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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8

作者:所谓前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良辰吉日 喜服本就是红色,即便溅上了……


    黄昏将近时, 东明已满山点起灯烛,每一处的白雪都被映得通红, 简直让人想象不到仅仅在几个时辰前,东明山还因一场大战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破败模样。


    此时的无霄门人正为剑君的结契礼而奔走着,好像也已无心顾及先前惊天动地的一战。


    除了陆松之。


    陆松之双手空空,似乎在人流里茫然地寻找着什么,处于忙碌而各司其职的无霄弟子之中格外显眼。


    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抱着五六卷礼册的裴嘉玉,脸上的空茫转变为焦急,连忙两步并作三步地追上去:“嘉玉师兄,你看见小师叔了吗?”


    “云师叔?”裴嘉玉愣了愣,随后说道, “我今日还没见过他,不过他是剑君唯一的弟子, 今日又是剑君大婚, 也许是到别处忙去了。”


    说完裴嘉玉便抬步离开了, 陆松之追不上他, 又转身去问其他弟子是否知道云师叔的下落, 但接连问了四五人, 还是一无所获。


    “哎!宁絮!宁师妹!”陆松之远远望见宁絮的背影, 急忙边喊边小跑过去, “你今天见着云师叔了吗?”


    “没有。”宁絮停下脚步,迷惑道, “今日大家都这样忙, 云师叔不见影也是正常的。倒是你, 为什么着急寻云师叔呢?”


    “我……”陆松之只说出一个字,就咬住了舌。


    在几个时辰前,百里门主忽然以急令将弟子收拢于主殿中, 又在四周布下防御阵盘,而即使如此,殿中弟子依然能够察觉到殿外如疾风般暴烈交织的剑气与灵气,有年长弟子询问百里门主是不是有外敌攻上东明山来,不如命门徒结为剑阵,前去迎击。


    彼时的陆松之也有类似的想法,又因未在主殿中看见云不期,便猜测他或许正在山外对敌,心中更急切地想要出殿助阵,却不料百里淳听见弟子主动请缨,眼中掠过苦笑,随后是一抹忧虑。


    那忧虑只极其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百里淳随即举袖,不紧不慢地饮下一口茶水,对众门人说道,殿外的阵仗并非外敌来犯,而是剑君正在修炼,为了避免被剑君误伤,才令弟子们暂且到殿中避其锋芒。


    门主的态度和话语令殿中紧绷的氛围变得轻松下来,唯有陆松之心中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剑君为何偏偏在此时此地修炼?若殿外的异状是剑君引发的,那么云不期又在何处?


    即使隔着阵盘,陆松之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风呼雪啸,这剑势已凌厉至此,不像是在以剑叩道,倒像是要淬上某人的血。


    直到殿外风平浪静,门主以阵术将被毁坏的楼阁恢复如初,弟子们回到东明山中,为剑君的婚事忙碌起来,陆松之依然没有找到云不期的身影,他心中的不安始终没有落下,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现在宁絮问他为什么着急寻找云不期,陆松之心中一下闪过许多不敢细细去想的画面。


    他想起已久不露面的叶鸢,想起从朝宁山飞来的传信琼鹤,然后想起云不期展开写着婚讯的信笺时的神情。


    陆松之无法告诉旁人他感到不安的原因,宁絮没有得到回答,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便走开了,陆松之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中,人群依旧自顾自地从他身侧流走,任由他去做一块满腹苦涩、不合时宜的石头。


    陆松之呆站了一会,终于决心去找百里门主,打定主意就算将自己的顾虑全盘托出也要得到一个结果。


    正当他要转身时,忽而天地巨震,他几乎被晃倒在地,陆松之在稳住身子的同时反射性地拔剑出鞘,环顾四周。


    不仅仅是他,在剧变发生的一瞬间,每一名在无霄门受过教习的弟子都拔出了剑,东明山的白雪红烛霎时镀上一层明亮锐利的剑光。


    无霄门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全心灌注于剑中,各自警惕地寻找着异状的来处,然后很快地,第二次震动传来。


    这次震动比第一次更强烈,顿时烛火翻倒,雪色倾落,陆松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御剑飞起,向立于山缘处的门人声嘶道:“护山阵盘有异,小心山外!快收拢起来!”


    他的呐喊尚未落下,第三次震荡已匆匆袭来,众人头顶浮现出淡青色的半透明屏障,那是具现化的护山阵盘。


    与此同时,无霄门人还发现屏障上出现了一道裂痕,那裂痕迅速扩散,转瞬就形成了一处破碎,随着阵盘碎片的剥落,一只硕大的魔物指爪从那孔隙中刺入了东明山的领域。


    这一幕太过唐突和可怖,以至于东明山在震惊中静默了一息后才有人高呼起来:“魔物!是魔物!有魔物袭山!”


    异变之下,人群如激流般涌动起来,但这涌动并非没有秩序,无霄门人纷纷聚拢向一处,执剑并立,使自己成为阵中一点,点与点相缀,连成一线,结成一面。无霄剑阵逐渐成型之时,天际有人踏雪而来,驰往护山阵盘破碎之处。


    来者举起剑来,竟将结界又削落些许,索性将裂口变成一个大洞,这下不仅是指爪,那魔物忙不迭地将头颅也探入山中,布满鳞片的下颚打开,马上要从喉管中喷吐出毒火。


    可那毒火只来得及冒起一点火星,一柄剑先于它在空中划下光弧,魔物似龙似蛇的硕大头颅瞬间被切下。


    这一击飒净至极,被剑刃削下的头颅直至摔落在地,才后知后觉地从断面泵出血柱,魔血将雪地染上一种污浊的红,而又有一种烈火般的鲜红毫不在意地从这肮脏中扫过,那是一件嫁衣的裙角。


    叶鸢穿着火红婚服,新娘发式也梳得齐齐整整,却并不在喜屋中待嫁,反而站在一片血污之中,拿剑尖拨弄了一下魔物的头颅:“一条虺蛇,比常见的大了不少。”


    坐镇于东明阵眼的百里淳远远地传音给她:“护山阵盘有三处遭遇了魔物攻击,恰恰都是隐蔽要害,想来发动敌袭之人对阵盘的了解不亚于我。”


    他没将话点透,但叶鸢知道他的意思:除了叛出无霄、现已成为了魔境主的苍舒隐,还有谁能驭使规模如此庞大的魔物,无比精准地打击东明护山阵盘的弱点?


    叶鸢往头顶的大洞探看了一眼,数不尽的魔物盘旋在山外,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般向东明沉沉压来,不过在那些魔物之中,叶鸢并未看见苍舒的身影。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问道:“这三处敌袭,师兄有何安排?”


    “顾琅向东南,我坐镇阵眼兼顾西北,眼前的这处破口便交付给师妹,因为此地纠集的魔物最多,是最难应对的一处。至于思昭,他已前去追击魔境主。”百里淳顿了顿,“只要击溃魔境主,这些魔物自己就会乱了阵脚,收拾起来也容易。今天原是这样的日子,思昭一定想要尽快了结,不过,师妹……”


    “那他可得小心别耗损了太多力气。”叶鸢笑道,“等击退外敌,他还得与我一战,别叫我赢得太不费劲了。”


    远处的百里师兄似乎轻叹了一声,最终也只是嘱咐叶鸢多加小心。


    叶鸢结束了与师兄的通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前这群紧张而困惑的无霄门人身上来。


    注意到弟子们落在嫁衣上的目光,叶鸢轻哂,举臂挽剑,剑光照亮红袖上的金色莲纹:“我来得匆忙,顾不上先换行装,但这喜服本就是红色,即便溅上了血也不怎么要紧。”


    陆松之从人群中走出,郑重行礼道:“我等弟子已结成剑阵,但凭师叔祖吩咐。”


    “你们按照人数六四分为两队,人数为四的那队去山南助阵琅师姐,另一队向西北,为门主护法。”


    陆松之愣了一下:“那此处呢?”


    叶鸢抬起剑尖,直指天外:“此处我来当关。”


    陆松之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在当下的场合中把心中记挂的事问出口,他又细细看了一看被叶鸢斩落的魔物的头颅——那头颅还没有长出角突,和黑龙并不肖似。


    他接着转过身,望向同门,无霄弟子已默契地按照四六分出两拨,在年轻弟子中辈分与实力较长的裴嘉玉站在人数较少的那队人之间,对陆松之说道:“那么,我领这一队去山南。”


    陆松之则回应:“我与其余人去助门主。”


    两人对彼此略一颔首,各自转身离去。弟子纷纷御剑腾起,分群飞向东明的两角,如同背向而行的两群鸥鹭。


    宁絮跟着的是裴嘉玉那队,她随同伴一起奔赴东南,前方寒风凛冽如刀,她却不知怎么地惦念着身后留在原处只身迎敌的叶鸢。


    宁絮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在这数秒之间,她恰看见搠透云天的灿烂一剑。


    覆压在东明山外的乌霾被撕裂,血雨疾落,浸润白雪,遍放的丛丛鲜红之中,那身嫁裳再无法被分辨。


    唯有那人手中的剑仍然炽烈,像皓光朔雪,像白火奔流,誓将天地间的一切沉晦濯净。


    第72章 无边世界 只有在那世界中,你才能真正……


    颜思昭闭上眼睛, 将体内灵气外化在身周,然后使其逸散出去, 融入灵脉之中,在灵气循环中流向整座东明。


    这是叶鸢教给他的感知办法。


    她说,不必费力将灵气尽数铺展,好像非要探听大地每一角落的底细,因为这世间的活物行动,本就都不免带动灵气,哪怕是最细微的波动,也会汇聚到灵脉之中。如此一来,不必相逼, 它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这就是执本末从之理。


