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禁欲鬼监共感后[快穿]》
1. 兔与鹰
鱼鳞般的红云片片烧着,夹黄带紫。一轮巨大的血日悬在地平线上,保持着即将着陆的样子。
此处是仙界以下,人界以外——鬼界之境,名曰“近黄昏”。也有不识美景的人给它传了另一个名字:
地府。
橙光紫硕的天矮矮压着,一幢危绝巨楼与之相摩。楼体被染得深红浅褐,辨不出本来颜色。
宋梨仰头长望,只觉有些晃眼,眩出一层泪,心中亦悲:只差一点就大功告成。偏偏死在这时候。
她被鬼差押着,一步一顿走进楼底大门,光色立散,只有残影仍印在视网膜上。幻影渐消,眼中剩下一片空白。
她脑中也空白——工作功亏一篑,自己殒命,咽气竟非结束,死后世界真的存在。
细细看来,这空白里是依稀画着线条的。把地面、墙面、天花板一一隔出。宋梨疑想自己去路会在何时隔出。
越过空阔的大厅,穿过延伸的长廊,一面银光闪闪的门出现在眼前,旁缀按钮——是电梯。
地府装修诡异,电梯倒和阳间一样。看见熟悉事物,她莫名放松一点。
银门缓开,电梯内站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或者说,一具行尸。宋梨放松顿无,喉中滞涩,突然上不来气,只是强撑住看他。
这会是她的下场吗?她张口想问,却因恐怖而喑哑。
人身进,血身出。他与她擦身而过,没有丝毫腥气,肉中腥红似已凝固,只是看着逼真欲滴。
她目光拴在他身上,不自觉地。在为之后处置作心理准备。
电梯门关得很慢——太慢。血尸还未转身离开,就极速枯烂发黑,最后炭灰一般散洒在地。地面未承即纳,不过半秒,又是一片纯白。
宋梨全部看在眼里。
“这是湮灭。湮灭了,就再不存在。”
身后鬼差声音响起,为她解说,司空见惯地。宋梨并不感激,反而心脏被扼住一样,满脸恫厄。
电梯走得很快,心脏未松,她又被推出电梯。出门转身,目中是无尽长廊,隐约可见墙边镶着一扇扇门,紧凑、整齐、死板。
门上是有字的。
“判尸厅”三个笔题大字,浓墨粗重,威严;“厅”字斜下有印制阿拉伯数字,1、2……67、68……娟圆。
各扇门上题字风格各异,数字则统一,应是房间号码。她进入96号房间。
“你在这好好呆着,回忆自己罪行,夏大人一会过来审你。”
鬼差话音由耳背绕到耳前,解她手上绳索。
说话的一直是男音,面前却有男女两人。男差松绳,女差收拢绳段。松绳者不比宋梨高多少,面庞近在眼前,浓眉俊眼,长睫勾人;收绳者稍远,细眉凤眼,红唇柔媚。
“两位长得真美!被你们押来是我的荣幸!”
两差一惊,抬头看面前女子。圆眼弯弯,笑涡轻绽,面带病色,却更添柔弱清纯之美。她脸上是毫无攻击性的热情,像只好奇又易受惊的小兔。
“这是面具,你们喜欢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押送起来你们配合点。”男差语气减了一分薄硬。
“本想摘下面具吓吓你,看你嘴甜,就放过你。”
女差笑得风情万种。
“谢谢二位大人!”
宋梨谢过,目送他们离开判尸厅。
救命稻草般的两张俊脸消失,她脸上喧闹收起,五官渐渐凝成死寂。本以为能多聊两句,但他们明显正忙。厅内只剩她一人。
现在干什么?反省罪过吗?可她能有什么罪过?
她从小就是个万人迷,无论同辈晚辈长辈,大家爱她都来不及,更别说什么罪过。
自己活着就是恩泽本身。宋梨念定,鼓气似地微微抬首。
可惜光鲜二十多年,死后却要“湮灭”,灰也不剩。
她顿时泻了气,绝望趁虚而入,把身体一寸寸封冻起来。房间里空气沉重,静得有死意。
“嘟”
这声音很熟悉。
宋梨耳朵轻动,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嘟”
又是一声。
她转头查看,一片纯白中竟有把椅子,只因和四周颜色相同,太不显眼。
走近坐下,她拿起手机,冰封顺解。
屏幕亮着,其上是张人物卡片。黑眼圈比熊猫还浓的青年男子单手比耶,笑得油腻。她立马幻视好几个昔日追求者。
动效的骷髅图标浮现,左滑褪色,右滑变红。那就是左滑无感,右滑喜欢。
上滑,密密麻麻的自我介绍挤满屏幕,让人毫无细看兴趣。
地府的择偶软件和阳间也没什么差别嘛。
正吐槽,下滑出一张血肉模糊的尸体照,宋梨胸口一张,差点没回过气。
猛把屏幕拿远,她迅速眯起眼睛滑出。
还是有差别——非常考验心理素质。
伸直手臂,她尽力小心地拉出下一张,生怕又冒出“尸检照”,看得极慢。
一张、下一张、另一张……
还没找到心仪对象,一个顶着“严禁早恋”脸的男子出现在面前,“唰”地将手机夺走。
“李老师?”
宋梨愣愣放下仍是持机手势的双臂,犹疑开口。
“李老师”不应,手指在屏幕上飞动,盛着方形光亮的双眼越睁越大。
“十八个!你把十八个该死的人放走了!”
他转过头,鼠眼中怒火四射,鼻孔大张,像头应激的公牛。
放走?什么意思?她呆望着他。
扬起右臂,他作势要将手机砸她脸上,宋梨急忙抱头闪躲。
所幸只是恐吓。
宋梨睁开惧眼,黑影从膝上爬下,摇摇晃晃游走。
影子的主人头顶秃亮,却是青年男子挺拔背影,并非中年驼背的李老师。
夏大人。
鬼差的话忽回响。他是夏大人,戴着面具的夏大人,审她的判官。
她面如死灰。忽然笃定自已下场——被抽得皮开肉绽,然后化成灰。
紧盯判尸厅入口,她一刻不敢松懈,万一能求求情呢?她呵护着一丝可贵的侥幸。
大门打开,她的侥幸迅速疯长。
刚刚还怒不可遏脚步仓促的夏大人,现在神色舒缓步子弛稳。除了越近越刻意板出严肃面孔——活脱脱一个强装威风的“李老师”。
“你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吗?”他语带威压。
“我让18个该死的人活过来了?”宋梨怯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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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然而大胆仰着头,关注他神色变化。
“对。这是重罪。”男人眉头又压低一点,似想让她害怕,但毕竟是熟面孔,宋梨总觉还有谈判余地。
“为什么?”她抬起一双圆眼,神色单纯。
“我放了他们一条生路,难道不是积德吗?”
夏大人眼里闪过意外,但很快又定下神色。
“如果你放走的人里有纵火犯杀人犯,受了死刑才下来的。还算积德吗?”
宋梨面上一滞,心沉半分——这可商量不了,她也许真犯了大错。
“大人,还有挽回的办法吗?”她真心急切起来。
“有是有的。”男人脸上浮起莫名的笑,有些瘆人。
“只要你乖乖配合,去阳间替他们死上十八次,补上空子,一切都好说。我会陪你一起。”
最后一句说得很重,似乎那才是重点。
“这不是刷数据吗?!我就一条命,死18次!”
宋梨惊得脱口而出。又想起什么,她补充:
“我才不要替那些坏人死!”
男人心虚地错开眼。
“刚刚只是提醒你事情的严重性。”
“我看了那些人的详细资料,都是些清清白白却死得极惨的可怜人。你就当是积德了。”
比起“积德”,“死得极惨”四个字像四枚钉子,一下一下凿进宋梨的耳朵。她的确犯了大错——手贱,没苦硬吃。
见她仍不甘心接受,夏大人抛出最后筹码:
“补上空子,你就可以回魂。”
“回魂?!我还可以活过来?!”宋梨面露喜色。
“对。去阳间的东西还在准备,我们坐这等等。”
既然没有放走坏人,罪否德否,能回去就行,宋梨静下心等待。仍忍不住不安。
她急于在脑海中描绘出重生后的鞭炮满地,烟花散天。
“死得极惨”的钉子却又扎进一点,把鞭炮烟花变成六月飞雪,断头台边唢呐二胡齐鸣。
“如果没这件事,我是不是可以直接还魂?”她愣愣问道。
“对。”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要湮灭。她心里五味杂陈。
顺下气,宋梨迟疑道:“夏大人?”
“嗯?”
“你是怎么审人的?”
夏大人思索片刻:
“来地府的半尸都会保持死时模样,我先观察表征,再听他们自述,结合判断。”
“罪轻、死得不惨的放生,其余把收集的信息交给判行官,让他们决死。”
“那人就是个判行官,来交接工作,给我代班。”他向判尸厅门口扬了扬头。
宋梨望去,一个长身细腰的人正快步走来。
面孔深邃,隔着很远也知道五官分明,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发亮,只有眉眼沉暗,缭绕阴郁。
“汤大人,您来啦。”身旁男人上前迎接,语间谄媚。
“夏大人。”来者开口,声音低得接近零度,像一块寒冰贴到宋梨耳垂,冷得她一激灵。
脚步未近,话音先行:
“我是来替你出差的。”
夏大人摸了把脸,摘下那张略带怂相的面具。
“什么意思?”
2. 蛇与雀
宋梨听出剑拔弩张之意,赶紧跟上查看。柳眉桃花眼,是个美人。不过面上愠怒。
他刚刚莫名笑,原来因为可以出差。
等宋梨渐悟,房间内气氛已降至冰点,只有来者脚步声仍“踢踏”作响,像冰晶落在冰面上,对低温作出反复强调。
宋梨转眼看去,这位汤大人也极美。
浓眉长眼,鼻梁高挺,两颊骨感,唇若削成。眼窝深陷,颇有异域风情,但其中缭绕的,与其说是阴郁,不如说是阴鸷。
他比夏大人略高,看他时却不低头,而是微微垂眼,黑睫下压,流露出淡漠杀气。这种目光看得人如怯弱猎物,只能在宽大鹰翼下束手无措,等待最后俯冲。
而他就是那只鹰。
汤大人终于站定,距夏大人不近,恰恰拉出疏离。
“出差期间,我会正常完成工作。”
夏大人微微张口,温柔的脸庞写上脏字,嘴里却干净得一句话吐不出。协助刷数据的事本就谁都能干,对方还不用人代班,领导不用他用谁?
宋梨看出他脸上微妙,心想俯冲完成,猎物已经咽气。只暗暗失望好戏太短。
“汤雪,你为什么突然想出差?”夏大人话中敬意尽失,又起一出。
“我做不了你的工作。”汤雪面不改色,语气是陈述事实。
“这样……也是。”夏大人哽了一下。
“你是判行官,本来工作内容也跟我不同。只是我想你常帮别人代班,以为你乐于助人,现在看来,只助得了那些光做书面工作的,帮不了我们基层人。”
汤雪不答,只当默认,面上仍无异色。夏大人拳头砸在棉花上,神情颓然,赌气般闷闷走出判尸厅。
新的出差者工作能力不差,待人态度不可食用,脸是秀色可餐。宋梨判断毕,向前一步想要细看,对方却转身离去。
“汤大人!您出差是要带着我一起的!”
前面的人顿住,转身低头看她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
这是……才看到这儿还有个人?
宋梨脸上尴尬笑笑,暗顺一口气。
没等她开口介绍自己,前者又转身向外走,她急忙跟上,心里翻起白眼——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毕竟以后还要相处,她按住怒气,决定给他一个热情的见面礼。
可惜没有热情的回礼。
*
不知为何,望见夏匕贞身旁女子时,汤雪开始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压下心中异样,他说完工作安排便走,却被叫住。
“汤大人!您出差是要带上我一起的!”
身后女子音如清泉,因为急促,泉水叮咚溅到耳边。
回过头,黑瞳目光炽热,照得他不自在,他转头便走。背后脚步声急急跟上,越来越近。
突然,她乱糟糟的发顶侵入余光,连同侧脸和声音,那目光又扫在脸上。他加快步子想摆脱,却像长了尾巴,怎么也拉不开距离。
“汤大人!你叫汤雪对吧?哪个汤,哪个雪?”
“我叫宋梨,唐宋的宋,雪梨的梨。”
“你长得好高啊,是不是有一米九?”
女孩说着,往前跃一步,想在前方用目光丈量他的高度。
“你眼睛真好看,像画出来的一样。和你一起出差我很开心!”
“要是你用这双眼睛看看我,我就更开心了。”
汤雪健步如飞,心跳快于步频。走完大半截判尸廊,终于把这只吵得他心烦的小雀甩在身后。
可惜前面是电梯,他再躲不掉。
电梯门从来都关得慢,今天尤其慢。
走进电梯没安宁几秒,女孩就跟进来,抬头直直望着他。她双唇紧闭,不再说话,目光却比之前说过的每句话都要吵。
对峙良久,见她身体瘫软,顺着电梯银色内壁滑下,他终于松一口气。
被剩在电梯内,宋梨恨恨看着汤雪离开的背影,巴不得用眼睛把他灼出一个洞,眼皮却越来越沉。
待她合眼,电梯自顾自开始运行。
门关关开开,不知到第几次,走进一名鬼差,一个满身脏污、头上开洞的半尸。
“嘘。”
见半尸想叫墙角女孩,鬼差赶紧做噤声手势。
“她在做复梦,勿触勿唤。”他低声提醒。
“什么是复梦?”半尸沾满血渍的眼里透出疑惑。
“新来地府之人都要做的梦。在梦中回顾一生,清点内心遗憾罪行。”
半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晃得眼皮也打起架来,身子一软便倒下去。
“等你做完梦我来接你。”
“叮”声响起,鬼差走出电梯。
“叮铃叮铃……”
旋转木马开始上下移动。
马背上的小女孩笑声天真烂漫,肉嘟嘟的脸上,一对圆眼眯成月牙,乖得人心软。
“妈妈,谢谢你带我出来玩!我好开心啊!”
她声音清澈如泉,叮叮咚咚敲在木马旁的女人耳边,溅到脸上,便成了眼尾笑纹。
“小梨开心就好,以后妈妈天天带你出来玩。”女人声音温柔,如春风拂面。
拂到宋梨心上,却令静水波涟漪。她笑眼里含起微光。
“妈妈,小梨不要你天天陪我玩。我要跟爸爸。”
“为什么?”女人面浮异色。
“跟着妈妈,我会耽搁你找到自己的幸福。”宋梨说罢,笑容消散,小小的面庞上,五官轻轻颤抖。
她看见妈妈脸上挂起隐怒,又很快换下,变成怜爱的笑。
“别听他们说的!小梨就是妈妈的幸福,有你在,我都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还要找什么呢?”
妈妈拨开宋梨沾湿的额发,一点点抚过她的脸。
“这对大大圆圆的眼睛,看妈妈一眼,妈妈心里就盛满了蜜。”
“这个小鼻子,皱一皱,妈妈心里就酸得不行。”
“这张小嘴,一开口,妈妈就笑得停不下来。”
“我的宋梨就是个小天使,没人不爱你,但没人比妈妈更爱你。”
妈妈是对的。从小到大,见过宋梨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的笑是不入口也能尝到的甜,她的注视是不靠近也能感到的暖。
她一路笑着跑着,注视别人,但只把自己放在焦点,因为她是妈妈的视野中心,要永远昂首挺胸,大大方方。
可她也会躲到视野盲区,想如果妈妈眼里没有她,还可以添出多少风景。
一梦如年,宋梨醒来,泪眼中有些不知当今何世的迷茫。但她的迷茫很快被其他代替——惊恐与愤恨。
电梯里躺着一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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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半面的尸体,距她不过半尺,吓得她喘不过气。扶墙颤颤巍巍站起,她按下“判行”层,战栗着紧盯层数转换,眼前又闪过汤雪逃命似的步子。
平时再冷淡的人,听过她一席话术也会态度和缓。毕竟话再肉麻,经她说出都有别样魅力。
他着急不应就算了,看她在电梯晕倒,扫自己一眼便走,问也不问,更不搭把手扶。
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和尸体待在一起。
她怒气冲冲走出电梯,眼前长廊却把她骇得火气都灭了一半。刚刚忙着追汤雪没注意看路,这地府怎么每一层都这么长!
汤雪要走,也不说声他的厅号。这长廊笔直一条,两边都是判行厅,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间间找,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
宋梨鼓起勇气,敲响最近一间判行厅的门,这层门牌上是有姓名的。
她扫一眼门牌上的名字。
“陈大人您好,我有事要找汤雪汤大人,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吗?”
房门内探出的头只有眼白没有眼珠,吓得宋梨想闭上眼,又觉得不礼貌,只有盯他人中。
“104厅。”
“谢谢谢谢!”
