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禁欲鬼监共感后[快穿]》
1. 兔与鹰
鱼鳞般的红云片片烧着,夹黄带紫。一轮巨大的血日悬在地平线上,保持着即将着陆的样子。
此处是仙界以下,人界以外——鬼界之境,名曰“近黄昏”。也有不识美景的人给它传了另一个名字:
地府。
橙光紫硕的天矮矮压着,一幢危绝巨楼与之相摩。楼体被染得深红浅褐,辨不出本来颜色。
宋梨仰头长望,只觉有些晃眼,眩出一层泪,心中亦悲:只差一点就大功告成。偏偏死在这时候。
她被鬼差押着,一步一顿走进楼底大门,光色立散,只有残影仍印在视网膜上。幻影渐消,眼中剩下一片空白。
她脑中也空白——工作功亏一篑,自己殒命,咽气竟非结束,死后世界真的存在。
细细看来,这空白里是依稀画着线条的。把地面、墙面、天花板一一隔出。宋梨疑想自己去路会在何时隔出。
越过空阔的大厅,穿过延伸的长廊,一面银光闪闪的门出现在眼前,旁缀按钮——是电梯。
地府装修诡异,电梯倒和阳间一样。看见熟悉事物,她莫名放松一点。
银门缓开,电梯内站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或者说,一具行尸。宋梨放松顿无,喉中滞涩,突然上不来气,只是强撑住看他。
这会是她的下场吗?她张口想问,却因恐怖而喑哑。
人身进,血身出。他与她擦身而过,没有丝毫腥气,肉中腥红似已凝固,只是看着逼真欲滴。
她目光拴在他身上,不自觉地。在为之后处置作心理准备。
电梯门关得很慢——太慢。血尸还未转身离开,就极速枯烂发黑,最后炭灰一般散洒在地。地面未承即纳,不过半秒,又是一片纯白。
宋梨全部看在眼里。
“这是湮灭。湮灭了,就再不存在。”
身后鬼差声音响起,为她解说,司空见惯地。宋梨并不感激,反而心脏被扼住一样,满脸恫厄。
电梯走得很快,心脏未松,她又被推出电梯。出门转身,目中是无尽长廊,隐约可见墙边镶着一扇扇门,紧凑、整齐、死板。
门上是有字的。
“判尸厅”三个笔题大字,浓墨粗重,威严;“厅”字斜下有印制阿拉伯数字,1、2……67、68……娟圆。
各扇门上题字风格各异,数字则统一,应是房间号码。她进入96号房间。
“你在这好好呆着,回忆自己罪行,夏大人一会过来审你。”
鬼差话音由耳背绕到耳前,解她手上绳索。
说话的一直是男音,面前却有男女两人。男差松绳,女差收拢绳段。松绳者不比宋梨高多少,面庞近在眼前,浓眉俊眼,长睫勾人;收绳者稍远,细眉凤眼,红唇柔媚。
“两位长得真美!被你们押来是我的荣幸!”
两差一惊,抬头看面前女子。圆眼弯弯,笑涡轻绽,面带病色,却更添柔弱清纯之美。她脸上是毫无攻击性的热情,像只好奇又易受惊的小兔。
“这是面具,你们喜欢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押送起来你们配合点。”男差语气减了一分薄硬。
“本想摘下面具吓吓你,看你嘴甜,就放过你。”
女差笑得风情万种。
“谢谢二位大人!”
宋梨谢过,目送他们离开判尸厅。
救命稻草般的两张俊脸消失,她脸上喧闹收起,五官渐渐凝成死寂。本以为能多聊两句,但他们明显正忙。厅内只剩她一人。
现在干什么?反省罪过吗?可她能有什么罪过?
她从小就是个万人迷,无论同辈晚辈长辈,大家爱她都来不及,更别说什么罪过。
自己活着就是恩泽本身。宋梨念定,鼓气似地微微抬首。
可惜光鲜二十多年,死后却要“湮灭”,灰也不剩。
她顿时泻了气,绝望趁虚而入,把身体一寸寸封冻起来。房间里空气沉重,静得有死意。
“嘟”
这声音很熟悉。
宋梨耳朵轻动,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嘟”
又是一声。
她转头查看,一片纯白中竟有把椅子,只因和四周颜色相同,太不显眼。
走近坐下,她拿起手机,冰封顺解。
屏幕亮着,其上是张人物卡片。黑眼圈比熊猫还浓的青年男子单手比耶,笑得油腻。她立马幻视好几个昔日追求者。
动效的骷髅图标浮现,左滑褪色,右滑变红。那就是左滑无感,右滑喜欢。
上滑,密密麻麻的自我介绍挤满屏幕,让人毫无细看兴趣。
地府的择偶软件和阳间也没什么差别嘛。
正吐槽,下滑出一张血肉模糊的尸体照,宋梨胸口一张,差点没回过气。
猛把屏幕拿远,她迅速眯起眼睛滑出。
还是有差别——非常考验心理素质。
伸直手臂,她尽力小心地拉出下一张,生怕又冒出“尸检照”,看得极慢。
一张、下一张、另一张……
还没找到心仪对象,一个顶着“严禁早恋”脸的男子出现在面前,“唰”地将手机夺走。
“李老师?”
宋梨愣愣放下仍是持机手势的双臂,犹疑开口。
“李老师”不应,手指在屏幕上飞动,盛着方形光亮的双眼越睁越大。
“十八个!你把十八个该死的人放走了!”
他转过头,鼠眼中怒火四射,鼻孔大张,像头应激的公牛。
放走?什么意思?她呆望着他。
扬起右臂,他作势要将手机砸她脸上,宋梨急忙抱头闪躲。
所幸只是恐吓。
宋梨睁开惧眼,黑影从膝上爬下,摇摇晃晃游走。
影子的主人头顶秃亮,却是青年男子挺拔背影,并非中年驼背的李老师。
夏大人。
鬼差的话忽回响。他是夏大人,戴着面具的夏大人,审她的判官。
她面如死灰。忽然笃定自已下场——被抽得皮开肉绽,然后化成灰。
紧盯判尸厅入口,她一刻不敢松懈,万一能求求情呢?她呵护着一丝可贵的侥幸。
大门打开,她的侥幸迅速疯长。
刚刚还怒不可遏脚步仓促的夏大人,现在神色舒缓步子弛稳。除了越近越刻意板出严肃面孔——活脱脱一个强装威风的“李老师”。
“你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吗?”他语带威压。
“我让18个该死的人活过来了?”宋梨怯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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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然而大胆仰着头,关注他神色变化。
“对。这是重罪。”男人眉头又压低一点,似想让她害怕,但毕竟是熟面孔,宋梨总觉还有谈判余地。
“为什么?”她抬起一双圆眼,神色单纯。
“我放了他们一条生路,难道不是积德吗?”
夏大人眼里闪过意外,但很快又定下神色。
“如果你放走的人里有纵火犯杀人犯,受了死刑才下来的。还算积德吗?”
宋梨面上一滞,心沉半分——这可商量不了,她也许真犯了大错。
“大人,还有挽回的办法吗?”她真心急切起来。
“有是有的。”男人脸上浮起莫名的笑,有些瘆人。
“只要你乖乖配合,去阳间替他们死上十八次,补上空子,一切都好说。我会陪你一起。”
最后一句说得很重,似乎那才是重点。
“这不是刷数据吗?!我就一条命,死18次!”
宋梨惊得脱口而出。又想起什么,她补充:
“我才不要替那些坏人死!”
男人心虚地错开眼。
“刚刚只是提醒你事情的严重性。”
“我看了那些人的详细资料,都是些清清白白却死得极惨的可怜人。你就当是积德了。”
比起“积德”,“死得极惨”四个字像四枚钉子,一下一下凿进宋梨的耳朵。她的确犯了大错——手贱,没苦硬吃。
见她仍不甘心接受,夏大人抛出最后筹码:
“补上空子,你就可以回魂。”
“回魂?!我还可以活过来?!”宋梨面露喜色。
“对。去阳间的东西还在准备,我们坐这等等。”
既然没有放走坏人,罪否德否,能回去就行,宋梨静下心等待。仍忍不住不安。
她急于在脑海中描绘出重生后的鞭炮满地,烟花散天。
“死得极惨”的钉子却又扎进一点,把鞭炮烟花变成六月飞雪,断头台边唢呐二胡齐鸣。
“如果没这件事,我是不是可以直接还魂?”她愣愣问道。
“对。”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要湮灭。她心里五味杂陈。
顺下气,宋梨迟疑道:“夏大人?”
“嗯?”
“你是怎么审人的?”
夏大人思索片刻:
“来地府的半尸都会保持死时模样,我先观察表征,再听他们自述,结合判断。”
“罪轻、死得不惨的放生,其余把收集的信息交给判行官,让他们决死。”
“那人就是个判行官,来交接工作,给我代班。”他向判尸厅门口扬了扬头。
宋梨望去,一个长身细腰的人正快步走来。
面孔深邃,隔着很远也知道五官分明,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发亮,只有眉眼沉暗,缭绕阴郁。
“汤大人,您来啦。”身旁男人上前迎接,语间谄媚。
“夏大人。”来者开口,声音低得接近零度,像一块寒冰贴到宋梨耳垂,冷得她一激灵。
脚步未近,话音先行:
“我是来替你出差的。”
夏大人摸了把脸,摘下那张略带怂相的面具。
“什么意思?”
2. 蛇与雀
宋梨听出剑拔弩张之意,赶紧跟上查看。柳眉桃花眼,是个美人。不过面上愠怒。
他刚刚莫名笑,原来因为可以出差。
等宋梨渐悟,房间内气氛已降至冰点,只有来者脚步声仍“踢踏”作响,像冰晶落在冰面上,对低温作出反复强调。
宋梨转眼看去,这位汤大人也极美。
浓眉长眼,鼻梁高挺,两颊骨感,唇若削成。眼窝深陷,颇有异域风情,但其中缭绕的,与其说是阴郁,不如说是阴鸷。
他比夏大人略高,看他时却不低头,而是微微垂眼,黑睫下压,流露出淡漠杀气。这种目光看得人如怯弱猎物,只能在宽大鹰翼下束手无措,等待最后俯冲。
而他就是那只鹰。
汤大人终于站定,距夏大人不近,恰恰拉出疏离。
“出差期间,我会正常完成工作。”
夏大人微微张口,温柔的脸庞写上脏字,嘴里却干净得一句话吐不出。协助刷数据的事本就谁都能干,对方还不用人代班,领导不用他用谁?
宋梨看出他脸上微妙,心想俯冲完成,猎物已经咽气。只暗暗失望好戏太短。
“汤雪,你为什么突然想出差?”夏大人话中敬意尽失,又起一出。
“我做不了你的工作。”汤雪面不改色,语气是陈述事实。
“这样……也是。”夏大人哽了一下。
“你是判行官,本来工作内容也跟我不同。只是我想你常帮别人代班,以为你乐于助人,现在看来,只助得了那些光做书面工作的,帮不了我们基层人。”
汤雪不答,只当默认,面上仍无异色。夏大人拳头砸在棉花上,神情颓然,赌气般闷闷走出判尸厅。
新的出差者工作能力不差,待人态度不可食用,脸是秀色可餐。宋梨判断毕,向前一步想要细看,对方却转身离去。
“汤大人!您出差是要带着我一起的!”
前面的人顿住,转身低头看她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
这是……才看到这儿还有个人?
宋梨脸上尴尬笑笑,暗顺一口气。
没等她开口介绍自己,前者又转身向外走,她急忙跟上,心里翻起白眼——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毕竟以后还要相处,她按住怒气,决定给他一个热情的见面礼。
可惜没有热情的回礼。
*
不知为何,望见夏匕贞身旁女子时,汤雪开始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压下心中异样,他说完工作安排便走,却被叫住。
“汤大人!您出差是要带上我一起的!”
身后女子音如清泉,因为急促,泉水叮咚溅到耳边。
回过头,黑瞳目光炽热,照得他不自在,他转头便走。背后脚步声急急跟上,越来越近。
突然,她乱糟糟的发顶侵入余光,连同侧脸和声音,那目光又扫在脸上。他加快步子想摆脱,却像长了尾巴,怎么也拉不开距离。
“汤大人!你叫汤雪对吧?哪个汤,哪个雪?”
“我叫宋梨,唐宋的宋,雪梨的梨。”
“你长得好高啊,是不是有一米九?”
女孩说着,往前跃一步,想在前方用目光丈量他的高度。
“你眼睛真好看,像画出来的一样。和你一起出差我很开心!”
“要是你用这双眼睛看看我,我就更开心了。”
汤雪健步如飞,心跳快于步频。走完大半截判尸廊,终于把这只吵得他心烦的小雀甩在身后。
可惜前面是电梯,他再躲不掉。
电梯门从来都关得慢,今天尤其慢。
走进电梯没安宁几秒,女孩就跟进来,抬头直直望着他。她双唇紧闭,不再说话,目光却比之前说过的每句话都要吵。
对峙良久,见她身体瘫软,顺着电梯银色内壁滑下,他终于松一口气。
被剩在电梯内,宋梨恨恨看着汤雪离开的背影,巴不得用眼睛把他灼出一个洞,眼皮却越来越沉。
待她合眼,电梯自顾自开始运行。
门关关开开,不知到第几次,走进一名鬼差,一个满身脏污、头上开洞的半尸。
“嘘。”
见半尸想叫墙角女孩,鬼差赶紧做噤声手势。
“她在做复梦,勿触勿唤。”他低声提醒。
“什么是复梦?”半尸沾满血渍的眼里透出疑惑。
“新来地府之人都要做的梦。在梦中回顾一生,清点内心遗憾罪行。”
半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晃得眼皮也打起架来,身子一软便倒下去。
“等你做完梦我来接你。”
“叮”声响起,鬼差走出电梯。
“叮铃叮铃……”
旋转木马开始上下移动。
马背上的小女孩笑声天真烂漫,肉嘟嘟的脸上,一对圆眼眯成月牙,乖得人心软。
“妈妈,谢谢你带我出来玩!我好开心啊!”
她声音清澈如泉,叮叮咚咚敲在木马旁的女人耳边,溅到脸上,便成了眼尾笑纹。
“小梨开心就好,以后妈妈天天带你出来玩。”女人声音温柔,如春风拂面。
拂到宋梨心上,却令静水波涟漪。她笑眼里含起微光。
“妈妈,小梨不要你天天陪我玩。我要跟爸爸。”
“为什么?”女人面浮异色。
“跟着妈妈,我会耽搁你找到自己的幸福。”宋梨说罢,笑容消散,小小的面庞上,五官轻轻颤抖。
她看见妈妈脸上挂起隐怒,又很快换下,变成怜爱的笑。
“别听他们说的!小梨就是妈妈的幸福,有你在,我都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还要找什么呢?”
妈妈拨开宋梨沾湿的额发,一点点抚过她的脸。
“这对大大圆圆的眼睛,看妈妈一眼,妈妈心里就盛满了蜜。”
“这个小鼻子,皱一皱,妈妈心里就酸得不行。”
“这张小嘴,一开口,妈妈就笑得停不下来。”
“我的宋梨就是个小天使,没人不爱你,但没人比妈妈更爱你。”
妈妈是对的。从小到大,见过宋梨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的笑是不入口也能尝到的甜,她的注视是不靠近也能感到的暖。
她一路笑着跑着,注视别人,但只把自己放在焦点,因为她是妈妈的视野中心,要永远昂首挺胸,大大方方。
可她也会躲到视野盲区,想如果妈妈眼里没有她,还可以添出多少风景。
一梦如年,宋梨醒来,泪眼中有些不知当今何世的迷茫。但她的迷茫很快被其他代替——惊恐与愤恨。
电梯里躺着一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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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半面的尸体,距她不过半尺,吓得她喘不过气。扶墙颤颤巍巍站起,她按下“判行”层,战栗着紧盯层数转换,眼前又闪过汤雪逃命似的步子。
平时再冷淡的人,听过她一席话术也会态度和缓。毕竟话再肉麻,经她说出都有别样魅力。
他着急不应就算了,看她在电梯晕倒,扫自己一眼便走,问也不问,更不搭把手扶。
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和尸体待在一起。
她怒气冲冲走出电梯,眼前长廊却把她骇得火气都灭了一半。刚刚忙着追汤雪没注意看路,这地府怎么每一层都这么长!
汤雪要走,也不说声他的厅号。这长廊笔直一条,两边都是判行厅,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间间找,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
宋梨鼓起勇气,敲响最近一间判行厅的门,这层门牌上是有姓名的。
她扫一眼门牌上的名字。
“陈大人您好,我有事要找汤雪汤大人,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吗?”
房门内探出的头只有眼白没有眼珠,吓得宋梨想闭上眼,又觉得不礼貌,只有盯他人中。
“104厅。”
“谢谢谢谢!”
宋梨深深鞠躬,与那张恐怖的脸错开。
“咚咚”
汤雪开门,正对上宋梨怒气汹汹的脸,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回办公桌,继续工作。
好你个汤雪,接了出差任务就把我这个核心人物丢在外面。宋梨目光如刀,巴不得一刀把他破成两半。
刀刃贴上他俊丽的侧脸,她却有了更好的办法。
“汤大人,你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宋梨凑到他身边,语气轻佻。
她俯身作看电脑势,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眼色挑逗地爬过他眉眼唇。汤雪不与她对视,而是别过眼,把微红的耳廓留与她。
宋梨不由笑得猥琐,他倒容易害羞。
起身,她从桌边抽出一支笔,触上他敲字的手。
轻轻重重,一下下点过指节,滑上他的手背。
“汤大人的手真美,手指那么长那么细,肯定做什么都灵巧。”
话音未落,汤雪抬手,握住笔端向后翻转。
宋梨只觉他嗔得可爱,并不把反扭的手放开。
她另一只手握住汤雪,像是要把他手拿开,大拇指却在他手背上摩挲,一下轻一下重。
“汤大人真小气,一支笔也不给人玩玩。”
宋梨得逞,语调上扬,有戏无怒。
汤雪起身猛抽出手,拉过宋梨手腕。
没反应过来,她已被双手反绞,俨然一个受捕犯人。
“你干嘛?!”她回头大喊,对上汤雪杀气腾腾的眼,吓得一愣。
“进去。”汤雪不耐烦地往右前方一瞟。
宋梨朝他示意方向望去,办公室沙发旁有扇门。
“好好好,放开我,我自己走。”
她转转手腕,一步一顿朝前走去。
打开房门,左侧是洗漱间,右侧是张双人床,旁立一个大衣柜。
这不是办公室吗?怎么里面还有个卧室?
宋梨回头望望汤雪烦躁的神色。
“这是要干嘛?”
没有回答。
不等她犹豫,后背被人一推,她一个趔趄摔进房间。
3. 人与鬼
“砰!”
稳住身体,宋梨转过身。
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
自己这是被关进监狱了?刑期是多久?宋梨觉得有点好笑。
幸好不久后就得回阳间,不是无期徒刑。
她走进洗漱间,镜面光洁如新,映着的脸却不然。
面色蜡白,瞳孔大得骇人,嘴唇发乌。突然撞见个死人,即使是自己,宋梨也觉得难以接受。
她赶紧闭上眼,又看见另一个人——她的妈妈。
她和妈妈长得很像,如果有天妈妈合上眼,大概和她这时看起来差不多。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也让她恐怖得无法呼吸。
跌跌撞撞从镜前逃开,她瘫到床上。
如果妈妈看见她这个样子,又会怎么想?
幸好还有机会还阳,幸好。
长舒一口气,她翻身坐起。
这个房间太新,就像从未使用过。白墙白柜白床单,让她又想起灾难源头的判尸厅。
真膈应。
宋梨低头,扫到自己布满兔子图案的睡衣,还有跌进房时掉在床边的笔,眼睛一眯。
*
“砰砰”
汤雪打开门,手捧红布的鬼差走进来。
“汤大人,让您久等了。这是传送斗篷,可以助您穿越阴阳变换时空。”
鬼差说着,把血红的斗篷放到沙发上。
“现在麻烦您打开手机的地府智能办公软件,软件为此次任务紧急推出了阳间赎罪系统,请您和宋梨小姐录入指纹进行绑定。”
汤雪点进界面按上手指,“叮”声响起。
【欢迎使用地府AI:Apprationintelligence—鬼怪智能,让您的监守更轻松!】
【欢迎您成为监守者!汤雪先生】
汤雪走到卧室门口,刚拧开锁,门就从里面被拉开。
宋梨从门缝中怯怯望他,并不动作。
他后退一步,转身回到沙发旁,身后人才带上门跟出来。
“把手指放上来。”
他抬起手机,宋梨的手跟着抬起。
“叮”
【欢迎使用地府AI:Apprationintelligence—鬼怪智能,让您的赎罪更轻松!】
【欢迎您开启赎罪之旅!宋梨小姐】
宋梨睁大眼望着头上虚拟屏,对耳边机械音一并惊异。
“地府还有这么高级的东西呢!”
【当然啦!宋梨亲!咱是由新来地府、决心在此掀起AI革命的程续缘大人开发,各方面都要站在三界前列!】
屏幕上文字闪动,像一个虚拟小人在得意地眨眼睛,宋梨竟看出一丝可爱。
“走了。”
冷冰冰的声音打断她的欣赏,宋梨转过头,汤雪身着一件血红斗篷,衬得他如嗜血艳鬼。
“汤大人,这斗篷需把宋梨小姐盖得严严实实才能起效。时间紧,斗篷做得不大,还烦请你俩挤一挤。”
听完鬼差提醒,宋梨掀开斗篷钻进去,死死抱住汤雪,把脸贴在胸口,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他心跳很快,宋梨得意一笑。
嗜血艳鬼也会不好意思。
一片黑暗中,宋梨感到脸渐渐热起来,紧接着是与汤雪相贴的身体。他不是鬼吗?怎么会?
“你怎么突然变热了?”
汤雪不答。
【宋梨亲,不是汤大人变热了,是您的知觉回来了】
我的知觉?宋梨想起汤雪的手,原来不是冷,是她摸不出。又想起那心跳,其实对于鬼也有些突兀。
“你们鬼还跟人一样呢?”
又是机械音回答。
【宋梨亲!这是咱地府的员工福利!员工们的身体用起来与活人无异,体验也同样丰富多彩!除了汪汪,汪汪没有身体,自由自在!】
“你叫汪汪?”
【是呢宋梨亲!汪汪原是程大人小狗的名字,现在咱替小狗陪着程大人,所以咱也叫汪汪!】
原来是赛博小狗。
宋梨想着,突然被推开,狠狠跌出斗篷。
“啊!汤雪你个——”
宋梨失声大叫,却被身体的再次跃起截掉半句。
身下是什么有弹性的东西。
一瞬由暗到明,她被亮得睁不开眼,只好伸手去摸,床单触感。她索性躺着等眼睛恢复。
一阵锅铲敲响,各种气味涌进鼻孔。前调是花露水的甜,中调是红烧肉的香,后调是淡淡的霉湿气。一阵温风从脸上扫过,宋梨身上慢慢出汗。
即使看不见,她也感到世界一下子丰盈起来,不由泛出泪意。比起地府无尽的白色长廊,压在身上的沉滞空气,阳间的一切都那么生动美好,近乎恩赐。
而她失而复得的知觉,就是这恩赐的载体。
感恩毕,宋梨睁眼坐起,发现自己换了身行头。
碎花短上衣、蓝色牛仔裙、塑料凉鞋。这是穿到别人身上了?
一扭头看见个梳妆台,她赶紧蹭过去照,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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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
这怎么回事?穿越还送衣服,有够人性化。
站到梳妆台前,她感到裙子有些往下掉,镜子里自己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不是设计,是上衣太大了。
“汪汪,你们送的衣服不太合身啊。”
【宋梨亲,这是死主的衣服】
“我去!”
宋梨扯起衣沿打算脱下,脱到一半,想起死主不用死了,自己才是要死的那个人。衣服就是身份,这是刷数据要披的皮。她又穿回。
“这个数…赎罪具体要怎么赎啊?”
【被监守者带到目的时空后,您只需自由活动,时机一到,汪汪会把您放到事发地】
“怎么放?瞬移吗?”
【是呢宋梨亲!不过也不用每次都瞬移,比如这次,您正好就在事发地】
这就是事发地……
宋梨环顾四周,身下是一动就吱吱呀呀的小床,床头贴在墙角,往上几寸是破烂的木窗。窗子大开着,外面是旧得发灰的居民楼。
面前是掉漆缺角的梳妆台,和小床一起把过道挤得只够一人通行,通道不用三步就到尽头,尽头是更破的门。
门边躺着一瓶花露水,屋内香气仍浓。
这屋子不久前还有人。
“死主去哪了?不会被扒光了扔在路边吧?!”
【怎么会?!宋梨亲!】
【死主会穿着死前上套衣服睡上一觉,在阳间某个安全的地方!】
原来是自己替死主呆在危险的地方。
宋梨又望望这小屋,在这要怎么死?她脑海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场景。
机械音再次响起,那些场景都化为虚影。
【此次您需因地震死于居民楼内】
“事发地范围这么大?”
【是呢宋梨亲】
宋梨起了玩心,要不出去走走再回来?
“还有多久地震?”
【1分钟】
“我去!”
迅速钻到床下,宋梨膝盖一硌,痛得她呲牙咧嘴。
自己是要死在这的,不知道待会儿有多痛。
木窗狂震,床脚也剧烈摇晃起来,吱吱呀呀变成死神索命的预告铃。
宋梨贴在冰冷的地面,用尽全力蜷缩起来,紧闭双眼,像一粒沙子跟随着地面抖动。
“轰隆隆”
尘土扑面,木板折断的声音夹在墙体砸落声里,压垮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剧痛将袭,宋梨顿悟——恩赐的载体原来是惩罚的载体。
4. 得与失
好痛!
宋梨本想这样大叫,身体却像飘到半空,无依无靠,更无力发声。
尘土呛痒,地面冷硬都离她远去,周身可感只是漆黑——并非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寂静。
【宋梨亲,您的身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咱只有接到您魂上跟您说话。没有进行访问申请,请您谅解】
机械音在寂静中回荡。
“汪汪,我是灵魂出窍了吗?”
【不是呢宋梨亲,是汪汪见您太害怕,把您的痛觉暂存起来啦!】
“我的好汪汪……”
“太感谢你了……呜呜呜呜呜……我刚刚真的怕死啦呜呜呜……”
宋梨用略失真的声音发出哭泣,身体机能早不允许她流泪,所以更像表演假哭。
假哭太没意思,她没几声就停下。
“这算计上一次了吗?”
【稍等。】
机械音静了半分钟。
【现在您死透了。累计1次。】
宋梨不敢想象这地震杀伤力有多强。
“汪汪,这才第一次我就被砸成烂泥了,死完十八次我得成什么样啊?”
“等我活过来,我妈不得吓死……”
【别担心宋梨亲!您现在的身子是阳气聚的,被斗篷施了法,才变成实血实肉。到了下个地方,又会聚个新的出来。】
【等您回魂,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
太好了!宋梨如释重负。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下个地方?”
【现在就行。】
【您这次没用瞬移,我正好能把您移出去,让汤大人来接您。】
眼前一亮,随之而来的是啾啾鸟鸣。宋梨想睁眼却睁不开,仿佛眼皮不属于自己。
“我都死透了,怎么还能听到声音?”
【您现在身死只是气散,气散完又会往回聚,也就是说,您会恢复回原样。】
“那我恢复得还挺快。”
【知觉恢复得最快,因为和您魂魄连得最紧。】
【其他稍慢——等等汤大人您别走啊!】
“怎么回事?”
汪汪沉默片刻,好像有些尴尬。
【汤大人刚到这,看了您一眼就又走了。】
*
地府办公楼,一楼大厅。
夏匕贞刚吃完饭回来,远远望见一堆红布散摊在地。
红布堆隆起,他擦了擦眼,以为晕碳晕得眼花。
直到走近,才发现布下盖着什么。
原来是只穿着红袍的鬼。
夏匕贞掀开帽檐,露出的脸面目苍白,眉毛紧拧,布满细汗的额上青筋暴起。
这是生病了?鬼怎么会生病?地府连医生都没有。
等等,这病鬼怎么有点眼熟?
他又端详半天。
像那个……那个……
汤雪!
“汤雪!你怎么在这?!你不该在出差吗?”
“扶我……回办公室。”
汤雪声音低得近乎喘息。
夏匕贞掀开斗篷,才发现人高马大的汤雪蜷成一团,双拳紧握,一副濒死之态。
地府从来只有已死之人,纵缺胳膊少腿,没了知觉都安闲自若,见到只将死之鬼,夏匕贞竟觉得背后发凉。
他赶紧拉起汤雪架在身上,一路把他扶进办公室。
地府办公区生活区合一,因为以前工作强度太大,有家也没空回。员工们偶尔会去同事的生活区做客,满足社交需求,以及窥私欲。
但汤雪除了被拜托代班,几乎不和别人打交道,所以没人知道他的生活区长什么样。
不过,今天答案就要揭晓。
夏匕贞推开卧室门,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汤雪散乱的被子上满是黑白卡通图案:小兔、小猫、小青蛙、花朵、草莓还有上小下大的……梨?
汤雪感到夏匕贞没再动,也抬起头,不过他先看到的是床单一角几个粗黑小字——宋梨到此一游。
“扶我去……沙发上。”
汤雪勉强吐出几个字。
“喜欢这种不丢人!”夏匕贞忙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就躺这儿吧!”他又补充道。
“沙…发。”
夏匕贞扶他躺到沙发上,又回去带上卧室门,顺便再看一眼——没想到汤雪长得凶神恶煞,私底下却有颗少女心。
夏匕贞递纸给汤雪擦汗,更多是擦他满脸的泪,他怎么这么难受——都哭了。
对方接纸的手颤颤巍巍,夏匕贞干脆直接伸手给他擦,擦了一会,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汤雪这状态,不能去出差了。
他得赶紧告诉领导,再给自己争取一次机会!汤雪这么爱工作的人,地府有且只有一个,没了他挡道,前途一片光明!
至于代班——求求别人也行,风水轮流转嘛!
走到办公室外,夏匕贞拨通笛烛电话。对面刚传来懒散的“喂”,他就倒豆子似的把汤雪情况细细铺开。包括他难受得倒地不起,生活都不能自理。
等待的一分钟内,夏匕贞眼前再次闪过那些期待,阳间的生活百态、花香酒气又扑面而来。
然后是一分钟,另一分钟……
直到他的期待都枯落在地,也没等到回答。
他看看通话界面,电话并未被挂断,笛烛是一直沉默,还是早已扔下手机离开?
“嗒、嗒、嗒、嗒……”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形瘦削,一身红衣的女人正快速走来,是笛烛。
夏匕贞心跳加速——这么快!阳间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来者细眉倒挑,压得极低,把三角眼按出焦急。薄唇紧抿,似要封住什么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话语。
夏匕贞暗暗雀跃,用目光迎着她走近,对方却没看到他似的,擦身而过,直直冲进办公室。
见到汤雪的一刻,她单薄的背影一震,仿佛收到惊天噩耗。
“真这么严重!”
高扬的女声中气十足,刺得夏匕贞耳膜一痛。
他应该是见不得尸体。
宋梨回想起汤雪给的出差理由——他做不了夏匕贞的工作,也就是说,其实他心理承受能力很差。
差到都不知道出差要替人收尸,就为了不去面尸厅上班而揽了出差的活——不然他好歹能带块裹尸布来,眯着眼睛扔到自己身上,再把自己弄走。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肯定回去就不干了。
“汪汪,监守者还可以换,对吧?”
【当然了宋梨亲,传送斗篷只要是地府员工都能用】
“那你让汤雪赶紧找人替他,我可不想一直半死不活地躺在这。”
【好呢!】
汪汪回答轻快,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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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梨希望更浓。
“我还有多久能恢复好?”
【6小时左右】
宋梨试着睁开眼抬了抬右手,看到一摊血肉模糊,骨头都露在外面,吓得赶紧又闭上眼。
“汪汪,等我恢复好你叫我一下。”
为了不被自己烂糟糟的尸体吓死,她只有乖乖躺着。
鸟鸣啾啾,纵使时有变化,听久了也没意思。宋梨想要睡去,脑子里却像有一片混沌被不断搅动着,让她无法意识清晰,也无法失去意识。
这片混沌无嗅无味,甚至没有温度,但存在感很强,因为对于现在的宋梨,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宋梨不是喜欢回顾过去的人,她不会在无所事事时整理旧物,或沉浸在回忆之中。给已成定局的事判对错让她恶心——既然已经无法改变,又何必反反复复回头。
她也不爱展望未来。
如果展望有用,为什么人生下一个方向总在她意料之外?
她喜欢停在现在——此时此刻的感受永远最丰富生动。但如果失去感受了呢?
她发现她连现在也不喜欢。
像一缕孤烟在风的冲撞下游移,她无限散开,却并未消失,而是在空气中以更小的姿态继续存在。她感受不到自己,却又知道自己存在着。
像走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无法确认自己活着,也无法证明自己死去。
这片混沌是无边的永恒,看似混乱,实则静止,让她以为可以摆脱,实则动弹不得。
好恶心。
宋梨再次睁开眼,头顶竹枝摇曳,可以描摹出风的痕迹。她这才觉得自己真在阳间。
想摸片落叶抓着,她分不清手里有什么,又不敢抬手直接看。
“汪汪,我的触觉还有多久能恢复?”
等了很久,她才听到回复。
【宋梨亲,刚刚情况紧急,咱暂存您痛觉时,好像把另一些知觉也一起暂存了。】
“……”
宋梨突然明白,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并非出于哲学角度,而是生理角度。
真是因祸得福……
又得祸。
宋梨脑中上演一个荒谬场景——自己背后插刀,血淌了一路还神色自若走在街上。路人提醒,她伸手一摸以为是番茄酱,因为闻不见尝不出。
“可以把知觉还给我吗?除了痛觉。”
【汪汪试过了……不行呢宋梨亲。】
【不过您放心,只是暂存!等您回魂就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
一声大喊回荡在林中,震得竹枝乱晃,鸟雀惊飞。
摇曳的青绿下,隐约可见一具衣衫杂污的人身,泥血纵横的脸上眼珠轮了又轮。其中黑色瞳孔随着日影变换由小变大,最后大到足以装进一枚月牙。
月牙一钩,眼珠的主人便坐起身。
“汪汪,怎么还没人来接我?”
【汪汪也不太明白呢,系统显示监守者还是汤大人。】
“地府这效率……你再刷新一下呢。”
【刷新中……】
宋梨紧盯虚拟面板,全神贯注期待转机。
“簌——”
一个黑影闪到眼前,穿破她的专注。
宋梨向后猛弹,一屁股跌在地上。
抬头一瞬,黑影头顶的虚拟面板刷新成功。
【监守者:汤雪】
5. 泪与笑
刺痛还在脊髓中延伸,沿着每一根神经放射,裂骨破皮。
汤雪竭力稳住身体。
脚底一实,随后是一声惊叫,什么砸到地面的声音。
“汤雪?”犹疑的女声钻进耳朵。
他感到帽檐被人掀开,垂落在肩。
“哗哗”,像是拍落手上尘土的声音,未能预料,脸上蹭过温热触感,蹭得面庞上一片湿。
“你怎么哭了?”
他想把脸上的手拍开,但已没有多余力气。
“地府真是没人了——”
女声哀叹道。
斗篷布料挨过眼下皮肤,“眼睛都不敢睁。胆小鬼。”
话里含着笑意。
汤雪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火,又无法反驳。上次的教训还没过,不能再犯错。
斗篷被人掀开,他被一具柔软紧紧贴住,火莫名消了一半,连身上痛意都顿时减轻。
“你很冷吗?怎么在抖。”
身前人胳膊穿过他臂下,掌心实实贴在他的后背。
她话里关切,他却觉得不怀好意——因为疼痛,自己烫得几乎是在燃烧。
可他又真的被安抚了。很奇怪。
她的体温本该是火里添柴,却真的让这滚烫平静下来。
心里像被轻轻挠了一下,汤雪浑身不自在。
“别推我!我自己出去!”
她抽手离开。
他心里一空。
怎么回事?汤雪想掐自己一把,色欲熏心。
手指微动,他才发现疼痛尽消。
“你怎么还不走?”
宋梨看着愣在原地的汤雪,觉得有些尴尬。
在这段小溪奔流而过,芦苇稀稀的山谷里,她穿着汗得发黄的白背心,扯着蓝短裤松松垮垮的裤腰,踏着军绿布鞋。
如果她是个彪型汉子,一切都会正常许多,但她不是。汤雪本就不喜欢她,看见这一身,肯定在心里把她贬损死。
“你别睁眼!我没穿衣服!有事直接说!”
宋梨的话像三个巴掌拍到汤雪脸上,弄得他有些失措。顿了一顿,他解下身上斗篷递给她,“你先穿上这个。”
“行,你睁眼吧。”
一袭红袍的女子出现在眼前,仰头看着汤雪,她黑黑亮亮的眼里闪着没来由的得意。
“这次有礼貌多了。我给你画的床单被套,喜欢吗?平时给人画画我可都要收费的。”
她唇角勾起,半眯的眼里溢出笑意。看来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是满意。
汤雪想发火,又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受了她的恩惠,不好发作。他拿出一条红色手链递给她。
“要用这个感谢我?”
“……领导让你戴上。”
“你给我戴。”
她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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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里伸出手,白皙的手臂寸缕不着,汤雪迅速收回目光。
看着汤雪轻动后保持静止的眼睫,宋梨有些无语。自己又要拢斗篷又要提裤子,两边不应付,他还以为自己要占他便宜。
“那你把眼睛闭上,我自己戴。”
过了约莫三分钟,宋梨的声音又响起。
“不行,这个得两只手才能戴上,你帮我。”
汤雪缓缓睁眼,又扫过那截白皙的手臂,暗觉不齿,把目光定到她手腕上,还是不自在。他硬着头皮牵起手链两端,试了又试。有好几次都接近成功了,链头却从指缝溜走掉落在地。
这个傻子。
宋梨看着汤雪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早已不满。又见他一次次把手链落在地上,搞得又脏又灰,更是起火。他还是闭着眼睛默默流泪的时候最顺眼,虽然胆小,好歹惹人怜爱。
“你把手链擦擦,在我手腕上按紧再接头。”
汤雪指腹按上她腕内,不由心中一动,链子扣好他便抽手,急于摆脱这不适。
宋梨却注意到什么。
“你手上那个跟我是情侣款吧。不要以公充私哦~”
“与你无关。”
汤雪垂眼扫过左腕红镯,这是走前笛烛交给他的,用于镇痛。他顿时明白,刚刚痛感消失不是因为宋梨,是因为这个,不由得松一口气。
但他的话随后就被驳回。
6. 怒与喜
【恭喜汤雪先生为宋梨女士成功戴上结心链,结心完成!】
两人齐刷刷看向虚拟面板。
不顾二人诡异神色,面板上文字继续闪动。
【结心链功能如下:】
【壹绑定功能:
【汤大人与宋梨亲完成任务前强绑定】
【贰沟通功能:】
【宋梨亲可与汤大人互相传音】
【结心链附加功能如下:】
【壹存取功能:】
【可把各种物品包括汤大人存入结心链或取出】
【备注:内含汤大人俸禄袋。】
屏幕仍在闪动,似乎话没说完,宋梨却忍不住问:
“强绑定、传送斗篷和俸禄袋分别是什么?”
【强绑定意味着,汤大人在宋梨亲完成18个任务前,无法自主回到地府。】
宋梨扭头看汤雪,他压低的眉下杀气四溢,看来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传送斗篷就是宋梨亲现在身上那件。它可以帮你们切换任务点,还有同一空间中的地理位置。】
【俸禄袋是笛大人放进来的。里面是汤大人这些年来的工资,取出即为通用货币。】
“要怎么取?!”宋梨两眼放光。
【想象着结心链闭眼,伸手即可取出】
宋梨合眼,果真看到一个模糊空间。
一个红色钱包躺在地上,伸手捡起再睁眼,钱包果真出现在手中。
钱包看着薄扁,像是空的。宋梨毫无触觉掂不出重量,只好打开查看。
红色纸币赫然出现在眼前,抽出一张又来一张,她眼皮一跳——商场飞机大饭店,鲜衣美景自助餐……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做人命任务的,鲜衣是寿衣,美景是墓地,至于自助餐,舔一舔唇——汪汪已经收走了她的福气。
手里钱包被抢走,她瞪了一眼汤雪,又觉理亏。只好恋恋看着手里几张红票,放进结心链里。
放完又瞟一眼汤雪,他愣愣地别着头,耳根绯红。拿几张就生闷气,明明钱多得花不完。
低下头才发现,刚刚拿钱时松了裤腰又开了斗篷,裤子都堆到脚踝,两条腿就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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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幸好身上的背心洗了太多次长长坠着,只能看见膝盖和小腿。
“变态!让你乱看!”
宋梨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气急恼火。
都怪那个钱包、不、都怪他这么小气!
【滴滴!宋梨留言:】
汪汪的机械音像是看够了热闹适时响起。
【宋梨小友,我是汤雪的领导笛烛,恭喜你们结心成功!汤雪不通阳间世故,还请你多多关照!】
“听见没?我还要关照你呢!”
宋梨一把抢过钱包放回结心链,汤雪扬起的侧脸怒上眉梢,却不扭头,也不争辩。
笛烛骗了他。
说是确保宋梨戴上束缚链才能辞职,避免她任务出差错,原来是送瘟神似的把自己赶走束缚在阳间。
汤雪脸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吓得宋梨直发怵,要不还是把钱包还给他?看了看结心链,她又轻蔑一笑——还什么还?连汤雪也是她的。
手臂被抓住,汤雪身形一晃落入结心链中。
“和你的宝贝钱包一起待着吧!”
7. 恩与仇
汤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四周只有自己衣料窸窣,静得落针可闻。
结心链内没有出口。
他先是走了数步,刚落在脚后的红色钱包又出现在眼前,鬼打墙一般。而后头顶被一摊布罩住,扯下一看,是宋梨把传送斗篷扔了进来。
斗篷也用不了。
先被骗到阳间,又成瓮中之鳖,汤雪狭目含怒——笛烛为何让他落到如此境地。把怀里红布收叠整齐,他心中略安几许——这斗篷只有他能驱动,宋梨要走,还得放他出去。
静坐几刻,心脏逐渐从应激状态放松下来,一个女声却乱了他的神息。
“汤雪。”
他不应,女声也没再唤。她话里不急,分明是无聊了便逗弄他的语气。早知宋梨孩子气,他按下怒气,懒得计较。
下一句叨扰却让他忍无可忍。
“汤雪,我喜欢你!”
“闭嘴!”他抬眼瞪向空间上方,目光锋利。
“这么凶干嘛?之前哭得梨花带雨抖成筛子的时候,是谁给你抹泪,抱着你哄你的?真是不知感恩!”
心脏剧烈鼓动起来,一股火从后颈燎上耳根,又窜到眼前染得整张脸发烫。
后背如贴火炉,宋梨不禁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
传音通道已变,只有汪汪听得见宋梨狂放的笑声。
【宋梨亲,您说过不会乱来咱才把汤大人的知觉分享给您的!】
“我的好汪汪,太感谢你了!我又知道做人是什么感觉了!”
【您告诉汤大人您没有知觉吧,也许他能原谅您】
“我才不要!你不知道他在地府有多暴力,我胳膊都差点被他拧断。要是现在告诉他,他不得把我当球踢!”
【地府的半尸都没有知觉的,所以汤大人——】
“汪汪你也不许说!更不许告诉他我能知道他的知觉!我怕他为了报复我拿刀扎自己。”
【您刚刚就不该惹他】
“我那是测试嘛。谁叫他反应这么小,我都没感觉。汪汪你要听我的,要不是你好心办坏事,我也不用这样。而且你这知觉共享也不太灵,要他反应很大我才感觉得到”
【好吧】
汪汪机械音调子低下来,像供电不足。
提出把汤大人的知觉共享给宋梨亲,本是为了弥补自己过失,顺便让他俩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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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关系。有个词不是叫“感同身受”嘛。
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
“汤雪,对不起,我刚不该这么说的。”
传音通道又换,宋梨大改语气。
“我刚遭了场泥石流,整个人被砸得七零八碎实在太痛了,所以才对你说了不好的话。”
“你自找的。”
汤雪冷冰冰的回应让她牙关一紧。
宋梨捂住嘴里回击,保持沉默。他这趟回去,是把自己的任务和她的情况都弄明白了,但还不够明白。听不出她话里假意。
“刚刚把你拉进结心链是因为泥石流要来了,我怕你受伤。”
“我知道你见不得尸体。7小时一到,我身体恢复好就把你放出来。”
汤雪没回应,宋梨也噤了声——她在留白。
唯独没有解释的,是那句“我喜欢你”,她要让他把那句话放在心上,好为自己之后要做的事铺路。
这次也是被汪汪移出废墟,宋梨仍睡不着,只好睁眼看着白云流动,日光晦明。她忍住不烦汤雪,怕他的心刚被沉闷泡软,就又变回石头。烦躁在手腕上转动。
好想吃点东西,睡一大觉,什么也不管。
8. 欲与郁
“呃!”
宋梨轻叫一声,软了骨头似的朝汤雪身上贴来。汤雪侧身一闪。
刚到酒店洗了澡更完衣,该去下个任务点,她现在又来什么幺蛾子?
宋梨摔在地上也不爬起,反而席地而坐。
“汤大人,我来阳间一天了,别说吃饭,一滴水都没喝过。”
她抬起手捏捏自己手臂。
“你看我这,毕竟是凡人身体。”
“我实在饿得受不住了,走路都没力气。”
说罢,她有气无力地埋下头,双手抱腿,膝头刚磕在地面的地方一片红。汤雪皱了皱眉。
“吃完饭就走。”
“太好了!谢谢汤大人!”
宋梨猛抬起头,手一撑从地上站起,身形一晃。
汤雪下意识伸手,但她倒了一步便稳住重心往外走去。没看见他讪讪收回的手。
*
餐厅内低语窃窃,比落地窗外的夜景还安静。
宋梨等着汤雪动筷,他却定定坐着,只对楼下的车水灯星感兴趣。宋梨只好自己把菜都夹一遍,既尝不出味道,也分不清口感,嘴里咀嚼的不再是食物,而是郁闷。
“汤大人,这些菜我都尝过了,没毒。你就吃点吧。”
“我不想吃。”
“可我想让你吃!”
宋梨分贝跃起,四面八方的目光立马射过来。她又放低声音,垂眼看菜。
“我担心你。”
“鬼不用吃喝。”
宋梨左右张望,见没人侧目,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
“这是阳间,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鬼的。”
“我没你声音大。”
宋梨按眉,真想堵住他的嘴,忽又由怒转喜。
对呀!就该往他嘴里塞点东西!
她把手伸向汤雪的筷子。他不想吃,自己还傻傻等他动吗?
“汤大人,我喂你吧。”
汤雪侧她一眼,目露惊色,随即转过头。
“不用。”
宋梨感觉脸上有些烫,他这是不好意思了。
“那你自己吃?”
她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坐回对面。
汤雪夹了一片菜叶,宋梨忙跟着他夹,与他同时放进嘴里。她生前最不爱吃青菜,这一口却懂了其中美味。回想上次嘴里生津,已是恍如隔世,仿佛这才是她此生第一次进食。
她期待地望着汤雪,许愿他下次夹块肉吃,对方却放下筷子。
“汤大人,你怎么不吃了?”
“够了。”
不够啊!完全不够!宋梨见他决心停箸之态,失去最后一丝耐心。没有离开座椅,她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一片肉,越过桌子递到汤雪嘴边。
对方扭过头。
“汤大人,我喜欢看你吃饭,我乐意伺候你吃饭,你就再吃点吧。”
“不想吃了就走。”
汤雪话里冷硬,宋梨却感他耳廓烧得如贴热铁。
她再次坐到他身旁,用身体做第四面围栏,把他困在椅背窗面和餐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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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扬起语调,余光和周围人目中探究交汇。
汤雪语塞,宋梨又甩出一句。
“和我在一起你连饭都吃不下吗?”
四周探究更浓,几人开始啧啧接耳。
“我拼命对你好,还是不能让你忘掉她,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汤雪被呛得云里雾里,见周围异动,起身想走,却被宋梨死死抱住。
“不要离开我!求你了!我会乖乖听话的!”