    叶鸢总有一些十分精妙的想法。颜思昭知道她从来就是个天才,虽然她自己也许不这么认为。


    在想起她的时候, 颜思昭对东明灵脉的感知也没有丝毫懈怠, 一丝异状很快被他捕捉。


    引起剑君注意的是一缕奇特的灵气, 它藏匿在大量魔气之中, 却未被污染半点, 尽管魔气被结界阻挡在外, 那缕灵气却轻巧脱出, 不动声色地潜入了东明山中。


    这副诡诈的做派, 的确肖似那名魔境主。


    剑君向那缕灵气展开追击,他以剑气撕开虚空, 如疾电溯行, 他身周的景象在眨眼间发生了数十次改换, 但他的对手具有非同一般的敏锐狡黠。


    在察觉到正在被追踪以后,魔境主同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施行了数十种机变,意图扰乱剑君的追踪, 可剑君并不去费力分辨,他对每一种流向都展开探查,一一将虚假捣毁,他的剑刺破谎言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魔境主都来不及编织出新的陷阱。


    剑君最后一次走出虚空时,魔境主索性也不再逃了,相隔五百年,两人终于又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狭路相逢——仍是在这东明山中。


    苍舒率先说道:“师弟,好久不见。”


    “我倒觉得魔境主时常搅扰。”颜思昭说,“你在丹铅阁里藏了一片神魂,更早时,你我也在洛书岛打过照面。”


    “剑君桩桩件件都记得这么清楚,未免太小心眼。”苍舒隐不禁笑了起来,“你气量狭小,连大婚这样的大事都不愿告知师兄,我却实在不能不失了礼数,因此特地踩着日子从妖洲赶来,为剑君献上厚礼。”


    苍舒的话充满了讥讽意味,但颜思昭并未被他激怒,反而淡淡一笑。


    “你的确该在今日来。”他虚握于掌中的剑气发出啸鸣,“就在此日,你的这条性命,便是我与我妻破镜重圆最好的贺礼。”


    #####


    不知从何时起,血雨停了。


    叶鸢的裙角稍稍有些脏污了,但身上依然干爽洁净,她大致摸了摸头脸,又摘下发钗瞧了一眼,随手擦去钗珠上只有针眼那么大的一枚血点。


    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堆积如山的魔物尸首,向百里淳传音道:“师兄,我这儿的魔物已经除净了。”


    百里淳回应道:“辛苦师妹,顾琅与我这里也进展得很顺利,阵盘的破损不多时便能修补好。”


    叶鸢又问:“剑君那处呢?”


    “我无法找到思昭的踪迹,他似乎刻意甩脱了我的感知。”百里淳忧虑道,“也许他想在清净之地和魔境主一决高下,但我担心,如果这是魔境主的诡计……”


    叶鸢自然地接话道:“噢,那我去找他俩吧。”


    说着提剑就走,百里淳下意识阻拦道:“师妹留步!”


    “怎么了,师兄有什么顾虑?”


    百里淳一时语塞:“这……”


    他心中也很清楚,现在由叶鸢去寻找剑君其实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倒不如说除了叶鸢已无人能够介入剑君与魔境主的战场。


    “我并非自恃师兄身份而小瞧了你,只是实在不愿意阿鸢又被往事牵绊。”百里淳叹道,“可当下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师妹,你去吧,千万要护好自己。”


    叶鸢仰头望着阵盘的破口渐渐缩小,一直等到它终于收拢密合为最初毫无破绽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师兄,你放心。”


    她开始在东明山寻找颜思昭的踪迹,有天目的帮助,叶鸢干起这活计比颜思昭要容易得多,但即使如此,她却没能很快达成目的,颜思昭仿佛凭空在东明山中消失了一般……不过,在搜寻的过程中,她倒是发现了另一条线索。


    叶鸢察觉到了苍舒隐的行踪。


    苍舒隐正是今日变故的始作俑者,若要探清什么怪事,没有比拿住贼首更有效快捷的办法。


    “可小师兄为何会跑到了那处……”


    话说到一半,叶鸢忽然止住了自言自语。


    苍舒隐在很久以前叛出师门,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是无霄弟子。但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从未在妖洲声名鹊起的这些年里与无霄为敌。


    直到今日他率众魔攻上东明。


    于是叶鸢终于得以确认,苍舒隐在此刻彻底抛却了与东明和无霄的种种过往,也不再是自己的小师兄了。


    小师兄不爱用剑,魔境主大约已不必用剑,叶鸢却始终是一名剑修,她会以手中的剑向苍舒隐发出诘问,无论他是否以诚相答。


    叶鸢从虚空中踏出,在薄雪上留下足迹。


    她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


    “小鸟儿来了。”


    魔境主仿佛忽然在激战中走了神,没头没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剑君没有言语,只是送出更加酷烈的一击。魔境主的确实在不该在这生死攸关的一战中分心,否则也不会被刺中左臂,击落在地。


    这一击落在其他人身上,也许连神魂也一并搅碎了,但魔境主到底是举世难寻的强大修士,捱了剑君一剑,也不过是几乎被削断半臂,鲜血汩汩流个不止罢了。


    “你为何这样生气?我又没有说错什么话。”魔境主因受伤一时失去了余裕,仍要在喘息之余发笑道,“阿鸢在成为你的道侣前,就已是我的小师妹了……哪怕现在我不能再自认为师兄,她也还是我的小鸟儿呢。”


    颜思昭神色冷峻,第二剑落向苍舒隐的右臂,留下横跨肩背的巨大伤口。


    “你当剑君当得不负盛名,却枉为她的夫君,对她的了解还比不上我半分。”魔境主拖着重伤的躯体闪避着骤雨般的剑气,嘴上毫不留情,“你知道她的故乡其实比东明还要远吗?你读过她写在雪岩上的第一则侠客小传吗?”


    他还是被一道剑气击中了,这次被洞穿的是他的灵台要害。


    苍舒的经脉皆被剑气震断,灵气积郁在体内,时刻痛如刀绞,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你深恨她弃你而去,但你又何曾仔细注视过她的心。”


    “住嘴。”


    颜思昭一剑刺向苍舒的喉间。


    “你从未理解过她,也从未尝试去理解过她。”苍舒徒手抓住了这一道无形的剑气,剑锋在他颈间剜出血珠,终究没能阻止他吐出比剑还锋利的话语,“我和你不同,颜思昭,我起初便知道她是无私无邪之人——”


    颜思昭骤然发力,那道剑气再无法被阻挡,深深没入苍舒的脖颈:“那你为何没有阻止她以身殉剑?!”


    “因为……我没有料到……她的无私竟然……自私到了这……这般境地。”苍舒的喉管几乎被切断,血流倒灌其中,已说不出成型的词句,“我很懊悔……为何我过去相信只要能让她高兴……那任由她做什么都好……”


    叶鸢死后,作为小师兄的苍舒隐在后悔中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但那已无济于事。


    或许早在看着她与旁人结契的那夜里,他就该悔了。于是如今,作为魔境主的苍舒隐再也不想品尝这种苦涩的滋味。


    这具身躯被剑气撕扯着,彻底没有了反抗之力,奄奄一息的苍舒隐望着发怒的剑君,在觉得他可憎至极的同时,竟也忽而生出了几分可悲可怜。


    “颜思昭。”他问道,“不曾为镜,何以重圆?”


    剑风瞬间将魔境主碾碎,似乎要将这番话语连同他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杀,但即便如此也难以平息剑意中的狂暴,颜思昭深吸一口气,将灵气压向肺腑深处,强迫这股戾气冷却下来。


    在稍稍逼退心中燃烧不止的狂怒后,颜思昭陡然察觉了此处战场的异样。


    他的确将魔境主粉身碎骨,剑气竟未沾染上杀生的气息。


    在这丝疑虑浮现之时,身前那抔苍舒隐所化的灰烬忽而窜起火光,一只手掌大的替身人偶从中浮现,随后被火舌吞噬,变成了真正的死灰。


    苍舒隐没有被杀死。


    他不过是从这里逃走了。


    ######


    叶鸢其实没有想到自己找到苍舒隐踪迹的地方竟然是朝宁山。


    她不久前还独自待在朝宁山,为新铸的剑开好了刃,装扮妥当,等着剑君来赴约,不料先得到的是魔物袭山的消息。


    叶鸢连衣服也没换,当即便挟剑出战,此刻阴差阳错地又回到朝宁山,身上所着的仍是那套鲜红的嫁裳,仿佛什么魔境主,什么魔物来犯,都只是叶鸢等候间隙中所做的一个梦。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错觉。


    叶鸢能感受到,苍舒隐已在不远处。


    她知道魔境主向来诡计多端,极有可能提前做好了什么布置,她不愿落入对方的圈套,于是握着剑,一面小心翼翼地向他所在之处靠近,一面通过灵气的细微变化来感应对方的一举一动。


    魔境主……


    叶鸢屏息凝神地用神识描摹着他的情态。


    他正静坐在自己的小木屋中,貌似十分怡然自得,能够如此安逸,想必已在周身布好了天罗地网。


    这样想着,叶鸢不由得更加警惕,步伐又慢了几分,没想到她一踯躅,敌方情势又发生了变化——见久久等不来叶鸢,魔境主渐渐急切起来,他忍不住站起身,热锅蚂蚁般在原处转了几圈,然后才压抑下急迫,重新坐下来。


    叶鸢并不管他,仍旧保持着怀疑和戒备,磨磨蹭蹭地走到木屋前,小心推开了门。


    与她想象的陷阱、圈套、天罗地网不同,在打开门的刹那,扑面而来的是一室暖香。屋中处处布满珠玉绣屏,鸳鸯纱帐,赤色琉璃灯里跳跃着烛火,红玉合欢香炉中悠悠升起烟柱。


    这些都没能映入叶鸢的眼帘,她目中所见只有坐在室中的一人。


    那人同样穿着火红的婚服,竟与叶鸢恰好登对,红绸遮住了他的面容,却无法遮盖他的绮艳容姿。


    叶鸢动了,她向那人刺出了自己的第一剑,对方也并非毫无准备,即刻发动奇门遁术扰乱了剑势。


    这一剑没能击中他,可剑身所挟的劲风割裂了他用以覆面的红绸,于是这顶盖头被叶鸢的剑挑落,露出其主人的真容,一双笑眼盈盈凝望过来,宛若潋滟春水。


    叶鸢没有就此止住攻势,而是继续将这一剑送向对方胸膛,魔境主向后仰倒以避锋芒,顺手扯下罗帐向叶鸢抛去,层层叠叠的纱幔向她滚来,叶鸢的剑劈落在这面赤红烟波中,如骤然陷入泥泞般感觉到一股滞重笨拙。


    那罗帐先是攫住了她的剑,紧接着向她的手臂缠卷上来,叶鸢一拧手腕,剑刃掀起疾风,将罗帐尽数铰断,赤色烟波登时裂成千万片翻飞不止的胭脂雪。


    叶鸢用剑尖在雪幕深处划开一条清明通路,然后她的视线穿越一室乱红,与苍舒隐相对。


    “阿鸢,你迟来了些。”苍舒隐的眼眸对她微笑道,“如果你早来一步,我便能恰在吉日吉时与你相逢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想你的卜筮之术已登峰造极。”叶鸢说,“我却不知你缘何选在今日见我,莫非是你算出这‘吉日’能祝你百战百胜么?”


