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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楔子

作者:沈中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已经深了,青阳侯府内的下人们都已回到各自的房间,在那虽不大却足以安身的“一亩三分地”里沉沉睡去。


    谢岐却独自蹲在院子的偏僻角落,悉心侍弄着这片尚未长出花骨朵的花草。


    一阵晚风轻轻拂来,谢岐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借着那不算明亮的月光,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虽说同样身为侯爷之子,但谢岐在家中所受的待遇与弟弟们相比,却是天差地别。


    他本就是侍女所生,母亲又在生产时没能闯过鬼门关,撒手人寰。


    谢岐的父亲——青阳侯,并不喜爱他,一年到头与这个庶出的长子说不上几句话。


    毕竟除了谢岐,青阳侯还有十多个儿子。


    谢岐的祖母,谢家的老夫人,在谢岐刚出生的那几年,对这个孙子尚有几分喜爱。但是随着青阳侯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相继出生,老夫人对这个生母身份低贱的长孙也渐渐不满起来,觉得他身上的血脉不够高贵。


    主子们既不疼爱,下人们自然会看人脸色行事。


    谢家的下人们虽不会当面冒犯这位小主子,但要说多么尽心地去照顾,那绝对也犯不着。


    因此,即便谢岐半夜偷偷溜出房间,也不会有人在意,或是加以劝阻。


    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有谁会在意呢?


    一片浓重的乌云飘来,遮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谢岐腕间结痂的旧伤又开始突突跳动。


    面前三寸高的洗骨花在夜里红得格外耀眼,花骨朵随着微风一下一下摇曳。


    “今夜还得半碗血。”谢岐蜷缩了一下被冷风吹得有些僵硬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放在地上的匕首。


    他狠下心,咬紧牙关,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刀刃割开掌心的瞬间,花苗立刻开始规律地翕动,好似某种冷血动物,缓缓地在原地起伏着。


    鲜血淋漓而下,滴落在长满幼苗的土地上,很快便被这些花苗贪婪地吞噬殆尽。


    与此同时,《东陵异物志》里面的内容簌簌浮现在谢岐脑海中:“洗骨花者,肉芝之变种也,饲以人血,可化白骨为玉髓......”


    谢岐望着眼前这些不知何时才能开花结果的植物,怔怔地出神。


    在亲自养花之前,他其实并不知道原来花也会吃肉。


    而且洗骨花甚至必须用人类的血肉来滋养,即便他每天用自己的血来喂养它们,仍然远远不够……


    还有三天,父亲就要从海外归来了。


    “吱嘎”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侍女服饰的女子带着外衣,来到谢岐身边,动作轻柔地为他披上衣服。


    女子的面容在夜色下有些模糊不清,但唇下却有一颗极为清晰的小痣,如粟米般大小,衬得她唇色愈发透出一股晃眼的红。


    谢岐的视线与侍女交汇以后,顿时仿若丢了魂一般,脸上带着恍惚的神色,痴痴地盯着她。


    侍女笑吟吟地拉谢岐起来,在谢岐身边耳语了一阵后,带着他走向某个房间。


    ……


    两人走后,一个小厮放轻脚步,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他本是起夜去方便,却不巧撞见大少爷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神神秘秘地不知在做什么。


    小厮心里起了好奇,便躲在暗处偷窥起来。


    ——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抓到大少爷什么秘密,去夫人那里讨个赏,就好了……当然,要是能借此留个好印象,把自己调离这个鬼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也不算什么卖主求荣,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哪能不为自己考虑呢……


    他一面在心里为自己开脱,一面伏低身子,快步来到自家少爷刚才蹲的位置。


    小厮挖开粘腻而湿润的土壤,不断往深处挖,然而每掘一下,指尖传来的触感都像是在触摸黏浆一样,而且似乎有东西顺着他的掌心不断在手中蔓延……


    小厮啐了口唾沫,借着月光抬起手,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月光透过老槐树,照得他满手猩红。


    掌心黏着的哪里是泥?活像攥了把剁碎的死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后突然响起的笑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突兀地划破了夜幕,还透着点癫狂、歇斯底里的意味。


    小厮差点大喊出声,吓得一瞬间跌坐在地上,背后立马被冷汗浸透了,他的后颈爬满鸡皮疙瘩,脑海中浮起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莫不是大少爷回来了?


