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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3章

作者:钤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西厢,陈扶垂足坐在西窗下,就着天光,用一块软布缓缓擦拭着软剑。门外响起脚步声,未及通传,帘子便被掀起,陈元康带着清晨的凉气走了进来。


    “阿扶。”他唤了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拿过墙角交杌坐下。


    陈扶收剑入腰,起身提起案上陶壶,为他斟了盏茶,推过去。


    陈元康没喝,声音压低,语速却快:


    “五日前,陛下下诏,封相国为齐王,加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相国当廷推辞,陛下未许。”他语气漫上苦涩,“散朝后,相国麾下诸将并其余僚属,皆围拢上前,纷纷进言,劝相国顺势应下。唯阿耶我……哎,唯有我说‘当辞’。”


    “自那日后,相国待阿耶便……冷淡了。昨日听得风声,崔暹已举荐陆元规出任大行台郎,分明是要……分阿耶的权呐。”


    “难怪那日相国回了东柏堂,不仅没问孩儿意见,还将所欠休沐,尽数补给孩儿了。”


    陈元康脸上愧悔更甚,“是阿耶……连累你了。哎!阿耶这一片赤心,为相国长远计,何以落得如此?”


    “相国这个反应很正常,是阿耶的问题。”


    “阿扶也觉得相国该接受?”


    “当然不该。”陈扶答得干脆,“一字王,再加那三样殊礼,意味着什么天下皆知,怎能辞让一遍便接受。我说是阿耶的问题,是因阿耶只否了主上,却没给出更周全的方略。阿耶为官多年,怎不知向上进言最忌空谈问题,而无解决之道?”


    陈元康脸上红白交错,半晌才颓然道:“怪阿耶……该想好再开口的。”


    陈扶走进内间,关门片刻后走出,已换好官袍。


    “阿扶这是?”


    取过案上那几张黄纸,叠好放入袖中,冲他笑笑,“自然是去替阿耶收拾残局。”


    高澄踞坐案后,一手支颐,眉宇间凝着烦闷。


    崔暹立于案前,正引荐着一位文士,“行台郎需佐理机务,上传下达,非但需文采斐然,更需明断果决,通达时务。元规昔日在……”


    锦帘轻响,进来一紫袍玉带、漆纱笼冠之人。


    陈扶对高澄从容一礼,瞥眼堂下二人,眼底一丝锐光闪过,像冰层下游过的鱼影。


    崔暹话音戛然而止,陆元规面上瞬间多了审慎。高澄一怔,支颐的手放下来,“稚驹?你……怎么来了?”


    “来上职啊。”陈扶理所当然说着,看了眼他面色,又不太确定了,“莫非……稚驹数错了休沐的日子?”


    高澄一时语塞。


    令其休沐,就是不想当着她议论陈元□□了隔阂,既已来了,再寻借口支回去,她只怕立时便能窥见端倪,反更生间隙。


    “既来了,就呆着吧。”


    陈扶应声,走到案侧惯常位置,跪坐,挽袖,注砚,拈起墨锭不轻不重研磨起来。均匀细密的沙沙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高澄清了清嗓子,给崔暹递了个眼神。


    崔暹会意,总不能在陈侍中面前商议怎么分人家父亲的权,正欲另议寻常公务,一旁的陆元规却忽然开口,


    “相国,下官斗胆再进一言。陛下加封相国齐王,赐殊礼,虽是众望所归,却不见得是陛下本意。相国若再三坚拒,恐陛下收回呐。”他说完,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垂眸研墨的陈扶。


    她既在此,高澄不得不问其意见,若她出言劝辞,便会被高澄厌弃;若她附和,则等于打了陈元康的脸。


    果然,高澄手指在案上轻敲两下,转向陈扶,“依稚驹之见,孤该不该应下诏命?”


    陈扶睁大眼睛看向高澄,露出一副十分诧异、仿佛听到什么奇怪问题的表情,


    “相国何会有此问?只要是忠于相国的明辨之人,都会谏言相国暂且推辞吧?”


    崔暹不悦道,“陈侍中此话是何意?!”


    陈扶转向他,更加‘困惑’了,“啊?难道崔公……竟会怂恿相国此刻便接受么?不能吧?崔公素来忠心,岂会如此?”