    他回答道:“并非如此。”


    对谈之间,两人的较量并未停止,苍舒隐的身周浮起六只金色阵盘,叶鸢则一改锐进,缓下脚步,抬起剑来。


    她举剑的间隙被无限拉长,形成近乎静止的隽永一刻,木屋中的一切都被纳入这无比玄妙的瞬息,连琉璃灯中的烛火也停止颤跃,凝成薄而长的一片。


    叶鸢在停滞的时空中挥出轻柔无声的一剑,藉此将光阴的积尘再度拂起。


    极致的蕴积一霎转变为狂放,剑气如瀑流迸发。在被这一剑吞没之前,苍舒用阵盘筑起罩墙,罩墙挡下浩浩剑势,却没能拦住一小片被剑风卷起的碎纱。


    那片被剑意浸透的碎纱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深刻伤口,鲜血流淌下来,妖冶得令人心惊。此时阵盘也无法再承受住愈发磅礴的剑势,叶鸢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停顿在了原地。


    不知从何时起,她踏入了苍舒的陷阱之中。


    没错,魔境主的确布下了陷阱,他使万缕灵丝交错,织成收放自如的捕网,叶鸢一时陷入网中,虽然当即运转天目来洞察迷阵,但终究难免会被困住数秒。


    察觉到这一点时,叶鸢感到了些许惋惜,她知道苍舒这样的修士在数秒中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并不担心被对方击败,但如果他想要离开,这几秒已足够他脱离东明山,逃到叶鸢无法准确感知的地方去。


    而潜入暗处的魔境主远比暴露在阳光下的魔境主难对付,恰如今日。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秒内,事情的发展并不按照叶鸢的想象而进行。


    苍舒隐并未离开,在灵丝捉住叶鸢时,仿佛有星光倏尔将他的眼眸点亮,纯粹的欣喜和雀跃浮现在他的神色中,那张美貌得近乎邪异的面孔此时竟然纯真得如同赤子。他一瞬也不愿意浪费地向叶鸢奔来,婚服的宽袖被风扬起,宛如一只蹁跹的红蝶。


    叶鸢一惊,下意识地抬起了剑,但那蝴蝶并不躲避,他仍旧满怀希冀、一腔欢喜地将叶鸢揽入怀中,哪怕会为此撕裂自己的薄翼。


    叶鸢手中的剑穿透了苍舒的身体,苍舒隐紧紧抱着她,感受着身体里的血液藉由一柄剑与心爱之人相连,欣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今天果然是个吉日。”苍舒隐依恋地靠在叶鸢肩头,像是只呜咽的小兽,“小鸟,谢谢你帮我了却多年前的一个残梦。”


    叶鸢忽而产生了某种预感,想要将剑抽出,不想苍舒反而紧握住剑身,随即将一道魔气打出。


    魔气溯剑逆行,以迅雷之势钻入灵台气海,她的天目尚未关闭,灵气流转骤然被打乱造成的反噬加倍回馈到宿主之身,叶鸢喉头涌起腥甜,当机立断地将魔气连同不可收拢的紊乱灵气一起逼出体外。


    在魔气被逼出的同时,叶鸢的七窍也淌出血来,两人此刻皆因重创无法动弹,一时陷入了僵持之地,因此她依旧与苍舒隐维持着相拥的姿势,若让旁人来看,恐怕要将他们误解为一对深情伉俪。


    正当叶鸢以为这场对决的胜负将取决于谁能先从重伤中恢复,苍舒布下的灵网忽然被点燃,火花将灵丝一寸寸燃为尘埃,尽管魔境主依然一动不动,却用灰烬充当了画笔,令某种复杂而玄妙的图案按照他的布置在两人脚下逐渐成型。


    用以治愈的法术在叶鸢体内运转到极致,但她已发觉这大概不过是徒劳,在苍舒隐主动被她的剑刺穿时,命运的轨迹便开始按照他预设下的车辙前进了。


    “这是什么法阵?”叶鸢猜想道,“你要杀我么?还是夺去我的天目?”


    “都不是。”苍舒伏在她肩头小声说话,仿佛两人小时候在练晨功时咬耳朵,“你觉得我下得去手杀你吗?真让我伤心。”


    叶鸢笑了笑:“本来我不大觉得,也想过用这一点拿捏你,可经过今日一战倒是确信了——你必定无比重视所图之事,哪怕为此杀了我也在所不惜。”


    苍舒红了耳尖,悄悄问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所以才懂得用这心意来挟制我。”


    看到叶鸢点了点头,他一下欢欣起来:“我知道,我就知道,我又不像颜思昭那混球,要藏起心思来让你猜,猜不中还要发脾气……小鸟,你的心真硬,可也真叫我欢喜。”


    听到苍舒提起那个名字,叶鸢心中微微一动,此时灵丝燃尽,法阵成型,叶鸢感受到一股来自空间的拉扯感,于是她确定了这是一个使人转移的法术,苍舒隐这次来东明,付出几乎被她当场斩杀的代价,原来是为了将她生擒。


    她起初也有去妖洲会一会魔境主的计划,只是将此事安排在了与剑君一战之后。


    因为魔境主的诡计,她又要再一次失约了。


    但这毕竟不是她的错,对么?叶鸢在心中问自己。世事无常,如愿以偿反而才是偶然。


    时空的门扉被打开,苍舒轻轻松开手,先一步踏向空间的另一侧。


    下一个就是叶鸢了,法阵将她推向虚空的罅隙,当她几乎坠入其中时,忽有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是颜思昭。


    “你以为你赶不及了。”他握得实在太紧,简直是想把自己的手捏碎,叶鸢忍不住对他笑道,“你看,虽然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君,但终究没能战无不胜,也会中了坏家伙的奸计。”


    叶鸢说着,不禁将心中的埋怨也一并倾吐而出:“你当我真的拿你全无办法吗,只是不忍心那样对你罢了,今后千万别再这样霸道……”


    “别走。”


    颜思昭近乎祈求地注视着她,无力再掩藏眼底破碎的光,轻微的颤抖从两人交握之处传向叶鸢。


    他说:“叶鸢,别走。”


    叶鸢的胸腔中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温热地顺着脸颊淌下,她用另一只手揩去,发现那是为了逼出魔气而从眼中淌出的鲜血。


    “有人说过你简直和孩子一般任性么,颜思昭?”叶鸢伸手抚摸他的脸,不小心将指腹的血抹在了颜思昭的唇角,仿佛为冰雪般无瑕的面容上涂上一道新妆,“我实话对你说,我不仅不得不走,而且也说不准何时才能回来……但我也不是什么约定都没有遵守,你看,我为你准备了此物。”


    她的手离开了自己的面颊,颜思昭下意识地想要将其捉住,可叶鸢已经从怀中取出一物给他。


    那是叶鸢为他新铸的剑。


    “剑修只要有剑,哪里去不得?何况你是剑君。”叶鸢说,“你最初的百年被重陵所困,后来的百年又被我所困。但现在起,我不要再做你的囹圄。”


    ——“如果你实在无法放下,就带着剑来找我吧,踏出这东明山,跨入到无边世界中去。”


    ——“只有在那世界中,你才能真正找到我。”


    叶鸢的话说尽了,法阵将她送往了四海五洲的未知一处,颜思昭终归无法将她留下。


    那柄剑从她怀中落下,被另一双手接住。


    剑君将剑拥入空空的怀中,仿佛那人从来未来,也从来未走。


    第73章 妖洲志异 说到底,他哪有我好呢?……


    多部古籍中都曾提及, 荒海外有一片险恶大陆,那里灵气断流, 魔气横生,密林中浓瘴遍布,紫翳遮蔽云天,修仙者都难以在此地生存,更遑论凡人。


    可就是这样一片荒芜与艰险之地,仍有一些人愿意踏足,他们中有为正道仙门所不容的邪修,也有受敌人追杀的逃亡者,大多数都是穷途末路之徒。


    因此渐渐地, 这片大陆在世人的眼中成为了魔物与恶人的巢穴,而后者常常比前者还要令正道修士所不齿, 在将此地鄙斥为蛮荒之地的同时, 人们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妖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与其说妖洲是一方土地, 倒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孤岛。修士们鄙夷它, 但也忽视它, 没有人认为窝藏在荒海一角的乌合之众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直到魔境主横空出世。


    苍舒隐先一步抵达了妖洲大地, 但他并不急着踏出法阵, 而是回首等候。


    另一名修士很快也到达了,她似乎并不适应通过法阵来进行空间穿梭, 身形摇晃得厉害, 魔境主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却在靠近时冷不丁地被对方从右下侧斜刺出一剑。


    叶鸢眯起眼睛,打量着露出惊讶表情的苍舒隐,丝毫没有松懈, 果然那个似乎被刺中的苍舒如轻雾般散去,另一个苍舒出现在她身后,含笑道:“你偷袭我,真不讲理。”


    叶鸢转身刺出第二剑,不客气地说:“和绑架犯要讲什么道理。”


    苍舒的身影再次散去,这次他出现在一棵巨树的枝杈上,红衣飘飘,像一只缀在枝头的漂亮蝴蝶。


    “小鸟,此处是妖洲,本魔境主的老巢,你确定要在这里与我打吗?”