    小厮自知心虚,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他不敢抬头,保持着匍匐的姿势,狼狈地转过身,开始用力地磕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大少爷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再不敢了!”


    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里混杂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声,震得花圃里几株洗骨花簌簌发抖,小厮能清晰感受到碎石粒嵌进额头的刺痛,却不敢放慢磕头的节奏。


    青砖上渐渐洇开暗色水痕,分不清是冷汗还是他额头上渗出的血。


    一连磕完十几个头,小厮这才突然发觉周遭安静得诡异,本该出现的斥责声迟迟未至,甚至连方才癫狂的笑声也消失了。


    小厮屏住呼吸,眼皮颤抖着掀起条缝,试探性地往前看……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汗津津的手背,上面还沾着血和泥。


    夜风猛地掀起他汗湿的后襟,小厮浑身一抖,终于鼓起勇气完全抬起头。


    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亮几丈外的走廊。


    对面哪里有什么大少爷,在黑暗的夜色中,只有一只翠绿色的鹦鹉——这是大少爷几天前带着身边侍女出府逛街时买回来的。


    那畜生黑豆似的眼珠转了半圈,突然又发出几声怪笑,这次连声音里拖长的尾音都与大少爷有八分相似。


    “该死的傻鸟!”小厮颤抖着,恼羞成怒地暗骂一声。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上温热、仿佛还带着体温的血,心里隐隐有种猜测——大少爷多半是疯了。


    毕竟哪有正常人会往土里放血的?


    冰冷的风再次从他背后吹来,小厮心里有些发毛,他没再理会廊下的鹦鹉,也不想探究什么秘辛了,只想赶紧擦干净手,然后躺回自己被子里,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月光掠过西墙根,小厮刚从地上爬起来,余光里突然瞥见一道褐红身影。


    他的呼吸几乎一瞬间顿住了,重新定睛看过去时,那道褐红色的人影已经消失了。


    可小厮还是立刻脚步踉跄地朝下人居住的屋子跑去,仿佛刚才看见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一样。


    因为在他的余光里,那道身影几乎跟院墙一样高。


    而正常的人类,会有三四米高吗……?


    小厮不敢多想,只是一味地加快脚上的动作,几乎是跑到了门前。


    他用力地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此时此刻,小厮已经顾不上自己起夜的事会不会被其他人知道了,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后颈突然袭来一阵阴风,小厮猛地回头,只见那东西正贴着墙皮蠕动,一丈高的躯体竟似融化的蜡像般缓缓扭曲变形。


    小厮喉间发紧,心口突突直跳,他拼命地大喊:“张大爷!李头儿!起夜啊——”


    可是屋里的人却睡得如同死了一样,任小厮如何呼喊都毫无动静。


    更令小厮心惊的是,旁边屋子里明明住着七八个人,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更没有人推门查看。


    小厮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再次小心翼翼地回头,那抹红色身影又一次闯入他的眼帘,小厮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滚落,同时双手更加用力地砸向木门。


    “嗒。”


    “嗒。”


    “嗒。”


    身后不断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可小厮每次回头,那道身影都跟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有耳边的脚步声却愈发清晰,像根浸了水的麻绳,一点一点勒上他的后颈。


    ——它究竟是在墙边?还是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


    终于,小厮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恐惧,沿着木质走廊狂奔起来。木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沿途的房间门都紧紧关闭,唯有大少爷的房间虚掩着一条缝。


    小厮突然想起了刚刚大少爷和彩云一同进屋的场景,没错,方才大少爷搂着彩云姑娘进去了,香粉味还沾在门框上呢——此刻他们一定在房间里!


