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昊等人说话间,林舒月的琴音恰好转了个调,从清越落到柔婉,像流水绕着青石漫过。
谢知微趁此时机旋身收步,广袖在身侧轻轻一垂,如玉兰落瓣。
随后便屈膝退到案旁,与林舒月并肩站着,垂着眼不再言语,只留那琴音在殿中缓缓流淌。
秦昊走到榻边的锦凳上坐下,将茶盏放在手边小几上。
他望着林晚剥葡萄的动作 ,陷入了深思。
“听闻你昨日让御膳房做了藕粉糕?”
秦昊忽然开口,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林晚剥葡萄的手顿了顿,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你消息倒快。怎么,想吃?”
“想看看‘太后’的手艺如何。”
秦昊此时难得露出点轻松的神色:
“御膳房做的,倒是偶然吃下,但太后做的,倒是还没吃过。”
秦昊有些戏谑的看着她。
林晚哼了声,却没拒绝,只将剥好的葡萄递到唇边,含下后才慢悠悠道:
“等会儿让侍女给你装一碟。
不过你可得记着, 这糕是甜的,可别拿它当奏折啃。”
秦昊听了,倒是没有生气,反而是发出了几声笑声。
林舒月的琴音的调子又柔了几分,让秦昊的心境也不自觉的平和了许多。
宫门外的夏德全依旧如门神般立着,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浓,殿宇檐角的轮廓在墨色里愈发沉敛时,秦昊的身影才缓缓出现在殿外。
夏德全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忙不迭地快步迎了上去,躬身唤道:
“殿下……”
“何事?”
秦昊抬眸,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这个时候,夏德全叫自己何事?
而夏德全对上秦昊那双带着莫名意味的眼眸,竟莫名一怔。
这位秦王殿下,今日瞧着竟似有几分不同?
往日里的疏淡里,似少了许多。
秦昊脑中略一滞,随即反应过来,语气里没有半分遮掩,径直吩咐:
“走,去甘露殿。
你即刻传讯,让尚在京城的顾之江、荀壹,大理寺卿张谦、户部尚书和珅等官员。
还有周泰、姚种、赵昂、秦龙等将军,让他们都去殿中议事。”
夏德全脸上的怔忪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肃穆。
他躬身行了一礼,正欲转身离去,却被秦昊叫住。
“等等 ——”
秦昊话音微顿,补充道:
“再加上林文渊、崔璞、韦衡、王麟等世家,让他们一同过来。
另外,殿前司指挥使也传召过来,一并议事。”
夏德全闻声止步,没有半分迟疑,腰身弯得更恭谨,高声应道:
“卑职遵旨!”
秦昊与身影消失在殿宇转角后,长春宫外那紧张的气氛才消散许多。
廊下的宫人们悄悄松了口气,却没一人敢先开口说话,目光反倒齐刷刷黏在那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身上。
那是小叶子,司礼太监夏德全如今最信任的干儿子。
此刻围在他周遭的小太监们,眼底都藏着藏不住的艳羡。
当初秦王初入宫时,夏德全还是人人避之不及的 “前朝余孽”。
谁都怕沾上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落个 “同党清算” 的下场。
唯有小叶子,天天往夏德全的住处跑,陪他说话解闷,还悄悄讲些前朝的琐碎消息,替他排遣孤寂。
谁都没料到,这位本该被新朝清洗的太监,竟没遭半分折辱,反倒成了秦王的得力助手。
虽说如今夏德全的权柄不如从前,东厂、西厂的实权也落不到他手里,但宫里人都清楚。
秦王秦昊和先帝刘子然,根本不是一回事。
从前,就算夏德全在前朝再威风,那些朝臣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
连刘子然的面子他们都敢驳,又怎会瞧得上一个宫里的太监?
可如今呢?
哪怕夏德全没了往日般的权势。
但如今走在京城里,哪里不是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上主位,一口一个 “夏公公” 地奉承?
小叶子攥着袖角,脸上没半分得意。
旁人只看见他如今跟着夏德全沾光,却没人知道,当年他决定向夏德全靠拢时,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秦王入宫前,他不过是皇宫里最末等的小太监。
谁都能捏一把、骂两句,连份热饭都未必抢得到。
那样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再过。
秦王入宫后,他夜里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才能改变命运?
最直接的路,自然是向秦王献忠。
可宫里想巴结秦王的人,从殿门能排到宫墙根。
他一个没背景、没门路的底层太监,连秦王的面都见不着,又谈何 “献忠诚”?
就在他走投无路时,他盯上了一个人 。
那个在所有人眼里都注定要沦为阶下囚的夏德全。
赌一把,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
不赌,一辈子只能是任人欺辱的小太监。
万幸,他赌对了。
自从之后,他再也不是任人欺辱的小太监,而是司礼太监夏德全如今最信任的干儿子。
但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不过月余,小叶子便敏锐地察觉到干爹态度的微妙转变。
曾经的倾囊相授,如今只剩下了客套的敷衍,一道无形的墙在他们之间悄然筑起。
他想了很多,终日在不安中揣度,却始终摸不到头绪。
直到这几日,一次偶然的事,这才让他醒悟起来。
自己从根子上就错了。
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夏德全的垂青,这本身便是一种根本性的谬误。
在这吃人的宫闱里,能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切实掌握的力量。
夜色下的宫道,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窸窣声。
小叶子提着灯笼,几乎是半跑着紧跟在夏德全身侧。
夏德全面无表情,脚步又快又稳。
一串串命令却清晰沉稳地吐出,指派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让他们分头去各处府邸传讯。
“你,去顾尚书府上……”
“你,速往周将军营中……”
“记着,秦王口谕,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
每一个被点到的太监都神色一凛,躬身领命,旋即转身小跑着消失在不同的宫门方向。
小叶子看着夏德全调度有序、丝毫不乱的侧影,心中那份敬畏又深了一层。
这才是自己要成为的样子,而不是终日缩在他人身后,依靠他人度日。
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
“干爹......”
见四下暂时无人,小叶子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殿下深夜召集这么多文武大员,连世家和殿前司都叫上了,怕是……有大事要议?”
夏德全脚步未停,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那目光锐利,让小叶子心头一紧。
但夏德全并未斥责,只是淡淡地说:
“主子的事,少打听。
把吩咐的差事办妥当,比什么都强。”
“是,儿子明白。”
小叶子连忙应声,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