宋梨深深鞠躬,与那张恐怖的脸错开。
“咚咚”
汤雪开门,正对上宋梨怒气汹汹的脸,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回办公桌,继续工作。
好你个汤雪,接了出差任务就把我这个核心人物丢在外面。宋梨目光如刀,巴不得一刀把他破成两半。
刀刃贴上他俊丽的侧脸,她却有了更好的办法。
“汤大人,你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宋梨凑到他身边,语气轻佻。
她俯身作看电脑势,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眼色挑逗地爬过他眉眼唇。汤雪不与她对视,而是别过眼,把微红的耳廓留与她。
宋梨不由笑得猥琐,他倒容易害羞。
起身,她从桌边抽出一支笔,触上他敲字的手。
轻轻重重,一下下点过指节,滑上他的手背。
“汤大人的手真美,手指那么长那么细,肯定做什么都灵巧。”
话音未落,汤雪抬手,握住笔端向后翻转。
宋梨只觉他嗔得可爱,并不把反扭的手放开。
她另一只手握住汤雪,像是要把他手拿开,大拇指却在他手背上摩挲,一下轻一下重。
“汤大人真小气,一支笔也不给人玩玩。”
宋梨得逞,语调上扬,有戏无怒。
汤雪起身猛抽出手,拉过宋梨手腕。
没反应过来,她已被双手反绞,俨然一个受捕犯人。
“你干嘛?!”她回头大喊,对上汤雪杀气腾腾的眼,吓得一愣。
“进去。”汤雪不耐烦地往右前方一瞟。
宋梨朝他示意方向望去,办公室沙发旁有扇门。
“好好好,放开我,我自己走。”
她转转手腕,一步一顿朝前走去。
打开房门,左侧是洗漱间,右侧是张双人床,旁立一个大衣柜。
这不是办公室吗?怎么里面还有个卧室?
宋梨回头望望汤雪烦躁的神色。
“这是要干嘛?”
没有回答。
不等她犹豫,后背被人一推,她一个趔趄摔进房间。
3. 人与鬼
“砰!”
稳住身体,宋梨转过身。
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
自己这是被关进监狱了?刑期是多久?宋梨觉得有点好笑。
幸好不久后就得回阳间,不是无期徒刑。
她走进洗漱间,镜面光洁如新,映着的脸却不然。
面色蜡白,瞳孔大得骇人,嘴唇发乌。突然撞见个死人,即使是自己,宋梨也觉得难以接受。
她赶紧闭上眼,又看见另一个人——她的妈妈。
她和妈妈长得很像,如果有天妈妈合上眼,大概和她这时看起来差不多。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也让她恐怖得无法呼吸。
跌跌撞撞从镜前逃开,她瘫到床上。
如果妈妈看见她这个样子,又会怎么想?
幸好还有机会还阳,幸好。
长舒一口气,她翻身坐起。
这个房间太新,就像从未使用过。白墙白柜白床单,让她又想起灾难源头的判尸厅。
真膈应。
宋梨低头,扫到自己布满兔子图案的睡衣,还有跌进房时掉在床边的笔,眼睛一眯。
*
“砰砰”
汤雪打开门,手捧红布的鬼差走进来。
“汤大人,让您久等了。这是传送斗篷,可以助您穿越阴阳变换时空。”
鬼差说着,把血红的斗篷放到沙发上。
“现在麻烦您打开手机的地府智能办公软件,软件为此次任务紧急推出了阳间赎罪系统,请您和宋梨小姐录入指纹进行绑定。”
汤雪点进界面按上手指,“叮”声响起。
【欢迎使用地府AI:Apprationintelligence—鬼怪智能,让您的监守更轻松!】
【欢迎您成为监守者!汤雪先生】
汤雪走到卧室门口,刚拧开锁,门就从里面被拉开。
宋梨从门缝中怯怯望他,并不动作。
他后退一步,转身回到沙发旁,身后人才带上门跟出来。
“把手指放上来。”
他抬起手机,宋梨的手跟着抬起。
“叮”
【欢迎使用地府AI:Apprationintelligence—鬼怪智能,让您的赎罪更轻松!】
【欢迎您开启赎罪之旅!宋梨小姐】
宋梨睁大眼望着头上虚拟屏,对耳边机械音一并惊异。
“地府还有这么高级的东西呢!”
【当然啦!宋梨亲!咱是由新来地府、决心在此掀起AI革命的程续缘大人开发,各方面都要站在三界前列!】
屏幕上文字闪动,像一个虚拟小人在得意地眨眼睛,宋梨竟看出一丝可爱。
“走了。”
冷冰冰的声音打断她的欣赏,宋梨转过头,汤雪身着一件血红斗篷,衬得他如嗜血艳鬼。
“汤大人,这斗篷需把宋梨小姐盖得严严实实才能起效。时间紧,斗篷做得不大,还烦请你俩挤一挤。”
听完鬼差提醒,宋梨掀开斗篷钻进去,死死抱住汤雪,把脸贴在胸口,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他心跳很快,宋梨得意一笑。
嗜血艳鬼也会不好意思。
一片黑暗中,宋梨感到脸渐渐热起来,紧接着是与汤雪相贴的身体。他不是鬼吗?怎么会?
“你怎么突然变热了?”
汤雪不答。
【宋梨亲,不是汤大人变热了,是您的知觉回来了】
我的知觉?宋梨想起汤雪的手,原来不是冷,是她摸不出。又想起那心跳,其实对于鬼也有些突兀。
“你们鬼还跟人一样呢?”
又是机械音回答。
【宋梨亲!这是咱地府的员工福利!员工们的身体用起来与活人无异,体验也同样丰富多彩!除了汪汪,汪汪没有身体,自由自在!】
“你叫汪汪?”
【是呢宋梨亲!汪汪原是程大人小狗的名字,现在咱替小狗陪着程大人,所以咱也叫汪汪!】
原来是赛博小狗。
宋梨想着,突然被推开,狠狠跌出斗篷。
“啊!汤雪你个——”
宋梨失声大叫,却被身体的再次跃起截掉半句。
身下是什么有弹性的东西。
一瞬由暗到明,她被亮得睁不开眼,只好伸手去摸,床单触感。她索性躺着等眼睛恢复。
一阵锅铲敲响,各种气味涌进鼻孔。前调是花露水的甜,中调是红烧肉的香,后调是淡淡的霉湿气。一阵温风从脸上扫过,宋梨身上慢慢出汗。
即使看不见,她也感到世界一下子丰盈起来,不由泛出泪意。比起地府无尽的白色长廊,压在身上的沉滞空气,阳间的一切都那么生动美好,近乎恩赐。
而她失而复得的知觉,就是这恩赐的载体。
感恩毕,宋梨睁眼坐起,发现自己换了身行头。
碎花短上衣、蓝色牛仔裙、塑料凉鞋。这是穿到别人身上了?
一扭头看见个梳妆台,她赶紧蹭过去照,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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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
这怎么回事?穿越还送衣服,有够人性化。
站到梳妆台前,她感到裙子有些往下掉,镜子里自己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不是设计,是上衣太大了。
“汪汪,你们送的衣服不太合身啊。”
【宋梨亲,这是死主的衣服】
“我去!”
宋梨扯起衣沿打算脱下,脱到一半,想起死主不用死了,自己才是要死的那个人。衣服就是身份,这是刷数据要披的皮。她又穿回。
“这个数…赎罪具体要怎么赎啊?”
【被监守者带到目的时空后,您只需自由活动,时机一到,汪汪会把您放到事发地】
“怎么放?瞬移吗?”
【是呢宋梨亲!不过也不用每次都瞬移,比如这次,您正好就在事发地】
这就是事发地……
宋梨环顾四周,身下是一动就吱吱呀呀的小床,床头贴在墙角,往上几寸是破烂的木窗。窗子大开着,外面是旧得发灰的居民楼。
面前是掉漆缺角的梳妆台,和小床一起把过道挤得只够一人通行,通道不用三步就到尽头,尽头是更破的门。
门边躺着一瓶花露水,屋内香气仍浓。
这屋子不久前还有人。
“死主去哪了?不会被扒光了扔在路边吧?!”
【怎么会?!宋梨亲!】
【死主会穿着死前上套衣服睡上一觉,在阳间某个安全的地方!】
原来是自己替死主呆在危险的地方。
宋梨又望望这小屋,在这要怎么死?她脑海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场景。
机械音再次响起,那些场景都化为虚影。
【此次您需因地震死于居民楼内】
“事发地范围这么大?”
【是呢宋梨亲】
宋梨起了玩心,要不出去走走再回来?
“还有多久地震?”
【1分钟】
“我去!”
迅速钻到床下,宋梨膝盖一硌,痛得她呲牙咧嘴。
自己是要死在这的,不知道待会儿有多痛。
木窗狂震,床脚也剧烈摇晃起来,吱吱呀呀变成死神索命的预告铃。
宋梨贴在冰冷的地面,用尽全力蜷缩起来,紧闭双眼,像一粒沙子跟随着地面抖动。
“轰隆隆”
尘土扑面,木板折断的声音夹在墙体砸落声里,压垮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剧痛将袭,宋梨顿悟——恩赐的载体原来是惩罚的载体。
4. 得与失
好痛!
宋梨本想这样大叫,身体却像飘到半空,无依无靠,更无力发声。
尘土呛痒,地面冷硬都离她远去,周身可感只是漆黑——并非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寂静。
【宋梨亲,您的身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咱只有接到您魂上跟您说话。没有进行访问申请,请您谅解】
机械音在寂静中回荡。
“汪汪,我是灵魂出窍了吗?”
【不是呢宋梨亲,是汪汪见您太害怕,把您的痛觉暂存起来啦!】
“我的好汪汪……”
“太感谢你了……呜呜呜呜呜……我刚刚真的怕死啦呜呜呜……”
宋梨用略失真的声音发出哭泣,身体机能早不允许她流泪,所以更像表演假哭。
假哭太没意思,她没几声就停下。
“这算计上一次了吗?”
【稍等。】
机械音静了半分钟。
【现在您死透了。累计1次。】
宋梨不敢想象这地震杀伤力有多强。
“汪汪,这才第一次我就被砸成烂泥了,死完十八次我得成什么样啊?”
“等我活过来,我妈不得吓死……”
【别担心宋梨亲!您现在的身子是阳气聚的,被斗篷施了法,才变成实血实肉。到了下个地方,又会聚个新的出来。】
【等您回魂,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
太好了!宋梨如释重负。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下个地方?”
【现在就行。】
【您这次没用瞬移,我正好能把您移出去,让汤大人来接您。】
眼前一亮,随之而来的是啾啾鸟鸣。宋梨想睁眼却睁不开,仿佛眼皮不属于自己。
“我都死透了,怎么还能听到声音?”
【您现在身死只是气散,气散完又会往回聚,也就是说,您会恢复回原样。】
“那我恢复得还挺快。”
【知觉恢复得最快,因为和您魂魄连得最紧。】
【其他稍慢——等等汤大人您别走啊!】
“怎么回事?”
汪汪沉默片刻,好像有些尴尬。
【汤大人刚到这,看了您一眼就又走了。】
*
地府办公楼,一楼大厅。
夏匕贞刚吃完饭回来,远远望见一堆红布散摊在地。
红布堆隆起,他擦了擦眼,以为晕碳晕得眼花。
直到走近,才发现布下盖着什么。
原来是只穿着红袍的鬼。
夏匕贞掀开帽檐,露出的脸面目苍白,眉毛紧拧,布满细汗的额上青筋暴起。
这是生病了?鬼怎么会生病?地府连医生都没有。
等等,这病鬼怎么有点眼熟?
他又端详半天。
像那个……那个……
汤雪!
“汤雪!你怎么在这?!你不该在出差吗?”
“扶我……回办公室。”
汤雪声音低得近乎喘息。
夏匕贞掀开斗篷,才发现人高马大的汤雪蜷成一团,双拳紧握,一副濒死之态。
地府从来只有已死之人,纵缺胳膊少腿,没了知觉都安闲自若,见到只将死之鬼,夏匕贞竟觉得背后发凉。
他赶紧拉起汤雪架在身上,一路把他扶进办公室。
地府办公区生活区合一,因为以前工作强度太大,有家也没空回。员工们偶尔会去同事的生活区做客,满足社交需求,以及窥私欲。
但汤雪除了被拜托代班,几乎不和别人打交道,所以没人知道他的生活区长什么样。
不过,今天答案就要揭晓。
夏匕贞推开卧室门,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汤雪散乱的被子上满是黑白卡通图案:小兔、小猫、小青蛙、花朵、草莓还有上小下大的……梨?
汤雪感到夏匕贞没再动,也抬起头,不过他先看到的是床单一角几个粗黑小字——宋梨到此一游。
“扶我去……沙发上。”
汤雪勉强吐出几个字。
“喜欢这种不丢人!”夏匕贞忙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就躺这儿吧!”他又补充道。
“沙…发。”
夏匕贞扶他躺到沙发上,又回去带上卧室门,顺便再看一眼——没想到汤雪长得凶神恶煞,私底下却有颗少女心。
夏匕贞递纸给汤雪擦汗,更多是擦他满脸的泪,他怎么这么难受——都哭了。
对方接纸的手颤颤巍巍,夏匕贞干脆直接伸手给他擦,擦了一会,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汤雪这状态,不能去出差了。
他得赶紧告诉领导,再给自己争取一次机会!汤雪这么爱工作的人,地府有且只有一个,没了他挡道,前途一片光明!
至于代班——求求别人也行,风水轮流转嘛!
走到办公室外,夏匕贞拨通笛烛电话。对面刚传来懒散的“喂”,他就倒豆子似的把汤雪情况细细铺开。包括他难受得倒地不起,生活都不能自理。
等待的一分钟内,夏匕贞眼前再次闪过那些期待,阳间的生活百态、花香酒气又扑面而来。
然后是一分钟,另一分钟……
直到他的期待都枯落在地,也没等到回答。
他看看通话界面,电话并未被挂断,笛烛是一直沉默,还是早已扔下手机离开?
“嗒、嗒、嗒、嗒……”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形瘦削,一身红衣的女人正快速走来,是笛烛。
夏匕贞心跳加速——这么快!阳间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来者细眉倒挑,压得极低,把三角眼按出焦急。薄唇紧抿,似要封住什么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话语。
夏匕贞暗暗雀跃,用目光迎着她走近,对方却没看到他似的,擦身而过,直直冲进办公室。
见到汤雪的一刻,她单薄的背影一震,仿佛收到惊天噩耗。
“真这么严重!”
高扬的女声中气十足,刺得夏匕贞耳膜一痛。
他应该是见不得尸体。
宋梨回想起汤雪给的出差理由——他做不了夏匕贞的工作,也就是说,其实他心理承受能力很差。
差到都不知道出差要替人收尸,就为了不去面尸厅上班而揽了出差的活——不然他好歹能带块裹尸布来,眯着眼睛扔到自己身上,再把自己弄走。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肯定回去就不干了。
“汪汪,监守者还可以换,对吧?”
【当然了宋梨亲,传送斗篷只要是地府员工都能用】
“那你让汤雪赶紧找人替他,我可不想一直半死不活地躺在这。”
【好呢!】
汪汪回答轻快,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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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梨希望更浓。
“我还有多久能恢复好?”
【6小时左右】
宋梨试着睁开眼抬了抬右手,看到一摊血肉模糊,骨头都露在外面,吓得赶紧又闭上眼。
“汪汪,等我恢复好你叫我一下。”
为了不被自己烂糟糟的尸体吓死,她只有乖乖躺着。
鸟鸣啾啾,纵使时有变化,听久了也没意思。宋梨想要睡去,脑子里却像有一片混沌被不断搅动着,让她无法意识清晰,也无法失去意识。
这片混沌无嗅无味,甚至没有温度,但存在感很强,因为对于现在的宋梨,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宋梨不是喜欢回顾过去的人,她不会在无所事事时整理旧物,或沉浸在回忆之中。给已成定局的事判对错让她恶心——既然已经无法改变,又何必反反复复回头。
她也不爱展望未来。
如果展望有用,为什么人生下一个方向总在她意料之外?
她喜欢停在现在——此时此刻的感受永远最丰富生动。但如果失去感受了呢?
她发现她连现在也不喜欢。
像一缕孤烟在风的冲撞下游移,她无限散开,却并未消失,而是在空气中以更小的姿态继续存在。她感受不到自己,却又知道自己存在着。
像走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无法确认自己活着,也无法证明自己死去。
这片混沌是无边的永恒,看似混乱,实则静止,让她以为可以摆脱,实则动弹不得。
好恶心。
宋梨再次睁开眼,头顶竹枝摇曳,可以描摹出风的痕迹。她这才觉得自己真在阳间。
想摸片落叶抓着,她分不清手里有什么,又不敢抬手直接看。
“汪汪,我的触觉还有多久能恢复?”
等了很久,她才听到回复。
【宋梨亲,刚刚情况紧急,咱暂存您痛觉时,好像把另一些知觉也一起暂存了。】
“……”
宋梨突然明白,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并非出于哲学角度,而是生理角度。
真是因祸得福……
又得祸。
宋梨脑中上演一个荒谬场景——自己背后插刀,血淌了一路还神色自若走在街上。路人提醒,她伸手一摸以为是番茄酱,因为闻不见尝不出。
“可以把知觉还给我吗?除了痛觉。”
【汪汪试过了……不行呢宋梨亲。】
【不过您放心,只是暂存!等您回魂就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
一声大喊回荡在林中,震得竹枝乱晃,鸟雀惊飞。
摇曳的青绿下,隐约可见一具衣衫杂污的人身,泥血纵横的脸上眼珠轮了又轮。其中黑色瞳孔随着日影变换由小变大,最后大到足以装进一枚月牙。
月牙一钩,眼珠的主人便坐起身。
“汪汪,怎么还没人来接我?”
