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天之饺子》
1. 楔子
夜已经深了,青阳侯府内的下人们都已回到各自的房间,在那虽不大却足以安身的“一亩三分地”里沉沉睡去。
谢岐却独自蹲在院子的偏僻角落,悉心侍弄着这片尚未长出花骨朵的花草。
一阵晚风轻轻拂来,谢岐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借着那不算明亮的月光,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虽说同样身为侯爷之子,但谢岐在家中所受的待遇与弟弟们相比,却是天差地别。
他本就是侍女所生,母亲又在生产时没能闯过鬼门关,撒手人寰。
谢岐的父亲——青阳侯,并不喜爱他,一年到头与这个庶出的长子说不上几句话。
毕竟除了谢岐,青阳侯还有十多个儿子。
谢岐的祖母,谢家的老夫人,在谢岐刚出生的那几年,对这个孙子尚有几分喜爱。但是随着青阳侯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相继出生,老夫人对这个生母身份低贱的长孙也渐渐不满起来,觉得他身上的血脉不够高贵。
主子们既不疼爱,下人们自然会看人脸色行事。
谢家的下人们虽不会当面冒犯这位小主子,但要说多么尽心地去照顾,那绝对也犯不着。
因此,即便谢岐半夜偷偷溜出房间,也不会有人在意,或是加以劝阻。
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有谁会在意呢?
一片浓重的乌云飘来,遮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谢岐腕间结痂的旧伤又开始突突跳动。
面前三寸高的洗骨花在夜里红得格外耀眼,花骨朵随着微风一下一下摇曳。
“今夜还得半碗血。”谢岐蜷缩了一下被冷风吹得有些僵硬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放在地上的匕首。
他狠下心,咬紧牙关,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刀刃割开掌心的瞬间,花苗立刻开始规律地翕动,好似某种冷血动物,缓缓地在原地起伏着。
鲜血淋漓而下,滴落在长满幼苗的土地上,很快便被这些花苗贪婪地吞噬殆尽。
与此同时,《东陵异物志》里面的内容簌簌浮现在谢岐脑海中:“洗骨花者,肉芝之变种也,饲以人血,可化白骨为玉髓......”
谢岐望着眼前这些不知何时才能开花结果的植物,怔怔地出神。
在亲自养花之前,他其实并不知道原来花也会吃肉。
而且洗骨花甚至必须用人类的血肉来滋养,即便他每天用自己的血来喂养它们,仍然远远不够……
还有三天,父亲就要从海外归来了。
“吱嘎”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侍女服饰的女子带着外衣,来到谢岐身边,动作轻柔地为他披上衣服。
女子的面容在夜色下有些模糊不清,但唇下却有一颗极为清晰的小痣,如粟米般大小,衬得她唇色愈发透出一股晃眼的红。
谢岐的视线与侍女交汇以后,顿时仿若丢了魂一般,脸上带着恍惚的神色,痴痴地盯着她。
侍女笑吟吟地拉谢岐起来,在谢岐身边耳语了一阵后,带着他走向某个房间。
……
两人走后,一个小厮放轻脚步,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他本是起夜去方便,却不巧撞见大少爷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神神秘秘地不知在做什么。
小厮心里起了好奇,便躲在暗处偷窥起来。
——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抓到大少爷什么秘密,去夫人那里讨个赏,就好了……当然,要是能借此留个好印象,把自己调离这个鬼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也不算什么卖主求荣,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哪能不为自己考虑呢……
他一面在心里为自己开脱,一面伏低身子,快步来到自家少爷刚才蹲的位置。
小厮挖开粘腻而湿润的土壤,不断往深处挖,然而每掘一下,指尖传来的触感都像是在触摸黏浆一样,而且似乎有东西顺着他的掌心不断在手中蔓延……
小厮啐了口唾沫,借着月光抬起手,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月光透过老槐树,照得他满手猩红。
掌心黏着的哪里是泥?活像攥了把剁碎的死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后突然响起的笑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突兀地划破了夜幕,还透着点癫狂、歇斯底里的意味。
小厮差点大喊出声,吓得一瞬间跌坐在地上,背后立马被冷汗浸透了,他的后颈爬满鸡皮疙瘩,脑海中浮起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莫不是大少爷回来了?
小厮自知心虚,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他不敢抬头,保持着匍匐的姿势,狼狈地转过身,开始用力地磕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大少爷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再不敢了!”
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里混杂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声,震得花圃里几株洗骨花簌簌发抖,小厮能清晰感受到碎石粒嵌进额头的刺痛,却不敢放慢磕头的节奏。
青砖上渐渐洇开暗色水痕,分不清是冷汗还是他额头上渗出的血。
一连磕完十几个头,小厮这才突然发觉周遭安静得诡异,本该出现的斥责声迟迟未至,甚至连方才癫狂的笑声也消失了。
小厮屏住呼吸,眼皮颤抖着掀起条缝,试探性地往前看……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汗津津的手背,上面还沾着血和泥。
夜风猛地掀起他汗湿的后襟,小厮浑身一抖,终于鼓起勇气完全抬起头。
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亮几丈外的走廊。
对面哪里有什么大少爷,在黑暗的夜色中,只有一只翠绿色的鹦鹉——这是大少爷几天前带着身边侍女出府逛街时买回来的。
那畜生黑豆似的眼珠转了半圈,突然又发出几声怪笑,这次连声音里拖长的尾音都与大少爷有八分相似。
“该死的傻鸟!”小厮颤抖着,恼羞成怒地暗骂一声。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上温热、仿佛还带着体温的血,心里隐隐有种猜测——大少爷多半是疯了。
毕竟哪有正常人会往土里放血的?
冰冷的风再次从他背后吹来,小厮心里有些发毛,他没再理会廊下的鹦鹉,也不想探究什么秘辛了,只想赶紧擦干净手,然后躺回自己被子里,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月光掠过西墙根,小厮刚从地上爬起来,余光里突然瞥见一道褐红身影。
他的呼吸几乎一瞬间顿住了,重新定睛看过去时,那道褐红色的人影已经消失了。
可小厮还是立刻脚步踉跄地朝下人居住的屋子跑去,仿佛刚才看见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一样。
因为在他的余光里,那道身影几乎跟院墙一样高。
而正常的人类,会有三四米高吗……?
小厮不敢多想,只是一味地加快脚上的动作,几乎是跑到了门前。
他用力地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此时此刻,小厮已经顾不上自己起夜的事会不会被其他人知道了,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后颈突然袭来一阵阴风,小厮猛地回头,只见那东西正贴着墙皮蠕动,一丈高的躯体竟似融化的蜡像般缓缓扭曲变形。
小厮喉间发紧,心口突突直跳,他拼命地大喊:“张大爷!李头儿!起夜啊——”
可是屋里的人却睡得如同死了一样,任小厮如何呼喊都毫无动静。
更令小厮心惊的是,旁边屋子里明明住着七八个人,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更没有人推门查看。
小厮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再次小心翼翼地回头,那抹红色身影又一次闯入他的眼帘,小厮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滚落,同时双手更加用力地砸向木门。
“嗒。”
“嗒。”
“嗒。”
身后不断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可小厮每次回头,那道身影都跟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有耳边的脚步声却愈发清晰,像根浸了水的麻绳,一点一点勒上他的后颈。
——它究竟是在墙边?还是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
终于,小厮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恐惧,沿着木质走廊狂奔起来。木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沿途的房间门都紧紧关闭,唯有大少爷的房间虚掩着一条缝。
小厮突然想起了刚刚大少爷和彩云一同进屋的场景,没错,方才大少爷搂着彩云姑娘进去了,香粉味还沾在门框上呢——此刻他们一定在房间里!
小厮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迫不及待地撞门而入。
一进门,小厮便猛地将门推上,浑身脱力般倚着门板大口喘息。
隔着木门,他低头看见门缝外那怪物的脚停住了,正正地堵在门外。
那是一双艳丽的红绣鞋,正停在月光里,鞋底的血渍洇成个狰狞的掌印,却再没往前挪半分。
小厮保持着这个姿势僵硬了片刻,渐渐松下紧绷的神经,从刚才紧张害怕的情绪中缓过神以后,他回头一看,这时才发现屋内竟空无一人。
大少爷的书桌上有一盏油灯静静燃烧着,一本书摊开在桌上,椅子被拉开,仿佛刚刚还有人在此处读书写字。
小厮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大少爷和彩云姑娘去哪了……?
但油灯昏黄的灯光多少让他冷静了些,他咽了口唾沫,慢慢走到桌前,拿起了那本书。
这本书封面素白,页数不多,并不算厚重。
案头油灯爆出朵灯花,照亮摊开的线装书扉页,泛黄的宣纸上有一行朱砂批注:“《东陵异物志》,戊戌年重订”。
第一页上,端正的字体自上而下写着四行字:
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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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
非礼勿动
小厮看着“非礼勿动”四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继续往后翻页。
第二页用蝇头小楷工整誊写着:“洗骨花,东陵异种。植于寅年寅月子时,取心头血饲之,凡四十九日。花开之时,茎生九节……”
第三页上绘着鼎炉图,炉中白骨与花根纠缠,旁注:“欲育此花,需取脊骨三钱……”有人在角落处用朱砂批注到:“还少一具尸骨。”
从这一页往后,墨色渐渐变得潦草,字迹也越来越乱,不难看出书写者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小厮看得太过入迷,以至于没发觉周围已经渐渐弥漫起了一股腥臭的腐烂气味。
他伸手挠了挠脖子,然后继续往后翻书,“……然若成,则能洗去凡骨,重塑躯壳,纵无仙根,亦可登仙途。”
看到这里,小厮也不禁心动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修炼与否可是生来就注定了的,如果这种花真的有这么神奇,那么称之为“逆天改命”也不为过。
小厮翻得有些累了,再次活动了一下脖子,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他回头望了一眼门缝外的红绣鞋,还好,那个身影还在原地。
小厮又翻过一页字迹潦草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内容,后面一页竟然是一片空白。
他急不可耐地往后翻,可是再下一页,偌大的一张纸上只写着三个小字:
“帮帮我”
小厮不解,继续往后翻: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
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这些重复的字迹在纸上占的面积越来越大,仿佛有一种绝望的情绪在不断蔓延。
小厮冷汗直冒,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这次终于没再看到“帮帮我”了。
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一行极小的字。
他将书拿到眼前,很仔细地辨认,才勉强看清这五个字写的是:
不要 回头看。
小厮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他微微地、极小幅度地转动眼球,用余光瞄向门缝——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在了。
小厮想喊,却发现舌尖已发麻。
他慌忙想要后退,离开这间房间,可眼前的世界却突然天旋地转。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终于意识到脖子上的那种感觉到底该怎么形容——就像有什么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正后方,正用冰冷的双手紧紧托住他下颌,缓慢地左右转动着,一下、一下、一下,试图将他的头从脖颈上拔下来……
……
当小厮眼前的世界再次变得清晰时,他发觉自己的视线矮了许多。
目光所及之处,首先是一双脚,视线再往远处走——一只翠绿的鹦鹉,不偏不倚地站在无头的尸体上。
翠羽鹦鹉低头在眼前的尸体里翻找着什么,没一会儿就翻找出了一颗心脏,它叼着鲜红的心脏,扭头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脸色僵硬,觉得这畜生好像是……在笑?
真是见鬼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鹦鹉就已经猛地张开翅膀,飞到了空中。
突然,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头撞向前方的墙壁!
“砰!”
血液猛地溅在小厮脸上,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只见鹦鹉连同口中叼着的心脏一起,撞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肉泥……
翠绿的颜色被染成猩红,小厮的意识也一点点变得模糊。
在血液的腥臭味中,他终于慢半拍地意识到——从小作为家奴长大的自己,真的识字吗?
2. 第一章
京城内,青阳候府庭院内。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还未散尽,青砖院墙内已响起窸窣脚步声,仆役们穿着统一的青灰短打,捧着手炉、铜盆在回廊间悄无声息地鱼贯穿行。
天色未明,两道高挑的人影便已站在光线昏暗的抄手游廊中。
穆成林身穿一身玄色圆领袍,蹀躞带将劲瘦腰身勒出利落弧度,本该端肃的制式偏偏穿出三分吊儿郎当,袍角斜斜堆出褶皱,为掩女子身形特制的夹绵衬里在肩线处撑起流畅轮廓。
一旁的朱镜辞则一身白衣,眼前蒙着两圈白色眼纱,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一双眼,眼纱下露出的下半张脸格外精致,鼻梁挺拔,唇红齿白。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外面的树叶随着昨晚那场秋雨簌簌地落了,负责洒扫的下人正在廊外忙碌。
外院迎客的菊圃里正透出几点残金,十余名粗使丫鬟跪在湿冷的鹅卵石小径上,仔仔细细地用银剪将昨夜被霜打蔫的花叶一片片剔去。
眼瞅着两个人等的人迟迟没来,穆成林干脆胳膊肘向后搭在栏杆上,懒洋洋地喊了声:“凤卿啊——”
朱镜辞听到她的声音以后微微侧了下头,卷曲鬓发间露出的流苏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听出穆成林声音里的烦躁,他替穆成林说出了她蠢蠢欲动的想法:“不如我们先去见舅舅?”
穆成林勾唇一笑,侧过脸,左眼前遮着一个深色的单侧眼罩,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悬空在背后,微微一笑,便有了点浪子的意味。
“两位公子,稍等!”
穆成林循着声音漫不经心地向后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正快步朝他们跑来。
年轻男人一直跑到两人面前,气息丝毫未乱,低头冲两人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标准的虎牙。
穆成林和朱镜辞这两年拔葱一样地疯长,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很高了,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比他们两个还高出大半头。
年轻男人长了一副剑眉星目的好长相——鼻梁挺拔,五官轮廓分明,本应看起来很有侵略性,但是却被脸上那股憨笑给冲淡了。
看着眼前打扮略显怪异的两人,他主动问:“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二位就是六皇子和镇国公?”
穆成林懒懒地掀起眼皮瞧他一眼,这话纯属没话找话,俩人加在一块都凑不出一双好眼,除了他们俩还能是谁?
不过她注意到男人腰上挂着的是雁翎刀,这种刀相较于其他刀具用途更为广泛,同时价格也更便宜,在士兵、差役、捕快手里比较常见。
穆成林了然,难怪自己和朱镜辞对他没有印象,这人多半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不过——穆成林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今年的武状元居然出自寒门?真是件稀罕事儿。
朱镜辞温声问:“阁下便是负责这件失踪案的郎将吧,不知如何称呼?”
??金吾卫郎将的官阶为正五品,平日里的工作就是维护治安,偶尔也协同衙门查案,像这桩发生在青阳候府内的失踪案,按理就是由金吾卫负责的。
崔风大大咧咧地一笑,说:“我姓崔,单名一个‘风’字,西北风的风,两位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
朱镜辞笑笑,朝崔风点了点头,“原来是崔兄,正好你也到了,那我们就同行吧。”
崔风比穆成林和朱镜辞年纪略大些,今年刚刚二十岁,他性格落拓,身上带着股市井气,在路上一直说说笑笑,很快跟两人熟络起来。
失踪案的主人公谢岐,是青阳候家的庶长子,而青阳候其人,正是朱镜辞的亲舅舅谢翰池。
朱镜辞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笑容突然短暂地顿住一刻,扭头往斜后方看了一眼,穆成林也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处,只看到稍远处有一只绿色的鸟飞过去。
虽然来谢家帮忙调查谢岐“失踪”的事是圣上安排的,但是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皇上此举,多半还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在宫里的中秋宴会上,穆成林召唤先灵失败了。
要不是皇帝当场下令,要求在场所有的人闭紧嘴,不许将中秋宴上的事外传,京城里关于穆成林的风言风语怕是已经传遍上上下下每个角落了。
召唤仪式偶尔失败也不是没有的事,但是这件事发生在穆成林身上就实在太让人吃惊了——毕竟她的母亲可是东陵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召唤了五使,并以女子身份得封国公之位的人。
作为穆芦雪的“独子”,穆成林身上被许多人理所当然地寄予了厚望,因此,她的失败也就格外令人失望。
皇上不想让他们受到影响,必然要找个借口,让两个孩子出来散散心。
……
三人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看到前方正堂处有一个高挑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内门前。
那人长身玉立,身上透着一股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挺拔气质和高阶武者特有的威压,大概是由于境界高深的缘故,他身上丝毫不见岁月留下的痕迹。
廊下风灯忽明忽暗,将男人半边面容映照得如同鲜艳画笔细细雕琢而成一般——明明是一张漂亮得令人屏息的脸,眉骨在眼窝处投下的阴影却显得他格外深邃阴郁。
忽然,男人漫不经心的目光朝三人扫了过来。
崔风瞳孔微微收缩,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从小习武养成的直觉不断向他发出“此人极度危险!”的信号。
崔风的手下意识按在了腰侧雁翎刀上。
朱镜辞主动跟男人打了声招呼,“舅舅。”
穆成林也跟着打了声招呼,“侯爷回来了?”
崔风注意到,几乎是穆成林的声音一响起,青阳侯身上的阴冷气息便立马就消散了些许。
青阳候朝三人点点头,目光尤其在穆成林身上多盘旋了一阵,片刻后,他微微一笑,语气和缓地说:“秀奴,我不是告诉过你,私下里跟我不必用如此生疏的称呼吗?和凤卿一样喊‘舅舅’就很好,你要是不喜欢,也可以喊我一声‘亚父’。”
“秀奴”和“凤卿”是穆成林跟朱镜辞的小名,一般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或是长辈会这样叫她——但青阳侯对穆成林来说,显然不在此范围之内。
因此她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并未接话。
谢翰池并不在意穆成林孩子气的抵触,他脸上神情平静,下睫毛浓郁如鸦羽,炽热的目光不舍地在穆成林的五官上流连,好似一条吐出信子的毒蛇,正缓慢地舔舐着猎物一般。
“你都长这么大了……”谢翰池注视她良久,忍不住摸了摸穆成林的脑袋,眉眼间闪过回忆的神情,缓缓叹息一声,“真是越发像你母亲了。”
青阳候此人,既像一只拥有美丽羽毛的高傲孔雀,也像一条蛰伏在森林里的阴郁毒蛇,美丽却又透着几分阴郁。
穆成林有时候实在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跟他相处,单从青阳候的行为来看,他应该是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可是他每次见到穆成林,偏偏又总是这样“故作深情”地提起她的母亲,穆芦雪。
谢家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尤其多,这是因为穆芦雪去世以后,谢翰池纳了十来房妻妾,孩子不要钱似的生——有时候穆成林甚至都怀疑他能不能记得清自己儿女们的名字。
谢翰池膝下的孩子里,光男孩就有十来个,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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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还要加上在谢家不怎么受重视的女孩。
孩子多了,舐犊之情自然就被分得稀薄了。
当然,多生孩子也算是谢家的家族传统了,整个东陵国的达官显贵们都多多少少跟谢家沾点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这里面甚至包括皇室。
朱镜辞的生母,丽妃娘娘,就是谢家女,谢翰池的亲妹妹,所以从血缘关系上来讲,朱镜辞跟青阳候之间的关系是很近的,他应该喊谢翰池一声“舅舅”。
不过丽妃生下朱镜辞以后没多久,就因为大出血去世了,因此朱镜辞对“母亲”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印象,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来源于别人口中的描述,或是纸上那模糊不清的画像。
在这一点上,穆成林和朱镜辞一样。
两人都对自己的生母没有太深的印象。
谢翰池越是这样处处提起,穆成林就越觉得厌烦,她眼里的恶趣味一闪而过,歪了下头,故意装傻道:“侯爷是在说凤卿跟丽妃娘娘长得很像吗?”
谢翰池视线微动,垂眸看向自己胞妹在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他因为常年要出海去仙洲,所以一年里少说得有八九个月不在家,在两个孩子身边的时间并不算多,每次回来都会看到两人又长了一大截。
看着穆成林眼里暗搓搓的坏心眼,谢翰池突然哈哈一笑,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拉到自己身旁,像抓住两只小兽一样,轻巧地把人笼罩在了自己宽大的羽翼之下。
他的动作温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强硬,就算想挣脱恐怕也挣不开。
谢翰池摸了摸朱镜辞的脑袋,亲昵地说:“凤卿也长大了不少……昭儿若是看到你,一定会很欣慰的。”
他的笑声里有种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的爽朗,依稀能看出当年是怎样的绮年玉貌。
穆成林干脆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笼罩着自己,以筑基期的修为跟谢翰池对着干,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不过,秀奴……”谢翰池意味深长的目光再次轻飘飘地落在穆成林脸上,“听说你昨天的召唤仪式失败了?”