她攀到他耳边,分贝低下,威胁扬起。
“汤大人,你乖乖陪我吃完饭,我就能管住嘴了。”
邻桌食客听不到这句私语,只见对面的男人猛推开身前女人,眉头带怒,却不作声。
女人沉默良久,温顺地掌起桌边筷子,小心翼翼把食物送到他嘴边,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比做娘的还贴心。
真是对奇葩。
食客心里蛐蛐。
这对男女容貌出众,一坐下,便让人忍不住注意他们。女的清秀可爱,眉目含情;男的面目英俊,但眉眼藏凶,削唇凉薄。
经这一出,应证了猜想,也让人唏嘘。所谓薄情客配痴情种,今天倒是见了真例。
幸好只是爱情观奇葩,光盘意识还是有的,一边怄气一边还把餐碟清得干干净净。
目送二人离开,食客们胃里饱没饱不知,八卦袋子已经满得叮当作响,巴不得赶紧离开饭桌,把袋中精彩哐啷啷砸在茶桌上。
殊不知好戏还未落幕。
9. 逃与追
“汤大人,你走慢点!”
宋梨追在汤雪身后,前者健步如飞,头也不回。
她实在叫不住,冲刺几步从背后抱住汤雪,秤砣一样把他挂停。
“汤大人,你还生气吗?”
她十指扣紧不敢让他脱身,怕他转脸认出自己扯谎时的表情。毕竟洗澡时刚对着镜子试过,没了知觉,脸上是哭是笑都意识不到。
汤雪屈着肘,应是想把她手臂掰开,她赶紧开口。
“你先手放下听我把话说完!不然我就把你关进结心链用传音唠叨你!”
汤雪血气上涌心跳如鼓,还是垂下手。宋梨把胸中震动当欣喜体味——他面上刚硬,其实是个好拿捏的角儿。
汤雪紧锁眉头,对自己的顺从不甘——只要宋梨一靠上来,他就身体不听使唤,被她那张利嘴捆得束手束脚。想到刚在餐厅与她共用一筷,孩子一样被她喂菜,他就对自己薄弱的意志不耻。
背后一热,宋梨的脸贴上来,语息落在腰上一阵痒。
“汤雪。”
她的呼唤薄得像纸,落在他心上,轻轻缓缓。
“我只是担心你……汪汪说过,你们虽然是鬼,身体还跟活人一样。”
“我忍不住惦记你,饿了就想到你会饿,困了就想到你会困。你在我面前一口饭不吃,我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此下策。”
她换了一面脸挨着他。
“刚刚是我不对,我不求你立马原谅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不要跟我怄太久气。”
“你……先放开我。”
汤雪觉得自己越发不对劲,心尖似有羽毛在挠,比她的呼唤还轻,语息还痒。
腰上手臂落下,他转身看宋梨,对方却以手掩面,躲躲闪闪。
“别看我!……我不好意思。”
他又转过身继续走,怕她的不好意思传到自己身上。
路灯下,宋梨的影子徐徐落在他身旁,与他拉开一束光的缝隙。不知为何,他心里溢满某种充盈。
一直走到路灯延伸之外,他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吃完饭就走。
“斗篷。”
他停住脚步,正侧过身,宋梨撞了上来。
“好困。”
她靠着他慢慢蹲下,卷成小小一个。像个拒绝出壳的蜗牛。
“到下个任务有得你躺。”
我当然知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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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躺,但再躺也睡不着。宋梨闷闷想。
刚刚抱着汤雪的时候,身侧收到自己体温,她才觉得像浮尘落地,安定下来,从整日混沌中揪出一根困意。
她不愿放过安睡的机会,尽管渺茫。
宋梨松松起身,闭着眼便往地上躺去,势要席地而眠。
指尖被什么拽住,她睁开眼,地面斜移,自己被汤雪扯着后领,小猫一样拎了起来。
“去酒店睡。”
“放开我!”
宋梨被松开,当下一个趔趄,等稳住身体,汤雪早把她甩出几步。
这人也太粗鲁了,哪有这样让人起身的!要不是自己没知觉,一定痛得骂他。汪汪还替他辩解,辩无可辩!
她取出传送斗篷,“啪”地往他头上扔去,对方却身也不转就反手接住。
“我不想走了!”
到达房间,宋梨合眼躺下,却是困意全无,总觉有个声音在缠着她——这样不太对,不要放松……
都怪汤雪!
逼他吃饭的时候,她就感到他心中怪异,像有某种……罪恶感?现在睡到床上,那股罪恶感又隐隐约约升起,让本就烦躁的她更加不宁。
10. 冷与热
想睡觉,再惹他也不是个好主意。宋梨尽量轻地开口:
“汤雪,你睡不着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汤雪本没打算过夜,找的双人间就两条小床并排放,毫无隐私,宋梨一翻身就能看到他。
他的侧脸在夜色中静止许久,被宋梨的目光打磨得过分光滑,才稍有动作。
“床太软。”
“那你睡地上?”
宋梨忍不住讽他一句。出门认床也正常,但自己传染了他的烦,实在管不住嘴。
汤雪猛地坐起身,她赶紧找补:
“不不不、我开玩笑的!”
汤雪心无异动,却像决了心怄气,一侧身躺到地板上,枕头也不垫。宋梨背后凉得一激,这地板又冻又硬,再生气也犯不着折磨自己吧。
“我真是开玩笑的,地上这么冷,你快起来!”
宋梨蹲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往上拽。汤雪纹丝不动。
“这样的确好点。”
疯子。
宋梨放开他,抬手环抱住自己。真的好冷……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自己又是有什么毛病,要了他的知觉,陪他一起躺地板。
宋梨站起身,低头看躺得安安静静的汤雪,克制住踩他一脚的冲动。
“我怎么忍心看你这样?”她用力稳住语气,怕泄露出一丝无语。
“我帮你铺个地铺你再睡,好不好?”
“不用。”
宋梨跪下,俯在他耳边,近得可以触到自己呼吸。
“还是你想让我亲自帮你暖床?”
哗——汤雪一挺身,擦过她的肩骨,撞得宋梨倒咝一口气。
“好痛!你干嘛?!”
“是你不知分寸。”
他嘴上这样,脸颊却热得宋梨晕晕乎乎,好像整个头成了烧开的水壶。
“是你心里乱了分寸!我只知道关心你!”
宋梨坐到他床上,“不想帮你铺了,你自己铺。”
她把汤雪的被子扔到地上。
汤雪弯腰捡起,抖了一抖,平平摊在地上,就又躺下。
“好了,你走吧。”
躺回床盖上被子,却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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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也凉飕飕的,就像没盖。宋梨第二次下床,把自己的被子扔到汤雪身上。
“不用。”
汤雪把被子掀开。又是一阵冷意。
“你明明就冷。盖着吧,我不想你生病。”
“鬼不会生病。”
“我再拿一床出来就是。”
宋梨把被角牵回,径自走开。
并不宽敞的房间里,一个躺在地上,一个躺在床上,二者都未入眠。
地上那个早已习惯。在地府工作时,他也只浅浅打过盹,毕竟鬼无需睡眠维生。并且一旦合眼太久,他便开始渴望清醒,仿佛梦的深处是无底洞,掉进去就出不来。
床上那个却愁思千千。她周身无恙,但无论卧在床垫上还是埋在废墟里,只要拉上眼皮,脑中混沌就开始搅拌,把睡意搅碎,发酵出无限恐惧。
她越发恨这片寂静,但恨也没用,她需要的是喧闹。
汤雪闭目养神,身侧钻进一股阴风。
来不及拢紧被角,另一种质感填补进来,一掌温热烫上他的小腹,在棉与肌的缝隙间缓缓游移。
11. 躁与静
手腕被抓住,大半条被子都掀了起来,宋梨被突袭的冷意刺得一颤。
“不想睡就走。”
汤雪话中带怒。
“想睡想睡!”
宋梨戳戳汤雪,示意他放开自己。她侧身躺着仰望他,双眼在夜色里浸满乞求。
“你就让我摸摸你吧。你不在身边,我实在睡不着。”
汤雪避瘟一样迅速松开她的手,仿佛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等宋梨反应过来,他已披上斗篷离开。
啊啊啊啊!
宋梨心里大叫。
怎么也睡不着,她回想起生前总会把手放在肚子上,捂一捂再睡,所以才想借摸汤雪捂捂自己。不过伸进手才知道位置不对,刚想往上移移,他就醒了。
这下好了,汤雪被她“轻薄”完,面红耳赤地跑了。
宋梨一展身与天花板对视,汤雪那边的高温渐降,想必已到地府辞第二次职了。有了汤雪这个前车之鉴,再来个监守者,汪汪一定不愿再把对方知觉借给她。
可惜,可惜。
没可惜太久,房间闪入一个黑影,拉起宋梨就走。
再打开斗篷,宋梨被粉光笼罩,视野里温软盈盈,不过挂满黑色冷制工具。
“你到哪找的情气、侣酒店?!”
“这不是刑房?”
汤雪往侧边一瞟,对自己的笃定有些犹疑。
谁家好人在床上处刑。
宋梨望着他眉梢挂的呆笨,一时说不出话。
“你气不过,要抽我一顿再走?”
宋梨一把扯住他身上斗篷收进结心链,他可别想动完手就跑。
汤雪侧颌劈下,蹙眉下长眼略狭,流出一缕杀气。
他抿紧的唇片刻才张开,吐出两个字:
“睡吧。”
“你别走。”
你要跑出去乱用自己,我就更睡不着了。
宋梨咽下后一句,紧盯着汤雪,退到床边缓缓躺下。
随视平线升高,汤雪走近床边俯下身来,把半个宋梨罩在阴影之下,眼睫在面颧投下森森寒意。
“你!你干嘛?!”
宋梨伸手推他,整只手被他握住,往头顶拉去。
指尖一凉,仰头望去,一支手铐扣在她腕上,另一支锁在床头。
阴影从头顶离开,宋梨一只手撑起自己,又被铁环扯回,只好往后蹭一蹭,沿着床头坐起。她怒送汤雪离开床边,把床尾的被子扔向她,又看着他铺开一床被单就地躺下。
她被困在双人床一侧,另一半刚好挡住地上的汤雪。
宋梨沿着床头滑下,像一条放弃挣扎的鱼。
“汤雪,我不睡了,我们走吧。”
宋梨散着瞳,语带叹息。
无法入睡,夜晚本身就是种拘禁,冷铁又把她缚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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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汤雪已把她当成十足的流氓,无法近他的身,更别想借他给自己安眠,再躺着又有什么意思。
折腾了一夜,汤雪合眼,又见他们初遇在判尸厅。当时只觉莫名紧张,现在想来,是被麻烦找上的预警。
宋梨感觉汤雪翻了个身,用棉被堵住耳朵,却防不住一锅躁哗啦啦浇湿头顶。天亮了再走吧,让他睡一觉补补耐心。
又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床上,不过二者都不知道,对方并未睡去。
“汤雪,我们走吧。”
晨光熹微,宋梨便开口。
没有回应。
她又扯起嗓子叫了好几声,汤雪仍不应答,也不坐起身。
“汤雪,我叫你这么多次,你耳朵再不好也该听到了吧!别装聋!”她改换传音。
汤雪不仅没骂她,心里也一点不气闷,平静得不可思议。
宋梨顿起疑心,刚想探头看,就被手铐扯住。
“汪汪,你也帮我叫叫他。”
过了约莫十分钟,汪汪:
【汤大人没回我】
“你给他发的消息?给他传音呗。”
【宋梨亲,汤大人早就拒绝了我的传音申请。只有您能强制传音给他】
宋梨翻了翻床头柜,汤雪倒是记得把钥匙藏起来。只好拨通床边座机:
“你好,我男朋友好像滚下床摔晕了,麻烦您过来看看。”
12. 黑与白
酒店前台步履急促,一双黑色皮鞋在走廊地垫上踏得“哒哒”作响。客人打电话来,说男朋友滚下床摔晕了?在这情趣酒店哪有摔晕的,肯定是玩得太大了,可别出人命!
挽着发的西装女子匆匆开门,挂满黑色皮具的艳粉房间内,只有一个女孩衣衫不整地被拷在床头。床边地上平铺着一床被子,似乎有人躺在上面睡过。
“你看看,我男朋友还好吗?”
被拷着的女孩向床侧指了指,神色淡定,显然知道男朋友睡在地上。订的双人床,一个睡床一个躺地,前台有点搞不清现在的潮流了。
“小姐,你男朋友不在这,是不是出门了?”
“出门?!”
宋梨起身一挣,扯得手铐划出刺耳的撞击声,像只陡然被激怒的困兽。
“我先帮你把手铐解开吧。”
挽发女子上前,从西装裤袋里掏出一根铁丝,伸进锁孔钻了钻便解开,看起来十分熟练。
宋梨转转手腕,飞身下床跪在地铺上,看见一个红色手镯,又抬手凝视自己腕上同色手链,肩膀急剧耸动起来。
前台目露叹惋。居然还有这样分手的,把女方绑在床上扔下情侣款就走了。
宋梨转头,看见女子微妙的眼神,似在可怜她。
她咬牙切齿。
“我不怪他……是我先背叛的他。”
迎着女子诧异的目光,她把红镯套到腕上,眯起圆眼恨恨一笑:
“不过现在也是时候找个比他更好的了。”
女孩话里洒脱,笑得却像个索魂怨鬼,明摆着要将那男人敲骨扒皮,挽发女子背后一凉。
该死的汤雪。
不就摸了他一把?连夜就把镯子扔下走了!走前还专门把她绑在情趣酒店让她难堪。什么刑房?他装无知就想让她被公开处刑!
宋梨想怒却点不起火,汤雪的知觉应是与她断联了,她又成了无感的仿生人。
“汪汪,这镯子是不是既能把汤雪绑在阳间,又能把他的知觉连过来?”
【是呢宋梨亲,您的传音也要以这镯子作介质】
【对了!地府把您的转移权暂授给咱了,咱可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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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就把您送去下个任务点】
汤雪一跑,地府都不派监守者来了。宋梨希望泻了一地,还有16次,她已成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孤零零的替死鬼。
为了重获为人之乐,还是速战速决。
“汪汪,我们去下个任务点吧。”
惨烈撞击,司机逃逸。日月之交下,宋梨被红光穿刺,救护车的哀鸣时高时低。以死者身份目睹完一场车祸,第三次累积完成。
宋梨迷迷蒙蒙,在黑暗中拔除杂草般的悔意,拔掉一根,又生一丛。是不是该少用力一点?
刺耳刹车声犹在耳畔,身体断肉般砸在路面,似乎能听到生命顺着血液从体内溜走。那汩汩的流动声很吵,不厌其烦地提醒宋梨——你就是个死人,不要奢望多余的滋味和色彩,被黑白分割才是你的命运。
她在黑暗中奔疲许久,白天还不够白,只有嗡嗡的机器运转在耳边,沉闷地唠叨着自己的辛勤。
【宋梨亲,咱把你移到下个任务点吧,您被冻在柜子里出不去了,也没办法完全恢复】
“行。”
13. 酒与火
宋梨再睁眼,日头当空,天一片白,点缀着翻飞的黑鸟。
眼珠跟着鸟群盘旋,视野里却停着个暗影。
【宋梨亲,别动!】
宋梨忍住抬手欲望,听到说话声。
“一把火——再没有伤寒饿冻——”
“下辈子——别再在乱世投胎——”
人声语调拉长,哭声丧意。“扑啦啦”一阵,几只黑鸟腾到空中,是乌鸦。
她在死人堆中,余光里是他人尸体。
【宋梨亲您本该—哎—害病死的不过穿到尸坑里—乙—一把火死掉更简单】
“汪汪,你怎么了?”
【这里环境—应—不太好汪汪得走了传送斗篷可以用宋梨亲保—熬—重】
汪汪语调像开了两倍速,又时不时被卡成长段。
【到第三次您葬在火里就能—嗯—离开】
机械音断电一般戛然而止。
要在这死三次?最后被火烧死?宋梨满腹疑问,火苗舔了过来。
噼里啪啦,焰光满眼,不过片刻,宋梨的世界便被熄灯静音——眼耳已伤。
再爬起身,已是月明星稀。
宋梨抖落一怀焦灰,荒野里寸草燃尽,一片凄凉。
她抬脚,啪嚓一声,踩到别人烧黑的尸体。颈部被细线缠住,恐惧的窒息。
乱世。
丧歌中的字眼再次敲上宋梨耳膜,仿佛能嗅到枯朽破败之气。周身都是人命余烬,她不忍心从其踏过,取出斗篷合眼离开。
宋梨并不会用斗篷,只看到一帧帧画面从眼前闪过,似在挑选降落地址。一面山坡浮现,月光幽幽草皮稀,很是空旷。她定神降落。
斗篷对宋梨太长,她只好半扯半拖地找位置休息,漫游许久,一个声音震碎了地上薄薄月冰,也震碎宋梨的安宁。
“你是谁?”
男音低沉冷淡,暗含杀气。
但不知怎的有点耳熟。
宋梨想害怕,又觉得像熟人演戏。慢慢转过头,山坡上竟有个人影。
“你从哪冒出来的?”她惊问。
男人席地而坐,肩宽如扇,身体微微侧倾,或许仗着地势,他语气中居高临下。
“我一直都在这。倒是你……”
“与你无关。”
宋梨拢住斗篷想走,却看见男人一蒙头倒下,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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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喂——”
宋梨大喊一声,对面毫无反应。
缓缓走近,男人仰面躺在月光下,乌发披散,依稀可见五官深邃,薄唇微启。面对如此一张俊脸,宋梨却如见了鬼,吓得跌坐在地。
这人怎么跟汤雪长得一模一样?!
她俯下身细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拍拍他脸,指尖染上浓温。这是醉倒了。
等等!宋梨手掌覆上他的脸,有肌肤触感。一蘸他身侧酒碗,竟有水意!含在口中,辛辣无比。
她的知觉都回来啦?!
宋梨趴到汤雪身上,一面身子都染上他的体温,热的,人的热,她不由挤出半滴泪。真的回来了。
“好重。”
耳边一阵热风,宋梨赶紧爬起。
汤雪却钩上她的脖颈,呼吸吐在她胸前。
“扶我回去。”
“我凭什么帮你?”
她把汤雪一把推回地上,甩开他手。
一看见这张脸,宋梨就想起今晨收到的怜悯。
反正是个醉鬼,她一巴掌呼在他脸上,又甩了甩手。
汤雪吃痛地偏过头。转脸看她,眼中晕起一滩湿。
14. 羞与愧
宋梨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表情,汤雪眼神飘开,眉头拧起,竟然哗啦啦下出数行泪。
宋梨惊站起。
不就挨了一巴掌,至于吗?
汤雪越哭越厉害,一拂泪,带起几缕青丝挂在额角,狼狈,或者说——悲痛欲绝。
可怕的酒精,让汤雪这种人都烂得稀碎。
宋梨些许迷茫,他到底是不是汤雪?地府的既能来阳间,他乔装一下,也不是不能出现在这里,就像自己一样。而且他是监守者,跟她出现在一个地方也不奇怪。
但如果不是,他又是谁?
“汤雪,汤雪!”
宋梨拨开他擦泪的手,想看他反应,他却只是自顾自哭。
月冰沁湿脚心,宋梨单衣都化在火里,身上只一件斗篷,凉风扰扰。
“别哭了,我扶你回去!”
宋梨拔萝卜似的拉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侧,突被某种硬物硌住。竟是把佩剑!
要是从地府来的,他准备得也太齐全了,毕竟是乱世。但准备得这么齐全,怎么一个人毫无防备在外醉倒呢?
宋梨想起他用电脑的样子,俨然一个普通上班族。也许就是装装样子。
跟着汤雪指引寻向归处,宋梨才明白,他毫无防备是因为此地防备森严——夜火炬炬,楼台断里,显然是军事之地。真不知道自己是选了个避风港还是亡命处。
不过她很快发现,这里对于汤雪绝对是个安身地。
*
次日清晨,一把剑叫醒宋梨。
剑锋直指女子细颈,男人意带威逼: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大人觉得呢?”
女子笑靥如花,不仅毫无惧意,还有几分戏谑。她将鬓发拂到耳后,玉臂抬起,带出宽大袖袍,竟是自己的衣服。
汤雪一时噎住,没能应上,女子又来一句:
“我猜大人名雪。”
“你!”
男人面露异色。
“大人想问清楚,就先把剑移开。”
汤雪转腕,仍是蓄势之姿。
“昨夜情动时,大人告诉我的,好让我唤你。”
说罢,她拉过被子掩面,只把一头乌发露在外面。
“我手上是什么?是不是你做的?”
汤雪脸上发热,想扯下腕上红链,链子却像在臂上扎了根,怎么也取不下来。
被下伸出一只手,腕带同色细镯。
“大人从我这抢走的,说是与我的定情信物。”
脚步声移远,宋梨探出头。汤雪钻到帐外,大呼完某人姓名,又立刻进帐盯着她,仿佛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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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闯入的恶虎豺狼,一不留神就要将他猛扑生咬。
“商将军有何吩咐?!”
不到半分,一个军士打扮的人冲进来,面露慌张。
“昨夜你送水进来,可有见到她?”
军士见到榻上女子黑发半披衣襟散乱,赶紧移开眼支支吾吾。将军是有什么毛病,大早上来这么一出?
“好好看清楚。”
能看不清楚吗?全是男人的军营里来了个女人,还需多看来分辨?只不过……
“没见过我的脸,总见过别的吧?”
女子轻笑,光着的脚从被中伸出,露出小腿,很白。
这种白是常年风吹日晒的人所没有的,娇皙、光滑而富足,似乎只看一眼,便能带人远离脏血和沙尘,接近丰年升平。
“见到了。”军士垂眼。
昨夜一见他印象深刻,因知将军孤身苦旅多年,也有小情小爱的愿景。
“是何景象?我喝醉了,毫无印象。”
军士又支支吾吾半天,费了好大力气才憋出话来。
“将军……压在她身上,我赶紧退下了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作证,他什么也不知道!”宋梨附和。
“你回去。”
军士如蒙大赦逃出大帐,余下二人面面相觑。
15. 商与汤
“商雪?”宋梨犹疑道。
男人移开眼,不应她。
名没变,姓变了……或者姓也没变,毕竟汤也有“商”音。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别让我问第三遍。”
“我是流亡不小心跑进来的,流民。你看,我头发还没你长,就是为了赶路方便。”宋梨绕着及肩发尾。
“流亡能不小心闯进军营?”
商雪握了握剑柄。
“那就要问你们这些军老爷了。”女子语气无辜。
商雪嘴角一抽,这是在暗说他们守备不严。
“衣服呢,没了,所以借你的穿穿。怎么没的,就要问大人您了。”女子拢了拢衣襟,扫他一眼。
“今早起来,我在地上,衣衫和整,你在床上。”
“您轻薄别人,还计较自己衣服?我睡得太沉,您怎么滚下去的我就不知了。”宋梨面带嫌弃。
一个人睡虽冷,他身上酒气也太重了,闻着犯恶心,不然也不至于把他弄下床。
难不成自己真的酒后乱性?商雪按了按眉尾,宿醉的痛还钉在这里。
“我本来只是路过,看您倒在那儿,怕夜里野兽出没危险,就过来唤您。没想到您力气那么大,搂住我的脖子就……”
宋梨说着,身子一偏就倒下去,把整个人蒙进被子里。
商雪见褥下女子身体耸动,莫名生出一股罪恶感,又赶紧打住。她话里这么说,可他烂醉如泥,下属只撞上一面。
烦躁开始将他拉扯。隐约间,他想起自己是勾住了谁,似乎还被扇了一巴掌。摸上脸颊,一侧略有痛意。
耳上正羞,女子从被中钻出,眼角带泪。“我的随身物什都在路上被人抢光了,只剩这条命,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您明明时刻等着抽剑劈我。”
顺着女子视线,他才发觉自己一直攥着剑柄,身体紧绷。
“我暂时不会动你,只要你管好自己。”
今早一醒,他就把帐内检查了一遍,并无失物,也没有移动痕迹。只是没搜她的身,不知她有没有私藏什么。
“你理好衣服,把被子掀开。”
宋梨退到一边,看他摸来查去,半天才叠好。
“大人不搜一搜我?知道我是清白的,您好对我客气点。”
她滑下床,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最后背对着他,宽大的衣领露出大片肩颈,有点凉。
颈后传来薄薄体温,见他双臂来到身前,宋梨不禁心跳加快。他定不是汤雪,对着女人这么把持不住,这就抱上来了。
男人温热的胸膛贴近,他一只手便将她两腕攥紧,拉向头顶。不对!宋梨想抽手,但为时已晚,双手被紧紧缚住。
“你!放开我!”她挣开几步,转身大叫。
剑又飞到眼前,“自己坐到床上。“
“你个白眼狼!我好心救你,你就这样对我!”宋梨骂道。
“空口无凭。你可以是我的恩人,也可以是敌军内应。不想进监牢,你就得先待在这。”
女子坐下,他又抽出一根绳,从手上绳圈绕过,系到床边。
“好痛,给我松一松。”
商雪弓身,抽了抽绳结,露出一圈红痕。他没绑过女人,见她手腕太细就多紧了点,怕不牢。
弄完抬头确认,女子怒目以对,一脚踹在他小腿上,痛得他暗暗呲牙。
“让你明白什么叫粗鲁!”
宋梨盘腿坐到床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凶狠,又理亏似的移开眼,转身离开。
这做派就是汤雪!顶着将军名头,还比汤雪更讨厌!早知如此,今天就该早点爬起来,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原来是为了应这倒霉事。
宋梨倒头躺下。本只想拿他件衣服穿,碰上这一出,不多拿点她是不会走了。
许久,商雪回帐。
望着榻上女子睡颜,他眉间塞满烦躁。
方才上报,主将不以为意。但轻薄一个陌生女子,把她带进帐中,自己做人为将都失职。
他俯身解女子手上绳结,心不在焉,许久才解开。
“我找不到你的住处。”
女子不知何时醒的。她突然开口,黑眸定在他脸上。
“是你让我扶你,给我指路,我才到这来的。”
她顿了一顿,侧开眼。
“你把我搞得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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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有人送水来,洗了个澡,我今早还要可怜许多。”
宋梨眼尾滑出一滴泪,顺着额角晕到枕上。
“对不起。”
宋梨心一动,不敢移过目光。这人还会道歉?!
“扑通”一声,商雪跪在床前,吓得宋梨一翻身坐起。
“要打要罚姑娘随便。只是这条命不是我的,不能让你拿去。”
“你先起来!”
宋梨溜下床,急忙伸手拉他,对方埋着头纹丝不动。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你就是勾着我脖子让我扶你回去,结果把我衣服扯坏了、还让我摔得灰头土脸的。你这么大个人,实在太重。”
商雪抬起头,面上自责释开半分,羞耻更浓。
“我刚刚哭,是心疼我衣服,本来就破,被你一扯根本穿不了,只有扔了。”
“你还老拿你那把破剑指着我,昨晚扶你回来,那剑可把我硌惨了!”宋梨掀开下摆,露出淤青点点的大腿。商雪闪开眼,整张脸羞得醉了一般。
沉默许久,他抬起左手:
“这个……还给你。”
“这是我给你戴上的。”
商雪扬起剑眉,眼里跳出惊异。
“这是我们的信物,如果有天我不见了,你要来找我,把这个戴到我手上。”
“为什么?”
“你欠我人情啊。这个要求不难,你先去喝酒那个地方找,大概率能找到我。找不到再说。”
见商雪还有询问意,宋梨赶紧开口:
“快起来吧。地上凉。”
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床边坐下。
“给我写写你的名字。”
他起身想拿笔,却被宋梨按下。
“就在这写,用不着拿笔。”
她摊开手,捏住他手,在掌心划了一下。手指动起,笔画点点滴滴,是浩浩汤汤的“汤”,很痒。她握住他的手从掌面拉开,仿佛看见大雪纷纷而下。
“你的名字很美。”
她抬眼,他的眼睛也很美,狭长而深邃,只是闪过一分愧色。
汤雪愣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
“谢谢。”
16. 君与妻
咕~~
不知谁的肚子叫了起来,两人都低下头。
“我去找点吃食,姑娘不要出去。”汤雪起身便走。
“这次不把我绑起来?”宋梨盘坐到床上,嘴角带笑。
汤雪停住,却不转身,只微微动了下戴着红链的左腕,撇下一句:
“姑娘下脚很重。”
“因为我吃得多!”
“你多找点吃的!”
宋梨的话音追到帐外。
待他走远,她抬起手腕。那链子给他,本是为了把自己知觉传到他身上,以免他对自己下杀手。但他既非心狠手辣之人,也可以当个帮手,以防自己回不去。
宋梨合眼,看见结心链里的传送斗篷,幸好链子已经认准了她。
汤雪端进食物,白粥、小菜之间竟然摆着一盘肉。
“你们伙食不错啊。”宋梨惊叹。
“因为刚打了胜仗。”
“所以才喝这么醉吗?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喝?”
“不习惯。”
“哦。”宋梨观察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无喜也无悲,又想起他昨晚悲痛欲绝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人。
“我们一起吃吧。”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味觉会传给汤雪,不能自顾自的。
“我吃过了。”
“再吃点。对了,以后你都和我一起吃,不要一个人偷偷把饭吃了。”宋梨递一碗粥给他。
“为什么?”汤雪突然垂下眼。
“你不想的话,就把信物还给我。”宋梨伸出手。
“以后是到多久?”他问罢,端起粥喝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我毕竟是个流民,其实没资格谈以后,只是随口说说。”
“你暂时不能离开。”汤雪放下碗。
自己还是嫌疑人,宋梨无奈笑笑。
“那你最好走哪都把我带着,要是发现我跑了,就立马来找我。”
汤雪抬眼,脸上似乎贴了张待解的哑谜,正等着宋梨填上答案。
“吃吧吃吧,你不吃,我不好意思吃。”宋梨当没看见。
此话是真。
汤雪吃一口,女子就跟着他吃一口,他一停,对方就停。第一次遇到这么讲礼的人,汤雪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观察着对方不停动作,等回过神,餐盘已经干干净净。
“其实你压根没吃过饭,对不对?”
女子擦擦嘴,神色满足。
汤雪起身,胃有些胀,却不否认。这个姑娘很自来熟,总让汤雪觉得她早就认识自己。
“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她眼珠转了两圈,仿佛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很久远的内容,迟迟才开口。
“你就叫我梨娘。”
宋梨很得意自己取了个符合时境的名字,能入戏地当回古装剧里的角。
汤雪突然伸出手,把手掌摊在她面前。
“要我写吗?”宋梨扬起头。这个人明明看着跟地府汤雪一个年龄,却像他的少年版本,姿态更大方更敞亮。
他眼里默认。
宋梨接过他的手,指尖刚点上去,就触到一层薄薄的茧。她假装下笔,实际只挠了下他掌心。
“等你证明你能找到我,我再告诉你。”
他怕痒似的曲起手指,随即端起桌上残碗,转身就走。
宋梨跟上,打算跟他一起出去走走。睡了一上午,骨头都躺软了。
汤雪走出帐外,听到身后脚步,立马转身停下。
“你就待在这。”
“我坐不住了。”
“那在帐内走走。”
“不够走。”
他眉头抽了一下,这神情宋梨很熟悉,是不耐烦。
“你嫌我烦吗?”宋梨立刻拉下眉尾。
“不是。”
“那走吧。”她又扬起眉头,面上可怜如一页纸翻成期待。
汤雪一脚拦在她迈出的步子前,像一堵墙挡住她的路。
“你是可疑者,不能四处走动,按理该关在牢里的。我已对你放松了,不能——”
“汤雪!”
一个男声呼住他,砍掉关键的后半句。
宋梨转过头,对方跟他衣饰相仿,绛色便服,脚踏黑靴,应是平级。未等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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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答,对方又开口:
“和夫人吃过饭啦!”
宋梨欠身,腼腆一笑,“小女见过大人。”
她亲呢地靠到汤雪身边,他面色如墨,眼里腾出杀气。
“不打扰了!”
对面见状,背身便走,看来并无急事。
“你那下属已经把我的真正身份传出去咯。”宋梨笑得很欠。汤雪耳廓染上薄粉,唇角压怒。
宋梨抢过他手中盘碗。“这种事还是我来做,夫君只管带路吧。”
汤雪迈步便走,留宋梨在后面追,只听“哐当”一阵杂响,回过头,她已栽在地上。
刚刚还得意扬扬的女子埋头扯过踩到的衣摆,抬头愤愤看他。
“看什么看!快扶我起来!”
汤雪附身探手,目光从她微敞的衣领移开,眼里流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宋梨在他臂上擦擦手便自顾自起身,捡起盘碗递到他手上,“你端。刚还跪在面前说任我打罚,我就不惯着你了。”
她声音很大,路过的军士都侧过目来,见是汤将军又赶紧回眼,快步离开。汤雪恼羞成怒,捏紧盘沿。
“那是因为你骗我。”
“我哪句骗你了?你好好想想,我哪句不是实话?”
汤雪瞳孔轻动,真的认真回忆起来,最后把手中物什转到右手,举起左腕红链。
“这个。”
“那你还给我。”
宋梨正想把东西要回,反正这人是个把她当犯人的死心眼。
她抬手去解,还没碰到,对方就把腕部扬起。宋梨再够,他扬得更高。
“还我!反正没这个你也会到处抓我。”
她踮脚向他手臂扑去。
汤雪后退一步,抬颌垂睫,狭长的眼中阴险流动,唇角带笑。
“你这么珍惜,就不该给我。”
宋梨一股火燎到脸上,“我看你另一边脸还差一巴掌。”
“你!”汤雪后知后觉,脸上余痛不仅是真,或许还是她故意为之。
思索之间,宋梨已一跃而起挂到他肩上,几只碗再次栽入草皮。
17. 惊与恐
“好痛!”
未等反应过来,宋梨已被他反手制住,汤雪松开她,后退几步,面犹震惊。
宋梨一脱出,便头也不回跑回帐中,留他一人在原地。汤雪懊恼,本来不用这样对付她的,可动作已刻进骨子里,比意识本身还快。
他木了许久,才屈身捡起地上散物,默默向伙房走去。一步一滞,天空似乎变矮,重重压在身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军帐内,宋梨转转胳膊,呲牙吃痛。将军二字,真不是光一身绛服撑得起的。那招式之快,霎那之间的压迫感,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呆坐许久,她看见帐帘缝隙间人影约约,似有人停在入口,却不进来。她侧身想躺下,手臂一撑,痛意便拉扯起来,索性卸力一倒。榻上本就偏硬,砸得她痛叫一声。
帐外人闻声赶入,确是汤雪,他手上不知所措,脸上表情仍沉冷。宋梨将他冷眼薄唇摹刻一遍,黑发整束,身姿魁健,放到古装剧里不是正角,却是冷面刺客之类的反派。
他长了一张恶人脸,一具武将身,颇具高傲淡漠的强者风范,但只是看起来。
“你武功不错。”
宋梨想揉揉肩,另一边也扯着疼,又垂下手。
“抱歉,我习惯了。”
汤雪走近,从床下找出药匣,把药瓶递给她。宋梨没有接。
“你看我这样子,能自己擦吗?”
宋梨抬了抬手,腕上还有大圈红印。
“把我扶起来,别碰我肩膀。”
汤雪拨开她颈边发丝,从后背将她托起,宋梨盘腿坐稳,拉开衣襟,露出半边肩膀,汤雪立刻飘开眼。
“躲什么?刚刚弄伤我的时候怎么不搞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好好给我擦药。”
汤雪倒出药膏,一顿一顿覆上宋梨肩侧,轻轻把药揉入皮肤。这下倒会控制力度了。
擦完一侧,宋梨露出另一侧肩膀,汤雪偏着脸,面上已熟成柿子。他并不问患处,把她整个肩头都擦上了药。
“其实你擦错地方了。”宋梨落出一句,砸得他愣愣抬起头。
“不过我喜欢看你伺候我,没告诉你。”她笑得不怀好意。汤雪站起身来,攥紧药瓶。
“坐下坐下,逗你玩的。帮我把袖子拉上去,还有上臂。”
衣袖很宽,他层层折折推起,按在她锁骨下,擦药的手力道重了一点。
“轻轻轻点!”宋梨连声叫停。
“这样药效才好发挥。”他力道不减,宋梨只好咬紧牙关。
汤雪抬眼,看她一副誓死之态,不由松下力来,她浅呼一声,如蒙大赦。
“你身上疼吗?”宋梨突然想起,如果自己疼的话,为什么痛觉没有传给他?
“不疼。为什么问这个?”
宋梨怔住,自己知觉回来了,共感也没了,是因为汪汪离开,它的效力也随之消失。她不由得背后一凉,后两次死亡,真真要让她受了。
瞳孔再定,她看见汤雪面带询问意,才想起他的问题。
“其实你有个地方疼了。”
“刚刚放轻力道,是你在心疼我。”
汤雪睫翅轻闪,没料到她如此关切的问句后面仍是接些胡话,刚降下温的脸又烫起来。指尖一滑,他的指腹搓过衣领边缘,碰到她的锁骨,触电一般收回,衣袖层层叠叠散下来。
“这边擦完了吗?”
对方语气如常,似乎并不介意。
他点点头,又坐近一点,给她擦另一边,总觉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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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停着细滑的肌肤触感。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许多地方都碰过了么。才认识不到一天,怎就越了如此多线?
“你多大?”
“二十五。”他几乎脱口而出。行军征战开始,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慢,近乎滞塞,使他对自己的年龄格外敏感。
“你呢?”他不自觉地问。
“十八。你看我像吗?”
汤雪从擦药的手抬起眼,这才细细看她的脸。白肤圆眼,轮廓柔和,笑涡微漾,乍一看是沉静的性格。实际却是个话多且跳脱的人。
他点点头。
宋梨浮出得意,“骗你的,叫姐姐。”
汤雪手上又重起来,她再次叫痛。“弟弟怎么对我这么狠?!”
汤雪与她对视,眼中竟闪过一丝微妙。
宋梨小心问,“你真有姐姐?”
“没有。”他几乎未经思索便答,看来的确没有。
“我没有家人。”他又补丁似的加上一句,仿佛怕她不信。
宋梨很惊讶。
之前汤雪道歉,说命不是自己的,她还以为他犹重生养之恩,现在听来却不是。
“那你这条命不为自己留,是为谁留?”宋梨忍不住问出口。
“大将军。”
“我是亡国之人,我的命,是他留下来的。”他眼中既无感激,也无自怜,像在谈一件物品的归属。
宋梨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他怎么会这样看自己……
“你几岁跟的他?”
汤雪无言许久,似把记忆倒空,也没能找到确切答案。
“记不清了。”
他松下宋梨衣袖,把药瓶收进箱中,像收起一个秘密,或是不算答案的答案。
18. 优与劣
草是茫茫的。
演武场上,拳脚呼声正劲。
一点,一点,宋梨的头连连动着。并非对场上勤恳精神的赞许,而是对反反复复的动作感到疲劳。
日头渐矮,似梦似真的视野里,一个身形俊逸的男子缓缓走来。纵上百人的队伍里也十分出挑,更高大,更健硕,却又不显粗蛮。
他的眼窝是极深的,鼻梁又极高,两颊削得恰带骨感,令人不觉阴衰,反觉狠戾。使其它许多张脸都显得平而单调。
宋梨看呆眼,那削脸上薄唇启开,醒了她的梦。
“走了。”
宋梨将腿由盘至跪,屈膝一蹭把自己立起,才没那么狼狈。她急急走到汤雪面前,和他并肩同行,又痴看他侧脸。
亡国之人。
她又想起他的话。和这一众军士比起来,他方方面面都更优越,太过突出。如果不够突出,他大概也不会在亡国中活下来。
作为异国之人。
“明天我不来了。这儿的人都没你好看。”
“要是你在我面前舞几招,说不定我没那么困。”
“小声点。”汤雪目视前方,话却绕到宋梨耳边。
他心里怨怪,若不是她缠着要来,自己也不用跑那么远练武。在她面前,手脚莫名就笨了几分。不来最好。
“今晚吃什么?”她音量不减。
“和中午一样。”
“你喂我。”
汤雪撇她一眼,又左右看了看,不知是嫌她声音大还是话尖。他更后悔之前那一出了,把她弄伤,还给自己添了更多麻烦。
去拿餐食,众人眼光都躲躲闪闪,敢和他对上的,脸上明写着“金屋藏娇”四个大字。
他行军多年,从不近女色,只与间陋帐作伴,现在却突然多了个“夫人”,不由怒那个送水者,怒厚脸皮的梨娘,最后还是怒自己。
烦烦回帐,对上梨娘笑盈盈的脸,他又不知不觉松缓了。
“吃吧吃吧!我快饿死了!”她焦急地说。
然而并不动筷。
想起原委,汤雪只好捏勺端碗,把饭食递到她嘴边。
“这样吃没味儿,你放点菜到上面。”她很热心地指导。
看他夹菜敷上饭勺,她才张嘴,大大地,怕掉出一点。
只是顿便饭,她却是笑的,满足的,令他不解。一日三餐,他从来是匆匆敷衍,静默地,没有特别的感觉。
等她吃饱叫停,他才问:
“为什么这么开心?”
“这样的日子不多有啊!吃饭有滋味,还有个漂亮仆人伺候。”宋梨真诚地感慨。等离开这里,她的知觉又会消失不见,汤雪也不再陪着她。只得一个人熬完剩下十二次惨死。
汤雪听了,口里的饭有点咽不下。
她是流民,有饭吃有睡处的日子的确不多,所以这么懂得珍惜。
紫蓝的夜轻轻悄悄蚀上来,天幕大换。
草也厚了,无尽铺展着,承接摇摇欲坠的星子们。
宋梨仰面躺在草毯上,夜露渐渐侵入衣料,冷得沁人。汤雪坐在一旁,抿着酒。
她示意汤雪将她扶起,与他并坐。
“给我也尝一口。”
汤雪掌碗的手悬在半空。
他从来一个人喝酒,找不出第二个碗。
“一口也舍不得吗?”
她望他身边蹭了蹭。
“劣酒,不值得尝。”
“酒再烈,一口不至于醉吧。”
她会错了意,他没有解释。
或许自己也会出了错意。鬼使神差,他把碗递到她唇边,看她低头抿了一口。
“呸呸呸!”
她很嫌弃地啐了几下,然后张嘴晾舌。
“不仅烈,还难喝。”
汤雪又呷一口,只是一般滋味。不过他突然品出点不一般的地方,转了转碗,涩红在面庞上晕起来。
幸好夜很黑。
回到帐中,汤雪又找出几床褥子,抱着往床远处走。
“你要去哪?”
“背侧面。”
宋梨跳下床,拦在他面前。隆起的被子刚好遮住她半张脸。
她半张脸偏了偏,是床的方向。
“你就睡床前。夜里有事我好叫你。”
她越过被子看到他剑眉一扬,很不情愿。
“你没陪过病人吗?万一我凉了热了想如厕了,自己动不了,还要扯着嗓子叫你。”
“叫我便是。”
“我能把你帐子周围的人都叫醒。”
她半只眼弯了弯。
被褥团子转了个向,再面对她,是汤雪的背影。依然好拿捏,和在餐厅时一样。
毕竟是战时,她手上又不便,汤雪这个罪魁祸首必须做好保镖。宋梨并不觉得自己的威胁有什么,只是必要。
又是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他们之间似有某种天然的格局。
他的榻是偏硬的。宋梨回想起那晚他说床太软,是习惯一直没变。至于吃饭时的罪恶感,大概也因与军旅餐食不同,不习惯吧。
早晨凉凉明明地来,给草都挂了露,气都染了寒。
但宋梨并不知晓。
一早起来,她的肩臂疼痛奇迹般消失了,活动自如。帐内不温不冷,她心情异常舒爽。
“汤雪!汤雪!”
她高兴地叫他,想给他一则喜讯。
汤雪眼未睁,眉先皱。
遭了,怕是有起床气。她不再唤。
他不过一会就清醒过来,从铺上撑起,面色艰难又疑惑。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绕了绕肩,牙关发紧。
“肩和手臂……有点痛。”
宋梨脑中闪过一霹惊雷。
不会吧……
她下床摸他的脸,没有温度,更无触感。又凑近嗅他,不仅没有酒味,连丝人味也没有。她想起什么,又赶紧退开,面带惊恐。
是的,汪汪的效力回来了。
汤雪手上有了异样触感,鼻端突然冒出微微酒气,胸中猛跳起来。
“心脏也有点不舒服。”他不解地摸上胸口。
“你得把结心链还给我。”
宋梨紧张得脱口而出。
“什么?”汤雪看着宋梨紧蹙的眉,心跳地更快。
宋梨脑中飞速运转。说漏嘴了。
“我的链子。和它不相容的人戴了会有性命之忧!”
她掀开被子抓他的手。
汤雪扬手躲开,宋梨随之扑去。臂上剧痛,他无力支撑,被她推倒在地。
她迅速往前爬,要逮他手腕。汤雪忍痛闪过,先过意识,他双手抱住她,扣着肩把她定在怀里。
这是与格斗完全不同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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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软的,轻盈的,热融融的,让他一阵眩晕。她的发洒在他脖颈,很痒。
宋梨也有些晕了。
性命之忧,他听不懂吗?就那么怕放走一个敌人?
结心链给他那么多感觉,已是一层麻烦。要是自己遇死,他更会痛得生不如死。
汤雪还抱着她不放,想必是决心制敌。她只有斡旋。
“我不会跑的。”她开口,声音很细很虚。
他抱得太紧。
汤雪也听出来,梦醒一般把她松开。
“抱歉!”他脸涨红,心里鼓声如雷。
宋梨推着褥子起身,低头定望他。
“真的会死的。你得赶紧解下还我。”
她的睫影印在脸上,他看得出神。她是在乎他吗?
他愣了一愣,眉头一皱,想给自己一巴掌。吃了人家豆腐便想入非非。
但他总之是暂不能给她,总觉给了她,她就会立马消失。他对不起自己军职。
宋梨见他面不情愿,叹了口气。
“我跟你换。”
她抬手展示腕上红镯。
“那链子是我母亲给我的,这镯子是我父亲给我的。他们都不在了,这对首饰就是我唯一的寄托。有一个在你手上我都不会离开。”
汤雪怔住,面绯里融进愧色。自己是无能又卑鄙了,要靠这些留住她。
他忍痛起腕。
“你拿走吧。我都不要。”
她直身取链,轻轻靠上他曲起的腿。
“可以先离我远一点吗?”
宋梨扫他一眼。
明明自己是被他制裁的人,他怎么羞得跟被自己骚扰了一样?
她把链子绕在指端,与他十指紧扣,将他一只手推到褥上。
“好呀。”
她在他耳边说。
心有羽毛摇过,汤雪蓦地一退,坐起身来。一头乌发散乱开,丝丝缕缕,缎缎绕绕。有如心乱。
宋梨取下红镯,拉起他左手,卡了一下便套进去。
奇怪,她戴时刚刚合手,怎么到他手上也合适呢?
他盯住她的手,仍是纤细的,半掌可握。
她的掌摊开,指中绕着一条红链子,蛇一般伏着。
“给我戴上。”
她笑得诡谲。
汤雪牵起两端,笨拙地,将链子掉到被上几次。
“你先把链子按在我腕上,固定好了,再把两头对扣起来。”
她指导他,和以前一样,但比以前耐心。
这次没有“叮”声。
但他的心脏在她胸腔跃动起来。
扑通、扑通……
红日才刚刚爬上树梢,丈丈光芒,波及万物。
宋梨的世界又亮了。
汤雪在桌上摆好早饭,和梨娘一同捏筷举碗。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她观察着他的动作。
莫名的默契牵动着他们,一个人尽力体会着舌尖咸淡,另一个全力摸索着心上的五味杂陈。
不知名的地方,不知名的时针以自己的速率转动。
滴滴答答,箜箜锵锵。
时为豹奔,时为鳄潜,时为蛇游,时为鸟栖。
饮罢马匹,拖着兵戈,曳草而过。
金乌驰云,天幕又换。
天星仍然摇摇欲坠,暗示危险的来临。
19. 败与成
“你的伤……”
汤雪看宋梨麻利抖着被子,有些惊诧。今晨她摸上他脸时,手臂看起来便好多了,饭也能自己吃,也能手撑起身。
但肩臂之伤好得再快,做高抬动作还是容易痛的。她却动弹自如,完全无恙一般……不怕再伤患处吗?
宋梨放下被子,一骨碌爬上床,“我已经好了。”她绕了绕肩,又补充,“我从小身体就好得快。”
“这样……”
汤雪还是觉得惊讶。
军中奇人也不少,但像她这样的从没有过。
“将军——”
帐外传来喊声,汤雪招进,是送水人。有了上次教训,他再不敢随便进来。
水放下,来人便匆匆离去,他们面面相觑,忽然有些尴尬。
“我想洗把脸。”宋梨请求。前夜洗的热水澡,昨夜用的冷水,今天又有了沐浴热水,她想暖乎乎敷一把。
帕子递到手上,她才想起自己没有知觉。打湿帕子草草揩过就离开,“你快洗澡吧。”她撂下一句。
躺在床上,宋梨感到汤雪脱下衣服,身上一片凉,然后一汪热。她闭上眼,想象是自己正在沐浴,热气熏熏,很舒服。
浴中人心境则不同。
误闯军营的流民、从未见过的穿衣方式、家传的奇异首饰……他们并不熟识,她却嘱托他寻找自己,就如无法自己决定何时离开,又不想离开。
她不像本国人,也不像异国人。究竟是来自哪里,走了多远?要不要问?