【汪汪也不太明白呢,系统显示监守者还是汤大人。】
“地府这效率……你再刷新一下呢。”
【刷新中……】
宋梨紧盯虚拟面板,全神贯注期待转机。
“簌——”
一个黑影闪到眼前,穿破她的专注。
宋梨向后猛弹,一屁股跌在地上。
抬头一瞬,黑影头顶的虚拟面板刷新成功。
【监守者:汤雪】
5. 泪与笑
刺痛还在脊髓中延伸,沿着每一根神经放射,裂骨破皮。
汤雪竭力稳住身体。
脚底一实,随后是一声惊叫,什么砸到地面的声音。
“汤雪?”犹疑的女声钻进耳朵。
他感到帽檐被人掀开,垂落在肩。
“哗哗”,像是拍落手上尘土的声音,未能预料,脸上蹭过温热触感,蹭得面庞上一片湿。
“你怎么哭了?”
他想把脸上的手拍开,但已没有多余力气。
“地府真是没人了——”
女声哀叹道。
斗篷布料挨过眼下皮肤,“眼睛都不敢睁。胆小鬼。”
话里含着笑意。
汤雪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火,又无法反驳。上次的教训还没过,不能再犯错。
斗篷被人掀开,他被一具柔软紧紧贴住,火莫名消了一半,连身上痛意都顿时减轻。
“你很冷吗?怎么在抖。”
身前人胳膊穿过他臂下,掌心实实贴在他的后背。
她话里关切,他却觉得不怀好意——因为疼痛,自己烫得几乎是在燃烧。
可他又真的被安抚了。很奇怪。
她的体温本该是火里添柴,却真的让这滚烫平静下来。
心里像被轻轻挠了一下,汤雪浑身不自在。
“别推我!我自己出去!”
她抽手离开。
他心里一空。
怎么回事?汤雪想掐自己一把,色欲熏心。
手指微动,他才发现疼痛尽消。
“你怎么还不走?”
宋梨看着愣在原地的汤雪,觉得有些尴尬。
在这段小溪奔流而过,芦苇稀稀的山谷里,她穿着汗得发黄的白背心,扯着蓝短裤松松垮垮的裤腰,踏着军绿布鞋。
如果她是个彪型汉子,一切都会正常许多,但她不是。汤雪本就不喜欢她,看见这一身,肯定在心里把她贬损死。
“你别睁眼!我没穿衣服!有事直接说!”
宋梨的话像三个巴掌拍到汤雪脸上,弄得他有些失措。顿了一顿,他解下身上斗篷递给她,“你先穿上这个。”
“行,你睁眼吧。”
一袭红袍的女子出现在眼前,仰头看着汤雪,她黑黑亮亮的眼里闪着没来由的得意。
“这次有礼貌多了。我给你画的床单被套,喜欢吗?平时给人画画我可都要收费的。”
她唇角勾起,半眯的眼里溢出笑意。看来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是满意。
汤雪想发火,又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受了她的恩惠,不好发作。他拿出一条红色手链递给她。
“要用这个感谢我?”
“……领导让你戴上。”
“你给我戴。”
她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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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里伸出手,白皙的手臂寸缕不着,汤雪迅速收回目光。
看着汤雪轻动后保持静止的眼睫,宋梨有些无语。自己又要拢斗篷又要提裤子,两边不应付,他还以为自己要占他便宜。
“那你把眼睛闭上,我自己戴。”
过了约莫三分钟,宋梨的声音又响起。
“不行,这个得两只手才能戴上,你帮我。”
汤雪缓缓睁眼,又扫过那截白皙的手臂,暗觉不齿,把目光定到她手腕上,还是不自在。他硬着头皮牵起手链两端,试了又试。有好几次都接近成功了,链头却从指缝溜走掉落在地。
这个傻子。
宋梨看着汤雪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早已不满。又见他一次次把手链落在地上,搞得又脏又灰,更是起火。他还是闭着眼睛默默流泪的时候最顺眼,虽然胆小,好歹惹人怜爱。
“你把手链擦擦,在我手腕上按紧再接头。”
汤雪指腹按上她腕内,不由心中一动,链子扣好他便抽手,急于摆脱这不适。
宋梨却注意到什么。
“你手上那个跟我是情侣款吧。不要以公充私哦~”
“与你无关。”
汤雪垂眼扫过左腕红镯,这是走前笛烛交给他的,用于镇痛。他顿时明白,刚刚痛感消失不是因为宋梨,是因为这个,不由得松一口气。
但他的话随后就被驳回。
6. 怒与喜
【恭喜汤雪先生为宋梨女士成功戴上结心链,结心完成!】
两人齐刷刷看向虚拟面板。
不顾二人诡异神色,面板上文字继续闪动。
【结心链功能如下:】
【壹绑定功能:
【汤大人与宋梨亲完成任务前强绑定】
【贰沟通功能:】
【宋梨亲可与汤大人互相传音】
【结心链附加功能如下:】
【壹存取功能:】
【可把各种物品包括汤大人存入结心链或取出】
【备注:内含汤大人俸禄袋。】
屏幕仍在闪动,似乎话没说完,宋梨却忍不住问:
“强绑定、传送斗篷和俸禄袋分别是什么?”
【强绑定意味着,汤大人在宋梨亲完成18个任务前,无法自主回到地府。】
宋梨扭头看汤雪,他压低的眉下杀气四溢,看来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传送斗篷就是宋梨亲现在身上那件。它可以帮你们切换任务点,还有同一空间中的地理位置。】
【俸禄袋是笛大人放进来的。里面是汤大人这些年来的工资,取出即为通用货币。】
“要怎么取?!”宋梨两眼放光。
【想象着结心链闭眼,伸手即可取出】
宋梨合眼,果真看到一个模糊空间。
一个红色钱包躺在地上,伸手捡起再睁眼,钱包果真出现在手中。
钱包看着薄扁,像是空的。宋梨毫无触觉掂不出重量,只好打开查看。
红色纸币赫然出现在眼前,抽出一张又来一张,她眼皮一跳——商场飞机大饭店,鲜衣美景自助餐……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做人命任务的,鲜衣是寿衣,美景是墓地,至于自助餐,舔一舔唇——汪汪已经收走了她的福气。
手里钱包被抢走,她瞪了一眼汤雪,又觉理亏。只好恋恋看着手里几张红票,放进结心链里。
放完又瞟一眼汤雪,他愣愣地别着头,耳根绯红。拿几张就生闷气,明明钱多得花不完。
低下头才发现,刚刚拿钱时松了裤腰又开了斗篷,裤子都堆到脚踝,两条腿就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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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幸好身上的背心洗了太多次长长坠着,只能看见膝盖和小腿。
“变态!让你乱看!”
宋梨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气急恼火。
都怪那个钱包、不、都怪他这么小气!
【滴滴!宋梨留言:】
汪汪的机械音像是看够了热闹适时响起。
【宋梨小友,我是汤雪的领导笛烛,恭喜你们结心成功!汤雪不通阳间世故,还请你多多关照!】
“听见没?我还要关照你呢!”
宋梨一把抢过钱包放回结心链,汤雪扬起的侧脸怒上眉梢,却不扭头,也不争辩。
笛烛骗了他。
说是确保宋梨戴上束缚链才能辞职,避免她任务出差错,原来是送瘟神似的把自己赶走束缚在阳间。
汤雪脸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吓得宋梨直发怵,要不还是把钱包还给他?看了看结心链,她又轻蔑一笑——还什么还?连汤雪也是她的。
手臂被抓住,汤雪身形一晃落入结心链中。
“和你的宝贝钱包一起待着吧!”
7. 恩与仇
汤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四周只有自己衣料窸窣,静得落针可闻。
结心链内没有出口。
他先是走了数步,刚落在脚后的红色钱包又出现在眼前,鬼打墙一般。而后头顶被一摊布罩住,扯下一看,是宋梨把传送斗篷扔了进来。
斗篷也用不了。
先被骗到阳间,又成瓮中之鳖,汤雪狭目含怒——笛烛为何让他落到如此境地。把怀里红布收叠整齐,他心中略安几许——这斗篷只有他能驱动,宋梨要走,还得放他出去。
静坐几刻,心脏逐渐从应激状态放松下来,一个女声却乱了他的神息。
“汤雪。”
他不应,女声也没再唤。她话里不急,分明是无聊了便逗弄他的语气。早知宋梨孩子气,他按下怒气,懒得计较。
下一句叨扰却让他忍无可忍。
“汤雪,我喜欢你!”
“闭嘴!”他抬眼瞪向空间上方,目光锋利。
“这么凶干嘛?之前哭得梨花带雨抖成筛子的时候,是谁给你抹泪,抱着你哄你的?真是不知感恩!”
心脏剧烈鼓动起来,一股火从后颈燎上耳根,又窜到眼前染得整张脸发烫。
后背如贴火炉,宋梨不禁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
传音通道已变,只有汪汪听得见宋梨狂放的笑声。
【宋梨亲,您说过不会乱来咱才把汤大人的知觉分享给您的!】
“我的好汪汪,太感谢你了!我又知道做人是什么感觉了!”
【您告诉汤大人您没有知觉吧,也许他能原谅您】
“我才不要!你不知道他在地府有多暴力,我胳膊都差点被他拧断。要是现在告诉他,他不得把我当球踢!”
【地府的半尸都没有知觉的,所以汤大人——】
“汪汪你也不许说!更不许告诉他我能知道他的知觉!我怕他为了报复我拿刀扎自己。”
【您刚刚就不该惹他】
“我那是测试嘛。谁叫他反应这么小,我都没感觉。汪汪你要听我的,要不是你好心办坏事,我也不用这样。而且你这知觉共享也不太灵,要他反应很大我才感觉得到”
【好吧】
汪汪机械音调子低下来,像供电不足。
提出把汤大人的知觉共享给宋梨亲,本是为了弥补自己过失,顺便让他俩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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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关系。有个词不是叫“感同身受”嘛。
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
“汤雪,对不起,我刚不该这么说的。”
传音通道又换,宋梨大改语气。
“我刚遭了场泥石流,整个人被砸得七零八碎实在太痛了,所以才对你说了不好的话。”
“你自找的。”
汤雪冷冰冰的回应让她牙关一紧。
宋梨捂住嘴里回击,保持沉默。他这趟回去,是把自己的任务和她的情况都弄明白了,但还不够明白。听不出她话里假意。
“刚刚把你拉进结心链是因为泥石流要来了,我怕你受伤。”
“我知道你见不得尸体。7小时一到,我身体恢复好就把你放出来。”
汤雪没回应,宋梨也噤了声——她在留白。
唯独没有解释的,是那句“我喜欢你”,她要让他把那句话放在心上,好为自己之后要做的事铺路。
这次也是被汪汪移出废墟,宋梨仍睡不着,只好睁眼看着白云流动,日光晦明。她忍住不烦汤雪,怕他的心刚被沉闷泡软,就又变回石头。烦躁在手腕上转动。
好想吃点东西,睡一大觉,什么也不管。
8. 欲与郁
“呃!”
宋梨轻叫一声,软了骨头似的朝汤雪身上贴来。汤雪侧身一闪。
刚到酒店洗了澡更完衣,该去下个任务点,她现在又来什么幺蛾子?
宋梨摔在地上也不爬起,反而席地而坐。
“汤大人,我来阳间一天了,别说吃饭,一滴水都没喝过。”
她抬起手捏捏自己手臂。
“你看我这,毕竟是凡人身体。”
“我实在饿得受不住了,走路都没力气。”
说罢,她有气无力地埋下头,双手抱腿,膝头刚磕在地面的地方一片红。汤雪皱了皱眉。
“吃完饭就走。”
“太好了!谢谢汤大人!”
宋梨猛抬起头,手一撑从地上站起,身形一晃。
汤雪下意识伸手,但她倒了一步便稳住重心往外走去。没看见他讪讪收回的手。
*
餐厅内低语窃窃,比落地窗外的夜景还安静。
宋梨等着汤雪动筷,他却定定坐着,只对楼下的车水灯星感兴趣。宋梨只好自己把菜都夹一遍,既尝不出味道,也分不清口感,嘴里咀嚼的不再是食物,而是郁闷。
“汤大人,这些菜我都尝过了,没毒。你就吃点吧。”
“我不想吃。”
“可我想让你吃!”
宋梨分贝跃起,四面八方的目光立马射过来。她又放低声音,垂眼看菜。
“我担心你。”
“鬼不用吃喝。”
宋梨左右张望,见没人侧目,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
“这是阳间,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鬼的。”
“我没你声音大。”
宋梨按眉,真想堵住他的嘴,忽又由怒转喜。
对呀!就该往他嘴里塞点东西!
她把手伸向汤雪的筷子。他不想吃,自己还傻傻等他动吗?
“汤大人,我喂你吧。”
汤雪侧她一眼,目露惊色,随即转过头。
“不用。”
宋梨感觉脸上有些烫,他这是不好意思了。
“那你自己吃?”
她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坐回对面。
汤雪夹了一片菜叶,宋梨忙跟着他夹,与他同时放进嘴里。她生前最不爱吃青菜,这一口却懂了其中美味。回想上次嘴里生津,已是恍如隔世,仿佛这才是她此生第一次进食。
她期待地望着汤雪,许愿他下次夹块肉吃,对方却放下筷子。
“汤大人,你怎么不吃了?”
“够了。”
不够啊!完全不够!宋梨见他决心停箸之态,失去最后一丝耐心。没有离开座椅,她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一片肉,越过桌子递到汤雪嘴边。
对方扭过头。
“汤大人,我喜欢看你吃饭,我乐意伺候你吃饭,你就再吃点吧。”
“不想吃了就走。”
汤雪话里冷硬,宋梨却感他耳廓烧得如贴热铁。
她再次坐到他身旁,用身体做第四面围栏,把他困在椅背窗面和餐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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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扬起语调,余光和周围人目中探究交汇。
汤雪语塞,宋梨又甩出一句。
“和我在一起你连饭都吃不下吗?”
四周探究更浓,几人开始啧啧接耳。
“我拼命对你好,还是不能让你忘掉她,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汤雪被呛得云里雾里,见周围异动,起身想走,却被宋梨死死抱住。
“不要离开我!求你了!我会乖乖听话的!”
她攀到他耳边,分贝低下,威胁扬起。
“汤大人,你乖乖陪我吃完饭,我就能管住嘴了。”
邻桌食客听不到这句私语,只见对面的男人猛推开身前女人,眉头带怒,却不作声。
女人沉默良久,温顺地掌起桌边筷子,小心翼翼把食物送到他嘴边,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比做娘的还贴心。
真是对奇葩。
食客心里蛐蛐。
这对男女容貌出众,一坐下,便让人忍不住注意他们。女的清秀可爱,眉目含情;男的面目英俊,但眉眼藏凶,削唇凉薄。
经这一出,应证了猜想,也让人唏嘘。所谓薄情客配痴情种,今天倒是见了真例。
幸好只是爱情观奇葩,光盘意识还是有的,一边怄气一边还把餐碟清得干干净净。
目送二人离开,食客们胃里饱没饱不知,八卦袋子已经满得叮当作响,巴不得赶紧离开饭桌,把袋中精彩哐啷啷砸在茶桌上。
殊不知好戏还未落幕。
9. 逃与追
“汤大人,你走慢点!”
宋梨追在汤雪身后,前者健步如飞,头也不回。
她实在叫不住,冲刺几步从背后抱住汤雪,秤砣一样把他挂停。
“汤大人,你还生气吗?”
她十指扣紧不敢让他脱身,怕他转脸认出自己扯谎时的表情。毕竟洗澡时刚对着镜子试过,没了知觉,脸上是哭是笑都意识不到。
汤雪屈着肘,应是想把她手臂掰开,她赶紧开口。
“你先手放下听我把话说完!不然我就把你关进结心链用传音唠叨你!”