    随着他的话语,密林一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每一片叶子后似乎都冒出了隐蔽的眼睛,叶鸢张开天目,发觉仅目之所及之处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布下了数不清的吊诡咒术与阵法,更不要说他藏在别处的种种手段。


    一个准备万全的魔境主实在是很难对付。


    叶鸢想了想,也认同在此处直接大战似乎并不能算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


    她收起了剑,索性利落地裁去一截在激战中撕碎的喜服裙摆,原地盘腿坐下。


    “来谈一谈吧,魔境主,想必我们都对彼此有许多话要问。”


    话音刚落,原本站在枝头的苍舒眨眼便凭空出现在她身前,与她对面而坐。


    他刚刚从林间穿行而来,身上沾了三片叶子。苍舒隐掸去第一片,周围的荒林败草被替换为了繁花绿荫。掸去第二片,两人之间升起石桌,身下各自冒出一枚蒲团。掸去第三片,一面棋盘出现在石桌之上。


    “妖洲当真是你的老巢,你看起来闲适极了。”叶鸢笑起来,“可是为何取出棋盘,要与我下棋吗?”


    “既然不动刀兵,那我们总得想点别的法子决出胜负。”苍舒忖度道,“否则,你只愿意问你的,我只愿意说我的,反而分不出次第了。”


    叶鸢果断拒绝道:“我不和你在棋盘上分胜负,我的棋艺顶多能赢个剑君,却没有轻松对付阁下的自信。”


    “可不仅是棋艺,我还有许多地方强过那剑君的……”魔境主翘起嘴角,很努力才让自己的话题回到正事上来,“那我们不比棋艺。”


    他从棋笥中抓起一把棋子,抛在桌上。那些棋子原为美玉所制,一落到石桌上就化作了一只只拇指高的人偶。


    那些小小人偶鲜活漂亮极了,同时也莫名地让叶鸢觉得眼熟,她定睛看去,发现小人儿中有身着雪衣的剑君,腰间佩剑的师兄姐,还有作门主打扮的几位仙门领袖……当然,也有叶鸢和苍舒隐。


    苍舒微微扬袖,又将一枚十八面错金铜骰掷到棋盘上,铜骰在棋格间滚动,最后停留在数字“柒”上,与此同时,小人偶中飞出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势汹汹地站在了苍舒隐这一侧的棋盘上。


    “魔境主的意思是,由这位……丹鼎门主的人偶代你出战么?”叶鸢扑哧道,“要是让这老顽固知道自己当了魔境主的代行者,真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话语间,她也投了一次铜骰,得到的数字是“陆”,这次飞上棋盘的是小小的凝澜仙子,她挽了个剑花,不作犹豫地和丹鼎门主小人缠斗在一起。


    叶鸢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棋盘上的战局,一面问到:“说起来,葛仲兰那厮回到妖洲来了吗。”


    “按理说,要赢了对局的一方才能提问的。”苍舒说,“但这算不上什么秘密,我告诉你也无妨……他回来了,此刻就藏在附近,虽不敢正面见你,但也琢磨着能不能等我们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


    叶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缓缓环视四周,作势要提剑起身,不等她真的有所动作,立在两人不近不远处的一棵树忽然从地里拔出根来,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去。


    叶鸢乐道:“打架打不过,逃命第一名。”


    “凭借这手本领,他已经活了很久。”苍舒平静地说,“你应当也从冥想境中得知了兰阁主的过往,但比起一名活了很久的修士,他更像是一只活了很久的偶人——毕竟他的身躯出自华霖仙君之手,冥想境则是无恒邪尊所造。”


    说起这两位被世人以为早已飞升、实则被天道吞噬的修真者,叶鸢心中不由得浮现出惋惜之情。


    正在此时,凝澜仙子一剑将丹鼎门主挑下台去,第一局分出了胜负。


    “果然是凝澜仙子更胜一筹,哎,怪我骰运不好。”苍舒撒娇似地抱怨了两句,随即说道,“现在你可以问我问题了,小鸟。”


    “你有什么办法能杀死——”叶鸢开门见山地问道,同时以手指向天上示意,“祂。”


    “我不便在此处说,但确实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苍舒微笑道,“这是一个只有我能用的办法,纵使你得知了也无法效仿。这个问题不算,换一个吧。”


    叶鸢继续问道:“依照你的办法,这世间要有多少人死去?”


    苍舒顿了顿:“这也是一个让人为难的问题,且容我思考片刻。”


    说着,他掐起指诀,轻轻闭上了眼。


    他闭目养神的时间实在是长了一些,叶鸢忍不住追问道:“你在犹豫什么,魔境主?”


    “我在计算此时此刻有多少人仍活在人间。”苍舒睁开了眼睛,苦恼道,“可说话的这一瞬间,又有许多人出生和死去,我实在很难把确切的数字告诉你……”


    叶鸢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禁倾身向前:“你的意思是,整个人间都要被葬送,无一人可以幸免么?”


    魔境主眼中流露出笑意,微微点头:“若要将祂杀死,非得这么做不可。”


    “我不认同。”叶鸢缓缓坐回原处,“看来我们之间是没有同向而行的可能了,小师兄。”


    “……你叫我小师兄,你还愿意叫我小师兄。”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的魔境主变了神色,他倏地偏过目光去,眸光潋滟,喃喃道,“你对我已经足够好,我知道自己实在不应奢求……但这是你最后一次叫我小师兄了,对吗?”


    叶鸢以手扶剑,颔首道:“是的,再没有下一次了。”


    听到她的回答,苍舒眼中的光芒变得更加摇曳和破碎,但他依然微笑了,接着从石桌上拾起铜骰,重新掷了一次。


    这次被他投中的是师姐顾琅,那人偶女修冷哼一声,跳上棋盘去。


    叶鸢与苍舒隐没有继续交谈,两人默然对坐,直至这一局结束。


    这次赢的是人偶顾琅。


    苍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该是我提问了。”


    叶鸢侧过头,表示洗耳恭听,但苍舒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默。


    他在想的事情其实十分简单。


    苍舒隐在想:我该向小鸟儿提问什么呢。


    他实在太喜欢叶鸢了,总是想要搞清楚有关于她的一切。


    也许有些事情他不得不依靠叶鸢自己开口,比如她所叙述的那个神秘而绚烂的灵魂来处,但更多有关于叶鸢的谜团,包括甚至连她自己都未真正知晓的那些,苍舒隐更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去将其解开。


    这就是我和那花架子剑君的不同了。魔境主暗想道,他是个端坐在高塔上的人,可我不是。


    那剑君一心想着和小鸟儿做道侣,不遂他心意就要耍脾气,我就不一样了,只要小鸟儿需要,只要能与她作伴,我做师兄可以,做挚友可以,做猫儿狗儿也可以,哪怕只是她手中的一朵花,一支笔,也未尝不可。


    说到底,他哪有我好呢?


    想到这里,苍舒不禁飘飘然起来,但他抬起头,触及叶鸢沉静的目光时,马上又想起了自己已经无法再当小师兄,只能是魔境主了。


    但是——


    “我没有事想问你。”


    苍舒望向对方,剖白道。


    “自你死后,我一刻不停地在此世寻求答案,我想知道你为何会死,又为何而死。虽然我不是天目宿主,不是应龙后裔,也不是重陵神子,幸而还有几分狡慧,因此最终我还是查出了我渴求的‘真相’。


    “在你复生之后,我耗费了几年来找到你,然后就动用一切手段追踪你的去向,探听你的经历,我实在很想知道如今的你成为了怎样的人,那次死亡在你心中催生出了怎样的想法……到了后来,我也都一一明了。


    时至今日,我已知晓了道在何处——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


    “所以,我没有问题非得向你发问不可了。”


    “真是大言不惭。”叶鸢笑道,“魔境主的意思是说,你已洞悉了我的一切念头了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苍舒轻声道,“只是作为魔境主,我再没有什么该问的事了。”


    他舒出一口气,缓缓坐直,仿佛是要提醒自己一般,拉开了与面前女修的距离……但对面那人却不满起来,她极不风雅地猛然起身,越过石桌伸手揪住了魔境主的前襟。


    饶是魔境主也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看看被抓皱的衣襟,又看看面前的女修,等候着她的发落。


    “听着真叫人生气——你说你已无困惑,可我却满肚子都是,今日听你一番话,我才发觉我对你的了解尚不及你对我的一半。”


    叶鸢松了手,但仍注视着他,目光灼灼,苍舒简直要错觉哪怕自己伸手去挡,也会被这视线烧穿掌心,一路烧进心底最深处。


    “今日不如就说说你自己的事吧,苍舒隐。”


    魔境主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忽地大笑起来,站起身,顾不上抚平衣襟就去拉叶鸢,就像两人小时候调皮爬雪松玩儿,一人把另一人拽上松枝那样。


    他们所处的场景再度变化,二人脚下陡然悬空,但很快飞来一只硕大的玄鸟,用宽阔的脊背将他们承起。


    叶鸢向下望去,只见紫翳缭绕之中,隐隐展露出妖洲奇峋怪异的形状。


    苍舒开口道:“那我就从妖洲开始与你说吧。”


    第74章 末日之音 末世的脚步正在迫近


    苍舒隐说:“我刚出生时, 妖洲还不是如今的模样。”


    叶鸢大惊失色:“要从这里开始讲吗?”


    “别担心,我的一生在遇见你之前乏善可陈, 整段儿说完也要不了多久。”苍舒笑了笑,“大师兄……百里门主知道我出身妖洲,以为我的父母是逃窜至妖洲的邪修,或者干脆就是被邪修掳掠至此处的凡人孩童……但其实他想得都不对,因为我并非受生于父母。”


    叶鸢不解道:“此话何意?”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的确有一具与常人无异的血肉之躯,但我的魂灵——却是是被‘造’出来的。”


    驮着两人的玄鸟扇动翅膀,向下俯冲,将他们带到妖洲腹地的某处, 此处的密林呈环形分布,围绕着一口黑色深泉, 月光不受林木阻挡, 直射入潭, 映出完整的一轮月影。


    苍舒挥袖, 凄清的潭边忽而出现了数十个看不清面孔的修士, 他们穿着破布斗篷, 看不清脸孔, 露出的皮肤上布满咒文, 肃穆地围泉静立。


    叶鸢没有从他们的身上察觉到活人的气息,她试探着去触碰最近的一人的衣袍, 手指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那人也同样对她的举动无知无觉。


    于是叶鸢确定了, 现在她所看见的情景是曾经发生于此处的幻影。


    “这是幻术?”她犹疑道,“但我没有察觉到丝毫灵气。”


    苍舒说:“这并非幻术,而是妖洲自己的记忆, 只是现在它见着了我,重新回想起来罢了……一会儿我再与你细说,你先将眼前之事看下去。”


    叶鸢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修士幻影中,只见林间出现了一名怀抱婴儿的女修,她赤裸着双足,缓步而来,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走向深泉。


    她踏入泉中,黑色的泉水只淹过她的脚背,女修在水面上行走,一直来到泉眼处,她弯下腰来,将婴儿放在月光汇聚之处。


    那婴儿紧闭双眼,有如熟睡,很快便毫无挣扎地沉入黑水之中。


    叶鸢突然说道:“那孩子原本就死了么?”