——那种被毒蛇盯住、试探的感觉又来了。
穆成林猜到了他会提这件事,只不过没有想到谢翰池会问得如此直白,她略微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说:“嗯,陛下说我的召唤仪式被中途打断了,但是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谢翰池听完,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眉眼间反倒露出一丝笑意,沉寂多年的丹凤眼里也渐渐有了光芒,像是长期在荒芜沙漠中苦苦跋涉的旅人骤然看到了绿洲一般,整个人都因此变得鲜活了起来。
他忍不住再次拉近自己与穆成林之间的距离,两只骨节分明的手也攥住了她的肩膀。
谢翰池的声音缓慢而嘶哑,循循善诱道:“秀奴,你是小雪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
他半俯下身,身上带着龙涎香与腐木混杂的气息,黑沉沉的眸子逼近穆成林的眼睛,极力压抑着自己语气里的兴奋,说:“你是个聪明孩子,秀奴,你说……如果连你都没有召唤出小雪,这能说明什么呢?”
穆成林跟谢翰池那双美丽而又深不见底的眼眸对视,余光瞥见他冷白色的手背上青筋浮起,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嵌入自己的肩胛。
所有逝去者的魂灵都会变成先灵,如果一个死去的人没有变成先灵……
一串珊瑚色的珠串从谢翰池颊边垂落下来,映得他俊美的脸庞越发动人,同时也显得他眉眼间那股狂热阴鸷的偏执越发惊人。
谢翰池轻轻笑了一下,低声说:“说明她可能并没有死,秀奴,你的母亲,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
3. 第二章
庭院深处传来鸟群惊飞的扑棱声,菊圃里的金菊簌簌震颤,抖落几片带着铁锈味的残瓣。
穆成林望着谢翰池那双偏执而疯狂的眼睛,并没有为谢翰池所说的话而感受到兴奋,反倒有心思感慨——不愧是亲舅甥啊,谢翰池和凤卿长得确实有六七分相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不过,凤卿的眼里倒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阴郁疯狂的神色。
穆成林面色如常地抬其头,“侯爷,不管您相不相信……”
她眼神中带着几分轻嘲和怜悯,微笑着说:“我母亲真的已经不在了。”
迎着穆成林清凌凌的目光,谢翰池像是猛地被人破了一盆冷水一样,怔怔地看着她,俊美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
“舅舅,”朱镜辞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氛围,他把手搭在了谢翰池抓着穆成林肩膀的手腕上,然后将谢翰池的手带了下来,转而将崔风介绍给他:“我们是来查案子的,这位便是负责调查令郎失踪案的金吾卫崔郎将。”
青阳候这时才回过神,他收起自己微微有些失态的神色,再次恢复到刚才那副和蔼长辈的模样,甚至亲自伸出手为穆成林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穆成林则不动声色地活动一下自己被压得隐隐作痛的肩膀,心中暗骂低阶武者与高阶武者之间的差距真不是一点半点。
谢翰池略显刻意地绕过了刚才的话题,“不管怎样,秀奴你顺利筑基了总是好事,只是你现在根基不稳,还需好好练习沉淀,我让人准备了几份丹药,一会儿便送到裴首座府上。”
言罢,谢翰池又转过头,像是现在才注意到这边还有一个大活人似的,朝崔风微微颔首,说:“犬子顽劣,有劳郎将帮忙寻找,在下理应相陪,只是现在还有要事要向陛下汇报,只能失陪了。”
崔风看戏看了大半天,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有点意外,他朝谢翰池行了个礼,一板一眼地说:“侯爷言重了,卑职也不过是替朝廷办事,恪尽职守而已。”
他们二人相互客套的时候,穆成林仍在活动自己僵硬的肩膀,朱镜辞从后面绕过去,帮穆成林捏了捏肩膀。
他一过来,穆成林就放松了身体,没个正形地故意往后倒,被朱镜辞推着肩胛骨强行站好。
她笑眯眯地任由朱镜辞摆弄,压低声音,跟他悄悄说了几句只有两人能够听得清的悄悄话。
另一旁,谢翰池对崔风点了点头,侧过半个身体招了下手,示意候在台阶下的仆从过来,他向三人介绍说:
“这是府内管家,一切事宜都可以让他来安排,就由管家带你们去犬子的居所吧,在下失陪了。”
……
三人目送青阳候离开。
崔风看了一眼谢翰池的背影,心想这青阳候还真是怪,自己儿子丢了不着急,反倒“阴阳怪气”起别人没有召唤出先灵的事。
想到这里,他拿出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拍了拍穆成林后背,安慰道:“没事哈,小公爷,这天底下没有使徒的厉害武者也有的是,没有就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镜辞转过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解释,穆成林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风一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崔风问:“不过宫里的中秋宴……青阳候没有参加吗?”
朱镜辞说:“青阳候是后半夜回京的,他这次出海待了得有一年左右。”
就算皇上下了封口令,不许在场的人把穆成林召唤失败的事往外传,可是天下哪里又真有密不透风的网呢?
穆成林耸了耸肩,抬腿就往前走,“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我们这位谢侯爷,一向不关心自己家的事。”
她微微偏了下头,目光越过肩头,漫不经心地轻笑道:“说不定他连自己儿子失踪的消息都知道得比我们晚呢。”
她倒也不是讨厌青阳候,毕竟是凤卿的亲舅舅,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长辈,但是穆成林却始终没办法对谢翰池放下戒心。
这种复杂的情绪,大概在她小时候第一次被谢翰池抱在手臂上时就悄无声息地诞生了——那种滋味就好像被一条蟒蛇柔软地缠住……
虽然并不痛苦,但还是让小时候的穆成林还是一下子大声哭了起来。
穆成林有一种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她很清楚,谢翰池不会伤害自己,但是作为幼崽的直觉也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
一旦被他盯上,他不会放你走的。
……
谢岐失踪的案子没有引起刑部太大的重视,不然也不会只把案子交给崔风一个新人来处理。
管家恰到好处地微俯着身子,走在前方为他们引路,一路上对崔风介绍着府中各处院落和名贵艺术品。
谢家不愧是从前朝起就扎根在京城中的世家大族,朝代都换了一遍了,他们依旧是这座古城中最有权势的家族。
三人经过餐厅时,穆成林闻到厨房里传出来的香味,稍稍歪头看向那个方向。
管家极有眼色,恰到好处地问:“小公爷,殿下,还有崔郎将,三位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崔风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们是来查案的,哪有吃东西的道理?
可是没等他摇头,朱镜辞就已经把话接了下来:“正好我们早晨还没吃,先吃两口垫一垫吧。”
穆成林和朱镜辞正是抽条长个的年纪,一年能窜好几厘米,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们这个年纪不吃早饭难免腹中难受,加上又是武者,因此每天的消耗量也就格外大。
再者这是朱镜辞舅舅家,两个人来这里就跟去亲戚家串门没什么区别,所以根本没有像崔风那样的紧迫感。
眼看两个人都想吃点东西,崔风也就不再拒绝了,跟着一起走进餐厅。
三人在紫檀木长案旁边坐定,十二名侍女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他们这边吃着,管家就在一旁介绍菜品,还不忘殷勤地对穆成林说:“小公爷,这些菜都是侯爷知道您和六殿下要来,特意吩咐大厨房提前做好的。”
穆成林胡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动起筷子。
她一边自己吃,一边替朱镜辞夹菜。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吃东西的口味也相近,朱镜辞又看不见,所以平时吃饭的时候,都是穆成林顺手把远处的菜给他夹过来。
青阳候府的侍女知道穆成林不喜欢被陌生人伺候,因此也没有主动上前,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不时为两人递一下碗碟。
当第五道菜呈上来时,管家见崔风一直没有动筷,便主动介绍道:“这道芙蓉蛋羹是殿下和小公爷挺喜欢的一道菜,崔郎将不妨也尝一下。"
看到管家一脸热切的表情,崔风有些难辞好意,便拿起调羹,尝了一口。
几乎是入口的一瞬间,崔风就愣住了,嘴里的蛋羹完全没有寻常鸡蛋的腥膻,滑嫩的质感又的确是鸡蛋没错,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这……真是鸡蛋做的?”
管家瞬间来了精神,面带骄傲之色,难掩得意道:"没错,这正是散养的雪羽鸡下的蛋,娇贵得很,必须每日辰时喂食百年参粉,未时饮天山冰泉水……"
崔风神色呆滞地望着案上仍在增加的珍馐:錾花铜盘里盛着琥珀色的鹿肉,酒樽里倾出琥珀色的琼浆,就连盛调料的都是朱漆雕花小碟,碟中分别码着细盐、梅酱与姜末,边缘还点缀着一小撮沉香粉。
"崔郎将不尝尝这道金齑玉脍?"管家继续殷勤热切地向他推荐着下一道菜。
崔风接手的上一个案子是协同临县官员疏散从北面涌过来的难民,今年的旱涝灾害格外多,不少人家因此家破人亡,甚至有很多孩子在逃难的路上因为吃观音土吃得肚子滚圆,活活胀死了。
这件事都闹到了天子脚下,当然不是小事,只是被压下来了而已。
"不了……我不怎么饿。"
崔风控制不住地想起半月前见到的那些流民,枯瘦如柴的妇人用见不着几粒米的稀饭混着草根充饥,怀里还抱着啼哭的婴孩。
他放下筷子时不小心碰翻了盐碟,雪青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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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洒在深色桌布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星。
管家介绍的菜肴越多,崔风的脸色就越麻木。
他参加武举考试之前,在自己所就读的学院里并非没有见过富家子弟,毕竟修炼这种事,要么有超出常人的天赋,要么有足够的财力供养,丹药,天材地宝,功法……哪样不是烧钱的玩意儿?
但是再富贵的人家,也没有像谢家这样的——手里的钱和权都已经到顶了。
崔风倒也不是想谴责谁,只是贫民百姓和世家门阀之间的矫饰一下子被血淋淋地撕下来,他一下子没能从这种差距中回过神来,难免有些心生感慨。
看三人吃得差不多了,管家才让人撤了席,带着几人继续往目的地走。
走了好一阵儿,才到了谢家大少爷居住的院子附近,院门口各种物品一应俱全,只是档次明显低了不少,就连崔风都看出了这地方有点不对。
虽说谢岐的院子已经远比他自己的居住环境要好很多,但眼前的院子还是跟谢家整体富贵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按理说像谢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当家主母应该不会因为嫡庶之分,做出太过有失偏颇的区别对待,毕竟传出去也不好听……可是谢岐住的院子怎么会这么冷清简朴呢?
穆成林挑了挑眉,对管家问道:“这真是谢岐居住的院子?”
管家尴尬地赔笑两声,略有些不自在地解释说:“这个……是大少爷自己执意要住在这里的,大少爷偏爱清静,不喜欢府中的喧嚣。”
“哦?是吗……”穆成林背着手环顾一圈,“你如果不这样说,我还以为这里是候府给下人住的地方呢。”
居住环境甚至不如谢岐的崔风:……这话也太伤人了吧!
几人继续往院子里走去,入目便是一片鲜艳如血的花圃,猩红的花卉在院里密密麻麻地长了一片。
管家忙解释说:“原本这院子里还没这么多野花,自从大少爷离开以后,我们也不敢擅自打理,几天就长得这么多了。”
朱镜辞定定地看着鲜艳的花丛,他蹲下来,伸出一只洁白修长的手,轻轻托着绽放的花朵触摸辨认。
崔风也在旁边蹲下来,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随便来个人都能看出这花有古怪,但是要说跟失踪案有什么关系……暂时还不好说。
朱镜辞又捡了几粒土块在指尖碾开,低着头说:“这几株都是洗骨花,按理说……不应该在这个季节开。”
穆成林问一旁的管家:“这些花都是谢岐养的吗?”
“是是是,”管家连连点头,“院里伺候的人都知道大少爷一个月前突然痴迷于养花,甚至为此赶走了大部分下人,怕人走来走去踩到花,只留了七八个人……说起来,那个专门侍候花草的侍女原本是要被抬成姨娘的,但是大少爷失踪以后,她也不见踪影了。”
这后面的话管家没有说出口——其实府里有风言风语在传,大少爷是不满意老爷给他定的亲事,所以带着那名侍女私奔了。
家丑不可外扬,这也是大少爷失踪足足三天后,谢家才因为实在找不着人,不得不去官府报案的原因。
“洗骨花?”崔风稍显意外,看得更认真了些,“这就是传说中可以让普通人也能进行修炼的那种花?”
在东陵国,凡是踏入筑基期的武者均有机会召唤先灵,成功与先灵签订契约的武者将会成为御主,先灵则成为使徒。
而正常情况下,只有拥有修炼天赋的人才能迈过筑基期,因此没有修炼天赋的话,自然也没办法召唤先灵。
“这世上哪有什么可以涤骨洗髓的花,”穆成林神色淡淡地扯起唇角,睨着地上猩红的花卉,轻嘲道,“不过是花商为了把花卖出去,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罢了。”
“嗯,”朱镜辞点了点头,耳边的流苏跟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个传说确实只是一个编织给没有修炼天分之人的梦而已,其实在洗骨花的传说流传出来以前,这种花就已经在南方大面积种植了,它真正的名字应该叫……”
“不见秋。”
4. 第三章
穆成林看着朱镜辞手上沾的土,掐了个决,用灵力从旁边的井中抽出一股水流,送到朱镜辞面前。
朱镜辞感觉到一股微凉的水汽靠近自己,笑了笑,低下头,安静地用身前的水球洗着手。
崔风则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井,突然想起一件事:“等等!井里检查过了吗?谢岐没泡在井里吧?”
正在用井水洗手的朱镜辞:……
穆成林视线也看过去,抱着手臂跟崔风一起走到井边,随后她眼神微微一变,扭头对朱镜辞喊道:“坏了!凤卿,人真在这儿呢!”
“……嗯,”崔风板着脸看了穆成林一眼,又看了朱镜辞一眼,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真是惨不忍睹啊。”
“你过来看看啊……哦,凤卿你看不见。”穆成林悠悠地说。
朱镜辞神色平静,根本没理演得起劲的两人。
穆成林坏心眼没得逞,又笑眯眯地走过来,跟朱镜辞肩并着肩一起洗手,她歪头看着他,坏笑道:“你怎么不上当啊,凤卿?”
朱镜辞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穆成林,顺势抬起一只手搭在穆成林肩上,俯身贴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狼来了’的故事你不是听过吗?”
“秀奴……”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两个人离得实在太近,以至于他呼出的气息就像柔软的羽毛一样,轻轻挠在穆成林耳畔,“撒谎的孩子会被狼吃掉的。”
穆成林乌黑的眼珠缓慢地在眼眶里移动,她盯着朱镜辞洁白的侧脸,桃花眼眯了眯,突然咧开嘴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犬齿。
穆成林抬手捏住朱镜辞下巴,把他的脸转向自己,凑近了挑衅地问:“吓唬谁呢?”
朱镜辞任由她捏着自己的脸,也忍不住笑了,“当然是吓唬坏孩子了。”
……
另一边,崔风没管说笑玩闹的两个人,他先是把外院的环境大致打量了一遍,没看到什么古怪之处,然后又打量起不远处的走廊。
自古大户人家里的少爷小姐失踪,无非三种情况:一是被人谋杀;二是出门时意外死亡;三是不告而别,离家出走。
通常来说,第三种情况的出现概率是最大的。
从管家刚才的支支吾吾欲盖弥彰的解释来看,谢岐离家出走的概率比较大。
像这种没怎么吃过苦的世家公子,可能钱花完了就会回来了。
但是为了不出纰漏,崔风还是要走完流程:“听说贵府大少爷原本快要成亲了?”
“是,”管家点了点头,“原本是与清潭县尉家的女儿定了亲,但是……”
崔风有些意外地打断管家的话,“县尉家的小姐?”
要是在官场上,清潭县尉这一辈子能不能有幸见青阳候一面都不好说,如今竟然能这么容易就攀上谢家这棵大树,与其做亲家了。
就算谢岐是庶出,但毕竟是侯府长子,就这么轻率地把亲事定下来,实在有些太过随意……甚至可以说是“荒唐”。
管家面露难色:“这……崔郎将您有所不知,我们大少爷在京城里名声不好,提前定下的那门亲人家也退婚了,眼看大少爷都二十了,再不成亲也影响下面的几位少爷……而且这门亲事还是侯爷亲自敲定的呢。”
崔风脸上露出些许了然的神色,原本他还以为是主母磋磨庶子,故意给他定了一门不如意的亲事,没想到谢岐的亲事居然是青阳候亲自定的,那确实叫人没法说什么了。
倒是朱镜辞想起大表哥平时沉默寡言、略显怯懦的行事作风,向管家问道:“谢岐平时在外面有什么坏名声?我们怎么不知道?”
管家含糊其辞地说:“咳,这个,似乎是……‘宠妾灭妻’之类的。”
穆成林一抬眼,眉眼间流露出些许匪夷所思的神色:“他不是还没娶妻吗?”
管家说:“是没娶妻,但是我们大少爷对待他身边那个侍女实在太好,所以就有一些流言流语传出去……”
至于这流言流语究竟是下人无意间传出去的,还是受人指使故意传出去的,那就不好说了。
穆成林抬抬下巴,吩咐道:“行了,既然谢岐身边的侍女不见了,那院子里其他伺候的下人呢?把他们全部带过来,叫我们瞧瞧。”
管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弯腰拱手道:“这……小公爷您有所不知啊,大少爷院子里原本一共有八个下人,失踪了一个,也就是那个侍女,但是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怎么了?”
管家神色惴惴不安,小声地说:“他……疯了!”
穆成林一挑眉,脸上露出些许怀疑的神色。
“疯了也带过来让我们看看。”这次是朱镜辞出声,坚定地做了回答。
管家不敢不从,连声应诺着退了出去。
管家走后,三个人短暂地商量了几句,很快就确定下来,穆成林和朱镜辞去东厢房调查,崔风一个人去西厢房调查。
崔风没什么意见,点点头,扶着腰间的横刀就往西厢房走。
他脚下的木质地板因为年老失修,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呀”的声音,崔风意外地挑了下眉毛,然后控制着力度继续往前走。
他是金丹期武者,控制足下力度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之后直到他走进西厢房,地面上都没有再响起一丝一毫的声音。
崔风抓住雕花木门的门把手向内一推,木屑混着陈年漆香扑面而来,屋内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稍微有些昏暗,身后的阳光随着他开门的动作一起直直照进屋内。
阳光下,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崔风靴底碾过一块微凸的青砖,踏过门槛。屋内的环境看起来有些陈旧,桌子边缘的包浆被磨得发亮,却连指腹大的积灰都没有,砚台里残留着半块墨,看得出来是一间经常住人的屋子。
西窗悬着只空鸟笼,八道铜栅间缠着几缕褪色的红绸,底下盛水的白色瓷碟洁净如新,崔风伸手托住笼底看了一眼,没什么古怪之处。
他将鸟笼轻轻挂回铜钩,金属相碰发出极轻的 “叮” 声。
眼看这边没有什么异常,崔风转头朝着不远处泛着红木光泽的梳妆台走过去。
梳妆台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胭脂罐,罐子是定窑白瓷质地,扣沿处还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绒。
崔风用指尖碾开罐盖,扑面而来的香味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罐中膏体红得惊人,像是把十斤朱砂熬成浆水,才凝出的一块膏体一般。
这块胭脂在暗沉的室内烧出了个刺目的红点,连旁边铜镜上未拭去的雾气都被它衬得发灰。
崔风对胭脂类的东西并不怎么熟悉,但也能猜到这应该是间女子住的房间。
在谢岐的院子里,能一个人住在西厢房的大概不会是寻常丫鬟,多半就是那个很受谢岐宠爱的侍女。
崔风用指腹蹭了蹭胭脂膏,触感比想象中干涩,倒像是有人把陈年胭脂块泡软了重新糅合过一样,指缝里残留的细砂粒刮得他皮肤发痒,他抬头,注意到镜中自己的倒影边缘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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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被人用指尖反复抹过。
门外的木质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崔风耳力极佳,远远地还能听到女人娇声说话的声音:“少爷放心,奴婢拿了东西就来找你……”
崔风心下有了猜测——院里的下人在大少爷失踪以后就全部被管事关了起来,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这个女人十有八九就是跟谢岐一起“私奔”的那个侍女。
跟她说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失踪”的谢岐。
眼看门要开了,崔风不想打草惊蛇,便下意识往身边的檀木床下一滚。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谢岐并没有一起进来,走进房间的只有一个身着石榴红粗布比甲、内搭鹅黄棉布襦裙的侍女。
崔风趴在床底,视线极低,以他现在的角度,最多能看到侍女纤细的腰肢,相当丰腴的胸脯,往上的脸却一点都看不到。
女人的腰肢被粗布腰带勒出一个极为纤细的弧度,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捆进这团燃烧的颜色里。
崔风并非一个贪图女色的人,但是依旧有些挪不开眼睛,因为眼前女人的身材实在好得不像话——简直像是按照男人想象中的完美身材捏出来的。
侍女进来以后没着急翻找东西,反倒相当熟门熟路地往梳妆台前一坐,看动作,似乎是在拿桌上的红胭脂往嘴上抹。
下人打扫不用心,床下堆积了不少灰尘,呛得崔风想打喷嚏。他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动作极其轻缓地揉了揉鼻子。
眼看侍女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抹胭脂,崔风心里泛起怀疑——这人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专门回来一趟,难道就是为了回来上个妆?