汤雪血气上涌心跳如鼓,还是垂下手。宋梨把胸中震动当欣喜体味——他面上刚硬,其实是个好拿捏的角儿。
汤雪紧锁眉头,对自己的顺从不甘——只要宋梨一靠上来,他就身体不听使唤,被她那张利嘴捆得束手束脚。想到刚在餐厅与她共用一筷,孩子一样被她喂菜,他就对自己薄弱的意志不耻。
背后一热,宋梨的脸贴上来,语息落在腰上一阵痒。
“汤雪。”
她的呼唤薄得像纸,落在他心上,轻轻缓缓。
“我只是担心你……汪汪说过,你们虽然是鬼,身体还跟活人一样。”
“我忍不住惦记你,饿了就想到你会饿,困了就想到你会困。你在我面前一口饭不吃,我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此下策。”
她换了一面脸挨着他。
“刚刚是我不对,我不求你立马原谅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不要跟我怄太久气。”
“你……先放开我。”
汤雪觉得自己越发不对劲,心尖似有羽毛在挠,比她的呼唤还轻,语息还痒。
腰上手臂落下,他转身看宋梨,对方却以手掩面,躲躲闪闪。
“别看我!……我不好意思。”
他又转过身继续走,怕她的不好意思传到自己身上。
路灯下,宋梨的影子徐徐落在他身旁,与他拉开一束光的缝隙。不知为何,他心里溢满某种充盈。
一直走到路灯延伸之外,他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吃完饭就走。
“斗篷。”
他停住脚步,正侧过身,宋梨撞了上来。
“好困。”
她靠着他慢慢蹲下,卷成小小一个。像个拒绝出壳的蜗牛。
“到下个任务有得你躺。”
我当然知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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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躺,但再躺也睡不着。宋梨闷闷想。
刚刚抱着汤雪的时候,身侧收到自己体温,她才觉得像浮尘落地,安定下来,从整日混沌中揪出一根困意。
她不愿放过安睡的机会,尽管渺茫。
宋梨松松起身,闭着眼便往地上躺去,势要席地而眠。
指尖被什么拽住,她睁开眼,地面斜移,自己被汤雪扯着后领,小猫一样拎了起来。
“去酒店睡。”
“放开我!”
宋梨被松开,当下一个趔趄,等稳住身体,汤雪早把她甩出几步。
这人也太粗鲁了,哪有这样让人起身的!要不是自己没知觉,一定痛得骂他。汪汪还替他辩解,辩无可辩!
她取出传送斗篷,“啪”地往他头上扔去,对方却身也不转就反手接住。
“我不想走了!”
到达房间,宋梨合眼躺下,却是困意全无,总觉有个声音在缠着她——这样不太对,不要放松……
都怪汤雪!
逼他吃饭的时候,她就感到他心中怪异,像有某种……罪恶感?现在睡到床上,那股罪恶感又隐隐约约升起,让本就烦躁的她更加不宁。
10. 冷与热
想睡觉,再惹他也不是个好主意。宋梨尽量轻地开口:
“汤雪,你睡不着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汤雪本没打算过夜,找的双人间就两条小床并排放,毫无隐私,宋梨一翻身就能看到他。
他的侧脸在夜色中静止许久,被宋梨的目光打磨得过分光滑,才稍有动作。
“床太软。”
“那你睡地上?”
宋梨忍不住讽他一句。出门认床也正常,但自己传染了他的烦,实在管不住嘴。
汤雪猛地坐起身,她赶紧找补:
“不不不、我开玩笑的!”
汤雪心无异动,却像决了心怄气,一侧身躺到地板上,枕头也不垫。宋梨背后凉得一激,这地板又冻又硬,再生气也犯不着折磨自己吧。
“我真是开玩笑的,地上这么冷,你快起来!”
宋梨蹲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往上拽。汤雪纹丝不动。
“这样的确好点。”
疯子。
宋梨放开他,抬手环抱住自己。真的好冷……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自己又是有什么毛病,要了他的知觉,陪他一起躺地板。
宋梨站起身,低头看躺得安安静静的汤雪,克制住踩他一脚的冲动。
“我怎么忍心看你这样?”她用力稳住语气,怕泄露出一丝无语。
“我帮你铺个地铺你再睡,好不好?”
“不用。”
宋梨跪下,俯在他耳边,近得可以触到自己呼吸。
“还是你想让我亲自帮你暖床?”
哗——汤雪一挺身,擦过她的肩骨,撞得宋梨倒咝一口气。
“好痛!你干嘛?!”
“是你不知分寸。”
他嘴上这样,脸颊却热得宋梨晕晕乎乎,好像整个头成了烧开的水壶。
“是你心里乱了分寸!我只知道关心你!”
宋梨坐到他床上,“不想帮你铺了,你自己铺。”
她把汤雪的被子扔到地上。
汤雪弯腰捡起,抖了一抖,平平摊在地上,就又躺下。
“好了,你走吧。”
躺回床盖上被子,却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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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也凉飕飕的,就像没盖。宋梨第二次下床,把自己的被子扔到汤雪身上。
“不用。”
汤雪把被子掀开。又是一阵冷意。
“你明明就冷。盖着吧,我不想你生病。”
“鬼不会生病。”
“我再拿一床出来就是。”
宋梨把被角牵回,径自走开。
并不宽敞的房间里,一个躺在地上,一个躺在床上,二者都未入眠。
地上那个早已习惯。在地府工作时,他也只浅浅打过盹,毕竟鬼无需睡眠维生。并且一旦合眼太久,他便开始渴望清醒,仿佛梦的深处是无底洞,掉进去就出不来。
床上那个却愁思千千。她周身无恙,但无论卧在床垫上还是埋在废墟里,只要拉上眼皮,脑中混沌就开始搅拌,把睡意搅碎,发酵出无限恐惧。
她越发恨这片寂静,但恨也没用,她需要的是喧闹。
汤雪闭目养神,身侧钻进一股阴风。
来不及拢紧被角,另一种质感填补进来,一掌温热烫上他的小腹,在棉与肌的缝隙间缓缓游移。
11. 躁与静
手腕被抓住,大半条被子都掀了起来,宋梨被突袭的冷意刺得一颤。
“不想睡就走。”
汤雪话中带怒。
“想睡想睡!”
宋梨戳戳汤雪,示意他放开自己。她侧身躺着仰望他,双眼在夜色里浸满乞求。
“你就让我摸摸你吧。你不在身边,我实在睡不着。”
汤雪避瘟一样迅速松开她的手,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等宋梨反应过来,他已披上斗篷离开。
啊啊啊啊!
宋梨心里大叫。
怎么也睡不着,她回想起生前总会把手放在肚子上,捂一捂再睡,所以才想借摸汤雪捂捂自己。不过伸进手才知道位置不对,刚想往上移移,他就醒了。
这下好了,汤雪被她“轻薄”完,面红耳赤地跑了。
宋梨一展身与天花板对视,汤雪那边的高温渐降,想必已到地府辞第二次职了。有了汤雪这个前车之鉴,再来个监守者,汪汪一定不愿再把对方知觉借给她。
可惜,可惜。
没可惜太久,房间闪入一个黑影,拉起宋梨就走。
再打开斗篷,宋梨被粉光笼罩,视野里温软盈盈,不过挂满黑色冷制工具。
“你到哪找的情气、侣酒店?!”
“这不是刑房?”
汤雪往侧边一瞟,对自己的笃定有些犹疑。
谁家好人在床上处刑。
宋梨望着他眉梢挂的呆笨,一时说不出话。
“你气不过,要抽我一顿再走?”
宋梨一把扯住他身上斗篷收进结心链,他可别想动完手就跑。
汤雪侧颌劈下,蹙眉下长眼略狭,流出一缕杀气。
他抿紧的唇片刻才张开,吐出两个字:
“睡吧。”
“你别走。”
你要跑出去乱用自己,我就更睡不着了。
宋梨咽下后一句,紧盯着汤雪,退到床边缓缓躺下。
随视平线升高,汤雪走近床边俯下身来,把半个宋梨罩在阴影之下,眼睫在面颧投下森森寒意。
“你!你干嘛?!”
宋梨伸手推他,整只手被他握住,往头顶拉去。
指尖一凉,仰头望去,一支手铐扣在她腕上,另一支锁在床头。
阴影从头顶离开,宋梨一只手撑起自己,又被铁环扯回,只好往后蹭一蹭,沿着床头坐起。她怒送汤雪离开床边,把床尾的被子扔向她,又看着他铺开一床被单就地躺下。
她被困在双人床一侧,另一半刚好挡住地上的汤雪。
宋梨沿着床头滑下,像一条放弃挣扎的鱼。
“汤雪,我不睡了,我们走吧。”
宋梨散着瞳,语带叹息。
无法入睡,夜晚本身就是种拘禁,冷铁又把她缚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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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汤雪已把她当成十足的流氓,无法近他的身,更别想借他给自己安眠,再躺着又有什么意思。
折腾了一夜,汤雪合眼,又见他们初遇在判尸厅。当时只觉莫名紧张,现在想来,是被麻烦找上的预警。
宋梨感觉汤雪翻了个身,用棉被堵住耳朵,却防不住一锅躁哗啦啦浇湿头顶。天亮了再走吧,让他睡一觉补补耐心。
又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床上,不过二者都不知道,对方并未睡去。
“汤雪,我们走吧。”
晨光熹微,宋梨便开口。
没有回应。
她又扯起嗓子叫了好几声,汤雪仍不应答,也不坐起身。
“汤雪,我叫你这么多次,你耳朵再不好也该听到了吧!别装聋!”她改换传音。
汤雪不仅没骂她,心里也一点不气闷,平静得不可思议。
宋梨顿起疑心,刚想探头看,就被手铐扯住。
“汪汪,你也帮我叫叫他。”
过了约莫十分钟,汪汪:
【汤大人没回我】
“你给他发的消息?给他传音呗。”
【宋梨亲,汤大人早就拒绝了我的传音申请。只有您能强制传音给他】
宋梨翻了翻床头柜,汤雪倒是记得把钥匙藏起来。只好拨通床边座机:
“你好,我男朋友好像滚下床摔晕了,麻烦您过来看看。”
12. 黑与白
酒店前台步履急促,一双黑色皮鞋在走廊地垫上踏得“哒哒”作响。客人打电话来,说男朋友滚下床摔晕了?在这情趣酒店哪有摔晕的,肯定是玩得太大了,可别出人命!
挽着发的西装女子匆匆开门,挂满黑色皮具的艳粉房间内,只有一个女孩衣衫不整地被拷在床头。床边地上平铺着一床被子,似乎有人躺在上面睡过。
“你看看,我男朋友还好吗?”
被拷着的女孩向床侧指了指,神色淡定,显然知道男朋友睡在地上。订的双人床,一个睡床一个躺地,前台有点搞不清现在的潮流了。
“小姐,你男朋友不在这,是不是出门了?”
“出门?!”
宋梨起身一挣,扯得手铐划出刺耳的撞击声,像只陡然被激怒的困兽。
“我先帮你把手铐解开吧。”
挽发女子上前,从西装裤袋里掏出一根铁丝,伸进锁孔钻了钻便解开,看起来十分熟练。
宋梨转转手腕,飞身下床跪在地铺上,看见一个红色手镯,又抬手凝视自己腕上同色手链,肩膀急剧耸动起来。
前台目露叹惋。居然还有这样分手的,把女方绑在床上扔下情侣款就走了。
宋梨转头,看见女子微妙的眼神,似在可怜她。
她咬牙切齿。
“我不怪他……是我先背叛的他。”
迎着女子诧异的目光,她把红镯套到腕上,眯起圆眼恨恨一笑:
“不过现在也是时候找个比他更好的了。”
女孩话里洒脱,笑得却像个索魂怨鬼,明摆着要将那男人敲骨扒皮,挽发女子背后一凉。
该死的汤雪。
不就摸了他一把?连夜就把镯子扔下走了!走前还专门把她绑在情趣酒店让她难堪。什么刑房?他装无知就想让她被公开处刑!
宋梨想怒却点不起火,汤雪的知觉应是与她断联了,她又成了无感的仿生人。
“汪汪,这镯子是不是既能把汤雪绑在阳间,又能把他的知觉连过来?”
【是呢宋梨亲,您的传音也要以这镯子作介质】
【对了!地府把您的转移权暂授给咱了,咱可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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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就把您送去下个任务点】
汤雪一跑,地府都不派监守者来了。宋梨希望泻了一地,还有16次,她已成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孤零零的替死鬼。
为了重获为人之乐,还是速战速决。
“汪汪,我们去下个任务点吧。”
惨烈撞击,司机逃逸。日月之交下,宋梨被红光穿刺,救护车的哀鸣时高时低。以死者身份目睹完一场车祸,第三次累积完成。
宋梨迷迷蒙蒙,在黑暗中拔除杂草般的悔意,拔掉一根,又生一丛。是不是该少用力一点?
刺耳刹车声犹在耳畔,身体断肉般砸在路面,似乎能听到生命顺着血液从体内溜走。那汩汩的流动声很吵,不厌其烦地提醒宋梨——你就是个死人,不要奢望多余的滋味和色彩,被黑白分割才是你的命运。
她在黑暗中奔疲许久,白天还不够白,只有嗡嗡的机器运转在耳边,沉闷地唠叨着自己的辛勤。
【宋梨亲,咱把你移到下个任务点吧,您被冻在柜子里出不去了,也没办法完全恢复】
“行。”
13. 酒与火
宋梨再睁眼,日头当空,天一片白,点缀着翻飞的黑鸟。
眼珠跟着鸟群盘旋,视野里却停着个暗影。
【宋梨亲,别动!】
宋梨忍住抬手欲望,听到说话声。
“一把火——再没有伤寒饿冻——”
“下辈子——别再在乱世投胎——”
人声语调拉长,哭声丧意。“扑啦啦”一阵,几只黑鸟腾到空中,是乌鸦。
她在死人堆中,余光里是他人尸体。
【宋梨亲您本该—哎—害病死的不过穿到尸坑里—乙—一把火死掉更简单】
“汪汪,你怎么了?”
【这里环境—应—不太好汪汪得走了传送斗篷可以用宋梨亲保—熬—重】
汪汪语调像开了两倍速,又时不时被卡成长段。
【到第三次您葬在火里就能—嗯—离开】
机械音断电一般戛然而止。
要在这死三次?最后被火烧死?宋梨满腹疑问,火苗舔了过来。
噼里啪啦,焰光满眼,不过片刻,宋梨的世界便被熄灯静音——眼耳已伤。
再爬起身,已是月明星稀。
宋梨抖落一怀焦灰,荒野里寸草燃尽,一片凄凉。
她抬脚,啪嚓一声,踩到别人烧黑的尸体。颈部被细线缠住,恐惧的窒息。
乱世。
丧歌中的字眼再次敲上宋梨耳膜,仿佛能嗅到枯朽破败之气。周身都是人命余烬,她不忍心从其踏过,取出斗篷合眼离开。
宋梨并不会用斗篷,只看到一帧帧画面从眼前闪过,似在挑选降落地址。一面山坡浮现,月光幽幽草皮稀,很是空旷。她定神降落。
斗篷对宋梨太长,她只好半扯半拖地找位置休息,漫游许久,一个声音震碎了地上薄薄月冰,也震碎宋梨的安宁。
“你是谁?”
男音低沉冷淡,暗含杀气。
但不知怎的有点耳熟。
宋梨想害怕,又觉得像熟人演戏。慢慢转过头,山坡上竟有个人影。
“你从哪冒出来的?”她惊问。
男人席地而坐,肩宽如扇,身体微微侧倾,或许仗着地势,他语气中居高临下。
“我一直都在这。倒是你……”
“与你无关。”
宋梨拢住斗篷想走,却看见男人一蒙头倒下,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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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喂——”
宋梨大喊一声,对面毫无反应。
缓缓走近,男人仰面躺在月光下,乌发披散,依稀可见五官深邃,薄唇微启。面对如此一张俊脸,宋梨却如见了鬼,吓得跌坐在地。
这人怎么跟汤雪长得一模一样?!
她俯下身细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拍拍他脸,指尖染上浓温。这是醉倒了。
等等!宋梨手掌覆上他的脸,有肌肤触感。一蘸他身侧酒碗,竟有水意!含在口中,辛辣无比。
她的知觉都回来啦?!
宋梨趴到汤雪身上,一面身子都染上他的体温,热的,人的热,她不由挤出半滴泪。真的回来了。
“好重。”
耳边一阵热风,宋梨赶紧爬起。
汤雪却钩上她的脖颈,呼吸吐在她胸前。
“扶我回去。”
“我凭什么帮你?”
她把汤雪一把推回地上,甩开他手。
一看见这张脸,宋梨就想起今晨收到的怜悯。
反正是个醉鬼,她一巴掌呼在他脸上,又甩了甩手。
汤雪吃痛地偏过头。转脸看她,眼中晕起一滩湿。
14. 羞与愧
宋梨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表情,汤雪眼神飘开,眉头拧起,竟然哗啦啦下出数行泪。
宋梨惊站起。
不就挨了一巴掌,至于吗?
汤雪越哭越厉害,一拂泪,带起几缕青丝挂在额角,狼狈,或者说——悲痛欲绝。
可怕的酒精,让汤雪这种人都烂得稀碎。
宋梨些许迷茫,他到底是不是汤雪?地府的既能来阳间,他乔装一下,也不是不能出现在这里,就像自己一样。而且他是监守者,跟她出现在一个地方也不奇怪。
但如果不是,他又是谁?
“汤雪,汤雪!”
宋梨拨开他擦泪的手,想看他反应,他却只是自顾自哭。
月冰沁湿脚心,宋梨单衣都化在火里,身上只一件斗篷,凉风扰扰。
“别哭了,我扶你回去!”
宋梨拔萝卜似的拉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侧,突被某种硬物硌住。竟是把佩剑!
要是从地府来的,他准备得也太齐全了,毕竟是乱世。但准备得这么齐全,怎么一个人毫无防备在外醉倒呢?