可知道又如何。他想起她的戏弄,极轻浮,大抵是拿他取乐。他却失措。
水面翻沸着汤雪滚滚杂思。
一只手突然覆上下颌,把他的脸从水下扳起。他耳内一瓮,从憋闷中浮出。
“汤雪!你别这样!”
宋梨急切叫他。
不久前,她感到整个头一热,料想是汤雪沉到水里。本以为是泡着玩,却感他在水下越憋越久,心中烦闷。赶紧赶来,只见他湿发浮在水面,见不到脸,忙伸手捞他。
“怎么了?”
汤雪抹了把脸,湿着眼睫,模糊中隐约见她表情担忧。
宋梨被他问住,总不能说自己感觉到他想死吧。
“我感觉你泡得太久,来望了一眼,没见到头,赶紧冲过来,就看见你闷在水下。”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她小心问。
“没什么。”汤雪坐起身,噗澈澈地,乌发撒满水面。
“真的没有?”她盯住他。
“手……”
宋梨手掌仍覆在他脸上,从脑后逼他直视她。汤雪心里怪异。
她松开手,指尖从他额上划过,拂开一缕湿发。他不禁眨了下眼。
“你有什么事别在心里憋着,会憋出问题的。”
他心中狂跳,宋梨语罢,悄悄退走。
她是担心自己寻死?
汤雪心更乱。草草穿衣,顶着湿发便出帐,夜气正逼,他一个寒颤。
身后,梨娘急急追出来,带着帕子。
“你擦下头,吹了风会着凉的。”
她头上冷得发痛。
“不用。”
汤雪转头便走,即听到她也走。
转过头,她撞进他怀里,两臂缠上腰间,把他挂在原地。
总算住脚。宋梨暗暗无语,每次都让她把自己当秤砣使。
汤雪血气方躁,一时无言。
刚刚自己闯他洗澡惹到他了吗?宋梨想不明白,她又没趁机占他便宜。不过他也许就这样认为。
“我想我娘了,你别留我一个人。”
宋梨选择卖惨。今早他很吃这一套。
“你先放开我。”
汤雪掰开她手,果然乖乖回帐。
只是仍冷冷晾着头,晾得宋梨一阵风痛。
“你让我给你擦擦头吧。我娘在的时候,都是我帮她。”她很可怜地说。如果让他自己擦,他只会来句“不用”。宋梨已经摸透。
拉他坐到床边,宋梨很仔细地用帕子攒水,力度轻柔,生怕扯着哪根头发。毕竟痛了要自己受着。
她的温度隔着布巾传到头上,很温柔,汤雪思绪又飘乱。前夜才见,昨天还拿剑指着她,将她弄伤,她怎么对自己这么好?好得他不自在。
梨娘是真把自己当娘照顾了。找不出别的原因。
自己反复想她,把她意会错,认为她轻浮,实际是自己龌龊。
“你刚刚为什么把头埋在水里?”她又问,梳齿从发间轻轻流过。
“有点心烦。”
“为什么心烦?”
因为你。汤雪想说,但知不该。
“你不想说就算了。”
她认识他不只两天,他却只认识她两天。陌生人罢了,她还是嫌疑人。宋梨不觉奇怪。
两人良久无言,她默默躺下,见他起身离开。
汤雪又到那面山坡上,一口一口抿着苦酒,有了上次的事,他不敢多喝。亦不知梨娘正在帐里陪着他品酒、心烦。
他这样,宋梨完全无法入睡。但喝酒总比寻死好吧。她虽无语,也懒得管了。只认自己倒霉。
清醒地,夜幕移转着,静观大地上人影袅袅。
起杯又落,草间忽有风动声。
“唰——“,一支箭破空而来,汤雪仰身便躲。侧耳于地,有“踏踏”脚步迅疾而至,杂且多。
是敌袭!
拔剑破雨,他退向岗哨近处,且战且呼。一时间营中骚动,纷纷披甲执戟,倾巢而出。
大战拉开序幕。千百帐中只余一人。
宋梨身披红袍,静观其变,眼前一闪,她已立于草野。
第二次,来了。
人声呼号中,箭雨纷至,她与一支箭同时栽到地上。趁最后一口气,她将自己传送至山坡,下意识地。
世界霎然静了一个度,先前还有草间嘈杂,旋即随着心口的血流走了。
汤雪的知觉没有断联,在死寂中冲撞。有剑柄击震,肌骨挤压,湿血粘在身上,热且腥,不是他的。
起先是惊,应激的物质立马涌上来,他战得劲气勃发,勇猛而敏捷。
勇猛着,敏捷着,这场不速之战迟迟不止。
宋梨拔出背后的箭,翻身,天似乎没那么黑了。
勇士也乏了。
剑忽地越来越重,腿脚也是。敌人大概也歼尽了吧,他心里有些放松。
不意料地,宋梨心口猛地一痛。剑也无,腿脚也无,只有背和草地坚硬的接触。
他败了!和她躺在同一片绵延的草上。
胸口有死意,呼吸迟缓而艰难。
宋梨眼前现出他脸来。
醉的,痛哭的,命不由己的。
愧的,犹疑的,恼羞成怒的。
像被扼住,她突然无措,忍着痛想要爬起,又无力可使。侧头长望,那么巧。
他的酒和碗正卧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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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
宋梨突感泪意。他是在不甘吗?
湿痕从面上爬过,她闭眼不愿再看,沉入混沌之中。
迷迷蒙蒙,痛意渐淡,她感到自己被抱在怀中。死近了,痛苦便远,她为汤雪松一口气,至少有人替他收尸。
今日风很大,猎猎躁在耳边,连血也被压固。腥气隐隐飘在风中,收尸人静静喘着。
他心中萧瑟。
幻梦已去,烦恼连着希望也走了。怀中人面色如纸,神情犹悲,凄凄两行风干泪,利爪般划过他的心。生疼。
走进帐中,他将人自然而然搁在榻上,也不顾血污,仿佛此处是其命中归处。
长跪其侧,久久无语,精魂已被寒风刮碎,空留一具躯壳。
痴痴抚上那张冷脸,恍惚有余温。他开口半刻,声音才出:
“梨娘……下辈子让我照顾你,好么?”
语落,自己亦惊绝。无论如何,他是心动了。
未回神,梨娘的眼猝然张开,面上由悲转惊。
汤雪吓得一震。自己果真是痴人,竟能凭空生出幻觉。
这幻象开口,极其逼真:
“你……没死?”
他莫名欣喜,只是笑得凄然:
“我歼完敌军,回帐寻你不见,想起你说的话就往山坡去,没想到真找到你了。”
“只是已晚。”
梨娘的脸一下皱起来,哑哑落泪,看得他心碎。
“我还……以为……你死了。”
她段段续续说。
他赶紧拭她脸上的泪,自己也忍不住鼻酸,哽咽起来。一遍,又一遍,拭不净。他收手伏在床前,悲伤决堤而下,埋面恸哭。
眼前一片黑,他不敢再看她,心里更痛。
许久,耳朵一紧,像被人扯住,他懵懵懂懂抬头,是梨娘的手。
她面色微妙。共感断了。
刚刚剧痛的是她自己,不是汤雪,白难过一场。
“扶我起来。”
她松开汤雪的耳朵,他楞楞扶她靠在床边。
见梨娘张了张嘴,他凑到她面前,细听她留语:
“我没死……”
“……你这辈子还能照顾我。”
他愕视她,苍白的脸上,笑得很熟悉。是挑逗。
但他甘愿上钩。
“你愿意吗?”汤雪问得很呆。
“这么漂亮的仆人,谁不愿意?”
胸中似有柔泉,缕缕漾漾而出,将他润润包裹。
“给我备水洗澡吧。”她扯了扯黏腥的衣襟。
“你的伤……”他回神,很担忧。
“皮外伤而已。”
水热得很慢,等待的时间里,汤雪半辈子都从眼前闪过。
他记事极晚,等反应过来,已卷入缠斗之中,你死我活,只为看见明日之日。太阳日日升起,他不再弱小惊惧,生路劈开了。
茫茫旷广,只是无色。
深宅、沙场、长河、草野,他是一把刀,磨利了,即挥舞,跟着大将军四处攻杀,不停歇。
功勋、钱财、宝剑、美酒,他无需亦不受。
只是。
为什么还不满足?
他问旧剑,剑不说。他问浊酒,酒不语。
水沸了。
他盛进,梨娘红袍已褪,见他亦不言。
汤雪先开口,面带疑色:
“梨娘,你为什么穿着我们的军服?”
20. 蜜与刀
“这是你们的军服?!”
宋梨低头,大惊,的的确确。她在演武场上见过。
随即大悟:自己死在乱箭中,是以受袭军士身份。
抬头,汤雪站在原地等她解释,不像一道题,却像一本空白的书,随她信笔写画。那么傻,那么信任的神色。
她搓了搓风干后又痛又痒的泪痕,拼贴出一个回答。假的缝着真的:
“我听见外面混乱,想出去寻你,就把一个倒地的人衣服扒来穿上,免得太显眼。”
“路上受了箭,没有很重,我撑着走到山坡。”
“望见你酒碗在,人不在。我还以为你醉在外面,被敌军掳走,必死无疑。躺在那哭了一会,就晕过去了。”
汤雪显然吃了一惊。
听到最后,悲喜交杂的脸浮出愧色。他走近,又一次跪在她面前:“抱歉……”
只两个字便哽住。
宋梨陡地耳后发热,心虚地拉他坐到床边。
“我没有担心你……”只吐出半句,她埋头抱住他,“我是怕拿不回我的东西。”
很坦然的话,为什么不敢面对他说呢?
宋梨心鼓阵阵。
这样的拥抱是汤雪很不熟悉的。或者说,他并没有拥抱的概念。于是他小心翼翼摘着她发上的草须。
“你干嘛?”
宋梨突然抬头。
“头发……有点脏。”
他给她看拈下的草根。
梨娘眉间皱怒,恨他不解风情,忽从他身上离开。然而只一楞,又埋到他颈间侧头蹭他,之后是下巴。
“让你嫌我脏!”她语息喷在他锁骨。
好痒。汤雪闷哼一声。
宋梨顿时停下,抬眼见他仰着头,下颌还有残血,抬手便擦。他又轻动一下,像受了惊。
梨娘四指落在颈侧,大拇指在他脸侧搓着,太痒。汤雪忍不住低了头,把她手拿开。
“水差不多够凉了,可以沐浴了。”
“想给我洗吗?”
汤雪猛从床上弹开,“这、这是什么话?!”即涨红脸。梨娘面露疑惑:“不是说要照顾我吗?”
他开口欲辩,只有唇角在抽动。
梨娘埋头,笑得直不起身。笑罢摇手:“军营里还乱着吧?你去做你的事吧。”
汤雪转身逃出。
天刚蒙蒙亮,风依旧冷冽。
伤者陈尸已被移走,四处只余拼杀痕迹。
此战敌方人数并不多,毕竟是败师余部,否则战时更长,损失更重。一士兵急急冲来,传讯道:主将已部人清剿余患,命他守好本营。汤雪抱剑领命。
晨露渐晞,巡至饮酒处,断箭满地,只一根带红,其旁大片草染着暗腥。是他找到梨娘的地方。
说什么皮外伤……他一阵心绞。又后悔:梨娘一事,本是加固防守的警钟,主将却掉以轻心。否则伤亡还能减少。
料理完军中事务已是午时,刚到帐前便见军医出来,神色微妙。汤雪忙上前。
“她怎么样?”
军医很平淡:“没什么大碍。”
“怎么会?!她流了很多血。你可给她检查上药?”他一脸难以置信。
“夫人说患处不便示人,况且只是小伤,展示完她能跑能跳便赶我走了。”军医瞥他一眼,眼神怪异地离开,似是怪他小题大做。
汤雪有些恼,进帐却见梨娘安安静静睡在床上,不敢打扰。
“我真没事,你走吧,我会跟他说的。”
听他走近,梨娘眼也不睁地说道。
“梨娘。”他走到床边,她睁眼,“是你啊!”
汤雪不再说话,望着她,神色担忧。看得宋梨不自在。
“我真的没事。”她掀开被子坐起,身上是他的衣服,干干净净,只是躺得有些皱。
他忧色仍不减。
宋梨无语,背过身:“你要真这么担心就自己检查吧,看我是不是在骗你。”
她松松衣襟,汤雪不言,肯定已经羞得闭上眼了。
正要转头笑他,颈后却一凉。汤雪坐到床边,手指勾住后领,小心翼翼,还是碰到了她,又退开。宋梨不由咽了下口水,这人居然来真的。
冷意扑上双肩,蝶骨,后脊有风在钻,她轻轻一颤。一股温热靠近,背后有两只手牵起衣缘,沿着臂侧上拢。宋梨猛地拉紧双襟,自感怯了下风。
“查过这面,要看看另一面吗?”她转头,横他一眼。
然而脸上是尤其烫的,汤雪霎时心摇。他退开的两手又伸去,把她虚虚拢在怀中。梨娘一惊,撞上他的下巴,缩了一缩,又贴在他身前。
领子乱着,露出白皙洁净的皮肤,“我信你。”他闭上眼。
“你真看?!”
她从他怀里离开,坐到对面。却见他低着头,缓缓睁眼看她,半眯的目中流出笑意。
她惊过,也笑了,抬手捏住他下巴,“你要天天这么对我笑。”他垂眼,下巴在她手中点了一点,“嗯。”
他睫下有柔光,她略失神。
这种真心话,似乎比谎话更不该说。
可最不该说的,不也说了?
宋梨抚上他脸:“你是我第一个仆人。快伺候我用饭吧。”
帐帷垂落,汤雪的背影被剪灭。宋梨有些恍然。
活着的时候,她从没回应过任何人,这次为什么……
走到外面,昏黑一宿,天终究还是亮了。一色清秋,空气爽利而冷肃,被一个身影搅动着。
取饭而来的男子步伐扬起期待。有什么理不清的东西夹在风里,直往掌心钻。宋梨空手一握,触到指尖温热。
来人走近,带红的眼尾因她染上喜色。宋梨自嘲一笑。
见他哭了两次,便分不清心软和心动了。
仍是简单的饭菜,肉早不在列了。梨娘不像之前那样拘谨,自顾自吃着,很放得开。反倒是汤雪心不在焉,讲礼似的。
说起第一顿饭,不是才在前天吗!他顿觉天旋地转。
之前同僚见了谁家美女,执勤时在耳边念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云云,他只当没话找话。想起这短短两天,不是熬冬一般,日子拉得格外长?
汤雪目闪悟光,随即又按了眉:
“梨娘……”
“嗯?”她嘴里嚼着,没看他。
他一字一顿,很恳切地:
“我们才认识不到三日,你不必因为在我檐下,就答应我。”
梨娘猛抬起头:“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说罢,她微微仰面,眼珠飘忽起来,像上次回忆名字一样。
突然,亦觉天旋地转。
加上那个甩掉她的人,不过也至多五天吗?!真是疯了!她碗一放,筷子一敲。神色张皇。
“我是不该答应你。”她定定望住汤雪。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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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凝固,尴尬地保持在视死如归与悔恨不已的交界处。然而什么话也没说。
“但你哭起来实在让人心疼。”梨娘笑得无奈。
他看不懂:“你可怜我吗?”
他眼里混杂着惊讶、羞耻和希望。宋梨楞住了。
她看他哭了三次——宋梨突然想起来。
第一次觉得好笑;第二次觉得可怜;第三次觉得心痛。
大概她越发觉他好骗,就越顾及他。这个傻子。
“我是有点喜欢你。”
她端起碗,又自顾自吃起来,咀嚼着某种心情——心软和心动,有时候是会一起来的。
吃罢落筷,才发现汤雪一点没动,痴望着自己,嘴角带笑。她起身,他目光也随起:“梨娘,我看着你吃饭,居然不用吃也饱了。”
“别胡说。”宋梨捂住他的嘴,“快吃。”
她把筷子递他手里,转身便走,总感觉他眼睛还粘在自己身上,出了帐才自在。
同一个声音,前几天说话还夹枪带棒,现在却浸了蜜似的。宋梨有些悚然。如果这人真是汤雪前世,他变化也太大了!
但这变……她背后发凉。难不成是因为记得她才这样!想想第一面他逃一样的步子,跟躲前女友有什么区别?!
她转头,正好碰上汤雪端了残碗出来。
“你喜欢我吗?”梨娘问得急切。
汤雪最后一口饭差点没咽下,整张脸“咻”地泼红:
“喜欢——”
梨娘抢过他手里东西,发誓般道:
“汤雪,我生前死后都只有你一个男人,你要一直喜欢我,就算我死了。”
“别说这种话……”
“你答不答应?”她急得倒眉。
“答应答应!”他想拥住她,可一堆物什挡在身前,只好捧住她的脸。梨娘立马笑了,笑面如花掬在他手中,令他心旌摇动。
“走吧。”她轻快转过身。汤雪急忙跟上,替她看着脚下。这衣服太长,实在不适合她。
忙完一通才至正午,汤雪拟完文书又要出门。宋梨倦极,忙叫住他:
“一宿没睡,你不困?”
他回头:
“行军在外,这种情况常有,几天不睡也正常的。我早习惯了。你快休息吧。”
宋梨倒下,迅速入梦。再醒时,汤雪仍未归。
探头到帐外,天空朗朗,分不清是午后几点,冗长的无聊笼在四周。宋梨回身,在汤雪的地铺上躺下,比床还硬,真不知他怎么睡着的。
其实他人不错。宋梨仰望帐顶,目中空空。除开本性不坏,那个捡他的大将军,也许把他培养得挺好呢?
躺得腰酸,她侧过身,目光正对上床底。药箱、衣物包裹是她见过的,但有个黑漆漆的东西,是第一次注意到。
宋梨伸手一摸,木质,带绳,有洞。
取出,是副怒目鬼面,利牙尖耳,冷森森地骇人。
只听过兰陵王戴假面,因为长得太俊美,威慑不了敌人。汤雪虽也俊,可活脱脱一张恶人脸,不怒自威,为什么戴呢?
她将面具比在眼前,透过目洞四处张望,欲究其中妙处。看完一圈,回眼便见汤雪凭空出现。
竟是个致幻法宝吗?!
宋梨有些惊讶,幻象却开口了:
“梨娘。”
她将鬼面从眼前移开,汤雪真真就在眼前,神情微妙,欲言又止。
21. 好与坏
“这是你上战场戴的吗?”
“嗯。”
汤雪坐到铺上,从她手里拿过鬼面。
宋梨又抢回,比在他脸侧,细细看了一会,“我觉得你不用戴也很威风。”又对着光比了比,“不过遮太阳也不错,怪不得你这么白呢。”
“我长得很凶,对吧?”
宋梨从面具移回眼,汤雪蹙着眉,小心翼翼。
“你长得像坏人。”她狡黠一笑,“漂亮的坏人。”
“那你觉得我是坏人吗?”他很认真。
“当然不是。所以你为什么戴面具?”宋梨把鬼面递回他手里。
“这是战术。”汤雪将其正面朝下,扣在铺上。
“这个面具本是大将军令亲自培养之人戴的,在敌军看来是强敌的象征。”
“实际上战场时,部分普通士兵也会戴。可以隐藏实力,扰乱对面军心。”
宋梨点点头:“是个好战术。你们大将军很聪明。”
“嗯。”汤雪应一声,把面具塞回床底,“敌军把佩戴者称作‘人刀’。”
宋梨讶异:“看来你们很有威慑力。”
“倒也不全是。”
汤雪顿了一顿。
“因为大将军近随多是以刀用培养出来的。”
帐外风声猝然停了。
汤雪抬眼,梨娘久久不语,似乎不太喜欢这则轶事。
“踢踢踏踏”——悔意如马蹄敲上心头,是提及自己出身,让她有些扫兴吧。
“可以用晚饭了。”他起身想走,却被梨娘拉住。
“你是个好人。”她突然说。
她诚恳得像在犯傻,可莫名的,他却更羞愧了。宋梨无措,古人也这么在乎好人卡吗?于是又补充:
“我还是喜欢你的。”
汤雪蓦然笑了,眼中有薄冰释开:“我去拿饭。”
“我跟你一起去。”
梨娘抓着他手刚站起,就身子一晃。汤雪忙稳住她。
她嘿嘿一笑:“坐久了。”
出帐已是几步远,汤雪一臂仍虚搭在她背后,宋梨调笑:
“怎么突然这么喜欢我,不怕旁人看见?”
汤雪低头,无奈道:“我怕你再摔。”
“那是因为衣摆太长了。”她脸青,“别把我当笨蛋。”
身侧人歉意坠到眉尾,沉沉甸甸,让她猝不及防。
“是我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宋梨扬眉,嗤笑道,“我是个流民,又不是大小姐。”
“那做流民以前呢?”他没忍住问出口。
梨娘神秘一笑:“你猜。”
“我觉得你像大小姐。”
“大家都说我像大小姐。”
她扬起头。
“大家都说我是,我便是了。”
“那你是?”
“就是个人呗。”她望向他,“普普通通的人。”
“不过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她拉住汤雪靠在肩头的手。
“比如现在,我就是你夫人。”
“真的?!”
汤雪抽了手,闪到她身前,眼睛亮得晃人。
宋梨抬手一挡,“之前我这么说,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他又搂住她:“先去拿饭吧。”
走了几步,仍忍不住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梨娘撇撇嘴,“别人看我是,我就是,因为那是别人眼里的我。我做做戏,他们就把自己的猜想印证了。”
她靠到他身上:“你看,我们这副样子,可以是夫妻,不也可以是兄妹吗?睡了一张床,就一定有什么吗?全凭想象罢了。”
汤雪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抛开别人所见……”
“任我自己看,我谁的夫人也不想做。”
汤雪一时无话。悬在她背后的手突觉有些空,可又不敢靠近,也不舍得放下。
沉默像蛛丝,牵在两人中间,若隐若现,谁也没有扯断。
娶妻生子,从古至今都是男人的普遍愿望,自己这是敲碎了他大梦。宋梨加快一步,与身侧潮潮的失落隔开。
回到帐内,汤雪并不动筷,剩宋梨自顾自吃着。
他不会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吧?一边咀嚼,宋梨一边惊疑。饭菜已经开始凉了,他又要吃冷饭?想起上午的甜蜜样,男人的脸变得可真快啊。
“你不想有一个家吗?”
汤雪突然开口,吓得宋梨一呛。他忙给她拍背。
顺下气来,她反问:“你一直都想有个家吗?”脸仍通红,一半作紧张用。不该答应他的,他想要的太多。
“也不是一直……”
他想了一下。
“就是最近……和你一起吃饭说话,感觉有家人应该很不错。”
宋梨心头忽梗:“你先吃饭吧,饭要凉了。”
他的手从她背后离开,坐回对面。拿起筷子,未动又言:“我以为你也这么想。”
宋梨扒口饭,只觉难咽。
“我也觉得……有家人挺不错的。”
幻灯片般,妈妈的脸从眼前闪过,带着笑。
然后是另一张模糊的脸。
“但是一旦成了家,就不一样了。”她把碗搁在桌上。
“做了谁的夫人,就要操劳柴米油盐,整日围着家人转。就像把一个人切成两半,大半都给别人。”
“我有很多事要做,是断不可能把自己切开,分点给别人的。”
汤雪听罢,了悟什么似的,专心吃起饭来。宋梨松一口气。
席间一时安静,他眼睛不再勾着她。饭早凉透,又硬又黏,没了食物的美德,只是在喉间添堵。
悔意夹在冷意中滋长,狂野而混乱。一日不到,她的恋爱就葬送了。或许就不该说清,暧昧一阵,撒手离开便是。
走到帐外,宋梨把悔与寂悉数掐灭。是啊,总之要走,只是把无端牵挂消解了。
风在阔袖中钻,她抱臂而立。
“梨娘。”
一个声音夹在呼啸中传来。汤雪在她背后。
“外面冷,你进来吧。”
她有些迟疑,汤雪半推半拢把她送回帐中。
“照你说的,夫人和仆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认真看着她。
“嗯,算是吧。”宋梨对他的理解很惊讶。
距离陡然拉进,她被紧紧圈在怀里,抬头欲察汤雪神色,后脑勺却被扣住。他手很热,心跳明显。
“只要是你的家人,我两个都愿意做。”
宋梨眼底忽热,抬手想回抱他,脑中白光一闪。
“不……不行!”她举起的手猛推开他,转身向外跑。汤雪楞了一下,急追出去。
风刺沙削,有什么迷了眼。宋梨几欲扑倒,正要拿出斗篷,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把她往后一扳。她跌坐在他怀里。
汤雪将她牢牢锁住,气息扑在她耳侧,“梨娘,我们回去好好说,行吗?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他力度是霸道的,语气却卑微。
梨娘低着头,毫无反应。僵持许久,只有风沙在耳边呼卷而过。汤雪把她抱起,默默向帐中走去,她仍不看他。
哪里都是错。
宋梨被他死死握着手,盘膝在地,像入定的老僧。这可是古代!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怪不得能在地府上班,神乎其神便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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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猛睁眼。
是啊!他早晚是地府的人,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呢?!她转过头。
见梨娘姿态舒缓,似乎有话要说,汤雪赶紧靠近一点。她拉住他的手,表情神秘。
“汤雪……”
叫完他的名字,她突然没了声音,只剩嘴在张合。
怎么回事?他倾身向前。
不过半句,梨娘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梨娘!梨娘!”
汤雪接住她后仰的身体,探她鼻息微弱,怎么也唤不醒。懵了半秒,赶紧把她搁在铺上,出帐寻医。
军医五十出头,虽吊在壮年尾巴,精力比年轻人还是稍逊。查完一遍伤员,他拿出烟斗,正想暂作休息,就见汤将军急奔而来。
“你家夫人又怎么了?”他顿感大事不妙,忙抽一口。
果然,汤将军挎上他的药箱便拉他要走。烟斗砸落在地,他躬身想捡,却被喊住。“大夫!情况紧急,顾不得了!”
两人一路狂奔,几乎是一个拖着一个在跑,军医一面心疼烟斗,一面担心到底有何大事。等到帐内,已累得跌在病患身旁。
凑近细察,病人是熟睡状。他掌过她手腕,脉搏平缓,安然无异。扬起一边眉毛,他斜望汤将军,有些无语。
然而对方神色担忧:“刚刚她突然翻了白眼,昏倒了。你看……”
“依我把脉,夫人没什么问题,只是睡着了。”
汤雪松一口气。
“能否知道她晕倒的原因?”
军医摸摸下巴。今晨进帐,这女子收下的床单上确实血污片片,将军也说她流了许多血。但探她脉象,并无失血之迹。下午又来这么一出……怕是有疑难杂症。
他面露难色:“在下学艺不精,只对动刀接骨略知一二。夫人这种情况,很不好说,还得另请高人看看。”
汤雪拉开步距而立,仍像站在吊索之上,只好放低重心,单膝跪到梨娘身边。
危险。
他感到危险。不是万箭齐发、警神醒目;而是逆水击流、眼耳淹阻。除天不见岸,他踏空了。
单手撑地,汤雪望定军医。帐外穹草相对,空旷寥寥,风马来去无阻。那就是暂时没有办法。
二人相觑,均感局促。
“咳!咳咳…”几声急喘打破沉默,两对目光射向地上女子。
她擦了擦眼角逼出的泪,侧身坐起,“还以为要死了……”,不由把心声说出。回过神,才发现两双眼睛盯着她。
宋梨望向身旁军医,“大夫,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刻钟前吧。”
又望向汤雪:“那我躺了……”
“一刻钟。”
宋梨深吸一口气,背后发凉。刚刚气息猝滞,像被人掐住喉咙,离归西就差一步,所幸立马回过气。不料体感的濒死一瞬有这么长。
“你们为什么这个表情?”她看看自己,没什么异样。难道地府做的身体还是与真人有差,被医生看出来了?她面上恐怖。
军医瞥汤雪一眼,挎起药箱便走。
汤雪坐到她身旁:
“等剿灭敌军余部,我师就能回京。到时候,我们去看看别的大夫。”
那也没看出什么。
她楞了片刻,释然一笑:“没什么好看的,我从小就这样。”
汤雪愁容上眉间紧锁。
她没来由地心虚,不禁错开眼。落下目光,汤雪攥紧的手指节发白,宋梨悄然与他拉远距离,他却凑得更近。
“你……”她且疑且惧。
紧拳松开,他捧住她侧脸,逼她直视自己:
“梨娘,你总是在骗我。”
22. 绿与红
“我只是说你想听的!”
她神色慌张,把他手拨开。
“我想听真话。”
“真话就是我什么事也没有!”她推开他,“我不想跟你走,不想看病!”
“为什么?”汤雪拉住她,问里带怒。
“你凭什么生气?难道我什么都该告诉你吗?!”宋梨挣手,“放开我!”
腕间蛮力松开,她仰倒在地。侧身欲起,肩即被按回,汤雪将她控在身下。
“离开我,你要去哪?”
她被他微红的眼慑住。
“若你再像今天这样晕倒,你要怎么办?”
汤雪话里一字一顿,嗡着哭腔。
宋梨闭上眼,鼻子发酸。那时为什么逃,又为什么受到迫死警告,不就是怕变成这样吗?以防万一,她是想让他帮忙点把火的,可他净说些傻话,她就知道他做不了这事。
“我有得是钱,想去哪都可以。”她深呼吸,鼓起酸软的心。
“你哪来的钱?”他眼神紧咬她不放。
宋梨偏过头,瞥一眼被他按住的右手,结心链还在。她定了定神,又看见他左手红镯。顿时苦涩一拂。
说句话就差点被掐死,要是把法宝掉在这不完蛋了。她怒视他:“把镯子还我。”
汤雪吃了一惊,她是要把首饰卖了换钱!随即心稳:
“这是你硬要给我的。”
“你个无赖!”
宋梨弓膝猛顶他小腹。毫无防备,汤雪痛得一缩。
手上放松,她立马翻身取镯,几近脱出,两腕却被一手抓住。
汤雪握紧她,就地把红镯挂回腕上,躺到她身旁,眼里责她心狠。
“你答应过我,等你找到我,要亲手给我戴上的。”宋梨再次落败,只好拉下脸讲理。
汤雪怔神,不甘,默默把她放开。宋梨赶紧伸手又取,刚触到,他的手高高扬起。
自知打不过,她手缩回。
“你怎么这样?”宋梨撑起身俯视他。
汤雪也起身,摊开右手掌,像只乞怜的大狗:“你也答应过我,等我找到你,就给我写你的名字。”
宋梨叹一口气,在他手心胡乱画几笔。
“这是什么字?”汤雪自觉用字方恨少。
梨娘垂眼,语气坚决:“离别的离。”
汤雪后脑如受重锤,钝钝发痛,蕴出一壶浓酸,压向喉口。
“你又骗我,是不是?”他红了眼眶。
她缓缓闭目,眉头微颤:
“人各有命,你我命中缘浅。若是强求,只会不欢而散。”
汤雪低眉:“可我一直都在强求。”
他话里颓然。
宋梨睁眼,睫闪如惊鸟,欲解却难明。
眼前人痛苦凝住:
“自我记事,没有半天生路不是用刀拼来,没有一条功勋不是靠人头堆出。”
“夜里闭眼,常觉有鬼追,战越大胜,越不能眠……。”
又见他醉得狼狈,宋梨心沉千钧。汤雪作战,也被战争践踏……亡国存生,看似有路可选,却不算路。
肃然开口,她冷酷道:
“你救不了我。”
不能让他逃入歧路。
若是他将她当作赎心安的救命稻草,她的消失会摧折他更多。
汤雪一惊,眼中悄有波转。
她又补充:“我原有大夫料理,他叮嘱过,我的病若有昏晕症状,便是离死不远。”
“算命先生也说,到今年就——”
话未说完,她被拉进怀里。身前人泪打湿肩头,把她后半句浸得过沉,再托不出。
“梨娘……”汤雪已哽咽。
“我年少时常常自问……既然不知为何而活,为什么非要活?……刀剑袭来,为什么不束手了结?”
宋梨心如刀绞,想错身看他,被抱得更紧。
“等到出征,第一次策马长驱,才知我只是想活……就像马想跑,不为什么。”
“你早可以走,我却留你。说是应该,也只是想,控制不住……”
“我的确无赖。你并未属于我,我已开始害怕失去了。”
宋梨定如寒石,自感裂纹在其中蔓延辐射。哪里都是错。
他的黑发垂洒在背,她伸手想理,便被圈入绕进。理了又理,她不愿松手退出。
然而汤雪放开她。泪已冷了,厮磨的颈间,有寒意流过。缕缕青丝流走,宋梨手中空空落落。
“梨娘……”
汤雪隔悲相望,她面上亦斑驳。不忍看,他垂眼,模糊散开,泪珠堕碎,敲在二人之间。
“求你……”语断难连,他强撑一腔空寂,开口欲说。
梨娘直身跪起,略过他可怜面目。
一句告别,竟也不说么……
他垂头,终于语塞。可不自觉地,仍抓住她袖口一角。
她突然靠近,将他脸抬起。捏在袖口的手不由松开,他不知所措。梨娘的唇与他相贴,柔软而强硬。
忘了呼吸,连心跳也忘了。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
等她离开,他才想起喘息,像骤然浮出的溺水者。他惊望她,憋红的脸上又羞又茫然。
“你活着,理所应当;我爱你,理所应当。所以不许再求我。”
脸上的泪被梨娘拭去,他将她手握住,无言颤抖。
她认真得不容反驳:
“我愿意让你再多陪我几天,但有个条件——”
“如果我不见了,你该干嘛干嘛,忘掉我。”
“为什么?”几字间,汤雪泪又盈满。
她眉间顿有愁结:“我不想死的时候见你哭,难受。我也不想要你一直喜欢我了。”
“你做我的终点,我做你的过客。”
雁声阵阵,长天如横卷,墨羽片片拂过。
驼铃散响,点点落在枯草与荒漠,凭虚拟出归途。军、马行阵列出的队伍里,有人欢喜满溢,有人近乡情怯,亦有人牵挂者就在身边,仍觉不足。
汤雪眼下发青。
那日后,他夜里时时惊醒,早晨醒来,又不敢睁眼,生怕看见榻上空空。梨娘倒很自在,不忧也不惧,成天想着法逗他。
“你真笨啊,一被亲,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与他共骑一匹马,转身就能和他说话。
汤雪抓住她在自己下巴乱挠的手:“那你教教我,我学东西很快。”
“不是教你几遍了。”她嘴里嘟囔。
“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
“你!”他低头看她,耳廓飞霞。
“谁让你最近醒得比我还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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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雪沉默片刻。
“下次叫醒我吧,我想睁眼就能看见你。”
梨娘抽回手,话里嗔怒:“你最近脸皮越来越厚了。逗你都不好玩了。”
他将她搂在怀中,“等到家,我们一起睡吧。”
怀中人耳朵也红起来:“那我还得再教教你。”
什么时候?会是什么时候?等得到入京吗?
宋梨抚过结心链。点火工具已备齐,时机却不明了。按道理,自己断气那一刻点火是最好的,没有知觉,就不至于痛。可还没找到合适的帮手和地点。
军中人和汤雪都认识,拜托不了。要去它地,汤雪又摆脱不掉。她只有心存侥幸,万一这次正好就是火灾身亡呢?可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若真如此,汪汪不至于特意强调。
这什么传送系统啊……管来不管走。宋梨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汤雪倾身询问,关切不已。
“还有多久能到啊?”
他隔帽摸摸她的头,“天黑就能看见城墙上的火了。”
宋梨拉拉帽檐,松一口气。为以防万一,她成天披着斗篷,睡觉也不敢脱。
天色愈暗,暮光中绿意渐浓。
及月高悬,果真有火光平平散在彼方,远远飘来城都气息。宋梨激动,急着要下马,汤雪也与她一同步行。
牵住她手,汤雪又忍不住触碰她腕上镯环。他终究还给了梨娘,因为她说怕没带到地下,要受责怪,急得欲哭。他不甚信鬼神,常为她对于生死的笃定惊绝。
那么可怜,又那么可爱。
“汤雪,我累了。”梨娘拽住他的手,气喘吁吁。
他把她打横抱起,温热满怀。
“我重不重?”她笑着问他。
“很轻。”汤雪低头含笑。
轻得像鸿毛,一不留神就会飞走。
灯笼沿街缀着,风信手拨过,便游转起夜城声色。酒楼飘台上杯盏相击,谈笑声扬得老远,满是快活。
长街道阔,人亦杂多。
卖艺者耍武行歌,游玩者擎灯掌食,经商者示物吆喝。汤雪引着马,行动缓慢,宋梨四处凑热闹,不一会就把他甩在身后,游得眼花缭乱。
宋梨时而把过一把纱扇,绣纹细密,图案雍容;时而拿起一支玉簪,雕刻精微,游枝走凤,不由啧啧赞叹。在荒郊野外待了太久,沙草遍野,满眼旷然;进了王城,空气里都是温软香风,奢靡细柔。
不过最诱人的不是眼前美,是嘴边香。军中餐食虽足,实在做得单调敷衍。她摸了摸已空半日的肚子,口里生津,直向某处走去。
同一街上,汤雪还被卡在人流里。他第一次嫌自己个头太大,避人时也太促狭。黑白青紫,唯独穿红衣的人太多,纵拴了马去寻,也总锁定不到梨娘的斗篷。
“梨娘!”
他抓住她肩,转过头,却是张陌生的脸,神色惊疑。
“抱歉。”他讪讪放开手,心中陡地一空。
这抹红闪过,是最后一抹红。
灯光已暗淡许多,此处已是长街尽头。汤雪转身,人潮熙熙攘攘,就像走过的人从未走过。
夜早来了,汤雪才觉有些冷。该做什么做什么——他想起她的话。
可这世上,好像突然之间没了他的位置。不知道该做什么。
23. [锁] [此章节已锁]
如果梨娘要找个地方静静离开,谁为她殓尸,谁为她下葬?偌大的京城,她一个异乡人……
汤雪拔起沉重的双脚,遥眺过陌生人潮。
不能就这样任她离开。
她不愿见自己,那就远远看着她。
定下神,汤雪朝长街深处走去。
游人如织,迎面而来的脸都变成一张脸,迎面而来的人都不是那个人。欢声笑语太喧嚣,将他的执着嘲弄。梨娘至少该说一声。不满、郁闷与恐惧在他内心缠斗。
或许她早有预设,做了告别,他就会紧追不舍。因此宁愿独自面对可怖的死亡。
她的体贴越发让他心痛。满腹牢骚无处可落,不安自顾自咀嚼着。
小臂被突然拉住,汤雪转身,乌发散绑、黑瞳如墨的少年笑得张扬:“汤兄,好久不见,给我买串糖葫芦呗。”
*
酒楼上,宋梨越过木栏杆向下眺望。马还在不远处,汤雪肯定没离开。可等了那么久,还没见他来,也不怕马被人牵走。
菜已拖拖拉拉上齐,宋梨尝完一口,筷未落,汤雪长发整束的头从人堆里冒出。
“汤雪!汤雪!”
汤雪仰头,梨娘大挥着双臂,笑面被灯笼映得通红。冷暗的夜景霎时为之而亮。
他又钻进人堆,上楼时,手里多了一串糖葫芦。
“好巧!我也买了这个。”
梨娘从桌边拿起一支长签,最后一颗红果孤零零卡在末尾。“给你留了一颗。不过你都有一串了,我就自己吃掉吧。”
汤雪从她嘴边拿过,一口咬下,又把手中那串递予她。梨娘接过,笑着放下,“既然你来了,我们赶紧吃饭吧。”
菜微微冷,摆了满桌。两人饿了大半天,默默专心吃着。闲话在来的路上抖了太多,现在缺席也不显失宜。但各怀心事才是此时安静的主要填充,无人说破。
当离别以不清晰的形式触手可及,每一句话都显得无足轻重,同时又沉过千斤。提问要大胆,承诺要谨慎,请求要精确,许愿要模糊。因为答案变得稀有且脆弱。
饥肠填了半饱,梨娘落碗。
“你是不是去找我了?”
汤雪不知怎么答,垂眼扒一口饭。
“我也找了你好一会。”
他抬眼。
“不过看到你的马之后,我就上来点好菜等着你了。”她很得意。
宋梨把酒杯递给他,“找不到我的时候,你就在原处等我。能回来的话,我会回来的。”
“等多久?”
汤雪只嗅一口,便把杯子放下。
“一个时辰。你怎么不喝?”
“开心的时候,我不喝酒。”
“那我希望你再也不喝。”宋梨亦放下手中杯。
“我可以陪你。”
“下次吧。”她给新杯添上茶,小啜一口。
“下次想喝酒的时候,泡壶茶吧。茶也很好喝。”
她给他倒一杯,汤雪接过,浅呷。
“好。“
食毕落筷,酒楼客已稀了大半。宋梨等汤雪结完账,与他一起走出大门。
灯影未远,宋梨猛地一倒,手里糖葫芦飞出,迅疾一瞬之间,汤雪一手托住她,一手接住食物。
“对不住对不住!”
一个孩子跌在身旁,还没爬起便连声道歉。
“没事。你还好吧?”
宋梨伸手将他拉起,男孩抬眼直直望她,散乱的黑发遮了大半张脸,身上只一件单衣,打满补丁的薄裤露着半截小腿。
注意到身旁的汤雪,他忙弓下腰:
“对不起!姐姐!我几天没吃饭了,实在没力气,这才不长眼撞到你!”
“没事没事!”
宋梨摸摸微疼的左臂。
“你……”
汤雪拉住那人。
男孩吓得一躲。宋梨忙拉住汤雪,抢过他手里糖葫芦。
“这个!他是要把这个给你。你先垫下肚子吧。”
汤雪手松开,男孩怯怯看他一眼,伸了下手,却不敢接。“吃吧。”汤雪冷冷开口。
“谢谢二位!”
男孩终于接下,逃也似的离开。
宋梨挽住汤雪前去牵马。
“你怎么跟小孩生气呢?”
“我没生气。”
“那你把人家吓成那样。”
“我想给他点钱的。”
“噗。”宋梨笑出声,“任谁看都是你想让他给你钱。”
汤雪拉过马,有些失落:“糖葫芦,你还没尝。”
她牵住他的手:“你不是尝了吗,味道怎么样?”
他与她十指相扣:“不告诉你。”
是失而复得。
繁华区灯火人迹悄过,路变得愈窄,房屋变得愈简陋。穿街过巷,他们停在一个偏僻冷清的小院门口。
汤雪引马入厩,便去烧水。宋梨换过床上物什,细细打量屋内。素净整洁,让她莫名想起在地府时见过的办公室——人气极淡,近乎没有居住痕迹。
见汤雪打水进来,宋梨好奇地开口:
“你不常回来吗?这屋子好新。”
汤雪放下水。
“这个住处是三年前买下的,一直在外行军,确实不常用。”
“那你之前住在哪?”
“长期征战之前,长住在将军府。”
他放下佩剑。
“那是多久以前?”
“十年前。”
“啊……”宋梨惊叹,“那你十五岁就……是不是很辛苦?”
汤雪沉思片刻,“我觉得在外面更自在。”
“也是。”宋梨轻声附和。京城繁华,也是政治权力斗争的中心,在将军府的高门内,定也少有喘息空间。
面上洗漱完毕,宋梨褪下外衣,汤雪便开门往外走。宋梨叫住他:“外面这么冷,还出去干嘛?”
汤雪停下,背着身道:“你要沐浴。”
“你都要跟我一起睡了,还害羞什么?”宋梨把他拉住。身前人头也不敢转。
“那你先躺下吧。闭着眼就好了。”她合上门,把他拉到床上。
见他侧身面壁,宋梨把传送斗篷收进结心链。也不知道会被闪现到哪儿,披着斗篷未必更安全。更直接的原因是,穿了一路,遮风滚沙,实在脏得有点上不了床了。
沐浴结束,宋梨换上新衣,总算觉得浑身舒爽。吹灭蜡烛,她抚上汤雪侧腰,他不禁轻颤,随即伸手将她手背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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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乖。”
她靠在他耳后轻语。既是调情,亦是真心感叹。
比那个碰一下就把她拷起来的汤雪好多了。
汤雪并不知道枕边人正在将自己作着怪异的比较,他因她的抚摸呼吸急促,手足无措。而她撩拨式的赞美更让他心乱如麻。
翻过身,他将她拥在怀里,轻吻她略湿的发与额角。夜很黑,只是凭感觉触碰,他的吻落在她眉间、眼尾、脸侧。
她的指尖觅向他的唇。
“不是让我教你吗?”宋梨按住他因紧张抿起的下唇。
唇瓣微启,梨娘指尖微冷,越过门齿,触上他的舌。“记得呼吸。”她话里溢着笑意。
不敢越界,因为泡沫太美就会碎裂。
他们亲密得笨拙。
一切都太短暂。唯梦长久。
于是他们相拥沉入这个临时的永远。
曙色微拂,窗外有高近的鸟歌,浅远的鸡鸣。
明橘的日轻轻挂上檐角,晨净无薄雾,天色云气是明晰的。
苏醒如新,因为枕边留着珍惜之人。汤雪小心吻过她的睡脸,悄悄推门而出。复命述职领赏之类,从前只是常规事项,如今却显得冗余。
再回头,这座冷宅第一次有了温度。仿佛赤足涉水多年,水面上突然立起桥和路。尽管转瞬即逝,知道自己撑到某刻是为了什么,总归值得满足。
被凝望的屋室内,宋梨翻身下床。披上斗篷快步出门,刚踏上街,便见一略眼熟的面孔。
“姐姐!”
男孩兴奋地向她招手。仍是薄衫短裤,晨温不高,看得宋梨身上发冷。
“你怎么在这?”宋梨不禁拢拢斗篷。
“我一路打听过来的。不过他们都不知道你,只知道那个凶巴巴的大哥哥。”
“你为什么找来?还饿着吧?”
“嗯……”男孩讪讪笑一下,“我想还你糖葫芦的钱……但是暂时还没找到活计。”
“不用还。”宋梨摆手,又摸出几两碎银,“拿着,去买点东西吃吧。“
“不行不行,我已经欠你一串糖葫芦了。”男孩忙背住手。
宋梨揣回银子,“那你陪我吃个饭吧。我刚来这,对周围不太熟悉。”
找到早餐店坐下,宋梨叫住男孩:“你知道什么好吃的都点一份,我都想尝尝。”
餐点上桌,不过两碗鲜面,几个包子,都是些家常样式,虽不特别但也不怕吃不惯。
小男孩狼吞虎咽,乱发都要散到碗里,宋梨忍不住拨开他披在脸前的头发。
他楞了一下,抬头看她。原来是张颇清秀的脸,匀眉墨眼。有些脏的脸“唰”一下红起来。
宋梨收回手,他迅速埋头继续吸溜面。“噗噜噜”,不知道座旁的人浅浅笑着。
同一座城里,飘着酒肉臭,亦有冻死骨。这孩子顶多和汤雪出征的那年一样大,放在自己生活的时代,正是感怀青春伤痛,寻求叛逆不羁的年纪。
沙场也好,巷里也罢,华靡表象的裂缝一合拢,首先积压掉的就是他们的不成熟。
落筷,宋梨起身,“我还有事要办,你把剩下的吃完哦。”
“等等!”男孩把包子揣进怀里,“姐姐要办什么事?也许我能帮到你!”
24. 木与林
“你能帮我什么?”
宋梨转头,心想这小孩对报恩还挺执着。
“呃……”他把手里没吃完的包子一口塞下。
“你不是对这里不熟吗?我从小就在这城里到处跑,对这儿了如指掌!”
“那走吧。”
宋梨招手示意他跟上。
“你叫什么名字?”
“包子。”
“包子?吃的那个包子?”她侧头确认。
“嗯……因为我很喜欢吃包子。”
宋梨扫一眼他鼓鼓的怀兜,“看出来了。怪不得你点这么多包子呢。”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为姐姐也喜欢吃……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你就叫我姐姐吧,我爱听。”宋梨浅浅一笑。
男孩毫不犹豫地:“好!姐姐要找什么地方吗?”
宋梨拉拉斗篷,“先去个可以买到现成衣服的地方吧。”
出门在外,人靠衣装,她需要一身上得了台面的。
已是正午,长街上游人仍熙熙攘攘。汤雪侧身挤过,来到吆喝糖葫芦的小贩身旁。
插满冰糖山楂的竹竿后,一个小少年懒散蹲坐在矮矮石梯上,面容干净整洁,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绿服平熨,新得逼眼,与他歪歪斜斜的坐姿格格不入。
汤雪走近,坐在他身旁。
“怎么不扮乞丐了?”