    “是也不是。”苍舒说道,“那孩子有血有肉,甚至也有一个亟待生发的冥想境,但它没有‘灵’,因此此时还不算活着。”


    婴儿沉入水中,围绕在泉水边的修士仰面向月,抬手向上,然后齐声诵咒,他们烙在皮肤上的咒文浮动起来,顺着指尖流出,游向潭水中的月影,那虚幻的月轮吞没咒文,变得越发饱满明亮。


    “他们在做什么?”


    “在呼唤。”


    “呼唤谁?”


    “他们认为自己呼唤的是月亮。”苍舒笑道,“这些修士是被称为‘拜月教’的邪修,时常在月圆之夜以活人血祭,但在妖洲一众邪修之中倒不算手段特别残忍的……说远了些,在此夜中,拜月教的一名信徒将自身诞下的无灵之胎献给月亮,希望能藉此获得月亮的回应。”


    “月亮听见了吗?”


    “也许没有,也许听见了,若祂真的听见了,祂也不打算回应。”他说,“但这些拜月修士的奇异咒术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虽然并未被月亮垂怜,他们的祈祷的确传到了远处,被某物之‘灵’听见了。”


    幻境中,泉眼忽然咕嘟咕嘟地冒出金色的水流,涌动的漩涡托起一枚灿烂光团,那光团最初是婴儿模样,婴身中忽而分裂出一只斑斓花虎,花虎将婴儿一口吞下,即刻便有只雄鹿破腹而出,然后巨蛇绞断雄鹿的脖颈,又被白鹰的尖喙剖为两半……瞬息之间,无数生物在光辉中杀戮和受死,泉岸边的拜月教徒在这神启般的景象中跪伏贴地,口中激动地重复高呼着咒言,但不过片刻,修士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被抽干生命力,尸首一具接着一具腐朽,委顿为尘。


    等到最后一人也死去时,光团停止了变化,重新化作人类婴儿的形态,它落到妖洲的土地上,很快就生长成一名灵慧充沛的孩童。


    魔境主轻轻抚掌道:“从此时起,我便在这大地上诞生了。”


    叶鸢望了一眼孩童,又望了一眼阴森可怖的丛林:“你出生时就是独身一人,谁来抚养你呢?”


    “野兽和藤木如何活,我就如何活。”苍舒隐说,“我有好一段时间分不清人、兽与草木,但万物的规矩实在分明,我很快就看见生机总在永不止歇地流动,从一具躯壳流向另一具躯壳,那些仍在前进的是‘生’,滞留在身后的便是‘死’。”


    说到这里,魔境主转过脸来,对叶鸢微笑:“阿鸢,你觉得杀戮是罪吗?”


    叶鸢垂眸看剑,静默不语,但苍舒并非不知道她的答案。


    “我却无法像你那样想。”苍舒自顾自道,“世人称我为魔头,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无缘无故便要滥杀。就像人饥渴了要饮食、疲累了想休憩,我杀人总有理由的……”


    “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与你下山,一位偶然同行的道友天生有异,体内比常人多出一颗心脏,你当下便想剖开那人的身体,仔细看看那人胸膛里的血管是如何连接的。”


    叶鸢忽然叹了一口气。


    “许多魔头杀人,是因为他们心有仇恨或恶意,你却并非如此,你不但对那位道友没有丝毫怨恨,甚至因为他的奇异之处对他颇有两分好感,但只是为了这一点好奇,你便可以动手杀他……后来我才发觉,旁人在你眼中和草木无异,哪怕赏花之人喜爱一朵花,将它折下时也不会有多少犹豫,他人的性命对你来说也是如此。”


    “那次你对我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却觉得心中喜悦——我那时请求你,若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样一来,我惹你不高兴的时候总会越来越少。”想起这件往事,苍舒神情温柔,眼眸发亮,“于是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每一条命都得用足够沉重的筹码去换……这真难啊,阿鸢,好在我大体还是做到了。”


    “但是,现在你却要夺去世间所有人的性命。”


    “我并不善于此道,所以我不得不努力去计算每一条人命应有的分量。”他说,“但从结论而言,阿鸢,我认为这是值得付出的代价。”


    两人之间的氛围再次变得剑拔弩张,原本盘腿坐在玄鸟背上的叶鸢站起身来,以手扶剑,后撤半步。


    “别心急,我还有话没说完呢。”苍舒却纹丝不动,“现在,我们再回到‘妖洲’……世人都说‘妖洲’是邪异浊恶之地,这点倒是不错,事实上,妖洲与魔物本是同源。”


    “魔物是‘祂’以魔气捏造出的、以摧毁人间为己任的怪物。”叶鸢不由得发问道,“那你说的‘妖洲’是什么?”


    “魔物的确是怪物,但要我来说,它们更像是行走的尸骸。”


    叶鸢重复道:“尸骸?”


    “魔物的本源固然是魔气,但它们的形体又是从何而来?”苍舒望向她的双目,“你发现了么,这世间龙形的魔物似乎特别多。”


    “龙……上一个被祂吞吃的就是应龙一族。”叶鸢喃喃道,一种可怕的猜测浮现在她的心中,随之而来的是由恐怖助长的狂怒,“魔物——祂用应龙的尸首制造出了魔物!”


    “祂所吞噬的有生之物远不止是应龙。”苍舒仍注视着她,那无动于衷的温柔双眸比刀枪更令人觉得悚然,“祂喜爱的是生物的灵性,因此在将躯壳中的美味吃尽以后,纯粹的血肉对祂而言便成了餐后残余。祂大约想着,除了充作燃料以外,或许这些残骸还能派上些不一样的用处……于是,祂专门打造了一间屋子,将它们贮存了起来。”


    说到这里,苍舒隐微笑了一下:“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荒坟,堆满了无人认领的尸首。”


    “妖洲。”叶鸢克制道,“你想说,妖洲就是这座坟山吗?”


    “正是如此。”他回答道,“妖洲漂浮在大荒海之上,魔气沉入海渊,一旦与古骸结合,要不了多久,荒海中便会爬出新的魔物。”


    叶鸢不再听下去了,她拔出剑来,向整座妖洲刺出承载着万钧之怒的一击。


    她在这一剑中灌注了前所未有的锐利杀意,狂暴的剑风如坍塌天顶般向妖洲坠去,将所触及的每一块山岩和林叶化作齑粉,但就在她即将撕裂妖洲大地时,却忽而听到了苍舒的声音。


    ——“阿鸢,这不过是徒劳。”


    叶鸢心中蓦然产生了强烈的不祥预感,她来不及去看苍舒的举动,执剑纵身跃入了风暴之中,她的剑变得更加猛烈,但即使如此,异变仍然发生了。


    在被她的剑摧毁之前,妖洲的大地先一步出现了裂痕,宛如实质的死气从裂隙中泄露,叶鸢斩下的剑势仿佛劈入粘稠的沼泽,出现了极为短暂的迟滞。


    就在这片刻的迟滞中,妖洲解体了,无数尸骸喷涌而出。叶鸢奋力一挥,以剑尖在空中切开一道广博的裂口,被撕裂的空间在妖洲上空形成漩涡,大量形态各异的尸骸被这漩涡碾碎,但仍然有数不尽的残骸在没入荒海的瞬间与魔气结合,化作魔物四散而驰。


    叶鸢往下望去,眼前的一切宛如地狱图景,魔物密密麻麻地随着波浪起伏,潜藏入洋流中,循着生者的气味奔向人间各处。


    末世的脚步正在迫近。


    第75章 是我非我 我来赐予你安息


    妖洲崩解, 无穷无尽的魔物在荒海中苏醒,在瞬息间便乘着海潮向整个世间蔓布而去。


    叶鸢始终不曾放开手中的剑, 她向大荒海劈斩了千百次,每一剑也都撕碎了千百只魔物……但这不够,远远不够,魔物生长的速度依然比死去的速度更快。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可怖的局面?


    当叶鸢在心中问自己时,一双手轻置于她的肩头,有人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即使将这荒海蒸干,即使竭尽你的全部灵气,也是无法将这些魔物杀尽的。”


    叶鸢猛地回身,苍舒隐在被她斩为两段前松了开, 如一截羽纱般轻灵地飘向天际。


    他立于猎猎腥风之中,垂眸远望叶鸢:“我想和你说的话说尽了, 叶鸢, 谢谢你来见我这一面, 我心中已无遗憾。”


    他的身影开始淡去, 叶鸢发觉魔境主正在抽离出此处空间, 即刻抽剑切出空间裂隙, 打算紧随其后。


    但那条以剑开辟的通道却反常地拒绝叶鸢的进入, 苍舒隐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彻底消失在了荒海上空。


    “为什么?”叶鸢不解地问道, 这困惑很快演变成愤怒, “为什么?!”


    她向涌动的魔物群泼洒出倾盆剑雨, 荒海掀起万丈波澜,一只正飞过海面的蝴蝶被打歪了翅膀,连忙疾动两翼, 向更高处飞去。


    “好险好险!”那蝴蝶口吐人言道,“别白费灵气了,魔境主不是告诉你这样行不通吗——呃!”