宋梨想起他用电脑的样子,俨然一个普通上班族。也许就是装装样子。
跟着汤雪指引寻向归处,宋梨才明白,他毫无防备是因为此地防备森严——夜火炬炬,楼台断里,显然是军事之地。真不知道自己是选了个避风港还是亡命处。
不过她很快发现,这里对于汤雪绝对是个安身地。
*
次日清晨,一把剑叫醒宋梨。
剑锋直指女子细颈,男人意带威逼: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大人觉得呢?”
女子笑靥如花,不仅毫无惧意,还有几分戏谑。她将鬓发拂到耳后,玉臂抬起,带出宽大袖袍,竟是自己的衣服。
汤雪一时噎住,没能应上,女子又来一句:
“我猜大人名雪。”
“你!”
男人面露异色。
“大人想问清楚,就先把剑移开。”
汤雪转腕,仍是蓄势之姿。
“昨夜情动时,大人告诉我的,好让我唤你。”
说罢,她拉过被子掩面,只把一头乌发露在外面。
“我手上是什么?是不是你做的?”
汤雪脸上发热,想扯下腕上红链,链子却像在臂上扎了根,怎么也取不下来。
被下伸出一只手,腕带同色细镯。
“大人从我这抢走的,说是与我的定情信物。”
脚步声移远,宋梨探出头。汤雪钻到帐外,大呼完某人姓名,又立刻进帐盯着她,仿佛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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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闯入的恶虎豺狼,一不留神就要将他猛扑生咬。
“商将军有何吩咐?!”
不到半分,一个军士打扮的人冲进来,面露慌张。
“昨夜你送水进来,可有见到她?”
军士见到榻上女子黑发半披衣襟散乱,赶紧移开眼支支吾吾。将军是有什么毛病,大早上来这么一出?
“好好看清楚。”
能看不清楚吗?全是男人的军营里来了个女人,还需多看来分辨?只不过……
“没见过我的脸,总见过别的吧?”
女子轻笑,光着的脚从被中伸出,露出小腿,很白。
这种白是常年风吹日晒的人所没有的,娇皙、光滑而富足,似乎只看一眼,便能带人远离脏血和沙尘,接近丰年升平。
“见到了。”军士垂眼。
昨夜一见他印象深刻,因知将军孤身苦旅多年,也有小情小爱的愿景。
“是何景象?我喝醉了,毫无印象。”
军士又支支吾吾半天,费了好大力气才憋出话来。
“将军……压在她身上,我赶紧退下了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作证,他什么也不知道!”宋梨附和。
“你回去。”
军士如蒙大赦逃出大帐,余下二人面面相觑。
15. 商与汤
“商雪?”宋梨犹疑道。
男人移开眼,不应她。
名没变,姓变了……或者姓也没变,毕竟汤也有“商”音。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别让我问第三遍。”
“我是流亡不小心跑进来的,流民。你看,我头发还没你长,就是为了赶路方便。”宋梨绕着及肩发尾。
“流亡能不小心闯进军营?”
商雪握了握剑柄。
“那就要问你们这些军老爷了。”女子语气无辜。
商雪嘴角一抽,这是在暗说他们守备不严。
“衣服呢,没了,所以借你的穿穿。怎么没的,就要问大人您了。”女子拢了拢衣襟,扫他一眼。
“今早起来,我在地上,衣衫和整,你在床上。”
“您轻薄别人,还计较自己衣服?我睡得太沉,您怎么滚下去的我就不知了。”宋梨面带嫌弃。
一个人睡虽冷,他身上酒气也太重了,闻着犯恶心,不然也不至于把他弄下床。
难不成自己真的酒后乱性?商雪按了按眉尾,宿醉的痛还钉在这里。
“我本来只是路过,看您倒在那儿,怕夜里野兽出没危险,就过来唤您。没想到您力气那么大,搂住我的脖子就……”
宋梨说着,身子一偏就倒下去,把整个人蒙进被子里。
商雪见褥下女子身体耸动,莫名生出一股罪恶感,又赶紧打住。她话里这么说,可他烂醉如泥,下属只撞上一面。
烦躁开始将他拉扯。隐约间,他想起自己是勾住了谁,似乎还被扇了一巴掌。摸上脸颊,一侧略有痛意。
耳上正羞,女子从被中钻出,眼角带泪。“我的随身物什都在路上被人抢光了,只剩这条命,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您明明时刻等着抽剑劈我。”
顺着女子视线,他才发觉自己一直攥着剑柄,身体紧绷。
“我暂时不会动你,只要你管好自己。”
今早一醒,他就把帐内检查了一遍,并无失物,也没有移动痕迹。只是没搜她的身,不知她有没有私藏什么。
“你理好衣服,把被子掀开。”
宋梨退到一边,看他摸来查去,半天才叠好。
“大人不搜一搜我?知道我是清白的,您好对我客气点。”
她滑下床,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最后背对着他,宽大的衣领露出大片肩颈,有点凉。
颈后传来薄薄体温,见他双臂来到身前,宋梨不禁心跳加快。他定不是汤雪,对着女人这么把持不住,这就抱上来了。
男人温热的胸膛贴近,他一只手便将她两腕攥紧,拉向头顶。不对!宋梨想抽手,但为时已晚,双手被紧紧缚住。
“你!放开我!”她挣开几步,转身大叫。
剑又飞到眼前,“自己坐到床上。“
“你个白眼狼!我好心救你,你就这样对我!”宋梨骂道。
“空口无凭。你可以是我的恩人,也可以是敌军内应。不想进监牢,你就得先待在这。”
女子坐下,他又抽出一根绳,从手上绳圈绕过,系到床边。
“好痛,给我松一松。”
商雪弓身,抽了抽绳结,露出一圈红痕。他没绑过女人,见她手腕太细就多紧了点,怕不牢。
弄完抬头确认,女子怒目以对,一脚踹在他小腿上,痛得他暗暗呲牙。
“让你明白什么叫粗鲁!”
宋梨盘腿坐到床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凶狠,又理亏似的移开眼,转身离开。
这做派就是汤雪!顶着将军名头,还比汤雪更讨厌!早知如此,今天就该早点爬起来,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原来是为了应这倒霉事。
宋梨倒头躺下。本只想拿他件衣服穿,碰上这一出,不多拿点她是不会走了。
许久,商雪回帐。
望着榻上女子睡颜,他眉间塞满烦躁。
方才上报,主将不以为意。但轻薄一个陌生女子,把她带进帐中,自己做人为将都失职。
他俯身解女子手上绳结,心不在焉,许久才解开。
“我找不到你的住处。”
女子不知何时醒的。她突然开口,黑眸定在他脸上。
“是你让我扶你,给我指路,我才到这来的。”
她顿了一顿,侧开眼。
“你把我搞得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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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有人送水来,洗了个澡,我今早还要可怜许多。”
宋梨眼尾滑出一滴泪,顺着额角晕到枕上。
“对不起。”
宋梨心一动,不敢移过目光。这人还会道歉?!
“扑通”一声,商雪跪在床前,吓得宋梨一翻身坐起。
“要打要罚姑娘随便。只是这条命不是我的,不能让你拿去。”
“你先起来!”
宋梨溜下床,急忙伸手拉他,对方埋着头纹丝不动。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你就是勾着我脖子让我扶你回去,结果把我衣服扯坏了、还让我摔得灰头土脸的。你这么大个人,实在太重。”
商雪抬起头,面上自责释开半分,羞耻更浓。
“我刚刚哭,是心疼我衣服,本来就破,被你一扯根本穿不了,只有扔了。”
“你还老拿你那把破剑指着我,昨晚扶你回来,那剑可把我硌惨了!”宋梨掀开下摆,露出淤青点点的大腿。商雪闪开眼,整张脸羞得醉了一般。
沉默许久,他抬起左手:
“这个……还给你。”
“这是我给你戴上的。”
商雪扬起剑眉,眼里跳出惊异。
“这是我们的信物,如果有天我不见了,你要来找我,把这个戴到我手上。”
“为什么?”
“你欠我人情啊。这个要求不难,你先去喝酒那个地方找,大概率能找到我。找不到再说。”
见商雪还有询问意,宋梨赶紧开口:
“快起来吧。地上凉。”
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床边坐下。
“给我写写你的名字。”
他起身想拿笔,却被宋梨按下。
“就在这写,用不着拿笔。”
她摊开手,捏住他手,在掌心划了一下。手指动起,笔画点点滴滴,是浩浩汤汤的“汤”,很痒。她握住他的手从掌面拉开,仿佛看见大雪纷纷而下。
“你的名字很美。”
她抬眼,他的眼睛也很美,狭长而深邃,只是闪过一分愧色。
汤雪愣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
“谢谢。”
16. 君与妻
咕~~
不知谁的肚子叫了起来,两人都低下头。
“我去找点吃食,姑娘不要出去。”汤雪起身便走。
“这次不把我绑起来?”宋梨盘坐到床上,嘴角带笑。
汤雪停住,却不转身,只微微动了下戴着红链的左腕,撇下一句:
“姑娘下脚很重。”
“因为我吃得多!”
“你多找点吃的!”
宋梨的话音追到帐外。
待他走远,她抬起手腕。那链子给他,本是为了把自己知觉传到他身上,以免他对自己下杀手。但他既非心狠手辣之人,也可以当个帮手,以防自己回不去。
宋梨合眼,看见结心链里的传送斗篷,幸好链子已经认准了她。
汤雪端进食物,白粥、小菜之间竟然摆着一盘肉。
“你们伙食不错啊。”宋梨惊叹。
“因为刚打了胜仗。”
“所以才喝这么醉吗?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喝?”
“不习惯。”
“哦。”宋梨观察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无喜也无悲,又想起他昨晚悲痛欲绝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人。
“我们一起吃吧。”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味觉会传给汤雪,不能自顾自的。
“我吃过了。”
“再吃点。对了,以后你都和我一起吃,不要一个人偷偷把饭吃了。”宋梨递一碗粥给他。
“为什么?”汤雪突然垂下眼。
“你不想的话,就把信物还给我。”宋梨伸出手。
“以后是到多久?”他问罢,端起粥喝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我毕竟是个流民,其实没资格谈以后,只是随口说说。”
“你暂时不能离开。”汤雪放下碗。
自己还是嫌疑人,宋梨无奈笑笑。
“那你最好走哪都把我带着,要是发现我跑了,就立马来找我。”
汤雪抬眼,脸上似乎贴了张待解的哑谜,正等着宋梨填上答案。
“吃吧吃吧,你不吃,我不好意思吃。”宋梨当没看见。
此话是真。
汤雪吃一口,女子就跟着他吃一口,他一停,对方就停。第一次遇到这么讲礼的人,汤雪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观察着对方不停动作,等回过神,餐盘已经干干净净。
“其实你压根没吃过饭,对不对?”
女子擦擦嘴,神色满足。
汤雪起身,胃有些胀,却不否认。这个姑娘很自来熟,总让汤雪觉得她早就认识自己。
“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她眼珠转了两圈,仿佛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很久远的内容,迟迟才开口。
“你就叫我梨娘。”
宋梨很得意自己取了个符合时境的名字,能入戏地当回古装剧里的角。
汤雪突然伸出手,把手掌摊在她面前。
“要我写吗?”宋梨扬起头。这个人明明看着跟地府汤雪一个年龄,却像他的少年版本,姿态更大方更敞亮。
他眼里默认。
宋梨接过他的手,指尖刚点上去,就触到一层薄薄的茧。她假装下笔,实际只挠了下他掌心。
“等你证明你能找到我,我再告诉你。”
他怕痒似的曲起手指,随即端起桌上残碗,转身就走。
宋梨跟上,打算跟他一起出去走走。睡了一上午,骨头都躺软了。
汤雪走出帐外,听到身后脚步,立马转身停下。
“你就待在这。”
“我坐不住了。”
“那在帐内走走。”
“不够走。”
他眉头抽了一下,这神情宋梨很熟悉,是不耐烦。
“你嫌我烦吗?”宋梨立刻拉下眉尾。
“不是。”
“那走吧。”她又扬起眉头,面上可怜如一页纸翻成期待。
汤雪一脚拦在她迈出的步子前,像一堵墙挡住她的路。
“你是可疑者,不能四处走动,按理该关在牢里的。我已对你放松了,不能——”
“汤雪!”
一个男声呼住他,砍掉关键的后半句。
宋梨转过头,对方跟他衣饰相仿,绛色便服,脚踏黑靴,应是平级。未等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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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答,对方又开口:
“和夫人吃过饭啦!”
宋梨欠身,腼腆一笑,“小女见过大人。”
她亲呢地靠到汤雪身边,他面色如墨,眼里腾出杀气。
“不打扰了!”
对面见状,背身便走,看来并无急事。
“你那下属已经把我的真正身份传出去咯。”宋梨笑得很欠。汤雪耳廓染上薄粉,唇角压怒。
宋梨抢过他手中盘碗。“这种事还是我来做,夫君只管带路吧。”
汤雪迈步便走,留宋梨在后面追,只听“哐当”一阵杂响,回过头,她已栽在地上。
刚刚还得意扬扬的女子埋头扯过踩到的衣摆,抬头愤愤看他。
“看什么看!快扶我起来!”
汤雪附身探手,目光从她微敞的衣领移开,眼里流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宋梨在他臂上擦擦手便自顾自起身,捡起盘碗递到他手上,“你端。刚还跪在面前说任我打罚,我就不惯着你了。”
她声音很大,路过的军士都侧过目来,见是汤将军又赶紧回眼,快步离开。汤雪恼羞成怒,捏紧盘沿。
“那是因为你骗我。”
“我哪句骗你了?你好好想想,我哪句不是实话?”
汤雪瞳孔轻动,真的认真回忆起来,最后把手中物什转到右手,举起左腕红链。
“这个。”
“那你还给我。”
宋梨正想把东西要回,反正这人是个把她当犯人的死心眼。
她抬手去解,还没碰到,对方就把腕部扬起。宋梨再够,他扬得更高。
“还我!反正没这个你也会到处抓我。”
她踮脚向他手臂扑去。
汤雪后退一步,抬颌垂睫,狭长的眼中阴险流动,唇角带笑。
“你这么珍惜,就不该给我。”
宋梨一股火燎到脸上,“我看你另一边脸还差一巴掌。”
“你!”汤雪后知后觉,脸上余痛不仅是真,或许还是她故意为之。
思索之间,宋梨已一跃而起挂到他肩上,几只碗再次栽入草皮。
17. 惊与恐
“好痛!”
未等反应过来,宋梨已被他反手制住,汤雪松开她,后退几步,面犹震惊。
宋梨一脱出,便头也不回跑回帐中,留他一人在原地。汤雪懊恼,本来不用这样对付她的,可动作已刻进骨子里,比意识本身还快。
他木了许久,才屈身捡起地上散物,默默向伙房走去。一步一滞,天空似乎变矮,重重压在身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军帐内,宋梨转转胳膊,呲牙吃痛。将军二字,真不是光一身绛服撑得起的。那招式之快,霎那之间的压迫感,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呆坐许久,她看见帐帘缝隙间人影约约,似有人停在入口,却不进来。她侧身想躺下,手臂一撑,痛意便拉扯起来,索性卸力一倒。榻上本就偏硬,砸得她痛叫一声。
帐外人闻声赶入,确是汤雪,他手上不知所措,脸上表情仍沉冷。宋梨将他冷眼薄唇摹刻一遍,黑发整束,身姿魁健,放到古装剧里不是正角,却是冷面刺客之类的反派。
他长了一张恶人脸,一具武将身,颇具高傲淡漠的强者风范,但只是看起来。
“你武功不错。”
宋梨想揉揉肩,另一边也扯着疼,又垂下手。
“抱歉,我习惯了。”
汤雪走近,从床下找出药匣,把药瓶递给她。宋梨没有接。
“你看我这样子,能自己擦吗?”
宋梨抬了抬手,腕上还有大圈红印。
“把我扶起来,别碰我肩膀。”
汤雪拨开她颈边发丝,从后背将她托起,宋梨盘腿坐稳,拉开衣襟,露出半边肩膀,汤雪立刻飘开眼。
“躲什么?刚刚弄伤我的时候怎么不搞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好好给我擦药。”
汤雪倒出药膏,一顿一顿覆上宋梨肩侧,轻轻把药揉入皮肤。这下倒会控制力度了。
擦完一侧,宋梨露出另一侧肩膀,汤雪偏着脸,面上已熟成柿子。他并不问患处,把她整个肩头都擦上了药。
“其实你擦错地方了。”宋梨落出一句,砸得他愣愣抬起头。
“不过我喜欢看你伺候我,没告诉你。”她笑得不怀好意。汤雪站起身来,攥紧药瓶。
“坐下坐下,逗你玩的。帮我把袖子拉上去,还有上臂。”
衣袖很宽,他层层折折推起,按在她锁骨下,擦药的手力道重了一点。
“轻轻轻点!”宋梨连声叫停。
“这样药效才好发挥。”他力道不减,宋梨只好咬紧牙关。
汤雪抬眼,看她一副誓死之态,不由松下力来,她浅呼一声,如蒙大赦。
“你身上疼吗?”宋梨突然想起,如果自己疼的话,为什么痛觉没有传给他?