    “你!”


    陆元规明显更沉得住气,闻言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陈侍中有如此论断,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啊?”言下之意,自是质疑她出于私心,为父张目。


    “考虑?”陈扶轻笑,目光扫过自己的紫袖,落在陆元规那身青色官服上,“我已服紫戴冠,官至内侍二品,纵是再进一步,无非仍是这身紫袍,仍侍立于相国身侧,除了相国基业之稳固,我还能有何虑?又需有何虑!”


    陆元规心一沉,这话不仅为她自己辩了白,也辩白了已居高位的陈元康,还污了他!


    他尚在斟酌应对,陈扶已转向崔暹,“崔公性情急峻,不知事缓则圆可以理解,可崔公不是很喜西汉刘向么?难道竟也不闻其在《战国策·秦策五》中有诗云:‘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末路之艰也!如今已是最后几步,崔公却要催促相国行险,却是何意?”


    “我一心为相国计,恨不得旦夕功成,然我更知,雷霆虽迅,恐伤嘉禾;烈火虽猛,难煅真金。”语气一沉,肃声质问二人,“相国今年方才二十九岁,西边的宇文泰已年老日衰,时间已然站在相国这边。那宇文泰尚且沉得住气,步步为营,尔等这般心急火燎地拱火,又是出于何种‘考虑’?!”


    高澄无奈一笑。


    几天来,他冷落陈元康,默许崔暹荐人分权,自认已是权衡利弊后的决断。可当她一出现,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这番话,那种熟悉的、被她引导的安心感一漫上心头,他就不由又想听她的了。


    陆元规心知不好,忙恳切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昔日秦二世深居禁中,偏信赵高,乃至天下溃叛而不得知;梁帝萧衍偏信朱异,侯景兵临城下竟不得闻。相国该广纳众议,方为明主之道啊。”他刻意加重了那个‘众’字。


    “陆卿既让相国‘兼听’,那逆耳之忠言,相国自然也该听。而且,卿所举之例未免偏颇。若偏信之人是王猛、诸葛亮那般志虑忠纯、算无遗策的国士,‘偏信’何害之有?不听,反生大害!”


    崔暹急声道:“陈侍中,此等大事,非是凭三寸不烂之舌空辩即可!”


    陈扶轻轻“呵”了一声,“崔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真理越辩越明,连道理都站不住脚、辩不过人,还谈什么实效?方向若错,越是努力,只怕离真正的目标越远。”


    “你!嗳!”


    “何况,我何时手无实策空辩过?你又怎知我此番没有实策?”抬手冲二人做个‘请’的手势,“麻烦崔公,替我召一下太常卿陆希质;劳烦陆卿,代为通传京畿大都督;”转向堂外,“刘桃枝——”


    来人喘声道,“侍中有何吩咐?”


    “去请中书令、陈常侍。”


    崔暹脸色难看,陆元规深深蹙眉,皆看向一直默许她如此行事的高澄。


    高澄早已被陈扶勾起浓浓期待,一心想知道她有何实策,他冲崔、陆二人合言笑道,“那便劳烦二位,替孤走这一趟吧。”


    两刻后,锦帘掀动,四人入堂。


    打头的是京畿大都督高浚,他冲二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走到高澄右侧撩衣坐下。


    紧随其后的是中书令李丞,入内后一丝不苟行礼,挨着高浚端正跪坐。后跟的陈元康明显拘谨,高澄瞥他一眼,将自己的茶推至左侧,陈元康忙落座陈扶身侧,双手捧过那盏茶抿了下。


    最后进来的是太常卿陆希质。


    他年事已高,身形微佝,朝服空荡摇摆,面容是久历官场的温吞倦意。他向高澄行礼后,慢悠悠坐在了堂下胡床上。


    三人皆随高澄看向陈扶。


    “陆公,”她直奔主题,“随后一年,可有值得留意之天文异象?”