他的目光瞄向铜镜,通过镜面的反光隐约可见女人唇下有颗小痣。
几乎就在崔风心里浮起疑惑的同时,第二道脚步声也从木质的走廊上传了过来,这次的脚步声比侍女刚才的脚步声更为沉重,应该是个男人。
难道是谢岐……?
片刻后,一个踩着黑色靴子的男人走了进来,靴筒上箍着三道鎏金铜环,走起路来叮当乱响,同样看不到脸。
男人进屋以后,径直走到侍女身旁。
崔风看到他弯腰在侍女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手也逐渐从侍女肩上滑下去,不怎么规矩地上下游移,随后两人又是一阵耳鬓厮磨。
眼前的场景确实香艳,但是崔风着实无意在床底看完这场活春宫,床底的陈腐味混着脂粉气钻进鼻腔,气味复杂得让他无法呼吸。
崔风忍无可忍,刚撑起手肘想要往外翻,就听见侍女突然发出一阵带颤的娇笑声:“二少爷这手可真凉……”
崔风的动作猛地顿住,后槽牙差点咬住舌头。
二少爷?!
也就是说——这个男人不是谢岐,而是谢岐的弟弟?
男人喉间滚出黏腻的笑,用公鸭嗓笑骂了句:“小蹄子……”
接着是布料撕裂的响声——侍女的衣服被少年扯得滑到臂弯,露出半截小麦色的胸脯,在昏暗的室内晃得人眼晕。
这都什么跟什么事啊?!崔风忍不住在心底暗骂。
梳妆台那边两个人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二少爷的手顺着粗布比甲的领口滑进去,侍女娇嗔着扭了下腰,他便趁机用膝盖顶开她的腿,锦缎马裤擦过棉布襦裙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掉在地上,通过那面铜镜,崔风能隐隐约约看到侍女上半身仅剩的一件鲜红肚兜。
崔风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5. 第四章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咬了咬后槽牙,本来还以为调查西厢房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谁想到撞上他们俩……
想到这里,崔风突然隐隐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这两个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穆成林和朱镜辞就没有注意到?
崔风知道朱镜辞跟自己修为相近,想来听到这位二公子和侍女的脚步声应该也不难,但是两人却迟迟没有过来……是不是在东厢房遇到了什么事?
这么一想,崔风就越发待不住了,甚至有些后悔让他们两个单独去调查东厢房——这俩小孩一个全瞎,一个半瞎,不出事儿就怪了。
梳妆台前,二少爷粗喘的声音渐渐平息,崔风并没有听清二人耳语了些什么,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看到二少爷离开了西厢房。
他心里长出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些。
要是没有目睹这场活春宫,崔风早就从床底出去了,他本来就是为官家办事,又不是什么登徒子,也不是有意窥见这一幕的。
但如今崔风心里却凭空多了几分尴尬,倒不好直接出去了,于是想着等侍女离开,再从床底出去。
……
还没等侍女离开,一只通身翠绿的鹦鹉忽然飞了进来,它扑棱着翅膀落在空鸟笼旁的栖木杆上。
看多了房内猩红的胭脂与石榴红的肚兜,这抹猝然闯入的翠绿竟然显得格外刺眼。
鹦鹉在栖木杆上站定,缓缓拢了拢翅膀,晶亮的瞳孔直勾勾看向床底。
崔风喉间气息突然凝滞起来,生怕这傻鸟冷不丁地叫一声,就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但是很快,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一只鸟而已,自己在紧张什么呢?
它难道能告密不成?会不会说话都还不一定呢。
翠羽鹦鹉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向镜中的侍女,脑袋一歪,突然用一副戏子似的语调,咿咿呀呀地,吐字清晰地唱道:“淡扫轻尘现光明,轻抹脂粉匀玉容,镜儿也知人心意,照得她风姿翩翩百媚生……”
屋子里太静了,只有鹦鹉念出的唱词在整个房间里回荡,崔风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侍女梳头的动作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略微歪了歪脑袋,声音慵懒地跟着鹦鹉的唱词轻轻哼了两声,然后仍旧对着铜镜细细地、慢慢地梳自己漆黑的长发。
“怕的是你与他们闹风流,那咱俩恩爱情一旦丢……人看花迷眼,花看人难看,唗……”
鹦鹉唱着唱着,突然转了下头,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直直盯向崔风所在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用逐渐变得有些尖锐的声音高声唱道:“妾身对镜缓梳妆,却不知,屋内郎君窃窃窥……嘻嘻!”
而崔风心里同样猛地一跳,他怎么感觉……这鸟唱的就是侍女和自己呢?
崔风甚至无端从鹦鹉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幸灾乐祸的意思。
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唱词,侍女梳头发的动作也顿住了。
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迟疑地左右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屋内有什么异常。
崔风的心跳简直到了嗓子眼,心里暗骂这死鸟……他甚至来不及仔细思索为什么这只鹦鹉会知道自己正藏在床底,只是全心全意地在心里祈祷侍女不要发现自己。
侍女刚走到鸟笼旁边,翠绿鹦鹉便猛地展开翅膀,脸上挂着怪诞滑稽的笑意,笑嘻嘻地从窗口飞了出去,不知飞往何处。
屋里重回一片寂静,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崔风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太大了,简直好像在擂鼓。
侍女绕着屋内缓慢地走了一圈,崔风看到她那双三寸金莲,“啪嗒”“啪嗒”地踩在地板上,让他几乎有种喘不上来气的错觉。
崔风的呼吸声不由得放得更低。
侍女犹豫片刻,还是朝着檀木做的床边走过来。
随着那双穿着红绣鞋的三寸金莲越来越近,崔风的心跳几乎也到了嗓子眼。
在他逼仄的视野范围内,一双绣着金线的红绣鞋停在了床边,然后是跪下的膝盖,一条裹着白色亵裤的大腿……侍女慢慢侧跪下来,想要趴下来往里看。
但是她的动作极为缓慢,带着几分迟疑。
踌躇一阵后,侍女还是没有用眼睛去确认,只是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小心翼翼地往里摸。
大概是在害怕吧,崔风心里猜测,她现在应该既想确认真相,又怕真在床底发现一个陌生男人。
但是那只手真白啊,苍白,没有血色,隐隐泛着青,在床下有限的空间中小心地划了一圈。
床底的空间实在太狭小了,侍女的指尖就停留在离崔风鼻尖不到一厘米的位置,崔风极力往后靠,想要避开她的手。
崔风紧张地屏住呼吸,鼻腔里却满是灰尘的陈腐味道,还混杂着鲜红色的蔻丹甲幽韵的香气,莫名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崔风模模糊糊地想起,这香味他好像不久前也闻到过。
究竟是在哪里呢……?
来自哪里的……熟悉的香气……
侍女没有趴下来往里看,只是用手确认了一下床底有没有人,然后就重新站起来,缓缓朝着梳妆台走去。
那双三寸金莲踩着“啪嗒”“啪嗒”的声音逐渐走远。
哦,崔风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是胭脂罐里的香味——侍女刚刚用了胭脂。
他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崔风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了,他咬了咬后槽牙,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倒霉的境地——早上接到上司分给自己的失踪案,来侯府查案,遇到了青阳候和府里的管家,跟管家一起来到谢岐居住的院子,然后撞到侍女跟二少爷偷情……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
崔风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觉得自己忘了很关键的一件事。
是什么来着……?
时间?地点?还是什么人?
可是不管怎么想,崔风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忘了什么,甚至连接下来该干什么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感觉自己后脖颈有些痒,有种脑后碎发轻轻拂着后颈的感觉。
崔风微微扭了下脖子,抬起右手向自己后颈处摸去,并没有摸到什么碎头发。
但是那股痒意反倒更加明显了,甚至就在他的手背上。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呼气,温热的气流拂在皮肤上,引起了汗毛微微摇晃。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实在太过真实,崔风像是突然被投进了冰窖一般——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一股恶寒从脊背直直窜入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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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朝梳妆台那边看过去,侍女还在用一种极为缓慢的动作,一下一下,机械性地梳着头发。
理智告诉他不要多想,不要回头……
但是崔风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着自己身后转过了脑袋。
入目先是极其香艳的一幕,雪白的胸脯在猩红色肚兜下半遮半掩,好一具活色生香的年轻□□。
崔风的视线逐渐上移,突然看到了女人皱巴巴的脖颈。
侍女的脖子上皱纹多到不可思议,简直像是老人的脖子。
崔风还没来得及思考,视线已经继续往上。
目光所及的那张脸比脖子还难以形容——基本看不出任何五官,如同一张被揉皱的纸,勉强糊在脑袋上。
这张纸上没有五官,没有颜色,唯有一双刚刚抹过胭脂的唇,鲜红得好似喝过血一样。
蓦地,她挑起嘴角,朝崔风笑了。
***
“崔兄!”穆成林扯着崔风的衣领,使劲晃了晃他呆立在原地的身体。
朱镜辞言简意赅地说:“应该是中幻术了。”
穆成林左右环顾一圈,屋里并没有什么茶水,于是当机立断地打开自己腰间的水袋,用灵力把里面的水引出来,往崔风脸上用力一掼。
崔风整张脸都被水覆盖住,片刻后,他猛地从水里甩头,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
“崔兄?崔兄!”穆成林抓住他的肩膀,桃花眼里带着好奇,兴奋地追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看见什么了?看见谢岐了吗?”
水珠顺着崔风的下颌线滑落,他就这么视线失焦地站在原地,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听到穆成林再次追问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崔风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用力抹了一把脸,看向两人,说:“我刚刚……看到了谢岐身边的侍女……不,也可能不是她,我不知道那东西能不能算‘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脸。
穆成林皱眉看着他的动作,问:“为什么?”
崔风神色有些难看地说:“她……她把我的脸揭下来……贴到自己头上去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生理性地干呕了两下。
朱镜辞拿起桌上的胭脂,凑近闻了闻。
崔风看到他的动作,正要阻止,穆成林却按下了他的手腕,不慌不忙地说:“没事,让凤卿看看吧。”
片刻后,朱镜辞将手中的胭脂罐放回桌上,肯定地说:“这里面装的是洗骨花磨的粉。”
崔风脸色一肃,仅凭一罐胭脂就能发动这种精神层面的攻击,如果不是依靠提前设下的阵法,恐怕也就只有精神类的使徒可以做到了。
涉及到“使徒”的案件其实就已经不属于金吾卫管辖的范围了,按规定应该交给镇魔司。
在东陵国,所有的使徒一共可以分为四类:自然系、时空系、精神系,以及神秘系,精神系使徒会涉及到控制精神与灵魂领域的能力,包括人的意志、思想等等。
崔风也意识到这件案子可能远比自己想象中复杂,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两人问:“……对了,你们在东厢房碰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穆成林正随意打量着屋里的环境,听了他的话,回过头,懒洋洋地说:“没有,就翻了翻谢岐留下来的东西,没遇到什么古怪的地方。”
6. 第五章
见崔风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穆成林补充道:“因为你迟迟没有回去,所以我们就过来了,刚走到西厢房外,就看到崔兄你像是中邪了一样,拿着胭脂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
穆成林边说边拿起桌上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翻开扉页,四行朱砂大字赫然在目:
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
非礼勿动
穆成林玩味地挑了下眉,书里关于洗骨花的种种描述通通被她当作荒诞不经的志怪故事,只随意扫了几眼便匆匆略过,权当看个热闹。
倒是书页边缘那些朱批引起了她的注意:
“胡扯!二堂兄照做后疯癫投井!”
“三叔祖丙辰年试之,七窍流血而亡,慎!慎!”
盯着纸上潦草的笔迹,穆成林眯了眯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三人围在桌前琢磨案情时,院外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崔风把手按在腰间刀柄上,远远地向外眺望一眼后,低声说:“是管家带人回来了……我去拦住他们,暂时先瞒住使徒的事,以免打草惊蛇。”
穆成林顺手将小册子合拢,动作极其自然地往自己腰间一塞,然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嗯,正好趁此机会,先盘问一下府里的下人吧。”
管家为三人找了间合适的房间,穆成林与崔风负责审问,朱镜辞则端坐在一旁,执笔记录供词。
谢岐院中原有八名仆役,除去去向不明的侍女和那名疯了的小厮,其他六人被依次传进房间里问话。
然而几名下人所交代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案子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
等最后一份口供录毕,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朱镜辞将誊抄整齐的供词递给二人,崔风接过纸张,目光扫过上面清隽秀逸的字迹,不禁有些意外:“没想到殿下目不能视,字却写得这么利落。”
朱镜辞闻言,朝他谦虚地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崔风探究的目光落在朱镜辞脸上那道雪白绸缎上,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呼之欲出——从斟茶到记录供词,六皇子举手投足间动作分毫不差,若不是有那抹遮挡眉眼的白绸在,谁会认为他目不能视?
或者说,他真的看不到东西……吗?
崔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好奇心和疑问通通咽回肚里。
一名疯疯癫癫的小厮被两名魁梧的家丁扭送进来,据管家说,此人正是在谢岐失踪当夜突发癔症的那名小厮。
“那天一大早,张虎和李飞刚从房里出来,就看见这名小厮昏迷在外院地上,”管家描述着当时的场景,“等人把他叫醒以后,他就像着了魔似的,一直用头一个劲儿地地撞地,简直像是刻意寻死!而且任旁人怎么问,都只会胡言乱语,没半句清醒话,请了好几位大夫来看,个个都摇头,说这人……这人彻底疯了!”
管家说着,示意身后家丁赶紧按住小厮的肩膀,“眼下要不是有这两个壮实小子押着,怕是又要寻短见了,真是让人一刻都不能放心。”
朱镜辞听完管家的解释,起身来到小厮面前,伸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轻按在小厮天灵盖上。
他凝神感受片刻后,说:“三魂七魄里少了将近一半,多半是被使徒抽走了,如果能捉住始作俑者,或许还有救……在此之前就先看顾好他吧。”
管家闻言,立马连声应诺,又恭维了几句“殿下仁心”之类的话,这才小心翼翼地押着那名小厮退下。
穆成林把自己偷带出来的那本小册子从腰间掏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目光最终落在一行细小的朱批上——“还少一具尸骨”。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穿过窗户,落在外院里,舌尖缓缓舔过唇瓣。
“其实之前我就有些在意……”
穆成林扯了下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犬齿,声音里微微带着些凉意:“如果谢岐不在井里,那么他究竟会去哪里呢?”
崔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猩红的洗骨花。
顶着正午的阳光,院里的花卉赤红一片,每片花瓣都薄如蝉翼,风过时簌簌颤动,宛如无数只红蝶停在绿茎上歇息,开得泼泼洒洒。那极其艳丽的、流动的红意,像一个漩涡,几乎要将人的目光全部贪婪地吸进去。
崔风明白了穆成林的意思,强笑两声,“总不会在地里埋着吧……”
穆成林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扫了一眼朱镜辞和崔风脸上的神色,见两人都不说话,便直接起身,斩钉截铁地说:“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突然,朱镜辞伸长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穆成林挑眉,低头看向他。
朱镜辞深吸一口气,用力地闭了下眼睛,轻声说:“……在下面。”
“什么?”崔风难掩脸上讶异的神色。
“谢岐的尸体……就在那片洗骨花下面。”
穆成林先是沉默,随后仔细确认着朱镜辞脸上的神色,见他似乎有些悲伤,便用自己的掌心贴着朱镜辞的手腕内侧,同样握住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将朱镜辞拉了起来。
她想了想,笑眯眯地说:“你早就知道了?怪不得刚才没骗到你。”
崔风望着花丛,神色复杂地说:“……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挖出来吧。”
穆成林点点头,直接走到院中,掐了个复杂的法诀,井中水柱顿时犹如银龙破土,轰然冲起丈高水花,在洗骨花田周围形成一圈水环,随后瀑布般倾泻而下。
浑浊的泥浆和碎石不断被强劲的水流裹挟着卷走,待水流变得粘稠滞涩时,穆成林便将其移开,重新引来一股泉水继续冲刷眼前的土地。
水流裹着泥沙碎石打转,灵石不断在她掌心碎成齑粉。
东陵国虽疆域辽阔,但灵脉丰富的区域其实并不算多,空气中的灵气含量也不足以支撑武者进行大规模的灵力调用,因此若是想要施法,要么提前在体内储存灵力,要么就必须像现在这样依靠外力来补充。
不仅在东陵国如此,在其他几个大陆也是一样,只要在仙洲以外的地方施法,几乎就等于是在烧钱。
穆成林接连取出了三四块灵石,迅速汲取其中蕴含的灵气。
渐渐地,大片洗骨花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只剩几株花茎异常僵直地挺立着。
当水流终于将这几株花根部的泥土冲刷干净,其下掩埋的东西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那是一具肢体与躯干都严重肿胀变形的尸体,依稀可以辨认出其圆睁的双眼,死后仍旧空洞地望着天空。
穆成林捂着口鼻蹲下来,清清楚楚地看到洗骨花的根直接扎在眼前这具男性尸体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尸体并没有散发出很强烈的腐臭味。
崔风只觉得胳膊上的汗毛根根倒竖,他仔细观察着死者膨胀、甚至微微有些腐烂的面容,向穆成林询问道:“小公爷,这个人就是谢岐吗?”
穆成林打量了一下大睁着双眼的尸体,歪着头说:“确实有点像,十有八九吧,但还是得等镇魔司的人来确认。”
说完,她又抬头看向朱镜辞,问:“凤卿,你还好吗?要是不舒服的话咱们就先回去。”
朱镜辞沉默片刻后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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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他仔细感受着那具尸骸上残留的气息,声音凝重:“从尸身状态判断,死亡至少在三日以上,而且这些洗骨花并非后来长到他身上的,应该是有人故意剥开他的血肉……提前种进去的。”
因为洗骨花的根系已经跟腐烂的血肉长在一起了。
穆成林摩挲着自己下巴,“应该跟崔兄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个女人有关吧……凤卿,你觉得下一个死者有可能是崔兄吗?”
崔风冷不丁地从穆成林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吓了一跳,忍不住抱怨道:“小公爷,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
朱镜辞的手掌隔着手帕从谢岐眼前拂过,帮他合上了双眼。
穆成林乌黑的眼珠跟着朱镜辞的动作缓慢移动,她单手撑着脸颊,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挺喜欢那条手帕的呢。”
朱镜辞“嗯”了一声,点点头,“是有点舍不得。”
穆成林思索片刻,“你跟我说实话……是舍不得谢岐多一点,还是舍不得这条手帕更多一点?”
朱镜辞伤感的情绪被打断,停顿片刻,忍不住往穆成林肩膀上杵了一拳。
穆成林立马还了回去,“嘁,问问你还生气了。”
两人突然小狗打架一样,你一下我一下地互相推攘起来。
“门外好像有人。”崔风打断了两人幼稚的行为,穆成林和朱镜辞齐齐向外望去,原来是管家在院门口反复经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踌躇着能不能进来。
穆成林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反正也瞒不住了,直接让他们进来吧。”
崔风点点头,走到管家身边,说:“进来吧,不过你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管家一进院子,目光触及坑中那可怖的景象,立马双腿一软,整个人就要瘫倒下去。
崔风眼疾手快地把人架住,吐槽道:“不是说了让你做好准备吗?”