“不疼。为什么问这个?”
宋梨怔住,自己知觉回来了,共感也没了,是因为汪汪离开,它的效力也随之消失。她不由得背后一凉,后两次死亡,真真要让她受了。
瞳孔再定,她看见汤雪面带询问意,才想起他的问题。
“其实你有个地方疼了。”
“刚刚放轻力道,是你在心疼我。”
汤雪睫翅轻闪,没料到她如此关切的问句后面仍是接些胡话,刚降下温的脸又烫起来。指尖一滑,他的指腹搓过衣领边缘,碰到她的锁骨,触电一般收回,衣袖层层叠叠散下来。
“这边擦完了吗?”
对方语气如常,似乎并不介意。
他点点头,又坐近一点,给她擦另一边,总觉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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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停着细滑的肌肤触感。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许多地方都碰过了么。才认识不到一天,怎就越了如此多线?
“你多大?”
“二十五。”他几乎脱口而出。行军征战开始,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慢,近乎滞塞,使他对自己的年龄格外敏感。
“你呢?”他不自觉地问。
“十八。你看我像吗?”
汤雪从擦药的手抬起眼,这才细细看她的脸。白肤圆眼,轮廓柔和,笑涡微漾,乍一看是沉静的性格。实际却是个话多且跳脱的人。
他点点头。
宋梨浮出得意,“骗你的,叫姐姐。”
汤雪手上又重起来,她再次叫痛。“弟弟怎么对我这么狠?!”
汤雪与她对视,眼中竟闪过一丝微妙。
宋梨小心问,“你真有姐姐?”
“没有。”他几乎未经思索便答,看来的确没有。
“我没有家人。”他又补丁似的加上一句,仿佛怕她不信。
宋梨很惊讶。
之前汤雪道歉,说命不是自己的,她还以为他犹重生养之恩,现在听来却不是。
“那你这条命不为自己留,是为谁留?”宋梨忍不住问出口。
“大将军。”
“我是亡国之人,我的命,是他留下来的。”他眼中既无感激,也无自怜,像在谈一件物品的归属。
宋梨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他怎么会这样看自己……
“你几岁跟的他?”
汤雪无言许久,似把记忆倒空,也没能找到确切答案。
“记不清了。”
他松下宋梨衣袖,把药瓶收进箱中,像收起一个秘密,或是不算答案的答案。
18. 优与劣
草是茫茫的。
演武场上,拳脚呼声正劲。
一点,一点,宋梨的头连连动着。并非对场上勤恳精神的赞许,而是对反反复复的动作感到疲劳。
日头渐矮,似梦似真的视野里,一个身形俊逸的男子缓缓走来。纵上百人的队伍里也十分出挑,更高大,更健硕,却又不显粗蛮。
他的眼窝是极深的,鼻梁又极高,两颊削得恰带骨感,令人不觉阴衰,反觉狠戾。使其它许多张脸都显得平而单调。
宋梨看呆眼,那削脸上薄唇启开,醒了她的梦。
“走了。”
宋梨将腿由盘至跪,屈膝一蹭把自己立起,才没那么狼狈。她急急走到汤雪面前,和他并肩同行,又痴看他侧脸。
亡国之人。
她又想起他的话。和这一众军士比起来,他方方面面都更优越,太过突出。如果不够突出,他大概也不会在亡国中活下来。
作为异国之人。
“明天我不来了。这儿的人都没你好看。”
“要是你在我面前舞几招,说不定我没那么困。”
“小声点。”汤雪目视前方,话却绕到宋梨耳边。
他心里怨怪,若不是她缠着要来,自己也不用跑那么远练武。在她面前,手脚莫名就笨了几分。不来最好。
“今晚吃什么?”她音量不减。
“和中午一样。”
“你喂我。”
汤雪撇她一眼,又左右看了看,不知是嫌她声音大还是话尖。他更后悔之前那一出了,把她弄伤,还给自己添了更多麻烦。
去拿餐食,众人眼光都躲躲闪闪,敢和他对上的,脸上明写着“金屋藏娇”四个大字。
他行军多年,从不近女色,只与间陋帐作伴,现在却突然多了个“夫人”,不由怒那个送水者,怒厚脸皮的梨娘,最后还是怒自己。
烦烦回帐,对上梨娘笑盈盈的脸,他又不知不觉松缓了。
“吃吧吃吧!我快饿死了!”她焦急地说。
然而并不动筷。
想起原委,汤雪只好捏勺端碗,把饭食递到她嘴边。
“这样吃没味儿,你放点菜到上面。”她很热心地指导。
看他夹菜敷上饭勺,她才张嘴,大大地,怕掉出一点。
只是顿便饭,她却是笑的,满足的,令他不解。一日三餐,他从来是匆匆敷衍,静默地,没有特别的感觉。
等她吃饱叫停,他才问:
“为什么这么开心?”
“这样的日子不多有啊!吃饭有滋味,还有个漂亮仆人伺候。”宋梨真诚地感慨。等离开这里,她的知觉又会消失不见,汤雪也不再陪着她。只得一个人熬完剩下十二次惨死。
汤雪听了,口里的饭有点咽不下。
她是流民,有饭吃有睡处的日子的确不多,所以这么懂得珍惜。
紫蓝的夜轻轻悄悄蚀上来,天幕大换。
草也厚了,无尽铺展着,承接摇摇欲坠的星子们。
宋梨仰面躺在草毯上,夜露渐渐侵入衣料,冷得沁人。汤雪坐在一旁,抿着酒。
她示意汤雪将她扶起,与他并坐。
“给我也尝一口。”
汤雪掌碗的手悬在半空。
他从来一个人喝酒,找不出第二个碗。
“一口也舍不得吗?”
她望他身边蹭了蹭。
“劣酒,不值得尝。”
“酒再烈,一口不至于醉吧。”
她会错了意,他没有解释。
或许自己也会出了错意。鬼使神差,他把碗递到她唇边,看她低头抿了一口。
“呸呸呸!”
她很嫌弃地啐了几下,然后张嘴晾舌。
“不仅烈,还难喝。”
汤雪又呷一口,只是一般滋味。不过他突然品出点不一般的地方,转了转碗,涩红在面庞上晕起来。
幸好夜很黑。
回到帐中,汤雪又找出几床褥子,抱着往床远处走。
“你要去哪?”
“背侧面。”
宋梨跳下床,拦在他面前。隆起的被子刚好遮住她半张脸。
她半张脸偏了偏,是床的方向。
“你就睡床前。夜里有事我好叫你。”
她越过被子看到他剑眉一扬,很不情愿。
“你没陪过病人吗?万一我凉了热了想如厕了,自己动不了,还要扯着嗓子叫你。”
“叫我便是。”
“我能把你帐子周围的人都叫醒。”
她半只眼弯了弯。
被褥团子转了个向,再面对她,是汤雪的背影。依然好拿捏,和在餐厅时一样。
毕竟是战时,她手上又不便,汤雪这个罪魁祸首必须做好保镖。宋梨并不觉得自己的威胁有什么,只是必要。
又是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他们之间似有某种天然的格局。
他的榻是偏硬的。宋梨回想起那晚他说床太软,是习惯一直没变。至于吃饭时的罪恶感,大概也因与军旅餐食不同,不习惯吧。
早晨凉凉明明地来,给草都挂了露,气都染了寒。
但宋梨并不知晓。
一早起来,她的肩臂疼痛奇迹般消失了,活动自如。帐内不温不冷,她心情异常舒爽。
“汤雪!汤雪!”
她高兴地叫他,想给他一则喜讯。
汤雪眼未睁,眉先皱。
遭了,怕是有起床气。她不再唤。
他不过一会就清醒过来,从铺上撑起,面色艰难又疑惑。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绕了绕肩,牙关发紧。
“肩和手臂……有点痛。”
宋梨脑中闪过一霹惊雷。
不会吧……
她下床摸他的脸,没有温度,更无触感。又凑近嗅他,不仅没有酒味,连丝人味也没有。她想起什么,又赶紧退开,面带惊恐。
是的,汪汪的效力回来了。
汤雪手上有了异样触感,鼻端突然冒出微微酒气,胸中猛跳起来。
“心脏也有点不舒服。”他不解地摸上胸口。
“你得把结心链还给我。”
宋梨紧张得脱口而出。
“什么?”汤雪看着宋梨紧蹙的眉,心跳地更快。
宋梨脑中飞速运转。说漏嘴了。
“我的链子。和它不相容的人戴了会有性命之忧!”
她掀开被子抓他的手。
汤雪扬手躲开,宋梨随之扑去。臂上剧痛,他无力支撑,被她推倒在地。
她迅速往前爬,要逮他手腕。汤雪忍痛闪过,先过意识,他双手抱住她,扣着肩把她定在怀里。
这是与格斗完全不同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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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软的,轻盈的,热融融的,让他一阵眩晕。她的发洒在他脖颈,很痒。
宋梨也有些晕了。
性命之忧,他听不懂吗?就那么怕放走一个敌人?
结心链给他那么多感觉,已是一层麻烦。要是自己遇死,他更会痛得生不如死。
汤雪还抱着她不放,想必是决心制敌。她只有斡旋。
“我不会跑的。”她开口,声音很细很虚。
他抱得太紧。
汤雪也听出来,梦醒一般把她松开。
“抱歉!”他脸涨红,心里鼓声如雷。
宋梨推着褥子起身,低头定望他。
“真的会死的。你得赶紧解下还我。”
她的睫影印在脸上,他看得出神。她是在乎他吗?
他愣了一愣,眉头一皱,想给自己一巴掌。吃了人家豆腐便想入非非。
但他总之是暂不能给她,总觉给了她,她就会立马消失。他对不起自己军职。
宋梨见他面不情愿,叹了口气。
“我跟你换。”
她抬手展示腕上红镯。
“那链子是我母亲给我的,这镯子是我父亲给我的。他们都不在了,这对首饰就是我唯一的寄托。有一个在你手上我都不会离开。”
汤雪怔住,面绯里融进愧色。自己是无能又卑鄙了,要靠这些留住她。
他忍痛起腕。
“你拿走吧。我都不要。”
她直身取链,轻轻靠上他曲起的腿。
“可以先离我远一点吗?”
宋梨扫他一眼。
明明自己是被他制裁的人,他怎么羞得跟被自己骚扰了一样?
她把链子绕在指端,与他十指紧扣,将他一只手推到褥上。
“好呀。”
她在他耳边说。
心有羽毛摇过,汤雪蓦地一退,坐起身来。一头乌发散乱开,丝丝缕缕,缎缎绕绕。有如心乱。
宋梨取下红镯,拉起他左手,卡了一下便套进去。
奇怪,她戴时刚刚合手,怎么到他手上也合适呢?
他盯住她的手,仍是纤细的,半掌可握。
她的掌摊开,指中绕着一条红链子,蛇一般伏着。
“给我戴上。”
她笑得诡谲。
汤雪牵起两端,笨拙地,将链子掉到被上几次。
“你先把链子按在我腕上,固定好了,再把两头对扣起来。”
她指导他,和以前一样,但比以前耐心。
这次没有“叮”声。
但他的心脏在她胸腔跃动起来。
扑通、扑通……
红日才刚刚爬上树梢,丈丈光芒,波及万物。
宋梨的世界又亮了。
汤雪在桌上摆好早饭,和梨娘一同捏筷举碗。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她观察着他的动作。
莫名的默契牵动着他们,一个人尽力体会着舌尖咸淡,另一个全力摸索着心上的五味杂陈。
不知名的地方,不知名的时针以自己的速率转动。
滴滴答答,箜箜锵锵。
时为豹奔,时为鳄潜,时为蛇游,时为鸟栖。
饮罢马匹,拖着兵戈,曳草而过。
金乌驰云,天幕又换。
天星仍然摇摇欲坠,暗示危险的来临。
19. 败与成
“你的伤……”
汤雪看宋梨麻利抖着被子,有些惊诧。今晨她摸上他脸时,手臂看起来便好多了,饭也能自己吃,也能手撑起身。
但肩臂之伤好得再快,做高抬动作还是容易痛的。她却动弹自如,完全无恙一般……不怕再伤患处吗?
宋梨放下被子,一骨碌爬上床,“我已经好了。”她绕了绕肩,又补充,“我从小身体就好得快。”
“这样……”
汤雪还是觉得惊讶。
军中奇人也不少,但像她这样的从没有过。
“将军——”
帐外传来喊声,汤雪招进,是送水人。有了上次教训,他再不敢随便进来。
水放下,来人便匆匆离去,他们面面相觑,忽然有些尴尬。
“我想洗把脸。”宋梨请求。前夜洗的热水澡,昨夜用的冷水,今天又有了沐浴热水,她想暖乎乎敷一把。
帕子递到手上,她才想起自己没有知觉。打湿帕子草草揩过就离开,“你快洗澡吧。”她撂下一句。
躺在床上,宋梨感到汤雪脱下衣服,身上一片凉,然后一汪热。她闭上眼,想象是自己正在沐浴,热气熏熏,很舒服。
浴中人心境则不同。
误闯军营的流民、从未见过的穿衣方式、家传的奇异首饰……他们并不熟识,她却嘱托他寻找自己,就如无法自己决定何时离开,又不想离开。
她不像本国人,也不像异国人。究竟是来自哪里,走了多远?要不要问?
可知道又如何。他想起她的戏弄,极轻浮,大抵是拿他取乐。他却失措。
水面翻沸着汤雪滚滚杂思。
一只手突然覆上下颌,把他的脸从水下扳起。他耳内一瓮,从憋闷中浮出。
“汤雪!你别这样!”
宋梨急切叫他。
不久前,她感到整个头一热,料想是汤雪沉到水里。本以为是泡着玩,却感他在水下越憋越久,心中烦闷。赶紧赶来,只见他湿发浮在水面,见不到脸,忙伸手捞他。
“怎么了?”
汤雪抹了把脸,湿着眼睫,模糊中隐约见她表情担忧。
宋梨被他问住,总不能说自己感觉到他想死吧。
“我感觉你泡得太久,来望了一眼,没见到头,赶紧冲过来,就看见你闷在水下。”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她小心问。
“没什么。”汤雪坐起身,噗澈澈地,乌发撒满水面。
“真的没有?”她盯住他。
“手……”
宋梨手掌仍覆在他脸上,从脑后逼他直视她。汤雪心里怪异。
她松开手,指尖从他额上划过,拂开一缕湿发。他不禁眨了下眼。
“你有什么事别在心里憋着,会憋出问题的。”
他心中狂跳,宋梨语罢,悄悄退走。
她是担心自己寻死?
汤雪心更乱。草草穿衣,顶着湿发便出帐,夜气正逼,他一个寒颤。
身后,梨娘急急追出来,带着帕子。
“你擦下头,吹了风会着凉的。”
她头上冷得发痛。
“不用。”
汤雪转头便走,即听到她也走。
转过头,她撞进他怀里,两臂缠上腰间,把他挂在原地。
总算住脚。宋梨暗暗无语,每次都让她把自己当秤砣使。
汤雪血气方躁,一时无言。
刚刚自己闯他洗澡惹到他了吗?宋梨想不明白,她又没趁机占他便宜。不过他也许就这样认为。
“我想我娘了,你别留我一个人。”
宋梨选择卖惨。今早他很吃这一套。
“你先放开我。”
汤雪掰开她手,果然乖乖回帐。
只是仍冷冷晾着头,晾得宋梨一阵风痛。
“你让我给你擦擦头吧。我娘在的时候,都是我帮她。”她很可怜地说。如果让他自己擦,他只会来句“不用”。宋梨已经摸透。
拉他坐到床边,宋梨很仔细地用帕子攒水,力度轻柔,生怕扯着哪根头发。毕竟痛了要自己受着。
她的温度隔着布巾传到头上,很温柔,汤雪思绪又飘乱。前夜才见,昨天还拿剑指着她,将她弄伤,她怎么对自己这么好?好得他不自在。
梨娘是真把自己当娘照顾了。找不出别的原因。
自己反复想她,把她意会错,认为她轻浮,实际是自己龌龊。
“你刚刚为什么把头埋在水里?”她又问,梳齿从发间轻轻流过。
“有点心烦。”
“为什么心烦?”
因为你。汤雪想说,但知不该。
“你不想说就算了。”
她认识他不只两天,他却只认识她两天。陌生人罢了,她还是嫌疑人。宋梨不觉奇怪。
两人良久无言,她默默躺下,见他起身离开。
汤雪又到那面山坡上,一口一口抿着苦酒,有了上次的事,他不敢多喝。亦不知梨娘正在帐里陪着他品酒、心烦。
他这样,宋梨完全无法入睡。但喝酒总比寻死好吧。她虽无语,也懒得管了。只认自己倒霉。
清醒地,夜幕移转着,静观大地上人影袅袅。
起杯又落,草间忽有风动声。
“唰——“,一支箭破空而来,汤雪仰身便躲。侧耳于地,有“踏踏”脚步迅疾而至,杂且多。
是敌袭!