    陆希质捻着稀疏胡须,昏黄眼珠转了转,开口便是一套娴熟官话:“这个嘛……天象幽微,老夫近日确有关注。荧惑守心之象似有波动,然未成定势……至于祥瑞灾异,须得详查簿录,综合四方,方可……”


    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听似周全,实则毫无信息。


    陈扶安静听完,面上并无不耐,反而唇角微弯,笑回,


    “稚驹不才,近日闲暇夜观天象略作推演,算得明年正月,当有‘太白经天’,‘月昼见于东方’之异象。”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骤然一凝。


    高浚把玩镇尺的手一顿,脱口道:“嚯!小阿扶,你还有这手?连天象都能观会算?”他用肩膀碰碰高澄,戏谑道,“阿兄该给小阿扶加领个太常卿做做!”


    高澄正盯看陈扶,闻言嗤他道,“她何止懂天文历算,更懂军务兵事。三弟这京畿大都督,要不要也让贤给她?”


    陆希质额角微微见汗。


    他年老技疏,未曾推算出此等异象,可这陈侍中的气场……


    “陈侍中真天资颖悟也。老夫……老夫近日潜心推算,亦有此推断,只是天象幽微,尚待确定,便暂未上报。侍中所言,正与老夫所疑相合!相合啊!”


    陈扶幽深目光落在他闪躲的眼睛上,笑问:“陆公可知‘太白经天’,当作何解?”


    专职不精,可听话听音他擅长啊,陆希质精神一振,拱手道:“太白经天,天下革,异姓兴,乃革故鼎新之兆,天命所归之征啊!”


    陈扶点头,“陆公律历卜筮之业,果然娴熟。”起身走向他,从袍袖中取出一黄纸递过。


    陆希质接过展开,就着天光念出:


    “太常卿某,顿首上言:臣率属官观测天象,算得正月己未,太白星将昼现于午位,至辛酉乃止,丙寅日,月昼出于东方。谨按《甘石星经》占曰:太白经天,天下革政,月昼见于东方,东者,‘齐’地分野。今二象并现,此乃天命转‘齐’之明征,恰值齐王殿下功德盛隆,元魏功衰之际。臣谨具天象实录,绘图上奏,恳请布告天下,以顺天心。某年月日,臣某顿首拜上。”


    陆希质捏着黄纸的手微微发抖,老眼迸出亮光,“陈侍中、侍中竟连奏表都……”


    “休沐在家无事所写,为陆公抛砖引玉。”


    高澄看着堂前那抹玉立紫影,她休沐不过四日,不仅算出天象,竟连奏书都已备好;他却因旁人将她隔离于决议之外,真是……糊涂啊。


    陆希质连连拱手,“请相国、陈侍中放心,老臣必当在最合适之机,将此天赐祥瑞布告天下!”


    陈扶转向李丞,从袖中取出另两张笺纸递上。


    李丞双手接过,展开细读:


    《百官劝禅第一表》


    臣等顿首上书:伏惟齐王殿下,明德通于神明,盛勋格于皇天。自翼辅魏室,内清庶绩,外服四海,漳水出瑞石以昭命,太行献玉璧以表符,太白经天而显革政之兆,佛现金光而彰‘齐’兴之征。昔舜受尧禅,禹承舜祚,皆以天命攸归,兆民引领。今元‘魏’德祚已尽,天命向‘齐’,殿下若遂巡固让,则天人失望,社稷无依。臣等谨率百僚、士庶,昧死恳请殿下应天受命,以安四海,以宁万邦。


    臣等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百官劝禅第二表》


    臣等顿首再上书:自前表上达,未蒙殿下俯从,朝野惶惶,如失攸归。并州现麒麟,青州集凤凰,童谣传唱,街巷谶语,此皆天神下示,非人力可致。齐王殿下具周公之德、伊尹之贤,今天命已彰,群情已附,若不承统,恐违上苍之命,负兆民之望。谨再叩阙,恳请殿下速顺舆情,践登大位,使四海有主,兆民得安。


    臣等百二十人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他缓缓合上纸页,望向高澄交汇一眼,深吸一气,对陈扶拱手道:“陈侍中思虑之周全,遣词之老辣,李某……叹为观止。只是不知,届时当以何人牵头,率百官呈递此表?是……由中书监领衔?”


    陈扶将目光投向高澄,她可以为主上备弓造箭,然何时发出,由谁执弓,应由主上决断。


    “此事便由卿牵头,中书监是孤骨肉至亲,避嫌为好。”


    “丞谨遵相国钧命!必当竭尽驽钝,与同僚悉心筹备,待天象公示、舆情发酵之时,适时率众叩阙!”