“哼”,少年撇嘴一笑,“别污蔑我的身份,丐帮头子也是乞丐。”
汤雪无语,“你这样,被她撞见,不怕她生疑?”
少年伸开双臂,展展笔直的衣袖,“这就是姐姐给我买的。”
“姐姐真是个好人,不像你,连串糖葫芦都不愿意给我。”
汤雪脸上一黑。昨天一见面,自己就买了一串给他,谁想到他把给梨娘买的也骗走了。想起梨娘不坏好意的笑,汤雪按按眉。自己怎么总和这种人亲近。
“梨娘有什么异样吗?”他正了正色。
少年若有所思地仰起头,抚了抚衣领,“她就去买了身衣服。”
说完,见汤雪仍不满意,他拍拍他的肩,“你快回去吧,姐姐买了饭菜,正等着和你一起吃呢。”
见他起身离开,他又拉住他。
“我觉得姐姐很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她?”
汤雪移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他不语,甩开他手,消失在人海中。
少年起身,拍拍衣上灰土,朝另一方向走去。
迅速钻出这条最繁华的街道,耳边一下清净下来。横越主道,穿过几个民居相夹的岔口,一声哨音跃起,少年转头,几个灰褂青年正趴在泥墙上望着他。
“哟,新衣服。差点没认出来你。”个头稍高的先开口。
“这次有什么好差事?”一个中等身高的发问。
少年勾勾手,墙后人一跃而下,几颗脑袋凑到一起。圆圆挤挤的阴影下,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小心打开。
“啊!”不知是谁惊叫出声,旁人赶紧伸手将他嘴捂住。另一个人则伸手向包裹,被少年“啪”一声拍开。
“我就想摸摸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这身衣服,看见没?就是雇主买的。”
“你哪来这么好的雇主?”
少年扫提问者一眼,“别多问。”毕竟真要说起来,他同时受两个人的托还同时骗两个人,实在有些掉价。
“所以那人雇你做什么?”
“毁尸灭迹。”
“唰”的一声,几颗头齐攒攒散开。“朱青!你疯了?!”
“嘘!”少年竖起手指,“现在我不叫朱青,叫包子。你们谁敢叫我真名,就别想拿到一分钱!”
“不拿就不拿,干了这种勾当,有钱也无福消受了。”
几人转身欲走,被朱青拦住。
“你们先听我把话说完!”
他把同伴一一拉拢,才低声道:
“处理对象是雇主本人。”
城外破庙里,蛛网荡荡风森森。“吱吱呀呀”,门缝由细变宽,四四方方的长影先投进,然后是几个人影摇摇晃晃爬过门槛。
一声闷响,地上浓尘扬起。
几人搁下肩上重物,拍拍肩,甩甩胳膊。
“这棺材看着也不怎么样啊?你那雇主是不是眼光不太好?”
“这是我选的。”朱青摸了摸木壁边缘。“最重要的是烧起来方便。”
“你那雇主为什么要选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死呢?还偏要火葬,没听过哪的有钱人流行这个的。”
朱青望着头顶破旧不堪的房梁,“我也不清楚。她是个很迷信的人,说什么尸体不赶紧烧掉就不能转世投胎,样子可认真,我差点都信了。”
众人点点头,也只有有钱人会这么迷信了。这世道穷人活着都难,谁有心思管身后事。
低下头,他招过同伴,神色严肃:“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们也要装作跟我不熟。我是乞丐万事通,你们是专门负责殓尸下葬的人,事情一完,就当没发生过。”
各接下一份银子,几人已在盘算晚上吃些什么,又听朱青叮嘱:“千万不能泄露,不然就拿不到最后的报酬。”
次日清晨,鸟刚出巢。
羽翅振过,林中踏过窸窣脚步,一抹绿拨草在前,一抹黄紧随其后。
宋梨追着前方矫捷的少年,惊异于他的效率之高。本来没报太多希望,只想让他帮忙找个棺材铺,没想到他把一串事都应承下来,还果真做到了。不仅选好了地方,连人也找到了。
走出密林,空旷无人的野地里落着一座小庙,摇摇欲坠,也许流浪借宿的人都不愿待。简直是个绝佳的避世处。
“包子,你也太厉害了。我在你这个年纪什么也不懂。”
宋梨高兴地赞叹道。
少年转过头,腼腆笑笑:“姐姐言过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一进门,就看到一方木棺,少年的声音从背后赶来,“这个不太好看,但是是最好点燃的料子。”
“好。”
宋梨应着,抬脚站了进去,缓缓躺下。合上眼,可以传送的位置还算精确,不错。接下来只要等着闪现死掉,然后到这让人点火。
她满意一笑,睁开眼,对上少年惊异的表情。对方迅速退后。
包子的个子不算高,很瘦,披发时就像个小娃娃。束起发来要成熟些,但仍难掩稚气。
见宋梨坐起,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姐姐,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陌生人帮忙下葬吗?”
宋梨楞了一下。
“专业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来做嘛。”
“那为什么不能让那个哥哥知道呢?他好像很在乎你。”
“就是因为他在乎我呀。”宋梨脱口而出。
包子脸上还是挂着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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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无奈地说:“你别看我现在好好的,到时候可能死得很难看呢。我怕他看了伤心。”
“上次我俩撞了一下,他那个样子,你还记得吧。真让我放心不下。”
包子转转眼珠,“那我大概懂了。”
“那要把骨灰给他吗?或者有什么别的需要转交的?”
“遗物吗?”宋梨有些苦恼。
沉思一阵,她突然抬眼。包子期待地望着她,然而只听到两个字——“没有。”
说笑声远远扬来,两人向庙外望去,几个白衫男子正朝此处走来。
少年向门外跑去,又突然转头,“姐姐,他们就是殓尸人。”
宋梨忙从棺中爬出,理理衣服。一行人走近,纷纷弓腰行礼,“小姐好”,埋下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
宋梨低了下身,慢慢开口,“我得了怪病,命不久矣。身后事还劳烦各位。”
“大夫估摸着我还剩下不到一个月,但按我自己感觉,半月内便差不多了。时候将近,我自己会来,到时一定要尽快点火入葬。”
众人见她神色严肃,纷纷点头应和,不敢敷衍。
“让各位连日辛苦,报酬一定不会少。也希望你们守信。我相信人虽身死,亦有魂魄存留,作身后定夺。”
她语气笃定,令人不敢不信服,他们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殊不知宋梨话内意更可怕——要是自己复过生来,一定让他们不好过。
讲定交易,宋梨跟着包子钻入密林,留这群“守庙者”排布值班内容。
日头高悬,天气和昨天一样明朗,蓝得干净爽快。
锅灶忙碌,炊烟升空,再清冷的院落也因此平添一段热闹,一头有人待,一头有人归。
办完公事,汤雪照例去买糖葫芦。朱青倚在原处,侧绑的发才整洁一天不到,又开始散乱,几缕飞在鼻尖,不知去哪钻来。
一切如常,他拍拍他肩,让他早点回家吃饭,丝丝草叶气传来。
汤雪抓住他手,指尖有淡淡泥痕。
“吃饭前记得把手洗净。”
朱青抽出手看看,脸忽地一红,愣了愣神,突然扯住他的衣服。“这样不就干净了。”他使劲在布料上摩挲。
汤雪把他手打开,“用清水洗。”
护着糖葫芦走回家,一开门,就远远看见梨娘在桌边布碗。仍是新买的鹅黄衣裙,在略暗的堂屋内十分显眼。
“梨娘。”汤雪忍不住唤她。
她应声看向他,笑得轻松,令人想起明净的云,但不高也不远,触手可及。汤雪心中越发雀跃起来。
“又给我带糖葫芦!”
她高兴地奔来,从他手里夺过。刚张嘴欲咬,又举起到他嘴边。
“你先吃。”
汤雪低头,嘴边的红忽低一点,他又弓腰,目标又向前移开。
“你怎么不吃?不喜欢吗?”
梨娘后退一步,把手中糖葫芦晃了一晃,红得招摇。
汤雪上前欲拿,她背身跑开。领先一步亦比不过他的身手,手中物什迅速给他抢过,她被他单手围在怀里。
汤雪把食物递回她手中。
“不吃干嘛要抢?”宋梨笑他。
“怕你受伤。”
他俯下身把她抱起,走进堂屋。
她勾住他的脖子,把东西送到他嘴边,汤雪怔了一下。
比甜和酸先到的,是灰尘和木具的气息。
25. 甜与苦
“咯嘣”一声,糖葫芦碎在嘴里,先化开沁人的甜。随着咀嚼,酸酸的果味撞上舌尖,微韧的口感盖过冰糖,混成山楂肉丰富的软。
甜胜过酸,酸又胜过甜,互不相让。然而最后脱颖而出的不是口中清新,而是掠过鼻尖含旧的木灰气。来自切割,来自打磨,来自榫合,来自黏接。
或许来自一把椅子、一撑小床,但直觉告诉他,来自死亡。
汤雪开口想问,梨娘正嚼着冰糖葫芦,鼓着半边脸,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离死亡那么远。他收起询问意,料她定不愿谈。
梨娘平时胃口便好,今日胃口却是格外好,又添完一碗,她移到汤雪面前。“添多了,帮我吃一半。”
拿过汤雪的碗,其中米饭剩得还多,等她扒入饭,已冒过碗沿堆起小尖。搁下两只碗,梨娘扭过他的脸,认真打量起来。
她看出自己心事了吗?汤雪不由紧张。
她很严肃地:“确实瘦了点啊……你要多吃点,别总跟小猫挑食似的,吃得还没我多。”
“好。”他木然点头,松一口气。
梨娘放开手,又落座自顾自吃起来,不一会就把碗中消灭干净,静坐在桌边。一只手撑在脸颊,她两眼随他一举一动流转,唇边带笑。
汤雪一边咀嚼,一边对上她眼,想察出她神情中的意思,她先开口:
“不自在吗?”
“有点。”他咽下食物,轻声确认。
“平时你吃完饭就是这么看着我的。”
睁大眼,他面上惊讶。梨娘“呵”地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嗯。”他垂下眼,跟她一同笑起来。“我没你这么……”
“这么什么?”
他夹一筷子菜塞进嘴里,不再说话,可掩不住笑。梨娘搬过凳子坐到他身旁,“这么什么?你倒是说啊。”
他不答,她也不再催,就撑着头默默等。
汤雪咽下最后一口饭,搁筷转过头,梨娘撑着半边脸,眼弯弯笑吟吟,与坐在对面时一个样,一副决心“以牙还牙”的姿态。
他站起身,与她拉开一步。
“我没你这么傻。”
梨娘一改笑靥,果然起身冲向他作威胁势。汤雪将她一把抱住,埋在她耳边。
“也没你这么惹人喜欢。”
梨娘楞了一下,突然把他脸推开,“所以你还是觉得我傻?”
他握住她手,不反驳。梨娘把他拉向卧室,“那是你没见过自己什么样。”
被推到镜前坐下,梨娘从身后搂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笑一个。”她指着镜子对他说。
汤雪扯一下唇角,莫名有些尴尬。镜子里,梨娘的脸皱起不满意,“不是这样。你怎么突然不会笑了?“
“我也……不知道。”汤雪又试了一下,好像真的忘了笑是怎样动作,自己也困惑起来。
她掰过他的脸,把他嘴角推了又推,眉头皱起,面上神色越发艰难。终于松开手,她定定望他许久,像在分析一道绝世谜题。
要不算了。
汤雪开口想说。梨娘突然靠近,一个吻落在他颊边,心中一下生出甜意,他有些愣。
“快看!”她推过他的脸。
汤雪定睛,镜中的自己眉毛舒展,微眯的眼里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得很自然。自己也会有这种表情吗?惊讶之余,他竟然觉得陌生。
散开目光,镜中另一张脸也勾着嘴角,笑涡可爱,是他所熟悉的表情。轻盈明丽,鸟声婉转而来——非自窗外,而自心底。
扬起头,他扶过梨娘的脸庞,吻上她的唇。梨娘睫翅忽闪,随即回应过他的亲密。糖葫芦透明的蜜意,此时此刻,才迟迟在唇齿中化开。
柔亮的窗格上,阳光正好,暖意洋洋。
“我要把你这个样子留下来。”
梨娘捧住他的脸,像欣赏一方精致而易碎的瓷器。
“为什么?”汤雪略带疑惑。
“当然是因为喜欢啊,还能因为什么?”她眉毛一扬,答得理所应当。
虽觉隐约不对,他无可反驳,只好又问:
“怎么留?”
“来——”梨娘把他拉到床边坐下。房门大开,午后日光正好洒在脸上,有些晃眼。
她弯腰到书桌下,汤雪这才发现桌脚抵靠的墙边有块长方木板。梨娘拿起,四指抵在一侧短边,短边另一侧抵在曲肘处,似乎恰与她臂长相合。
“这是什么?”
“作画用的板子。我今天恰好路过一个木匠的铺子,让他给我做的,是不是很好?”
“嗯,”汤雪莫名安心一分。“看着很不错。”
梨娘将纸张定在板上,又从笔架上取下毛笔,突然伸直手臂,闭起一只眼,竖起笔杆对着自己。
“这是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她嘻嘻一笑,“虚张声势,找找感觉。”
“你会画画?”
“当然!别人找我画像都要钱的,你可捡到大便宜了。”梨娘很自信地说。
“要我帮你研墨吗?”
汤雪说着,从床上起身。
梨娘扬手示意他退回,“别动!那光线正好!”
又是取水、又是研墨,等她作全准备,汤雪已有些眼皮打架。扩胸挺腰,他强行打起精神。
靠在书桌旁,梨娘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他,默默作画,一扫平日嬉皮笑脸的轻松样,严肃得如面一局僵棋。
室内极静,潜潜萌动着窸窣衣料摩擦声,午后日光悄悄变换,一层淡过一层,终显昏暗,至于困意晕然发生。
“你睡吧,躺着我也能画。”
推汤雪卧下,梨娘在床边盘膝而坐,将砚台放在腿边,依旧无声落笔。
混沌感如潮涌来,周身很快不复存在,只剩蒙着橘色的一片黑暗。心跳带着睡意起伏,轻拍催眠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
太久。
从睡梦的蛛丝中破网而出,头顶光稀而影浓,已近暮午。汤雪起身,木门虚掩,室内空空荡荡。
毛笔静悬架间,砚台躺在原位,墨迹净乎无。桌脚下,什么也没有。凉意侵入身上被边。
如果她在,这一切都无所谓。
汤雪寻遍院内,饭桌上缺了余菜碗盏,靠在一起的木凳如常分立桌边,唤过偏室、厨房,只有回音。
她不在。
是梦吗?睡前的是梦,还是眠后的是梦?
汤雪希望是后者。
推门而出,他寻向那条长街,人依旧多,多得他恐惧、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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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满鲜红山楂的竹竿立在原处,依旧晃眼。竿后石梯上却没有朱青懒散的身影。
挤出人群,不管不顾,怨骂声砸在耳后,他只恨自己差一匹马。跨过一切,惟一心追逐梨娘的马。
可惜现在能指望的只有朱青。
穿过曾与他碰面的几段小巷,只剩都中人烟稀少处。朱青会去的地方,不是混乱以至于安全的,就是偏僻以至于安全的。
汤雪垂头细思,忽想起朱青指上泥痕与草叶味。
借马奔向城郊外,林中鸟正热闹,时有数只振翅越出树冠,激鸣翻飞,迟迟不落。茂叶越集,光隙越碎。
更碎是马蹄声,闪过错枝,破枯而前。
无形的沙漏在头顶倒转,粒粒急速下坠,汤雪不知如何阻止。焦灼以气味的形式传来,迫人心弦。
愈近出林处,气味越浓,呛喉。他这才发觉那气味并非紧张带来的幻觉,而是真实。
翻过最后一棵树的阻拦,视野旷然而阔。
一座破庙荒立平地,黑烟从其后升起,滚滚腾腾。什么烧得正旺。
策马奔去,几白布衫挡在眼前。刹马急停,汤雪一跃而下。马累得嘶喘,白布衫应声回过头。
“你你你!你是来干嘛的?”
指着汤雪扬声问过,几人惶然不知所措,互相望着对方。“那个谁没说还有人……”
汤雪上前,欲绕过这些可疑者。
“不行!”
几人排开将他拦住。
“那后面烧的是什么?”
“没什么。”一人开口。
“就是些破木柴。”另一人补充。
马上远眺时,明明是长型物。汤雪低眉。也许与己无关,但这些人刻意隐瞒,大概并非合法之事,不能不管。
“实话实说,别逼我动手。”
汤雪上前,几人随之后退。
抽出腰侧佩剑,冷光闪出,阻拦者立马散开。
汤雪走近,火堆里灼烧物堆得不矮,且十分齐整。
他转头,几人又退一步。
“只是口棺材。”一人赶忙交代。
冷铁触地,敲起一阵扬尘,汤雪手颤起,面浮惊愕。
见状,他们连连补充:
“没人!里面没人!”
他回头,火光熊熊,见不分明。红热烫到脸上,灼眼冲鼻。
“烧了多久?”他声音在抖。
“约莫半个时辰……里面真没人!……也没别的!”
汤雪想相信,却不自觉朝火堆走去。若不看清,他无法被说服。
火欲逼眼,泪开始扑出,像要阻止火的燃烧。越来越近,越来越模糊。
火舌将爬上鞋面,几双手合力将他拉住,他跌倒在地,又立马起身欲爬起。
“我们骗你干嘛?别犯傻!”白布衫们合力将他按住,他不住地挣扎,终于被一句话敲定。
“就算真有人,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吗?!况且你怎么就知道是那个人呢?!”
他慢慢坐起,一句呼喊如箭穿耳而过。
“汤雪!”
林沿野地上,破庙,光烟,失意者,计划破灭之人,霎然顿止。
黑、白、红之外。
一抹绿闯入这场闹剧。
26. 下一次
绿衣少年狂奔而至,白衫青年们如见救星,仰头长呼一气,叹与问接连发出。
“朱、那谁!你终于来了!”
“你认识他?!他是谁?”
“这下怎么办?”
“梨娘她……”
半句话低低浮出激动的人声,如钟罩压向此时气氛,让一切都变成真空中的嘈杂,无足轻重。
“姐姐还活着!”
朱青用最后一口气答完,累得跪倒在地,连喘着赶上呼吸。
等回过神,跑得披头散发的少年垂头爬起,才觉失了言。本来可以瞒过的,他这一答,整件事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
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就地坐下,不敢看汤雪。也不能怪自己,他刚刚那副痛失所爱的样子,还要让人说什么呢?
汤雪的影子缓缓压过来,他的手按在朱青肩膀。
“都告诉我。”
朱青埋着头。
“姐姐她想死后火葬……她怕自己死得很难看,不敢让你办,所以拜托我们。”
“这是测试。”
汤雪跌坐在他身旁。
熊熊大火边,浅衣冷立,深衣颓坐,一行人默然无措。
木棺噼里啪啦燃着。
浓烟滚滚上升,不顾一切地向天腾冲,气势嚣嚣,然而仅到半空就丢盔弃甲,冉冉袅袅,纤纤弥散入风。
“别说。”
“我知道。”
汤雪钝钝起身,向静候的黑马走去。
少年起身将他衣角拉住:
“收拾干净再回去。”
他低头,才发现自己满身灰土,数缕发丝已抽乱在外,散坠满肩。多狼狈。
这就是梨娘不想看见的样子。
上马,入林,枝叶招来,正是倦鸟归巢时。
黯黯树影婆娑流过,马蹄踏得很实,噩梦随着身上烟熏气被风剥走。一步、一步、一步……
马背微微晃着,送他从幻境到现实,如暮光温柔,如晚风冷刻。
为什么还不满足?
他问光,光自散;他问风,风自流;他问马,马只是走。
月亮拂云来,停在夜的入口。
马只是走……
院门打开,灯已初上,烛惊风一飘。
宋梨掩门稳烛,期待的身影远远跨门而入。她兴奋招手,“汤雪!快来!菜都凉了!”
“怎么又不等我?不是说了一个时辰内我会回来吗?”宋梨把蜗牛一般的汤雪拉进屋内,摸他脸颊,冰得冻手,肯定受了好一阵吹。
手被握住,汤雪将她紧拥入怀,有重重皂气。
“去哪洗了个澡回来?”宋梨疑惑,又发觉他的衣服由绛服变成了黑服。“衣服也换了!”
“大将军叫我去了一趟。身上穿的脏了,这是我留在将军府的旧衣。”
他埋在她发间道。又是木灰气,不再神秘。
“好。还以为你又到处找我呢。”
宋梨松一口气,把他推开。
“先吃饭吧。”
抬碗起筷,汤雪一言不发。自进门开始,就感觉他心情很低落,宋梨坐到他身旁。
“怎么了?大将军对你怎么了吗?”
衣服都弄脏了,不会把他叫去斗武什么的了吧……宋梨放下碗,伸手扒他衣领。
“梨娘!”汤雪吓得落筷抓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你告诉我,大将军打你了吗?”
“没有。你怎么觉得他会打我?”
“老感觉他不是好人……不说这个,那你衣服怎么脏的?”
“这个……”汤雪怔神片刻。
“我们比试了一下。”
“那你还说他没打你!”梨娘换成扒他袖子。
汤雪拉住她:
“大将军早打不过我了。”
梨娘眼睛睁大。震惊隐去,又突然咧嘴一笑。
“那就好。”
汤雪听罢,神色舒缓开,浅浅一笑,与她一同继续吃饭。
晚饭吃毕,月已高升,天全然黑了。梨娘说要沐浴,抬进水就把他关在门外。
汤雪收完碗清完桌就静静坐下。时间过得很慢,门内人影闪动,他移眼望月,努力调节自己挂愁的表情。
“进来吧。”
汤雪应声走去,门缝隙很小,只见梨娘黑黑亮亮的眼睛。刚到门口,就被她喝止住。
“停!你把眼睛闭上!我引你进来。”
并不信任他,一块布把他头蒙住,梨娘牵着手把他带入室内。“嘭”——门被关严上闩。
解下他外衣,她把另一布料的衣衫给他穿上,有些凉。梨娘热热的手随即拉住他,引导他坐到床上。
“睁眼吧。”
视野再开,微亮的红遮在眼前,抬手想拨,红布被掀开,梨娘的脸近在咫尺,溢着浓笑。
“娘子,这就是我们大婚之夜,你开心吗?”
盖头落下,汤雪低头接住,凉落满掌心,身上已是喜红外衣。
梨娘站在面前,亦是一身喜红,美得娇艳动人。后退一步,她轻转半圈,回头看他,笑靥如花:
“好看吧?”
“好看。”他起身上前,把她搂在怀中。
梨娘回身抱住他,埋脸在他胸前,含笑,久久不语。
她的笑染上他面庞,如红烛照亮寒夜,如梦似幻。
长久相拥后,她拉他坐到桌前。两盏小杯静立桌边,梨娘拿起细身瓷壶,一一斟满。
“来,交杯酒。”
宋梨示意他端起酒杯,汤雪目光落在杯边,笑得羞涩。一朵绚烂的花在她心中盛开。如果这笑可以像月亮一样就好了,长长久久,抬头就能望见。
交过手,他们倾杯饮尽,冷涩入喉,胸中生暖。
下次吧——脱出口的那一刻,听者与说者都开始后悔。不曾想真有这一天。
他们相视一笑,落下杯盏,瓷木轻击,清脆温和。比起酒,更引人留恋的是春宵苦短。
暖烛悄灭,冷月高悬。
月不明,星跃跃细闪,你明我灭,忽亮忽暗。
秋依然冷冽,风却不愿侵入小院,扰其中有情人安眠。
唯有时间径自往前,不歇不停,不加分辨。天幕跟紧其脚步变换,敲下烁烁群星,擦灭月朦胧。
日光招摇而来,大肆放射,隔着眼皮呼了又喊,把梦扰散。现实倾泻而来,与梦的轻盈完全相反。
“梨娘。”
“梨娘。”
宋梨睁开眼,汤雪轻吻在她脸侧,温柔一笑。
“不是还早吗?”她揉了揉眼。
“是很早,但我有事跟你说,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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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就晚了。”
他脸上的笑像只钉了一角的画框,摇摇欲坠。
宋梨猛坐起身,被子“唰”一下滑落。汤雪顿时红了脸,“冷。”他把被子披到她身上。
宋梨愣了愣,拉起被子把自己包住。汤雪已经穿整好衣服,长发束得整齐。
“昨日大将军叫我去,是说出征之事,今日午前便出发。”
“这么急?!”宋梨惊愕,思索片刻,又平下神色,仿佛意料之中。“怪不得你昨天不开心。”
“我很开心。”他隔着被子抱住她。
“如果你想和我一起……”
他说得很小心,尽量显得正常,就像一个舍不得新婚爱人的普通人。恐惧的只是小别,而非永别。
任由被褥落下,她伸出手抱紧他。
“路上小心……你记得多吃点,别瘦了。”
瑟瑟酸凉意浸湿喉口,汤雪顿了一顿,错开身,他把她包回被窝中。“昨天画的画,可以给我带着吗?”
梨娘绚然一笑,“那是画的你,不应该留给我想你时拿出来看吗?”
“那有画的你吗?”他呆呆问,像在期待一个神奇的戏法点石成金。尽管事实上他甚至连颗石子也没有。
“没有。”她仍笑着,“但你闭上眼,就能感受到我。”
汤雪合眼,梨娘吻上他的眼皮,轻得像梦。
睁眼,他摸出一个纸条塞到她手里。
“有什么不舒服的话,这是京城最好的医馆。”
语罢,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梨娘说过,如果他坚持带她看病,她会立马离开,所以他们再无人提。可他仍然希望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她多留一天,好能再见她一面。
梨娘脸上凝了一瞬,化出浅浅的笑,如雪初融,冰初消,世间还有第二个春天。
“好。”她答得诚恳。
着好衣裙,又披上红斗篷,她送他到院门外,直到无法再送,望他不见。
一片秋意晴空下,两个人心中开始过早生出冬天。暴雪急至,洋洋洒洒,厚积在脆弱的屋檐。
一片、一片、一片。
直到再也无法承受,剧烈而无声地倾毁坍塌。再多泪、话语和拥抱也无法重建。
鸟鸣仍嬉笑,无忧无虑。宋梨走回清冷的小院,毫无实感,像失重后漫步在真空之中,宇宙极其冷静,因为过于理智而黑暗。
不饿、不冷也不困。
不用再睡觉,添衣或是操心一日三餐。
在汤雪替她感到寒冷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其实清晨不冷,心也不痛,在离别到来之前。
只剩下空寂。
悲伤像无所适从的游人,站在岸边,没有一叶舟愿意将其承载,渡其越过时间。痴望着江上波涛与漩涡,
悲伤更悲伤,为悲伤,更为悲伤无处可去。
宋梨坐在床上,酒杯停在余光里,壶中液早冷了。
把残酒统统倒进口中,苦涩是她所不喜的,现在却觉得缺失。且酒买少了,不够醉。
那么怕痛,真把痛拿走了,又怕不痛。祸福总相倚。太不可测……
静静躺下,她把头蒙住,等第三次死亡把自己按灭,再点燃。
合上眼描摹那座破庙,那方木棺。殊不知最不可测的,是重逢会以何种形式出现。
27. 真姓名
出征第二天,雨闷在午后。
云如厚絮万里绵延,密不透光,让白天昏暗如铅。
岩山不生一草一木,挡住土地的去路,阔深的峡谷内出入艰难,一座浑然天成的斗兽场。两面山体围成高高的露台,主将按缰踏马立于台边,临危俯视,看不清脸。
战旗随风狂展,军鼓蓄势。敌军即将入瓮。
一声令下。
鼓点急促而痛震,如暴雨之前的排演。旗狂舞,像死神的镰刀,从众人头上刈过。命与运的丝线被斩断,两军如逆浪相接,厮杀开始。
俯身错箭,几欲坠下,汤雪执缰回到马背。他失神了。
鬼面覆脸,便是主力,亦是主要目标,敌方的强刃不断向他逼来。
生死一线,血气飙涨,命握在自己手里,要与敌人去抢。肢体全凭本能劈杀威胁,眼与脑应该留出,分析战局,抉择路线。
总之,现在不是测算天意的时候。
他却隐觉不安。
云太重了,雨将会很大。
汤雪一向怕雨,却不至于扰乱战时意气——但今天他格外怕。也许因为这个区域本是不常下雨的,更别说是大雨。
竭力稳神,他握紧刀柄,从高处俯冲而下,开路。前方拥着敌军兵群,近的如矮木,远的如蝼蚁,植物一样茂茂密密爬在寸草不生的沙地上。
战场上是没有人的。
只有草芥。
不斩断别人,就被别人斩断——这哲学简单又精确。
枯草也好,落叶也罢,随风摇曳颤动,都是死亡的伪装。他一一击碎。战场是灰蒙蒙的土色,黯黯染血。
然而一抹红突然出现——亮红。
像荒原上孤生的花,凄冽寒艳。是他所熟悉的。
梨娘。
这名字暗箭般刺入脑海,将他不安印证,理智射穿。
不可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
汤雪拼命缝补逻辑的缺口,然而理智的豁口已打开,他分出目光反复确认,马蹄被扯换了方向。
飘摇移动着,那抹红像惊风的烛,忽明忽闪。又像击铁的火星,一会落在东处,一会溅在西边。
一定是幻觉。
汤雪一边说服自己的内心,身体却跟着马一同奔去。像被卷入了旋风,他的方向不受控制地移转。
岩壁上,主将模糊的脸露出愕色,但很快被风沙掩过。他静静观察,不敢妄自动作。那是他的心腹,按理来说,不会出格。
事情继续超出预料。
那抹红灭了,灭得彻底。
马蹄失了节奏,汤雪顿觉天昏地暗。梨娘消失了?还是隐入了人群?二选一的答案,他无法选。
因为再分辨,迎面而来的每张脸都变成她的脸,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不是她。
一如在长街上遍寻她那天。
草芥霎时都变成了人——汤雪的真理破灭了。此战,已是必死无疑。绝望中唯一的希望,是他一定要找到她。
收短一寸长刀,他驳过削来的刃,吓过涌上的人。只怕失手。
数张漆黑的鬼面在战局上冲撞着,虎铡一样悬在所有人颈上。没有面孔,没有名字,作为一种最原始的压迫而存在。
只有一个人格外在意面具下的身份,尽管她已无暇自顾。
早知如此,就不披斗篷了。
听着刀剑敲刺声,宋梨后悔万分——谁能想到会被传送到战场上呢?还是这么混乱的局面……
一出现,斗篷就被挑破。她竭力移动,竟连这片地方都出不了。伤似乎不很重,只是慢慢失血,意识勉强还算清晰。
仰倚在谁的尸体上,一匹马从她头顶跃过,如虹贯空。宋梨心跳停了一拍——马上的男子戴着鬼面。迅疾奔离,他并未注意到她。
这是好运还是厄运?宋梨痛苦地闭上眼。
传送斗篷已经用不了了,如果汤雪的鬼面也在周围,他便是她摆脱的唯一希望——等到这次死后知觉又回来,她再无轻松离开的可能。最佳的时机就在今天。
但他注意到她,亦是她最不想面临的局面。
天意竟如此弄人。
“梨娘。”
嘈杂的空气里落下一珠呼唤,透明地碎开,一片湿。
幻听吗?宋梨睁开眼,她靠在他怀里,欲开口,已无言。风声在耳边呼啸,沙已迷了眼,她不知面上有泪在流,只是看着他。
鬼面将他脸盖住,她看不见。伸手想取,手有千斤重。马载着万钧悲,很吃力,穿出战场,向无人处。
汤雪逃了。
阔深的斗兽场内,一只野兽脱牙弃爪,奋力向外奔去。逃离是艰难的,天公却突然有意作美,放他们离开。
不知逃了多远,他将梨娘放下,她目已半阖,泪沾了沙,重而斑驳。嘴张合着,他凑近细听。她气若游丝,是想再看看他。
抽开绳,面具落在梨娘身边,他无心再捡。
“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他轻声对她说。
然而她还是不放心,吃力地吐出最后两个字,才合上眼。失去血色的脸上,汤雪抚过她的睫羽,泪终于破堤而溃,流了满面。
雨还未下,终末未完。
破碎的红袍旁,她留的东西散了一地。
汤雪强撑起身,避风处很安静。
火燎然而起,木质面具做了燃料,崩裂朽开。蓝光飘厉,红光升腾,烈烈灼眼。亮丽的色彩自顾自缤纷,掩盖一切,把泪蒸干。
他从不知道,人在火里湮灭得如此宁静而快速,没有一丝眷恋。心中有股欲望如火舌放肆舔舐——他想靠近这场焚烈,以与她相拥长眠。
然而梨娘早知道一样。
她对他说:
“走吧。”
走吧。
可是向哪里去呢?
汤雪站在原地,突然发现火与水是很像的,无限而无声地流动,一个向上,一个向前。在旷远的大地上,水平移动的风、沙、人与草芥之间,火垂直着摇摆。
东西南北之外,原来还能向上走……只不过代价是毁灭原有的一切。
他仰头望天。
灰云如絮,拥挤着耸动着,终于无法承受自身。另一种垂直蓄势而来。
如针,是极粗的铁针;如线,是极韧的金线。
暴雨倾泻而下,誓要把混乱拆开,重织天地间的秩序。
火未及反抗,便被砸灭,只剩缕缕残烟,黑灰而旧。湿烬里什么也没留下。
汤雪纵身上马,奔入铁雨中,铅幕一片蒙在眼前,脚下灰土还未成泥,随雨击扬扬扰扰,让他看不清脚下深浅。
同一泼冷雨下,旧战场内,存生者稀稀落落,无遮无掩的尸体横成一片。危崖上,纵观全局者回马,下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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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漠然。
死伤人数虽高,都在预先谋划之内。他眼里是一个偌大的棋盘,棋子轻敲,又走了一步。无他。
只有一点失算——他的爱将出了差错。是逃是叛……无论哪个,都不能让他得逞。万事一定有笔清算。
“大将军。”
一张残血点点的鬼面躬身询问,谦卑得与地面平行。
他转身,抬手,向汤雪逃离的方向。一切无需多言。
雨愈下愈烈。
雨点坠击,竟然比火烙在身上还痛。
走吧。
那两个字在汤雪耳边回响,悠悠转转,长得像持续了数十年。那么熟悉。
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他心如雷鼓,不知是因为马跑得太快,还是怕雨。
他不得不怕——雨太大。梨娘的影子恍然浮现在眼前,如烛一闪,迅速被雨水浇灭。
像抢救洪涌中漂浮的家当,他竭尽全力描画梨娘的样子,淋湿一遍,又描一遍。记忆都要被挖空,挖得流出血来。
旧梦如残泉,血混着雨往外喷涌。
为什么怕雨?雨声里他总做噩梦,总在无声地歇斯底里,总在狂奔逃离。
走吧。
他不顾一切想逃离这场雨。可天下还有晴天吗?
战争比十年还长了,人不断出生又死去,像虫,像草芥。活了又灭,长了又刈。义与不义,谁敢说清。
在漫漫无底的深渊里,他还在往下坠,往下深挖。
为什么怕雨?
梨娘本该在京城,在那座院落里对着画像寻找他的模样,等他回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她死得坦然,如同接受命运,好像战争就是她说的那场病。
她如愿葬在火里,可还是没能逃出这场雨。
她没有,她也没有。
汤雪脑中惊雷一霹。
另一张温和的脸从记忆里浮出。和梨娘一样,笑得凄切温柔。那张脸的主人也曾给他拭发,劝他加餐。在第一场雨到来之前。
太阳穴发痛,他记不清。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梦一般短暂又漫长,结尾最冗余。
在梨娘之前,他好像也曾有过家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从尸堆中爬出,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的时候。有个人把他护在怀里,用体温确认他的存在。
在接受这个姓氏以前,她叫他“雪”。
梨娘为什么说他的名字很美,他一度很迟疑。直到现在才明晰——浩浩汤汤的雪的确很美。
尽管不是他被呼唤的原意。
雨暴烈地冲刷一切,他把记忆掰得很碎很碎,想找到第一片雪残存在哪里。有个绝不能忘记的人被他抛下了,不知身在何处。愧疚啃噬着空寂的心,啃噬着仅存的外壳。
身下的马不敢停蹄,也许因为被大雨压紧了神经。并不遥远的距离之外,另一群马在飞奔,目标是自己的同类。
追着赶着,嘶着喘着,还是不够快。
于是弓镞不耐烦地飞出,破雨而去,把一切都终结。
孤马扬蹄,哀鸣。尘埃落定化入泥,汤雪坠进雨幕的尾裾。
拉弓者紧随而至,是杀伐果断的大将军,赐他姓与名的人。他俯视他,眼里漠然换成审视,像盘算一把宝刀的使用年限——作为刀的锻造者与拥有者。
得出结果,他开口:
“你不该跑的。”
“汤血。”
28. 活噩梦
一秒钟碎成无数个瞬间,真正的分别比想象中漫长。
他一定还是哭了。忍了一路,五官像裂痕密布的玻璃,稍有不慎就会分崩离析,变成难以拼凑的模样。
在她睁着眼时,汤雪尽力保持在了泪水决堤之前的神色。于是闭眼之后,宋梨无法不想象他难过的样子,一定比记忆中有过的还要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连为他心痛的能力也失去了。
黑暗只是混沌着,汤雪的脸被扰乱,开始变得模糊。
往好处想,这一切结束,她再也没有值得心痛的事了。按照常理,她会拼尽全力把他的残影消除,然后自顾自向前走。
就像从前应对一切不如意那样。没错,遗忘是最有用的。
隔着眼皮豁然一亮,宋梨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没有他的世界——不用为他心动、担忧、悲伤、后悔的世界。
视野打开,天空无限铺展,晴朗透明,近得触手可及。
宋梨伸直手臂,看阳光从指缝间漏过,就像那场诡异而美丽的梦境流过自己,不留一丝痕迹。
“走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音色涂画的是她对汤雪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的手指僵住,停在半空。为这突如其来的重合,更为这声音——
和汤雪一模一样,她所熟悉又陌生的,冷淡的语气。
逻辑搭连之前,宋梨感到一股强烈的抗拒——他不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展现过柔软,又以坚硬面对她。她逃避般闭上眼。
这一定是个虚幻的噩梦,在无知无觉的混沌中,自己已经精神错乱了,所以才会幻听!汤雪柔和的笑又在眼前弥散,那么渺远而朦胧,一如月色。
如今真成了月亮,遥不可及,她宁愿世界只剩下白天。
这样就够了。
而不是听着那曾经温暖的声音,用这样的语气折磨自己。让她从亲密一跃而下,坠入冰冷的疏离。
然而逻辑还是强行接上。汤雪把她独自留在酒店后,又回到了阳间。
“为什么回来?”她依旧不敢睁眼。
“我是你的监守者。”
他声音近了,平静无波,是陈述事实。
“那你为什么走?”
“领导有事找我。”
只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把镯子扔掉呢?宋梨想问却没有问。还能因为什么呢,他曾经这么爱她,再见却是这种态度。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他是恨她说了太多谎,还是恨她明知不能久留还与自己相爱?他最后走了吗?有没有摆脱那让他压抑不安的生活?
明知不可,问题还是堆堆挤挤地从脑子里涌出,宋梨越发烦闷。本来以为可以忘掉一切,无拘无束地向前走,一个活着的噩梦却挡到面前。
“你走吧。我已经一个人完成三次任务了,监守者就是个虚职,咱们没必要相互折磨。”
宋梨说得很真诚。
对于她,陌生人和恋人之间的界线一旦越过,朋友的区域就会自然消失。此后只有相交和背离,没有平行这一选择。
“我不能走。”
汤雪没有反驳后一句,这让他的回答变得更立不住脚。
“为什么?!”
宋梨终于睁开眼,他蹲在她身边,淡然俯视着她。仿佛有扇起雾的窗将他们隔开……宋梨连忙坐起,以平视关注他的表情。
“我在阳间也有事要办。”
“什么事?”
“把镯子给我。”
汤雪伸出手。
宋梨抬腕,红镯在阳光下细细闪动,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如果给了他,她又能收到他的知觉。
同时又会与他产生瓜葛。
还有12次任务,任务完成,她就会还魂。他是鬼,她是人,他们之间总归不能长久。
宋梨望向汤雪的脸。即使那么冷漠,她一时间也很难拉起心理防线,仍隐隐将他与那张执着的脸混淆。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不行。你又想跟我绑在一起吗?”
汤雪不答,伸手欲拿,宋梨惊得一缩。然而手已被他抓住。她赶紧握住镯子,努力将手向外拉,整个身体都往后倾倒。
猝不及防,汤雪另一只手向她脸伸来,宋梨吓得闭上眼。一瞬之间,她听到什么东西磕到硬物的声音。
睁开眼,汤雪一条腿跪在地上,身体前倾,与她又近了一寸。她不禁愣住。
他一只手先从她耳后拿开,落到膝边,指背上是淡红擦痕,在冷白的皮肤上十分显眼。
宋梨小心转过头,才发现身侧是堵粗糙的灰墙,没有刮白。他们在一个废弃天台上。
“谢谢你……保护我。”
她将臂上镯子握得更紧。
“其实我没有痛觉。”
汤雪一怔,此时才将另一只手从她手上松开。
“具体来说,除了能看见听见,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神色变得惊异,有些无措。
“之前说喜欢你那些话,是骗你的。因为汪汪把你的知觉分享给我了,借着你的身体,我可以感受到冷暖,尝到味道,所以才对你做那些事。”
宋梨低下头,手从镯子上松开。
“擅自碰你我很抱歉,没有知觉,我根本睡不着,所以才那样做。”
“这个镯子,就是共享知觉的载体。”
汤雪一时无言。沉闷片刻,他才开口:
“我需要这个镯子。”
仍然,他不愿给出更多解释。宋梨抬眼望他,漠然而防备的,是应对陌生人的状态。就像过去的他引剑指向她的时候。
宋梨迫不及待想结束这一切。她忍不住对比,越对比落差越大。
“那我给你,你就走吧。”
“汪汪,可以把知觉共享解除吗?”
【宋梨亲……】
只说三个字便顿住,汪汪似乎不适应与她再次交谈。
宋梨默默等待。
【这个……知觉共享……和知觉暂存……一样】
【是……更改……不了的】
“啊啊啊……!”
宋梨长叹一声,曲腿在膝间埋下脸,鼻子里冒出抽泣音。即使没有流泪的感觉,她也想躲起来假哭一场。
“你拿走吧。拿了就走。”
她伸出左手。
身上一下子热起来,汤雪还是戴上了,没有说话。但他的体温告诉她,今天天气很好。
可他似乎还没走。宋梨突然想起什么,闷闷道:
“斗篷……上个任务坏掉了。”
“我带了新的来。你的转移权限已经被收回,我必须做你的监守者。”
晴天霹雳闪过,宋梨停止抽泣,抬头直视汤雪。
布画防护阵一般,她告诉自己:这个人不在乎她,只是为了工作留在她身边,不能把他当成从前那个人。即使要干涉他的事,也只是为了自己,因为他们是生理共同体。
重新设置好底线,宋梨缓缓起身。坐了太久,仍防不住一晕,她向前倒去。手上传来柔软触感。
汤雪将她扶住。
他是个善良的,不会刻意伤害别人的人,宋梨一向知道。即使现在也没有变。
可他客观的动作,对于她也成了主观的关心。让她不自觉分析别的动机。
“不用管我。”
她抬起头,凭直觉对他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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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雪的神色变得很怪异。他心里有些刺痛感,传到宋梨心里,让她更慌了神。
不敢点破,她装作尴尬地低下头。
“我表情很奇怪?”
汤雪似乎也对心中异样感到惊讶,他心跳有些加快。
“你一直在流泪。”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呢?汤雪短时间给不出答案。
她未苏醒之前,表情就很痛苦,他看得不适,于是走远。等睁眼后,她似乎释然一些,然而立马又闭了眼,很烦闷。她一望向他,就是欲哭的,即使没有泪。
直到他的手从她头侧离开,她说着谢谢,脸上却痛苦到了极点。浓烈得入侵他的感受,将他感染。
“我不清楚。”
汤雪给出一个含糊的答案。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确实不用管她。视纹镯已经拿到了,他大可离开,等她需要自己时再出现。
拿出斗篷,他披上想走,却被拉住。
“买件薄的衣服吧,很热。”
掀开帽檐,宋梨穿的是轻而短的睡裙,光着脚。有些懵,汤雪随后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热传给她了。
推开积满红锈的铁门,他们一前一后向楼下走去,从烈日照晒沉入湿重的阴影。
宋梨这才感觉舒适一点。汤雪一身黑,长衣长裤,还是高领,明明身上已经闷得不行了,他居然毫无反应。怎么能这么能忍?就像把感受和反应的连接切断了一样。
难不成是做鬼做久了,不知道怎么当人了?
电梯下到底层,她背后发凉。
“你的衣服是哪来的?”
“同事送的。”
“我猜那个同事不是夏大人。”
汤雪没有反驳。
走进服装店,宋梨取下一件白色短袖递给他,上白下黑总是没错。她不指望他会挑衣服,毕竟以前也只见他穿过军服,除了军服,就是更旧的衣服。
“换上看看。”
汤雪走近试衣间,没多久,宋梨感到身上一凉。然而久久没有再次接触衣料的感受。
不会在镜子面前开始欣赏自己身材了吧?!虽然他身材是不错……但还是有点下头。
太尴尬,宋梨不好提醒,只有默默等待。渐渐的,身上火辣辣地痛起来,像有毒虫在爬。
不对!
她冲进试衣间,布帘刚掀开,双眼就被蒙住。手心有睫毛扫过,她放下帘子,往里进一步。
“出去。”
汤雪的手定在她脸上,很热。
宋梨吓了一跳,脑内传音:
“你小声点。把人引过来,可是你在轻薄我。”
眼前手掌“唰”得放下,他已经体会过她的流氓习气,不想生出事端。
宋梨定睛,睫翅急速颤动,有些喘不上气——
镜子里面,汤雪白皙的皮肤上爬满疤痕,像冬日雪地上斑驳的树影,深深浅浅地交叉延伸。身前是,面向她的背后亦是。
如果他还是那个战场武将,宋梨不至于惊讶。但他现在不是地府的一只鬼吗?惊讶许久,她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玩笑般地说:
“地府对员工不太好啊……”
“这是生前留的疤。”
宋梨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然而汤雪脸上没有谎意。
她抬手轻触一条纹路,汤雪一颤,痛辣里杂入指尖的冰凉感。是这些疤还在痛。
他把她手抓住,拉开,那只手竟然在颤抖。汤雪望向眼前人,对方眼里又泛出泪意。心脏一酸,他慌忙松开她,错开眼。
宋梨盯住汤雪惶然的侧脸,欲言又止。
她走的时候,他身上还没有这些疤痕……
29. 分岔口
逼仄的试衣间内,气氛一如灯光,昏暗不明。布帘将出口遮得并不严实,汤雪却感到空气慢慢阻滞,呼吸被越压越慢。
侧过身,他取下墙上的白色短袖,匆忙一套就掀开帘子,想要逃离这个狭小的空间。他转过身避开宋梨,未迈出门口,衣角被扯住。
“穿反了。”
汤雪讪讪放下帘子,把身上衣服褪掉。“刷啦”——还卡在小臂的整件短袖被扯走。回过头,宋梨站在他身后,手里除了白色T恤,还拿着他的黑色长袖。
她料定汤雪不敢再往外走,因为他木住了,显然不知所措——大概还停在古人非礼勿视的思想,不知现代对男子袒胸赤膊有多包容。
“你做什么?”他走近一步,想拿回衣服。
宋梨后退:
“当然是威胁你。”
她抿着嘴,眉尾还挂着可怜的神色,话里却可恶。
“告诉我,我走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传音的空间里,宋梨的音色略失真,汤雪听不出具体语气。好奇?担心?愤怒?
分辨不了,只知道她很坚决。
他的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知道了又怎样?
他不懂她的坚决。
只懂她有多难缠。
“领导让我看了记忆存档,因为我忘了很多东西。”
汤雪解释得很简短。
事实上,他被笛烛按在电脑面前没日没夜地把自动储存的日志都看了一遍,一直看到他签下死契的第一天——日志开始运行的源头。
“忘了?!那你这些疤怎么来的,还记得吗?”
“生前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
宋梨不觉瞪大双眼。本以为汤雪有意无意会错了意,是因为不想谈及生前的事,才用在酒店那次分别避重就轻,没想到是这样。
于是她更想不通:
“那你第一次见的时候为什么那样对我?”
“哪样?”
汤雪对她突然改换话题感到莫名其妙。
“你躲着我。”
汤雪瞳孔微震,心跳有些加快,宋梨清晰地感到他的紧张,耐心等他回答。
然而过了很久才等到一个不痛不痒的理由:
“工作很忙。”
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却没有水花,宋梨堕入无端的空寂。即使讨厌也需要注意力……而他不想分一点注意力给她。
没有心绞,只有微弱的痒在身上游移,是那些疤痕痛过的余悸。
“生前的疤怎么现在还在痛?”
