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雁死在二零四九年的除夕夜,时辰卡得刁钻,恰是旧岁将辞、新年欲至的暧昧时分。
窗外的烟花一阵撵着一阵,没完没了地炸,拼了老命地要把墨黑的夜空烫出几个窟窿,亮是亮了,却亮得支离破碎,像块被顽童撕烂后又胡乱贴了金箔的破布。
电视里春晚的欢声笑语隔着几道墙壁顽强地渗透过来,听不真切,只剩下一片嗡嗡营营的虚热闹,衬得这屋里愈发死寂。
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身下是女儿几年前寄回来的蚕丝被,说是轻便保暖,价钞不菲。
可南雁总觉得盖不暖,滑溜溜、凉沁沁的,像裹着一层不合时宜的雾气,隔绝了人间烟火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冷。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旧棉花,每次呼吸都成了奢望。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八十四岁,按老话讲,是喜丧。
街坊邻里若得知,大抵会咂咂嘴,说一句“哟,高寿啊,有福气”,至于这福气里头裹着几分真几分假,没人在意。
喜丧喜丧,重点在“喜”,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丧”,自个儿咽下去就得了。
屋子里是冷锅冷灶,连口能烫一烫喉咙的热水都没有。
唯一的活物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片蔫头耷脑,边缘泛着不健康的枯黄,是隔壁那个同样孤寡的老太太去年硬塞给她的。
那时老太太自己个儿也要搬去养老院了,像是急着甩脱一个不祥的兆头。
这绿萝竟也顽强,吊着一口若有似无的气,陪她捱过了一个又一个同样寡淡的白昼与黑夜。
女儿在很远很远的国外,具体是哪国哪个城市,南雁有时记得清,有时模糊。
只记得地图上要划过一大片蓝色的海,机票贵得吓死人。
三年了,没回来过。
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半年前,信号差极了,嘶嘶啦啦的杂音里,女儿的声音像是被太平洋上的狂风吹散了的纸片,零落又尖锐:“……妈,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软弱,一辈子不懂反抗,谁都能捏你一下,连我看着都替你累得慌……”
累吗?
南雁迷迷糊糊地想,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天花板上徒劳地盘旋。
是累的,怎么会不累呢?
她这一辈子,活脱脱像个老旧的陀螺。
被一根名叫“亲情”的鞭子抽着,不停地转,转得晕头转向,转得磨平了所有棱角。
鞭子握在谁手里?
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后来,是子侄辈。
他们需要钱时,她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那点退休金和打零工的血汗钱,给弟弟凑彩礼、盖新房,给哥哥的孩子交高昂的择校费、补习费,仿佛那是天经地义。
父母病倒在床,兄嫂弟媳各有各的难处,是她这个“闲人”床前榻后地伺候,端屎端尿,擦身翻身,从深夜熬到黎明,没听过谁一句真心实意的“辛苦”。
最后老房子拆迁,那么一大笔补偿款,她眼睁睁看着大哥一家喜气洋洋、迫不及待地签了协议,手指印摁得又红又重,像是生怕她反悔。
她连个零头都没摸着。
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雁子啊,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早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这祖产,按理说都没你的份儿。大哥替你守着。”
她不是没委屈过。
那一次,她蹲在拆迁办门口冰冷的马路牙子上,看着大哥一家被开发商的人簇拥着,脸上笑出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
她手里紧紧捏着那个磨破了边的存折,里面是她刚取出这个月全部的退休金,指节捏得发白,心里头像是被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慢吞吞地割走了一块肉,不见血,只是闷闷而绵长地疼。
冷风一吹,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记忆都褪了色。
那时候大哥还年轻,带她去村口的河边摸鱼。
她脚下一滑,掉进河里,水草缠住了脚踝。
大哥急得眼都红了,连鞋都顾不上脱,“噗通”一声就跳下来,胳膊那么有劲,一把就将她捞了起来,背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一边跑一边骂她“笨丫头”,湿透的衣襟却把她冰凉的脸蛋焐热了。
那时候的河水真清啊,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
大哥的脊背真宽啊,好像能扛起一切。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每次她心里那点委屈和不平刚要冒头,刚想张嘴说点什么,母亲就准时开始哭天抹泪,演技几十年如一日地精湛:“雁子啊,我的好雁子,你是最懂事、最孝顺的,咱家就指望你了啊……你可不能寒了爹妈的心……”
父亲在一旁沉默地敲着那杆老烟袋,铜锅磕在桌角,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最后总是那句亘古不变的结语:“一家人,血脉至亲,计较那么多干什么?生分!”
于是,她就一次一次地,把到了嘴边的话,连同那点可怜的委屈和诉求,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咽得太多次,太彻底,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忘了那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
好像她生来就该如此,就该是那个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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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后来,她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灯枯油尽,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顺理成章地成了累赘。
侄子偶尔得了空,过来给她送顿饭,塑料饭盒往旧桌上一墩,汤汁溅出来几点,他立刻皱起眉头,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能凝成实质:“姑,你就不能小心点?这桌子擦起来不费劲啊?地我刚拖过!”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是你自己没放稳溅出来的”在舌尖滚了滚,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最终,它还是被几十年如一日的惯性强行摁了回去,碾碎,磨烂,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讨好的嗫嚅:“……哎,姑老了,不中用了,尽给你添麻烦……”
侄子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像是满意于她的识趣,又像是对这“麻烦”本身的不屑。
转身就走,门也没顺手给她带严实,楼道里穿堂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吹得她骨头缝都发寒。
窗外的烟花表演似乎到了高潮,炸得更凶更猛,噼里啪啦,一声声钝响,像是直接敲在她那口薄薄、还没备好的棺材板上,迫不及待地要为她送行,或者说,驱赶。
南雁躺在冰冷的蚕丝被里,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可笑。
她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兢兢业业做了半辈子“孝女”;对得起兄弟,掏心掏肺当了半辈子“扶弟魔”;对得起那个没什么感情、最终一拍两散的前夫,忍气吞声尽了“妻职”;她甚至努力想去对得起那些并不怎么念她好的子侄辈。
她唯独对不起的,好像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自己。
另一个,就是那个和她一样倔、一样嘴硬、一样学不会说软话,最终远走异国他乡的女儿,小安。
连死,都死得这么安静,这么悄无声息,这么……无人问津。
像墙角那盆无人浇灌的绿萝,默默枯萎。
小安……
小安最后对她说的话,是“连我都替你累”。
她一定是恨极了自己这个懦弱无能的母亲吧?
恨铁不成钢。
所以才会三年不回来,连这最后一面,也不肯来见。
她可真是一个失败透顶的母亲啊。
一辈子想着“一家人”,最后身边却一个家人也没有。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像燃尽的香头最后明灭的那一下,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甚至带着点狠厉劲的念头,盘旋着,冲撞着,几乎要撕裂那团堵着喉咙的棉花——
如果有下辈子……
去他妈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