“这!这……”管家呆呆地望着谢岐的尸体,一脸天塌下来似的表情,欲哭无泪地喃喃,“这可如何是好啊……”
朱镜辞冷静地说:“找个跑腿的下人去镇魔司报案吧,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精神系使徒干的。”
穆成林从井里取出两团干净的水给自己和朱镜辞洗手,洗完手,看到管家依旧惨白着脸僵在原地,她忍不住“啧”了一声,说:“正好我带了心音扣,也不用报案了,直接摇人吧。”
说完,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造型古朴、似玉非玉的墨色小扣捏碎。
过了一炷香时间,镇魔司的人马便到了。
领头者身着藏青色劲装官服,样式精悍利落,肩宽背阔,身形挺拔如松,行走间自带一股肃杀之气,他腰间悬挂一枚赤黑令牌,其上刻着一个醒目的“玄”字,身后跟着数名身着黑衣、脸覆面具的司徒。
镇魔司官阶分为首座、执剑、带刀、司徒四等,除首座外,每等又分天、地、玄、黄四级。
这位玄级带刀朝穆朱二人拱手行礼,声若洪钟:“魏某见过六殿下,小公爷。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二位。”
穆成林笑笑,把《东陵异物志》连同朱镜辞刚才做好的笔录一起交给他,“魏叔,这回儿我们俩可真不是故意的,纯属碰巧撞上了。”
魏带刀点点头,淡淡地说:“小公爷放心,魏某不会向裴首座打小报告的。”
崔风还需要留下来跟魏带刀交接案件信息,穆成林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眼看没什么需要他们帮忙的地方,于是便拉上朱镜辞,对魏带刀挥了挥手,边走边说:“魏叔,我和凤卿先走了哈。”
魏带刀听到她的话,远远地朝二人点了点头。
7. 第六章
两人刚走出谢岐的院子没多远,迎面便撞上一个衣着体面的丫鬟。
这丫鬟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府中一等大丫鬟规制的鹅黄锦缎比甲,梳着圆髻,还簪两支点翠珠花并一支赤金扁簪,通身气派沉稳又不失体面,显然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大丫鬟。
丫鬟见到二人,立刻屈膝行礼,毕恭毕敬地说:“奴婢给六殿下、小公爷请安,老夫人听闻二位贵客在府中,心里高兴,特命奴婢来请二位留下用顿便饭。”
“是绣夏啊。”朱镜辞从声音里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穆成林抬头望了望天,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近正午时分了。也不知是谁将两人到访的消息透露给了老太太。
不过……
想起谢岐那惨不忍睹的尸体,穆成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令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朱镜辞率先开口:“外祖母知道大哥哥的事了吗?”
绣夏脸上掠过一丝为难,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不瞒殿下,府里头的这些主子里,恐怕也就老太太不知道这件事了……也恳请您和小公爷千万莫要说漏了嘴,老太太听说殿下跟小公爷来府里,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穆成林手上漫不经心地甩着腰间玉佩的穗儿,听完绣夏的话以后,懒懒颔首道:“行,走吧。”
……
侯府午宴设在老太太院里的花厅,老太太年近花甲,倒是仍旧精神矍铄,见到朱镜辞和穆成林,欢喜得不得了,执意要二人一左一右挨着自己坐下用饭。
席间,她握着朱镜辞和穆成林的手絮絮叨叨,忽而问朱镜辞“衣裳可够厚实?”,忽而又夸穆成林“越发俊朗了”,一直跟两个小辈说说笑笑,显然对后院刚发生的惨案一无所知。
穆成林与朱镜辞自然也假装无事发生,两人配合无间,演得滴水不漏。
朱镜辞是个孝顺孩子,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讨人喜欢的话,但是老太太看见他就高兴,再加上有个能说会道的穆成林在旁边,老太太被哄得比往常多吃了一碗饭,还久违地喝了两杯清酒。
然而同桌的几位小少爷瞧着却如坐针毡——他们早就在管事的私下通报或是下人的窃窃私语中,隐约听到了些风声,因此个个脸色苍白,神情不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老太太现在食量渐少,在身边人吃到一半时就停了筷子,朱镜辞因为不久前才刚刚吃过,并不怎么饿,于是很快也跟着落了筷。
老太太拉着朱镜辞的手,眼中满是喜爱,欣慰地问:“凤卿如今修为又精进了吧?”
朱镜辞是老太太唯一的亲外孙,资质和悟性也堪称绝顶,不到十六岁便已是金丹期九重,修炼速度放眼整个东陵国,怕是只有已故的镇国公能跟之相较一二,种种原因之下,老太太想不喜欢他都难。
“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开口管你舅舅要。”老太太拍了拍朱镜辞的手,慈眉善目地嘱咐他。
朱镜辞略一点头,温声道:“我和秀奴什么都不缺,老祖宗放心吧,方才我们在门口还遇见舅舅了,跟他闲聊了会儿。”
老太太听了他的话,神色不知为何一顿,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翰池回来了啊……”但是很快,她又把那抹失落深深地藏了起来。
穆成林吃了个七八成饱,然后就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手指,把碗里的山药粥分成小球,排成一排漂浮在空中,一个一个慢吞吞地往嘴里送。
东陵国的武者修炼的大多是火系功法,像穆成林这样能够操纵水流的武者是极少数。她身旁一个小孩看得目不转睛,穆成林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问:“你也想吃吗?”
小孩用力点头,穆成林手指一划,一颗山药球便飞进他嘴里,其他坐的远的小孩齐刷刷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看过来。
……
老太太用过饭,便有些乏了,由绣夏扶着回房歇息。
老太太一走,花厅瞬间成了孩子们的天地,七八个小孩像小鸭子般排起队,仰着脑袋张着嘴,等穆成林 “变戏法”。
半大的少爷们则围住朱镜辞,七嘴八舌地追问:“殿下殿下!大哥哥是不是出事了?”
朱镜辞并没向他们透露太多信息,但半大的孩子们沉不住气,很快便有人难掩好奇地追问:“大哥哥……是不是死了?”
朱镜辞尚未开口,便听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嚷嚷:“肯定是死了!我娘说他没修炼天赋,早晚要被赶出府!”
听到这番童言无忌的话,朱镜辞忍不住皱了皱眉。
屏风后的姑娘们听到议论声,也忍不住远远地望向这边。因为有穆成林在府里,为了避嫌,侯府里快要及笄的小姐们都在另外一张桌上吃饭,两面大圆桌中间隔了扇珍珠帘子。
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目光刚与穆成林撞上,便面露羞赧地移开了视线。
穆成林朝她们笑笑,姑娘们却更显局促。
谢家规矩多,对未出阁的姑娘们拘束也多,穆成林平时对此也略有耳闻。
最终还是谢家大小姐谢程羽先走了出来,几位年纪稍小的妹妹才跟在后面,含羞带怯地越过了屏风。
穆成林主动拉开了自己身旁的凳子,示意谢程羽坐这儿。
谢程羽在谢家所有孩子里排行第二,与二少爷是龙凤胎,同时也是谢夫人唯一的女儿。
谢夫人当年早产生下这两个孩子,伤了身子根基,这辈子大概只能有他们两个孩子了,因此对这一对儿女宝贝得紧。
在谢程羽和谢程明出生之前,京城里上一次有龙凤胎降生,还是三公主和四皇子出生那会儿。
穆成林望着她,许久未见,谢程羽变化不小,个子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多了点大姑娘的模样。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穆成林因此主动询问道:“二妹妹,谢岐之前有哪里表现得不对劲吗?”
“好像……没有,”谢程羽迟疑地摇了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穆成林说:“不过大哥哥是我们家唯一没有修炼天赋的人,所以他从以前开始,就对这件事有些介怀……原本再过几天,就是大哥哥的生日了。”
穆成林捕捉到她眼里的难过不似作假,刚想拍拍谢程羽的肩膀安慰她,又想起谢家多得要命的礼法规矩,于是伸到一半的手转了个弯,落在了一旁小妹妹的头上,挠小猫脑袋一样揉了揉那孩子的头。
谢程羽的话让穆成林想起了刚才盘问下人时得到的线索——谢岐迷上侍弄花草,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一个年近二十岁仍然毫无修炼天赋、注定止步于炼气期的人,他会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穆成林单手托腮,垂眸沉思片刻,忽然问:“大哥哥的生母,如今还在府中吗?”
这似乎是个敏感话题,孩子们都摇摇头,没人敢回答穆成林的问题。
而他们不说穆成林也知道,要论谢家上一代的恩怨纠葛,总绕不开一个关键人物——老太太。
而谢翰池之所以成亲极晚,直到三十岁才有了长子谢岐,也是因为谢老夫人。
当年穆芦雪和谢翰池差一点就要拜堂成亲了,但老夫人始终不同意,态度异常坚决——在她眼里,以穆芦雪的出身,顶多能嫁进谢家做个妾,但凡想要再往上抬个位分,那都是痴心妄想。
当时谢翰池为了娶穆芦雪做正妻,甚至不惜跟家里撕开脸面,闹得很难看,谢老爷和夫人眼睁睁看着一向优秀守礼的儿子跟自己离心,自然是心痛得不得了。
于是,当谢翰池被关在谢家祠堂里时,老夫人为断儿子念想,在下人送去的饭里掺了药。
一夜过后,谢翰池一睁眼便看到身边躺了个不着寸缕的陌生女人。
对于这个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他第一反应先是怔愣,逐渐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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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过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以后,整个人立刻如遭雷击。
精神上强烈的屈辱感远胜于身体上的不适,一瞬间,谢翰池只觉得自己由内到外,都实在肮脏不堪……
他胃里翻江倒海,俯身干呕不止,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谢翰池踉跄着站起来,目眦欲裂,声音里掺杂着痛不欲生的颤抖,“我杀了你!”
下人上前阻拦,却被他挥剑赶开,他用嘶哑的声音怒吼道:“滚!都给我滚!”
案几上的茶盏摔得粉碎,瓷片划破谢翰池的手背,鲜血滴在青石板上,一时间,祠堂内外一片混乱,拉扯、呼喊、器皿碎裂声交织。
老夫人带着婆子们闯入房间时,谢翰池正握着一柄断剑抵在侍女的咽喉上,眼眶通红,脸上复杂的神情里,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痛苦更多。
昨夜伺候他的侍女被吓得瘫软在地,发髻散乱,衣襟上还沾着昨夜的酒渍。
听到门口的响动,谢翰池动作僵硬地看向门口的谢老夫人,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你们让她这么做的?”
老夫人使了个眼色,两个粗壮婆子立刻上前制住因药性未散,身体有些脱力的谢翰池,另有两人飞快地带着侍女逃离房间。
老夫人命人将那侍女藏匿了起来,等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四个月之后。
在这期间,谢翰池同样一直被强行关在家里,没能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他再次见到穆芦雪时,是老太太下了帖子,专门请穆芦雪来府上做客。
那时侍女的肚子已经显怀了,而谢翰池几乎形销骨立。
见到穆芦雪的那一瞬间,他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两行滚烫的眼泪簌簌地从眼眶止不住地流下。
……
这就是谢岐能够诞生的原因,一场精挑细选、刻意安排的“意外”,阴差阳错地改变了几十人的人生。
谢家辈分最小的这些孩子里,除了谢岐以外,所有人的年纪都比穆成林要小。
也只有谢岐是谢家家奴所生的孩子。
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谢老夫人本来生育就晚,谢翰池又迟迟不愿结婚生子,所以她远不像其他名门望族里的祖母一样年轻,老夫人这十几年里衰老的速度也远比同龄人要快。
对于当年的事,谢翰池心里不可能没有芥蒂。故而上一任青阳候去世以后,老夫人在府中过得高兴与否,恐怕就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不管谢老夫人年轻时候怎样傲慢强硬,十多年后的今天,她依旧要看着自己儿子的脸色过活。
如今老夫人两鬓已经花白,而她的儿子却依旧年轻得跟刚刚筑基那年没有两样。
这就是凡人和武者之间的差距。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谢老夫人当年才会拼命试图掌控儿子的人生,甚至不惜为此毁掉母子之间的亲情。
因为这能让她在自己的衰老面前感受到一股力量。
权力会让人上瘾,也会蒙蔽人的眼睛,尤其是在曾经拥有过它的人身上。
穆成林指尖轻叩案几,把玩着手里的汤匙思索,当年老夫人那般瞧不上穆芦雪,现在年纪大了,却对自己这个“穆芦雪之子”表现得如此和蔼可亲……
这态度转变的根由,究竟是看在自己与朱镜辞青梅竹马的情分上,还是她“镇国公”的身份上呢……?
说来也是好笑,不管老夫人当年如何看不上穆芦雪,如今穆芦雪也靠着自己留下的权势让她对自己的孩子低头了。
毕竟镇国公可是世袭的爵位,穆成林现在无父无母,以后国公府内执掌中馈的必然是嫁进来的主母。
——谢家可是有不少跟她适龄的姑娘。
穆成林想到这里,忍不住轻嘲一声,玩味地将汤匙扔回了碗里。
8. 第七章
侯府二少爷谢程明此刻安静地坐在朱镜辞身旁,他素日里便与他胞姐娴静的性子截然相反,是个色厉内荏的小霸王,今日却显得格外沉默。
朱镜辞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转过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不丁地问:“程明,你与那个侍女是不是有关系?”
谢程明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纵使平日里总是仗着侯府少爷的身份在外面耀武扬威,但是说到底,他不过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此时心里烦躁的事突然被朱镜辞一语点破,谢程明顿时有些慌了神。
他张了张嘴,提前准备好的谎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谢……谢岐……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明明朱镜辞并没有提到侍女的具体姓名,但谢程明还是一下子联想到了谢岐身上。
朱镜辞隔着薄薄的白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谢程明。
处在这样的审视之下,谢程明莫名有种被人一寸寸剖开的感觉。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紧张地望向朱镜辞,就连称呼也下意识换成了敬称,“殿……殿下,怎,怎么了吗?”
朱镜辞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在谢程明后颈,他还没怎么用力,谢程明就已经觉得有股冰冷的凉意顺着脊椎直直窜入脑海。
朱镜辞的手指微微收拢,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人感受到被钳制的滋味,精致的下半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问:“你应该喊我什么?”
“殿……殿下?”谢程明大脑一片空白,声音发紧,试探性地回答。
因为自小与青阳侯交流不多,所以谢程明一直以来就很害怕自己的父亲,此时此刻,这种畏惧竟被他情不自禁地转移到了朱镜辞身上。
朱镜辞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是吗?”
他被丝绸覆盖的双眼凝视着谢程明,似乎是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朱镜辞突然一言不发地用力,迫使谢程明的身体慢慢向下弯折,直至他的双眼在恐惧之中与桌面平齐。
谢程明两股战战,额头上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
朱镜辞俯身至他耳畔,一字一句地谆谆教导他,“程明,你应该喊我‘兄长’。”
谢程明既猜不透朱镜辞的意图,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动怒,他紧张得喉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泪几乎都在眼眶里打转,丝毫不见之前那副纨绔子弟的嚣张模样。
见他这副惶恐、没出息的模样,朱镜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睫,声音平静却又带着种压迫感,他缓声问:“而我要叫谢岐什么呢?”
“兄……兄长……?”
“没错,”朱镜辞安抚性地捏着谢程明的后颈,轻轻抚摸两下,“你现在年纪还小,或许不明白死亡代表了什么。”
“但那是你哥哥,也是我的兄长,所以你就算装,也要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来……因为谢岐是跟你血脉相连的手足,懂了吗?”
一瞬间,谢程明只觉得眼前素来温和的堂兄仿佛突然换了一副面孔,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了令人胆寒的獠牙。
如果穆成林在这里,大概会看出朱镜辞已经微微动怒了。他的性子与其说像早逝的丽妃娘娘,倒不如说更像他那积威甚重的亲舅舅谢翰池。
可惜穆成林此时此刻仍在忙着与谢程羽叙旧,显然是顾不上谢程明了。
朱镜辞冰冷的指尖从自己脖子上移开以后,谢程明立马感觉身体轻快了些许,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偷偷觑着朱镜辞的神色。
而在厅堂内亲眼目睹了一切的谢家小辈们也有些发憷,看到一向飞扬跋扈的二哥哥在堂哥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些半大的孩子们个个都把自己的嘴巴紧紧闭了起来,生怕下一个挨训的变成自己。
毫无疑问,谢翰池平日里对这些孩子大抵也没有多少关心和慈爱,这才把他们养得像一个个小鹌鹑似的。
朱镜辞没再多做言语,只是在谢程明紧张的目光下,从他的衣领中轻轻揪出一根不知何时别在上面的羽毛。
这根浅绿的羽毛短而柔软,若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谢程明多半是被那东西盯上了。
如果朱镜辞没有把它拿起来,他恐怕还要继续带着这根羽毛生活。
谢程明怔怔地看着朱镜辞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这几天里,他其实一直有些胆战心惊,但是又没办法把心里的不安告诉别人,尤其是自己父亲母亲。
毕竟,“跟自己兄长的侍女牵扯不清”确实不算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
朱镜辞声音里带点告诫的意味,“照看好你的弟弟妹妹们。剩下的一切,待舅舅回府再议。”
谢程明畏惧又感激地点点头,驯服地低下脑袋,发自真心地嗫嚅了句:“明白了,谢谢兄长。”
……
穆成林刚把手里的汤匙随意搁下,余光便瞥见了门口晃来晃去的崔风,以及他身旁一脸苦相的管家。
崔风迎上她的目光,双眼立马放光,兴奋地朝她招了招手,压低嗓子用唇语说:“小公爷小公爷!快过来,有新发现!”
管家为难极了,放崔风进去恐冲撞内眷,不放又怕得罪小公爷和六殿下。
穆成林眨了眨眼,起身来到朱镜辞身边,眼神扫了一下一旁战战兢兢的谢程明,知道这小子多半是被朱镜辞教训了。
她俯身扶住朱镜辞的肩膀,在他耳畔低声道:“崔风现在在外面,我出去问问有什么事。”
朱镜辞听出穆成林语气里的好奇,耳边的流苏耳坠微微晃动,温声道:“我们一起去吧。”
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似有若无地追随着他们,穆成林回首,正对上谢程羽略显仓促闪避的视线。
穆成林挑了下单侧眉梢,刚刚谢程羽的眼神……
“怎么了?”朱镜辞察觉到她回头的动作,问。
穆成林扭过头,说:“没什么。”
她笑眯眯地把胳膊搭在朱镜辞肩上,吊儿郎当道:“走吧。”
两人刚出院门,崔风立刻迎上来,压低声音问:“小公爷,殿下,我刚得到了些新线索,不知道你们二位还有没有兴趣继续往下查?”
两个人整齐地点点头,于是崔风飞快往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以后,他低声说:“好,咱们分开走,避开魏带刀他们,一炷香后,西市的‘忘尘茶楼’碰头。”
穆成林和朱镜辞面无表情地并肩站在一起,目送崔风匆匆离开。
穆成林突然冷不丁地问:“程羽好像快要定亲了吧?”
她侧过头,看向朱镜辞:“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朱镜辞略微回忆片刻,道:“应该快了,按照谢家以往的行事习惯,程羽作为族中适龄的嫡系女儿,多半会被安排跟某位皇兄定亲。”
虽说谢家对他向来亲近,可朱镜辞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夺嫡之心——他心里看得清明,谢家从不会将赌注押在单一势力上。这个盘踞京都多年的大家族,向来信奉“多方下注、互为犄角”的生存之道,而族中女儿,便是维系这份平衡最稳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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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带”。
每一代谢家女,几乎都要循着这条路,嫁进不同派系的权贵之家,或是皇室宗亲,或是手握重权的勋贵门第,以此将谢家的根基牢牢扎在朝堂的各个角落。
正因为要早早出嫁,谢家的女孩们没有办法成为武者,即使有天赋,也不会被家族教导这方面的知识。
对谢家来说,女孩们联姻的价值,远胜于一个可能籍籍无名的女武者。她们的人生,从出生起便被规划好了。就连朱镜辞的生母、谢翰池的亲妹妹,当年也没能挣脱这既定的命运。
穆成林在心里算了算,大皇子已经成亲,连孩子都有了,想来谢家应该不会让大女儿去做侧室;二皇子也已经娶了正妻;虽然三公主还没定亲,但四皇子正妻的人选基本已经定下了;五公主应该也快定亲了……
穆成林眨了眨眼,突然一乐,“哟,这数来数去,可不就快轮到咱们俩了?”