汤雪眼神闪躲。看来这个问题触及到了他最想回避的东西。宋梨的疑惑更多: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让你回想。你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导致出问题了?”
汤雪的目光杵在墙上,一片空白,其中没有宋梨的倒影。沉默拉得很长很长,他任其发展,不剪断。
“您好?请问衣服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可以帮您更换。”是导购员来了。
汤雪朝帘外看了一眼,视线终于落回宋梨身上。两人眼神相接,僵持数秒。
“您好?请问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导购员的询问变得焦急。
宋梨把白T恤递来。
“没事。”
汤雪答道。
脚步声迟疑片刻,终于走远。
如果导购进来,解释权大概率在她手上,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说。明明是这么怕麻烦的人。
宋梨把黑衣扔到他手里,径自去前台结账。
走出服装店,街上正热闹。
人多眼杂,汤雪不好用斗篷,只好快步把宋梨甩在身后。
躲过来人,错开往者,被路口红灯拦住,他仓促回头,才发现她并没有追上来。
忽疏忽密的人群里,宋梨白色的睡裙很显眼。她坐在树下的石台边,一个黑衣女子蹲在她面前,扶着她的小腿,似乎低头查看着什么。
“让一下。”
汤雪避过身侧人,才发现绿灯已经亮了。走过斑马线就能把她甩掉。他望向前路人的背影,绿色的数字正在变换,数值越来越小。
10。
9。
……
5。
4。
汤雪转过头。
宋梨站了起来,又被黑衣女子拉住,犹豫着再次坐下。
而他还是转过身,加入了逆向的人流。
“我真没事,能走的!”
宋梨晃晃腿,脚底刚要接触地面,就被黑衣女孩拉住脚腕。
“你还在流血啊!你看这擦得,我纸都用完了,你还说没事!”
脚边就是殷红的皱纸团,宋梨无话反驳。一双黑鞋进入视野,一动不动。怎么又来一个人!这下更麻烦了。
宋梨抬起头,面上惊愕。
“汤雪?!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你认识她?”
黑衣女孩也抬起头。
“他是我朋友!”
宋梨忙答,伸手拉住汤雪。
“他会带我去医院的!你还有事吧?走吧走吧!谢谢你!”
女孩望了望宋梨,突然埋下头把她脚腕抬起,看着汤雪道:“你一定要带她去医院哈!你朋友刚踩了这么长一块玻璃!”
说着,她举起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拉出一个夸张的距离。又指向她光着的脚:
“你看她伤得多严重!血流了一路都不知道!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偏要自己走!”
随着女孩的指引,汤雪的目光落在宋梨脚底伤口,又迅速移开,落到她脸上,神色微妙。宋梨突然感到脚心一阵剧痛。
“呃!”
她低呼一声,手掌紧紧按住膝盖,然而并没有用,痛感依旧张扬。
怎么回事?!
她后知后觉地望向汤雪,对方眉头微蹙,明显也收到了这个痛感。
对上宋梨的眼,他明显慌了一瞬,随即向她伸过手。
宋梨扶上他的大臂,拉着他缓缓站起,汤雪却越来越近。他们大片体温相接。
等反应过来,宋梨已被他横抱在怀中,背过黑衣女孩,朝前移动。
她慌忙勾住汤雪的脖颈,看不见身后女孩,只听她大喊一声:
“你朋友比你靠谱!”
“怎么回事?!你别走了!”
她急急传音,汤雪仍快步走着,没事人一样目视前方,留给她一个下颌。
“你的脚在痛啊!”
宋梨扯住他的耳朵,逼他低下头看她。
他对上她的眼,终于有了声音:
“是你在痛,只是传染给我了。”
宋梨一愣:“这个玩笑并不好。”
又被堵在红绿灯路口,汤雪抬头扫了一眼,红灯秒数还长,耳根有些发痛。
“我没开玩笑。”
她的手猝然松开,震惊地望着他。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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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别人受伤,我就会痛。”
“怎么可能?!”
宋梨脱口而出。
一只手拍上汤雪的肩膀。“走了走了。”
汤雪抬眼,绿灯又亮了,他朝前走去,无暇顾及她的震惊。
宋梨脑袋发懵。是有一些人共情能力很强,但对别人感受共鸣到这个程度的,已经超出正常范围了吧……更何况他是个将军,这种体质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你天生就这样吗?”她问得很迟疑,显然不期待收到肯定的答案。
汤雪叫住一个人:“你好,请问医院怎么走?”
陌生人细致冗长的回答将她的疑问挤到对话边缘。
等那人走开,宋梨扒住汤雪侧脸:“我说了,不用管我。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
他朝那人指过的方向走去。
【宋梨亲!离本次死亡还有3分钟!】
汪汪的虚拟屏敲在二人头顶。
明白自己的徒劳一般,汤雪终于停下脚步,仰着的脸上神色模糊,看不出在想什么。
“带我去没人的地方。”
四下张望,汤雪找到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快步穿离零星的游人,寻至空旷处。
没来得及放下宋梨,他怀中陡地一空,只剩下双臂悬在身前,保持着前一秒的动作。
有些尴尬地,他缓缓落下双臂。重叠的体温散去,风舔在裸露的皮肤上,轻而痒。灰色居民楼把他围在无人空地里,不高,留出的天空却很窄。
几只麻雀飞走,黑色电线在头顶荡动,晕晕晃晃,不为任何原因,只是继续摇摆。做着不必要的事。
孑然立于四四方方的天空下,汤雪也察觉到了,他做了太多不必要的事,说了太多不必要的话。
如入时空缝隙处,没有人走近这片空地。黑色电线也摆累了,静待下一只麻雀停落。他是为了何事而来,又应到何处去?
汤雪抬起手腕,为自己没了遮挡的臂膊些微不适。镯子没有附在皮肤表面,而是褪去闪耀的亮红,殷红黯淡着伏在表皮之下,呈一环血色纹路。
视纹镯。
这是它现在的名字。
这镯子从前是结心链的配对物、知觉共享的载体,现在又多了一项功能——他赎罪的检测指标。笛烛从不浪费一件宝物。
汤雪的思绪飘回突然从阳间回到地府的那个晚上——
酒店的漆黑豁然褪去,眼前又是巨大的血日,亮得烫眼。地府大楼巨大而孤立。
黄昏依旧。
笛烛一身红衣,剪影锋利,快步走近。未等他发问,她便回答了他的问题:
“汤雪,你的心罪还没赎清。为了找到对策,我只好先把你打发走。”
“为什么?”汤雪冷冷质疑。
笛烛的话里全是漏洞。
心罪只是人生前未能解决的愧疚遗憾之类,十分感性,近乎无中生有,人很难把不存在的罪孽赎清,所以地府对心罪只管判,不管赎,赎不赎清都能转生。
何况他已经签了死契,除了特殊情况,他不可能转生,必须永远为地府效力。
特殊情况极其少有,所以笛烛提出的问题基本不成立。
即使成立,有什么对策需要剔除他的存在才能谋划出来?
无视层层潜在疑问,笛烛将汤雪引入办公楼,只留与他尖锐背影,不圆逻辑:
“心罪不赎清,你就别想继续工作。”
30. 梦中梦
“你说过,心罪不会妨碍工作。”汤雪并不接受她莫名的条件。
笛烛嘴角一抽,这是她的原话。
作为领导,发言多了总免不了被抓把柄,很快镇定住,她显然有备而来,头也不回道:
“你知道上次我为什么同意你去出差吗?即使知道你有视痛纹。”
霎时之间,脚下纯白地板仿佛浮出一条无形黄线,把汤雪拦在原地。空旷安静的大厅里,笛烛转身止步,与他面面相觑,静止的两人形成诡异对峙。
出差一事,汤雪并不知道详情,而笛烛清清楚楚。即使如此,她也批准了申请,让他毫无准备地被宋梨的血尸刺激得痛不欲生。
笛烛知道他的状况后十分震惊,就像忘了视痛纹一事,汤雪亦无力计较,只是好奇自己当初为何以烙视痛纹为条件签下死契,让自己受如此折磨。
然而笛烛不仅没给出回答,还立刻将他打发去了阳间。
“为什么?”汤雪无法理清她的动机和逻辑。
唇角微勾,笛烛脸上闪过一丝重新把握局势的得意。稍作停顿,她正色道:
“因为按道理来说,你的心罪已经赎清,视痛纹的效力不至于影响正常工作。”
定望住她,汤雪震惊难掩,笛烛了然地补充:
“然而结果表明,视痛纹的效力与我给你烙纹时相比,丝毫未减。”
汤雪压下异色:
“为什么视痛纹会与心罪有关?我又为什么要找你烙视痛纹。”
“如果把视痛纹看作一朵绣花,你的心罪就是承载刺绣的布。布料损毁,绣花也会随之损毁。所以只要你的心罪减轻,视痛纹的效力就会减弱。”
“至于为什么?具体就要问你自己了。写在死契上的都是直截了当的条件,不包含动机。”
“我只记得,当时你提出这个要求与你的心罪有关。没想到你忘得这么干净。”
笛烛看着陷入沉思的汤雪,并不期待等到他灵光一现。要是真有这么容易,他不至于现在还需要问她。
“别愣着了,走吧。这趟叫你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事。”
笛烛转身走出几步,还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回头,汤雪仍站在原地。
“我不认为这个问题需要解决。”他认真道。
“心罪本就无足轻重,不做监守者,视痛纹也没有影响。我可以继续做本职工作。”
“没那么简单。”笛烛再次走近,停在一个分享秘密才需要的距离。
“从前说心罪不影响工作,那是我给了你们特权。对心罪要求不高,也是因为地府力量有限,管不了这么多。”
“但罪孽毕竟是罪孽,不赎清就要一直背负,没有不重要的。更关键的是,新规马上就要施行,戴罪者都要强制服刑,罪清才能自由,地府编内人员首当其冲。”
她笑得高深莫测:
“汤雪,你是我最看重的员工。”
“我可不想失去你。”
不甘与无奈压抑在眼中,汤雪迟迟没有回应。
一声消息提示音适时响起。
笛烛摸出手机,低头点开什么,如晤救星。
“先行文件已经发下来了。”
她把屏幕举到汤雪眼前,加密题头下,落款天庭金章之上的正文内容与她话中完全相符。
“走吧。”
这次是汤雪开口。
笛烛落手,转身带路,又突然回头:
“刚刚给你看的,别泄露出去。”
“为什么从我开始?”
汤雪又浮出疑色。
笛烛转过头,严肃立改,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白眼,没让汤雪察觉:
“不是从你开始,是以你结束。”
汤雪还是察觉出来了——这么多年还没赎清心罪的奇葩,地府就他一个。
电梯上升,是少有人来的大楼顶层。这里专用于储存资料文件,电梯未通前走出楼梯就是浓浓旧纸灰味,夹杂着术式和法宝特有的气息,灵与实攀附共存。
不过地府也迎来数字时代后,纸张焚灭,法术隔离,一切转存,整层楼都清新干净起来,只有无温无嗅高度浓缩的数据静静流动。
汤雪在巨大的显示屏前坐下,开始回溯出差闹剧前的记忆:
工作、饮茶、工作、受托加班、饮茶、工作……
即使以超高倍速播放,成百上千年的记忆还是很难一下看完。笛烛不过三十分钟就打起哈欠——难怪汤雪不介意她在场,因为他的记忆里根本没什么内容。
在地府签下死契就再不用忧生嗟死,时间的概念也会变得模糊。但汤雪的时间也太一成不变了——近乎静止,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工作,此外一片空白。
不到半天笛烛就因为太煎熬而离开,只时不时过来检查进度。
不知过了几天,进度条终于接近末尾,笛烛恰好在场,心灰意冷地——竟然颗粒无收!
死契签订,日志权限一开,他就已经是工作狂完成形态了,从此心无旁骛。笛烛望着眼下颓青的汤雪,眼中不知是敬佩还是恐惧。
人怎么能把前尘往事抛却得那么彻底?!笛烛努力回忆见到汤雪的第一面,很平常——带血的、面色不悦的,与大多数来到地府的半尸一样。
但愿意签订死契永不转生的,往往都是有极深执念的人,最不可能是抛却前尘者。一切都太不合常理……
“我给你的镯子呢?”笛烛只好寄希望于第二方案。
汤雪抬手,腕上空空。笛烛眉心一皱:
“我给忘了!强行召回的时候绑定物会脱落。”
合眼感受法术连接,所幸镯子完好,只是传送斗篷有损毁。她睁眼盯住汤雪:
“你先休息一下,等我做好传送斗篷就回阳间。”
“为什么还回?”
“按你的常态,再在地府工作一千年也赎不清心罪。回到阳间一是可以受到更多刺激,有助于恢复记忆;二是可以拖延审查。”
“那枚镯子叫视纹镯,通过镯子颜色深浅能看到视痛纹效力,间接了解赎罪进度,镯子无色即心罪将轻。到时你务必戴好。”
想起什么,笛烛稍顿:
“你不想回阳间?你的同事们可是想去都去不了……还是跟那个小姑娘不对付?”
汤雪无神的眼陡然波动,比起阳间,宋梨确实更让他害怕。总觉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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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碎自己,让另一个相反的人从他的身体里脱出……
“那让别人去做监守者吧。”他的目光重新沉入空滞。
然而笛烛已经注意到他的波动。不管那姑娘怎么样,能多扰乱他一点是一点。他实在平静得异常。她用精明的口吻说道:
“不用了,我相信你可以兼顾。”
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我的工作……”
笛烛把他赶出日志储存室:
“你那些同事报恩的时候到了。”
汤雪回到办公室,工作已经被移交,待办列表空空如也。
离开电脑桌,他坐到沙发上,默默烧水,沏茶,像从前一样,等待办列表出现新内容,或是下一个需要帮忙代班的人上门。
地府的食物都是模拟灵质,只提供虚幻体验,服下既是无。即使是真的食物,也只会在进入身体后以气的方式弥散离开,毕竟鬼身本就不需要它们。
那为什么要喝茶呢?
汤雪摩挲着被烫热的茶具,细小的青叶在其中舒卷沉浮。地府并非一开始就有茶,茶是在活人体感的员工福利发出后,随着模拟食品的研发出现的。
笛烛不属于判尸、判行等任何一个部门,而是单独作为上层进行人才招纳、辅助术式研发,以及对其他部门扁平化管理。她热衷于展示自己的新发明。
强行给所有员工发放“福利”后,睡眠成了需求,熬夜就成了问题。在工作量多增少减的地府,她只有拿出茶叶和咖啡帮助员工对抗必要的加班疲劳。
不知怎的,斟茶的动作比起茶本身先吸引了汤雪。不在乎睡眠,也没有那么多疲劳,茶是他填补空档的工具。
今天的空档格外长,他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暂时不会有事可做了。躺在沙发上,合眼,可以清晰感到心脏的震动,整具身体如舟在海上沉浮,疲惫一浪接着一浪涌来。
时间似乎没有中断过,他又回到那个迷离的夜,烦躁在脑中喧哗,罪魁祸首在几尺之外,沉静,但只是停摆的时钟,不知何时又会继续转动。
她现在身在何处?
宋梨的模样乍然浮现,很清晰。他的心脏为之一惊,像平平掷向江面的石子,奋力弹跳着,稍不注意就会直直下沉。
是梦已经开始,还是她的出现惊扰了他的梦?
汤雪努力想睁开眼,却被昏倦拉着一次次下沉,始终是漆黑一片。他太疲惫了,疲惫得胡思乱想,疲惫得不理智。汤雪第一次这么觉得。
他终于放任自己沉入睡眠,最深最深的地方,原来就像海底,一片空寂。不值得期待也不值得恐惧。
汤雪实在太疲惫,迷蒙一直从睡眠延伸到清醒。再听到敲门声,同一个鬼差捧进血红斗篷,恍惚中,他竟然觉得身边少了谁——这个梦不够完整。
直到出现在废旧的天台上,天空晴朗透明,触手可及,一如仍在睡梦中的女子。
她大概正做着一个噩梦,眉心紧拧,汤雪不禁伸手想要抚平。还未触及,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起身将她置于视野边境,远远旁观。
疏离着,他们之间浮动着诡异的引力,梦这时才完整了——古怪而不可预测。
31. 讨债鬼
“啊!”
一声惊叫未完,宋梨已经从天桥栏杆外坠下。
她下意识闭上双眼防备着陆的震荡,却先听到巨大的刺耳刹车声。
落地的声音比想象中来得更慢,知觉消失得彻底,甚至没有失重感。直到睁开眼她才意识到刚刚的延迟意味着什么——她在空中跃起的滞留。
在这滞留之间并非空白,而是车轮急转猛停的窒息噪音,任谁听都为噩耗独属。宋梨侧躺在地,仍在旋转的视野里,来者的脸竟然格外清晰。
一瘸一拐,那人举起手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她跑来,在平旷的水泥路上孤身一人,跌跌撞撞像学步的孩子,执着地前进。
以地平线横切的视野十分广阔,天空占了大半,蔚蓝色。突然,清浅的基调挤入浓稠的红,犹如厚重的丝绒幕布盖住宋梨的一只眼,然后是另一只。
高调的哨音在耳中鸣响,压过一切,让宋梨听不见那人的话,即使她越来越近。随着双目被幕布遮严,世界由红转黑并按下静音键,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机能正在流失。
对于那张已然隐没、格外清晰的脸,宋梨终于看出她的身份——在自己坠下天桥后,措不及防撞上自己的车主;也看出她的表情——害怕再也无法挽回。
这次的成功提示来得稍慢,汪汪以祝贺语气说道:
【宋梨亲!第七次累积完成!】
宋梨不知如何回复,连一个“嗯”也憋不出。汪汪又如释重负地补充:
【你被抢救了好一会,我还担心任务完不成呢,幸好!】
又沉顿许久,宋梨才出声:
“……是撞我那个人陪我去的医院吗?”
【是呢。】
“哎……”一声长叹回荡在传音通道。
汪汪不解:
【任务进度增加了,宋梨亲不开心吗?】
“上一场车祸,撞我的人逃跑了,死无对证,一身轻松;这个人想要弥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离开。我明明没死……”
【但时空的流动就是这样的,即使不是您,她也会导致死主的离开,宋梨亲不必多想。】
“嗯。”
宋梨黯黯答。确实,她是来完成必须发生之事的。
然而思绪已像滚下斜坡的毛线团,牵牵扯扯拉开,越来越长。必要的事已经发生,不必要的事也发生了。
在天桥栏杆外,如果有所准备,或许还是能抓住栏杆翻回;多坚持一会等车开过,掉下去也许只是摔断腿。这两件事却如此紧密串联着发生了。
趁车行近跳下天桥——死主离开的必然性由她的决心造成,如今这必然避开了她,作用到自己身上,她的决心又会如何变化?同时被干涉的车主又会受到什么影响?
思索着,脚心的疼痛消失殆尽,宋梨这才想起被落下的汤雪。幸好他“看见”的疼痛不会像伤口本身存在得一样久。刚刚他也很痛吧,还抱着自己找了一路的医院……
在那段必要的时间里,她做了太多不必要的事,这次还要不知悔改吗?
恢复许久,仍是漆黑一片,不知是视觉未通还是外界本就无光。机器运转嗡嗡作响,闷晕不断,像在狭小的空间里努力寻找着出口,却迟迟找不见。
“砰!”
宋梨只动了一下手,就听到什么碰上硬物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是在哪?这附近有人吗?”
汪汪的声音比机噪声干净许多:
【宋梨亲,您在停尸房的藏尸柜里呢】
【建议您再躺一会就出去,这里温度太低,您的身体很难完全恢复。】
“砰!”
又是猛地一响,宋梨这才知道是自己肢体撞上柜壁的声音。她被汪汪的话吓得起身就想逃。
藏尸柜怎么出去?
宋梨的思维转得像生锈的齿轮,愈艰愈钝。这玩意儿设计的时候就不用考虑怎么从里面出去吧……
撑住柜顶蹬了半天,又趴下身顶了好一会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连哪边是门都不知道。不过即使知道,那门肯定也不是凭蛮力打得开的。
“呼—”
“呼—”
狭窄的腔室内,呼吸声越发明显,粗重而急促,听得宋梨脑中怪异,即使逐渐意识到自己就是声音的源头。
反应真慢,这种地方还能有别的会呼吸的东西吗?
自嘲过后,她突然感到窒息般的绝望和孤独。周围连个人都没有,到底要怎么出去……
叫汤雪吗?身体还没恢复,让他见到伤口,她不得痛死。再等一会?大概要等到下一个死者进来,她还会被当成死而复生的怪人。
细数完本就无几的解决方案,宋梨酝酿勇气,打算给汤雪传音。
酝酿未熟,碰撞声响起——
“砰砰。”
她没动啊……而且怎么是两声?
宋梨屏住呼吸。
“砰砰。”
敲门一般,这声音似乎等待回应。
宋梨有些困惑,来太平间不是送尸就是取尸吧,没一个需要征求同意。还是固定仪式?
不管对方是否需要回应,她敲响柜壁:
“砰砰砰!”
仍不放心,她大喊:
“这有人!这有人!活人!”
一阵窸索声,宋梨身下一动。
“刷啦——”
滑轨摩擦声后,紧接着是一个男声:
“出来吧。”
封闭的腔室突然打开,宋梨的听觉豁地明晰,来人声音更如一股清泉,温和明净,一下冲淡之前被机器轰鸣包裹的烦闷。
宋梨吃力地坐起身,来人的影子在无灯的半墨色房间里极其模糊,但那句话仍给了她一点笃定。
“夏大人?”
黑影一动:
“你还记得我呢。”
“先下来吧。”
宋梨把腿搁出柜外,悬在半空犹疑不决。地面离得有点远,她可不想把刚恢复的身体弄坏。
看出她的顾虑,黑影走近,张开双臂:
“快点。”
宋梨撑身跃下,幸运地,她缓冲落地。不过夏大人充了她的肉垫,大跌一屁股。
并不计较,他起身就扶起宋梨,把她牢牢稳在身前。眼前漆黑一闪,星光与夜灯霎时出现在眼前。
被搀到墙边坐下,宋梨才看到夏大人身上是件红色斗篷。
“监守者换成你了?”
她下意识问出口。
“我倒想呢……不过能来小出趟差也不错。”
夏大人说着,向她摊开手。
“俸禄袋在你这吧?给我一下。”
“那是汤雪的。”
宋梨握住结心链。
“我知道那是汤雪的,我就跟他借点钱。笛大人懒得再做一个俸禄袋,让我直接用他的取,我的工资会还到他账上。”
“不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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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不着专门来接你。”
宋梨的惊喜与感动顿时减了一半,把俸禄袋递与他,她又问:“你出差就是来取现金?”
“当然不是。”
他把一沓纸币塞进包里,俸禄袋递回宋梨手上,又在斗篷下摸索起来。
“这个,你收进结心链里,好好交给汤雪。”
夏大人手心是个袖珍盒子,像首饰收纳盒,但顶多装得下一枚戒指。
宋梨接过,想要打开,被他呵止:
“别动!这东西只有一颗,掉了就麻烦了。你直接给汤雪让他吃掉。”
“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呢。走了,出差结束前我要赶紧小旅个游。”
夏大人拢上斗篷,不过几秒便消失在她眼前。宋梨后知后觉,他之前的宽容耐心是因为迫不及待。
天台上只余自己一人,宋梨捏住盒子看了又看,月光昏暗,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收进结心链,她仰头寻找星的痕迹。
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映得太亮,冥冥中闪动的,不是建筑顶的白明灯就是飞机的侧翼,广告灯牌、显示屏、路灯室内灯在极矮处拥挤喧哗,车光贴着地面流动,默默在路网桥带上穿行。
有一个晚上,星星明明很好,很多。满天肆意地铺展着,炫耀着,抖动亿万年前的余烬。那夜风有悲悯,草有宽厚,酒有苦涩的香气。
宋梨很快明白那个夜晚有多陈旧,在另一个人的脑海里已沙痕般覆过无声。只不过在她这里,沙滩上小心勾画的文字,还在等下一摆潮尾扫过,以学会随意。
等她再次决心呼唤那个名字,天台下发光的小蚁又密集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夜才开始上坡,今日的尾巴还长。
也许星子还没准备好出来呢?
宋梨抬头望了一眼,启明星蓦然出现在原来空着的天幕一角。
“汤雪,你可以过来了。”
宋梨发出传音,没期待很快的回应。
可他立马出现在她面前,闭着眼。
“你之前在哪呢?”
宋梨有些好奇。毕竟她一走,汤雪那边除了痛觉其他感觉都微弱得近乎无。
“酒店。”
宋梨莫名惊讶:“你还蛮聪明嘛。”
“那我正好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汤雪没反驳。她钻进斗篷里:
“以后都在酒店等我吧。”
到达地点,宋梨直奔浴室,脑内冒出汤雪的传音:
“衣服,还买和上次一样的吗?”
“嗯。”
宋梨没有多做要求。她一下说不出话。
上一次,酒店、洗澡、衣服都是她向汤雪死缠烂打要求来的,因为她满身是血,即使有钱,做什么都不方便。汤雪本意只想赶紧去下个任务点。
这次却这么主动。
知道自己骗他后,他反而可怜她吗?
拧开淋浴,宋梨打住分析——汤雪本来也不坏,能稍微理解她也正常,何必多想。
从纸袋拿出新衣换完,打开最后一个袋子,她的思绪又缠结起来。
为什么还有双鞋?
因为没有触觉,脚的存在感很低。上次出门吃饭之前,宋梨根本没想起这茬事,鞋是在去餐厅的路上买的。
今天她没提要出门,他却想到了。
只是顺手吧,只是按部就班。
宋梨不由按上胸口,即使那里不会有自己的感觉。
32. 陌生人
“这个,”宋梨从结心链中取出一个袖珍盒子,“夏大人让我交给你吃掉。”
“这是什么?”
汤雪看着她手心的物件,并不伸手接下。
红色丝绒外壳,四方的边不过三指宽,装的定非常规食物。他下意识看她腕上红链,红色斗篷已收到顺手买的包里……大抵又是笛烛的发明。
“唔……夏大人说这上面写了。”
宋梨小心捏住外壳开合的两面,对着灯光翻来转去地打量,侧边没有一丝字痕。其实在外面就检查过一遍,当时以为是光线不好……
不会地府的人才能看到吧?
宋梨把小盒搁回手心,打算让汤雪看看。盒面落手翻转,一个极细的驳杂符号出现。
原来字体极小,之前恰好被指尖盖住——只一“解”字。翻到另一面,则是竖列的二字——“伊诗”。
伊诗解?解伊诗?宋梨不知怎么叫,递予汤雪:“你还是自己看吧。”
犹疑一刻,他伸手欲拿。
“就这样看吧,方便点。”
宋梨坐到他身旁,给他指面上小字。
三字看罢,汤雪拿过打开,一枚流着彩光的透明小珠嵌在黑色盒心。端详一阵,他扣上盒子,目中失神。
“所以这是什么?”
宋梨看着他呆坐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汤雪不答,目光落在膝上。宋梨跟着看去,他右手紧握小盒,松松搁着的左手,腕上是一圈深红色的……纹身?
她又望他右手。
“那枚镯子呢?”
终于问到一个他愿意解答的问题。汤雪轻转手腕,红色刺青随之转动:
“这就是那枚镯子。”
宋梨在他左侧,戴着结心链的右手刚好与他左手相并。她将小臂靠到他一侧,红链与暗纹对齐:
“好神奇,为什么我的不会变成这样?”
红链光泽潋滟,暗纹低调幽深,相较之下,都显得对方不真实。亮的太亮,暗的太昏。
“有什么办法可以变成这样吗?”
好奇真假,她指腹抚上那环红痕。
在宋梨意识到自己无法感受前,汤雪指尖轻缩,抬远了手腕。
“抱歉。”
她有些尴尬。
随后更尴尬——为自己脱口而出的道歉。越小心,不是越说明自己心里有什么……
“我们出去吧。”
她突然站起身,很恳切地说。
“去哪?”
汤雪依然低着眼,无意解读或看懂她话中意思。
“……”
宋梨欲言又止。
很明显的敷衍,他无心顾及别的事。
你在想什么?那颗珠子到底是什么?你又为什么这么犹豫?
她想问,可明白自己没有资格。他像一个坏了的自动贩货机,不是把她投进的问题硬币般回道吐出,就是只听“叮咚”一响,答案被包装裹住,卡在货道中央。
明天会好吗?她不敢再投币了。
“去酒吧。”
她抓住他握着小盒的手。
“陪我喝酒。”
汤雪终于抬眼看她。不等他开口,她将他拉向自己的方向:
“我想好好睡一觉。”
那只手丝毫未动。
另一句敲开他的犹豫:
“你也需要时间思考吧?”
汤雪起身。她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
酒当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只是让人暂时抽离,等事情变好。
事情也许不会变好,但是人总可以选择抽离。
黑色玻璃桌面映着彩色光晕,是杯杯盏盏高高低低借着人造灯投射的另一个自己,扁平又绚丽。随着倾斜起落倾泻的液体,是另一种鲜明又扁平的情绪的载体。
错过,相遇,重逢,离别。
遗憾,欢欣,惊讶,不舍。
分不清谁是谁的本体,谁是谁的影。
宋梨严格复制着汤雪的动作,却复制不了他的表情。
每一口,她的苦涩与挣扎都写在脸上。如饮“良药”,带着不得不做的意气。她本是不爱喝酒的,只想尝尝刺激,用某种直截了当稀释拧巴。
此时此刻却成了拧巴本身。
看着汤雪纹丝不动的五官,她默默安慰自己,醉了就好,睡着了就好……眼睫合拢,她躲过杯中映着的扭曲表情。
“喝不来酒,为什么要喝?”
没躲过他。
“你又为什么要喝?”
她放下杯子,杯中的皱脸荡漾着远去。
“就只为了陪我?”
汤雪扫过手中冷物,扫过她,又抿一口。头顶照明照不清他的脸。
没必要这么说的。
宋梨吞下杯中残酒,站起身,拂落他的沉默。
她已经醉了。
歪歪扭扭,她撞到他身旁坐下。
“我睡一觉,等会再喝……”
她的身体随放松缓缓倾斜,最终稳定在距他恰好一段呼吸的地步。呼吸是稍稍挠人的。汤雪起身,坐到沙发尽头,和她留出空白。
一杯,一杯。宋梨还没有醒。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点这么多酒,明明不像爱喝酒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直在喝。苦与烈莫名称心,让他越发清醒。
那枚小珠的样子也愈发清晰,变得越来越大,飘在眼前,等待将他卷进含入。如逼近的明天。
周遭人已从多到少到稀。夜渐渐深了。
酒已饮尽,他望着空杯,有些出神。一个陌生人擦过膝头,他略后仰,避过。
“你朋友喝醉了,你不送她回去?”
汤雪转过头,刚刚路过的陌生人坐在了宋梨身旁,很近。皮衣敞开,那人一手撑在和她之间的沙发空隙上,面带酡红。
“我们不是朋友。”汤雪伸手触背后的包,里面是传送斗篷。
“那我送她回去吧。”那张晕红的脸上勾起一抹浓笑,他的手离开沙发空隙,伸向宋梨偏对着汤雪的膝盖。他微微起身。
“啪!”
男子的手被身旁女子打开。
她话里不耐烦:
“我没喝醉。别碰我。”
“你明明就醉了,我是想帮你。”男人的手又伸过来,却被另一只手抓住。
宋梨侧过微眯的眼,是汤雪来到了她身旁。她往他身边蹭了蹭,和男人拉开距离。
“关你什么事?”男人抽回手,起身怒视汤雪,剑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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弩张。
忽视过他的挑衅,汤雪侧身拿起身后的包挎到肩上,又扶起宋梨。一股酒味扑进鼻腔,宋梨感觉自己真是喝多了。她想站稳,却只能靠在汤雪身上。
“啪!”
又是一声,宋梨转头,是汤雪打开男人再次伸来的手。
“你都不认识她,就想把她带走?想得真美啊。”力道很大,男人甩甩手,只敢嘴上更利。
宋梨伸手抱住汤雪,斜他一眼。
“谁说他不认识我?他是我男朋友。”
男人不屑一哼,“刚才他还说你们不是朋友,现在就变成你男朋友了,骗谁呢?”
“走吧。把我搂紧一点,别摔着我。”宋梨仰头看汤雪,又瞄男人一眼,他面上更红了,手臂微微扬起。
“走啊。”宋梨语落,看见汤雪低头,倾下身体。失去了倚靠的重心,她忙抽手抓他的肩。
臂间怀中盈满温暖,她发现自己靠在汤雪胸前,抬眼便是他的下颌。男人已被他挡在背后。
“怎么突然抱我起来?”宋梨环上他脖颈怕掉下去,自己颈侧也热起来,似乎还连着脸颊和耳廓,火烧一般。
“这是最快的方式。”汤雪声音微喘,心跳也剧烈起来。
“嫌我重?”宋梨合眼,语息微弱。
“不是。”
不久便走远,那人没死缠烂打。汤雪在路边长椅坐下,宋梨却无起身离开的意思。
低头欲唤,怀中人睡颜宁静,呼吸均匀。轻轻一拨,她的手便滑落下来,搭在身侧。下意识地,汤雪又把她往怀里拢了拢,下巴蹭过她的发顶,很痒。
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二人。路灯亮着,洒下间隔均匀的微黄。几束光,万片影,长椅旁混融的两片孤立在夜海里,一人为之无措。
又几许沉默,汤雪才想起背包中的斗篷,带着怀中人脱离这城市酣梦处。
摸着黑把宋梨放到床上,汤雪起身离开,向自己的床。这次订的房间很宽敞,两床间还有推拉门隔断,若需久留,各自都多些隐私。
但就像门隙底渗出的光,某种东西已经模糊了各自的界限,不可避免。或许是一杯酒、一个问题或一次拥抱。不得不,同时又不必要的。
未出一步,汤雪感到肩上斗篷扯住自己,以为挂在床边,他回头欲错力释出。随后发现是一只固执的手抓住斗篷一角。
眼睛还没适应黑暗,他循着布段找到那只手,想把她五指掰开。手的主人大概正在梦中,把斗篷当作了什么替代物,不由分说地抵抗。
不敢太用力,他们僵持在那里,直到那只手自己松开。汤雪自己被它拉住。
他这才觉得不对。宋梨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
依稀地,她的眼里波着点点微光,似乎映纳窗外灯明缀暗的景色。她的目光像夜本身,将他笼罩,缠绕,等待诉说。
“你刚刚…应该说…认识我的。”
断断续续的话里,宋梨眉眼苦拧,微光从睫尾溢出。汤雪这才知道,不用开灯,窗外剩光也够亮,足以看清很多。
“我没说不认识你。”
弯腰太久,他索性一只手撑在床头,倾下身。另一只手,他愈离,她愈不愿放。
“你说…我们…不是朋友。”
33. 勿忘我
身下人闭上眼,努力把目中沾湿挤干,水光却总在掀开眼皮那瞬再次将她目光滋润。汤雪被这目光望得心口怯怯发潮。
潮意是酸痛的,呼吸无法吹干,心脏的震动无法抖落。像被异菌感染的虫蚁,不属于他的悲伤正在控制他的身体。飞速增殖,入侵。
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初步沦为傀儡。
他增加力度,急于拨开她的手,仿佛悲伤是从她肌肤爬行侵蚀而来。深知这是视痛纹的杰作——自己连痛苦的表情也看不了。汤雪闭上眼。
“你都……忘了。”
宋梨带着哭腔的声音冲破防线
他讶异睁眼。她的手已从右腕滑落,侧过的脸上双眼紧闭,不是睡去,是不愿看他。
汤雪慌忙逃开,门快速推闭,将二人身处的空间隔断。唯疑问穷追不舍,在他大脑里盘旋。
宋梨为什么说他忘了?难道关于自己,她记得什么?
不。这不可能。
她是个醉人,只是被酒精操控着,东一句西一句罢了。
那自己呢?
汤雪想起将她拥在怀里时,体温之外的奇异感受。
心防如毛线钩织的脆弱物件,针脚正被挑动、松离。紧固的表层开始散乱,核心不再密不可透。
现在,他以为的挑动者下场,自己成了主导。一扇门之外,他的双耳仍为她敞开。他竟觉得自己早该说一个谎——不是朋友又如何?
只要能避免她变成那副模样……
悔意入侵得猝不及防。既近乎直觉,又疑点重重。汤雪再也无法聊以自信。
打开小盒,珠药滚过喉口,如细石滚入水面,泛出波澜,亦波澜不惊。近来往事一一从脑海浮出又隐没,叫他数清自持之防上每一条裂痕。
从最早那条数起,才明异动之始,在他决心防备之前。
水下坠,蛾扑火,无可防备地。
噫矣——
呜矣——
幽幽厉厉的风声响起,有如鬼哭。
猛然极目辩识,视平线垂直于地面,与之平行的是粗砺的泥墙,隐隐可见墨斑滋溅其上。
冷月光短短段段挂着,他转头向裁光处,高而窄的镂窗列着硬栏。见光不见月。
这里是牢房。
前胸后脊烈辣辣灼起来,在陌生的景象中莫名熟悉。汤雪蓦地想起镜前所见的疤痕——明明没有看见,为什么又痛起来?!
千百倍的痛,漉漉渗出血意。
他不久前才遭鞭刑。
为什么?
来不及追根究底,巨大的丧失感轰然冲进脑海,汤雪心如刀绞。熏窒的苦焦味、野蛮狂乱的蓝舌——是一片火……不、是一场雨!
茫茫洋洋的大雨,看不清前路,盲目地,翻天覆地。生路被遮蔽了。
不该再活。
不。必须活。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缠斗,沉恸在胸口碾压,剧痛在血肉间撕扯。像有无数人要将自己绞裂开来,汤雪一会竭力缩紧自己,一会稍稍放松——
如果将濒死之躯分予他们能减轻痛苦,那便分吧。
“好痛……”
“好痛……”
由远及近,一个迫切又悲伤的女声盖过凄厉的风声,一截截移到汤雪耳边。
他睁开紧皱的双眼,视野已被泪水模糊。冷冷的月光和人造夜色重叠在一起,前者连着风哭逐渐淡去,后者越来越浓。
摇曳而重的,是宋梨跌跌撞撞扶门疾入的身影。不稳定,也不犹豫,最后遮住汤雪所有视野,将他填满。用体温。
“好痛……”
“你怎么了?”
她将他紧紧抱住,侧颊贴住他的脸。汤雪这才感到片片缕缕湿意在皮肤上晕散,泪已冷了,又被肌肤温了一遍,杂着热。
宋梨一面以臂将他按进怀里,一面用指掌轻抚他的后颈与脊。汤雪不由放松下来,眼皮也跟着发松。
昏昏沉沉下,痛意蚁退,揪心感与挣扎的死念渐渐隐没,就像从未发生过。原来只是一个噩梦。
寂寂中回神,汤雪才发现自己当真侧卧在床,而宋梨屈依在近旁,伏身拥抱着他,一手仍摩挲他的发。
“我做了一个梦……”
“想起了……一些事。”
他开口,喉头有些滞塞。
宋梨松开手,微微拉开距离,一下下拭他的泪。
“你还痛吗?”
“不痛了……”
他想拨开她的手。
悬在半空,又落下,搁在两人之间。
“抱歉。”
宋梨拂泪的手忽地顿住。眼睫轻颤,水色盈了一转,从她面庞疏疏斜下。唇隙轻启,即合,她欲言又止。
眼眶没有多余湿意,那是她的泪。
汤雪立觉失言。
为什么总让她难过?
酸而木然,像珠果堕地,枯叶低旋。他不知如何挽回这局面。
宋梨缓缓移近,他迅速抬让落在他们之间的手,正无处安放时,她的发埋在他颈间。
热而痒,似乎混着泪水的潮意。冥冥然,他低手,轻抚她的发,模仿她的动作一般。
似触似离,汤雪小心地重复这一动作,直到怀中人额面稍离,呼吸平稳,再次安眠。
他想改换姿势,才发现另一只手臂一直横在她腰下,已有些发麻。不便抽离,只好顺势将她推拢一点,使小臂可以移动。
起身倾近,汤雪从宋梨的方向拉过被子,刚好把她盖住。又觉不对——自己若冷,寒意也会传给她。于是一连盖住自己。
来自不同方位,融融暖意在棉被下回转,寻不到出路,只好贴着肌肤交织。渐渐不分你我,溢出某种亲昵意味。
汤雪隐约觉得更不对,心跳叩叩发响,不知要敲开什么。然而顾虑一番,睡意已厚重如夜,迷迷蒙蒙叠泻在脑边,将他尖锐的警觉裹了一层又一层,直至辨不出原本形状。
他逐渐忘却和她共享同一度气温。
有些挤似的,宋梨错了错身,使他得以抽出手,平放在身侧。被间因此逃出一些暧昧,他微微紧绷的神经释开。
又陡然一震。
平躺下来后,宋梨的掌心刚好覆住他的手背,手指按进他的指缝间,紧扣住他。先是不敢动,后是不愿动。
像悠扬低沉的大提琴声,一股久远的安心感缭绕住汤雪,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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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欲将这一刻永久保存,即使永垂于梦境,不复醒来,也已足够。
静流的软厚茫无中,他越陷越深。陷入真实与虚拟的交界,在理智与直觉间游移。
初梦降落之前,总会掀起一波旧忆的扬尘。枕在安宁与平和上,汤雪这才意识到——第一次抱着他安顺镇痛,为他拭泪的,亦是身边人。
如谜题究揭,暗语终明。
长舒一气,夜无限下沉。
*
“汤雪生前……一定是个酒鬼。”
地府落日如血,将奈何桥边的白玉栏杆釉上薄红,雕栏旁孤影轻倚,离别意浓。
“我只当他是个可怜人。”
轻细如歌的嗓音飘来,笛烛转头,一个青衣女子站在身后,眉梢留情,眼尾垂滟——是伊诗,现任孟婆。
“他在地府有编制,有什么可怜的?你可怜了他,倒把我弄得进退两难。”
落下此话的女子尖脸薄唇,三角眼因为不满微微眯起,倒挑的细眉一高一低。其下嵌着的眸子在夕阳下熠熠闪动,如惊风的烛火。
“姑且当他是个可怜的酒鬼吧。”
伊诗拉过两条小木凳,招呼笛烛坐下。眼波流转,从桥头飘到桥尾,又飘回桥头。
“那时我才上任,看见汤雪过来,知道是你打算新招的鬼差,就没搭理他。”
“看身形,分明是个习武之人,走起路来,却动作滞缓,像具行尸走肉。他在桥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看着人潮涌去,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当日过桥的人都走光了,他还不走。”
“我知道他还没签下死契,怕他悄悄过桥,就去赶他。他转头看到我屋边空碗,问我有没有酒。”
伊诗语顿,几滴泪从眼角滑下。她手里变出一个小瓷瓶,贴到脸上,泪水便长了翅膀似的飞进瓶里,面上又干燥如新。
“那时我的心比现在还软,看他满眼悲怆,立马酸了鼻子。孟婆汤喝起来千人千味,喜蜜便甜,喜酒便醇。我就想把没做好的孟婆汤给他喝点,不能忘忧,慰一慰苦也行。”
“没承想他喝得泪流满面,悉数落进碗里,竟把泪引补齐,让汤药起效了。”
“当时他喝完便走,擦了擦泪便向我还碗道谢,我还以为没什么事……”
笛烛抬了抬眉,微阖眼皮。
“你那碗汤确实不正宗。他喝完还记得死契没签,过来找我烙视痛纹,烙完纹章,死契生效,他便找人交接工作去了。”
“要不是上次派他收完尸,他问我自己当初为什么求视痛纹,我都没发觉不对劲。”
“那你告诉他了吗?”
“在他赎清心罪前,我不可能告诉他。”笛烛拧起细眉,瞟伊诗一眼。
“笛姐姐,还怪我?要不是那碗汤,你只会多一个天天抹鼻涕的拖油瓶,哪来这么一个全心工作的得力干将?”伊诗捏住笛烛的手,媚音婉转,比歌还好听。
“况且,孟婆汤本无解药,你一吩咐,我楞是给你做了一枚出来,还不够赎我那微瑕之罪吗?”
笛烛看向桥尾,晚霞烧尽,阔蓝深紫。夕阳无限好。
“就怕汤雪罪海无涯,赎不清……”
34. 一夜情
人间正午。
阳光把一切模棱两可展照得无处可藏。
一个人的美梦也因此缩缩瑟瑟退场,把舞台让给现实。
宋梨醒来,眼皮涩而痛,下意识抬手想揉,只听细细滞滞摩擦声。又觉有谁抓着她手,她吓得一侧头。瞳孔一震。
汤雪安闲的睡脸近在咫尺,眼尾还有些发红。
窸窸窣窣抽出手,前身游过缕缕冷意,宋梨反应过来——是自己抓着汤雪的手。斜躺在床,头靠一侧是床脚。没有枕头,倒是盖了被子……
她赶紧把被子略略掀开低头查看,又释然仰头——幸好!都穿着呢!
不敢惊扰身边人,宋梨慢慢起身,整个床都有些起伏。这么软的床汤雪也睡着了,一定醉得厉害。
她突然愣住,疯了似地在脑海中翻找——自己记忆所停留的地方,汤雪不是还好好的吗?!
来不及补充前因后果,只感不妙,宋梨加快速度离开被窝。双脚刚要落地,周围只有汤雪的鞋,红斗篷胡乱堆叠在床边。
光着脚下床,分隔两屋的推拉门大开着。
有些头重脚轻,宋梨扶过床,又扶上门。未走近,便见自己的鞋赫然摆在对面的床侧,床尾的白被掀着几处,又有几处压痕。
那才是她的床……
汤雪用传送斗篷把她带回来后,就到自己床上睡觉。结果她耍酒疯跑去了他的床上——大概把他折腾得不行——不然怎么会有哭过的残红……
生前没在人前喝醉过,竟不知道自己酒品如此之差!
宋梨扶额,又很快宽恕自己——毕竟汤雪好歹算她前男友,还是初恋。
额角一阵钝痛,她大感酒精的可怕……自己没说漏什么吧?!本来他都忘了!
缓缓回头,她深吸一口气,知道那钝痛的出处——汤雪坐起了身,正木木地看着她。像没睡醒,又像若有所思。
他的眼睛好红。
是为什么哭呢?
宋梨双腿发软,想靠在门上,却跟着推拉门滑到墙边。最坏的情况——他被她激起了生前往事,悲不自已。
“你怎么了?”
汤雪突然开口。大概以为她身体有恙。
“头有点痛……还有点晕。”
她假装按了按额头,垂眼思索。万一他也断片了呢?
“你喝了多少?感觉醉得头痛。”
汤雪反应了片刻,木然的脸上竟漾出歉色。
“不是醉,是睡久了。”
“鬼不会吸收入口之物。”
五雷轰顶,宋梨指尖在门板上摁得发白。
那就是什么都记得。
见宋梨微妙神情,汤雪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
宋梨紧随而来的重复将他打断。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怯怯注视着汤雪,准备好随时应对他下一句追问。
汤雪先是确认她的表情,而后垂下睫,眼珠轻轻侧了一侧,最后将目光落在被她扣握过的那只手。
宋梨屏住呼吸。
犹疑在他脸上停了很久。但直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宋梨如释重负,回到对侧房间,穿上自己的鞋。在床边静坐片刻,她起身进洗漱间,打算整理仪容。
发是乱的,衣服躺出许多扁褶。梳顺乱蓬蓬的头,抚了又抚褶皱,她注意镜中的脸,才发现自己眼睛也是红的,微微发肿。她不得不同他一起哭。
走出洗漱间,正对上身披红袍的汤雪。
宋梨扬头盯住他,语气坚定:
“我想去个地方再走。”
斗篷掀开,他们正在医院背侧的一条无人小道。
沿小道走出,横在面前的是条崭新空旷的大路,不远处,路两头立着涂黄的水泥方座,大概才建成,没有通车。
跨目望去,对面沿路都是野草,野草围栏之下,自然绵延,平房散落在青绿的山坡上,是片还未完全城市化的野地,没有高楼,天空舒展而自由。
绕到医院门口,走上几层台阶,阔开的玻璃门内,正见一轮担架床从大厅电梯推出。宋梨转头,看着身后的汤雪:
“你就别进去了,在外面等我吧。”
汤雪闻言,住了脚,停在原地。宋梨面颊飘笑,对他今天的顺从感到满意。
又上一梯,她想起此去时间也许不短,扫视一遍四周,再次回头:
“你去那家店等我吧。许记灌汤包。”
顺着宋梨手指方向望去,短红招牌下,木笼屉横排纵叠,黑铁煎锅上罗列半圈焦黄物什,把店门口挤得满满当当。汤雪直直走去。
宋梨进入医院大厅,稍稍驻足,迷茫的眼神扫过挂号处、问询台,最后落在脚下。
这是场惨烈而诡异的车祸,死者的了结方式不顾一切得决绝,而司机反应不及,被迫做了助推。理所应当地,宋梨在来前找到了相关新闻,详情来自监控录像,司机也受了伤,还在接受住院治疗。
如果自称来认领无名尸体,尸体被发现已经消失,事情会更麻烦。自称司机亲属倒能直接找到本人,但无论如何,她都缺个关键的东西。
“汪汪,你能帮我伪造个身份证件吗?”
