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如白驹过隙。
对于东溪村之外的清水县百姓而言,这十日,是活生生从身上剜肉的十日,是通往绝望的十日。
而对于东溪村的村民来说,这十日,却成了他们此生最不可思议的十日。
村子被彻底封锁。
除了每隔一日,架牛车外出的张大鹏外。
其余残兵,在陈远的命令下,日夜守在村口要道,连只苍蝇都休想进出。
而张大鹏他们也不知道去哪,可每次回来,张大鹏身后的牛车上都装满了苎麻。
对此。
众人得了陈远的吩咐,不敢问,也不敢探。
而村西头的工坊,成了全村人的心脏。
“哐当!”
“哐当!”
十台花楼织机昼夜不息的轰鸣,成了这十天里,村民们听过最安心的声响。
妇人们分作三班,红着双眼,却精神亢奋。
饿了,就在棚子边啃几口送来的干粮;
渴了,就灌下一大口凉水;困了,就用冷水拍拍脸。
没人喊累,也没人抱怨。
她们看着那雪白的麻布在自己手中一寸寸织就,最后堆积成小山。
这便是全村人的命。
……
第十日,清晨。
当最后一批布织完。
陈远一声令下,响了九天九夜的轰鸣声,终于停了。
整个东溪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从屋里走了出来,聚集在打谷场上,看着那座由上千匹麻布堆成的“布山”,眼神复杂。
有激动,有忐忑,更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午时刚过。
“铛——铛——铛——”
村口处。
急促的铜锣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和脚步声。
来了!
村民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李村长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众人,迎了出去。
村口。
阵仗比十日前大了数倍。
十多名腰挎佩刀的衙役分列两旁,面色不善。
那山羊胡衙吏依旧在。
只是这次,他只能恭敬地站在一旁。
队伍中央,是七八名身披铁甲,气势肃杀的军士。
为首一人,一脸的络腮胡,面色黝黑。
正是提拔陈远为伍长的,齐州军府,清水县王都尉,王贺。
山羊胡衙吏朝王贺行了一礼,上前一步,问道:“春麻税征缴之期已到,东溪村布税,可曾备齐?”
其身后十几个衙役,就等李村长报出数目,准备开始抓人了。
然而。
却见李村长挺直了腰杆,中气十足回道:“回禀官爷,我东溪村五十三户,贱籍九户,所有税款都已备齐,请官爷查验!”
此言一出。
不仅山羊胡衙吏和衙役愣住了,就连王贺和身后的军士们,也露出了讶异之色。
从今日清晨。
他们开始征税,所到的村子,看到的不是哭天抢地,就是人去屋空。
能凑齐三成税款的村子,都寥寥无几。
为此不知下了多少通缉文书,捉了多少户人家。
可这东溪村,竟敢说全部备齐了?
“备齐了?”
山羊胡衙吏第一个不信,急忙道:“李老头,你莫不是昏了头,在这里胡言乱语,若是欺瞒,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李村长对着身后一挥手。
“抬上来!”
村里的妇人们齐声应和。
两人一组,将一捆捆用草绳扎得结结实实的麻布,从打谷场抬了出来。
一捆,两捆,十捆,二十捆……
没多时,村口空地上便堆满了麻布,数量之多,远超众人想象。
山羊胡衙吏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王贺也是眉头一挑,翻身下马,走到布堆前。
他随手抽出一匹,展开。
布料织得极为密实,手感坚韧顺滑,远非寻常农家土布可比。
更让他惊讶的是,那布匹之上,竟织着一片片浑然天成的云纹图案。
“好布!”
王贺虽不是行家。
但这布品相摆在这里,谁看了,都知道这是好布。
他抬起眼,锐利的目光越过人群,问道:“该村伍长可在?”
陈远走了出来,不卑不亢地拱手:“见过都尉大人。”
“哦,是你?”
近一个月过去。
王贺显然还对陈远有印象。
毕竟,残兵中能举起两百五十斤的,少有的在。
王贺拿着那匹布,问道:“这些布,都是你们村自己织的?”
“是。”
“十日之内?”
“不是,乃是村子几月前便已经织起,本打算拿出去卖,恰逢这次征税,便交了出来。”
陈远当然不可能说,这是十日之内完成的。
这样也太过骇人了。
“哦,原来如此。”
王贺摸着布上的针脚,组成经纬的麻线,目光闪动,似有所思。
“你村这布乃是好布,只是可惜了,若不是国家有需,当卖好价钱。”
他放回手上布匹,对身后军士道:“清点数目!”
军士们立刻上前,开始查验。
而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从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官道上,另一队军士正押着一长串人,推推搡搡地往前走。
那些人个个戴着沉重的木枷,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是死一般的灰败。
“是西溪村的人!”
“天爷啊,那是王三娘一家,她家小女娃子才五岁啊!”
有村民认出了队伍里的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东溪村和西溪村只隔着一道溪流。
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此刻看着邻村乡亲的惨状。
一股寒气从每个东溪村村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哭喊声、求饶声、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像鞭子抽在人心上。
“官爷,军爷,求求您高抬贵手,我不想去充军啊!”
一个妇人猛地跪在地上,对着押解的军士拼命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再宽限几日,就几日!我家一定能凑出十贯钱来!”
“呜呜呜……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怕……”
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女娃,看着周围凶神恶煞的衙役,吓得浑身发抖。
那妇人早已哭不出声,只是用身体死死护住自己的孩子,声音嘶哑地安慰:“丑娃别哭,乖……我们……我们去找你爹爹……”
可谁都知道,被押往北边充军,九死一生,哪还有什么爹爹可寻。
这一幕,惨烈而真实。
东溪村的村民看着这一幕。
一个个噤若寒蝉,遍体生寒,心有戚戚。
望到西溪村的惨状,陈远也是心有戚戚。
不过很快。
陈远便收回目光,收敛心中的悲戚。
穷则独善其身。
陈远虽有同情心,但不是圣母。
能保住东溪村一村已是不易,其他村实在无能为力。
这些人,要怪就只能怪这乱世。
约莫一刻钟后。
军士清点完毕,向王贺禀报:
“大人,东溪村五十三户,贱籍九户,应缴麻布一千六百匹,实缴一千六百匹,数目无误,品质上乘!”
王贺点了点头,赞许看了陈远一眼:“很好,你没让我失望。”
说着,他想了想,又靠近了些,低声道:“若还有布,可来清水县军府辖地一趟。”
说完。
王贺拍了拍陈远的肩膀,一挥手:“走,去下一个村子!”
大队人马带着征缴的布匹,往下个村子过去。
直到官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
东溪村的村民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交上了,我们交上了!”
“我们活下来了!”
杨嫂等几个贱籍的妇人,更是直接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劫后余生的狂喜,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所有人看向陈远的眼神,都变了。
除了感激,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们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陈远,如果没有那十台神奇织机。
今天被戴上木枷,押往北边的,就是他们自己。
叶家三女也欢喜而泣,紧紧抓住了陈远的衣服,一刻也不敢松手。
这时。
张大鹏欢喜无比,突然想到了什么:“伍长,咱们不还多织出了些布,该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