    “原来你还在这里,葛仲兰。”叶鸢把那只蝴蝶攥在手心,毫不顾忌它的痛呼,“就由你来说说吧,为什么我的剑无法破碎虚空了?是不是魔境主对荒海动了什么手脚?”


    “你轻些!我说!我这便说!”


    叶鸢稍微把手松开一点儿,葛仲兰连忙连珠炮般吐出一连串话语。


    “此为魔气之故,不只是荒海,整个人间都是如此!在魔境主的筹谋算计之下,魔气暴涨横流,这不仅催生出了大量魔物,更让这世间逐渐被魔气吞没隔绝——纵然你用剑撕开一条通路,那入口也已蒙上一层魔气的屏障,自然无法容许你再通过了!”


    那蝴蝶说得忘情,欢欣道:“你见过花蟒吞食鸡子么?现在的人间就正在被魔气团成一只鸡卵,众生中不具灵气魂魄的是蛋清,其余的则是蛋黄,修士们更是其中顶鲜美的部分,正等着被花蟒囫囵吞下……”


    叶鸢手上发力,化身蝴蝶的葛仲兰被捏得吃痛,但也不再表露出惧怕的样子,反而高叫道:“你折磨我罢!你杀了我罢!你也未必比我晚死多久!叶鸢,你、我、众生最后也不过是蛋壳中一摊浑浊的尸水!”


    叶鸢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你可能是活了太久了,活得太久的人不免会发疯的。”


    她松手放走那只疯狂的蝴蝶,转身离去。


    蝴蝶因她的忽视感到不满,扑扇着翅膀紧随其后。


    “你要去何处?”


    叶鸢头也不回道:“你知道魔境主去了哪里吗?”


    蝴蝶说:“我不知道,魔境主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呢?”


    “那就是了。”叶鸢冷漠道,“别跟着我,你自己找个地方等死吧。”


    蝴蝶反倒不可置信起来,索性化作青衣书生的人身跌跌撞撞地追在女修身后:“我自然是要等死,但你竟不同我一起么?”


    叶鸢忽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葛仲兰,既然你乐意等死,那又为何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活过这么长的光阴?”


    这视线只驻留了一秒,叶鸢转过脸去,御剑飞起。


    “我要去澹洲洛书岛,它距离此地不远,极有可能成为魔物登陆之处,而且我知道——那里还有很多想活的人。”


    “我活了很久了么?”葛仲兰为叶鸢的话失了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活了很久,我的身体早已损毁,神魂也千疮百孔,但我仍然想方设法地活,我还创立了漱玉阁,好让自己能时时掌握世间动向,人间的岁月一年年地奔逝,我其实已经很累、很倦了,但我仍然活着……我是为了什么活着?”


    他无力维持人形,又变回了一只青蝶,摇摇晃晃地飞在荒海之上。


    荒海看不见尽头,青蝶麻木地扇动着翅膀,葛仲兰被漫长光阴磨损的神魂渐渐恢复了些许清明。


    “我想起来了,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师尊在飞升之时要我等她回来。”他停驻于一块礁石上,对自己说道,“但天道骗了她,她也骗了我,她不会回来了,若我能再次见到师尊,将是我们葬身于同一坟茔之时……”


    此时,一只海蛇状的魔物忽地破水而出,将青蝶吞进腹中。


    已动身前往澹洲洛书岛的叶鸢不会知道此处发生的一切,但在不远处,有另一名正在赶路的剑修若有所感地顿住了脚步。


    他立于云端,向下俯瞰,原本应当存在于那处的妖洲陆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浮动着妖邪的魔物之海。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于是,剑修追着这魍魉地狱中的一丝灵气——青蝶的气息追去,那线索在某块礁石上就断了,可尽管灵气已经没了踪迹,但礁石上却坐着一名女修。


    那女修不是剑修认识的任何一人……或者说,她的身上根本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剑修不认识她,而她一见到剑修,就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就是剑君?”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你师尊元临真人死了多久了?”


    “不止百年。”颜思昭缓缓抽出受赠的新剑,“阁下是师尊的故友?”


    那女修回答道:“我曾名为辛竹,那时也有人管我叫‘无恒邪尊’,我和你师尊、和华霖仙君都是故友——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无恒邪尊早已飞升上界。”颜思昭说,“她在那时就被天道所噬,你不可能是她。”


    “你说对了。”


    女修抚掌大笑。


    “我是我,又非我。真正的辛竹在飞升的瞬间就已被吞食化尽,但好歹有一张残皮被祂留存下来。那宇外的存在现下还不便现世,于是就仿照‘我’捏造出一缕神魂,重新置入人间,好替祂去办一些事情。”


    “所以,你是魔物。”


    话音未落,剑君已斩出一剑,但那“女修”的周身泛起金光,强大宝器生成的护盾挡去了这一击。


    假辛竹笑道:“你作为剑君,怎能如此没耐心?你都不问问天道派我来做什么吗?”


    “我没兴趣。”颜思昭漠然道,“既然你非得妨碍我去寻找妻子不可,那我再杀你一次便是。”


    ####


    剑修弟子们聚集在一起时,除了比试谁的剑更锐利,往往还要较量一下谁御剑时飞得更快。


    而他们若是见到此刻的叶鸢,恐怕连半点竞争之心都不会升起。


    她御剑飞行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叶鸢用灵气厚厚地包裹与加固剑身,防止它在长时间持续的疾驰中耗损。她令自己化身为流星般的箭矢,肉眼已无法捕捉她的身形,所过之处,唯有被切裂的风与海能留下她曾途经的痕迹。


    快些,再快些。


    她迫切地希望能够早一刻看到洛书岛的沙岸,但奇怪的是,她分明觉得自己已经疾驰了足够远的距离,却仍然没有抵达澹洲。


    叶鸢心中生出了疑虑,她开始对身周的景象加以关注,可荒海的每一道浪似乎都没有区别,很难分辨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于是叶鸢想出了一种办法,她接连斩杀几匹硕大如山的魔物,在高浓度的魔气之中,魔物的躯体异常顽强,它们并未即刻化作一团黑雾,而是如同岛屿般横于海面,从肢体末端一点点地消散。


    叶鸢望了它们一眼,继续向前驶去,大约又前行了一刻钟的时间,她在海面上看到一丛熟悉的黑影。


    那是尚未散尽的魔物尸首。


    果然,她又回到了原处。


    这是荒海出现的异状之一吗?


    叶鸢想着。


    还是说这里潜藏着一个意图将她困住的敌人?


    若真是如此,那会是谁?魔境主?还是某种格外强大的魔物?


    她从天上落了下来,足尖轻点水面,龙骨剑轻巧地滑开,正要回到鞘中时,叶鸢忽然看见远处有一艘大船驶来。


    离开崩坏的妖洲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在荒海上看到除了魔物以外的事物,但那艘船越是靠近,叶鸢越觉得异常。


    她认得那条船。


    她曾在渡口一一送别滞留于无霄门的修士,在前来接引门人的飞舟与船只中,就有一只属于名门仙宗的大船,它不仅带走了自己的门人,还好心地稍带上了许多散修。


    从那之后又过去了多久?这艘船怎么会还游荡在荒海之上?


    大船已经快到近前来了,它看上去十分破败,却能够泰然地行驶在沉浮的魔物之间,仿佛已与这片魔海融为一体,看上去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叶鸢没有动,她注视着大船不断逼近,最终在自己身前停下。


    一个人影漫上船头,叶鸢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仙姿隽逸的白衣修士。


    不,他不是白衣的剑君,他不像剑君那样锋利凛冽,事实上,叶鸢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你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叶鸢不由得出声问他,“华霖仙君?”


    那位“华霖仙君”微蹙眉头,温雅的面容露出深切的不忍和悲悯:“是啊,我早已死了,只是祂不容许我安息,竟连这具皮囊的最后一点血肉也要剐尽。”


    叶鸢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问他:“说吧,那东西要你来做什么?”


    “屠杀。”假华霖回答道,“祂要我杀尽此间的所有生灵。”


    “我知道了。”叶鸢将剑握于手中,“既然如此,就由我来赐予你安息吧,华霖。”


    第76章 不死不休 叶鸢等着那人走到身边来,与……


    随着战况变得愈发激烈, 叶鸢越来越发觉,与世人对救死扶伤的慈清宗主的印象不同, 眼前的假华霖是个非常难缠的狡诈对手。


    她此时尚且不知的是,与辛竹对决的颜思昭恰恰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叶鸢的剑又一次刺中了华霖的身体,她分明感受到手中的刃穿透了对方的血肉,但华霖微微偏身,身上竟仍然不见一点血痕。


    于是她在近身时问道:“我以为我是刺中了的,这是幻术么?”


    华霖推来险恶的一掌,却也不妨碍对她微笑:“不,你确实每剑都击中了,只是你毁损的速度比不上我修复的速度, 等不及血流出,伤口便已愈合。”


    “你是在说我的剑太慢。”


    说着, 叶鸢在刹那间挥出无数疾光, 第一道剑气正中华霖的右手, 被切开的肌肤瞬间粘合, 但第二击、第三击和随后的剑气均以极其微小的间隔接踵而至, 与华霖的修复之力抗衡着, 将伤口一点点扩大。


    尽管现实中只过去了一息, 这拉锯却持续了成千上万次, 那道伤痕终于被扩大成横亘于肢体的切口,华霖被生生斩下了右手。


    血液泼洒出来, 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惊讶, 但他很快飞身接住自己的断手, 将截面相贴,那断肢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生长声,再度接合在一起。


    但鲜血已经将华霖的白衣染脏了。


    叶鸢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血迹:“看来这一招对你来说是有用的。”


    染血的华霖并只是对她微微一笑, 并不回答。


    叶鸢再次举剑疾刺,这次瞄准的是对方的心脏处。


    作为剑修,她的身法胜于华霖,于是这次叶鸢也击中了,在她眼中的瞬息里,手中的剑刃在一毫一毫地送入华霖的心口,先被撕开的是华霖的衣襟,然后是皮肤与肌肉。


    当叶鸢的剑终于抵达他胸腔中那团跳动的火种,一团蛰伏已久的浓稠魔气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叶鸢躲开了喷溅的血液,那团魔气却已经缠着剑刃席卷上来,从叶鸢握剑的指尖钻入她的灵台。


    叶鸢心神一震,眼前一暗一明,等到这一刹的晕眩过去,眼前的华霖已经不知所踪,她发觉自己正站在甲板上,脚下的大船正在缓缓前行。


    荒海中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水波静谧地拍打着船身,在安宁的表象下暗藏诡谲,叶鸢很快就察觉了异样——她不仅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而且不知何时起,已把重要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在这里是为了……对了,我似乎是为了追杀一个人。”叶鸢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但我不记得那人是谁了,我是为何要杀他来着?”


