什么异样。难道地府做的身体还是与真人有差,被医生看出来了?她面上恐怖。
军医瞥汤雪一眼,挎起药箱便走。
汤雪坐到她身旁:
“等剿灭敌军余部,我师就能回京。到时候,我们去看看别的大夫。”
那也没看出什么。
她楞了片刻,释然一笑:“没什么好看的,我从小就这样。”
汤雪愁容上眉间紧锁。
她没来由地心虚,不禁错开眼。落下目光,汤雪攥紧的手指节发白,宋梨悄然与他拉远距离,他却凑得更近。
“你……”她且疑且惧。
紧拳松开,他捧住她侧脸,逼她直视自己:
“梨娘,你总是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