宋梨传音询问。
【不行呢,宋梨亲。汪汪造不出实体。】
叹一口气,宋梨寻向医院导引。车祸受的伤,大概率是磕磕碰碰或扭伤,只要车主没出院,总能找到。她努力回忆那张脸——面色沧黄、疲态尽显的脸,属于一个焦急恐惧的中年女人。
想起那跌跌撞撞的样子,大概是头或下肢受了伤吧。
无头苍蝇一样,一间间诊室、病房地搜寻着,宋梨既隐隐绝望,又强迫自己握紧希望。一个巧合,她们就会错过;但一个巧合,她们也会遇上。
或是没有巧合,那个中年女人早已离开医院,回家静养。
医院病房很老旧,难以合拢的门上嵌着一方斑驳发黄的玻璃窗,尽管透过门缝就能一览半个房间。宋梨眼前闪过一窗又一窗,一个又一个顾虑亦在她脑中切换回放。
低头检查着装,她庆幸自己穿的是素色黑裙,低调应时。可真要和她碰面吗?宋梨下不了定数。
不知道那个女人会怎么想,她会恨自己吧,这么自私,让她成为一个使人殒命的坏人。或者,也许她相信生死有命,就像汪汪说的,把这当成必然而释然……
窗格更换,定数终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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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
木门框里出现那张疲惫无神的脸,仍穿着出事时的衣服,气质更显浓浓摧折。仿佛苍老了十岁,框在玻璃之后,这个中年女人像一株经霜的残花。似乎下一步就要零落在土碾入尘。
她的头僵然一动,马上就要转到门的方向。
宋梨猛地背过身。
脑中越发混乱,她扰开种种思虑,最后聚焦在一个问题——自己要以什么身份见她,鬼?或是人?
走进卫生间,宋梨对着镜中自己回忆车祸前的样子——赤足、浅白睡裙、短发披散。拢了把发尾,她落手,躲进隔间给汤雪传音。
没过多久,汤雪就闪到面前,顿觉四周太过逼仄,鼻端凑着呛鼻的消毒水味。不等他开口询问,宋梨便隐入斗篷:
“快去商场。”
再次站在病房前,宋梨绑紧头发,挎着藏青帆布包。鼓起勇气,她叩了叩虚掩的门。
靠坐在病床上,女人侧过脸,透过玻璃窗看见她,怔了一下,又回过头。一举一动都迟钝。
宋梨走进病房,邻床被单整洁,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屋内只有她们二人。
走到女人床前,对方缓缓转头,目光定在宋梨脸上,却不问她的来意。
然而,没等宋梨开口,她的瞳孔微微颤动起来。
“你……你是……我撞到的那个人……”
“我是她姐姐。”
宋梨连忙开口。
“她的双胞胎姐姐!”
女人布满血丝的眼润起一层薄雾,隔着薄雾,她颤动着眼珠,再次细细打量宋梨。许久才镇定下来。
“对不起……”
女人埋下头,身体不可抑制地抽动起来,闷闷的哭声从她胸腔传出,听得宋梨呼吸凝滞。
“阿姨,我不怪你。”
宋梨吸一口气,伸手抚上她的后背,自己声音里也带上哭腔。
“我知道……我妹妹是自杀的。”
“不,是我害死……”
女人急剧喘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我害死的她……”
“我前一晚照看孙女……看到半夜……那天我就不该开车。”
“要是当时我反应再快点……她就不会……”
宋梨长叹。挑着车来时从天桥上跳下,分明是决意要死,反应再快也阻止不了。
“阿姨,是我妹妹狠了心要离开,您因为她差点搭上性命……”
“您不怪她,我也替她抱歉。”
“可她就这么……”
女人继续抽泣。
“她还这么年轻……”
用力顺下呼吸,她哽哽咽咽道:
“我会尽力赔偿……虽然赔再多……也弥补不了你们的损失……我真的,很抱歉……”
宋梨一时无言。只是个和死者长得像的陌生人,就让她如此崩溃,她心里该积了多少愧疚。这么相信自己……
“您都不清楚我是谁,就说赔偿。”
女人皱紧双眼,使劲擦了把泪,抬眼看宋梨,脸庞又痛苦地抽搐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
“姑娘,我相信你……”
“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35. 未婚夫
宋梨坐在邻近病床上,一时说不出话,低下头,几滴泪砸在手背。
因为一场虚假的车祸,这个中年女人下半生都无法不责怪自己。连死者亲人的宽慰也无法接受,难不成就这样让她背一辈子良心债吗?
宋梨沉入无端的歉疚、无奈。
不甘。
她沉思几许,慢慢开口:
“阿姨,我妹妹有个爱人……”
宋梨话说一半,悬在中央,观察女人的表情,她抬起涕泪纵横的脸看宋梨。
宋梨长长叹一口气,叹得空荡的病房都溢满某种无奈。她抽过一张纸递给女人,对方迟钝地抬手接下,却不用,只是等她继续说。
“他们本来打算……这个月结婚的。”
女人看向地面,肩膀又抽动起来,像秋日里随风摇颤的枯草。
“但那个男孩,不久前去世了……”
宋梨沉默,看着女人扬起憔悴的脸,才再开口。她目光飘向窗外。
“我妹妹崩溃得不成样子,整天想着寻死,说是这样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我们只好把她锁在屋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可她还是跑出去了……”
“那天,是他们原定结婚的日子。”
女人耸动的肩膀动作轻缓下来,呜咽降低,变成无声的哭泣。“我真的……很抱歉……”
“她洗了好几次胃。”
“躺在医院边骂边哭,说她都看到男朋友了,我们却把她拽回来,把他俩再次拆散。”
“他们从小就认识,今年突然说要结婚,家里都吓了一跳。”
宋梨试着挤出一个笑,不知有没有成功。
“只有我这个做姐姐的知道,他们很早就互相喜欢,恋爱都谈了八年。”
“那男孩对她很好,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就是太好了,好得让我妹妹没了他,就感觉活不下去。”
宋梨从窗外收回目光,落在女人脸上,哭腔更浓。
“她心狠把我们丢下……我们虽然怪她,但也没有办法……所以阿姨,您也别太内疚。我妹妹她只是遂了愿,肯定也不会怪您……”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赔偿你们……”
女人擦了把泪,语气更坚定。
“那等您出院再说吧。”
“我明天就出院,明天下午。”女人抓住宋梨的手。
“那我们明天下午8点在医院门口见。”怕女人问她联系住址,宋梨忙开口。
“好,我记下你的电话吧。”女人摸向床头手机。
“不用不用!”
宋梨阻住她的手。
“明天您在大门口等我就行。”
医院大厅的液晶屏上,显示着醒目的红色数字,20点整。宋梨暗暗吸气,明天这个时候,这场天灾,这桩人祸,得收束在轻盈的暖色中。
大楼外,夕光束束,从遥远无比的红日出发,以热烈过头的姿态抵达宋梨的瞳孔,烫得她微微眯眼。像末日的终章,又像长夜的序曲。
在傍晚辉煌震耳的乐声里,汤雪的身影如曲谱上一个不显眼的音符,以自己的节奏慢慢变近,恍然若梦。宋梨眯起的眼流出笑意。
汤雪停住,夕阳把眼前人的脸染成橘色,她脸上的表情却比阳光更暖。自己的影子一寸寸投上她的肩,他竟不愿再走近,怕她面孔黯淡下来。
“停在那干嘛?走啊。”宋梨琥珀色的眼珠纳进他的停顿。待她转身,汤雪才迟迟跟上,影子落在她身侧。
“我想吃灌汤包了……”
宋梨嘴里嘟囔,向远处红色招牌走去。之前在医院寻人时,汤雪正坐在灌汤包店里,闻不见药水气就算了,还满鼻腔的包子香,让她不适应了好一阵。
现在松一口气,再回想那香气,才觉馋意打转。
“不知道这个点还有没有……”
她回头向汤雪伸出手,想拉他加快步子,恍然忆起早些的事,最终只斜在半空扬了扬:
“快点吧。”
尽管来得不早,却还算巧。恰好剩最后一笼。
宋梨端起一碟汤包,深嗅一口,仍觉不够。她望向对面的汤雪:
“你也端起来,学着我闻一闻。”
随着他迟一拍的模仿,香气与热气扑近,宋梨不由满足一笑。意识到这个笑容的只有对面的人。于是他的模仿又迟一拍。
“快吃吧。”
宋梨有些急迫,只好停下动作和他对齐,换作自己模仿他。
汤雪垂眼认真看着包子,第一次见一般。宋梨想到什么,将他叫住:
“你先用筷子戳破,等汤汁流出来,尝尝烫不烫。”
从前在京城,她总爱买各种没见过的外食和他一起吃。然而作为京城人的汤雪见识比她还少,叫宋梨怀疑他从前过的是什么粗茶淡饭的日子——连孩童都知道的小吃也不熟悉。
汤汁触唇,热却不烫,她叫他先咬半个,剩下半个连着余汤一起吞吃。
尝完一个,宋梨过了嘴瘾,才提起在医院的事。
“事情没办完,我们还要在这歇一晚。”
“好。”
她从笼中拿过下一碟包子,发现又要担心睡觉的问题,蹙眉看向汤雪。他以为迟,伸出手,学她拿包子。
“晚点我们去喝点酒吧。”
汤雪迅速抬起眼皮,一不留神,“啪——”,手中包子已砸在桌面。皮开馅绽,汤汁四溅。
宋梨对上他失措的眼,才觉哪里不对。他是又想起昨晚的事了!
忙抽纸巾处理,她打补丁一般:
“就喝一点!今晚我不会喝那么多了!”
汤雪不说话,也拿来纸巾,将桌面残局扫入垃圾桶。神色仍肉眼可见的紧张。
“不喝点酒我睡不着觉……算了,买罐安眠药吧。”
对面人又抬眼,目中闪过另一种惊异。
“安眠药本来就是助眠的,吃一两颗没什么。”
宋梨忙不迭解释。
汤雪将桌面擦净。
“先吃吧。要凉了。”
宋梨端起碟子,汤雪与她默契了太多,似乎怕节奏一乱,她又要提起尴尬的东西。
本就残损一员,一笼包子很快吃毕。汤雪静坐在桌边,不急着走,想必知道走出去也到不了什么好地方。
放下睡觉那茬事,宋梨又想起一茬。
“你怎么住进酒店的?”
“笛烛给了我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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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汤雪从包里摸出一张红色小卡片放到桌上。宋梨伸手摸过,卡片滑到眼前竟然变成了一张身份证。
她赶紧左右看,老板在后厨,店里没别人,才拿起细察。尺寸、厚度、轻重都刚刚好,图字印刷和表面纹路更是毫无瑕疵。加上那张端正的脸,仿佛汤雪真的属于这个时空。
“这张脸,能变成我吗?”
宋梨指着卡面。
“不行。”
她失望地低下头,恋恋不舍将卡片推回对面。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只给汤雪一个人?
宋梨暗暗传音:
“汪汪,我也想要一张这个,你帮我向笛大人要一个吧。多有利于任务啊。”
【宋梨亲,您本来就是黑户呀!】
“汤雪不也是吗?”
【汤大人不一样,他是地府的员工。但您,您不属于阳间,也不属于阴间。】
“那又怎样?本来也是□□,使用者属于哪里又如何?”
【宋梨亲,这个问题汪汪无法回答,请您换一个问题。】
宋梨大惊:
“你怎么变得跟汤雪一样了?!”
汪汪俏皮的机械音一字一顿弹出:
【咱也有保守秘密的权利哦!】
宋梨移眼,看见若有所思的汤雪。是啊——他身上的种种谜题,并没有义务告诉自己。那颗小珠他吃掉了吗?为什么能“看到”痛觉?那枚镯子对他有何作用?
他不想说,她也不该知道——不能再与他交集过多。
走出店门,夜色已悄然降临。
天空将鲜明的缤纷罩上蓝紫轻纱,一层又一层,几处浅,几处深。
医院附近总不缺药房,宋梨走进一家,留汤雪在外面等候。没有处方,只能买到中药制剂、褪黑素一类,她随便拿了一瓶。
为了方便,他们找了一家医院附近的酒店,仍是两张大床,只不过并排着。透过窗便能望见医院大门。
浅浅洗漱完,宋梨便打算睡觉,经过今天的事,总觉有些尴尬。她忍不住想象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抓着汤雪的手,还把他弄哭——更重要的是,他今天那么顺从,还在她谈到喝酒时吓得手抖!
从结心链取出药瓶搁在桌上,宋梨拧开一瓶矿泉水,又将药物说明仔细查看。
“宋梨。”
她楞了一下,缓缓把药瓶放回桌上,以更慢的速度回过头。汤雪正站在身后,将她望定。
“你叫我?”
她不由问出口,难掩惊诧。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作为现在的汤雪——还是以这样认真的语气。
宋梨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
汤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似乎这话很难启口。
“扑通”
“扑通”
“扑通”
心脏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宋梨咽了咽口水,汤雪的紧张传染给了她。他是想起来了吗?他们的曾经……
本可以有很多猜测,可他的耳根烫到她无法忽视。她又该如何回答?
宋梨屏住呼吸。
来言令她心脏一滞。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36. 对手戏
汤雪语罢,吐出长抑的苦思般,松一口气。
然而听话者一张脸涨得通红,让他又提起气来。
之前摸进他被子里的人,不是她吗?为什么这么……
想到什么,他的脸亦迅速飞霞:
“之前你说,因为睡不着才……所以我想你靠着我也许有用。”
宋梨紧张的表情释开一分。有些庆幸,又有些莫名的失落。更多是疑惑。
“你不介意了?”
宋梨稍稍扬了扬眉。之前明明差点从地上弹起来……难不成是经了昨晚,发现也能习惯?
昨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奇得有些恼。
汤雪不知如何开口——不谈介意,他甚至接受得很好。这令他更觉难以启齿。
沉默里,疑惑越搅越散,越发扩散。宋梨终于忍不住问:
“昨晚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好像……哭过。”
汤雪动了动唇,思索如何回答。
没想到她是这样以为。
“昨天你给我的那枚,是帮助恢复记忆的药。”
“你吃了?!”
宋梨很急切。
汤雪点点头。
“我想起了一点事,和你见过的疤痕有关。在我回忆起来的时候,那些疤痕的痛感发作了,所以我才流泪。不是因为你。”
“那我……”
“你感受到了,于是过来安抚我。”
汤雪眉头抬了一抬,扬起一丝感激。
“和你接触似乎能……消除我的痛意。”
宋梨眸闪,垂下头。睫下流转起无奈,指尖默默攥紧。
已经越界了。
他们之间的联系,远比她想象得深。
“所以你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汤雪胸口发紧。
“我看见自己在牢房里,受了鞭刑。”
宋梨惊愕抬起头,说不出话。他最终还是没能离开吗?他为她离开战场,是违反了军纪……
“然后呢?”她急急追问。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后你来了。”
汤雪不再说下去。他意在表达感谢,宋梨面上却浮出浓浓悲怆,似乎因此而愧疚。他看不懂。
“为什么?”
目光涣散的宋梨为他突然的问题回过神。
“什么?”
“你看起来很难过。”
“你呢?”
她望住他,一滴泪从颊上滑下。
“你难过吗?”
汤雪顿住,抿了抿唇。向她走近。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从她身侧,他抽过一张纸递予她。眉间落下一阵温柔。
“对我来说,只是梦。”
宋梨接下,低头,泪滴在纸上,晕出几点湿痕。
“对……只是梦。”
她喃喃自语,不敢再看他。
只是一个晚上,他就褪去外壳上的荆棘,向她露出柔软模样。一点也没变。
总是那么傻。
傻得她即使没有知觉,也感到身体里某处为他恻隐隐动摇。
“你不必这样。”
“我做那些事,只是为了自己好过。”
宋梨埋着头。
“我也是。”
汤雪看不出她的表情,又倾近一分。
“我做噩梦的时候,你能叫醒我。”
“我知道了。”
宋梨推开他。
汤雪说这种话的时候,心里怎么这么平静……
只是交换。互相帮助。
他一定真心这么想吧。
希望他想起所有以后还能这么想。
灯光熄灭,可以感到身侧的体温。本该安心,这却是宋梨最难以安眠的一个晚上。
要不还是回自己床上吧。
但之前动手动脚的不是自己吗?这样反而更令他生疑。
宋梨侧过身背对汤雪,暗暗咬牙。
自己本不是这么拘泥于这些的人。可已经无法不在乎了。她总会忍不住对他感受到很多——更多。更何况现在,他几乎与她喜欢的那副样子无异了。
察觉到她的辗转反侧,以为是担忧那个人的事,汤雪轻轻问:
“明天你打算做什么?”
宋梨一骨碌翻身面对他,心中窃窃大悔。真是不知轻重!他都记得,她还在担心更次要的。
“明天的事,”
她望着他说。
“我有一个计划。”
汤雪侧头注视她,作倾听态。认真的目光压得宋梨几乎开口忘言。
“你就躺好。”她把他的脸掰回,后知后觉地,指腹上似有肌肤温质,又迅速把手缩回。自己也平躺下来。
“今天,我给那个阿姨讲了个故事,这个故事由两个角色表演……”
回忆一字一句。与后话牵牵连连缀起。
语声轻轻悄悄,像安眠曲的前调。
梳理完所想,宋梨终于静下心,走近梦乡的门扉。
月光混在灯光里,如一旨神谕向城市降下庄严肃静。
无数窗格却将人们囚在黑暗中,任他们躁动喘息。
从酒店的一扇玻璃透视,可以看见对面医院一间昏暗的病房,彻夜亮着红灯,与红色光波一起散射在房间里的,是一个女人墨色的愧疚,黑过夜晚本身。
她不敢合眼,因为一合眼就能看见一张稠满鲜血的脸,鲜血在视野里漫溢,不知要花多少眼泪才能冲刷干净。
今天她又看见那张脸,不过是以洁白素净的样子出现在眼前,是那个女孩的姐姐。
听女孩姐姐的话,那女孩在死前已经神智不清,或许在失去爱人的瞬间就开始走向死亡。
但她本可以有往后的幸福,如果不是自己晚了几秒踩下刹车,扭过方向盘……
她们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女人一看见她的姐姐,就仿佛看见了她活着时灵动自然的样子。
想着她脸上的泪痕,女人又一夜未眠。
今天的白天比昨天更漫长,因为她在等一个赎罪的机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偿还一条生命,但至少她还有一点钱,如果钱可以还清她的愧疚,付出多少她都愿意。
医院大厅的数字才走到19点,她就等不及出去,盼着那个黑衣女孩早点来。但过了大半个小时,医院门口依然只有她自己。
她走下门口台阶,在路上左右张望,才注意到夕阳正好,只是美得苍凉。
“喂——”
是个熟悉的声音,她转过头,一个身着浅色睡裙的女孩朝她跑来,浅淡布料被夕阳染得不见原本颜色。披散的头发凌乱,却那么生机勃勃。她不禁驻目与她。
女孩越来越近,目光并不在她身上,人却直直对着她的方向,与她的距离愈发短。还没反应过来,女孩重重撞上她,本就腿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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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她向侧边一倒,惊慌无措。
“啊!”
她被大力拉回,重新稳住身体。反而是女孩摔跪在地,埋头喘起粗气。
抬头,正是她期待的那张脸,担忧的面孔上仍残留着一些笑容。
“阿姨,你没事吧?”女孩迅速爬起,拍拍裙上尘土,面露关切。
“没事没事。”她看了眼医院的时钟,19:59,很巧。
“你来的很准时。”女人继续说,脸上浮出放松的笑。
“有没有摔到哪?”
女孩扬了扬头,眼睛越过她,又落到她身上。
“阿姨,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女人愕然,一时说不出话。女孩的眼睛又越过她往后望去。
“阿姨抱歉!我太急着找我男朋友了,眼里只有他,才不留神撞到你。”
“你看,这路这么宽。我偏要直直朝他跑。”女孩比划一下,尴尬地笑笑。
“喂——”女孩又抬头招手。
“我在这呢!等等我!”
“姑娘!姑娘你先别走!”女人伸手拉她,女孩却早已从她身旁跑开。
她急忙转过头,夕晖射进瞳孔,刺得她顿时溢出眼泪。女人擦了下眼睛,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阳光来处,双臂张开,女孩已跑出十几步远。
她急忙追上去,因为腿脚不便摇摇晃晃,趔趄一步。那个面目已经模糊的女孩突然转身面向她。
“阿姨!——别再追来啦!你还有事吧!”
“等等!”
“等一下!”
女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方的身影却越来越小,怎么也唤不住。她看见那个姑娘冲进男人怀里,他们牵着对方的手,一前一后,快步向大楼背后走去。
等她到达楼背后,笔直宽阔的路上空空荡荡。
她又擦了擦眼,朝路的两头望去,只有标志未通车的水泥座堵在两头。余晖毫不吝啬地铺展在眼前,暖得她眼睛发酸。
“喂——”
又是那个声音,女人急忙转过头,怕晚一秒就会错过一切。
顺着阳光的方向,声音的主人一身黑裙,一边挥手,一边朝她跑来。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熟悉。
她一步一顿向她走去。
“阿姨,您腿脚不方便,怎么突然跑起来了?我担心您摔倒,在背后一直叫您,您怎么也不应。”女孩还未跑近,就大声问她。
“我……我看到……”
女孩来到面前,神色抱歉:
“阿姨,我刚刚突然碰到点急事,今天就不方便跟您多说了。您看,我招的出租车还在那等我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辆黄色小车停在路边。
她从肩头拉下藏青帆布包一根布带,低头翻找起什么。
“昨天回家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把赔偿方式写在这上面了,您保管好。我先走了。”
看着黑色身影钻进出租车,女人展开手里厚厚的纸片,一层又一层,横横竖竖的折痕里,只嵌着一行小字:
“阿姨,我妹妹的男朋友死于罕见病,如果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以后多关照这种有困难的人就行。”
她钝然抬起头,出租车已开远,只有夕阳在地面流动行进。
把字迹小心藏进手掌。
一步,一步。
她迈开未愈的双腿,随着辉光轮转,继续向前走。
37. 林中鹿
“师傅,就在前面的斑马线停就是,谢谢!”
宋梨扫过副驾驶汤雪的背影,突然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脸,溢着轻松的笑容。
“昨天你让我去的那个天桥,”
汤雪看向头顶窄镜里的宋梨。
“今天又多了一束花。”
“应该是同一个人送的。”
宋梨说着,推开车门。
出租车驶离,他们一同寻向无人处。汤雪开口:
“你见过那个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似乎很了解她。”
宋梨愣了愣。
“不是了解,只是猜测。”
“往好了猜。”
驻足,她缓缓道:
“那个人在大脑里排演过无数遍的事发生在了我身上,作为旁观者,她大概更能同情我,进而同情她自己。”
“为我惋惜的同时,她应该不会再忍心让自己走到这一步了吧……”
推断着,宋梨又忍不住疑虑。尽管不断告诉自己,那是那个人的选择,无法多加干涉。
“不会的。”
汤雪神色认真。
宋梨望向他,眉梢一动,流出释然的表情。
垂头,汤雪拿过肩上背包,拉开拉链,红斗篷从他手里垂伸而下,又被披到肩上。宋梨钻进袍布中,眼前微光渐渐黯成纯黑墨漆。
“那个故事,也是猜的吗?”
黑暗中,汤雪的声音格外清晰,语气小心。
“噗——”
宋梨不防地一笑。
“难不成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汤雪的心跳莫名有些加快,似乎自感傻得局促。
“那你是什么意思?”
宋梨更觉有趣。
“我以为……那和你的经历有关。”
“怎么会?!”宋梨惊得一动。
汤雪把她紧紧按在身前。
“还没到。这样很危险。”
宋梨沉下气:“我可不会为男人、不、任何人去死。”
“那……”
汤雪话里仍不笃定。
“未婚夫……是真的吗?”
眼前一亮,宋梨一把推开汤雪。脚下已实,他不好再缚着她,于是宋梨狠狠跌坐在地。
“抱歉!”
汤雪忙伸手拉她。
宋梨抬头,并不握他的手,自顾自爬起。
“你为什么问这个?”
她神色紧张,周遭林木茂密,月光正足,衬得她像迷路的鹿匹——还恰巧遇了猎人。
汤雪讪讪收回手,微张的口里一时不出声。只是好奇吗?还是因为他们要同床共枕,怕她介意;或是因为自己……
“你不准问这个!”
未等汤雪弄明白,宋梨大声将他思绪呵断。
“这一类的问题你都不准——”
话尾被汤雪竖起的手指截住,他绷紧的表情示意她噤声。宋梨屏住呼吸,脑中听见汤雪传音:
“这附近有什么活物。”
左右探视,月光的确尽力照射了,仍抹不净重重黑影。随风摇动的,分不清是树枝、灌木还是野兽伏隐的身体。
“我们快离开这里。”
传音罢,宋梨轻轻探身靠近汤雪,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移动脚底。耳边静得只有林籁之音。
将要成功时,一个熟悉的响动吓得她一震。
【宋梨亲别走!此次任务您需因野兽攻击死在山中!】
“野兽”二字在头顶一记重锤,宋梨立马腿软,向前倾去。被汤雪扶在身前。
二人抬头,汪汪不仅声音是功放,荧光绿的面板大喇喇闪在头顶,靓丽招摇,仿佛生怕野兽找他们不见。
“还有多久?”
不想加速进度,宋梨黑着脸传音。
【三分钟】
机械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着。
“你快走。”
宋梨企图抽出被汤雪扶住的手,目光惨然。她脚下仍不太稳,刚一晃,又被他拉住。
宋梨用力挪了一脚,靠到近旁的某棵树干。
“快点!你要是受伤,咱俩都遭罪。”
汤雪悬住仍想扶她的手,拢上斗篷,烟缕一飘,立刻化无。月下顿时只余宋梨零零一人。一丝风、一重影、半寸声,都变得彰然显明,刻意挑拨她的神经。
“沙——”
耳后猝然一抖,宋梨被刺得挺起身,箭也似地向声源反方向冲去。腿仍有点不听使唤,她感觉自己像一具提线木偶——线没扯紧的那种。
但求生欲显然不愿将她松开,卡卡顿顿间,她抡着腿奋力奔跑。风声戾然,黑影张牙舞爪,此刻均成宋梨狂乱穿梭的催化剂。
【宋梨亲!!您不能这样!】
汪汪闪烁的面板鬼魂般追在头顶。
【这样任务会失败的!您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啊?!!】
无暇顾及余光里慌张的绿色方块字,宋梨传音道:
“汪汪!这才叫理智!等你有了身体就懂了!”
劝阻无效,汪汪沉默片刻,冷静下来:
【宋梨亲,那您跑吧。反正您的步速比不上成年狼。】
分不清是宽容还是讽刺,宋梨不再回应。汪汪的话很快印证——加倍灵敏的听觉场域里,她听见自己之外的脚步声。
“嚓嚓敇敇”——像白厉厉的尖牙咬在脚后,银晃晃的剪子一刀刀裁上前。
后有奔兽,前有险途。半截倒下的残树横在低空,将宋梨猛地一绊。她完全是飞扑出去。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痛觉,她只是吓了一跳,起身便继续迈脚。
“嘁嘁蹴蹴”——在她短暂受阻的中止段,另一个方向的脚步声冒了出来,越来越近。
完蛋了。这群追兵怎么还有援兵……
极不一样地,宋梨不由得注意这个距她近得多的声音。余光里似乎出现一个人影,疾疾移动向自己。似乎是自己的援兵。
不会吧……
等反应完毕,那抹红已经昭示其身份,以及意图——扬起斗篷,汤雪重重将她拉进怀里。
他要带她走!
眼前变暗的瞬间,宋梨猛地闭眼,身前支撑消失,她栽倒在地。
这下岂不是真失败了?!
不敢睁眼,只凭听觉与大地相连,宋梨听到利齿穷追不舍的节奏,越来越强劲。她总算松口气。不过片刻,追兵赶到,撕咬得利落,世界自动静音。
结心链中更是分外安静。直到汤雪进入的那一刻。
掌中仍有宋梨的余温,提醒他因何来到这里。
明知不能干涉,汤雪仍放心不下,没有走远。于是犹豫回头那一刻,他恰好看到宋梨摔倒在地。哨音似箭从左耳射入,直直穿到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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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尖鸣稍歇,他已经连移带跑到她面前。
那是理智崩断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滴答”
淅淅沥沥,雨点砸在皮肤上,转瞬之间已成暴雨。
“嗖”——
一支箭破雨而来,在垂直下降的水线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弧线的终点,一个人发出闷哼。
“小雪,快跑!”
箭声是假的,闷哼声亦是假,暴雨砸在林木叶片上,响声早已掩蔽一切。可汤雪就是听到了,像一场触目惊心的电影,每一个刺激的场面,都有放大无数倍的撼耳轰鸣。
而音量最大,大到扼住心脏让人不适的,是那句被箭引爆又撕长的——“小雪,快跑!”
急速上扬又下降的尾调,像一句遗言,一声尖叫,化作另一支箭向汤雪飞去。被箭疾追,他想迈腿躲过。
远处闷哼者似乎再也承受不住雨点的敲打,每一滴雨都把她的动作浸得越发迟缓,她的步伐由奔到走,最后重得坠倒在地,掩没在杂草中。
这画面变成最锋利的箭镞,从太阳穴处穿过。他中箭了,再也躲不过。箭镞留在脑中。
为什么是“她”?森林遮藏大雨掩蔽中连半个人也看不清,只有闪电忽地把一切照得通亮,又迅速归还黑暗。可汤雪就是知道,就像梦里有默认的前提。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那个“她”。
这也是默认的。
酸痛在头腔中震荡,他想大叫,想痛哭,想通过声音把灼烧着他的苦酸从嗓子里呕吐出来。可极致的痛苦本身就是一剂失声药,让人紧哑。
只有暴雨洒着无间无歇的噪音。
他是人吗?他只是一只因恐惧或悲伤瘫痪的猎物吧。
不然,为何他像匹死鹿一样被人挂在马背上?视野颠倒过来,他看见忽明忽暗的林隙,如果眼睛能再睁大一点,或许就能找到藏在地上的“她”。
再睁大眼也找不到,他的眼睛成了一个容器,任由雨水浇入,稀释泪水。马背的摇晃也打不翻,两种液体越来越多,在他眼里积攒混合。
“这女人,”
他听见捕住他的猎人开口。
“竟然带着他跑了这么远。”
猎人的手指伸来,探他的鼻息,不知是不是拉弓的那只手。
“还活着。”
那话里嫌怪,仿佛他本该死了,又绝不能死。
“那就还能用。”
他听见另一个人说。
“训练那么久,也不该是容易吓破的胆。”
“也是。”
猎人答道。
“那女的不是个疯子吧?”
汤雪动了动眼皮,吃力地看向猎人。他的头转向另一侧,对着和他并马而行的人。不是猎人,是军士打扮。
“日子刚有起色,居然要逃跑。本不是能凭着这娃娃享福吗?”
“是啊。”
对面的人大叹。
“能被大将军看上要赐姓的人,能有几个?”
“这一跑,这娃回去,前途怕是毁了。”
“那女的看着温顺正常,想必早就疯了吧。”
近人不屑道。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人,哪个没点疯病?”
“是啊”
对面的人又肯应。
“他娘的。”
“这么大的雨。”
38. 剑与书
雨未及。天死沉沉的晴。
“姐姐!”
四四方方的天井里,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门槛外飞入,跃动着兴奋。
溪姐。
一个名字流入汤雪的耳朵。他注目于门内放下书册的女子,这年她十五岁。他呢?十岁。
汤雪看着十岁的自己奔向她。作为意识的空气。
“小雪,今天有没有受伤?”
溪姐的声音沙哑而温柔,像从手背流过的沙砾,坚硬却轻,不带走什么。
“没有!”
小雪干脆地答道。
“姐姐今天读了什么?”
轻轻一笑,溪姐把他拉到跟前,翻开手边的书。阳光不算太好,溪姐的眼窝里盛着深深的阴影,像总有驱不散的忧愁。她的眉毛浓而不粗野,倦着几分文气,不知是在这天井下栖久了,还是因为看了太久的书,太疲惫。
因为要练武,小雪每天和溪姐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他总是想尽办法讨好这个只大五岁的姐姐,即使是在认字这种不必要的事上。不过今天他发现自己不止讨好到一个人。
“今天大将军来了,说我认得字,是个可造之材。”
他向姐姐抬眼。
“可造之材是什么意思?”
“可造之材就是说……”
姐姐下意识梳捋他跑乱的额发。
“小雪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厉害的人。”
“哪种厉害呢?”
小雪露出期待的喜色。书上讲过,御敌的将、忠信的臣、勇义的侠……还有姐姐这样什么都懂的,永远端正冷静的——为什么书上不写?
姐姐似乎也被难住了,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描了又描,仿佛要把他的一辈子都推溯出来。突然,她深深的阴影里闪过一丝恐怖。小雪没有看到,他转过了头。
“有人来了。”
五年了。
溪目送着雪远去的背影。在雪现在的年纪,她来到这里。
她好像再也没有长大。瘦削的肩,骨架像木梁一般撑着干瘪的身体,尽管还是比周旁的同龄女子高大。一样的做工,一样的吃饭,不主动和人说话。“那个谁——”,他们总是这样叫她。她会回头,只要不是跟着雪的名字就好。
但她的生活里无时无刻不前缀着雪的名字。如果不是“雪的姐姐”,她不会作为奴隶和他一起住进将军府,不会保有拒人欺侮的窄小安全区,不会有权利拿到书,借以扩大一平虚幻的生存空间。
她到底是谁?书里只有王侯将相、忠臣才子。他们的妻、妾、母、仆像牙缝里露出的骨头渣似的,小到容不下她过于粗壮的异族骨骼。
雪那时才五岁,将将能够记事了。他将将记住她的样子,干净的、整洁的、尊严的陌生人。而她也记得他刚被恐惧浸染的样子。他们在慌乱中相撞,最后在一片尸海中爬起,没有呼吸的成年人像被子一样盖在他们身上。
好一觉。
睡醒时,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天蒙蒙亮,另一个国家的军队踏来了,带着面对残羹冷炙的不满。他们抱紧对方,像两颗米粒被剩在碗里。大将军——那个嘴角撇着傲慢的中年男子,把雪从身旁拎起,他还抓着她的手。
于是他们成了亲人。怎么不算呢?把血脉的网一举斩碎后,他们之间的细微联系流动着唯一的亲缘。
雪长大了很多,体格已经接近半个成年男子了。他们也越来越像。因为拼命在对方眼里描摹着自己最早的样子——她坐在桌边,只是个弄诗小姐,他伏在一旁,只是她好奇的弟弟。
弟弟进来了,腰间多了一把剑。
溪的眼前恍惚闪过许多人,骑马的、拉弓的、醉笑的、狂呼的、冲在别人家门前的。
“姐姐,大将军赏了肉羹。”
没让他们去聚食处,那餐饭是别人送过来的。
雪的脸上洋溢着惊奇,仿佛“肉羹”是什么异域传来的咒语。
溪却不怪,她早听过,见过,端过,那是宾客才有的东西。
剑套冷亮亮晃着,越来越近。炫目如天井夜口里落入的星,他们也指着星谋划过——总不能一直待在将军府,这里不差她一个下人,可以攒钱,出去买个身份,像那个走掉的麦肤色大妈一样。京城还算开放,毕竟仗打得不嫌人多,雪有大将军的栽培,会有好差事。
剑搁在桌上,压住书的一角,不算太响。他们的谋划近在咫尺。
“今天比的便是最后一场,所以大将军才来看。”
小雪推断着这肉羹的来历。
“我是第一名。”
溪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小雪很少谈训练的事,也很少像今天这么开心,原来是一切都要结束了。
“但他们说我下手还不够狠。”
雪带茧的手指抚过剑柄。再抬头,姐姐脸上僵着怪异的神情。
“之前用的都是木剑。”
他急忙提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
姐姐握住剑柄,抽出,眼睫映在银带上。
“这剑落下去,便没有回旋余地了。”
早没有回旋余地了。
雪没说出口。
不是你残,就是我伤,天井外,他做的就是这样的事。见不见血又如何,见不得血,他早见不到姐姐。
这想法让他想起皮肉下露出的骨头,真实存在,但暴露出来还是让人恶心。道不明的愧疚让他反胃。他移开剑套,书恰好被风掀过一页,王侯将相、忠臣才子,不沾血的人真的有吗?
一只手伸来,把书收起,他望向姐姐。
有的。
但他不是。
辩了又辩,不如不做辩解。
“饭要冷了。”
他从姐姐手里接过剑。
沉重的物什一下子变轻,溪姐的眉梢抬了一下。
他不是第一次拿。
书躺在一边,还是被风不休不止地翻。
桌边,二人静静吃着饭,谁也不碰那碟肉羹,谦让一般。
是两个初学礼仪的小孩,也像两个饱餐烦忧的大人。
今夜无星。
只有一缕银光闪在房中。
他睁开眼,咽了咽口水,银光随之颤动。
“小雪。”
溪姐披着发坐在床边,像只孤独的鬼。
手中的物什很轻,被月光打磨得无比亮,抵在雪的脖间。
“姐姐。”
一滴月光从他眼尾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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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做错了什么?”
她垂下头。
“早知这样,我们就该死在那天。”
“可是大将军救了我们。”
他握住她捏刀的手,不拉也不拒。
“他们只是来晚了。”
溪姐的指腹抵在刃上,把它的冷和他的热隔开。一绺红又将他们连起来。
小雪夺过刀,扔到远处。扯过布条包住她的手,他很熟练。
她又梳捋他的发,一下,一下。她教他把衣领对正,把长发束得齐整,教他识字、读书。即使他最后总会扯着脏乱的领、破烂的衣摆,披着落散的发须回来。学了书,倒帮他在尸身搭的阶梯上更上一层。
“我最怕的,不是你杀人……”
溪姐的手落下来,抓住他的臂侧,掐得他生疼。
“国已亡了,无所谓叛与不叛;我虽视你作亲弟弟,也不在乎什么孝悌。”
“可沾了血,还要安心做人,是最难的。不然,那些军队,怎么豺狼一样啃净一个城?”
“夺了别人的东西,就怕自己的也被抢走;抢了别人的东西,就知道还能抢得更多。我最怕你变成那样,怕你自己丢了人心,眼里也再见不到人!”
说着,她越发激动,沙砾般的声音洒扬开来,以至于喑哑。
我不会的——雪想保证,又不敢保证。只是眼底浮出木然,一如他第一次举起真刀时的状态。为了回去见到溪姐,他想着她的脸,那脸却嵌在对面人的脸上。落刀,鲜血渗出,就像他砍伤了溪姐。劣马也是马,那人下去扎了伤口,便被派去别处。他没有杀人,可那感觉却挥之不去。
溪姐猛地抱住他,低低压抑着痛哭。他也流下眼泪,黑发贴着衣襟,蒙着脸。像一道道黑线划在脸上,把他划成千百片。
小雪没有拥抱的概念,溪姐也没有。把手臂搁在对方背上只是他们确定自己和对方还存在的方式。窗格渗涌着夜意,带血的刀躺在窗下,殷红久久不凝固,只一滴接在地上,混着微尘。
他们确认对方至少还留有一半在这世上。他的一半变成一柄落梅的剑,她的一半变成一本落霉的书。不知多久以前,有种病菌开始滋生繁殖,现在已经近于疯狂,要将宿主吃干抹净。
宿主痛吟着,却无力反抗,最后只想到毁灭自己。
“姐姐,我想活下去。”
天光蓦地发亮。
雨早已停了,天地一片肃爽清新。
床边还放着一盆水,毛巾斜搭在盆边,拧着他的大病初愈。
“吱呀——”
门开开,一个人走进来。
“大半个月,你终于醒了。”
汤雪意识一动。这是“猎人”的声音。
床上面目仍稚的男孩毫无反应,只是呆望着他。
“脑子没烧坏吧?”
和探鼻息一样的动作,“猎人”探向他的额头。他下意识一躲,动作很快。
“看来没有。”
军士打扮的“猎人”在屋内左右张望,似乎在检查少了什么,又像在检查是否多出什么。
小雪掀开被子下床,不觉任何异样。窗下的刀早没了,血迹处如新。
感到迥异的,只有藏在他身体里的局外人。
39. 流沙眼
天又响晴。阴霾散去,只是有点冷。
天井下,男孩抬起头,不知从哪飘来的雨,落在眼里。
他感到心里有个大水缸,忘记何时破了底。满满的水都流光了,再也不沉。却又盛满更沉的空虚。眼里的雨滴下,一滴一滴朝水缸里流,又流出去。
“小雪……”
一个女声堕入,砸在耳边。男孩没听到,自顾自走出门,四方的窄院里只余一双眼睛。
这是一双过去的眼睛。替男孩留在这里查看。
顿挫的声调在半空中漂浮,跃扬旋转,像微光中飞舞的尘埃。透过泛黄的光,这双眼看见一个墨眉长睫的女子把小男孩拥在身侧,教他哼唱故国的歌曲。他们有着一样深邃沉默的眼睛。
歌声诡异地上升,音调越来越高,如转着圈上浮的尘埃,环着舞回到枝头的落叶。女子的声音像金色的沙砾般洒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在一片大漠之中。
“快跑——”
音调达到顶点,近于没有内容的哀鸣。他迈腿,脚下却是一片流沙,越挣扎,越陷下。温暖的、滚烫的、越发紧密的细沙拥向他,洋溢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也许这里就是他的坟墓。
他的归处。
一切早该结束,溪姐还在呼唤他。流沙里的人慢慢放松身体。
“汤雪……”
“汤雪!”
热沙突然一改干燥,变得柔软而湿冷,直扑面庞。烈日高照的大漠里冒出许多树,荫蔽在头顶,苍绿繁茂,掀起一片凉。汤雪想撑起身,又被人按下,眼前一黑。面庞上的手遮在他眉下。
“你先把眼睛闭上,躺着缓一缓。”
喊他名字的声音改作要求,是宋梨,她的嗓子大概干了过久。
“你想死吗?”
她哑声问,裹着数层疲倦,已经听不出语气。
“什么……”
汤雪亦喉口发涩。
检查似地抹了把他的眼皮,宋梨挪开手,抓着他的食指按在锁骨处——搏动很慢,慢得不正常。她又把手背贴在他脸上,“我的手是不是很冷?”
“嗯。”
“那是因为你烫得跟着火了一样。”
她的掌心盖在他前额,仿佛真能摸出他升了多少度。
“我还以为鬼会发烧呢——”
“结果汪汪说,你这是想要摆脱身体的拒斥反应。”
汤雪抿了下嘴,没有反驳。
宋梨抬开手,牵起斗篷擦一遍他脸上的泪,风又拭过,一片清爽。她躺在他身边,两手握住他一只手,怕他跑似的。
“叫了你大半天,累死我了。”
“我眯一会,你感觉好点了再叫我。”
合上眼,她侧身贴住他,体温比之前降了一些。抓着他的手枕在脸侧,她才感到自己脸上也是湿的。一动不动,已经无暇顾及这不适。丝丝血腥味飘进鼻腔。
“你别看我,我身上都是血。”
不过血腥味宋梨也懒得顾及了。
这一夜“死”了两次,第二次是坠下山崖,想必是被野狼追的另一个人慌不择路了。
第一次任务成功后,一开始她没有叫汤雪,尽管心脏痛如刀割。她怕他醒得太早,什么也想不起来。毕竟吃了药也要想起的事,一定是很重要的。
等她实在不忍而给他传音,却发现根本叫不醒。汤雪皱着脸,神色悲痛欲绝,但就是不愿睁眼。担忧而无力干涉,她一遍遍传音,想等身体好点就把他拉出来。第二次又来了。
在山崖下爬起,黎明已至。她把汤雪拉出结心链,开口唤他。明知只是做梦,她却无端恐惧——怕他再也不回来,永远留在噩梦中。没想到这直觉竟然差点印证。
“幸好你醒了。”
她喃喃道,唇角贴上他的手背。
汤雪的心跳有些加快。但也只像刚发动的机器,恰及恢复正常。她又吻上他的指节,一道干燥的纹路印在另一道干燥的纹路上,谈不上舒服,只是为了让他紧张。
“宋梨。”
他低低唤她,往外抽手。
手指被抓得更紧,贴在她的颈侧,血液涌动在皮肤下。
“我们有一样的心跳。”
声音沿着她的脉搏传出,直入某条神经,刺向汤雪的胸口。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很难受。”
痛意在胸口迸开,原本属于她,现在属于他。
“别再这样。”
新的湿意浸入皮肤相接处,她放开他的手。泪水越界了。
“抱歉。”
汤雪望着飘摇的树冠,缓缓收回手。枝叶苍翠欲滴,晃去荡回,剪碎好多束光。
“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答应我。”
宋梨从他身侧离开,平躺在地,闭着眼。
“我答应你。”
风骤然停了。
宋梨睁开眼,胸中潜伏的节奏刚好恢复正常。
“哗啦——”
“……”
“哗啦——”
河水拍在岸边的节奏有些混乱,让人疑心下一潮还会不会来。
或大或小的鹅卵石上,明透透盖着一层水,改变光的方向,在石上铺出莹亮的波纹,连出一片绵延不绝的网。只网住光本身。
“哗啦——”
有些久之后,又来一潮,不送来什么,也不卷走什么,游戏一般,只为打乱灰蓝石面上微黄透青的光纹。轻而薄的潮推不了多远,像一只已伸直的手臂竭力往前一够,又迅速收回。
潮水未及处,蓦独独升起一缕烟,烟散去,留下一影红。而后分成两影红,一暗一明。
宋梨检视一遍全身的红,大吓。这是身嫁衣。
死主竟然死在大喜的日子。
又望汤雪,再次大吓。
如瀑如缎的黑发垂散在殷红帽檐之下,直及腰部。他怎么头发一下子变得这么长?!
“汤雪!你快睁眼看看!”
闻声,帽檐拂下,一身裹红的女子站在眼前,墨发及肩,却是旧式嫁衣的装束,汤雪觉得怪异,又莫名眼熟,只能望着她一遍遍在记忆中对照。
“不是看我!”
宋梨颊上晕起一朵和衣红相衬的粉,汤雪慌忙错开眼。对方走近,伸手向他胸前,勾起几束软黑。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觉头上有些重,汤雪低头,额前便洒下几缕发丝,挡在眼前。宋梨拨开,为他挽到肩后,定定盯着他的眼盛满怀疑,眉间积着没来由的担忧。
“这是因为……”
汤雪在斗篷下手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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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地搜索,摸出一张红色卡片。
“这个。”
“这个会根据需要的身份调整一些生理特质。”
“现在应该是蓄发的朝代。”
宋梨疑虑的表情转为不甘。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给你一个人!”
无奈低头,她指端缠绕起及肩的发尾,欲给这不合时宜的长度准备几套解释。
收起卡片,汤雪解开斗篷,白短袖,黑长裤,线条笔挺利落,还有一双极其“超前”的鞋。与他冗冗坠坠的长发格格不入。斗篷立马被宋梨拢了回去。
他俩不过是半斤八两。
“哗啦——”
浅潮又一次泛来,光波轻皱。
黑色长发从棕木梳齿中流过,昏驳的镜前,一身喜红的女子为端坐的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弄着发。光面里只有一个人的脸,另一个人的手。
扎紧发带,宋梨挪到镜旁,从镜子的角度欣赏自己的作品。
“不错……很齐整。”
就像以前一样。
尽管以前她不仅会帮他绑起长发,还会借他的头发编各种发型。留长发是很麻烦的,但他不得不留,她也趁机弥补一下“手痒而无法实操”的遗憾。
“谢谢。”
汤雪的眼从镜上移开,正对着她。这个执意要帮他的人。
他早想起怎么束发,大概也早做了无数遍,在溪姐教会他后。但提起那些事大概又会让她眉间积上担忧。
而今他的心里也积上某些东西,他说不清。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他甚至怀疑她早为他束过发。对他说过同一句“不错”,带着欣赏和得意的表情。
那身红像嫣然的花瓣,一片片落在心中的称碟上,压称的那头是理智,不断加码。倾斜又平衡,像被顽童不断摇震的门锁,丁铃当啷,一刻不停。
“头发太紧了吗?”