    正当她努力思索时,一道凶光自天外飞来,叶鸢连忙闪身,如山猫般蹿上桅杆,随着巨大的震响,她再定睛一看,她原先所在之处已破了个大洞,试图持器伤人的修士是一名白衣的男修。


    一见到那人,叶鸢就感觉脑海中有道声音在告诉自己:这就是你要杀之人。


    那人转过身,与趴在桅杆上的叶鸢对上视线,下一秒果然便向她冲来。


    两柄兵刃相接,清脆而杀意毕露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几十个回合过后,叶鸢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于是她抽身撤开一大段距离,远远地冲对方喊道:“喂——你是谁,为何要袭击我?”


    那人说道:“我只知道我要杀你。”


    他追击的速度并未减缓,叶鸢挡了他一击,用剑身将其格开,然后一溜烟爬上帆柱,继续问他:“真巧,我也只知道我得杀了你——可真奇怪啊,我甚至不记得你到底是谁。”


    那人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迷惑,手上的动作出现了不明显的迟疑。


    帆柱被斩断了,但叶鸢也从对方的情态中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她跳回甲板,与那人正面相对:“看起来你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对吗?”


    那人并不回答,却也没有再执意进攻,看来正在等待叶鸢的下文。


    “我们不妨先来谈一谈吧,等到把事情搞明白了再动手也不迟。”叶鸢说着,大喇喇地盘腿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甲板,“喂,你来这儿,不准偷袭。”


    那人并未靠近叶鸢,警惕地停留在隔着她一剑之外的位置。


    “行吧,你愿意在哪就在哪……咳咳。”叶鸢清了清嗓子,“首先,我们来想一想为什么要杀死对方。我总觉得我们应当原本是认识彼此的,只是现在不知为何忘了个精光——你说我们会是仇家吗?我们杀过彼此的挚爱亲朋?”


    说到这里,她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师尊、师兄、师姐、燕珂……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你杀的,我应该不是要找你寻仇,你呢?”


    对方略作沉思,同样说道:“不是。”


    叶鸢的视线忽而定定地落在了那人的脸上,并毫不掩饰地在对方身上转了好几圈,直看得白衣修士皱起眉头才再次出声。


    “那我还有一种猜测。”叶鸢眨了眨眼睛,“也许我们曾是一对怨侣,由爱生恨,终于闹到了恨不得杀死对方的地步。”


    那人冰冷的外壳出现了裂痕,他显而易见地动摇起来,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矢口否认,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这种哑然逐渐在他脸上变成了嗔怒。


    这窘境让他下意识地打算付诸刀兵,但指尖才动,叶鸢已经逼近了他,几乎撞在他怀里,用右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叶鸢注视着他的眼睛,同时右手向下移动,连带着对方持剑的手,握住了他的剑柄。


    “若非如此,你要如何解释你的这把剑呢?”


    叶鸢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之间,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的一小处标记。


    “你的剑上有我的落款,也就是说,是我为你铸了这柄剑……我们如果不是十分亲密,我怎么会替你铸剑?而你作为一个剑修,怎么会用我铸的剑?”


    颜思昭深吸一口气,几乎在叶鸢松手的同一瞬间落荒而逃。


    叶鸢乐不可支地站起身来:“再说了,看阁下这副相貌,也是十分地动我心弦呀……”


    对方更加恼怒,又刺出一剑,这次叶鸢躲也不躲,坦然地看他的剑越来越慢,最终顿在眼前一寸。


    “……”颜思昭开口道,“那你说,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依我看,我们不该与彼此为敌。”


    叶鸢微笑着推开他的剑尖。


    “话本里不是有过么?也许是另一个爱慕你的女子、或是爱慕我的男子——也有可能是男子和女子,总之是个见不得我们俩相亲相爱的人——他们用诡计令我们失忆,意图引诱我们做下不可挽回之事,我们实在不能着了他们的道哇!”


    颜思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此处还有不对。”叶鸢环顾周围的狼藉,“这艘船被破坏成这样,竟然还没有沉海,可见这里也不是真正的荒海。我们大抵是被捉进了一个幻境中。”


    “我们要如何破出这个幻境?”


    “用剑试试。”叶鸢说,“我去斩断这片天,你来撕开这片海,也许就能破出幻境了。”


    颜思昭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挥剑。


    天崩海裂,幻象破灭,万物开始以海天相交处为界,各自回旋倒转,坍缩为两半世界。


    叶鸢与颜思昭分别所在的半侧世界中,华霖与辛竹一生的记忆正在飞快地掠过。


    华霖出身大族,父母手足皆为修士,年幼时就拜入仙门,一路顺遂,直至在某次狩猎灵兽时遇见了辛竹。


    辛竹生于寒微,亲人在仙祸中死了个干净,一名魔修收养了她,却拿她试验各种术法邪药,辛竹极其顽强地生存和长大,在十几岁时伺机杀死魔修,卷跑细软当了散修,在某次狩猎灵兽时遇见了华霖。


    辛竹与华霖天壤之别的人生在这一瞬产生了交集,他们在这次狩猎中误入魔潮,几乎丢掉性命,又联手突破重围,至此,他们结识了彼此,并渐渐成为至交好友,在对方往后的人生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后来,他们遇见重伤的葛仲兰,并目睹了他的死亡,两人设法将他复活,这使他们被天道所忌惮,祂以心魔侵蚀二人心境,助长辛竹与华霖之间的分歧,终于让他们来到了不死不休的一战。


    但就连这一战也没有得出胜负,他们正如多年前误入魔潮一般踏入了“飞升”的陷阱,只是这次的两人不再那么幸运。


    “这分明是天道的离间,他们却至死都没能和解。”叶鸢偏过脸,对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剑君说道,“思昭,你说我们也会如此么?”


    颜思昭望着她的眼睛,默然不语。


    这时,一个女人的讥笑声从两人身后传来:“我看区区一场决战可没法解决你俩之间的千头万绪。”


    叶鸢转身看去,只见辛竹和华霖正站在缓缓毁灭的世界之中。


    华霖对她颔首致意:“你堪破了我与辛竹联手所造的幻境,我们再拿你们没有办法了,还劳烦两位把我们最后剩下的这一点神魂毁个干净,这次请务必一点残余都不要留下。”


    叶鸢向华霖点点头,又冲辛竹问道:“你们呢,你们现在和好了吗?”


    “当然了,我们现在只是两片被仇敌利用的倒霉残魂,又什么不能释怀的道理?”辛竹笑道,“至于两位,若要解开心结,我看干脆不要做怨侣,也改做挚友罢。”


    叶鸢睁大眼睛,转头看向颜思昭,剑君注意到她的目光,面上浮起薄怒,冷声道:“不准。”


    “你看,他不愿和我做挚友。”


    叶鸢说完,敛去笑容,肃然举剑。


    “如此,我便送两位最后一程了。”


    辛竹的残魂静待着迟来的破灭时刻,在被剑光笼罩的时候,她感到华霖握住了她的手,正如他们生前许多次的互相扶持一样坦荡亲近,却无关私情。


    她的形体被毁灭了,失去桎梏以后,辛竹的灵魂重获自由,再次变得无比轻盈,在强光之中,似乎有一只青蝶停驻于她的肩头。


    “原来是你来了。”辛竹笑着对那蝴蝶说道,“你怎么还在等我?从此之后,你就……”


    她的残魂被剑风荡尽,但青蝶已听见她所说的话,它在辛竹消散之处盘旋片刻,然后也渐渐隐去身影。


    最后,幻境中只剩下了叶鸢与颜思昭。


    叶鸢望着他,思考着要与他说些什么,她想问东明山如何了,想问师兄师姐和其他门人的近况,也很想问问对方身处何方,怎么会和辛竹有了一战……许多念头堆积在心中,反而让她迟迟没有开口,后来竟是颜思昭先说了话。


    “我的剑无法再破开虚空了。”他说,“所以,我是御剑而来的。”


    颜思昭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要我亲眼去见无边世界,但我一心只想寻你,因此惟有一件事令我生出感触——亲自走过时,我才发觉,这人间的确比我以为的要广阔得多了。”


    “我说得没错吧。”叶鸢不禁笑了,“既然已经知晓了世界之大,你还要与我纠缠不休吗?”