    小厮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迫不及待地撞门而入。


    一进门,小厮便猛地将门推上,浑身脱力般倚着门板大口喘息。


    隔着木门,他低头看见门缝外那怪物的脚停住了,正正地堵在门外。


    那是一双艳丽的红绣鞋,正停在月光里,鞋底的血渍洇成个狰狞的掌印,却再没往前挪半分。


    小厮保持着这个姿势僵硬了片刻,渐渐松下紧绷的神经,从刚才紧张害怕的情绪中缓过神以后,他回头一看,这时才发现屋内竟空无一人。


    大少爷的书桌上有一盏油灯静静燃烧着,一本书摊开在桌上,椅子被拉开,仿佛刚刚还有人在此处读书写字。


    小厮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大少爷和彩云姑娘去哪了……?


    但油灯昏黄的灯光多少让他冷静了些,他咽了口唾沫,慢慢走到桌前,拿起了那本书。


    这本书封面素白,页数不多,并不算厚重。


    案头油灯爆出朵灯花,照亮摊开的线装书扉页,泛黄的宣纸上有一行朱砂批注:“《东陵异物志》,戊戌年重订”。


    第一页上,端正的字体自上而下写着四行字:


    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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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


    非礼勿动


    小厮看着“非礼勿动”四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继续往后翻页。


    第二页用蝇头小楷工整誊写着:“洗骨花,东陵异种。植于寅年寅月子时,取心头血饲之,凡四十九日。花开之时,茎生九节……”


    第三页上绘着鼎炉图,炉中白骨与花根纠缠,旁注:“欲育此花,需取脊骨三钱……”有人在角落处用朱砂批注到:“还少一具尸骨。”


    从这一页往后,墨色渐渐变得潦草,字迹也越来越乱,不难看出书写者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小厮看得太过入迷,以至于没发觉周围已经渐渐弥漫起了一股腥臭的腐烂气味。


    他伸手挠了挠脖子,然后继续往后翻书,“……然若成,则能洗去凡骨,重塑躯壳,纵无仙根,亦可登仙途。”


    看到这里,小厮也不禁心动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修炼与否可是生来就注定了的,如果这种花真的有这么神奇,那么称之为“逆天改命”也不为过。


    小厮翻得有些累了,再次活动了一下脖子,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他回头望了一眼门缝外的红绣鞋,还好,那个身影还在原地。


    小厮又翻过一页字迹潦草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内容,后面一页竟然是一片空白。


    他急不可耐地往后翻,可是再下一页,偌大的一张纸上只写着三个小字:


    “帮帮我”


    小厮不解,继续往后翻: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这些重复的字迹在纸上占的面积越来越大,仿佛有一种绝望的情绪在不断蔓延。


    小厮冷汗直冒,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这次终于没再看到“帮帮我”了。


    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一行极小的字。


    他将书拿到眼前,很仔细地辨认,才勉强看清这五个字写的是:


    不要 回头看。


    小厮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他微微地、极小幅度地转动眼球,用余光瞄向门缝——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在了。


    小厮想喊,却发现舌尖已发麻。


    他慌忙想要后退,离开这间房间,可眼前的世界却突然天旋地转。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终于意识到脖子上的那种感觉到底该怎么形容——就像有什么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正后方,正用冰冷的双手紧紧托住他下颌,缓慢地左右转动着,一下、一下、一下,试图将他的头从脖颈上拔下来……


    ……


    当小厮眼前的世界再次变得清晰时,他发觉自己的视线矮了许多。


    目光所及之处,首先是一双脚,视线再往远处走——一只翠绿的鹦鹉,不偏不倚地站在无头的尸体上。


    翠羽鹦鹉低头在眼前的尸体里翻找着什么,没一会儿就翻找出了一颗心脏,它叼着鲜红的心脏,扭头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脸色僵硬,觉得这畜生好像是……在笑?


    真是见鬼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鹦鹉就已经猛地张开翅膀,飞到了空中。


    突然,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头撞向前方的墙壁!


    “砰!”


    血液猛地溅在小厮脸上,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只见鹦鹉连同口中叼着的心脏一起,撞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肉泥……


    翠绿的颜色被染成猩红,小厮的意识也一点点变得模糊。


    在血液的腥臭味中,他终于慢半拍地意识到——从小作为家奴长大的自己,真的识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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