    陈扶看向抱臂噙笑的高浚。


    “童谣传唱,街巷谶语,就有劳大都督了。”


    高浚闻言剑眉一挑,摊手做为难状,“小阿扶,你给文臣备好了文书,轮到我这武将,反只给句空令?也给我张纸呗,我才好照着办呀!”


    他手下有不少文参,本是玩笑,不想陈扶听了,竟真微微偏头沉吟起来,片刻,抬眼道:


    “渤海水,清复清;邺城阙,出日星。谁家子,坐明堂?两儿换做水字旁。”


    “漳水清,邺城宁,高公出,天下平。”


    “百尺竿,折其颠,水底灯,照魏迁。”


    韵律简单,极易上口,却暗藏机锋,‘两儿换做水字旁’,那是‘元’换成‘氵’,‘百尺竿’折颠,喻指百年魏室高危将倾,‘水底灯’乃是‘澄’也。


    高浚抚掌连道三声“妙!”他搓着手,已在盘算如何让这三则谶谣俚曲,传遍邺城每个角落。


    陈元康早已悄挪案后,用工整楷书记好,吹吹墨迹,递给高浚,“大都督看这样可行?”


    高浚笑嘻嘻捧着,“行!有劳陈公了!”


    陈扶这才看向父亲。


    “漳水出瑞石,太行献玉璧,普惠寺佛现金光,便靠阿耶了。开个好头,重赏之下,自有识趣求进、折罪保身之人,源源不断献上‘祥瑞’。”


    陈元康立刻铺纸提笔草拟起来,他久在中枢,是高欢第一大秘,文书自是手到擒来。


    写罢搁笔,将两纸草案,奉与高澄过目。


    《器物祥瑞上报》


    某州某郡太守臣某,顿首上言:今月某日某时,本郡百姓某于漳水之滨捕鱼,得白玉瑞石一方,长三尺,宽二尺,质润如脂,上有天然刻文‘齐受天命,永昌帝业’臣即时亲往查验,合郡官吏、乡绅共五十余人同见。玉出河滨,瑞石显文,王者受命之兆。今恰应齐王殿下盛德,实乃天命所归之明证。臣谨率合郡吏民,奉石上表,恳请朝廷认证,以慰天人之望。


    附:官吏、乡绅、百姓签名某年月日,臣某顿首拜上。


    《自然祥瑞上报》


    某州刺史臣某,顿首上言:今月某日某时,有神鸟二只,自东南方来,文彩辉煌,若披锦缎,鸣声清越,响遏行云。盘旋于台寺殿阁上空三匝。‘凤凰集于官府,王者仁圣现世之兆也。’臣伏思,齐王殿下百揆以来,仁政广布,德泽旁流,故能上感天心,降此瑞鸟,以为嘉应。臣恭绘瑞鸟降临图卷一本,恳请朝廷明鉴,宣示四方,俾使遐迩皆知天命之所在。


    附:证人名单及凤凰翔集图卷某年月日,臣某顿首惶惧谨上。


    高澄靠入隐囊,目光扫过陈扶,又掠过重新焕发神采的陈元康,朗声笑起来。


    “今日方知,先王所言,字字不虚!有你父女二人倾心辅佐,孤还有何愁?!”


    四人领命离去,锦帘落下。


    高澄目光胶着在身旁正低头整理袖口的人儿身上。她长睫低垂,圆润侧颊在柔光里显得异常温软,越看,越觉可亲可爱。


    搁在膝头的手伸过去,轻握住她的手,用指腹摩挲她圆润稚气的指尖。


    陈扶顿了下,微微向他这边倾了倾身,


    “相国对元大器、元瑾、元宣洪、元徽及散骑常侍荀济等人,有何想法?”


    高澄把玩她手指的动作未停,笑意却淡了些许,语气也冷了几分,“前日孤路上偶遇济阴王元晖业,随口问他近来读何书。你猜他如何答?”他模仿着那种矜持语气,“他言,‘臣读了许多遍伊尹、霍光传记,不读曹氏、司马氏之书。’”


    “稚驹之所以劝相国循序渐进,除了要应明年之天象,留时间待谶语、祥瑞发酵,还因朝堂尚有不安分之人。”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眼神,“相国可听说过一种官,叫酷吏?”