她突然问。
“你看起来不太好受。”
未等他回答,她又转到他身后,抽了抽侧绺,齐整的发冒出散乱。俯到镜子的高度看了一眼,宋梨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太久没帮人扎过头发了,等我再试试。”
她直起身,拉散发带。
布段沿着发缎滑落在地,镜中,背后的身影消失。长发从聚合坍散下来,一切归零,又留有微微弯曲,显示它曾被改变过。
“哗啦——”
浅青莹黄的光波网住一个人。孔洞柔疏的光网微微翳动,恍惚间就像网底的人在挣扎。
只有正红的衣袂飘摇在水中,水无孔不入,腾动无力的裙摆,竭力将其焕活。
包裹在水与布中的人一动不动。水流声隔绝许多天地间的噪音,让她感到宁静而自由,终于有空间处理无法劳人解开的纠结思绪。像捞起脆弱的金鱼,宋梨一点点掬起记忆。
汤雪“发烧”的时候,她才知道所谓“活人体感”就像一层皮,会盖住鬼的原貌——死后刚到地府的样子。所以,当他竭力挣脱时,就像回到死态——苍白的脸覆上蜡色,淡红的嘴唇染上乌青。
鬼当然不能再死,可她还是吓得不轻,怕他真的没命。
出乎意料地,一些容易被“皮”遮住的东西也表露出来。
汤雪的颈间嵌入一道稠红的血痕。
40. 痴情种
“你一向是个放得下的人。”
锁链划过铁物,敲出冷硬的金属质地。沉厚的男声就踏在这质地上,像刀尖悬曳过绸布,挂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洞痕。
黑发披散,在窗格中寻找月影的罪囚转过身。发瀑表面齐平的弯曲早已消失,像从未扎束过,散乱在后背、前胸。
他的眼是困兽的眼,黯淡中熠着久远的凶光。平视着那个软甲威武的男人。
男人有些惊讶,然而很快收住异色。在倦兽面前露怯是可笑的。月光移转一个细微的角度,他鬓间的银丝随之一闪。铁栏外,背对他的手下一动不动,像被月光拉出的影子。影子背面是一张鬼面,黑漆,木獠牙,有着不同于困兽的,温顺的凶狠。
“为什么不处死我?”
披发者开口,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寒冬里呵一口雾气。
“作为一员主力,战时逃跑,按军纪当死。”
男人熟稔地陈述规则。
“我只赐了你不痛不痒的几鞭。”
“你不感激?”
“我甘愿领死。”
又是一团绕着冷气的淡雾。
“你不是第一次跑,”男人掸尘般略过他的话,“都是因为女人。”
“但你放得下……所以我依旧让你跟着我。”
男人意在点醒他。
然而他早醒了。
“我放不下。”
他切齿道。
“只是坚持着苟活。”
为了苟活下去,受着仇人的姓,把家人、故国抛在脑后,做了十五年大梦。等梦醒来,那个向他姐姐拉弓的人早战死了,白骨不知枯在何处。背后主使者,是他这只伥鬼伴的虎。
“你是个可造之材。”
男人沉声定论,像在敲平一柄微折的宝刀。
对面的一双冷眼为之颤抖。他有些顺意。
汤血。
这个名字是他花了心思的。所到之处,血如雨,浩浩汤汤——舞兵弄权者最浪漫的期望。他幸运在有块好铁。刀已成,不会轻易地放。
可造之材。
咒言一般箍着汤血。残垣断壁里,遗物似的被大将军捡起,作为掳掠的一块边角料。反反复复,经年累月地锻造。光滑锃亮,可以折射出溪姐恐惧的目光。用他唯一的贪念做辅料——他越想留在她身边,就要沾越多的血。就离她越远。
本想和她一起活下去的。他脑海渗出残余的愿望。
“你为什么下令杀死我姐姐?”
男人的眉头抽动一下,旋即释然。
“我是放她一条生路……你姐姐不愿受我赐姓,你可知道?”
汤血眼里驻惊。赐姓的事,他病愈后才听说。
“她是高门女子,亡国做了奴隶,已是一重耻辱;在我府上,要顶着你的名字过活,纵使在京城赎了身份,也只是个下等人。这前途,亦是她承受不住的。”
“不愿跟着你受姓吃官禄,谋生又只能替人端茶送水。你以为我不杀她,她便活得长吗?”
他追着汤血垂下的眼。
“你姐姐是哪种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汤血扫过男人佩剑上的寒光。泥围铁铸的牢笼里,另一只猛兽这才露出獠牙。
他们姐弟受了他的恩,亦要承他的罚——溪姐实在太明白,抢了别人的东西,便知可以抢得更多;抢多了,便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
“你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
男人被那双抬起的眼问住。明白这宝刀要举刃向他了。
“谁有利器在手,谁就有决人生死的能力。”
他后退一步,抽刃落在对方颈侧,亦是向身后鬼面示意。
剑光一点点侧转,他继续后退。
“兵戈也好,权利也罢。”
剑是镶金嵌玉,暗纹流光的名剑,陪他步步青云,剿遍战场蛮军,朝野敌党。只是太久不用自己动手,恐有些钝了。幸有磨利的人刀在后,纵不敌汤血,做个肉盾也好。
月光幽幽,顺着银带细细倾流,眼看着罪囚步步逼近。他终感自己识人不利,以为无心权势者,却是个困于情爱的痴种,拎不清轻重。
银光一倒,剑柄翻转,未及破喉,名剑已换入他人手中。他大呼身后鬼面者。
地牢里恍静一刹,只听风动。
汤血将剑架在他喉上,提防着铁栏外的人。临终清算,还要卷入一个无辜者么?
鬼面缓缓转过头,先是漆黑的边沿,然后是尖凸的獠牙,凹进的眼口看不清神色,汪着一潭浓黑。
“铿——”
他听见剑出鞘。
名剑离它的主人越来越远,孤煞煞悬在半空。剑端指着张开方形口的鬼面,獠牙颤动,似在狞笑。
“叱——”
剑从血肉中拔出,软甲贴着壁栏滑下,擦出重而尖锐的铁音。地上的人心口涌血,不住地抽动。
“你要他的命,我要他的位置,各取所需。”
方形口中吐出一句话。
面具移下,大将军的副手,神情俨然已是权柄在握者。下意识地做着交易的姿态。
“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他把鬼面挂到汤血平伸的剑上,后退一步。
汤血掌剑,走出牢门。剑端斜下,木面具直直坠地。
对面指节一紧,带血的剑锵然亮起,直指汤血。
“附近可有马匹?”
没料到这个问题,剑上血光晃了一下。
月光隐退,一切遁入黑暗中。
是夜,地牢异动,一死一伤,逃了一个,策马不知向何处。
月无尽明,弃下赐名的逃将奔疲着,在广袤的天地间找寻自己的名字。
军中新换的头领,枕着他的马蹄声,彻夜难眠。
谁能真的放下?谁能忍心放过?
通缉文告纸鸟一般追着他翻飞,从野到国,从北漠到边河。
京城外,飞黄燃红,他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歇息。破庙破棺木,蛛网摇尘,宝剑赠友人,多年后,流转民间某处。
寻常屋檐下。
窗扇大开,昏驳的老镜前,汤雪拢起披散的乌发,发带却不在手边。他莫名很心慌。
宋梨走后,他栽在床边大梦一场,记忆大概串联起来,却总觉少了什么。翻来掀去,将铺榻和棉被都检查了一遍,怎么也找不到。散着长发,只觉颈后发闷,慢慢地生出一层汗,被风浸得发冷。
“汤雪,你干嘛呢?”
脑中陡地一响,他先是一惊,而后舒一口气,仿佛找到目标物一般。
“发带找不到了。”
他很快回应。
“再买一根呗。”
宋梨不屑道。
“急成这样……我还以为怎么了。”
“你来接我吧。”
她拧着衣服上的水。
又猛地一呵:
“不!”
“现在不方便,等我再叫你。”
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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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音通道,宋梨站起身,看着身后的男子。细眉短目,下撇的嘴微微张开。衣着很得体,整体不算难看,只是有分苦相。
“我不是鬼。”
她很正常地说出一句不正常的话。
“我知道。”
男子收了收下撇的嘴角。宋梨注意到他衣袖上部紧紧拽着一只手,一点黑从他臂旁冒出来。
“你背后是谁?”
男子错开身,露出一个个子稍矮的女人,她又慌忙朝他背后躲。男子抓住她一截袖尾,让她站在自己身旁。“这是我家下人,她来水边浣衣的时候发现了你,于是把我叫过来。”
宋梨绷紧的身体稍稍卸力,她微微点头:
“谢谢二位好心,我没什么事,你们走吧。”
女人的脸早像见了鬼一般,扯着撇嘴的衣摆便走。两人转过身,低声絮语,拉拉扯扯着。没走出几步,一个突然把另一个胳膊一甩,快步离开了。
宋梨低着头继续拧衣服,水声滴答,并未注意到前方只余一人,还往回走了过来。直到一声呼喊扰来:
“姑娘!“
她抬起头,不明意味。
“你是逃婚到这的吧?”
男子讪笑着,走到她跟前。
“是与不是,干你何事?”
宋梨往旁走一步,语气冷淡。
“瞧姑娘问的,我只是好心打听一下。我家宅邸离这不远,姑娘若是需要帮助,不妨到府上小住几天,另谋后事。”
“不必了。”
宋梨捏了把袖摆,水流溅地,男人赶忙躲一步。
“公子快走吧,你在这我很不方便。”
“姑娘的头发是怎么了?”
宋梨终于侧他一眼。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浅浅一笑:
“公子不知,小女是刚还阳的鬼。生前犯了重罪,做鬼后头发是要剪短的。虽然又成了人,头发还没来得及长呢。”
男人被吓得一咽,又得逞一般笑起来。
“姑娘犯的是什么罪?”
宋梨一惊。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正常人见了她这副样子早该跑了,他却过来问东问西,没有一点眼色。不是心肠极好,就是心肠太坏。无论哪个,心眼倒是挺大。
她转身就走。
“说出来,怕公子吓破胆。为你好,还是离我远远的。”
衣服太重,她走得不算快,急急给汤雪传音。
男人依旧不识趣地黏上来,在她身后紧追。
“姑娘都不怕,我怕什么?”
一路紧趋,她看见一个转弯处,突然停下脚步,沉沉道:
“那么,公子可别腿软。”
牵住他的衣角,她把他引到岸边,指着对面一艘小船。男人的眼睛跟过去。
“夜里,正是打更时,早忘了是几更。”
“月光是很好的,河面波光粼粼。”
“他就坐在船板上,风轻轻地吹。”
说着,她的手浅浅划过他的后背。
她绕到他身后,两指点在男人后脊,发力。
“我就这么一推。”
“这算什么?”
他得意地转过头,想她还是女儿家,编故事也逊一筹。
“他早死了。”
宋梨后退一步,看着男人不敢转回的眼。
“我干的,是杀夫弃尸。”
她往他猛地一踹。“扑通”——男人跌到河里,凫过的野鸭扑闪闪飞开。
41. 何意味
烟霞满天,晕得长街上人人面颊如醉。
拥挤的人潮里,一点亮黄不远不近地曳在黑衣男子身后。如果不留心那黄衣女子紧随黑色背影的目光,很难看出他们其实是一行人。
他也学会打暗语了吗?
宋梨捏紧袖摆,一对上不时回头的汤雪便迅速将目光移开,作出对艺人、商铺、小贩感兴趣胜过他的样子。可等他一转过头,她便拼命想从他身上看出个所以然。
一身亮色在整条人河里都很显眼,这是宋梨贯有的喜好,不是汤雪的。可他恰恰买了这件衣服来应承她的“随便,能穿就行”,和她曾穿过的那件相差不大的颜色。他一面走一面留意她,很怕和她走散,宋梨却觉得他在留心自己的反应,无论如何也不肯和他并肩而行。
汤雪突然停住,在一扎高高举着的红色物什面前,宋梨顿感不妙。这玩意儿怎么哪个时候都有?!她嘴里叫着“借过”向前挤去,一边盘算把他骗走的话术一边后悔。要不是在此还有两次任务,他们早该离开的;要不是汤雪愁眉苦脸,他们应该正在旅店里呆坐着——而不是出来散心,冒着让他触景生忆的风险。
终于凑到汤雪身边,宋梨抓住他的胳膊,随着眼前人转身,一串冰糖葫芦凑过来。
“我们一起吃吧。”
“我不饿!”
惊讶地盯住她,汤雪眼里映上她耳廓内一盅粉。
“可是……我一个人吃很奇怪。”
他没有点出她明显的错误,只是强调他们之间确有的关联。
宋梨讪讪接过竹签,“嘎嘣”一声,咬得很不甘。
汤雪要真想起来了,就该直接开口,而不是明里暗里用旧事刺激她。当初给她火葬那次,他便早打探到她的计划,却不点破,可见他不完全是她以为的那样。经了这么多年,也许更沉得住气了……
“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宋梨扬起衣袖晃了晃。
汤雪像只被光点捕获的猫,认真盯住那溜移动的色彩,直到她的手完全垂落。
“我不知道。”
他站远一步,将她打量一遍。
“只是莫名觉得你会穿这样的衣服……是不是不合你的意?”
“也没有。”
宋梨闪开眼,咬一口糖葫芦,汤雪也很自觉地又咬一口。像音画不同步的电影,糖壳碎裂的口感在碎裂声后半秒出现。
咽下食物,又有一个问题被吐出来:
“你喜欢冰糖葫芦吗?”
“我不知道。”
“你感觉下次看到,你还会买吗?不会的话就是不喜欢。”
汤雪的大脑突然卡住——下次,会有下次吗?冰糖葫芦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吧,何况他很快会回地府。紧接着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买东西,不为一点务实的方面,也没有莫名的愧疚。
“我想我是喜欢的。”
他说着,眼睛微微弯起来。确实是与话里相符的表情。
“那就多吃点。”
宋梨不自觉模仿他嘴角的弧度。很好,这样一直犹疑着就好,直到她离开。她心里满意着,并不认为这满意有一半是为他那句“喜欢”。
天色又暗了一分,铜铁乐器声大开大合席卷而来,紧接着是叫让声。稠稠的人河从中分开,成了两块高度压缩的长形糍糕,或些被压进街边商铺,又努力挤出,却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更好的视野。宋梨被堵得寸步难移,只得举起未吃完的糖葫芦,避免它沾到旁人。
周边的挤压越来越瓷实,乐器声也越来越近,铺天盖地,喜气洋洋。锣鼓吹乐响成一道颇有威压的墙,为微晃的喜轿将前路打开,轿子前前后后则是实体的人墙,个头高大的男子围了一圈,栅栏一样露出轿身,似乎存心不让看众们看个痛快。
“这次阵仗更大呢。想必是喜欢得不得了了。”
宋梨望向前排议论的人,“谁呀?”。
“郭老爷呀!”
怕她听不清似的,两个人振着声回过头,一副怪人没见识的表情。却见到一张生得姣好的脸。“姑娘不知道郭老爷?”语气立刻缓和下来,他们的注意力也从看物转到这名看客身上。毕竟这种事再好看也不算稀奇了。
宋梨想着那身扔在旅店的水浸喜服,作出兴趣浓厚的样子:
“我不是这儿的人,还请二位讲讲。”
“姑娘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这方圆百里没人不知道郭老爷。大户人家里,他是财力最雄厚的;财力雄厚的人里,他是最……”
那人张着嘴,侧眼,戳戳身旁的人。两人相视一笑,笑得有些猥琐。
“最会怜香惜玉的。”另一个人接上话尾。
“怜个屁!”
宋梨随着骂声转过头,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挤过来。
“那老头就是个欺男霸女的……”女人凑到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头蛇。”
骂完,她才放大声音,眼睛鄙夷地扫过前面两个男人。
“我表舅子跟那姑娘同村,她家有姐妹两个,从小没了娘,跟爹过活。她们爹欠了姓郭的债,去年死了,姓郭的就让她到府上做工抵债,这才开春,有个小妾没了,就要娶她补上。”
“那嫁人的是姐姐还是妹妹?”两男子扫了眼走远的轿顶,转头问道。
“我怎么知道?”女人白他们一眼。
“你怎么不知道?!谁去做工就是谁呗!”
“这事可没那么简单。”
女人露出一种恐怖的表情。
“这今早碰上我表舅子,听说郭家来人,那姐姐让她妹妹打着掩护逃走了。一档子人到处找,姐姐没找到,那妹妹连带着她姐的嫁妆也不见了……我还以为这桩事成不了,谁想到,轿子照样来了。”
“她们俩怎么不早点跑?”宋梨忍不住问。
女人朝一队人远去的方向瞄了瞄:
“那郭家人可贼,婚服和嫁妆一起送呢。那姐姐大概是为她妹妹打算,想给她留点东西过活。”
“嫁妆都收了,还不乖乖嫁过去。”一个男人颇不平地说。
“就是,按郭老爷的调性,去过郭府上,难道还有别人愿意娶她么……”另一个人附和道。“这下说不定冤了她清清白白的妹妹。”
人群已松散一些,两个女人嫌恶地退到台阶上,眼睛齐刷刷钉向附和者,“你知道什么?!”
那人声音高起来:
“我怎么不知道?!”
“你去问问!郭府的下人哪个不是……”
他扬着头逼向台阶,像只揺着脖子的斗鹅。
“唰——”
一根竹签由余光边缘落来,斗鹅吓得把长脖子一仰,直接失了重心。坠落在签尖端沾上睫毛的毫厘之遥停止,留他猛跌在地,连身侧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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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拉不住。
他恼怒地看向抓住坠物的黑衣男子,才发现那“暗箭”上还穿着一颗红色果子。
“没拿稳。”那人话里并无歉意,甚至没低头,只是小心地把糖葫芦收近。
刚刚杵在旁边那么久没事,现在倒手软了?!正要开口骂人,另一支不长眼的签子也飞过来,趁着仅有的残糖粘在他怀里。
“我也没拿稳。”
台阶上,黄衣女子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
这真不是个好地方。宋梨回到旅店,看到椅子上未干的红色嫁衣,只觉瘆人。最坏的猜测,那段八卦里的姐姐就是投水者,本想让妹妹带钱逃走,自己以死摆脱,结果还是没逃出那恶霸的魔掌。如今她留了命,会不会反而又进了那方监狱般的轿子呢?或是她的妹妹……
看汤雪咬下最后一颗,她故作轻松地打趣道:
“你身手不错,吓唬人有一套。”
汤雪把竹签搁在桌边,有些脸红。
“生前学的东西还记得点。”
宋梨又笑笑:
“看来你记得很多,那个大姐说你有教养呢。”
椅背架了衣服,汤雪望望,坐到床边:
“我也有个姐姐……她教了我很多。”
他的眉梢委上几分凄色。
宋梨反应半晌,大脑像雪花屏的老电视,沙沙乱响,就是跳不出画面。他分明说过他没有家人……宋梨恨不得拍拍额头,如果这样能把脑子修好的话。是汤雪记忆错乱了,还是她记忆错乱了?!那个药,真的是用来恢复记忆,而不是凭空造出记忆的?!
“和我讲讲你的姐姐吧……你的所有家人。”
宋梨用力握住汤雪的手,仿佛这样他的想法就能分毫不差地进入她的脑子。
窗外,夕光一层层淡入深空,而夜虫一声声浮出草木花藤。故事很短,因为丢失了太多细节,也因为两个主人公的相处不过五年。一场雨让他脱离了噩梦,也把他的美梦带走;又有一场雨将他的噩梦归还,附送一片荒凉的现实。宋梨第一次觉得雨是残酷而狡猾的,它让人生病,却不是病因本身,只是助推者。就像那个不太露面的大将军,没沾一滴血,就杀死了两个无力反击的孩子。
“我把她忘了,最后,也没能亲手为她报仇。”
汤雪将她的指尖攥得很紧,宋梨感觉不到,依旧被他的自责感染。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
她望住汤雪泛红的眼。
“在那个年纪,亲眼看着自己仅存的、最重要的人离开。你要怎么背负着这种记忆活下去?”
汤雪垂下头:
“那我也不该……”
“你没得选。”
宋梨将他打断。
“人就是会这样,无法承受的时候,就抛弃一些东西。有时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每个人都会。”
“至于报仇……杀人对你来说,更像一种惩罚吧。”
她抽出手,拭过汤雪颊边的泪。
“那样的结局,也算上天自有公道了。”
汤雪楞住,久久无言。宋梨不再多说。
没人能替一个人原谅他自己。她只有默默陪他承受内心的沉重。
长夜已始,宋梨望向因为潮湿近乎血红的嫁衣。她想到有一个人即将被这颜色吞噬。上天和公道,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信的。
42. 花烛夜
皓月当空,假山屹立的池心,漾着一枚相差无几的复制品。与本体不同,它急剧波动着。
郭府前院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中,一片觥筹交错,嘈杂至极,连烟花爆竹声都能被遮掉一半。郭老爷今日迎娶第十五个妾,算上命薄的,应该是第二十个。许多爱热闹的纨绔子弟不请自来,为了找乐子,也为了沾沾郭老爷源源不断的艳福。
最沾不上福气的,是夜巡的郭府家仆,老爷到手的女人跑了一次,本能放一晚的假也放不了了。把灯搁在脚边,一对黄指头架着烟管凑到嘴角,猛吸一口,好像要把这夜一股气吸尽一般。
“呼——”烟气吐出,悄静的后花园落下一团云雾。
阵阵缕缕的青雾里,一个红色身影一闪而过。烟管旁的嘴倒呛一气,急剧咳嗽起来。
连忙迈出几步,烟管折回,插进裤腰带里,假山底的灯笼被匆匆拔起。
红色的背影在石板小径上越来越远,个子小,步伐不大——是个女人!后知后觉,灯笼被举到空中。
“新娘子跑了——”
迷宫似的后花园里,数提灯摇摇晃晃穿梭起来,水中月影越发随之震动。不过毕竟人稀,声量不算大,花木间的混乱并未惊动院墙内另一拨混乱者。早办岔了一回事,管事的也不想提早领罚,只是不断差人去找,暂任主人在喜庆的氛围里安心娱乐。
戏台上,歌声柔媚婉转,曲声悠悠扬扬。一派靡靡之音被风送远,等到了居处院墙外,早已与总管忙不迭气的步伐拍子不合。真金白银砌出来的豪宅,气派归气派,实在太大。总管按下砰砰乱跳的心脏,想这女子也是个能将,一路逃到后花园还有力气。
推开门,远处居室纸窗内红烛正亮,一派祥和。只是少了两个看守的。
“喂——”
怒上心头,他放声大喊。
“叫你们不好好守着!死哪去了!”
烛光晃了晃,他吓得一怔,窗前约约映现一个灰影,一个女声透出来。“大人,外面两位突然走了,是走水了吗?”
门前人趔趄一步,见了鬼似的。随即又壮了胆,朝里面叫道:“没什么!你好好待着就是!”
那俩臭崽子!他在心中暗骂。准是听了热闹就往外跑了!还有那个胡说八道的人,非把他烟管抽弯不可!后花园幽会的人这么多,见个女人就说是新娘子。真是闲疯了!
找不到人撒气,他踏出门槛,把院门重重合上。
红烛旁,宋梨掀开盖头,哑然失笑。早知这新娘就是死主,何必费这么大一番功夫。又觉凄然,一模一样的红嫁衣,已是第二遍穿,有两条生命本是葬送在今天的。
从桌边起身,忽听一声响,一个纸包躺在脚边,是从衣管中落出的。宋梨捡起,头顶浮出久违的面板。
【宋梨亲!本次任务您需服毒身亡。】
霎时之间,她回想起和汤雪闯入时那女孩红妆下微妙的表情。“你姐姐托我们来救你”——她冰冷而愕然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后释开。姐姐还活着,她也不用嫁人了——宋梨以为是这两者的作用。
回过头来,原来还有一层意思——她又有了生路可走。
宋梨捏紧药包,给汤雪传音:那番功夫也不算白费。
酒尽客稀,郭老爷迷瞪着醉眼,惬意地躺在轿椅上,任人向居处抬去。洞房花烛夜,人生得意时,还有人能比他更得意吗?方圆百里的美女,不是躺在郭宅的床上,就是躺在郭家的山里,只要他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哼着小曲儿,他自认比神仙还快活了。
不知神仙会不会喝醉,今夜他是格外醉了,毕竟早过了耳顺之年,再高兴也不该这么喝。摇摇晃晃走近院门,像是后脑遭了一击,他突地栽倒下去。下人顾不上扶他,因为门早已关了。
迷迷蒙蒙中,似乎有雨声,雨点把他打得好一阵痛。他努力睁开糊住的眼,天已经混着微蓝的亮。摸上脸,像刚从水盆里瓮出来,然而并没有雨。坐起身,他发现自己在后花园里。还穿着新郎的衣服。
“吧嗒”、“吧嗒”。
郭老爷转过一截皱皮的颈子,酒立刻醒了一半——一个面目清纯的红衣女子小步趋来,面带微笑。也许是天还没亮,她的脸白得发冷,而一双圆眼格外得黑,眼珠大而不活。
“老爷怎么不来找我?”
她轻轻柔柔开口,带些哑声,倒显得分外娇弱,立马勾起他的怜爱之心。
这是他的新娘子吗?他不由愣了愣神,随即想起那丫头跑了,还没找回来,于是跟她妹妹拜的堂。她妹妹也不错,别有一番风情,像个病美人。
不等他回答,美人猛咳起来,似乎存心应证他的猜想。他站起来,□□着拨她遮面的手:“你不是来找我了?”她的手冷得他一激,握冰块一般,把他的笑也冻得僵了一下。他不敢再用点力度。
女子缓缓放下手,抓住他,然后贴上脸来,浓浓一笑:“是啊,老爷,我来带你走。”
两眼一弯,几股血从她眼底、鼻腔、唇角流出,一张丽面顿时斑驳。郭老爷大骇,使劲挣她的手,却像被冻合一般,怎么也挣不开。“我来带你走啊。”她带着笑意一遍遍念着,血从口中涌出,越来越多,滴滴流流落在他手上,半冷不热。
“老爷不是喜欢女人吗?怎么不记得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这么要求我,怎么迟迟不来陪我?”她松开他的手,看他生生跌坐回地上。
一身喜服的老头早没了神仙的快活样,揪着草根不住地蹬踢两条软腿,一寸半寸地往后移动。
“你是谁?你是谁?!”
女人突然改了笑脸,厉声叫道:
“想不起来我是谁,你就别想活!”
女子一步步逼近着,他竭力在脑海里搜索。
“翠萍?……小凤?!……六禾?!”
报菜名一般,他把送走的小妾一一念过,连带着那些没有嫁给他的。女子仍不依不饶。他又把只见过一面的也抖出来。草地已被他蹭出长长一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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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
沾过的女人这么多,他哪能个个都记得?!绝望中,他开始叫下人的名字。
“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她一双冰手向他掐来。郭老爷再管不了腿有几分劲,翻起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叫狂呼。可惜此时太早,郭宅又太大了,无人回应。
狂奔一阵,他小心回过头,身后空空如也。是噩梦吗?他擦一把额上的汗,湿湿濡濡,自己满手是血!……快醒吧!快醒吧!
转回眼,他努力闭了又睁,然而怎么也醒不过来。又闭,又睁,他没有别的办法。
赫然——红衣女子出现在眼前,血面连着嫁衣,已经辨不出原本模样。
心脏一紧,他想要大叫,已失了声,直挺挺往后倒去。微蓝的天又亮了一点,颠倒旋转着,最后被拨回一样,恢复夜色。
红衣女子使劲擦了擦被血盖住的眼,从他身旁悠悠走过。
“不知道那个帮他到处物色的二儿子在哪?把他也吓一吓,免得浪费我这身好扮相。”她给躲在远处的黑衣男子传音。
“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好,我也不方便看着你……”对面有些忧切。
“我会小心的。”
她跪在池边,掬水扑了扑脸,露出一对紧闭的眼。不敢往水里看,宋梨眯着眼起身离开。
“你吓唬人也很有一套。”因为传音,他话里听不出语气。
“我从电影里学的……不过我本来也有点天赋。”
“电影是什么?”
“等会跟你说。”
宋梨微微侧身,却不转头。淡淡开口道:
“是啊,又见面了。”
几米外,一双短目微眯着望向她,下撇的嘴角抬得挺高,笑得却苦:“姑娘不是说不来我府上?我不邀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既来了,当然是有事要办。”
撇嘴男子冷笑一声。要不是和婢女在此厮混到半夜,又莫名被叫声吵醒,还碰不上她来办贼事。“私闯民宅是要办什么事?要是为了那天的事道歉,我就不计较了。”不过计不计较都要把她抓起来。
“那天……什么事?”女子的倩影里传出几分笑意。
“你你你!你把我踹到水里!干了坏事还这么不知羞耻!”男子说着,几步冲上前,却不敢走得过近。她身上似乎飘来一股怪气,令人心里犯怵。
女子笑得抖动起来,仍不转头。
“你要办什么事?”男人拢拢敞开的衣襟,朝身后同样衣衫不整的女人招招手,然而没有动静。回过头,她早跑了。
“我要找郭家二公子。听说他最会识美人了,我来自荐一下。”
“要是公子能帮我引见,我就……”
“嗐——”
男人突然瞪着眼转过头,把手从衣襟上放下。
“这不巧了!”
“我就是郭家二公子!”
“早知如此,那天我就能把你带回来,何必闹这么多误会呢?”
43. 春宵梦
一阵寒气浓重的阴风吹过,瑟得他后脊一抖。不过美人就要到手,他心中很是痛快,便敞着领任它吹了。倒是那女子缩了缩脖子,猛地咳嗽起来,像被引出了急症。
“咳咳!确实是……很巧!”她的吐字都跟着咳动激烈起来,显出某种疯狂的语气。
“二公子……那天我话还没讲完,你就吓得掉进河里了。”咳罢,她很可惜地说。
“那就讲吧。”男人懒得再分辩,把手重重捏住她的肩,又往她臂上滑去。衣料冰得沁人,他等不及把她拉进房中暖个火热——就算以后名义上是他爹的女人,哪个他碰不得。
女子很解风情地抓住他的手,比衣料还要冷一度,又潮又湿,像沾了一层比水更稠的东西。“我犯了重罪,却能还阳,因为——”她慢慢转过头。
“你害死的女人让我来找你。”
一声惊叫,晨前的浓雾都被震散一分。花木里的栖鸟腾然飞起,久久才逐个旋落,似乎很不满意——这样热闹,还没到早晨呢。
残月渐渐隐散。
“电影……等我们回现代去看吧。”
折腾了一夜,宋梨扒下里衣,一脚踩进浴桶。
“之后还会回现代?”
“当然,我已经——”
摸索出规律了。三次现代、三次古代,又是三次现代,还用猜吗?
还没说出口,她想起汤雪不知道。
“已经累得不行了!汪汪告诉我的!”
宋梨暗暗给汪汪传音:“你别跟他提之前到过古代,不然我……”
【是的!】
汪汪的声音陡地响在两人耳边。宋梨赶紧传音制止,可汪汪并不理睬,只自顾自继续说:【宋梨亲闯祸的时候,咱们还在试用阶段,数据是有序抽选的!离开这里,还有三次现代任务,三次古代任务。】
【汤大人想体验现代制品的话,可要抓紧时间了!】
“好的。”
汤雪的应允声从房间背侧传来。
汪汪改换传音通道:
【宋梨亲,那三次任务咱系统不稳定,对您照顾不周,想必让您难为了。您不想提,我不会提的。】
宋梨松一口气,回以传音:
“嗯。确实让我很难为……不过只要保守好秘密,你就还是我的好汪汪。”
浴罢,吃了个早点,宋梨拉着汤雪坐到床上。
“下个任务之前就睡觉吧,本来也没恢复好,我实在没力气出门了。”更重要的是,万一出门又想起点什么,麻烦来得更快。
“好。衣服……”
汤雪按下她勾住腰带的手。
“穿着外衣睡很难受。”
“我自己脱。”
放开手,宋梨尴尬地抖抖被子,理理枕头,仿佛这样可以清洁掉怪异的气氛。从床头理到床尾,她忙乱的动作突然停下。“这是不是你的发带?”
汤雪将外套披搭在椅子上,摸了把头上的发带,又转过头。一根黑色的带子被宋梨夹在指缝中。
“好像是。”
他触了触,熟悉的质感,和头上那根一样,于是扯住一段,想要收到安全处。
宋梨捏住另一端抢过:“不用放在别处。手伸过来。”她将发带缠在他右腕,系上紧紧的结。
“谢谢你。”汤雪说着,坐回床边。宋梨突然撑起身体,迎面向他靠来。“还有一根。”
丝带抽动,她身上的浴后气息扑来,干净的皂气,有些热。汤雪的黑发随之散落。
“另一只手。”
她推上他的衣袖,目光在看见他腕上暗纹时滞了一瞬,又很快落回发带上,很认真地将其环拢。她想问吗?汤雪探究她睫下目光。为什么不问呢?随着她睫翅的闪动,他呼出一口郁气——不是自己防备她太多?
“这个是视纹镯。”
他对上她含着讶异的眼。
“让我能够通过视觉感到痛觉的能力,是到地府后我求来的,来自“视痛纹’,一个帮人‘看见’痛觉的纹身……只不过没有真的纹在身体上。这个镯子将它可视化了。”
“你为什么要求这种能力?!”
她扯着发带的手突然用力,勒得汤雪一痛,立刻感到,她急忙松开手。带子滑下床沿。
“我还没想起来。但是……”汤雪俯身捡起。“我想快了。”
他将丝带递回,一端垂在她的手心,悬住——他怎么总理所应当地受着她的照顾?
“怎么了?”宋梨又关切地凑近。“没什么?”他将东西搁下,为了避免更多误会。她显然不在乎,而更在意别的。喜服明明被她扔在郭府唬人了,汤雪眼里仍冒出那抹红色,连带着心门“叩叩”乱响着。
她一直是这样。汤雪侧枕着一席青丝,宋梨的体温从背后传来。床太小了。
一点点往前倒数,他不得不例证些什么——她为他系带子、束发、拭泪……她总是为他拭泪,甚至在还不熟识的时候。真是容易同情别人……也不介意和人接触。而自己,拼命躲她,如避洪水猛兽,直到再也无法忽视她的帮助。口是心非地,忐忑着靠近,又被她接纳。
“砰……砰……”心跳自我强调。
意识的海底,有枚空钩被咬住,连着长长的渔线。线端被剧烈拉动,起起伏伏。不该出现的猎物想要顺着线身一举浮出,他是无措的钓者,明知拉起的东西可能将他一口吞入,也松不开手。已经晚了。
他翻过身,将她拥在怀里,吻落在她的鬓角,额头。
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她朦胧的笑眼吟吟切切对他说。
红盖头落地,一身嫁衣,她转身向他走来,紧紧抱住他。像为他梳发照镜那样理所当然,她为他斟酒,与他同饮。杯相交,腕相贴,冷冽的酒液里泛出甜意。她的唇也是甜的。
不对……他告诉自己。可他的吻又落在别处。像一只迷途的,慌张的羊,他乞求她的指引与抚摸。“我也爱你……”他听见她这样说,还觉得不够,他要听很多很多遍,很久很久。可她没有再说,她睡着了。夜已很深了。
冥冥茫茫的漆黑中,他想起自己真正想听的话——我不会走。
“哈……”
汤雪猛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如刚从水底浮出。
眼前是一面墙。长发湿湿贴在颈上,他仍侧躺着,背后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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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少了什么。翻身坐起,宋梨已经消失。只是梦——不该做的,他什么也没做。可不该想的,他大概都想了。
幸好。汤雪一卸力躺下。自己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幸好。
然而他们之间是很难有秘密的。
“汤雪,怎么了吗?……你最近一直这样。”宋梨的声音从某处询来。
“什,什么?”他没想到自己会结巴,还是在传音的时候。“我没什么事。”
“就是……你总在心慌……发热、冒汗……好像很紧张,准备着要做点什么,又压抑自——”
“我很不适应。”他将她打断,“这个头发太长了,我想……想剪掉。”
“那你现在就来接我吧,回现代就好了,对吧?”她应得很快。
“不。”
他的音量突然大了一点,很拒绝的样子。
“最近想起了太多事……我还没……理清楚。”
“也是。”宋梨不再发话。
他来阳间也有任务要完成,况且听汪汪的意思,他俩是会同时离开——汤雪的时间不多了。
听着瀑布奔流而下,敲锤在乱石叠浪间,宋梨又看见汤雪复杂的神情。他被陈年旧事不停冲击,脑子里应该很乱。他需要更多时间。
反了……不对……是缺了。
汤雪仍止不住想起刚才的梦境,于是逼自己一遍遍连缀着散乱的记忆,以求摆脱。他终于意识到什么。
溪姐、将军府、牢狱、京城之郊……他的记忆不是从儿时开始的,而是从受鞭刑的那个晚上。
先是在雨中坠马,被抓住下狱,然后想起自己怎么忘却溪姐,决心复仇,最后逃走,了结。关于那场雨之前的事,他其实算不上明了,只能从见过的画面里捡些默认信息——他是个亡国者、被培养成武将,征战多年,最后做了逃兵,从战地逃回京城,却是寻死。
自己做过什么,其实很了然,只是动机不甚清楚——他为什么要逃?又为什么要死?
“都是为了女人……”
汤雪想起那句令他不适的断语。明明是溪姐为了他逃走。
那第二次呢?
披霜戴露地奔回家门,每搜寻翻找完一间空屋,心就被剜掉一块,就像有什么珍重之物被带走,连痕迹也不留。走了太远、太久,马已疲倒,他跌跌撞撞跑到城郊,竟是为了找一方破棺材。守棺人也不觉怪,似乎什么都懂。
“你的确没地方可去了……”墨绿袖管拍上他的肩。
“只是有点窄,毕竟……”他不再说。
未完的话里藏着一个人。也许就是他冒死也要逃走寻找的那个,把他拼命想找到的东西带走的那个。他最后也没找到。却不意外,只是难过。似乎明知有侥幸,而侥幸像气泡,破了。
崖边水帘湍急溢洒着,一袭殷色轻落在宋梨身旁,她掀开斗篷,注视汤雪颤动的泛红的眼。多残忍的任务,逼人把遗忘的东西再想一遍,明明已经无法改变了。
“啪嗒!”
几滴水洒在脸上,汤雪伸手去擦,才落手,又来几滴。
“别……”他闭着眼,听出这是宋梨的恶作剧。
44. 雪中雀
“那你坐下。”她按住他的肩膀。“睁眼吧,我早把自己打理干净了。”
汤雪缓缓席地而坐,玉白的碎浪从面前嬉戏而过,宋梨早绕到他身后。坐定,他转头想看她,一双湿手将他眉眼覆住,很凉,却息了他眼边肿痛。
“补补水。”
她颇玩笑地说。
“可别把泪流干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话,汤雪更想流泪。哽了一哽,他按下泪意,却不由吐出无解的伤感。
“我好像……必须……去找一个人。”
“所以大将军死后,我逃走了。”
早讲一段的故事在这时冒出后续,宋梨大概很难反应过来,因为她就像没听见一般,什么回应也没有。
“我回了家,我家在当时的国都,我从战地骑马赶了回去。那个人应该给我留了什么,或者是……她应该在那儿。”
“但我什么也没找到……”
“什么也没有。”
应是感到他心中沉闷,宋梨的手颤了颤,轻轻拿开。
“然后呢?”
“然后……”
汤雪睁眼,看向远处的浪旋。“我还没想起来。”
他转头看她。
“你很容易为别人的故事动容。不管是我的,还是那些素未谋面的人。”
宋梨垂着头,不愿显露自己的表情。
“有时候,别人的故事就像自己的故事一样。就像你能感受到别人的痛。”
一片、两片、三片……无数片。
轻盈的雪花因为风的暴烈变得急躁而沉重。重重由雪粒点染的白幕交叠飘动,缝隙可见,然而并未留出余地,穿不透,躲不过。山林都披了厚霜,在这嵌玉飞晶的坚硬旋律中止不住地颤动。
掀开几絮云,拂落数帘雪,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柔白中画着两道隐约的蜿蜒铁色,那是路与其他的分界线。一辆瑟瑟发抖的小车在看不出是路的雪地上孤零零行驶着。
受了半日狂撼,一棵巨树终于无可挽回地摧倒,半折身体横砸下来,把白帽小车惊得一跳,霎时间横飞而出。
正在空中画弧的铁皮盒内部,一个机械音跃起。
【宋梨亲,我就叫您别担心吧!不会开车也能完成任务!】
驾驶座上被不合身羽绒服裹着的女子无暇理睬,只回以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人声连着钢铁巨响止息,山林又埋进苍苍茫茫的白色沉默中,吞噬一切异色浮动。
“汪汪你不懂,我就是怕死才恨自己不会开车,跟任务没关系。”宋梨的声音在传音空间中响起。“雪夜惊魂……真是沉浸式恐怖片。以后谁能比我经得住吓。”
【宋梨亲,那咱跟您说个事儿,您别吃惊。】
汪汪顿了顿,仿佛一个鬼故事的开头。
【这台车上,本来有两个人。】
“所以呢?”宋梨不明就里。
【所以您需要,再,车祸死一次。】
“这样啊……”宋梨对汪汪的强调感到莫名其妙。
“车祸嘛,我也不是第一次遭了,就那样呗。”
【但是咱只给这场事故设置了一次瞬移机会。】
汪汪又顿一顿,鬼故事的开头一般。
【机会已经用掉了。也就是说……您要自己制造一次车祸。】
“……”
一片尴尬的沉默。
宋梨学着汪汪的强调方式。
“这下我是,为任务,恨自己不会开车了。”
“铿铿亢亢”,铁铲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冷空气中炸开,节奏混乱,但火热十足。夹着片片小鱼般姜黄落叶的雪块堆在路边的草丛里,和干净空旷的柏油路形成鲜明对比。
“你就在附近骑车玩儿,别到处乱跑啊!”
戴着灰色毛线帽的中年男人歇下铁锹,对湖蓝脚踏车上的捂着粉红色耳罩的小女孩喊道。
“好嘞!我就在公园里转转!”
小女孩头也不回地答,车轮驶离,留下一团白雾。
公园入口处,一对青年男女推着崭新的自行车走进来,尽管他们可以一个踩着踏板,一个坐在后座。但很可惜,他从没见过自行车,她的平衡能力没允许她学会过。
宋梨和汪汪商量了一下,自行车怎么不算车呢?只不过要靠这个“出车祸”比较困难。但总比搞到一个驾驶证、一张车牌简单多了。
“小妹妹!”
听见一声大喊,粉红色耳罩放缓速度,疑惑地转过头。一张冻得红红的脸笑得亲切,甚至有分讨好。她调转方向,朝那张可爱的笑脸,以及那辆崭新的自行车。
一辆湖蓝,一辆蜂蜜黄,还有三个身高不一的人凑在一起,絮絮叨叨。
粉耳罩突然往后一退,跨上车座。
“这不简单吗?我给你们示范一下,你们就知道怎么骑了!”
说着,她踩着脚踏板往前滑去,很快找到平衡,骑到远处的小花坛处,沿着堆满雪的圆形花坛绕了一圈又回来。
对着小女孩自信洋溢的脸,宋梨目瞪口呆。
这样能把人教会?小时候看别家小孩学骑车,不都是大人在后面推着后座一圈圈推出来的?好歹讲几句要领吧……
震惊之余,湖蓝车头已经凑到面前。
“姐姐,你上车试试吧!”
宋梨握上车把,望了望一直静观的汤雪,泛红的脸颊上,对方眼中一片了然,对她表示鼓励。宋梨微张的嘴变得更大。
“让哥哥先试试吧。”
她微笑着转向小女孩,把车头扶向汤雪。
在两双目光的注视下,帽子、耳罩、围巾、手套、羽绒服、棉裤、雪地靴全副武装的男子轻快地跨上车座,学着小老师的样子,将一边脚踏板倒转到最高点,然后一踏。
车头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似乎马上就要歪倒。宋梨感到背后一片烘热——因为怕冷,她把汤雪包得过于严实,他一紧张,她就跟着难受。
但她心里愉快,如果汤雪一脚刹住,她就更愉快了。要是他就这么学会了,她才是真的难受。
又是左扭,又一下右扭,前轮马上就要蹭上花坛,小女孩不由握紧车把。
车头轻轻一转,带向路中央,大哥哥的背影逐渐稳当起来,平平直直向远处小花坛驶去,又和她一样绕圈,返回。
“太棒了!”
她朝他竖起大拇指。
宋梨再次目瞪口呆。
汤雪停在她们面前,脸上化出一个微笑,宋梨也不由扬起嘴角,把他脖子上的羊毛围巾绕下,套到自己脖子上。
“姐姐!我教会一个人了,可以试你们的车了吗?我骑两圈就来教你。”
“好,你先去吧。”
宋梨看着汤雪把车把递到小女孩手里,目送她走远,嘴角又耷拉下来。
“你怎么学会的?”
她扯扯围巾,散着不存在的热。
“就是……先坐上去……然后踩踏板……然后……”
“再踩踏板?”
汤雪拉开半截拉链,点点头。
“算了算了。你学东西确实很快。”
宋梨不再看他,那认真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老师试完驾归来,宋梨终于坐上车座,脸上表情如临大敌。把左边踏板绕到顶端,她重重一踩,整个车身向左边偏去,越来越斜,她还没提起的右脚急忙落地。
“是不是太用力了?姐姐你轻点试试呢?”
宋梨再次起航。
这次是向右边倾成45度。
“没事没事,姐姐你再试试。”
在小女孩的鼓励下,宋梨试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又一次,最后不知多少次,每次只蹬一脚便停。最后停在了花坛处。
“喂——走了!”
他们出发的地方,一个灰帽子男人站在湖蓝自行车旁,一手撑着铁锹,另一手大挥着。
粉耳罩转了转。
“我爸爸叫我了,姐姐我先走了,你让哥哥教你吧。”
跑出几步,她回过头,稚嫩的脸上一个宽慰的苦笑:
“姐姐,学不会也没什么,哥哥可以载你嘛!”
宋梨面庞上一红,嘟囔道:“那我也必须学会啊……”
旁边的汤雪隔着帽子挠了挠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远,一双手伸来,扶住车把。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宋梨抬起头,眼中莫名炽热:
“不。这样,你扶住后座,推我一段,等我骑起来就好了。”
“一定。”
有些咬牙切齿,不知是要说服汤雪还是自己。
再次踏上脚踏板,宋梨深吸一口气。
从小她的平衡力就让人汗颜,不说骑车摔了多少次都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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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有时平地摔跤的巧合度甚至让朋友认为她是故意的——可谁会用这种方式开玩笑呢?她也不想啊!
今天的学习不仅意味着脚踏车,更意味着一雪前耻……
她转头向汤雪眼神示意,目光坚定。汤雪会意地点了点头。
车轮滚动起来,虽然车头仍止不住扭动,但她决了心不下脚,总算一路坚持踏着。渐渐地,车身平稳起来,宋梨颊上开出一个小小的笑涡。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骑车。
眼看就要回到出发点,不敢转头,她大叫一声:
“汤雪,可以了!你放手吧!”
放手的时候,原来是感觉不到的。不过这也说明她和车成为一体了,宋梨认真地一圈圈蹬动。
汤雪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泛泛。前面是个T型路口,她会朝左还是朝右?
宋梨选择了右边,车头微微向□□去,幅度极小。她盯紧前方,感觉手上越来越不受控制,车身偏斜幅度比想象中大得多。车头开始向路边冲去,她忙按刹车。
“啊呀!”
汤雪跑近,宋梨正斜陷在半人高的雪堆中,红扑扑的脸上气喘吁吁。
宋梨闭上眼睛咧开嘴,一时不知是哭是笑。顿了约莫两分钟,她的嘴角渐渐下来,恢复平常弧度,睁开一双黑色的眼睛,她望向天空,有些痴相。
明亮的雪后微晴映在眼珠中,点下几道纯白反光,光晕动了动。汤雪向宋梨伸出手,漆色瞳侧转向他,他才确认里面不是泪光。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宋梨抓住他的手,光光的手指嵌在厚指套中,指节发红,手背染着青紫色。
汤雪扶起车,看着她坐在后座,低下头,腰上多了一环臂膊。“把手放我口袋里吧。”他莫名觉得手上有些幽幽冻痛。
宋梨揣进他的衣袋,抓牢内侧,车轮开始转动。
“吃完饭,我们……”汤雪微微侧头。
“看路看路!”