拔剑破雨,他退向岗哨近处,且战且呼。一时间营中骚动,纷纷披甲执戟,倾巢而出。
大战拉开序幕。千百帐中只余一人。
宋梨身披红袍,静观其变,眼前一闪,她已立于草野。
第二次,来了。
人声呼号中,箭雨纷至,她与一支箭同时栽到地上。趁最后一口气,她将自己传送至山坡,下意识地。
世界霎然静了一个度,先前还有草间嘈杂,旋即随着心口的血流走了。
汤雪的知觉没有断联,在死寂中冲撞。有剑柄击震,肌骨挤压,湿血粘在身上,热且腥,不是他的。
起先是惊,应激的物质立马涌上来,他战得劲气勃发,勇猛而敏捷。
勇猛着,敏捷着,这场不速之战迟迟不止。
宋梨拔出背后的箭,翻身,天似乎没那么黑了。
勇士也乏了。
剑忽地越来越重,腿脚也是。敌人大概也歼尽了吧,他心里有些放松。
不意料地,宋梨心口猛地一痛。剑也无,腿脚也无,只有背和草地坚硬的接触。
他败了!和她躺在同一片绵延的草上。
胸口有死意,呼吸迟缓而艰难。
宋梨眼前现出他脸来。
醉的,痛哭的,命不由己的。
愧的,犹疑的,恼羞成怒的。
像被扼住,她突然无措,忍着痛想要爬起,又无力可使。侧头长望,那么巧。
他的酒和碗正卧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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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
宋梨突感泪意。他是在不甘吗?
湿痕从面上爬过,她闭眼不愿再看,沉入混沌之中。
迷迷蒙蒙,痛意渐淡,她感到自己被抱在怀中。死近了,痛苦便远,她为汤雪松一口气,至少有人替他收尸。
今日风很大,猎猎躁在耳边,连血也被压固。腥气隐隐飘在风中,收尸人静静喘着。
他心中萧瑟。
幻梦已去,烦恼连着希望也走了。怀中人面色如纸,神情犹悲,凄凄两行风干泪,利爪般划过他的心。生疼。
走进帐中,他将人自然而然搁在榻上,也不顾血污,仿佛此处是其命中归处。
长跪其侧,久久无语,精魂已被寒风刮碎,空留一具躯壳。
痴痴抚上那张冷脸,恍惚有余温。他开口半刻,声音才出:
“梨娘……下辈子让我照顾你,好么?”
语落,自己亦惊绝。无论如何,他是心动了。
未回神,梨娘的眼猝然张开,面上由悲转惊。
汤雪吓得一震。自己果真是痴人,竟能凭空生出幻觉。
这幻象开口,极其逼真:
“你……没死?”
他莫名欣喜,只是笑得凄然:
“我歼完敌军,回帐寻你不见,想起你说的话就往山坡去,没想到真找到你了。”
“只是已晚。”
梨娘的脸一下皱起来,哑哑落泪,看得他心碎。
“我还……以为……你死了。”
她段段续续说。
他赶紧拭她脸上的泪,自己也忍不住鼻酸,哽咽起来。一遍,又一遍,拭不净。他收手伏在床前,悲伤决堤而下,埋面恸哭。
眼前一片黑,他不敢再看她,心里更痛。
许久,耳朵一紧,像被人扯住,他懵懵懂懂抬头,是梨娘的手。
她面色微妙。共感断了。
刚刚剧痛的是她自己,不是汤雪,白难过一场。
“扶我起来。”
她松开汤雪的耳朵,他楞楞扶她靠在床边。
见梨娘张了张嘴,他凑到她面前,细听她留语:
“我没死……”
“……你这辈子还能照顾我。”
他愕视她,苍白的脸上,笑得很熟悉。是挑逗。
但他甘愿上钩。
“你愿意吗?”汤雪问得很呆。
“这么漂亮的仆人,谁不愿意?”
胸中似有柔泉,缕缕漾漾而出,将他润润包裹。
“给我备水洗澡吧。”她扯了扯黏腥的衣襟。
“你的伤……”他回神,很担忧。
“皮外伤而已。”
水热得很慢,等待的时间里,汤雪半辈子都从眼前闪过。
他记事极晚,等反应过来,已卷入缠斗之中,你死我活,只为看见明日之日。太阳日日升起,他不再弱小惊惧,生路劈开了。
茫茫旷广,只是无色。
深宅、沙场、长河、草野,他是一把刀,磨利了,即挥舞,跟着大将军四处攻杀,不停歇。
功勋、钱财、宝剑、美酒,他无需亦不受。
只是。
为什么还不满足?
他问旧剑,剑不说。他问浊酒,酒不语。
水沸了。
他盛进,梨娘红袍已褪,见他亦不言。
汤雪先开口,面带疑色:
“梨娘,你为什么穿着我们的军服?”
20. 蜜与刀
“这是你们的军服?!”
宋梨低头,大惊,的的确确。她在演武场上见过。
随即大悟:自己死在乱箭中,是以受袭军士身份。
抬头,汤雪站在原地等她解释,不像一道题,却像一本空白的书,随她信笔写画。那么傻,那么信任的神色。
她搓了搓风干后又痛又痒的泪痕,拼贴出一个回答。假的缝着真的:
“我听见外面混乱,想出去寻你,就把一个倒地的人衣服扒来穿上,免得太显眼。”
“路上受了箭,没有很重,我撑着走到山坡。”
“望见你酒碗在,人不在。我还以为你醉在外面,被敌军掳走,必死无疑。躺在那哭了一会,就晕过去了。”
汤雪显然吃了一惊。
听到最后,悲喜交杂的脸浮出愧色。他走近,又一次跪在她面前:“抱歉……”
只两个字便哽住。
宋梨陡地耳后发热,心虚地拉他坐到床边。
“我没有担心你……”只吐出半句,她埋头抱住他,“我是怕拿不回我的东西。”
很坦然的话,为什么不敢面对他说呢?
宋梨心鼓阵阵。
这样的拥抱是汤雪很不熟悉的。或者说,他并没有拥抱的概念。于是他小心翼翼摘着她发上的草须。
“你干嘛?”
宋梨突然抬头。
“头发……有点脏。”
他给她看拈下的草根。
梨娘眉间皱怒,恨他不解风情,忽从他身上离开。然而只一楞,又埋到他颈间侧头蹭他,之后是下巴。
“让你嫌我脏!”她语息喷在他锁骨。
好痒。汤雪闷哼一声。
宋梨顿时停下,抬眼见他仰着头,下颌还有残血,抬手便擦。他又轻动一下,像受了惊。
梨娘四指落在颈侧,大拇指在他脸侧搓着,太痒。汤雪忍不住低了头,把她手拿开。
“水差不多够凉了,可以沐浴了。”
“想给我洗吗?”
汤雪猛从床上弹开,“这、这是什么话?!”即涨红脸。梨娘面露疑惑:“不是说要照顾我吗?”
他开口欲辩,只有唇角在抽动。
梨娘埋头,笑得直不起身。笑罢摇手:“军营里还乱着吧?你去做你的事吧。”
汤雪转身逃出。
天刚蒙蒙亮,风依旧冷冽。
伤者陈尸已被移走,四处只余拼杀痕迹。
此战敌方人数并不多,毕竟是败师余部,否则战时更长,损失更重。一士兵急急冲来,传讯道:主将已部人清剿余患,命他守好本营。汤雪抱剑领命。
晨露渐晞,巡至饮酒处,断箭满地,只一根带红,其旁大片草染着暗腥。是他找到梨娘的地方。
说什么皮外伤……他一阵心绞。又后悔:梨娘一事,本是加固防守的警钟,主将却掉以轻心。否则伤亡还能减少。
料理完军中事务已是午时,刚到帐前便见军医出来,神色微妙。汤雪忙上前。
“她怎么样?”
军医很平淡:“没什么大碍。”
“怎么会?!她流了很多血。你可给她检查上药?”他一脸难以置信。
“夫人说患处不便示人,况且只是小伤,展示完她能跑能跳便赶我走了。”军医瞥他一眼,眼神怪异地离开,似是怪他小题大做。
汤雪有些恼,进帐却见梨娘安安静静睡在床上,不敢打扰。
“我真没事,你走吧,我会跟他说的。”
听他走近,梨娘眼也不睁地说道。
“梨娘。”他走到床边,她睁眼,“是你啊!”
汤雪不再说话,望着她,神色担忧。看得宋梨不自在。
“我真的没事。”她掀开被子坐起,身上是他的衣服,干干净净,只是躺得有些皱。
他忧色仍不减。
宋梨无语,背过身:“你要真这么担心就自己检查吧,看我是不是在骗你。”
她松松衣襟,汤雪不言,肯定已经羞得闭上眼了。
正要转头笑他,颈后却一凉。汤雪坐到床边,手指勾住后领,小心翼翼,还是碰到了她,又退开。宋梨不由咽了下口水,这人居然来真的。
冷意扑上双肩,蝶骨,后脊有风在钻,她轻轻一颤。一股温热靠近,背后有两只手牵起衣缘,沿着臂侧上拢。宋梨猛地拉紧双襟,自感怯了下风。
“查过这面,要看看另一面吗?”她转头,横他一眼。
然而脸上是尤其烫的,汤雪霎时心摇。他退开的两手又伸去,把她虚虚拢在怀中。梨娘一惊,撞上他的下巴,缩了一缩,又贴在他身前。
领子乱着,露出白皙洁净的皮肤,“我信你。”他闭上眼。
“你真看?!”
她从他怀里离开,坐到对面。却见他低着头,缓缓睁眼看她,半眯的目中流出笑意。
她惊过,也笑了,抬手捏住他下巴,“你要天天这么对我笑。”他垂眼,下巴在她手中点了一点,“嗯。”
他睫下有柔光,她略失神。
这种真心话,似乎比谎话更不该说。
可最不该说的,不也说了?
宋梨抚上他脸:“你是我第一个仆人。快伺候我用饭吧。”
帐帷垂落,汤雪的背影被剪灭。宋梨有些恍然。
活着的时候,她从没回应过任何人,这次为什么……
走到外面,昏黑一宿,天终究还是亮了。一色清秋,空气爽利而冷肃,被一个身影搅动着。
取饭而来的男子步伐扬起期待。有什么理不清的东西夹在风里,直往掌心钻。宋梨空手一握,触到指尖温热。
来人走近,带红的眼尾因她染上喜色。宋梨自嘲一笑。
见他哭了两次,便分不清心软和心动了。
仍是简单的饭菜,肉早不在列了。梨娘不像之前那样拘谨,自顾自吃着,很放得开。反倒是汤雪心不在焉,讲礼似的。
说起第一顿饭,不是才在前天吗!他顿觉天旋地转。
之前同僚见了谁家美女,执勤时在耳边念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云云,他只当没话找话。想起这短短两天,不是熬冬一般,日子拉得格外长?
汤雪目闪悟光,随即又按了眉:
“梨娘……”
“嗯?”她嘴里嚼着,没看他。
他一字一顿,很恳切地:
“我们才认识不到三日,你不必因为在我檐下,就答应我。”
梨娘猛抬起头:“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说罢,她微微仰面,眼珠飘忽起来,像上次回忆名字一样。
突然,亦觉天旋地转。
加上那个甩掉她的人,不过也至多五天吗?!真是疯了!她碗一放,筷子一敲。神色张皇。
“我是不该答应你。”她定定望住汤雪。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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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凝固,尴尬地保持在视死如归与悔恨不已的交界处。然而什么话也没说。
“但你哭起来实在让人心疼。”梨娘笑得无奈。
他看不懂:“你可怜我吗?”
他眼里混杂着惊讶、羞耻和希望。宋梨楞住了。
她看他哭了三次——宋梨突然想起来。
第一次觉得好笑;第二次觉得可怜;第三次觉得心痛。
大概她越发觉他好骗,就越顾及他。这个傻子。
“我是有点喜欢你。”
她端起碗,又自顾自吃起来,咀嚼着某种心情——心软和心动,有时候是会一起来的。
吃罢落筷,才发现汤雪一点没动,痴望着自己,嘴角带笑。她起身,他目光也随起:“梨娘,我看着你吃饭,居然不用吃也饱了。”
“别胡说。”宋梨捂住他的嘴,“快吃。”
她把筷子递他手里,转身便走,总感觉他眼睛还粘在自己身上,出了帐才自在。
同一个声音,前几天说话还夹枪带棒,现在却浸了蜜似的。宋梨有些悚然。如果这人真是汤雪前世,他变化也太大了!
但这变……她背后发凉。难不成是因为记得她才这样!想想第一面他逃一样的步子,跟躲前女友有什么区别?!
她转头,正好碰上汤雪端了残碗出来。
“你喜欢我吗?”梨娘问得急切。
汤雪最后一口饭差点没咽下,整张脸“咻”地泼红:
“喜欢——”
梨娘抢过他手里东西,发誓般道:
“汤雪,我生前死后都只有你一个男人,你要一直喜欢我,就算我死了。”
“别说这种话……”
“你答不答应?”她急得倒眉。
“答应答应!”他想拥住她,可一堆物什挡在身前,只好捧住她的脸。梨娘立马笑了,笑面如花掬在他手中,令他心旌摇动。
“走吧。”她轻快转过身。汤雪急忙跟上,替她看着脚下。这衣服太长,实在不适合她。
忙完一通才至正午,汤雪拟完文书又要出门。宋梨倦极,忙叫住他:
“一宿没睡,你不困?”
他回头:
“行军在外,这种情况常有,几天不睡也正常的。我早习惯了。你快休息吧。”
宋梨倒下,迅速入梦。再醒时,汤雪仍未归。
探头到帐外,天空朗朗,分不清是午后几点,冗长的无聊笼在四周。宋梨回身,在汤雪的地铺上躺下,比床还硬,真不知他怎么睡着的。
其实他人不错。宋梨仰望帐顶,目中空空。除开本性不坏,那个捡他的大将军,也许把他培养得挺好呢?
躺得腰酸,她侧过身,目光正对上床底。药箱、衣物包裹是她见过的,但有个黑漆漆的东西,是第一次注意到。
宋梨伸手一摸,木质,带绳,有洞。
取出,是副怒目鬼面,利牙尖耳,冷森森地骇人。
只听过兰陵王戴假面,因为长得太俊美,威慑不了敌人。汤雪虽也俊,可活脱脱一张恶人脸,不怒自威,为什么戴呢?
她将面具比在眼前,透过目洞四处张望,欲究其中妙处。看完一圈,回眼便见汤雪凭空出现。
竟是个致幻法宝吗?!
宋梨有些惊讶,幻象却开口了:
“梨娘。”
她将鬼面从眼前移开,汤雪真真就在眼前,神情微妙,欲言又止。
21. 好与坏
“这是你上战场戴的吗?”
“嗯。”
汤雪坐到铺上,从她手里拿过鬼面。
宋梨又抢回,比在他脸侧,细细看了一会,“我觉得你不用戴也很威风。”又对着光比了比,“不过遮太阳也不错,怪不得你这么白呢。”
“我长得很凶,对吧?”
宋梨从面具移回眼,汤雪蹙着眉,小心翼翼。
“你长得像坏人。”她狡黠一笑,“漂亮的坏人。”
“那你觉得我是坏人吗?”他很认真。
“当然不是。所以你为什么戴面具?”宋梨把鬼面递回他手里。
“这是战术。”汤雪将其正面朝下,扣在铺上。
“这个面具本是大将军令亲自培养之人戴的,在敌军看来是强敌的象征。”
“实际上战场时,部分普通士兵也会戴。可以隐藏实力,扰乱对面军心。”
宋梨点点头:“是个好战术。你们大将军很聪明。”
“嗯。”汤雪应一声,把面具塞回床底,“敌军把佩戴者称作‘人刀’。”
宋梨讶异:“看来你们很有威慑力。”
“倒也不全是。”
汤雪顿了一顿。
“因为大将军近随多是以刀用培养出来的。”
帐外风声猝然停了。
汤雪抬眼,梨娘久久不语,似乎不太喜欢这则轶事。
“踢踢踏踏”——悔意如马蹄敲上心头,是提及自己出身,让她有些扫兴吧。
“可以用晚饭了。”他起身想走,却被梨娘拉住。
“你是个好人。”她突然说。
她诚恳得像在犯傻,可莫名的,他却更羞愧了。宋梨无措,古人也这么在乎好人卡吗?于是又补充:
“我还是喜欢你的。”
汤雪蓦然笑了,眼中有薄冰释开:“我去拿饭。”
“我跟你一起去。”
梨娘抓着他手刚站起,就身子一晃。汤雪忙稳住她。
她嘿嘿一笑:“坐久了。”
出帐已是几步远,汤雪一臂仍虚搭在她背后,宋梨调笑:
“怎么突然这么喜欢我,不怕旁人看见?”
汤雪低头,无奈道:“我怕你再摔。”
“那是因为衣摆太长了。”她脸青,“别把我当笨蛋。”
身侧人歉意坠到眉尾,沉沉甸甸,让她猝不及防。
“是我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宋梨扬眉,嗤笑道,“我是个流民,又不是大小姐。”
“那做流民以前呢?”他没忍住问出口。
梨娘神秘一笑:“你猜。”
“我觉得你像大小姐。”
“大家都说我像大小姐。”
她扬起头。
“大家都说我是,我便是了。”
“那你是?”
