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温被这话一噎,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淮王刘子邺耽于享乐、不问政事,这早已是扬州城内公开的秘密,也是他这位大管家最无力又最焦虑之处。
徐渭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着,话锋忽然一转:
“不过嘛……这‘天意’二字,说起来,倒也有趣得紧。”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秦昊能弄出个‘鱼腹丹书’,难道我富庶甲天下的江南,就出不了点祥瑞?”
刘温一怔:“徐大人的意思是?”
“秦淮河畔,不是有株三百年的老槐树吗?
听说昨夜电闪雷鸣,却毫发无伤。”
徐渭慢悠悠地说着,仿佛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日清晨,有樵夫发现,老槐树向阳的枝桠上,竟天然生成了一个酷似‘淮’字的纹路,阳光下清晰可见。
啧啧,这可是了不得的吉兆啊,寓意淮地得天地护佑,乃真正的王道乐土。”
刘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旋即又布满疑虑:“这……如此明显的安排,百姓能信吗?
那些读书人可不是傻子……”
“谁让你去跟读书人较真了?”
徐渭嗤笑一声,“我们要的是大多数愚夫愚妇相信!要的是茶馆酒肆里有新的谈资!要的是把这潭水搅浑!”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立刻去找几个信得过的说书先生,把‘老槐显圣’的故事编得活灵活现,就在今天,让它传遍扬州城!
再让府里的人,扮成云游道士和和尚,四处去说,此乃淮地当兴之兆,北方伪朝,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冷冽了些:“至于那些读过几年书、可能蹦出来煞风景的……
刘大人,王府的护卫和扬州府的衙役,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非常时期,总得让这些人学会闭嘴。”
刘温闻言,眉头瞬间便紧紧蹙起。
这主意乍听之下倒像是个不错的选择,可稍一细想,却根本站不住脚。
要知道,他们淮王府可没有北方朝廷那般雄厚的实力。
自家淮王府真要是这么做了,南方其余诸王会怎么看?
北方朝廷、西北叛军又会作何反应?
这些势力里,但凡其中一家起兵来犯,后果便不堪设想。
真到了那时候,面对这些接踵而至的危机,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这…… 徐大人,你可曾想过,我们淮王府若是做了此事,会引来何等后果?”
“你又何曾考虑过,一旦我们这般做了,北方朝廷会怎么想?
南方诸王会怎么想?西北叛军又会怎么想?”
刘温越说越激动,情绪激动得甚至抬起手,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厉声质问道:
“倘若这些势力当真派兵来犯扬州。
这一点,你考虑过吗?”
刘温的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
大厅里一时静寂,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风声。
徐渭却忽然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折扇,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此刻竟透出一种冰冷的锐利。
“刘大人......”
他的语气异常的平静,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你以为……我们不做,他们就不会来了吗?”
刘温一怔,指着徐渭的手缓缓放下。
“北方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削藩之心,路人皆知。
他们现在不动,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北有边患,西有叛军,一时抽不出手来对付我们这富甲天下的江南。
可一旦他们缓过气来,第一口要咬的,便是我们这块肥肉。”
“南方诸王?”
徐渭嗤笑一声,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精致的园林,“楚王、越王、湘王……哪个不是拥兵自重,各自打着算盘?
他们巴不得我们淮王府出头,试试北方朝廷的刀锋利不利。
若我们成了,他们自然蜂拥而上,分一杯羹。
若我们败了,他们便是第一批来‘吊民伐罪’,瓜分扬州富庶之地的人!”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刘温:“至于西北叛军?
他们若真成了气候,下一个目标便是挥师东进,逐鹿中原!
他会因为我们淮王殿下安分守己、不问政事,就放过这钱粮满仓的扬州城吗?”
徐渭一步步走回刘温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却更迫人:“刘大人,这乱世早已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了!
如今之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退,就是万丈深渊,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们制造祥瑞,不是为了立刻扯旗造反,而是为了自保!”
徐渭语气斩钉截铁,“我们要让天下人觉得,淮地受命于天,民心所向!
要让北方朝廷动手时有所忌惮,要让南方诸王不敢轻易窥伺,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东南之地,并非无主!”
“这不是惹祸上身......”
他盯着刘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是在狂澜既倒之前,抢先筑起一道堤坝!
是在告诉所有人,我扬州,不是谁都能来咬一口的肥肉!
我们要的,是一个‘名’,一个能让各方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名分’!
即便将来真要谈,要合,手里也得有让人正视的筹码!”
刘温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又慢慢回来。
他怔怔地看着徐渭,后背竟惊出一层冷汗。
他一直以来只想着如何维持现状,如何不让王府惹上麻烦,却从未从这般狠辣决绝的角度去看待这天下棋局。
徐渭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划开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
是啊,这乱世,早就没有安稳的避风港了。
淮王府的富贵,早已是群狼环伺的目标。
他沉默了许久,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眼神虽然依旧沉重,却多了一丝决断。
“王爷那边……”
他嗓音有些干涩。
“王爷那边,我自会去说。”
徐渭见他松动,语气缓和下来,重新露出那种智珠在握的神情:
“只需让王爷知道,这是为了保住他的逍遥日子,是为了让扬州永远是他享乐的‘王道乐土’,他自然不会反对。”
刘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扛起了更重的东西。
他重重一点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好!就依徐大人之计。我这就去安排说书先生和……‘云游高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王府护卫和扬州衙役那边,我也会亲自去安排,确保万无一失,绝不会让任何‘不和谐’的声音,坏了王爷的‘祥瑞’。”
徐渭满意地笑了,折扇“啪”一声再次打开,轻轻摇动。
“甚好。那就有劳刘大人了。
记住,要快,要真,要让整个扬州城,一夜之间,都在谈论老槐树的‘天意’。”
刘温沉默了片刻,语气低沉地说道:“希望,我所做的,是正确的。”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
徐渭独自站在厅中,摇着折扇,听着窗外扬州城隐约传来的市声。
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鱼腹丹书……老槐显圣……”
他低声自语,“这争天下的戏码,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就看谁编的故事,更能忽悠住这天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