朱镜辞略显沉默地点了点头。
穆成林把胳膊搭在朱镜辞肩膀上,笑眯眯地说:“凤卿,你看我怎么样?”
“咱们干脆亲上加亲,让程羽嫁给我得了。”
朱镜辞扭头看了穆成林一眼,“……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懂。”
“谁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
穆成林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青阳侯府的重重屋檐在铅灰色天空下舒展飞角,天色看起来要下雨了。
穆成林拖长了音调,眯着眼睛说:“其实我是突然想到,如果当时我娘真的嫁给了青阳候,那我现在过的……没准就是二妹妹那种日子。”
朱镜辞想起舅舅对穆芦雪那近乎疯魔的执念,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不会。”
如果穆成林是谢翰池的孩子,谢翰池只怕要把穆成林拴在裤腰带上,带她一起寸步不离地跟在穆芦雪身边才放心。
毕竟镇国公的风流和多情在东陵是出了名的,谢翰池怕她跑了还来不及呢。
尽管嘴上这样说着,但朱镜辞还是下意识想象了一下——如果秀奴真的是舅舅的孩子,那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像现在这样,整天无所事事地闲逛,趿着木屐到溪边闲逛,蹲在青石上掏摸螺蛳吗?
还能一起吃饭,一起钓鱼,一起修炼,一起折了柳枝当剑,一起偷尝兰花新酿的梅子酒,漫无目的地度过同一天吗?
还能住在同一个家,一起被裴首座和赵妈唠叨吗……?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踱步往前走,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过铜钉朱门两侧岿然不动的两尊獬豸石雕。它们亘古不变地矗立在侯府门前,獠牙间衔着的铜环被岁月打磨得锃亮。
穆成林继续笑眯眯地说:“不过那样的话,咱们就真成表兄妹了,到时候我要是被逼着定亲,你可一定得来救救我。”
朱镜辞先是沉默,然后才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并非那种逆来顺受的性子……”
“不过就算真的有那一天,”他顿了下,甚至停住了脚,隔着白绸望向她,忽然用自己的手用力地握住穆成林的手,“当然。”
秀奴,我永远不会对你袖手旁观。
自从视力变差以后,朱镜辞越来越习惯用手来触摸身边的人和物——尤其是在不安的时候。
穆成林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不过朱镜辞一向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因此穆成林也没有深究,她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淡淡地说:“而且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吧,凤卿,程羽身上……有灵力波动。”
9. 第八章
朱镜辞并不意外,“嗯……程羽多半在背着家里偷偷修炼。”
他微微蹙眉,“不过修行一事,如果没有人指导,很容易走到歧路上去。”
穆成林玩世不恭地笑笑,“所以我才说让程羽嫁给我啊,那可是咱妹,我能坐视不管吗?”
“而且无论是要钱,要权力还是要修炼资源,我都给得起,”她眯了眯眼,俊美的眉眼间尽是狂妄的自信和不驯,笑道,“世上还有比我更好的选择吗?”
朱镜辞无奈道:“倒也不一定非用这种方法……”
……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西市最热闹的“忘尘茶楼”前,门口的人来来往往,崔风站在檐下,等候他们许久了。
两人一来,崔风立马把自己不久前得到的情报给他们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虽然魏带刀没明说,但是京城里不久之前发生过另一件案子,根据占卜结果来看,跟这件事关联极大。”
穆成林半阖的眼皮睁开,来了点兴致,“哟,没看出来,崔兄还会占卦呢?”
“不,其实是我的使徒很擅长这个。”随着崔风话音落下,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立刻凭空出现在他身侧。
女人身着一袭样式古朴的靛蓝长袍,瞧着约莫二十出头,宽袍大袖,衣袂飘飘,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朴的木簪挽起,看起来十分干练利落。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要数她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沉静有如寒潭之水,有种超越年龄、洞悉世事的沧桑感,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
她手中托着一方罗盘,朝穆成林和朱镜辞微微颔首致意。
穆成林看到她手中造型奇古、刻满玄奥符文的青铜罗盘,再结合那身衣着,尤其是那双标志性的瞳色,瞬间反应过来:“姬郑?!”
姬郑是东陵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相术师,一卦难求,却英年早逝,仅仅活了八十多岁——这在武者动辄活数百岁的东陵国,实属罕见。更叫人遗憾的是,她没有任何直系或旁系血脉留存于世,相关记载与遗物极少。
崔风能召唤出姬郑,几乎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概率了。
按照常理来说,御主召唤出来的先灵通常都会跟他们自己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是穆成林左看右看,都没瞧出崔风到底哪里跟姬郑有共同点。
察觉到穆成林新奇的目光,崔风屈起食指蹭了蹭鼻子,故作谦虚道:“哈哈……这也没啥,可能我在某一方面也挺有先见之明吧。”
姬郑则远比自己没出息的御主镇定得多,她银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目光扫过穆朱二人,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二位郎君欲往何处?……若不介意,容妾身为二位卜上一卦,如何?”
“对了,”崔风从沾沾自喜里回过神,忙对两人说,“确实还得麻烦你们问一下姬郑,上一个案子发生的地点。”
穆成林扭头看向他,“崔兄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咳,问了,姬郑不告诉我,而且同一个人一天内只能问一件事,而且还要看这件事机密程度,就比方说我要是问接下来这个凶手还会不会犯案,下一个案子发生在哪里,那指定问不出来。”
“死者也与谢岐有关?”
“暂时还不确定,”崔风摸了摸后脑勺,“不过那个案子跟这个案子肯定是同一个凶手没错。”
朱镜辞温和地说:“那么就由我来问吧。”
崔风连忙补充道:“不过问卦是要向姬郑支付报酬的,比方说灵力啥的。”
朱镜辞微微点头,短暂地思考片刻后,他看向姬郑,“请告诉我们,杀死……不……”
他声音稍顿,“害死谢岐的凶手上一次作案是在哪里。”
姬郑手中刻满玄奥符文的青铜罗盘骤然嗡鸣,指针飞速旋转,最终带着一丝震颤,稳稳地停在一个方位。
自从跟姬郑签订了契约以后,崔风便恶补了很多关于周易的知识,看到占卜结果以后,他不由得咂舌:“嘶……居然还是个凶卦?”
姬郑注视这个卦象片刻,缓缓开口,“国子监。”
“……”
“没了?”崔风抬起头看着姬郑。
姬郑淡淡地点头,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静立原地,安静地等待他们向自己支付报酬。
穆成林看懂了姬郑的意思,拉着朱镜辞的手腕向前伸去。
一瞬间,朱镜辞身上磅礴的灵力肉眼可见地向着姬郑涌去,从他指尖溢出的灵力,在空中连成闪烁的银线,灵力流淌间,几乎在两人之间织成半透明的光网,连姬郑银灰色的眼眸中都映出流动的光纹。
姬郑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丝诧异的神色,随后认真打量起朱镜辞,仔细端详他片刻后,她的目光里又悄然掠过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遗憾,快得如同错觉。
姬郑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对两人额外温声嘱咐了一句:“前方必有险阻,两位还请谨慎行事。”
姬郑出现和消失时,崔风手背上银白色的图案都微微亮了一下。这些银白色的纹路在东陵被称为咒痕,咒痕是御主与先灵契约的证明,同时也是御主跟使徒灵魂之间的链接。
崔风在一旁目睹了朱镜辞向姬郑“支付报酬”的全过程,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默默翻起了滔天巨浪。
——崔风现在心情很复杂,因为整个过程里,朱镜辞完全没有用灵石补充灵力。
而刚才为了向姬郑提问,他自己碎了整整五块灵石,这还是因为他是御主,姬郑给的友情价……
那么,这位六皇子殿□□内蕴藏的灵力总量,究竟达到了何等骇人听闻的地步?
他既想知道答案,又隐隐觉得那答案或许会超出他的认知极限,于是干脆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国子监设立在皇城东南的崇文坊,毗邻太学与皇家书库。
穆成林和朱镜辞不是这里的学生,崔风本来想带着两个人偷偷翻墙进去,结果穆成林拿出一个刻有玄鸟纹的令牌,向门卫展示了一下,随即便被放行了。
崔风后知后觉——这俩人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公爵,确实没人敢拦他们,倒是自己多虑了。
穆成林随口问:“崔兄你是不是也在国子监读书?”
“没错,不过自从开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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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举,我就没在这里住了。”崔风走在前面,带着两人往自己之前住的地方走,一路上遇到不少同院的学生过来恭贺他武举及第。
国子监提供的住宿都是两人一个房间,崔风搬离学舍前,一直与另一名学生同住。
此时恰巧是午后,崔风推开门的时候,那人正在床上午睡。
听到门口的动静,躺在床上的人惊醒,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来,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以后,他不由得惊讶地问:“小风?你怎么回来了。”
穆成林站在崔风身后,微微歪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人——细长脸,面无须,长相倒是勉强算得上清秀,但是眉眼间带着几分疲态,年纪看上去约莫有三十岁左右。
崔风先是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后便把男人介绍给穆成林和朱镜辞:“这是我舍友丁木,‘丁’是‘甲乙丙丁’的‘丁’,‘木’是‘木头’的‘木’,木哥家是云溪县的。
丁木年纪虽然大,但在两个半大孩子面前却表现得有些怯懦,大概是看出两人跟自己并不是一路人,跟他们匆匆对视一眼之后就低下了头。
宿舍内的布置中规中矩,没什么惹眼之处,但是从丁木那已经破破烂烂,露出棉絮的铺盖上不难看出,他多半出身贫寒,家里条件不算太好。
崔风拉出屋内仅有的两把椅子,让两个人坐下,然后又去给他们倒茶。
丁木与他们三人同时待在屋子里,有些不知所措,他紧张地搓着手,目光只盯着自己两膝的地面看,整个人显得极为局促不安。
穆成林平时很少见到如此畏缩胆怯之人,因此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崔风掐了个简单的决,一缕火系灵力很快烧沸了壶中水,他泡好两杯粗茶,摆在两人面前,说:“最近一个月我都没在国子监,有什么事你们问丁哥就是了。”
“嗯,好啊,”穆成林手肘支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脸颊,目光看似轻飘飘地落在丁木脸上,“听说贵院不久之前发生了一桩命案……不知足下听说了没有?”
“没……没听说。”
穆成林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惊慌,歪着头,眯了眯眼睛。
由于房间里椅子不够,她干脆站起来,让崔风坐下,然后自己慢慢踱步到丁木身边,似笑非笑地说:“我们可是刚跟镇魔司的人见过面……实话告诉你吧,你现在也是嫌犯之一。”
丁木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交织着错愕与遭受了巨大羞辱却无力反抗的屈辱,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是,是觉得……我跟杜夫子的死有关系?!这……这怎么可能呢?”
穆成林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锋利的追问如同刀剑一般抵到了丁木喉咙边,“杜夫子?我可没提过什么杜夫子。”
丁木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失言,连忙慌张地把头低下,大拇指用力地扣着自己另一只手上的指甲,脸色涨红,嘴巴紧紧闭了起来,打定主意不再吐露半个字。
与咄咄逼人的穆成林相比,朱镜辞的语气就显得温和得多,“请问学院里有没有人跟杜夫子发生过矛盾?”
10. 第九章
见丁木不说话,穆成林继续在一旁扮红脸,目光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盯着丁木,玩味道:“装傻是没用的,你应该明白吧?”
丁木没有说话,但是崔风却想起来了,“杜夫子好像是给我们教授基础炼体法的那位夫子。”
朱镜辞问:“如果没有跟杜夫子发生过矛盾的人,那么有没有跟杜夫子来往格外密切的?”
崔风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欲言又止地看了丁木一眼。
见丁木依旧一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的鹌鹑样,穆成林笑眯眯地说:“要说下毒的话,还是熟人作案的概率比较大……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们也不问了,反正这种事在外面随便找个学生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朱镜辞在一旁点点头,温声道:“要是能早点破案子,杜夫子也能早日入土为安。”
丁木似乎是被他的话触动,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在穆成林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低声说:“跟杜夫子发生争吵的那个学生……叫薛平帷。”
穆成林听到这个名字,眉峰不动声色地一挑。
薛平帷,对于他们来说也算熟人了,这小子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曾经因为跟王家的三少爷王琤禄抢一个戏子闹到了宫里,最后还是皇上各打五十大板,为这件事做了个了结。
而之所以一件小事能闹到宫里,则是因为王薛两家身份比较特殊——他们两家都是外戚。
薛平帷的姑姑是薛贵妃,王琤禄的姑姑也不简单,正是王皇后。
薛贵妃与王皇后素来不和,两人又分别育有两位年纪相近的皇子,所以王琤禄和薛平帷之间的矛盾往小了说,是权贵子弟间因争风吃醋引发的意气之争;要是往大了说,可就是两姓外戚在朝堂后宫明争暗斗的缩影。
四大外戚里面,唯一能让皇上省点心的,恐怕也就只有谢家一个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丽妃死得早,也是因为谢家家规极严,谢家子弟很少惹出什么荒唐事。
就算真有胆子大的,恐怕不等闹到明面上,就被青阳候“大义灭亲”了——毕竟家族里人多,浪费一两个用来杀鸡儆猴也不是什么大事。
穆成林摸着自己下巴,难怪丁木不敢说出他的名字,薛平帷这小子可是记仇得很,虽然平时在他们面前还算收敛,但是听说私下里对下人极尽刻薄,动辄便是打骂。
像丁木这种贫寒出身的,在薛平帷眼里,恐怕跟他们家下人也没什么差别。
而且就算人真是他杀的,薛家多半也会为他处理好这个烂摊子,甚至很可能直接推个人出来为他顶罪。
穆成林微微侧过头,在朱镜辞耳边低声问:“不过我记得薛平帷跟谢岐好像没什么矛盾吧。”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再看不上,顶多无视对方罢了。
朱镜辞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丁木,语气平稳却又带着不容回避的意味:“那么,跟杜夫子来往最密切的人究竟是谁?”
崔风抿了抿唇,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片刻后,反倒是丁木自己开口了。
“一个是季牧城,一个是谢岐……另外,我应该也算一个。”
听到谢岐的名字,三人的脸色同时掠过一丝微妙的变化。
杜夫子死了,谢岐也死了,那么丁木和季牧城……会不会是下一个目标?
但是谢岐死亡的消息目前还没有被镇魔司公开,他们也不能对丁木明说。
朱镜辞抬起头,沉声问:“请问这位‘季牧城’是个怎样的人?”
“小季他……”丁木似乎在斟酌词句,“夫子们都说他性子有些孤高,但……他的天赋确实很好。”
崔风说:“季牧城我知道,那小孩就住在隔壁楼,要不咱们一起去见见他?”
穆成林没意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两手交叉抱在脑后,懒洋洋地说:“走呗。”
朱镜辞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从怀中摸出十几块灵石放在桌上,推到丁木面前。
丁木眼神中浮现一丝不解,他无所适从地抬起头,犹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国子监的学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丁木当然知道一块灵石的价值几乎可以与同等重量的黄金相提并论。
而面前这一堆灵石几乎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一笔财富了。
“是报酬。”朱镜辞说。
丁木涨红了脸,“这,我……我不能接受。”
穆成林倚着门框,此时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推拒:“让你拿你就拿着,就当是赏你的不就得了。”
她说完,拉着朱镜辞的胳膊就要走。
两人背后的丁木低着头,怔怔地对着桌上的灵石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口有一个台阶,穆成林提醒朱镜辞记得抬脚。
就在两人即将迈出门槛之际,丁木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很轻,带着犹豫:
“夫子……他还有一个朋友……应该是叫老李头。他负责书楼那片洒扫……杜夫子偶尔会去找他喝酒……别的……别的我真不知道了。”
朱镜辞闻言停步回头,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说:“多谢相告,我们知道了。”
穆成林看看朱镜辞,又看看丁木,没有说话,等出了士舍,她才在朱镜辞肩上轻砸一拳,玩笑道:“又随随便便守护了别人吗,你这家伙!!”
朱镜辞没跟她贫嘴,只是好脾气地解释说:“不是的,秀奴,其实我……”
“行啦行啦,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反正他也告诉我们新线索了,”穆成林半阖着眼皮,胳膊搭在他肩上,懒洋洋地说,“走吧,散财童子,去见见那个季牧城?”
刚跟上来的崔风听到季牧城的名字,在两人身旁说:“季牧城是去年刚入学的弟子,在国子监里名气很大,因为这小孩天赋好,听说入学大摸底的时候一个人单挑了他们那一整个班,这才堪堪打了个平手。”
朱镜辞问:“丁木呢?他还没有召唤过先灵?”
被武者召唤出来的先灵往往都具有很强的随机性,其实力强弱并不取决于御主的实力,而是跟每个人的个人特质有关。
先灵会被与自己特质相似的人吸引,因此有人可以召唤出远古大能,也有人会召唤出自家死了二十年的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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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据传,那位召出自己曾祖母的武者,他本人就长得跟自己曾祖母非常相似,爱吃大蒜的习惯也如出一辙。
一些武者踏入筑基期以后,会在家中为心仪的先灵设下香火牌位,日夜供奉祈祷,三叩九拜。这些倒还算常见的,某个世家甚至有一双祖传的破布鞋,相传是一位厉害先灵曾经穿过的,每次有子孙踏入了筑基期的时候,这双鞋就会派上用场,两百多年了,不洗不扔,当然也不换新,就这么天天搂着睡觉。
召唤先灵的仪式玄奥莫测,任何细微的差别都可能导致天壤之别的结果,许多武者自筑基那一刻起,便如同揣上一个不知何时降生“胎儿”,开始处处谨小慎微地生活,非必要绝不触碰陌生器物,以免一个无心之举,便阴差阳错地引来一个与自身志向背道而驰的使徒,彻底断送将来的前程。
……
崔风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木哥好像是五年前从云溪县考进京城的,他当时应该就已经踏入筑基期了吧,但是一直没有召唤过先灵,大概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不过丁哥在炼体上确实很优秀。”
朱镜辞点点头,回忆道:“你刚才也说了,那位杜夫子就是教基础炼体法的老师?”
穆成林忽然想起了谢程羽不久前对自己说过的话——谢岐是谢家所有孩子里唯一没有修炼天赋的人。
“等等,谢岐的死因是什么来着?”穆成林问。
崔风说:“现在好像还没有检测出来,除了栽种洗骨花带来的外伤以外,谢岐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体内也没有检测出任何毒素,他的死很平静,就好像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一样。”
朱镜辞喃喃自语:“就算谢岐在国子监中与人结怨,可他是死在守卫森严的侯府内院……难道凶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青阳侯府不成?”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舅舅虽然不常在家,但府里那些看家护院的高阶武者也绝对不是摆设。”
崔风只感觉自己现在思绪纷乱如麻,“要不还是去找季牧城问问吧,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穆成林和朱镜辞都没什么意见,爽快地答应了。
国子监士舍相距不远,三人很快来到了季牧城的房门前。
崔风推开房门时,季牧城像是早已知道他们三人会来,桌上提前备好了四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他的年纪远比穆成林和朱镜辞想象中小得多——看身形竟然不过七八岁年纪,眉眼清秀,唇红齿白,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束在方巾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季牧城眼神里不见同龄人的跳脱,反倒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克制,身上的青布学子服穿得一丝不苟,连领口系带都系得整整齐齐,活脱脱一个小古板。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还没有筑基,手背上便已经浮现了一个淡淡的咒痕。
季牧城还没有进行过召唤仪式,身上就已经有了咒痕——说明已经有先灵“预定”他了,只要季牧城一迈入筑基期,就能与那名先灵签订契约。
这种情况极为少见,穆成林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季牧城这个年纪这个修炼速度和天赋,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少年英才了。
11. 第十章
“你们是来问杜夫子的事的吧?”季牧城抬头看向三人,尚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红扑扑的,尽力保持严肃却还是显得孩子气,“有什么要问的就尽管问吧,不过最好快一点,我一会儿还要继续修炼。”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问杜夫子的事?”穆成林来了兴趣,往桌边一坐,歪着头打量眼前的小孩。
与此同时,季牧城也在安静地打量着她,眼前人鸦青色的头发拢在错金螭纹冠中,三缕编得极为精致的小辫垂落颈侧,细看每根辫梢都缀着指甲盖大小的金珠,随着穆成林歪头的动作碰出极轻的铮鸣声。
季牧城伸出手指指自己耳边,微微抬了抬下巴,“是风告诉我的。”
“风系灵力?”穆成林有点意外,“真少见。”
朱镜辞摇摇头,说:“我们并不是为了杜夫子的事而来的,只是想问问你,你跟谢岐的关系怎么样?”