    他自然领会,观察着她反应,沉声道,“崔暹如何?他性子刚直,嫉恶如仇,倒也合适。”


    “崔公乃国之干臣,未来新朝廓清吏治、整饬朝纲,还要靠他扛鼎,当保全其清名,爱护其政羽。”


    这番话全然公允,纯粹出于对大局与人才的最优置配考量。


    高澄听得心头一热,另只手揽上她束带,稍一用力,规整跪坐的人儿被带进怀里,跌坐在了他曲起的那条腿上。


    “那我家稚驹觉得,谁合适呢?”


    “杨愔。”


    高澄眸光一闪,瞬间领悟她用意。


    杨愔,通典章熟朝事,且一直在积极表现,接此‘橄榄枝’的可能性极大。最重要是,他是子进的人,日后若不得不丢弃……也无甚可惜。


    “好,孤回头找他聊聊。”


    “不,稚驹去和他说。”


    高澄一怔,旋即明白。他若亲自出面许官派差,日后切割起来未免麻烦。由她去谈,进退皆有余地,一切只是‘下面人妄揣上意,自行其是’。


    她连这最幽微的隐患,都为他考虑周全了。


    “那稚驹……打算如何同他说?”


    怀中人瞬间进入角色,对‘杨愔’道:


    “杨侍中出身望族,才干卓绝,这些年却总在中位徘徊,未能尽展抱负,我实为侍中可惜啊。”黑眸微眯,循循低诱,“今时今日,正是识时务者建功立业、脱颖而出的大好时机。侍中若肯为大业分忧……相国对有功之臣,从来不吝抬举。可若错过这次,下次之机,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言罢,她恢复乖顺模样,只眼底还残留一丝狡黠。


    高澄叹笑,“我家稚驹这张嘴啊……”


    “待他弹劾那几人后,挑一两桩证据确凿、罪名实在的,令陆操从重从快办理。届时,相国需对主谋‘痛心法办’,而对态度转圜、职位较低者‘宽待赦免’,并立升杨愔。则其余死硬之辈,自有人效法弹劾,办或不办,皆在相国便宜之内。待大局一稳……”


    “让崔、宋去弹劾杨愔跋扈弄权,孤再顺应清议,平息众怒?”


    陈扶微微一笑,“也许只是微波,并无众怒,便给他个高爵虚职养老。”


    历史上高澄信任杨愔,与之秘商代禅,而杨愔却在兰京行刺时第一个逃跑,转头成了高洋的宰相。既是别人的宰相,那在她的棋局里,便只配占这个生态位。


    主角、配角、丑角、时机、台词,乃至登台顺序,她尽皆为他安排妥当,只待东风至,帷幕起。


    揽在她腰侧的手臂收紧,让那纤弱脊背更深地陷进他怀里。


    “那陆希质呢?”他亲昵地‘审问’,“太常卿那么多,稚驹为何偏偏选他?此人排挤诋毁有才识的同僚,向来受有识之士鄙薄。”


    她挣了挣,才得以侧过脸,“因为他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呀,连灭口……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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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她为何能记住这个不起眼的老臣,自然是因为他有个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女儿——陆令萱。*


    高澄垂眸盯看她许久,忽从喉间滚出一声笑,“我家稚驹……怎么这么‘坏’啊?”


    笑意霎时僵在她唇边。


    心底漫上懊恼的自省,她错了,她不该在他面前露出算尽人心、视人如棋的一面。今日的她实在过于冷漠,近乎狠辣,与她平日竭力维持的乖巧无害截然不同……


    她试图轻松掩过,声音却失了流利,


    “昔豫让报智伯,赵襄子视其为贼……智伯却视其为国士。人之好坏,视乎立场……杨愔可斥我坏,陆元规、陆希质、中书监可斥我坏,陛下可斥我坏……然稚驹竭智尽忠,唯站相国立场,相国为何说我……坏?”