“就是个人呗。”她望向他,“普普通通的人。”
“不过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她拉住汤雪靠在肩头的手。
“比如现在,我就是你夫人。”
“真的?!”
汤雪抽了手,闪到她身前,眼睛亮得晃人。
宋梨抬手一挡,“之前我这么说,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他又搂住她:“先去拿饭吧。”
走了几步,仍忍不住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梨娘撇撇嘴,“别人看我是,我就是,因为那是别人眼里的我。我做做戏,他们就把自己的猜想印证了。”
她靠到他身上:“你看,我们这副样子,可以是夫妻,不也可以是兄妹吗?睡了一张床,就一定有什么吗?全凭想象罢了。”
汤雪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抛开别人所见……”
“任我自己看,我谁的夫人也不想做。”
汤雪一时无话。悬在她背后的手突觉有些空,可又不敢靠近,也不舍得放下。
沉默像蛛丝,牵在两人中间,若隐若现,谁也没有扯断。
娶妻生子,从古至今都是男人的普遍愿望,自己这是敲碎了他大梦。宋梨加快一步,与身侧潮潮的失落隔开。
回到帐内,汤雪并不动筷,剩宋梨自顾自吃着。
他不会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吧?一边咀嚼,宋梨一边惊疑。饭菜已经开始凉了,他又要吃冷饭?想起上午的甜蜜样,男人的脸变得可真快啊。
“你不想有一个家吗?”
汤雪突然开口,吓得宋梨一呛。他忙给她拍背。
顺下气来,她反问:“你一直都想有个家吗?”脸仍通红,一半作紧张用。不该答应他的,他想要的太多。
“也不是一直……”
他想了一下。
“就是最近……和你一起吃饭说话,感觉有家人应该很不错。”
宋梨心头忽梗:“你先吃饭吧,饭要凉了。”
他的手从她背后离开,坐回对面。拿起筷子,未动又言:“我以为你也这么想。”
宋梨扒口饭,只觉难咽。
“我也觉得……有家人挺不错的。”
幻灯片般,妈妈的脸从眼前闪过,带着笑。
然后是另一张模糊的脸。
“但是一旦成了家,就不一样了。”她把碗搁在桌上。
“做了谁的夫人,就要操劳柴米油盐,整日围着家人转。就像把一个人切成两半,大半都给别人。”
“我有很多事要做,是断不可能把自己切开,分点给别人的。”
汤雪听罢,了悟什么似的,专心吃起饭来。宋梨松一口气。
席间一时安静,他眼睛不再勾着她。饭早凉透,又硬又黏,没了食物的美德,只是在喉间添堵。
悔意夹在冷意中滋长,狂野而混乱。一日不到,她的恋爱就葬送了。或许就不该说清,暧昧一阵,撒手离开便是。
走到帐外,宋梨把悔与寂悉数掐灭。是啊,总之要走,只是把无端牵挂消解了。
风在阔袖中钻,她抱臂而立。
“梨娘。”
一个声音夹在呼啸中传来。汤雪在她背后。
“外面冷,你进来吧。”
她有些迟疑,汤雪半推半拢把她送回帐中。
“照你说的,夫人和仆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认真看着她。
“嗯,算是吧。”宋梨对他的理解很惊讶。
距离陡然拉进,她被紧紧圈在怀里,抬头欲察汤雪神色,后脑勺却被扣住。他手很热,心跳明显。
“只要是你的家人,我两个都愿意做。”
宋梨眼底忽热,抬手想回抱他,脑中白光一闪。
“不……不行!”她举起的手猛推开他,转身向外跑。汤雪楞了一下,急追出去。
风刺沙削,有什么迷了眼。宋梨几欲扑倒,正要拿出斗篷,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把她往后一扳。她跌坐在他怀里。
汤雪将她牢牢锁住,气息扑在她耳侧,“梨娘,我们回去好好说,行吗?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他力度是霸道的,语气却卑微。
梨娘低着头,毫无反应。僵持许久,只有风沙在耳边呼卷而过。汤雪把她抱起,默默向帐中走去,她仍不看他。
哪里都是错。
宋梨被他死死握着手,盘膝在地,像入定的老僧。这可是古代!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怪不得能在地府上班,神乎其神便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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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猛睁眼。
是啊!他早晚是地府的人,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呢?!她转过头。
见梨娘姿态舒缓,似乎有话要说,汤雪赶紧靠近一点。她拉住他的手,表情神秘。
“汤雪……”
叫完他的名字,她突然没了声音,只剩嘴在张合。
怎么回事?他倾身向前。
不过半句,梨娘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梨娘!梨娘!”
汤雪接住她后仰的身体,探她鼻息微弱,怎么也唤不醒。懵了半秒,赶紧把她搁在铺上,出帐寻医。
军医五十出头,虽吊在壮年尾巴,精力比年轻人还是稍逊。查完一遍伤员,他拿出烟斗,正想暂作休息,就见汤将军急奔而来。
“你家夫人又怎么了?”他顿感大事不妙,忙抽一口。
果然,汤将军挎上他的药箱便拉他要走。烟斗砸落在地,他躬身想捡,却被喊住。“大夫!情况紧急,顾不得了!”
两人一路狂奔,几乎是一个拖着一个在跑,军医一面心疼烟斗,一面担心到底有何大事。等到帐内,已累得跌在病患身旁。
凑近细察,病人是熟睡状。他掌过她手腕,脉搏平缓,安然无异。扬起一边眉毛,他斜望汤将军,有些无语。
然而对方神色担忧:“刚刚她突然翻了白眼,昏倒了。你看……”
“依我把脉,夫人没什么问题,只是睡着了。”
汤雪松一口气。
“能否知道她晕倒的原因?”
军医摸摸下巴。今晨进帐,这女子收下的床单上确实血污片片,将军也说她流了许多血。但探她脉象,并无失血之迹。下午又来这么一出……怕是有疑难杂症。
他面露难色:“在下学艺不精,只对动刀接骨略知一二。夫人这种情况,很不好说,还得另请高人看看。”
汤雪拉开步距而立,仍像站在吊索之上,只好放低重心,单膝跪到梨娘身边。
危险。
他感到危险。不是万箭齐发、警神醒目;而是逆水击流、眼耳淹阻。除天不见岸,他踏空了。
单手撑地,汤雪望定军医。帐外穹草相对,空旷寥寥,风马来去无阻。那就是暂时没有办法。
二人相觑,均感局促。
“咳!咳咳…”几声急喘打破沉默,两对目光射向地上女子。
她擦了擦眼角逼出的泪,侧身坐起,“还以为要死了……”,不由把心声说出。回过神,才发现两双眼睛盯着她。
宋梨望向身旁军医,“大夫,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刻钟前吧。”
又望向汤雪:“那我躺了……”
“一刻钟。”
宋梨深吸一口气,背后发凉。刚刚气息猝滞,像被人掐住喉咙,离归西就差一步,所幸立马回过气。不料体感的濒死一瞬有这么长。
“你们为什么这个表情?”她看看自己,没什么异样。难道地府做的身体还是与真人有差,被医生看出来了?她面上恐怖。
军医瞥汤雪一眼,挎起药箱便走。
汤雪坐到她身旁:
“等剿灭敌军余部,我师就能回京。到时候,我们去看看别的大夫。”
那也没看出什么。
她楞了片刻,释然一笑:“没什么好看的,我从小就这样。”
汤雪愁容上眉间紧锁。
她没来由地心虚,不禁错开眼。落下目光,汤雪攥紧的手指节发白,宋梨悄然与他拉远距离,他却凑得更近。
“你……”她且疑且惧。
紧拳松开,他捧住她侧脸,逼她直视自己:
“梨娘,你总是在骗我。”
22. 绿与红
“我只是说你想听的!”
她神色慌张,把他手拨开。
“我想听真话。”
“真话就是我什么事也没有!”她推开他,“我不想跟你走,不想看病!”
“为什么?”汤雪拉住她,问里带怒。
“你凭什么生气?难道我什么都该告诉你吗?!”宋梨挣手,“放开我!”
腕间蛮力松开,她仰倒在地。侧身欲起,肩即被按回,汤雪将她控在身下。
“离开我,你要去哪?”
她被他微红的眼慑住。
“若你再像今天这样晕倒,你要怎么办?”
汤雪话里一字一顿,嗡着哭腔。
宋梨闭上眼,鼻子发酸。那时为什么逃,又为什么受到迫死警告,不就是怕变成这样吗?以防万一,她是想让他帮忙点把火的,可他净说些傻话,她就知道他做不了这事。
“我有得是钱,想去哪都可以。”她深呼吸,鼓起酸软的心。
“你哪来的钱?”他眼神紧咬她不放。
宋梨偏过头,瞥一眼被他按住的右手,结心链还在。她定了定神,又看见他左手红镯。顿时苦涩一拂。
说句话就差点被掐死,要是把法宝掉在这不完蛋了。她怒视他:“把镯子还我。”
汤雪吃了一惊,她是要把首饰卖了换钱!随即心稳:
“这是你硬要给我的。”
“你个无赖!”
宋梨弓膝猛顶他小腹。毫无防备,汤雪痛得一缩。
手上放松,她立马翻身取镯,几近脱出,两腕却被一手抓住。
汤雪握紧她,就地把红镯挂回腕上,躺到她身旁,眼里责她心狠。
“你答应过我,等你找到我,要亲手给我戴上的。”宋梨再次落败,只好拉下脸讲理。
汤雪怔神,不甘,默默把她放开。宋梨赶紧伸手又取,刚触到,他的手高高扬起。
自知打不过,她手缩回。
“你怎么这样?”宋梨撑起身俯视他。
汤雪也起身,摊开右手掌,像只乞怜的大狗:“你也答应过我,等我找到你,就给我写你的名字。”
宋梨叹一口气,在他手心胡乱画几笔。
“这是什么字?”汤雪自觉用字方恨少。
梨娘垂眼,语气坚决:“离别的离。”
汤雪后脑如受重锤,钝钝发痛,蕴出一壶浓酸,压向喉口。
“你又骗我,是不是?”他红了眼眶。
她缓缓闭目,眉头微颤:
“人各有命,你我命中缘浅。若是强求,只会不欢而散。”
汤雪低眉:“可我一直都在强求。”
他话里颓然。
宋梨睁眼,睫闪如惊鸟,欲解却难明。
眼前人痛苦凝住:
“自我记事,没有半天生路不是用刀拼来,没有一条功勋不是靠人头堆出。”
“夜里闭眼,常觉有鬼追,战越大胜,越不能眠……。”
又见他醉得狼狈,宋梨心沉千钧。汤雪作战,也被战争践踏……亡国存生,看似有路可选,却不算路。
肃然开口,她冷酷道:
“你救不了我。”
不能让他逃入歧路。
若是他将她当作赎心安的救命稻草,她的消失会摧折他更多。
汤雪一惊,眼中悄有波转。
她又补充:“我原有大夫料理,他叮嘱过,我的病若有昏晕症状,便是离死不远。”
“算命先生也说,到今年就——”
话未说完,她被拉进怀里。身前人泪打湿肩头,把她后半句浸得过沉,再托不出。
“梨娘……”汤雪已哽咽。
“我年少时常常自问……既然不知为何而活,为什么非要活?……刀剑袭来,为什么不束手了结?”
宋梨心如刀绞,想错身看他,被抱得更紧。
“等到出征,第一次策马长驱,才知我只是想活……就像马想跑,不为什么。”
“你早可以走,我却留你。说是应该,也只是想,控制不住……”
“我的确无赖。你并未属于我,我已开始害怕失去了。”
宋梨定如寒石,自感裂纹在其中蔓延辐射。哪里都是错。
他的黑发垂洒在背,她伸手想理,便被圈入绕进。理了又理,她不愿松手退出。
然而汤雪放开她。泪已冷了,厮磨的颈间,有寒意流过。缕缕青丝流走,宋梨手中空空落落。
“梨娘……”
汤雪隔悲相望,她面上亦斑驳。不忍看,他垂眼,模糊散开,泪珠堕碎,敲在二人之间。
“求你……”语断难连,他强撑一腔空寂,开口欲说。
梨娘直身跪起,略过他可怜面目。
一句告别,竟也不说么……
他垂头,终于语塞。可不自觉地,仍抓住她袖口一角。
她突然靠近,将他脸抬起。捏在袖口的手不由松开,他不知所措。梨娘的唇与他相贴,柔软而强硬。
忘了呼吸,连心跳也忘了。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
等她离开,他才想起喘息,像骤然浮出的溺水者。他惊望她,憋红的脸上又羞又茫然。
“你活着,理所应当;我爱你,理所应当。所以不许再求我。”
脸上的泪被梨娘拭去,他将她手握住,无言颤抖。
她认真得不容反驳:
“我愿意让你再多陪我几天,但有个条件——”
“如果我不见了,你该干嘛干嘛,忘掉我。”
“为什么?”几字间,汤雪泪又盈满。
她眉间顿有愁结:“我不想死的时候见你哭,难受。我也不想要你一直喜欢我了。”
“你做我的终点,我做你的过客。”
雁声阵阵,长天如横卷,墨羽片片拂过。
驼铃散响,点点落在枯草与荒漠,凭虚拟出归途。军、马行阵列出的队伍里,有人欢喜满溢,有人近乡情怯,亦有人牵挂者就在身边,仍觉不足。
汤雪眼下发青。
那日后,他夜里时时惊醒,早晨醒来,又不敢睁眼,生怕看见榻上空空。梨娘倒很自在,不忧也不惧,成天想着法逗他。
“你真笨啊,一被亲,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与他共骑一匹马,转身就能和他说话。
汤雪抓住她在自己下巴乱挠的手:“那你教教我,我学东西很快。”
“不是教你几遍了。”她嘴里嘟囔。
“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
“你!”他低头看她,耳廓飞霞。
“谁让你最近醒得比我还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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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雪沉默片刻。
“下次叫醒我吧,我想睁眼就能看见你。”
梨娘抽回手,话里嗔怒:“你最近脸皮越来越厚了。逗你都不好玩了。”
他将她搂在怀中,“等到家,我们一起睡吧。”
怀中人耳朵也红起来:“那我还得再教教你。”
什么时候?会是什么时候?等得到入京吗?
宋梨抚过结心链。点火工具已备齐,时机却不明了。按道理,自己断气那一刻点火是最好的,没有知觉,就不至于痛。可还没找到合适的帮手和地点。
军中人和汤雪都认识,拜托不了。要去它地,汤雪又摆脱不掉。她只有心存侥幸,万一这次正好就是火灾身亡呢?可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若真如此,汪汪不至于特意强调。
这什么传送系统啊……管来不管走。宋梨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汤雪倾身询问,关切不已。
“还有多久能到啊?”
他隔帽摸摸她的头,“天黑就能看见城墙上的火了。”
宋梨拉拉帽檐,松一口气。为以防万一,她成天披着斗篷,睡觉也不敢脱。
天色愈暗,暮光中绿意渐浓。
及月高悬,果真有火光平平散在彼方,远远飘来城都气息。宋梨激动,急着要下马,汤雪也与她一同步行。
牵住她手,汤雪又忍不住触碰她腕上镯环。他终究还给了梨娘,因为她说怕没带到地下,要受责怪,急得欲哭。他不甚信鬼神,常为她对于生死的笃定惊绝。
那么可怜,又那么可爱。
“汤雪,我累了。”梨娘拽住他的手,气喘吁吁。
他把她打横抱起,温热满怀。
“我重不重?”她笑着问他。
“很轻。”汤雪低头含笑。
轻得像鸿毛,一不留神就会飞走。
灯笼沿街缀着,风信手拨过,便游转起夜城声色。酒楼飘台上杯盏相击,谈笑声扬得老远,满是快活。
长街道阔,人亦杂多。
卖艺者耍武行歌,游玩者擎灯掌食,经商者示物吆喝。汤雪引着马,行动缓慢,宋梨四处凑热闹,不一会就把他甩在身后,游得眼花缭乱。
宋梨时而把过一把纱扇,绣纹细密,图案雍容;时而拿起一支玉簪,雕刻精微,游枝走凤,不由啧啧赞叹。在荒郊野外待了太久,沙草遍野,满眼旷然;进了王城,空气里都是温软香风,奢靡细柔。
不过最诱人的不是眼前美,是嘴边香。军中餐食虽足,实在做得单调敷衍。她摸了摸已空半日的肚子,口里生津,直向某处走去。
同一街上,汤雪还被卡在人流里。他第一次嫌自己个头太大,避人时也太促狭。黑白青紫,唯独穿红衣的人太多,纵拴了马去寻,也总锁定不到梨娘的斗篷。
“梨娘!”
他抓住她肩,转过头,却是张陌生的脸,神色惊疑。
“抱歉。”他讪讪放开手,心中陡地一空。
这抹红闪过,是最后一抹红。
灯光已暗淡许多,此处已是长街尽头。汤雪转身,人潮熙熙攘攘,就像走过的人从未走过。
夜早来了,汤雪才觉有些冷。该做什么做什么——他想起她的话。
可这世上,好像突然之间没了他的位置。不知道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