季牧城这才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但也只是惊讶了片刻,他就再次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季牧城想了一下,对朱镜辞说:“谢岐……他在学院里的日子好像不太好过,虽然顶着‘谢家’的名头,夫子们不会为难他,但谢程明还是天天找他麻烦。”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这个年纪的冷静, “谢岐这个人,有时候太固执了。”
说到这里,季牧城突然问三人:“你们跟谢岐有关系吗?”
朱镜辞指了指穆成林和自己,“谢岐是我们表兄。”
穆成林抱着胳膊点头:“嗯。”
崔风清了清嗓子:“我负责调查谢岐的失踪案。”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会比我更清楚……”季牧城收回目光,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谢岐好像有点疯了。”
崔风看了看朱镜辞,又看了看季牧城,感觉这个场景真是异常尴尬,怪不得其他同窗都说季牧城不好相处呢,这说话也太欠揍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毕竟季牧城还不知道谢岐已经死了的事,嘴上没个忌讳倒也正常,而且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真的能明白死亡到底代表着什么吗?
“杜夫子总说,见谢岐在一条错误的路上浪费天赋,实在可惜,他也劝过谢岐,不如走科举这条路,不必执着于习武,但是谢岐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季牧城顿了顿,补充道:“甚至还在堂上跟杜夫子当众争执过几次。”
他并未等待三人的反应,或许也不在意,季牧城只是简短地为自己印象中的谢岐下了个结论:“过于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就是这种下场……真可怜。”
……
崔风第一个忍受不了这弥漫在四人之间的沉重气氛,强行转移了话题:“咳,杜夫子遇害的事……想必你也知道,监里都说你与杜夫子关系亲近,关于他的死,你知不知道什么线索?”
“我什么也不知道。”季牧城淡淡地答了一句,低着头,只盯着自己面前那本残缺不全的功法看。
崔风听说过,这小孩天赋卓绝,只凭一本错误、残缺不全的功法,就能推演出正确的版本,国子监内现在存放的《青冥御风诀》《九转归元经》就是他帮忙修订补全的。
对于这样的神童,实在不能把他跟同年纪的小孩子相提并论。
崔风目光沉沉,审视着季牧城,“为什么杜夫子死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难受呢?”
按理说,正常七八岁的孩子,身边的长辈死了,就算不难过,心态上也一定会有一些转变,然而这些在季牧城身上却完全看不出来。
季牧城怀疑的话并没有让季牧城产生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崔风一眼,“难受又有什么用,查案缉凶乃官府之责,迟迟未有进展是官府无能,我能做的只有做好夫子期望我做的事罢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稚嫩的脸上已带上逐客的意味:“诸位问完了吗?问完了的话就请离开吧,我要继续修炼了。”
穆成林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若隐若现的银白色咒痕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手上的图案有点眼熟啊……你的使徒也跟你一样是风系的武者吗?”
“不过是个寻常的江湖艺人罢了。”季牧城语气依旧平淡,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
朱镜辞抬起头,风系加上江湖艺人这个特点,指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穆成林跟他想的一样,挑了挑眉看向季牧城,“风使李禄翔?”
风使是十大元素使之一。
元素使最初指的是在每种元素修炼之道上开宗立派、创下根本功法的第一人,后来便演变成了曾经召唤过元素使的御主的统称,而召唤过元素使灵魂的御主,死后也会成为新一任元素使。
上一任风使李禄翔正是江湖艺人出身,他一生放浪形骸,嬉笑怒骂,视礼法如无物,传其闻年轻时常在闹市街头以控风之术杂耍谋生,能以灵力驭风作戏,登台表演时彩带随气流翻卷如灵蛇,铜鼎借风力悬于指尖不落,人称 “一阵风”。
然而李禄翔心性洒脱侠义,曾凭风系术法劫富济贫,专偷贪官污吏,官府悬赏千金,却连他的影子也抓不住,留下了“风侠”之名。晚年时李禄翔隐居江南,三百七十九岁时坐化于竹林,尸身不知所终。自他离世距今已有八十余年,因为未曾留下遗物,期间再无新的风使诞生。
穆芦雪当年之所以能强行扶持当今圣上登位,并且得封国公之位,不仅仅是因为她自身实力够强,也是因为她同时召唤出了“木火土金水”五种元素的元素使。
这五位元素使所诞生的时代,天地间灵气沛然如海,修炼者尚被称为“修士”,实力远非今日武者所能比,五个元素使,给了穆芦雪碾压当时所有势力的本钱。
人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大到某种程度,那就不能当做同一种物种来看待了,在召唤出五使之前,穆芦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天才,甚至不能进入谢老夫人的眼里。因为在这个灵气匮乏的时代,想要提升境界就必须耗费大量的金钱购买灵石,没有权势的人注定在修行一路上走不长远,天才又能怎么样,没有钱的天才遍地都是。
穆芦雪召唤出五使这件事,可以说是直接免去了她一切苦修,甚至不需要任何灵气和资源,就这么被命运女神眷顾了一眼,一步登天。
也正是在她召唤出五使以后,东陵国的武者对于召唤使徒的热情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
……
此刻季牧城轻描淡写的一句“江湖艺人”,穆成林便多了几分了然,这小孩年纪轻轻就被上一任风使李禄翔看中,再加上注定会成为下一任风使,前途岂止是不可估量?简直是直上青云。
只不过这脾气……穆成林心中思忖,看似是自谦,实则是自傲,而且小孩就是小孩,想炫耀却又不想承认,非得拐弯抹角地等人来夸他。
穆成林手撑在桌上,把季牧城身前的那本书抽了出来,“这是什么?功法?”
她草草翻了一遍,懒洋洋地问:“这本书不全吧?”
季牧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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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注意力被拉了回来,他指着其中一页,说:“还有几处没有推演圆满,尤其是这一句‘气旋于肺腑,循经而走,过重楼,达十二重霄’之后,接续不畅,灵力运转至此便生滞涩,我还不确定后续心诀该怎么引导……算了,不关你们的事。”
“秀奴,把前面念给我听听。”始终旁听着两人聊天的朱镜辞突然开口。
穆成林将那几句拗口的心法清晰地念出来:“……当以灵力润筋骨,每日寅时起,引气循足太阴经上行,至胸腹汇于中脘;待气感稳固,便入‘通玄’,即‘引气入脉通玄关,凝神聚灵滞丹田’,气旋于肺腑,循经而走,过重楼,达十二重霄……”
朱镜辞默念了两遍这句话,灵气在体内运转一周,然后开口:“后半句应该是‘破壁冲关需借力,随风流转任自然’。风系灵力贵在灵动,滞于丹田时,需借天地间流动之气为引,方能顺势冲关,不必拘泥于固法。”
季牧城起初满脸不信,低头反复琢磨着朱镜辞补的句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着功法经脉图。片刻后,他眼睛猛地睁大,脸上渐渐露出震惊之色,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朱镜辞——困扰了自己好几天的难题,居然就被对方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
这回儿轮到穆成林得意了,她用大拇指指着朱镜辞,扬起下巴说:“我们凤卿可是从小出了名的聪明。”
季牧城不服气地抿紧了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却难得地没有出言反驳。
就在这时,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季牧城的舍友提着两份饭走了进来。他看到房间里多出来的三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招呼起来:“来客人了?来来来,坐啊,小城,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招呼一下客人。”
季牧城恼道:“我给他们倒水了,你看不到吗?”
舍友将饭菜放到桌上,看向季牧城:“今日还用饭吗?”
“不吃!”季牧城没好气地答了一句,跳下凳子,自顾自爬到床上,摸出另一本更破旧的书册,不甘心地埋头翻看起来。
“还有没补完的功法?”穆成林依旧在挑衅,劲儿劲儿地说,“拿过来我们帮你看看呗,小弟弟。”
季牧城立刻紧张地把功法往怀里紧了紧,身体微微蜷缩,生怕穆成林真的动手来抢。
他那神经大条的舍友热情地拿季牧城的晚饭招呼他们,“一起吃点吧。”
穆成林三人自然不好意思真的瓜分他们的晚饭,客气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秋天太阳落山早,三人步出宿舍楼时,暮色已如轻纱般笼罩四野,秋风卷着满地枯叶打旋儿,微微有点冷了。
崔风看向两人:“接下来……去书楼?”
朱镜辞摇了摇头:“今日暂且到此,先回去吧。”
穆成林同样想也不想地拒绝,懒洋洋地说:“崔兄,你一天领几份薪水啊?这么拼命?都饭点了,饿得要死,我们要回去吃饭了。”
相处了一整天,崔风对这两人已经生出几分亲近,闻言难免有些失落:“好吧……”
朱镜辞听出他语气中的那丝情绪,微微侧首,温和地问道:“崔郎将还未用晚饭吧?”
穆成林也随口招呼道:“要不去我们家吃得了。”
“诶,真的吗?”崔风惊喜地抬起头,眼睛都亮了,像只突然找到骨头的大型犬,傻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今晚只能回去啃冷炊饼了呢!”
穆成林扭回头,无声地“啧”了一下,这个家伙真是一点客套话都听不出来啊……
12. 第十一章
三人从国子监借了辆马车,坐着往镇国公府赶去。
见识过谢家的泼天富贵后,崔风对镇国公府自然抱有极高的期待。尚未抵达,他脑中便已提前勾勒出一副朱门高户、雕梁画栋的恢弘景象。
然而,当马车停下,他跟着穆成林、朱镜辞走下车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崔风不由得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并非巍峨府邸,倒像一处被时间遗忘的小宅子,房舍低矮,曾经洁白的粉墙早已褪色,染上被风雨侵蚀后的灰黄暮气,沉淀出一种温吞的旧意。
穆成林推开门,顺手把台阶上的灯拎了起来——这盏灯专门是留给她和朱镜辞的。
崔风一路走一路看,院子里栽着两棵老槐树,浓荫到把半个天井都罩住了,地上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日日有人清扫,前院围着半旧的木栅栏,歪歪扭扭的,把院角的小菜畦护得很严实,畦里还种着几株青菜,绿油油的透着生气。
国公府的面积实在称不上大,甚至难以被称作“府邸”,占地恐怕不足三百平米。府里也没什么下人,大部分日常洒扫、浆洗的活计,都由一对相伴多年的老仆默默操持。
深深的檐廊下,几片松动的瓦当懒洋洋地搭在檐角,像打盹的老头耷拉着眉毛。最显眼的还是门口那扇木门,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头的木纹,门廊下,橘黄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姆妈!我们回来了。”穆成林提着灯踏上回廊,利落地蹬掉脚上的靴子,只穿着布袜踩上光洁微凉的地板,扬声问:“家里还有吃的没?好饿。”
崔风打量院里环境时脸上的惊讶太过明显,穆成林见状笑着打趣:“怎么?很意外?”
“倒也不是,”崔风讪讪地挠头,“只是没想到……跟谢家很不同。”
穆成林勾起唇角,漫不经心地打趣了一句:“我可没有青阳候那么多孩子要养。”
况且宅子小也有宅子小的好处,从小到大,无论赵妈在哪个角落忙活,她中气十足的呼唤声总能清晰地穿透院落,准确无误地落在穆成林和朱镜辞的耳朵里。
因此赵妈也不用总在他们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大可忙自己的事,只在吃饭的时候把两个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野的皮猴子翻出来就好。
听到前院动静,有一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左右的女孩子半披着头发从屋里走出来,看到穆成林身旁陌生的崔风时,她脸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但女孩很快收起自己脸上的表情,她飞快地蹲下,把穆成林的靴子提起来,然后朝三人盈盈一礼,露出标准的八颗洁白的牙齿,规规矩矩地说:“小公爷,您回来了。”
朱镜辞原本坐在廊下脱鞋,听见女孩甜美的声音以后下意识回了下头,脸上的神色很是微妙。
穆成林实在太饿,脑子都有点转不动了,压根没注意到兰花的不对劲,她余光瞥见崔风正犹豫地站在走廊下面,于是示意他跟自己一样把鞋脱了,光着脚上来就行。
崔风把鞋脱了以后,穆成林沉默片刻,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步,屏住呼吸说:“崔兄,要不你还是穿上吧……。”
最后还是朱镜辞善解人意地找了双自己没怎么穿过的鞋过来,让崔风穿上。
穆成林一扭头,这时才发现自己的靴子不见了,下意识问:“我鞋呢?”
“兰花提走了。”朱镜辞平静地说。
“干嘛给我鞋提走?”穆成林皱眉望着兰花正飞快离开的背影,脸色突然一变,“不对,别是偷偷给我扔了吧……刚才不是我脚上的味儿!兰花?兰花!!”
崔风穿上鞋,下意识拍了拍身旁的廊柱,入手是坚实温润的木料质感,他心里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大户人家啊,虽然宅子面积小了点,但是用料还是挺结实的,而且宅子虽然处处透着陈旧,却像晒过的棉被似的,裹着股温馨。
穿鞋的,找鞋的,偷偷拿鞋的,廊下简直乱成一锅粥了,朱镜辞淡定得格格不入,甚至有功夫趁乱伸手拉住穆成林的后领,在她耳边低声问:“今天吃红烧鱼怎么样?”
得到穆成林肯定的答复以后,朱镜辞利落地挽起袖子,用襻膊将宽袖扎紧,丢下一句 “家里菜都备好了,等我一炷香时间”,便转身朝厨房走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朱镜辞就用两口锅同时开火,麻利地烧出了四菜一汤,卖相极好的菜肴被盛放在寻常的粗瓷碗碟里,摆在廊下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旧木方桌上,与这简朴甚至略显陈旧的环境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对于朱镜辞的厨艺,崔风说实话其实没怎么期待,就算做得不好吃也能理解,毕竟这可是六皇子“亲手”做的,光是把这个名头拿出来都够唬人的了。
他本打算随便吃两口,结果饭菜刚一入口,崔风便被嘴里的味道惊艳到了——火候精准,调味老道,比青阳候府的厨子手艺还好。
一顿饭,吃得崔风热泪盈眶,看向朱镜辞的目光都变得真挚很多。
三人用完饭,兰花立刻端着托盘上前,动作快如旋风般收拾碗筷。
平日里收拾桌子一般是穆成林的活儿,但是今天穆成林甚至抢都没抢过,她活见鬼一般看着兰花,喃喃道:“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匪夷所思地把手放在兰花额头上摸了摸,“也没发烧啊。”
兰花眨了眨圆溜溜的杏眼,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说话。
崔风适时开口:“咳……劳驾,请问……净房在何处?”
兰花立马把餐盘放在一边,恭恭敬敬地说:“我带您过去。”
……
“这丫头……”眼看两人离开,穆成林嘟囔一声,她从旁边小几的果盘里摸出一个苹果,指间稍一用力,“咔嚓”一声脆响,苹果便被她徒手掰成两半。
朱镜辞听见苹果被掰开的声音,微微侧头:“是不是还没吃饱?今天的菜不合胃口?”
“放心吧,吃饱了,”穆成林把其中一半苹果递给他,“就是想再吃点水果。”
“不过凤卿你刚才是不是也饿了?我还以为你会继续查下去呢,”她用力咬了一口苹果,“看你好像挺在意这件事的。”
“嗯,”朱镜辞握着那半个苹果,声音低低地说,“……因为那时候有人在盯着我们。”
“什么?” 穆成林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朱镜辞的肩膀,忽然凝住,“等等……”
“这是什么?” 她说着,伸手到朱镜辞后颈的衣领处,轻轻拈下一根浅绿色、短而柔软的绒毛。
朱镜辞的动作也随之一顿,转向那根绒毛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轻笑道:“看来,我们也被盯上了。”
“其实刚才跟季牧城聊天的时候,我就隐隐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出来后那种感觉反倒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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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了。”
穆成林眉头紧锁:“是人,还是……使徒?”
“……不好说,大概率是使徒。”
“跟以前那种感觉像吗?”
从以前很早的时候开始,朱镜辞就一直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那时他目尚能视,每每回头向着那股视线的方向望去,却总一无所获。
“不太一样,”朱镜辞沉吟道,“此番……那视线里带着种黏腻的恶意。”
正说着,兰花带着崔风回来了,两人便暂时搁下了这个话题。
崔风在穆成林和朱镜辞身旁坐下,兰花并没有跟过来。但是崔风扭头看过去,兰花就站在不远处,时不时抬头看自己一眼。
崔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小心翼翼凑近穆成林道:“小公爷,你家这位兰花姑娘着实周到,就是……”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窘迫,“她对我也太关注了点吧,我走哪她跟哪,她是不是对我……”
他略显不好意思,又带着点飘飘然地问:“咳……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啊?”
平心而论,崔风确实生了一副好长相,眉眼俊朗,鼻梁高挺,再加上肩宽背阔,猿臂蜂腰,即便裹在寻常布料下,也能感受到衣料下蕴含的、如猎豹般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他属于那种一眼望去就透着爽朗的类型,对自己的长相也有着清醒的认知,产生这种联想也不奇怪。
穆成林无语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懒散地托着下巴,“崔兄,你想多了,我们家兰花是个很谨慎的小女孩,至于一直跟着你……多半是怕你偷东西。”
朱镜辞也忍不住笑起来,安慰道:“也不是针对你,兰花对每一个来我们家的人都这样。”
“不过今日嘛……”穆成林说着,也若有所思地回头瞥了一眼正努力朝这边假笑的兰花,“确实是格外‘上心’了些。”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崔风摸摸后颈,默默转移了话题,“说起书楼,其实那里门禁还挺森严的。”
“看书还限时辰?”穆成林挑眉。
“那倒不是,”崔风摇头,“是必须持有特制的准入令牌方可入内。”
穆成林既没在国子监里上过学,平时对看书也没什么兴趣,百无聊赖地说:“要是没有人去看,那么多书放在那里又有什么意义?”
朱镜辞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平静地说:“听说这座书楼的年纪比东陵国的历史还要长。”
穆成林诧异地问:“真的假的?这座书楼是多少年前的?应该不是木头做的吧。”
崔风努力回忆:“一千零二年了吧。”
穆成林本来还在“咔哧”“咔哧”地啃苹果,听完这话愣住了:“这么具体?”
“不是,” 崔风笑,“我两年前入学时,他们就说这楼是一千年前的。”
穆成林:“……”
崔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其实国子监里还流传着一个说法——这书楼多半是活的,因为它的高度一直在增长,而且每年都要‘吃’掉几个学生,学院不让随便进,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朱镜辞忍不住追问:“吃人?”
崔风点点头,“有很多人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过,所以进入书楼的申请令很难拿到。”
“不过,”穆成林冷不丁地问,“崔兄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执着?”
13. 第十二章
崔风一愣,随即咬咬牙,语气带着几分愤愤:“我这辈子从没被人坑得这么惨过,此仇不报非君子!”
穆成林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把苹果核精准地往渣斗?一扔,语气轻松道:“准入令的事儿简单,明天一早,我和凤卿就进宫去见三姐姐。”
***
三公主朱柔珏的居所位于紫禁城东北角的承光宫。
宫殿的风格与她本人如出一辙——整洁、明亮、一切井井有条,透着一种利落的冷肃感。
朱柔珏梳着一丝不苟的束发,身着款式简明却质料考究的宫装,颜色素净,仅以暗纹彰显身份。她生得英气,眉眼开阔,鼻梁挺直,唇线分明,不笑时自带一股沉静的气场,唯有偶尔抬眼时,眼底才会闪过一丝柔和之色。
天刚亮不久,王皇后便已带着宫人来到承光宫,一坐下就忍不住念叨起来,语气里满是焦灼:“柔珏,京城这么多青年才俊,文武双全的、家世显赫的,怎么就没一个入得了你的眼?你都二十二了,早到了该成家生子的年纪,再拖下去,可就要被人笑话了!”