    最后一句,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看她苦起一张小脸,他语气里的笑意化成浓稠的纵容,“可我喜欢,”他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鬓发,低柔哄着,“我喜欢稚驹待他们‘坏’。”


    心头骤紧,涌起密密的挫败与自厌。


    喜欢的前提,是已确定。


    她下意识咬住下唇,齿尖深深陷进唇肉里。


    高澄目光落在她自虐般的动作上,眼神一暗,将指腹抵进她齿间,将那片被凌虐的唇肉拯救出来。


    指腹下的触感温软湿润,那唇被咬出一枚泛白又迅速回血的齿痕,边缘破了一点皮,渗着极细微的血丝,像雪地里落了一瓣红梅。


    这画面莫名刺了他的眼,也勾动了某根隐秘的心弦。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就着拇指抵在她唇角的姿势,侧首吻了上去。


    覆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口,舌尖扫过破损的皮肤,极轻微的吮吸,将伤口包裹、缠绕,尝到一丝清淡血锈,混着若有似无的馨香,方才撤离。


    他的指腹仍流连在她唇角,那枚小破口在渐炽的天光下湿润晶亮,边缘因他作坏泛着更深的红。他沉沉地锁着她失神的脸,等待着她回应。


    几息之间,唯有彼此的呼吸声,空气里,松烟墨、降真香、以及某种更隐秘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先开了口,


    “还咬么?”


    怀中人终于回过神来,水光瞬间漫上那黑亮眼睛,聚成泪珠要落不落,连腮带耳,霎时晕上层薄红。


    “相国?”


    看她这般带怒含嗔、羞愤欲滴,高澄恍然悟到了什么,心里一硒,早知就不用‘亲嘴会孕’糊弄她了。


    “稚驹,看着我……别怕。所谓口津相渡,需是长久缠绵深入才会……方才那一下,与我们平日亲近时,亲额头,碰脸颊并无分别,不会有事的。”


    “相国,是你说的吧?此事在明媒正娶之前,绝对、绝对不可与任何男子尝试!难道相国不是男子?!”


    趁他被问的一怔,她挣开他,站起身道,


    “相国既郑重告诫过稚驹,不可与男子如此,方才又说此事与触碰额头、脸颊并无分别,那便触碰额头、脸颊亦不可为。为全相国教诲之德,自此皆请免了吧。”


    “臣八岁时相国曾言,不遵周礼是为辅弼称心,而今臣之辅弼既已称心,便还是循礼而行吧。 ”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细碎轻柔的步履声,门帘被一只纤手撩起。


    王令姝走了进来。


    她看见屋内情景,脚步顿了一瞬。


    陈侍中站于案前,背对着高澄,眼圈微红;高澄曲腿坐于榻上,目光锁着陈侍中背影,面色沉晦,二人的同色官袍,皆皱的不成样子。


    陈扶敛去所有情绪,对着王令姝颔首一礼,径自掀帘而出。


    外间传来清淡嗓音,“就摆在这里吧。”


    食案轻放的闷响,碗箸相触的细微叮当,再然后,便是寂静,唯有微凉的穿堂风,吹晃了内外隔着的那层锦帘。


    膳奴兰京进门,将食盒一一放置案上,掀盖,高澄目光从门帘处收回,停在中央那盅飘着些许油花的汤上。


    “孤说过,羹汤须滤尽浮油。兰京,孤的话,在你这里不作数么?”


    “奴……”


    “刘桃枝!”


    刘桃枝紧绷着脸进来。


    “拉出去,十军棍。让他长长记性。”


    兰京被拖走,已坐下的王令姝看看面色冷硬的高澄,又瞥一眼他又盯回去的门帘,先前在两淮宴上起的揣测,此刻坐实了。定是因自己分了相国宠爱,陈侍中才会对相国使性子,先前只是二人闹别扭,而今却连累无辜受罚。


    她确实只吃得惯兰京的手艺,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令姝既已跟了相国,还是试着入乡随俗吧,往后令姝在将军府用膳便好,就不来东柏堂……添麻烦了。”


    高澄目光移向她,“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庭中传来沉闷的击打声,报数声,被堵住嘴后含混的痛哼。


    陈扶眼前晃动的,不再是高澄骤然贴近的眼睫,而是前日阿禛惊惶的脸。


    “阿改那厮撺掇兰京,说‘总这般下去,不知哪天就被打死,不如拼了,和相国同归于尽算了’……俺吓得魂都没了……”


    她问:“阿改背后是谁?”