宋梨的手又抓紧一点。
“等会再看吧……”
身后人的头靠到背后,像枕着一个枕头。
“我这方面一直都很笨……所以今天能骑好一段,我已经很开心了。”
“那我们等会再骑一会儿。我推你。”
“嗯……”
身后人含糊的回答雾散在冷风中。
宋梨筛选着路边的店面,这一段都是花店,暂时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头偏累了,她继续枕在汤雪的羽绒服上,眺望路心挂雪的树枝。簇簇片片黄叶钩在枝头,下午偏晚的澄空下,冬混着秋。
路显得很宽,也许是因为没什么行驶者。可见之处只有他们和一辆银灰色的小汽车,陷了一段的保险杠上,是个随处可见的车标,最经济的那一款。
宋梨不是爱车的人,注意到这点,因为那款车实在大众,那辆车实在显眼,更重要的是——明明可以开得更快,对方似乎坚持跟在他们身后。而汤雪是骑得很慢的。
注意到宋梨的目光,小车加速,将车窗平齐在他们旁边,炫耀自己不用喝风一般。汤雪扫了一眼,加快速度。
“不用管他,我们也跑不过人家。安全第一。”
“那个人不安全。”
汤雪开口。
“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觉。”
宋梨努力想看清车窗里的人影,但反光太强,她只看到自己的脸。小车也加快速度,依然保持在距他们一米处,刚好越进一点自行车道的白线。
黄灯悬在半空,闪了几下,两车停在人行道前。车窗缓缓摇下,宋梨看见一张颇年轻的脸,高眉骨,深眼窝,鼻梁挺之欲出。如果说汤雪的长相是中式的异域风情,那这个人就完全来自外国。
“你们不是这儿的人吧?”
里面的人略略探出头,标准的普通话。
黑色短发,不是汤雪那般偏寸,而是颇中性、有些蓬乱的半掩耳发,扫在浓黑的眉毛上。阴影投进眉檐,浅灰色的眼珠嵌在长而直的睫毛之间,神秘又温柔。
也许因为这眼珠,宋梨觉得他的声音让人想起雪地里灰色带蓝的小雀,带着少年男性的清澈。不过她不敢被这感觉迷惑,毕竟汤雪说他危险。
“你似乎不配问我们这个。”
她以友好的神色说。
他愣了一下,长睫低了一低。
“你们觉得人世、不,阳间好玩吗?”
45. 黑白无
汤雪转过头。
灰眼珠转向他:
“别这么看我,我们是同行……尽管所属不同。”
“你!”
宋梨一个字便顿住,上次昏死的教训可让她刻骨铭心。所幸什么也没发生。
“他们对你不太好啊。”
灰眼珠注意到她惊恐的神色,语中却含着戏谑。
汤雪回过头看宋梨,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平常,冷淡质问对方:“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对面向红绿灯偏了偏头,抬起左腕皮质手表:
“到饭点了。”
包间里,宋梨看着黑发灰瞳的人在对面坐下。黑色高领,牛仔长裤,淡灰色的短款羽绒服挂在衣帽架上。他有一张少年的脸,长腿纤细,身材薄得像一片纸,一举一动中的意味却稳重成熟,好像自己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我在这片土地跑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同行,实在很好奇。”他略带歉意地笑笑。
“你怎么知道的?”宋梨好奇地问。汤雪也能意识到,就她没看出异样。
他看了看头顶的吊灯,似乎在思考合适的解释。 “同类能嗅到同类的气息,当然,我不是闻出来的。和你们靠近的时候,有种气场……就像一股冷气,牵引着我。”
宋梨喝了口热茶。这天气,哪儿没有冷气……或许他的意思是地府的人阴森森的。
“不过你不一样。怎么称呼你……小姐?”
宋梨迫切想知道答案,对这古朴的翻译腔点点头。对方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合适的应允,他绕过木椅到宋梨面前,向她伸出右手。
“我叫巫尔。女巫的巫,你一半的尔。”
宋梨按住想夸他中文真好的莫名冲动,也伸出右手:“我叫宋梨,唐宋的宋,梨就是吃的那个梨。不对,你知道唐宋吗?”说完,她有些后悔,这个问题为难人了。
“当然知道。”
巫尔又在第一时刻捕捉到她的异色。他从宋梨手腕上抬起眼,其中里闪出一丝得意。
“我还去过呢……这件首饰很漂亮。”
“我叫汤雪。”一只手悬在他们旁边。
宋梨没有知觉,并未意识到巫尔已握着她的手仔细感受良久,直到他的手轻握一下汤雪又离开,她才感到他冰得发湿的皮肤。
服务员进门落菜,两人又坐回席间,不再说话。汤雪默默吃饭,不动声色地和宋梨统一动作,似乎不想让巫尔发现什么。毕竟他的眼神利得不怀好意。
宋梨也注意到,于是有意错开一会儿和他聊天。
“你来这做什么?”
巫尔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他停下本就缓慢的进食,很快回答:“我在抓捕和你一样的人。”
看了眼停筷的汤雪,他又找补似地说:“当然不包括你。是我们的清单里,在阳间的非法滞留者。”
“所以说,与其是对同行敏感,不如说是对你敏感。”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猎物。
宋梨喝了口茶。
“刚刚你说我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他又看向吊灯,灰瞳里映上暖黄色。
“用颜色来比较……阳间的活人是白色,我、这位汤先生是黑色,你、还有我要抓捕的人,就是无色……像玻璃一样,映射各种光线形状,让它们将原本样貌轻微扭曲的颜色。”
“嗯……”
宋梨夹了块菜。
”那我的颜色很不错。”
巫尔的筷子也伸向同一处,“的确,很不错。”
“你们的喜好简直一模一样呢。”
他的话里没有惊讶,倒有一种了然。
宋梨感到一种可怕,这个人不仅什么都能看出来,他还要指出来,故意向人施压一般。她避开他的眼,看向汤雪:“我们在一起待久了,自然而然地……”
“这就是你们说的夫妻相?”
“噗——”
宋梨放下碗,接过汤雪递来的纸巾掩住脸。露出的部分已经通红。
“学习之路漫漫,你还要上下而求索啊。”
她的话里也带上戏谑,尽管不礼貌,但她已经感到对这人用不着礼貌了。
巫尔垂眼笑了笑,并不在意。
“你们两位在这里,又是为了做什么?”
“这个嘛……不好说。”
宋梨扒了口饭,突然用碗挡着嘴耸动起来。
“咳咳……咳……”
放下碗,她喝了口水,如释重负般。
“咱们还是吃完饭再说吧。食不言,寝不语。”
巫尔果真不再问,席间安静下来。
宋梨和汤雪匆匆吃完饭,结了帐就往外走,也算尽了地主之谊。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一辆自行车,宋梨突然停下来,仿佛分不清哪辆才是他们的。
“两位急什么?”
巫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们款待了我,我还没机会道谢呢。”
宋梨转过头,灿烂一笑。
“就等着你呢。”
同样的计策,今天已是第二次用。不过那小女孩心不宽,只想试试新自行车,这人直接要了一辆。宋梨看向抚摸着新车的巫尔,心想这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过能发生两次的事,还有一件宋梨没预料到——汤雪又先于她,轻而易举地学会了。
“现在学好,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宋梨嘟囔着鼓励自己。
【以后用不上了,宋梨亲!】
汪汪很不识趣地提醒道。
“我不是说任务,我是说还魂以后。”
【还魂以后也用不上吧……】
这是说她学了也记不住还是不敢开?宋梨不想细究,只是不再回答。
不过汪汪的话已经悄悄侵蚀掉她本就微小的决心了。天色眼看着暗下来,宋梨心一横:“汤雪,你直接把我载过去吧。”
“你穿上斗篷,差不多了你就走掉。”
积雪未化的山路上,一辆银灰色小车极其缓慢地行驶着,好像怕看不清满山银装美景似的。
也许步行都比他们快。宋梨暗暗想,又觉本是让人帮忙,地方到了再让他加速也没什么。
汤雪静静坐着,捏着方向盘的手冷冷贴上一层汗,厚衣服里已经寒气沁骨。然而还不着急,车轮龟爪一样在雪地里爬行着,陷得很深。
“就在这加速吧。”宋梨指指发亮的油表。“朝侧边开,让车从之前那飞出去,就算完美了。”
汤雪动了动手刹,宋梨紧张地闭上眼。
一阵响动后,世界安静下来。一块银灰色停住脚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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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地待在白色沉寂中。
“扑通”
“扑通”
“扑通”
心跳声敲击在爬霜的车室内,呼吸声大过了窗外的风声。
“宋梨。”汤雪的声音薄雾般在空气中散开。
宋梨睁开眼,看见汤雪从方向盘上滑下手,不自然地搁到膝上,他刻意躲开她的目光。
“我没办法……继续。”
“为什么?”
“因为你会死。”
宋梨侧过的头动作滞了一下:
“是啊,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都是假的。”
“我大概分不清真和假……想到我走以后,”
他的头低下来。
“你会浑身是血地躺在谷底,我就没办法继续。
”
“尽管过几个小时,你又会跟我说话,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我总觉得……”
膝上裹着手指的棉质压出条条褶皱。
“你是帮我,又不是害我。”
宋梨把那双攥紧的手套拉到怀里,凑近他低垂的眼。
“你也分不清……对吧。”
他掀起的眼皮下出现忧切,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宋梨。
“那天从郭府出来以后,你木了很久,因为走的时候,瞥见那个人还躺在地上。尽管你知道……”
宋梨僵住眉梢。
“知道如果他不死,还会害更多的人。”
“知道那不是结束,他还会到地府接受裁决。”
汤雪把她泛青的手盖住。
“可你当时的样子,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因为造成那种事还是让你不好受。”
“所以……我没办法把这当成假的。我忍不住觉得,你会真的离开……”
“因为我。”
宋梨没有回应,她的心里胶片般闪过一场旧火,熏得她喉头发滞。那时她已经没了视力,现在,却能记起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就像亲眼见过。
“你别担心,我再试试。”
汤雪松开她的手,重新把车启动,尽管心跳比引擎还吃力。他有些手忙脚乱了。
一个调整,车不进反退,汤雪反应了几秒才成功把车停下。“砰——”他们听到什么碰撞的闷声。
急忙想下车查看,他猛一起身,却被安全带拉回。宋梨被这景象逗笑,从回忆中抽身,“怎么了?”学得再快,汤雪毕竟也是新手。
“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啊?”宋梨帮他一起把安全带解开,自己也欲下车。
“噔噔”
右耳侧的车窗玻璃敲响,摇下,他们看见一张含着愠色的脸。
巫尔望向驾驶座上的汤雪,咬牙切齿:
“是我没把你这个徒弟教好。”
宋梨疑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往窗内低了低头,脸上的怒气在看见宋梨时化成自若的笑:
“好奇你们在干什么……看来很不顺利。”
面庞从窗前离开,他拉开后座门进入车室。“告诉我吧,也许我能帮上你们。”
宋梨按住汤雪示意的手,“我们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听罢,巫尔露出绕有兴致的表情:
“这很好办。”
46. 碎谎言
他指指汤雪的位置,“我来替他做就好。”
“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
巫尔靠在椅背上,扬起细浓的黑眉,像听见一个国际玩笑:
“宋小姐,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谁比鬼更安全吗?我们可是想死也死不了。”
“但是……”
他抬起左腕,朝削纹的玻璃表盘扫了一眼,“时间不早了。”
灰色的目光斜向左前方。
“闲杂人等下车。”
“我在这陪你。”
汤雪握住宋梨的右手,仿佛能透过厚厚的袖口看见什么。
“你要在哪儿陪?车底,还是车顶?”
巫尔已经拉开驾驶位的车门,不耐烦地说。
宋梨抽出右手,很刻意地搓了搓。
“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吧,这里太冷了,多受罪啊。”说着,她捂住嘴,朝手心哈了哈气。
“走吧走吧。”
她用红色帽檐罩住汤雪的眼睛。
一双手套被塞到宋梨手里,只剩缕缕青烟弥散在车腔中。
“你们地府的东西真厉害。”
巫尔扬着语调坐进来,却在拉上车门之前,朝本已微弱的烟气拂了拂手,像在赶一只恼人的小虫。
并不系上安全带,也不发动引擎,他抽出一张纸,懒洋洋地擦拭起方向盘。
宋梨瞟了一眼。
“你很珍惜你的车。”
“真是拿我打趣。”
他将上半轮握住拂了一遍。
“我的新车还停在后边呢。”
说着,他煞有介事地转向宋梨的方向,朝后座玻璃外望了一眼,真怕他的新车听到似的。略回过头,他停在离宋梨很近的距离,盯住她的侧脸。
“其实比起带你冲进山谷,我更想载着你离开。”
“我的梨小姐。”
很久没有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宋梨今天却真真切切在大脑里体会到了,她把他近侧的肩膀推开。
“别这么叫我,怪恶心的。”
“走吧走吧,你不是说时间不早了。”
“你不愿意?”
他似乎很震惊。
“我干嘛要愿意?!”
宋梨比他更震惊。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甩开那个人,自己逍遥快活。就像我的抓捕对象那样。”
宋梨扯起嘴角。
“这样怎么逍遥?不死不活的。”
“是啊,不死不活的。”
巫尔也笑起来,像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发现了默契。“这样就是永生。”
“我工作清单上的那些人,可是甘愿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得到你这样一副,透明的身体。”
他把用过的纸巾揉皱,直到无法再压缩得更小。
“尽管最后,只能把灵魂装进一具残缺、怪异的容器,还要过着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活。”
宋梨觉得他已经自相矛盾,语气轻松道:
“你也说了要提心吊胆嘛,我早早还魂,就是最省事的活法。现在……”
她把手贴到寸寸裂冰的玻璃上,“吃不香,喝不辣,睡不好,居无定所,而且……”
她回过头,抓着巫尔的手臂,放到手刹上。
“不开玩笑了,你答应了帮我的。等会儿差不多了,你就离开。”
“我可没说我要离开。”
他开始动作。引擎轰鸣起来。
“那你……”
“我陪你。”
他脸上流起甜蜜的笑,长睫形成相交的角度。在宋梨看来,很恐怖。
“别别别别!算了吧!”
她抓住他打方向盘的手,整个身体都随着漂移的车体倾倒。巫尔的灰眼睛凑到她眼前,“就睡一觉。况且我恢复得比你快。”
“啊啊啊啊啊!”
宋梨看着随抛飞跌进怀里的巫尔,只顾尖叫起来,枝干撞断划过铁皮的声音急剧响动。世界开始颠倒,模糊。
这个疯子。
刚刚被车尾碰了一下都疼得呲牙咧嘴……
宋梨从背后扣住他的肩膀,合上双眼。
白光盖过一切,像暴雪吞噬天地,风声淡去,一切融入寂静之中。
身前的温暖亦随之消失,然而不冷,也不热。好像失去了温度的概念。
“怎么……”
巫尔睁开眼。
“……不痛?”
【这里居然能来别的客人!】
一个机械音跳跃起来。
【这兼容性,笛烛大人做的东西也太厉害了!】
“你是谁?”
巫尔警惕地抬起头,只看见一个半透明的莹绿色面板。
【咱叫作汪汪!暂时还不熟,就叫你巫尔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直看着你呢。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吧?】
巫尔站起身,环视四周纯白空间。
【你一副要和宋梨亲同归于尽的样子,她才把你拉进来的。肯定是怕你痛呢……宋梨亲真好~~】
巫尔的目光从肉麻的波浪线上移开。
“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和我交流?”
【咱们都是鬼呀,只不过存在形态不同。】
望着荧光面板,巫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啊,我们是同类。”
慢慢来回踱步,巫尔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巡视着,又是一副主人作派。时不时抬起头,他知道这房间里不止汪汪一双眼睛,表演一般显示着自己的从容。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从脸侧凛凛刮过,他恍惚一刻,发现自己已躺在车体下。车门损坏后半飞着,他半个身体在门外,腿在门内。宋梨躺在他的腿边。
额角暗红,她带血的手从他手臂上落下,眼皮动了动:
“你走吧,回去开上你的车,不用管我。”
巫尔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出车墟,靠在自己怀里。“可我想陪着你。”
没有回答,宋梨的耳内仍在蜂鸣,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说出口。意识像在洗衣滚筒里旋转,记忆的碎片截截块块从眼前飞过,她无暇顾及更多。
黯淡的粉红色天幕低低笼在群山头顶,而雪被呈现幽幽的暗蓝浅灰,树枝的黑线道道画在冷色调画面里。
巫尔看腻了野景,垂头,在昏沉得暧昧的夜夕中抽出一片柔软,甚至太过亮白的纸巾,一下下,将宋梨的脸轻轻擦拭起来。
拭毕完整的皮肤,他小心翼翼避开伤处,用手指作齿梳,将她沾乱的、缠绕的发丝理顺。像在赏玩一件易碎的珍品。
而这件珍品静静呼吸着,保持安宁无扰的面容,连一截指端也不曾乱动,平和而顺从。
他牵起她的手掌,衣袖识相地爬下,献上一段缚红的、白的发青的手腕,连指节都沉着冷乌。
“真美啊。”
巫尔的唇落在她的食指背侧,神情痴迷,又像在亲吻自己的皮肤一样自然。
“我的瓷娃娃。”
他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孩童,浸满虚假又厚重的亲昵。语声落下,他捏住那串晶红色的手链,从宋梨腕上褪下,仿佛等不及要给自己的新玩偶换下默认装束,穿上独属于他的礼服。
酒店窗外。
暴雪飞舞,狂风夹白,拍打着树枝、广告牌,将摇摇欲坠之物一一掀翻。嘈杂、不停不歇。
来到玻璃窗内,世界立刻安静下来。汤雪望着无边的雪幕,这安静让他觉得自己被刻意隔绝。
已经八个小时了……宋梨为什么还不叫他?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天气很糟,贸然出去,又会让她受不必要的罪。再等等……他若有若无地揉搓着披了一夜的斗篷。
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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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向下大大小小的雪絮中,一团拳头大的灰白球体横穿而来,陡地贴到玻璃窗外,没了动静。汤雪凑近,似乎是一只小雀,不知是否还活着。
打开窗,雪花同风立刻钻进来,飘得他一面寒。汤雪弄下小雀,把窗合拢,那小东西慢慢轻微鼓动起来,似在找回呼吸,铅色的喙一张一合。
汤雪把它搁在柔软处,在四周寻找包裹它的东西。那张灰喙里突然吐出一口幽蓝的寒气,汤雪一愣。
寒气飘散,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好啊,没用的鬼差。宋小姐跟我走了,不必再来找她。”
“之后我会协助她完成任务,并且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呢……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宋梨。”
汤雪打开传音通道。
可只叫了一声,他便不出声了。对面也没有回应。不……应该是巫尔做了什么手脚。要切换任务点需要汪汪的帮助,找宋梨的位置需要结心链的权限,巫尔无法协助她。
【汤大人!】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汤雪抬头,看见一方半透明的莹绿屏幕,是汪汪。
【接下来您就……】
【安心做您想做的事吧。】
“什么?!”
汤雪开口,莹绿屏幕已经“唰”地消失。半空中只剩一片寂无,留他木在原地。
还有四次就要还阳,宋梨大概等不及了。而他什么也帮不了她,还总是让她难过……汤雪俯下身,拾起还带着巫尔术式气息的小鸟,一点点将它羽毛上的残雪用纸巾吸干。
被利用完,就没人管它的死活了。不合时宜地,他有一种和它相同的,被抛弃的感觉。
宛如蓄意装病的孩子,汤雪冒出一个想法——再做一个噩梦,也许就能再次收到她关切的声音。即使只有声音。
随后又自觉可笑。
把小鸟安置好,他褪下斗篷、外衣。左腕上的暗红纹路似乎一点也没变,黯然殷深,提醒他自己该做什么。
安心做您想做的事吧——汪汪的音波似乎还在房间内乱撞。汤雪栽到床里,用被子蒙住头。
他想做的事,是不能安心去做的。
怪异的欲望再次挣动,欲图穿出他不断描黄的警戒线。汤雪腾然坐起身。
他掐紧手心,又想到冥冥远处和自己相连的宋梨,只好松开手指,将掌心按在软被上,观察它陷入到底。
梦又像洪水一样扑来,将他卷入,吞进无法触及的旧忆深处。
“叮铃叮铃”
小鸟在顶灯的玻璃挂饰间乱撞,全无被寒冷侵蚀过的僵硬恐惧。它又开始怀念自由自在的冰冷外界,尽管不知何时又会被奇怪的巨物摄住,被风雪逼入夹缝中。
汤雪睁开眼,窗外雪已停了,凛然纯白,好像万物诞生之始,世界就已是这个样子。
“梨娘……”
他拭过模糊的眼,看了看空旷的房间,又立马闭上。似乎这才是梦,而他不愿回来。
一切都说通了。
过去的谎言,编了又编,终于坍落成一袭再拾不起的断枝碎叶。当初他不敢多想,不敢戳穿,因为即使是梦,他也要一直做下去,把它强行扩张成永远。
现在,她又在圆谎了。即使这个谎言越发没有说服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走的。把一切都变得很简单。
可他又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吗?
汤雪招下那只扑腾回环的小雀,巫尔的气息让他感到不安。催动意识,他循着结心链的联系寻找宋梨的位置,只有一片模糊。
断了。
睁眼,一支羽毛在空中摇摇摆摆,犹疑地寻找安身地。汤雪伸手,将它轻轻捧入手心,集过鸟身幽蓝的微息藏在绒丝之间。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织穿墙入窗散散连起。
巫尔已经走远。
很远。
47. 瓷娃娃
清晨的鸟鸣唤醒了宋梨。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躺在某人腿上,半张脸贴靠流着银光的灰色丝绸睡衣。
“啊!”
宋梨惊叫一声爬起,洁白蓬松的棉被被掀开,软床垫随之下沉。靠在床头的巫尔轻轻晃了一下。
低下头,自己身上是和巫尔一样的睡衣,薄灰丝绸,上衣是带扣的翻领长袖,下装是及脚踝的长裤。周边是酒店陈设。
面前人慢慢睁开眼,没睡醒似的。
“不喜欢这个款式吗?”
他指指半开的木质衣柜。
“我还买了裙子。”
宋梨看去,一条同样面料的吊带短裙挂在木衣杆一侧,旁边还挂了一些外衣样式的东西,都是很女性化的风格。
“你!”
她望进空空的领口,简直要昏过去,但首先想起一个问题。
“你怎么把我弄晕的?”
“怎么能叫弄晕呢?我只是让你睡了一觉,用很礼貌的手段。”他盘坐着,一双修长的手搭在交叉的腿上,身体微微前倾。
“我好歹也算半个猎人。让猎物听话的方法还是有的。当然,我不是一个粗鲁的猎人。”
“我也不是你的猎物。”
“当然。”
他又习惯性地应肯,左手落到腿前,按得床垫一陷,接着是右手。他在向宋梨靠近,以猫一样优雅的姿势。很怪异地。
“你是我的客人。我只是努力地为你服务。”他仰眼看着宋梨,眼中一派好心被误会的楚楚可怜。
“服务范围还包括把客人迷晕后给她洗澡?”
宋梨往后坐一点。
“嗯,包括。”
巫尔眯着眼睛笑起来,活像个得逞的变态。
“不过只有洗澡和换衣服。因为我还是希望肢体接触的时候,我的客人能睁眼看着我。”
宋梨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大概早掩不住嫌恶。
巫尔视若无睹,慢慢跪直起身。
“你可以用拥抱的方式给我小费。”
说着,他摊开手臂。
“滚!”
宋梨翻身下床,踩着拖鞋便往外走,三步并两步踏到卧室门前。用力拧下门把手,“咯哒”一响,金属把手只旋转了一个极微小的幅度。
门被锁住了。
“救命啊!!!”
她拉扯着门把大叫起来,转身寻找防身的物品,心里愤怒又疑惑——给汤雪传音这么久,他怎么还不来?!
“何必弄出这么大阵仗?多麻烦。”
巫尔淡定地落脚下床,似乎全然不担心惹来祸患。推开另一侧柜门,他从衣柜里取出外穿衣物,自顾自换起来。
“出门之前先换好衣服吧。”
宋梨看着对方一颗颗解开纽扣,褪下上衣,渐渐哑了声。
看着巫尔换完一整身,她才尴尬地开口。
“你是……女生?”
巫尔捋了捋蓬乱的黑发,手刚落,几缕残丝便垂进那双眯起的灰色笑眼。
“嗯……女生就不危险了?”
宋梨松开门把手。
“也不是……就是……没那么隔应。”
“那么……”
巫尔走近几步,再次张开双臂。
“有什么特权吗?”
宋梨抱臂,背靠到衣柜面前,“没有。”
城市里刚下完一场小雪,路面像撒了一层糖霜,在阳光下泛着晶晶亮意。在巫尔的坚持下,宋梨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圆眼睛。
人稀稀拉拉地走在街上,互相搀扶着,提防那层甜美的糖霜。一是它与砧板上洒的面粉无异,鞋印下去就像擀面棍滚过,阻力极小;二是其下可能还掩着未化的冰。
不知因为哪个原因,宋梨一只脚往前溜去,又被巫尔一把提起来,站稳。用眼神表达了一下感谢,宋梨又迅速回头看路。该说不说,想起她之前得意的笑容,还是有点膈应。
巫尔一只手臂环在她的肩膀上,在其他人看来,像一个小心保护女友的人。而宋梨只觉得她生怕自己跑掉,尽管嘴上没说。
今早待的地方,开门才知是间小公寓,锁住的那间只是卧室。如果不是怕她跑,怎么连卧室都锁了这么多层?不过也许是为了安全感呢,毕竟拿着那份抓捕名单,她也算树敌无数。
逛街并不值得不安,可是汤雪突然说有事离开,宋梨忍不住想得更多,怀疑得更多。他本该给她传音,或让汪汪留句话,竟然给巫尔这个刚认识、还这么嫌弃他的人交代。
难道因为知道她是女生才放心的?
“这里看起来不错。”
巫尔的声音打断宋梨的思绪,她抬起眼,玻璃橱窗内挂着几套华丽的裙装,哥特风、甜美系,各种并不日常的风格一应俱全,大概是个写真馆。
“简直太不错了!”她大呼一声,目光落在巫尔精致的侧脸。
推开晃着“正在营业”木质挂牌的玻璃门,日式风铃轻响,圣诞气氛的毛绒花环嗲声嗲气地报出“欢迎光临”。店面不算宽敞,挤满汇集不同款式的立式衣架,连从天花板到地面的墙面空间也没被浪费,密密叠叠悬挂着不便挤压的连衣裙、平熨套装。
许多客人只是进来扒拉两下,取出衣钩,在朋友或镜子面前,将衣架骨上的衣肩线齐着自己的肩膀比一比,便有说有笑地离开。毕竟在这个天气,如果不是决心要买,脱下羽绒服、毛衣、保暖衣试一次衣服并不容易。
客人来了又往,贡献着店里的表面繁荣,只有两个人不厌其烦地坚守在这里。
斜立的全身镜前,几套样式不一的服装搭挂在一旁的横排衣架上。镜中映着一张略局促的正脸,和一张狂热得近乎诡异的侧脸。
“简直是个等身人偶。”
宋梨将手指轻抵在巫尔的下巴上,示意她抬头,然后为她整理浅浅歪着的酒红色领结。她的语气不像赞叹,更近于一种严肃的定义。
又扯了扯西装外套的边沿,她站到巫尔身后,以过分低调的姿态观察镜中一身男高制服的短发女子。
瘦削的面庞上五官立体,黑发乱得恰到好处,透出稚嫩而坚硬的学生气。身形高挑纤细,线条利落,随手拿的衣服到她身上没有半分不合身的冗余。
见到巫尔的第一眼,宋梨便想起在购物软件上无数次种草又拔草的精致人偶,今天却有机会打扮一个如此“逼真”又听话的漂亮孩子。她拿出对待艺术品的专业态度,把她打理得毫无瑕疵。
巫尔勾了勾有些紧的衬衫领口,静静等待宋梨下一次灵机一动。走进这个地方,本来是想给自己的瓷娃娃买身不一样的衣服,没想到自己成了被摆弄的那个。尽管事与愿违,她突如其来的“创作热情”实在不容拒绝。
更主要的原因是,宋梨一直不太想接近她,这样便能让她主动靠近自己。
“你也动动手啊,我一个人弄太慢了。”
宋梨头也不抬地解着外套排扣,向巫尔催促道。
巫尔低下头,扯开领结,左手一粒粒解开衬衫纽扣,右手小心绕到被某处卡住、仍垂着头的宋梨脑后,抚摸起她隐着微微棕色的短发。
如果现在吻她,她也不会发现吧。巫尔约约牵起一缕发丝,看它从指尖滑下。
猎物的,透明的气息。还未正式见到宋梨时,巫尔被这感觉扰动得兴奋起来。终于找到时,她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静静坐在自行车后座,望着远方出神。
并不是她的猎物,而是属于另一个暗色同类的,跟随者?这个跟随者面对她的主人时,有着十分独特的神情。
灵动的黑色眼眸,随风扬起的柔软发丝,还有那双温暖细腻的手……透明的躯体。有非敌对的身份,她可以一直陪着自己,从黑白时代到彩色世界,永远不会消失。
宋梨就像釉着薄粉的陶瓷人偶那样,有着不属于自己单调过去的,陌生,以及美丽。不像真正的瓷器,她会不断恢复光洁的原貌,以那双晶莹的黑眸再次睁眼看她。
所以在巫尔眼里,宋梨是天赐的完美。如果要说她唯一的缺点,那就是暂时还不属于自己。
“太、太、太完美了!”
一句气音的赞叹道出了她的心声,巫尔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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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宋梨已经给她换上了一套古装,笑得尤其满意。她早被宋梨引进了小小的试衣间里。
“让你玩了一下午,是不是该报答我一下?”
巫尔凑到宋梨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那你还该报答我呢。”
宋梨小声回怼。因为激动地自言自语太久,她刚被店员拉住提醒。
“你真想让我报答你?”
巫尔又露出让人发毛的浓笑。
“走走走开!”
宋梨把她凑得老近的脸推远,手腕却被握住。
“就这样。”
巫尔收起笑容,把侧脸靠在她的手心,合上眼。她长长的睫毛在颧上扫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像个枕在妈妈手上乞怜的小孩。
“干嘛?”
宋梨疑惑地问,却没有抽手。其实不做出那种看穿一切的得意样子,她并没有那么讨厌。要说最讨厌的还是她的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巫尔轻轻蹭了蹭她,“小费。”
宋梨猛地抽开手。
“真小气。”
巫尔站直身,又懒洋洋地靠到背后的墙上。
“等等!别动!”
宋梨忍不住叫出声,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侧过身,她开始翻找巫尔穿来的那套常服。
“你有没有手机?或者别的可以拍照的东西?”
巫尔还是动了,“外套左侧口袋里。”
拿出手机,宋梨让她解锁,巫尔拿过屏幕,划出锁屏界面的相机:
“这样不也能拍吗?”
宋梨划回锁屏。
“我要看看你的相册,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真不信任我。”
巫尔解锁,打开相册,一溜的景物照,连一丁点活物也没有。
“我可没有恋尸癖。”
宋梨瞪她一眼,自顾自滑动起来。
密密麻麻的排列里,天空、空旷的野地、山、树木、河流、荒漠,即使是有建筑的地方,也没有一丝人影。
宋梨滑到最后,她的相册时间跨度很大,没有分类。
“你不喜欢拍人吗?”
巫尔伸出一只手指,切回相机界面。
“我只是不拍再也见不到的东西。”
“你天天都能见到自己,不给自己拍一张?”
宋梨恨铁不成钢地说。巫尔这种怎么拍都好看的人,不拍照简直浪费。
“没人给我拍。自己拍自己,多自恋。”
宋梨难以置信地瞟她一眼,巫尔的表情认真地让她害怕。
“不会是相机拍不出鬼吧?”
巫尔蓦地笑开,“那你试试吧。顺便再试试拍不拍得出不人不鬼的。”
“我马上就要变回人了。”
宋梨白她一眼,靠紧墙壁,又拨弄两下巫尔的姿势,按下拍照键。
照片闪出,是巫尔标志性的微眯笑眼,看起来不怀好意。宋梨又翻转相机对准自己,巫尔也凑进镜头中,目光对着宋梨。
“咔嚓”
宋梨在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脸,还有巫尔捣乱的侧脸。正想删掉,手机被一把抢过。
“这也是小费。”
她按熄屏幕。
走出服装店,已是正午,结账的时候,巫尔回过头:“因为你喜欢看我穿,我才买的。”
宋梨白了她一眼,以后还不是穿给自己看,真是厚脸皮。然而已经懒得反驳她了。
看着巫尔把牛皮纸包揣进裤袋里,宋梨问道:
“怎么还把照片打印出来?”
“你知道吧?”巫尔凑到她耳边,低下声音。
“改换时空后,很多东西是难以保存的。我得把它们转换成更朴实便携的形式。”
“知道知道。”宋梨偏开头。如果不是那个纸包里有她的照片,她才懒得关心。不过……
“你要走了?什么时候?”
宋梨摸摸口袋,没有钱,也没有身份证明。她去哪等汤雪呢?
“是我们要走了。”
巫尔把一个手提袋递到宋梨手里。
48. 亡命徒
“给你买的。”
“什么意思?”
宋梨并不接下。
巫尔讪讪收回,并入自己的,一起提着。
“回家。”
站在单元楼大门前,巫尔仰起头呆望许久,好像在数自己家住在哪层,或是思考自己有没有走错楼。宋梨刚想开口询问,她又恢复动作,搂着宋梨走了进去。
打开公寓门,宋梨见巫尔往里探了探头,不由打趣道:“在自己家,怎么跟做贼一样?”
巫尔进门,以主人的姿态将宋梨迎进,笑笑才答:“有时候防贼的人跟做贼的人,看起来不是差不多吗?”
“多点警戒心总是好的。”宋梨走进,在沙发上坐下,看巫尔把一堆物什放在茶几上。
“其实我觉得照片也不太好。”
巫尔忖度起来,摩挲着牛皮纸包。
“要是不小心落在旧时代,肯定要遭处罚。”
“那就小心点吧……毕竟你执意要带。”
宋梨把左手盖在右手腕。
“人都有自己想留下的东西。”
巫尔沉默一阵,似在思考宋梨的话,片刻才开口:“我觉得画比较好,哪个时候都有。”
“你能帮我画张像吗?”
看着巫尔俊脸上可怜巴巴的表情,宋梨觉得留下这副样子也挺不错,“那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她突然惊诧地问。
“你今天那个样子,像个艺术家……”
巫尔歪了歪头。
“艺术家不一定都会画画。”
宋梨打断她。
迅速合眼,她猛地睁开。结心链里的空间看不见了。
“你对结心链动了手脚?我的画呢?!”
宋梨站起身,快步走向巫尔。
巫尔被她逼得连退几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坐到一张椅子上,她把手指叠到一起。
“毕竟,那张画太老了,很容易坏……”
窗外晴空正冷,晶莹的细雪慢慢从地面回旋升空,流入云层。日光收束,明亮湮入黑暗,风转弯,回到山的背面,浪从冰层滩散,隐没海心。
一扇门背后,汤雪心绪乱了又乱。为什么不走出去?为什么不敢走出去?
“是,那个时候我是喜欢他,所以才给他画像留下。”
他的心颤了一颤。
“那现在呢?”巫尔的问题把门后的心脏揪住。
“现在……”
那个裹着蜜糖般期待的女声迟疑了。
“你很关心他,我看得出来。”
巫尔的声音里有了然,也有不满。
“你看他的眼神,和看我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但你早就知道原因了吧?还需要我明指?”
“呵呵……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出发。他那边,我已经处理妥当了。”
巫尔从椅子上起身,手指点在宋梨心脏处:
“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那就还能装进我。”
宋梨退开,突然懂得了她眼中的得意。
“你跟他说了什么?”
“你想说的话。”
巫尔把宋梨按进怀里,脚下开始涌出暗蓝色的碎片,像场小型风暴的尾巴。
不远处的卧室门猛地打开,她对门口的红袍男子致以胜利者的微笑。“识趣就赶紧走。你的小猫换主人了。”
宋梨努力挣开一点巫尔紧缚的手臂,转过头,看见汤雪定在原地,面目被蓝烟模糊。他侧过身,从门背后抓出一个人,有着和巫尔血统相近的面孔,半张脸都是血和淤青。
“不想他被送去地府,就放开宋梨。”
风暴愈烈,巫尔把宋梨的脸扣回,埋到自己胸前。
“你以为一个逃犯比得上她?”
汤雪推着身侧人逼近一步。
“他会被处以湮灭。回收失败的刑罚你受不起。”
红光闪出,那人从脚跟开始灰烬化,接着是小腿。汤雪继续补充:
“我的传送速度比你的快得多。”
巫尔的力气小了一点。事实上,在逃犯现身的那一刻,法术的运转已经慢下来,她在寻找一石二鸟的办法。
“汤雪!你的手!”
宋梨不知何时又强撑着回过头。顺着她的目光,巫尔才注意到汤雪垂着那只手,血流已顺着指尖流了一地。
这个傻子。反正都会好的。
巫尔心里郁出一团沉呛的雾气,她加快呼吸,怎么也呼不干净。“他没什么不同的。你也会像这样关心我。”确认式的语气,她扳过宋梨的脸。
宋梨拿开她的手。
“我只是怕欠你人情。”
雾突然结了冰,重重砸在心底。巫尔退开,握住她的脖颈,“你骗我。”
“放开她!”
“闭嘴!别逼我……”她看着拼命想把自己手拔开的宋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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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脸上竟闪过刹那疑惑——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扯的谎对她多重要。
可她终究没有加大力气,即使知道自己本也无法给她留下什么痕迹。
“放开我……”宋梨的声音愤怒了,发红的脸上已由恐惧转为恨意。
一个踉跄,宋梨向后跌去,被汤雪接住。传送中止的逃犯向客厅的落地窗狂奔而去,撞飞一空碎玻璃一跃而下,巫尔紧随其后。
“抱歉。我受伤了。”
“我说怎么一直这么痛……”
宋梨自言自语般说道,尽管身体像悬浮于真空,没有任何知觉。
铺满玻璃渣、血点子的房间内一片寂静。
“你都想起来了,对不对?”宋梨蹲下来,作出就地躺下的姿态,像被抽干了力气。
汤雪尚能使用的手将她揽起,扶入怀里。
“嗯。”
宋梨退开一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把你当……”
“我明白。”汤雪打断她。因为无论这句话怎么结束,他都接受不了。
“走吧,去医院。”
宋梨扯来布片将他悬着的手包扎好,又注意他脸侧的伤。真是碰上亡命徒了。
“还能那样把人送回地府呢?”宋梨想起那人从脚底开始消失的样子,不由心里发怵。
“不能。只是小把戏。”汤雪漫不经心地答道,把宋梨拢进怀里,合上斗篷。她的体温终于使他再次安心。
“没想到你成了病号也想吃快餐。”
宋梨望着黄色的m标牌,想到自己小时候看完病缠着妈妈进去的样子。
“我已经好了。”
汤雪动了动胳膊,经过医院长长一套检查,纵深的伤口已成皮外伤。
“找你的这几天,我都吃的这个。”
“几天?”
宋梨看着用刚好的手臂拉开门的汤雪。
“准确来说,是三十六天。”
他跟在她身后进门,看着她回转的头上惊诧的眼。
“抱歉……”汤雪脸上覆起厚厚的愧色。
“没事。”宋梨摸了摸胳膊,抚平不必感受也知道存在的鸡皮疙瘩,“我们平时相处挺愉快的。”
拿过杯装可乐,她照常和汤雪统一动作。想到他不用自己要求也会好好吃饭了,不禁绽出一个笑容。
“可乐好喝吧?”
汤雪的嘴从吸管上离开,“嗯。”
尽管他给自己杯里换上的是咖啡。
49. 好电影
他们的知觉早就断了,不然她不会这么久才注意到他的伤,还面不改色地给他包扎。
她告诉巫尔,
之前关心自己是因为他们知觉相连,那现在呢?
汤雪看着宋梨的笑眼又啜了一口咖啡,只觉苦涩里丝丝冒着甜。
蓦地,头顶闪出淡得近乎不存在的绿屏,只有他们俩看得见。没有熟悉的机械音,宋梨让汤雪挡住过强的阳光,站起身努力辨认。
【还有两次传送,保重】
极其简略的句子让宋梨不知所云,两次?不是还有四次吗?还想确认,绿屏已经消失,留两人的目光楞在半空。
汪汪像开了节能模式,电力殆尽,一个字也不能多说。巫尔让她沉睡的三十五天里,也许不仅破坏了结心链,还对汪汪做了手脚。怪不得它无声无息,汤雪的知觉也收不到了。
疑惑的沉默中,汤雪左腕的红色暗纹突然转动起来,紧接着,他听到笛烛的传音:“我感到结心链坏了,坏得彻底!但你别打回来的主意!时候到了,我会把你召回。”
“召回”二字让汤雪心里一沉。
“汪汪会死吗?”宋梨的问题让他垂下的双目抬起。
“放心,程大人已经介入了,况且汪汪也算是鬼。”
汤雪顿了顿。
“上次我不是存心抛下你。我被强行召回了地府,镯子就被落下了。”
“嗯。”宋梨错开眼。
“吃吧……不然越吃越饿了”
又是暴雪,遮天盖地。
一层层白泻洒在宋梨身上,很快给她盖上一床薄被。从酒店被瞬移到冰天雪地之中,只当进入一个新的白日梦,毕竟没了汤雪的知觉,她再也无法入眠。
雪下得杂眼,什么也看不清。世界的轮廓、颜色、声音渐渐离她远去。
“汤雪……”身体恢复到一半,她不禁叫出这个名字。并不期待回应,因为无法传音。
汤雪回应了,他很早就将她带回了酒店,怕她醒来一个人等在雪地里。但宋梨没再说话,她的听觉还未恢复。
他注视着她的呼吸,看着她脸上慢慢出现血色,自己身体里仿佛也有某处僵硬焕活起来。一直以来,她都一个人经历这些,一个人等待重来……
他突然想起那张画,被她从过去带到现在的画。每次在黑暗之中,她会不会望着结心链里那张面孔出神,睁眼看见的却是一张把她忘记的脸。
“宋梨……我该早点想起你。我为什么要把你忘掉……”
怀中的人睫毛颤了颤,倏忽滑下一滴泪,汤雪伸手擦干,又是一滴。
那双盈满水色的眼忽然睁开,正对着垂头看她的汤雪。她一骨碌从他怀中坐起,和他拉开距离,随即发现自己落在他衣服上的湿点。
“少伤怀了。让我也跟着你难过。”
宋梨把他推开,拉过被子蒙住自己。
一片漆黑里,宋梨听见外面响动几声就安静下来。掀开被子,汤雪已经没了踪影。她突然觉得这安静很烦。
看着空荡的房间静止了一会,一抹红炸在眼前,吓得宋梨向后一退,撞在床头。
汤雪拉开帽檐,“我去买衣服。等你好了,我们去看电影吧。”
“……”
“好。”
红袍化烟而去,又留宋梨一人。总觉汤雪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分粘腻,她有些丧气。为了不让他多心,自己到最后都没跟巫尔再要那张画,他还是忍不住把自己当“梨娘”看。
抚上前颈,宋梨仍感到后怕。巫尔接近他们,竟是想把她带走,死死捏在手里……那双灰眼睛之前有多柔和,那时就有多强硬。
如果汤雪没追上,她已经把她强行带走了,为什么还要在意她心里有谁呢?
真是个可怕的控制狂……
戴上手套,宋梨走进冰天雪地里。雪停后的街道一片洁白,陷着深深浅浅的大小脚印。
正是早晨,几个小孩在路边堆着雪人,银色的不锈钢栏杆上间距均匀地排列着一模一样的小鸭子,一个只比栏杆高出一点的娃娃正小心翼翼打开模具,为鸭子队列增添新成员。
宋梨这才觉得雪天很美,只不过之前忙着别的事,没有心思欣赏其中闲趣。
一旁的汤雪紧靠着她,抿茶一般若有若无地观察她惬意的表情。之前他也常这么做,而现在稍微觉得这是件合理的事。
他希望路更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也走不到电影院。
“我们去吃饭吧。我有点饿了。”他指着路边的一家早餐店,小心隐藏自己发现宝藏的表情。最开始学着规律吃饭,是怕被巫尔挟跑的宋梨远远跟着他不舒服;如今又发现这是扩充旅途的好办法。
吃完饭,又逛了一家便利店,一家首饰店,还有体育用品店、服装店……汤雪的头上多了一架墨镜,脖子上又绕一段围巾,宋梨又忍不住“装饰”他,也许她还遗憾自己没有长发给他做发型了。
宋梨心里的确这么想了一下,更多地,她在疑惑他怎么突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之前停留的大都市,新鲜的东西比这座城多多了,也没见他像这样好奇。
大概是要回地府了,才想到珍惜在阳间的时光吧。于是她颇认真地给他介绍这介绍那,让他什么东西都试一试。汤雪则很听话地遵守“指令”,甚至在体育用品店学会了滑滑板。
要是他是她现代的朋友,以后还能教教她。
这个想法刀一样扎进宋梨身体里——怎么可能呢……他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他在地府工作的时间比几辈子都长。
“你也来试试吧。”
汤雪看见宋梨脸上期盼杂着不甘的表情,把滑板放到她面前。
“不了吧……这地方这么小。”
“那我们买了出去学。”
“外面都是雪……”
汤雪凑到她耳边,做贼一样说,“但是我感觉,我们试了这么久,不买点东西不太好。”
再到室外已是下午,出人意料地,几片灰黑色的柏油路已被清扫出来。宋梨站在滑板上,不敢放开汤雪的手,于是任他拉着自己向侧方滑去,眼睛盯紧脚下。
“看看前面吧,我不会让你摔的。”汤雪轻声鼓励她。
“不行,我还是害怕。”
“那你看看我?”
宋梨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了一眼汤雪,他正微微笑着。宋梨被烫到一般把手放开,摇摇摆摆地向外冲去。
她硬着头皮忍住向下张望的冲动,前方的视野渐渐平稳。“我还是、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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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汤雪的回应从耳旁传来,她不敢转头去看。余光里,他的身影越发明显,最后冲到宋梨前方,比她先一步到达空地的尽头处。
“你干嘛呢?”
还没收到回应,她跌进汤雪怀里,滑板飞到一边,老远才被路牙截停。
汤雪把她紧紧抱住,厚厚的围巾蹭在她脸周。“这条路有点坡度,我怕你刹不住……”
“哦。”
宋梨松开下意识把他圈住的胳膊,“谢谢你。”
在户外运动完,又吃了顿饭,终于走进电影院。看着周围被暖气烘得只着一件单毛衣或衬衫的人们,宋梨解下汤雪脖子上的两层围巾抱到怀里,又让他把外套脱掉。
“你看看吧,感觉哪个故事比较吸引你。”
宋梨看着售票机上的片单,才知道这是自己死去时空的五年前。那时她的工作还不是很忙,还会去电影院随机买票,不看推荐也不看排雷,因为不怕浪费时间。
“你觉得呢?”汤雪看花了眼,转头问她。
“我……这些我基本上都看过。”宋梨划过屏幕,里面没有她特别喜欢的,最好的一部也只是勉强入得了眼。
“你挑一部吧。我想看你喜欢的。”
宋梨瞥眼汤雪,脸上的表情变得艰难。喜欢的她已经挑出来了,但她不想给他看那一部。
“这个吧。”
她点进购票界面,是里面最无聊的一部——她希望汤雪别再因为更多东西留恋阳间,或者别的什么。延长的离别就是延长的恐慌,再多一点深刻的感受就会承受不住。
“你看,这个黑色的大屏幕上会出现特别逼真的影像,就像……就像做白日梦一样。”
包场的两人坐在最中央的区域,宋梨指着尚未启动的荧屏给汤雪描述之后会出现的东西。“对了!你有手机吧?其实这就是手机的放大版!”
“嗯……”汤雪思索着她的话,觉得这和回放他记忆的东西更像。
“这个声音会有点大,你可能听不习惯。不舒服我们就往后坐,反正这里没别人。”
正说着,屏幕突然亮起来,放映起其他影片的预告片。宋梨盯住汤雪,他果然皱起了眉。
“走吧。”
她拉着他到最后一排坐下。虽然观感没那么好,但这部片子本来也没什么可看的。
不出预料,影片开始不到二十分钟,宋梨就久违地有了尿意。她按下要陪着她出去的汤雪,到卫生间转了一圈,舒缓凌迟般的无趣。她可是没有知觉的人,都被这电影弄出幻觉了……
等到宋梨回来,汤雪才沉下心继续看,怀着强大的信念感——毕竟这是宋梨喜欢的。
没过多久,他的信念感便崩塌——身侧一沉,他发现宋梨靠在她肩上,似乎睡着了。
她不是没办法入睡吗?更何况在没有和他知觉相连的情况下。
汤雪疑惑地盯着宋梨的睡颜,她的双臂团抱着围巾,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上。隐隐约约,他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像在说着什么。可音效声太大,听不出。
汤雪埋下头,几乎与她唇耳相贴。缕缕热气喷在他的耳廓上,他这才听清宋梨确实在说话。
“好热……”
她怀里的围巾滑下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