朱柔珏头也没抬,继续在文书上批注,只把这些话当耳旁风。
王皇后见女儿毫无反应,不由得头疼地扶住额头,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叹,试图用这种姿态来改变女儿的想法。
朱柔珏见状,示意自己身旁的大宫女清平上前为皇后按摩解乏。
可王皇后却摆了摆手,避开了清平伸过来的手,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追忆与埋怨道:“还是你小时候好,听话,懂事……母后说什么都愿意听。”
“听话?” 朱柔珏停下笔,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直接,她的性子本就像她的气质一般,冷硬、直来直往,不懂得拐弯抹角,“母后若是觉得无聊,不如让上林苑的人给您挑只乖巧的小狗养着解闷。”
这话彻底点燃了王皇后的火气,她提高了声调:“本宫养狗有什么用?就算养上百只、千只,它们能开口喊我一声‘外祖母’吗?”
“这也不难,”朱柔珏点点头,“回头等秀奴和六弟再回宫的时候,叫他们去外面给您买个鹦鹉,天天对着您喊‘外祖母’。”
王皇后被她这话噎得呼吸一窒,连说了几个“你”字,终究是对这唯一的女儿无可奈何。她将手边的茶盏重重撂在桌上,对殿内宫人下令:“你们都退下!”
清平连忙应了声 “喏”,领着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瞬间只剩下母女二人。
朱柔珏听到这句话便抬起头,果然王皇后已经开始掉眼泪了。
泪水向来是王皇后拿捏女儿的武器,过去这么多年里,她总用这一招来让朱柔珏妥协退让。
这一次依旧有效。
朱柔珏无奈地放下笔,虽态度依旧坚决,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母后,您这是何苦?是女儿不好,不该跟您顶嘴,您别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你呀,怎么就这么倔!” 王皇后抹了抹眼泪,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真以为我劝你成婚,是为了她留下的那几个钱庄?糊涂!我是怕你后半生没有依靠,等我和你父皇百年之后,谁还能护着你?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几个钱庄?整个东陵少说也有三成的货币交易受其影响,这几个钱庄不仅仅是代朝廷征收某些税款,管理国库的收支,有时甚至负责军饷发放,实质上是“皇上的钱袋子”。
朱柔珏沉默地听着,既不点头赞同,也不开口反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砚台。
王皇后见她不语,情绪越发激动,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伤:“母后没有修炼天赋,这辈子能活到八十岁就不错了。等母后走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难道要一辈子不成婚,做个被人指点的老姑娘吗?”
“父皇不是已经同意我自主决定婚事了吗?” 朱柔珏避开母亲的目光,手下动作不停,将桌上批阅完的文书,一册册叠放整齐。
三十年前,今上特准穆芦雪于国子监旁划出一片独立区域,挂名“皇家格物院”,专司研究奇门术法、机关巧械,秉持有教无类之旨,广纳各方学子。
朱柔珏是格物院第九届学生,也是学院里的现任教授,平日除了授课,就是跟随薛院长处理一些学院里的事务,基本上是公认的下一任院长继承人。
“你父皇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你。”尽管极力克制,王皇后的语气里依然流露出一丝对丈夫的怨怼。
“母后慎言。” 朱柔珏平淡地回应了一句。
“看不到你成家嫁人,我怕是走了也不安心!” 王皇后情绪愈发激动,甚至翻起旧账,声音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当年我明明不同意她把你带走,她却非要从本宫身边夺走你!”
尽管心中愤懑不平,但王皇后依旧没有勇气把“穆芦雪”的名字大声说出来,这三个字在如今的皇宫里,就是最大的禁忌。
她说着说着,眼泪越发汹涌了,多年的委屈就这样半真半假地对着自己女儿宣泄而出,“那个可恶的女人!她岂知骨肉分离之于一个母亲是何等剜心之痛!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也不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将你的心都带野了,连娘亲的话也不肯听了!”
朱柔珏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冷静得近乎平淡:“母后,我不想成亲是我自己的事,跟干娘有什么关系?我的心也不野,它就好好地待在我的胸膛里呢。”
王皇后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扔下一句:“柔珏,你知不知道,林之远马上就要跟你五妹妹定亲了。”
朱柔珏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皇后见她这副模样,也没了继续劝说的力气,留下一句 “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便带着宫人悻悻离去。
王皇后走后,清平端着水果进来,见三公主正倚窗而立,揉按着鼻梁。
清平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心疼。
三公主今年二十二岁,始终没有成婚。
她早年跟青梅竹马的林之远有过婚约,但是后来由于朱柔珏单方面的坚持,此事最终作罢。
作为皇上第一个公主,其他人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是背地里绝对不会少议论她。
朱柔珏并不打算听从母亲给予的建议,但是每次见完王皇后,她仍旧要再花很多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心情,收拾房间、扔东西、通过不同的方式来转移注意力,慢慢调整状态。
三公主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说:“清平,陪我去楼上看看吧。”
清平故意拿出一副欢欣雀跃的语气,希望可以让三公主高兴一点:“奴婢正要告诉您呢,六殿下和小公爷来宫里了,现在正在‘远望阁’上等您呢。”
***
远望阁建在承光宫的最高处,站在远望阁中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承光宫的宫墙边种着成片的金菊,此时正开得热烈,泼泼洒洒地铺满了半个庭院。
秋风拂过,花海翻涌。
这是穆芦雪最喜欢的一种花。
“今天宫里怎么来了这么多年轻小姐?” 穆成林靠在揽月阁的木质栏杆上,往下望着不远处排成两列的女子,她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裙,头上插着各式珠钗,在灰瓦红墙的宫苑里格外惹眼。
朱镜辞目不能视,闻言便微微歪头,朝着穆成林声音的方向问道:“是今年宫女‘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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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的人选吗?”
“不是,今年的小选早就结束了。” 一个清亮的女声从两人身后传来,朱柔珏不知何时已走上阁楼,“这些都是京城四品以上官员家的适龄女儿,被薛贵妃邀请来参加宴会的。”
“说是宴会,怕是贵妃娘娘想要给自己选儿媳妇吧?”穆成林双臂搭在木质栏杆上,懒洋洋地调侃了一句。
三皇女点点头,神色淡淡地说:“确实有些过了,二哥哥已有正妻,感情又好,有孩子是早晚的事,何必再给后院里添人呢?贵妃娘娘如此大的阵仗,父皇就算不会说什么,但是朝中的官员们一定又要说后宫奢侈张扬了。”
穆成林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楼下乌泱泱的人群,嗤笑一声:“最近不是五姐姐要定亲吗?贵妃娘娘就这么借着闺女成亲的机会给儿子找媳妇?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样啊。”
说话间,穆成林余光瞥见一个宫女捧着件厚衣裳走近,认出这是三姐姐身边的大宫女清平。
秋晨的风带着几分凉意,清平拎着外衣的领口轻轻抖开,小心翼翼地披在朱柔珏肩上,柔声说:“殿下,晨间风大,仔细着凉。”
朱柔珏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吸了吸鼻子,似乎这时才突然察觉到冷意,轻声应道:“知道了。”
她随即看向穆成林,补充道,“盟真定亲的日子就定在明年一月,确实快了。”
穆成林立刻凑到朱柔珏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追问:“这么急?五姐姐的未婚夫,真的是林之远?”
朱镜辞也走到三皇姐身边,他和穆成林身高相若,不知不觉已比三公主高出半个头有余。两人一左一右凑在三公主两侧,像是一个标准的“凹”字。
“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反正你们还早着呢,多玩几年吧。”三公主微微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又是为了什么来的?”
“不过若是缺钱用,需要多少直接去钱庄取就是,以后不用特意跑一趟,倒显得生分了。”
穆成林一听就乐了,她的长相很锋利,若是遮住下半张脸,飞扬的眉眼看起来就会有几分不屑和挑衅,但好在穆成林天生一副微笑唇,于是那份锋利便被融合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看上去总有一种抓人的不驯。
她语气慵懒地开玩笑说:“可不敢再要了,现在外面的人都传我是三姐姐你的禁脔呢。”
朱柔珏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钱庄”是先镇国公穆芦雪生前创办的产业,在东陵国的东南西北四境及京城各设了一处主要分点。穆芦雪去世前,并未将这处庞大产业的实际控制权交给穆成林,反而留给了当时年仅七岁的朱柔珏。
除了穆芦雪本身就跟三公主就情同母女以外,她交出钱庄也是为穆成林考虑。
无论皇位上坐的是谁,都绝不会容忍如此庞大的财富与势力落在一个外姓人手中,将钱庄留给穆成林,无异于让稚童怀金过闹市,迟早会引来祸端。
而交给朱柔珏就不一样了,朱柔珏作为皇后所出的公主,将钱庄交给她,自然也相当于上交给了皇家。
穆成林对此心知肚明,再加上她与朱柔珏从小亲近,对这件事一直坦然接受,从没有过丝毫不满。
反倒是王皇后,这些年来没少明里暗里劝说朱柔珏,让她把钱庄的控制权交出来,转交给大皇子。
三皇女的态度则坚定像个木头,在这件事上没有松过口。
她本来就不得母后喜欢,也不差这一点半点的了,在她看来,与其让钱庄的钱财落入兄长手中,变成朝堂上党同伐异的工具,她倒宁愿把钱全部留给穆成林和朱镜辞,让他们用这些钱去做点他们喜欢的事。
14. 第十三章
“三姐姐在为什么事烦心?”朱镜辞敏锐地察觉到朱柔珏情绪有些低落,温声问道。
朱柔珏笑了笑,宽慰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镇魔司来报,说在北边一个县里意外发现了个有修炼天赋的妇人,问我们要不要收下。薛院长已经应了,只是对方那边……出了点小状况。”
穆成林好奇地抬起头。她知道朱柔珏的性子,平日里总跟国子监较着劲——皇家格物院招收的学生,要么是女子,要么是有修炼天赋却没条件修炼的穷苦孩子,是出了名的“野路子学院”。
或许正因如此,格物院从上到下都有一种怎么压也压不倒的冲劲——今天对面在炼体术上压过他们,第二天他们就非要在符文解析上扳回一局。
而作为整个京城里最有教无类的学院,朱柔珏什么难搞的人没见过,穆成林很少见她这样犹豫的时候。
“这个人身份很特殊吗?”朱镜辞好奇地问。
“还是天赋好得离谱?”穆成林接道。
“不……是她不愿意。”朱柔珏有些头疼地叹口气,“镇魔司根据召唤阵方位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家里……上吊。”
“什么?”穆成林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
朱柔珏说:“在被发现有召唤天赋前,她一直是个普通人,或者说,一个生活在乡下的中年妇人,结果一召唤居然召唤出了一个非常有名的先灵,至于怎么召唤出来的……这件事实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清楚的。”
“她召唤出了谁?”穆成林和朱镜辞同时来了兴趣。
“文超启,就是历史上那个殉国而死的文超启。”
两人沉默片刻,朱镜辞点点头,“确实听说过人在极限的时候会被激发出潜力。”
穆成林不置可否地歪了下头,“所以她现在还是一心求死吗?”
按理说,在东陵国,身份比三公主更尊贵的寥寥无几。连朱柔珏都愿意亲自给其授课了,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暂时稳住了,但还是没什么求生欲,苏姨已经去跟她沟通了。”
苏姨乃是朱柔珏召唤的使徒。一年前,朱柔珏踏入筑基期后不久,便触发了召唤仪式。
一般皇室子弟召出的,多半是曾在位过的皇帝——大皇子、二皇子都是如此,他们分别召出了两位开国皇帝。
可到了朱柔珏这里却出了意外:她召出的先灵,是个与皇室毫无关联的普通人,从外貌看约莫五十岁,连史书上都没半点记载。
不管使徒肉身死亡时他们的真实年纪有多大,在作为先灵被召唤出来时,他们的外表都会停留在他们想要停留的年纪。
朱镜辞问:“所以镇魔司那边是什么打算?”
“他们对文超启的能力评价极高,跟我对接的那名执剑的意思是最好让她活下来。”
穆成林和朱镜辞都听懂了这话里的潜意思——那个女人死了无所谓,但是要把文超启留下来。
“对了,”穆成林想起什么,“我好像听谁说过,是不是有种方法可以把一个人的使徒转移到另一个人……”
朱柔珏看着两个孩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种禁术决不能用!”
穆成林和朱镜辞都有些诧异,不明白朱柔珏的语气为什么突然坚决起来,好像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似的,明明她刚才只是说听说过这种禁术,并没有提及要对妇人使用它。
“……”
“好了,不聊这个了。”朱柔珏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过于严肃了,于是话锋一转,语气也柔和起来,“你们两个今天特意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穆成林和朱镜辞默契地绕到朱柔珏身后,一人捏着她一边肩膀,语气软下来:“也没什么,就是想求三姐姐给我们几张进书楼的准入令。”
“书楼?”朱柔珏一怔,立马明白了他们的心思,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行!太危险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去那种地方?”
穆成林眼都没眨一下,谎话就顺理成章地编出来了,“三姐姐你也知道,前天晚上我的召唤仪式失败了……”
朱柔珏的眼神瞬间变了,她转头看向穆成林,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没有半分质疑,反倒像浸了温水似的,眼底藏着细碎的疼惜,连眉梢都轻轻垂着,没了往日对旁人的疏离,只剩全然的包容。
她甚至还抬手,轻轻碰了碰穆成林的发顶,“秀奴……召唤不出你母亲,并不是你的错。”
穆成林沉默片刻,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而是趁热打铁道:“听说书楼里有很多关于各种先灵的记载,所以我想去里面找找,看看有没有人遇到过跟我一样的情况。”
朱柔珏犹豫片刻,显然是被说动了,说到底,她还是心疼穆成林的。
“好吧。”她终于松口,“正好我今天也要去国子监处理点事,准入令可以给你们开。但有个条件:我大概傍晚时候回来,你们必须在这之前从书楼里出来,不许贪玩。要是我回来时没在书楼外看到你们,我会立马把这事转告给裴首座。”
“没问题,”穆成林笑嘻嘻地保证,“三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们不会给你惹事的。”
“不是怕你们惹事,”朱柔珏神色郑重而严肃,语气却是柔和的,“我是怕你们有个三长两短。”
穆成林素来吃软不吃硬,闻言沉默一瞬,脸上那惯常的轻佻神色悄然收敛,少见地乖顺起来,她笑眯眯地拿起三公主的手,将脸颊贴轻轻在那温热的掌心里。
朱镜辞心思细腻地问:“三姐姐去国子监是有急事吗?需不需要我们帮忙做点什么?”
“没什么急事,就是处理点杂事。昨天英国公找了薛院长,想为他儿媳在学院里谋个职位,院长让我去考核。”
穆成林心里算了算,挑眉问:“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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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不是才嫁过去三年吗?他们还没孩子吧,怎么突然想回学院教书了?”
英国公府和谢家很像,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热衷于“开枝散叶”的家族。
世子夫人跟三公主一样,同是皇家格物院的第九届学生,而且两人在入学时的表现不相上下,都属于那届学生里最拔尖的一批。
但是世子夫人,或者说,那时还不是世子夫人的祝梅,出生于一个并不怎么显赫的家族,虽然两人实力相近,但是她跟三公主的家世却有天壤之别。
皇家格物院刚成立时,不看好的人太多。哪怕有穆芦雪在背后担保,一些保守的家族还是不愿让自家女儿进学院“抛头露面”,以至于前几年,学院里的生源寥寥无几。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祝梅与英国公世子定亲那年。
那年春天,格物院组织了次“春季研学”,要去京郊的山林里实践符文运用,中途遇上了群发狂的妖兽,祝梅为了护着几个低年级的学生,硬是用刚学的功法扛了妖兽一击,还反过来用符文伤了妖兽的眼睛。
这一幕恰好被来山林巡查,维护研学秩序的英国公世子看到——世子本就对格物院的“新奇”有所耳闻,见祝梅一个女子竟这般果敢,还在符文上如此有天赋,当即就上了心。
后来世子常以“请教符文”为由来格物院,有时会带些珍稀的符文材料,有时会跟祝梅讨论炼体功法的细节。祝梅性子好胜,却不扭捏,有问必答,偶尔还会跟世子辩论几句。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生出了情愫。
英国公府虽看重门第,可世子一再坚持,英国公又瞧着祝梅天赋出众、品性端正,最终还是应了这门亲事。
这事儿在京城里传开后,不少想为女儿寻“捷径”却无门路的家族,都看到了希望——在格物院读书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体面事,但是却能让女儿接触到国子监的青年才俊。
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祝家一开始把女儿送进来,抱的就是这种想法,祝梅的优秀只能说是意外之喜,让祝家可以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利用祝梅联姻。
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官宦人家主动把女儿送进格物院,甚至不乏有爵位的家族。毕竟京城里的青年才俊就那么些,不早点下手,怎么能为自家女儿抢得一门好姻缘?
格物院和国子监里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凑在一起,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要想擦出点火花简直太容易了。
于是这样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还真意外凑成了几对“好姻缘”。
……
“那么早就嫁人,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朱镜辞忽然问。
朱柔珏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院外的花海,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回忆过往,微凉的秋风轻轻吹动她的发梢,半晌,她才缓缓开口:“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在符文课上总是输她一筹。”
15. 第十四章
每次成绩一出来,祝梅就会过来问东问西,得知自己的分数比朱柔珏高以后,她稚嫩的脸上就会显出一种掺杂着得意的满足神色。
朱柔珏并不是多么在意成绩的人,但是被她这么一刺激,反倒起了好胜心,两个人你追我赶,差距总是拉不开。
祝梅或许察觉到了,或许没有,她总是时不时过来,若无其事地问朱柔珏一句:“你最近修炼得怎么样?”
朱柔珏每次都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还好。”然后背地里把自己的训练强度拉高一节。
有时候朱柔珏也觉得她是不是对自己太关注了些,但是又觉得祝梅好像有点不喜欢自己。
朱柔珏记得她们在炼体课上的时候,她突然跑过来,攥着手里的《基础炼体诀》问:“你知不知道‘引气入督脉’那步,要是遇上灵力卡在尾闾关下不去的话,该怎么办?”
这种时不时的挑衅朱柔珏早就习惯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然后祝梅脸上就露出那种小女孩特有的,骄矜又包容的神色,高高兴兴地把问题的答案公布出来,仿佛能压朱柔珏一头,是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似的。
祝梅的天赋好到国子监都愿意破例招收她这个女学生,可是祝梅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其实祝梅如果去了那里,可以稳稳地当一个第一,朱柔珏想不通她为什么拒绝,因为国子监有更多的师资和修炼资源,像祝梅这样争强好胜的性子,为什么要拒绝呢?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自然也是这么问的,祝梅听了以后大笑:“我当然要赢了你之后再去,不然不就是逃跑吗……?”