    “没、没见谁找过阿改啊……许是……许是恨极了吧?自打相国得了两淮,天天要接待南边来的老爷,俺们日夜不得歇……累就罢了,还得挨打,连俺都因做菜慢,被薛苍头打过……”


    午休后再回内堂,光影已斜。


    高澄正和魏收笑谈。


    “刚到的军报,那萧范收到卿的劝降信后,已率部西上,将合州让出,还要送人质于孤,哈哈,真是蠢得可怜。合州之功,卿当居首,只可惜……‘尺书征建业,折简召长安’的痛快,孤还尚未尝到啊。”*


    “相国竟还记得臣秋射宴上的狂妄之句。合州既能传檄而定,足见相国威德远播。建业、长安,迟早亦是囊中之物,臣愿为相国笔下先锋,尺书折简!”


    高澄收敛笑意,显出几分认真,“孤偶有所思,常旋踵即忘,未能尽言。待他日忆起,又往往辞不达意。唯卿所呈之文章,能发孤之未发,详孤之未尽,恰合孤意啊。”


    魏收面色泛红,正欲再表忠心,忽瞥见陈扶静立门边,改口笑道:“相国过誉了。若论体察上意,阐发幽微,还要数陈侍中呐。”


    陈扶未作回应,高澄亦不回应他此言。


    二人氛围实在奇怪,魏收知趣不再多言,寻个由头告退了。


    高澄如常批文书,陈扶如常研墨,然而,二人默契却不再如常,他已提笔欲往砚池中蘸墨,她的墨锭却仍在砚台里打着圈,他手腕在空中顿了顿,只得收回。


    稍顷,她端来新沏的茶,他指尖将将触到杯壁,她却已松了手——


    “哐啷!”


    茶盏倾倒,茶汤泼了半案,迅速濡湿了案上文书,浓酽茶色洇开,将铁画银钩的字迹晕成一片混沌。


    两人俱是一愣。


    “臣失仪。”


    陈扶抽出帕子擦拭,高澄看着那片狼藉,又看看她绷紧的侧脸,胸口那股盘旋不去的郁气,忽被这笨拙戳破一个小口,渐泄了。


    他叹了一声,伸手虚虚一拦,“好了,别擦了。令他们再写一份便是。”


    她回身跪好,帕子攥在湿漉漉的指间。


    半晌,他开口唤道,“稚驹,当真要与我生分么?”


    “臣与相国……君臣相得,同心合意,安有生分。”


    “昔日孝文帝与侍中冯诞同心合意,同舆而载,同案而食,同席坐卧。而孤的侍中,却如此忌惮孤触碰。”高澄掌心向上,伸至她面前,“稚驹,你心里竖着的,究竟是男女大防,还是亲疏之别?”


    陈扶心里一叹,将手虚放入他掌心。


    刚一触到,便被紧紧攥住,五指牢牢相锁。


    月华如水,流泻在相府重重廊庑之间。


    “相国~”


    廊下转出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是孝珩的阿母王氏。


    她穿着粉襦裙,簪朵新鲜的牡丹,面若桃花,眼似含露,唇边梨涡浅现,真真人比花娇。


    “怎么一日不见,妾就这么想相国呀?”她偎进他怀里,仰着脸看他,“孝珩今日画了新画,相国要不要评点评点?”


    “好,便看看那小子画得如何,若画得好,你也有赏。”


    两人相携着,往王氏所居的院落走。


    夜色温柔,高澄忽然开口,语似随意,“若你……还未嫁给孤时,孤一时失了分寸,亲了你,你会如何?”


    王氏‘噗嗤’一笑,更紧地抱住他手臂,“那妾非要相国负责不可。”


    如果这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反应……


    “相国。”


    思绪被拉回,李昌仪一袭男女通穿的玄色袖衫两裆,静立在几步外的廊柱旁。


    她先对王氏道,“只是借步片刻。”转而看向高澄,“我有话要说。”


    王氏虽有些不愿,但也知李昌仪既如此说,便会将人还她,她松开手,对高澄娇声道:“那妾先去温着酒,让孝珩备好画。”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院子去了。


    高澄走近李昌仪,盯看着那张冷艳的脸,她对他好一阵歹一阵的,倒也别有一番吸引。


    “昌仪有何话要说?”


    “昌仪想恳请相国——赐我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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