再后来,祝梅突然就跟英国公世子有了婚约。订婚、成亲,一整套流程半年就走完了。
她没有去国子监,甚至都没留在格物院,只留下了朱柔珏一个人。
朱柔珏好像是赢了,又好像是输了,成了第一的感觉,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她甚至莫名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朱柔珏慢半拍地察觉到,她有点为祝梅伤心,可是明明她们连朋友都不算。
接下来的许多年,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碰过面,尽管逢年过节的时候没办法避开,但是她们彼此没再单独聊过一句话。
……
朱柔珏忘不了祝梅收拾东西离开格物院的那一天。她站在人群里,周围的同窗或是羡慕、或是不屑地盯着祝梅,远远地观赏,好像祝梅与他们已经不是同一种人。
这些审视的目光里,多多少少都带了些看待“叛徒”的意味。
朱柔珏忍不住过去帮祝梅拿起行李,一边目不旁视地往前走,一边说:“他们都说你要嫁人了……是假的吧。”
朱柔珏的目光只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祝梅却扭过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
“对啊,殿下,我要逃跑了。”
……
朱柔珏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大氅,低下头平静地说:“祝梅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还是三年前那个样子。”
朱柔珏心里其实隐隐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跟祝梅见面,或者说,重逢。
格物院以前不是没有过女夫子,那位夫子总是穿着一身素雅而不失精致的襦裙,领口袖口绣着细巧的花纹,头发总梳成整齐的双环髻,簪一支珍珠嵌宝的银簪,耳坠是小巧的碧玉坠子,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
那时朱柔珏刚入学,只见过她几面,但也知道她手上常攥着一本包了青布封皮的教本,书页边缘被摸得发软,说话时语调轻柔,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梨涡,连写字用的竹简,都要选最干净的那几册。
后来听说这位夫子嫁给了学院里另一位教符文的男夫子,再之后生了孩子,为了家庭辞去了学院里的工作。仅仅过了几年,朱柔珏再次遇见她时,是那个夫子先认出了她,那位夫子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衫,发间再无点缀,眉眼间满是操劳的痕迹。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昔日灵动的神采荡然无存,只剩一片沉沉的暮气,看人时目光带着浅显的打量与算计,如同干涸的死水,再无朝气。
朱柔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情绪。
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在,以至于朱柔珏对跟祝梅见面这件事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这些年里她们没有联系过对方一次,所以记忆还停留在三年以前。记忆里的祝梅还是那个争强好胜、眼睛亮闪闪的姑娘。
她怕,怕一见面,就看到祝梅也变成了当年那位夫子的样子。
穆成林和朱镜辞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只是安静又茫然地陪在她身边,等三公主答应给他们去开准入令的时候欢呼一声,黏在朱柔珏身后走来走去。
“……”见他们欢呼雀跃的样子,朱柔珏笑了笑,也无意过多解释,他们的年纪还太小了,很多事本来就是不亲身经历就没办法懂得的。
乘着宫里的马车跟三公主一起来到国子监后,两人跟她挥手告别。崔风已经在书楼外院等着了,见他们过来,立马高兴地挥了挥手。
穆成林扬了扬手里的准入令,眉梢一挑:“走。”
***
三人走到书楼外院的守卫处,才发现这里的守卫比想象中严格得多。
十二名守卫分成两排站在入口两侧,个个身姿挺拔如松,没半分松懈。他们都穿黑色劲装,袖口绑着玄铁护腕,腰上别着一块刻有“国子监卫”的青铜腰牌,手里握着长戟,戟尖泛着冷光。
为首的守卫接过准入令时,先是仔细核对上面的朱砂印鉴,又抬头逐一对照三人的模样,确认无误后,才示意身后的人递来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全程动作严谨,没一句多余的话。
小册子的封面题着几个大字:《书楼借阅指南》。
穆成林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本书的装订方式,发现与在谢岐住处发现的那本《东陵异物志》十分相似,都是线装,用的是藏青色棉线,每一页都整齐地打了四个孔,线脚细密得没一处松动,纸张是厚实的竹纸,摸起来略粗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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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却修剪得齐整。
这让她心里的好奇更甚,抬头望向眼前的书楼——这座楼比在外头看着高得多,青灰色的砖石砌成的楼身层层叠叠向上延伸,约莫有两百层楼那么高。如果崔风的话是真的,那么它的高度就仍在增长。
书楼的檐角微微上翘,挂着铜铃,却没半点声响,楼身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叶子又宽又大,紧紧贴着砖石,有些甚至钻进了砖缝里,像给楼身裹了层厚衣。周围种着一圈枯瘦的松柏,树干扭曲得像老人的拐杖,枝叶稀疏,连叶子都是暗沉的深绿色,没半点生气,地面上没长杂草,只有一层薄薄的灰,风一吹,灰屑四处扬起。
另一边,崔风已经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的字透着股诡异的郑重:
【经过我们反复测试,现已总结出一套可供参考的正确路线,若借阅者想正常进出书楼,请参考此套流程。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考虑,借阅过程中请严格遵循手册行动,切勿轻举妄动。】
【请记住,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求“知识”——而知识真假与否,那并不重要。】
【正式进入书楼前,请再三确认您及身边人神志清醒、意志坚定,精神状态良好,无任何低落、抑郁、悲伤情绪出现。】
【进入书楼以后,您会看到一间漆黑的房间,不必惊慌,也不要点亮任何烛火或灯光,要先找到书楼正确的入口,需要满足几个条件:】
【请确认您此刻可以触摸到左手边的墙壁,它应该是粗糙而冰冷的,如果触摸到光滑或者温热的触感,请立马放下手,向前走,直到触感回归正常。】
【*那并非某种生物的□□,请不要产生不必要的好奇。】
【再次提醒!切勿恐慌或心生疑窦,因为此时您已不可后退。】
【“怀疑”会将您引向一条危险的道路,如果试图强行离开或回到起点,您将会产生眩晕感,并以不明方式被转移回此处,此过程将一直持续到您完全放下“怀疑”,正式踏入书楼为止。】
【沿着左手边的墙壁前进,直到您触摸到第五个明显的凸出的墙壁,恭喜,您已正式进入书楼。】
【最后,请将您在书楼里见到的一切记录下来,这将为我们提供宝贵的经验,对后来者同样具有重大意义。祝您好运。】
【以下是经验证后,真实可靠的生存者记录:】
……
穆成林皱了皱眉,转头问:“这都什么东西?凤卿,你看明白了吗?”
朱镜辞从崔风手里接过借阅指南,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平静地说:“秀奴,你又忘了,我是瞎子。”
崔风:“……那殿下你现在在看什么?”
“我在查上面有没有灵力波动。”朱镜辞指尖顿了顿,“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穆成林把借阅指南拿过来翻来覆去地草草看一遍,“一会儿我给你念念上面都写了什么。”
朱镜辞站在穆成林身边,温柔地笑了笑:“好。”
16. 第十五章
【景和五十一年 记录人:贺成】
【我最初是误打误撞才走进那条路的。沿着左手边的墙壁走了五圈之后,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我能看见东西了。可即便视线恢复,那种令人作呕的触感仍然挥之不去,我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远处的东西起初若隐若现,后来渐渐清晰。等完全看清时,我才发现自己被几面书墙围住了。那墙高得惊人,我敢说绝不低于十米。奇怪的是,从外面看书楼时,每个楼层并没有这么高。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我产生了幻觉?当时头脑昏沉,也没顾得上细想。】
【如果只是几面高大的书墙,倒也谈不上诡异,顶多算是壮观。可当我走近其中一面,才发现上面的文字全是乱的——那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一种文字,弯弯曲曲,像是活的虫子在纸页上蠕动。】
【出于好奇,我又随手抽了几本书翻看。有几本比我最初拿到的那本更加古怪——里面竟然是空的。】
【不是说没有字,而是连纸页都没有。与其称之为书,不如说是个空心的盒子,真正意义上的空心,里面什么都没有,但是从外表来看,又的确是本书没错。】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书”简直像是没有任何常识的人造出来的东西,不过幸好当时我没起疑心——毕竟我从小没念过什么书,还以为他们有钱人就喜欢收藏这种奇怪玩意儿。】
【对了,最好记得把书放回原位。我说不清为什么,只是……直觉告诉我必须这么做。】
穆成林给朱镜辞念完手册上的记录,随手从墙里抽出一本书。
“等等……”崔风突然把自己手里的书往两人面前一伸,“这书上不是有正常的……”
“崔兄,不要用询问的语气。”朱镜辞抢先一步打断了崔风即将说出口的疑问。
崔风自己后半句话,重新说:“咳……书上有正常的字。”
穆成林挑眉看去,果然,那本书上工整地写着:“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蒙。蒙亨,以亨行时中也。匪我求童蒙……”
穆成林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书页,轻声念道:“有妄者言真,无妄者言假。假作真时真作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朱镜辞听到穆成林念出来的话,沉思片刻,说:“看来每个人拿到的内容都不一样。”
他说着,把原本拿在右手里的《书楼借阅指南》换到左手,自己也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一页,示意穆成林看一下。
穆成林凑近些,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念出那行字:“请勿仔细阅读书内文字,如果有一本书被水浸透,请立即远离,并假装它并不存在。”
这本书的底部,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迹正缓缓向上蔓延,墨色的字迹被浸得发晕,像在慢慢“融化”。
穆成林、朱镜辞、崔风:……
穆成林动作极快,面无表情地从朱镜辞手中夺过书,猛地一把塞回墙里。
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思索,没有贸然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
穆成林的视线落在朱镜辞手里的《书楼借阅指南》上。
“凤卿。”她突然喊了声朱镜辞的名字。
朱镜辞显然跟她想一块儿去了,“嗯,刚才那本书的文字风格,很像借阅指南,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他转向崔风,说:“崔兄,你身上应该有其他书。”
崔风一愣,也突然想了起来,“可能也不算书……”
他从自己腰间掏出几张薄薄的纸,“这是我之前为了学习卦象记的笔记,说起来,刚刚那本书里的内容好像就是这个。”
说着说着,崔风的脸色有点古怪起来。
“恐怕是书楼能读取我们带进来的文字,再顺着这些内容改变自身。”穆成林说。
“那么刚才那本书里说的规则多半就是它编造的,我们应该不需要遵守。”穆成林接过指南,拉着朱镜辞的手按在刚才塞书的位置,“试试再把那本书拔出来。”
朱镜辞依言抽出书——这次,书页上的水迹全没了,连那句诡异的提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空白的纸页,
“果然,变成空白的了。”穆成林平静地说。
“……”崔风甚至都有点后悔进来了,这地方实在太**的怪了,他欲言又止地抬起头,却意外看到了穆成林脸上兴味盎然的神色。
显然,她觉得很有趣。
这让崔风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三人继续前进,按照借阅指南中的记载在一面书墙中找到了一扇窄窄的暗门,一次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于是崔风在前,穆成林在后,让朱镜辞走在他们中间,一起继续向着不明的深处前进。
***
【玄明二十九年 记录人:陈守义】
【暗门后面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从通道里走出来后,我们见到了一个像是登记处的地方。老天爷,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门——粗略一数竟有数百扇,从高到低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这些门围着一套桌椅,地上堆满了书,桌上也是,几乎无处下脚。】
【这些东西中间没有坐人,椅子倒是拉开了,但是没人在那里。】
【我是跟老孙(老孙是我朋友)搭伴一起进来的,据说他们之前从来没有一次性放两个人进来过,每次都是只让一个人单独进入书楼,这次算是第一次尝试。】
【老孙前几天染了风寒,我让他喝药他偏不,说硬抗几天就好,结果进楼前还在咳嗽,声音粗哑得像破风箱。】
【桌上除了书,还有一个铃铛似的传音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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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那东西,在镇魔司接受培训时见过——我们这批人接到的任务就是探查书楼,当然接受过培训。】
【书楼这几年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大了,不断有国子监的学生意外被“吞”进来,调查任务就被交到了镇魔司。我们当然很乐意接下这个任务,我们必须保护好学生们。】
【周围的寂静非常压抑,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好像整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一样,当然,老孙还是一直在咳嗽。】
【哦对了,还有那堆书。】
【那寂静浓稠得如有实质,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刺耳。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极长。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在死寂中格外响亮。老孙的咳嗽声本该打破这份寂静,却反而让它更加沉重——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泥潭,激不起半点涟漪,只会被无声吞噬。】
【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我开始摇动桌上的铃铛。】
【要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从对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我没有看清楚),走出来了一个人。】
【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个到底是不是人,也许是先灵或使徒?实在不好确认,这里的一切都诡异得让我无法理解。】
【嗯……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话,它长的很像我姥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但是我心里清楚,眼前这人,或者说,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我姥姥,甚至很大可能不是人类,因为我姥姥十年前就死了,所以我一直很警惕地观察着它,目光没有从它身上离开过。】
【之后它开始为我们挑选合适的门。老孙第一个过去提问,我没听清他问了什么,只见左边一扇门在他面前打开。那门矮得只到他腰部,他不得不滑稽地弯下腰,费力地钻进去。】
【临走时老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挥了挥手。】
【轮到我提问时,我实在不知该问什么,就随口问了个简单的问题:“今天晚上我应该吃什么?”】
【但是一扇门都没有主动为我打开,于是它沉默片刻,问我是为何而来,我糊弄它说我是来借书的,它便拿出一个登记手册一样的东西让我填,我随便拿了本书就走了——是一本食谱。】
【出来以后我就一直站在书楼门口,本来打算跟老孙一起去国子监门口吃碗热面条——人不吃饭的话,病怎么会好呢?】
【……但是我等了很久很久,老孙始终没有出来。】
【……(受访者沉默)】
【之后,我来到这里,你们问我的那些问题我就不复述了,能说的我刚才已经都说了。】
【……】
【(受访者一直没有说话)】
【……】
【老孙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放弃寻找他的。】
17. 第十六章
从暗门里出来以后,崔风抬头仰望着面前几百扇紧闭着的门,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刚才已经通过借阅指南提前了解过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但是真正看到时那股冲击力还是很不寻常。
几百扇门密密麻麻地紧紧闭着,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盯着闯入的外人。
自从踏出通道,穆成林就没开过口。朱镜辞察觉到她的反常,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低声问:“怎么了?”
穆成林咧嘴一笑,把玩着手里的《书楼借阅指南》,漫不经心地说:“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有人摸了一下我的背。”
朱镜辞神色一滞,立马向着漆黑的通道望去,那扇门还保持着刚刚打开的状态,登记处的灯光照进里面却不起任何作用,像是连光线也被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明明穆成林是走在最后的人……难道书楼里还有其他人?
他一言不发地拉住穆成林的小臂,轻轻将人护到自己身后。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别生气。”穆成林察觉到朱镜辞掌心的紧绷,反握住他的手,一股细微的电流从相触的皮肤传来,带来酥麻的刺痛。
朱镜辞立即收敛灵力,沉默片刻后,闷闷地说:“是我的错。”
穆成林扭头看了眼朱镜辞,突然肘击,“说啥呢,你看不见,走后面我更不能放心。”
这时,崔风已经走到登记处的桌前,伸手拿起了那只铜铃。随着“叮铃、叮铃”的声响持续传开,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出现了。
那“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很年轻,至少可以确定它并不是一个老人——想起手册上的补充内容,崔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黑袍人呼吸声极为沉重,从不远处走过来的路上还一直克制不住的咳嗽着,三个人沉默地看着,始终把嘴巴紧紧闭着。
崔风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脚,不小心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声响,那“人”的目光突然看了过来,呼吸声和咳嗽声也全都停下了,四周又变成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三个人的神经都开始绷紧的时候,那“人”的动作和声音又恢复了原样,似乎刚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
“你们想问什么?”黑袍人的声音隐隐带着嘶哑。他长了一张并没有什么特色的脸,扔进人海中一眼找不出来,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黑袍子。
“我先问问试试。”崔风摩拳擦掌地站出来,问:“我想知道杀死谢岐和杜夫子的人到底是谁?”
黑袍人咳嗽着,缓慢地扫了他一眼,声音没半点起伏地问:“报酬,你支付得起吗?”
“灵石?”因为时常跟姬郑讨价还价,崔风第一反应就是用灵石来交换,“我总共还有十块,不知道够不够。”
“不够,”黑袍人冷淡地说,“这个答案的报酬要用你的余生来换。”
“……?!”崔风立马往后退了半步,干笑道:“咳……那我先不问了。”
“看来,太直接的恐怕是不行。”穆成林摸着下巴,她看向黑袍人,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了解杜夫子的生平记录。”
黑袍人淡淡地回复道:“可以,但是得用你的一条胳膊来换。”
穆成林一抬眼皮,咧开嘴笑了一下,白森森的犬齿露出来,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些许挑衅的意味,她额前碎发全部向后拢起,露出优越的眉骨和过于挺拔的鼻梁,目光看过来时会让人有种被猛禽盯住的错觉。
“好啊,没问题。”她大敞开手臂,“直接来拿吧。”
见她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嚣张模样,黑袍人像是有些头疼,疲惫地深吸一口气,咳嗽声越来越剧烈,神色恹恹地说:“还是我来给你们选吧。”
他枯瘦纤长的手指在登记台上的书页中翻动,低着头自顾自地说:“书楼会欢迎每个寻求知识的访客,也会给予每个人他应得的知识……妄求多余的知识没有意义。”
黑袍人的手直直“伸”到崔风面前,这一刻,三个人第一次真正直面了“对面的家伙绝不是人类”的事实,因为黑袍人的手直直伸长了有五六米,像竹竿一样高高地伸了过来。
穆成林倒不觉得害怕,这场景有点好笑,又隐隐透出一丝恐怖和诡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黑袍人要么原本就不是人类,要么……就是已经被书楼“改造”成了怪物。
“叮”的一声轻响,一枚铜制的钥匙从黑袍人的指尖落下,正好掉在崔风手心。几乎同时,右侧一扇门“咔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漆黑的通道。
“你要的知识在走廊尽头。”黑袍人的声音依旧嘶哑,“保管好你的好奇心,别乱看,也别乱听——其他房间的‘借阅者’可能会对你好奇,但你不能跟他们对视,就算听见声音也别回头。”
崔风对于分开的选项有点抵触,老实说,其实他更想三个人一起走,但是看黑袍人那意思,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崔风也没有去触霉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两人一眼后,就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那扇门。
黑袍人转而看向穆成林和朱镜辞,兜帽下的阴影动了动,没有光泽的眼瞳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缓慢地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每停顿一下,青灰色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抠一下桌沿,指甲缝里沾着的暗褐色痕迹格外扎眼。它的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你们……谁先来?”
穆成林歪头在朱镜辞耳边低声说:“凤卿,你先选,我看着你。”
如果不知道朱镜辞进了哪扇门,穆成林甚至不知道万一他真走丢了,该去哪里找他。
朱镜辞知道她的脾气,劝不动,却也不想跟穆成林分开。他抬头看向黑袍人,语气平静地问:“如果强行进入不属于自己的门,会怎么样?”
黑袍人没有回答他,而是选择先把穆成林这个看上去就很能惹事的送走,他直接把手“伸”到了穆成林面前——那串由数百把钥匙组成的钥匙串叮铃作响,每一把都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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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异:有的锈迹斑斑,有的闪着银光,有的甚至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拥有生命。
几百枚钥匙悬在半空,随着黑袍人的动作轻轻晃动,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哗啦”的杂乱声响,像无数细碎的金属在尖叫,听得人耳膜发疼。
很快,他的动作一顿,原本应该落下的钥匙迟迟没有落下。
“哐——!”
震耳欲聋的巨响突然炸开!
不是一扇门,是几百扇门同时向外弹开,门板撞击墙壁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像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震得地上的书堆簌簌掉渣,连登记处的桌子都晃了晃。
每扇门后都是漆黑的通道,像几百个张开的黑洞,一股阴冷的风从门后涌出来,带着旧书发霉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味,吹得人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所有的门都主动为穆成林打开了,像在邀请她进入。
这种场面,别说穆成林和朱镜辞,连黑袍人都僵住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停了,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
穆成林也有些意外,她伸手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喉结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上下滚动两下,薄唇微微勾起,扬起眉梢对黑袍人笑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这下我们可以一起走了吧。”
黑袍人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给穆成林留下具体哪一把钥匙,枯瘦的手转而伸向朱镜辞。
“叮当。”
随着一枚银色的钥匙落在朱镜辞掌心,除了他们正前方的那扇门以外,其他的门全部都慢慢关上了。
穆成林单手卷着借阅指南,拉着朱镜辞的手,朝那扇唯一打开的门走去,黑袍人的声音却又突然响起:“你们可能会遇到很多岔路,咳咳……但不要被他们吸引,一直往前走,记住,往前走。”
他的嗓子早已嘶哑了,却仍然不厌其烦地啰嗦着。
穆成林站在门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神色古怪地回头,望着那个身形高大的背影,冷不丁地叫了一声:“老孙?”
黑袍人依旧一动不动,对她的试探毫无反应。
穆成林目光中带着探究,直直注视着他。
朱镜辞似乎有所察觉,抬起手挡住她那双好奇的眼睛,对黑袍人说了一声:“谢谢。”
……
【补充:如果您看到的是一名年纪颇大的老人,请不要选择它为您提供的任何一扇门,它会反复尝试劝说你进去,但是不要顺从它的建议,坚持“我只是来借书的”这一说法,并随便选择一本您不感兴趣的书离开。它不能强迫你进入任何一扇门,只要您的态度足够坚定,它会离开的。】
【如果您看到的是个一直在咳嗽的病人,那么此时是安全的,他是我们的同袍,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战士,您可以放心进入他为您选择的门,在他说话之前不要贸然开口。】
【最后,请替我们向他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