    剑君无言,但叶鸢读出了他的答案。


    “好吧。”她说,“如果你能猜到我要去哪里的话,你就来找我吧。”


    ####


    脱出幻境以后,大船和假华霖都消散了,叶鸢不再受到阻碍,继续赶路,很快就找到了洛书岛。


    但在看到洛书岛的瞬间,叶鸢的心就沉了下去。


    不是魔物,她并没有看到魔物围攻的情形,恰恰相反,在洛书岛的周围看不见一只魔物。


    洛书岛的异象比那更加离奇,原本的沙岸绿树已消失不见,在气候湿热的澹洲,它竟完全被霜雪覆盖,变成了矗立在荒海上的一座雪山。


    叶鸢踏上洛书岛,削开冰雪,冰雪覆盖之下遍地横陈着魔物的尸首,看来它在变作雪山之前,确实曾有大量魔物登岸袭击,但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清理积雪,一边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渐渐地,她开始在魔物之中发现零星几具青巽门人的尸首,这些弟子都是在与魔物的激战中而死。


    她继续深入,魔物的痕迹在继续增多,终于在靠近洛书岛中心地带的位置,叶鸢发现了一座由魔物堆积而成的环形尸墙。


    此处魔气的浓度已然高到令魔物尸首都不易解离,叶鸢不得不在其上切出一个入口,她穿越这面令人悚然的墙,呈现在面前的另一座硕大的坟墓。


    青巽门人的坟墓。


    她们每一个都手持武器,结成一面强韧的法阵,她们的确阻挠了魔物继续深入,直至她们成为一尊尊屹立在阵点处的冰雪雕像。


    叶鸢缓慢地穿过法阵,扫过每一尊冰雕手中的刀兵,终于,她在阵眼处认出了凝澜仙子的剑。


    不等她抬起头去确认那尊雕塑的面孔,泪水已经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它们打在雪上,那团雪竟然动了动,扑簌地抖落冰屑。


    叶鸢立即扑上去挖开了那团雪,被埋在其中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修,叶鸢认得她,那是被她救出南昼城的小姑娘季莼。


    季莼也认出了叶鸢,她应当是觉得欣喜的,却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但她没有流泪,季莼已经虚弱到无法流泪了。


    “叶鸢……叶鸢……”她颤抖着说,睫毛上凝结着冰霜,“青巽两百六十三名门人,无一人不战而逃……师尊和师姐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没有让任何一匹魔物逃出剑阵,只是、只是……”


    叶鸢脱下外袍将她包住,将她搂在怀中,运起灵气试图温暖对方的身体:“我知道,季莼,别说了,不要浪费体力。”


    “我太弱小了……我派不上用场……最后还要师尊把我护在身后……”怀中季莼的战栗更加明显,她的声音十分细弱,听上去却与嚎哭没有两样,“叶鸢,你说……我能算是和大家一同战死了么?”


    叶鸢陡然一惊,将她放开,这才察觉季莼腰部以下已被冻结,那坚冰继续向上攀爬,很快将季莼完全封存其中。


    叶鸢用了很多办法去融解坚冰,却始终没能奏效。


    然而,她在那冰雪之中嗅到了魔物的气息。


    某匹无比强大的魔物役使着这些冰雪,它似乎就在附近。


    叶鸢在被冻结的季莼身前静立半晌,怒意勃发的剑气无风而起,汹涌地将她包裹,她御剑飞向高处,搜寻着那匹魔物的踪影。


    似乎对她的悲恸有所感应,在那之后不久,荒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口旋涡,旋涡不断扩大,很快搅动起整片海面的狂风巨浪。


    之后,一匹魔物破出海面。


    那是一条身覆冰霜的青色巨龙。


    此时,天际浮现一道白痕,有另一名剑修乘风而来。


    叶鸢不用看他,她已从剑气中知道了那人是谁。


    她等着那人走到身边来,与她一样抬起剑尖。


    第77章 如梦初醒 人间正面临着魔龙之灾,而她……


    两剑并出时, 海沸江翻,雷霆大动, 剑气劈开荒海时也将冰霜巨龙齐腰斩断,但无论将它撕碎几次,它总能再次苏生复原。


    “我看清楚了。”


    叶鸢一面穿梭在巨浪中与青龙缠斗,一面对颜思昭传音道。


    “每次我们斩去青龙的肢体,便有荒海中的魔物涌上前被它吸收,魔气再度更生为血肉……”


    她避开一记重重的尾击,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所以我看,我们不如设法把青龙引到空中, 它脱离荒海后就无法快速吸纳魔气,也许我们有机会将其一举消灭。”


    剑君言简意赅地回应道:好。


    于是叶鸢绕回龙首处, 两枚硕大的龙睛紧紧锁定她渺小的身躯, 叶鸢冷不丁地抽剑砍断它的长须, 随即转身逃向上空。


    被激怒的青龙追在叶鸢身后, 不自觉地吃水愈浅, 终于有一瞬脱离了水面。


    它在这时冷静了下来, 打算旋身回到海中, 不料颜思昭已刺中它的腹部, 剑风竟将这条巨龙擎起,卷上了高空。


    局势似乎开始倾向向两名剑修了, 而恰在此时, 天空中突然降下几道金色的雷光。


    它并非自然天象, 这些雷电是冲着自己与剑君来的。


    于是叶鸢立刻意识到,这是劫雷。


    是天道出手了。


    轰鸣的雷光越来越凶狠与密集,它们撕掉了“登仙”的假相, 如同无数尖矛构成的骤雨般将两人包围。


    叶鸢大喊道,甚至忘了要使用传音法术:“思昭!我们得尽快!”


    他们在并肩作战时总是能迅速地领会对方的心念一动,狂风或许吹散了叶鸢的声音,但是剑君已完全理解了叶鸢的意图。


    下一秒,由狂暴剑气织就的密网嵌进青龙的身体,将它切作碎块,随后又一阵剑风袭来,将碎块彻底碾作齑粉。


    这条强大无匹的魔物终于被战胜了,但出乎叶鸢意料的是,侵蚀世界的脚步并没有就此被延缓。


    海水激荡起来,第二条、第三条……第几百条龙形魔物钻出水面,它们并未攻击两名剑修,而是彼此吞噬,融合成更大、更扭曲的魔物,不过几息,荒海中的魔物结合成了一座无比巨大和臃肿的肉山。


    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下一个敌人吗?这会是他们要击败的最后一个敌人吗?


    在叶鸢心中浮现这个疑问时,这座魔山自爆了。


    它的身体里迸发出无尽的寒流,一瞬便向整个人间侵袭而去。


    叶鸢试图以剑抵挡,但劫雷的干扰让她无法全力以赴,在快要被卷入霜风时,一条黑色巨龙破海而出,将他们衔入口中。


    黑色巨龙在霜风中撕开一条通道,背向而驰。


    不知过了多久,霜蚀终于止歇,精疲力竭的黑龙才得以减慢速度,缓缓降落在陆地上。


    黑龙张开嘴,用龙须将被他所庇护的两名剑修轻柔地放在陆地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叶鸢一重见天日就看见巨龙闭眼,当即冲到他身边,连连拍打结了厚霜的黑色细鳞:“小云!小云!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快醒醒!”


    “别扰他。”颜思昭轻轻扯开叶鸢,“只是伤重未愈,又疲倦太过。”


    “你那时没有杀他?”叶鸢终于放了心,抬头看他,破涕为笑,“你真好!”


    颜思昭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有点想要生气,又仿佛实在无法对这样的面孔提起气来,只是别扭地说了一句:“那一战是我胜了。”


    云不期在这时变回了人身,痛哼了一声,叶鸢连忙接住他的身体,却看见泪痕划过他的脸颊。


    “小云,怎么了?”叶鸢问他,“我先送你回东明山养伤……”


    “没有东明山了。”云不期说,“人间已经不复存在了。”


    叶鸢缓缓低下头,忽然发觉自己脚下的不是土地,而是雪面。


    她动作轻柔地令云不期平躺下来,自己站起身,飞向空中,眺望四下。


    触目可见的只有冰雪,群山银白,万籁俱寂,连大荒海也被冰封,再也没有魔物与人迹。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凄怆击中了叶鸢,这荒芜令她感到难以呼吸,她沉寂半晌,接着张开天目,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这世间的平衡已然完全坍塌,魔气充溢着整片空间,除此之外还有死灵,无数的新死的魂灵在人间滞留、游荡和恸哭,他们的□□被冻结在猝不及防的寒霜中,灵魂沦为天外怪物的食粮,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更彻底、更屈辱的破灭。


    不,我绝不能让祂如愿。


    这个念头生发之时,她的天目产生了某种异变,它们倏尔被叶鸢的强烈愿望所触发,疯狂地消耗起宿主体内的灵气。


    与此同时,某种由天目所连接的通道被启动了,人间的魂灵受她吸引而来,形成一阵无风的巨大龙卷,被吸纳入她的眼中。


    叶鸢的眼睛看到了每一张认识或不认识的曾存活过的脸孔,叶鸢的耳朵听到每一个痛苦、愤怒和不甘的声音,到最后,她隐约感觉到师兄与师姐的灵魂抚过自己的发丝,发出哀悯的叹息。


    血泪从她的眼中淌出,她的天目承载了过多的灵魂,已无法视物了。


    “都到了此刻,你还想救他们所有人么?”


    这时,苍舒的声音响在叶鸢的耳边。


    “可是,不仅是世间的其他人,连你也不得不死,在此地的生息绝灭之前,天道是不会愿意降临的。”


    叶鸢没有回答,但她仍然紧握着她的剑。


    苍舒到近前来了,叶鸢感到他的手指温柔地轻触自己的脸庞,似乎是想要将这张面容也铭刻在心中,然后,那指尖来到了叶鸢额前。


    “我不会假手他人。”他说,“死亡也可以是毫无痛楚的,我向你保证……”


    然而,叶鸢忽然抬起了脸,即使她的视线已经无法聚焦在他的面孔上,但那双眼中依然看不出有要束手就擒的意思:“你是说,祂会降临?”


    她极其敏捷地捉住了苍舒隐的手:“然后呢?我们要如何杀死祂?”


    “用剑。”苍舒笑道,“祂一降临此处,就化作了和你我相同的肉身,到了那时,杀死祂与杀死任何一匹魔物没有不同。所以,我必须先杀死所有人,创造使祂降临的条件……”


    “你先不必杀我。”叶鸢冷静道,“思昭和小云呢,他们被你用结界困在了别处?”


    苍舒回答:“他们被我阻隔在外面,正在劈斩结界……真难对付。”


    “你放他们进来,我有话要说。”


    苍舒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虑。


    叶鸢不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顿时发力向他扑去:“帮帮我,小师兄!”


    虽然嘴上说着祈求的话,但她的动作凶狠得好像一头母豹,苍舒隐被撞倒,被从云端摔打到地上,被她的双手狠狠扼住脖颈,头脑好像缺氧似地目眩神迷,心里只觉得对这样的小师妹真是爱得快要发疯。


    “我是很清楚自己不能答应你的,毕竟我筹谋了这么久,实在不应该再增加其他变数了。”他心乱如麻地说,“但我现在不知道如何拒绝你,我根本是被你魇住了!所以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小鸟,让我看看你的办法能不能奏效,否则,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他的话音刚落,围绕着两人的结界被解除,不等另外两人追来,苍舒隐先逃跑似地躲开,藏到别处去抚平自己心中的狂澜了。


    “算了,奏效就行。”叶鸢嘀咕着爬起身来。


    她屏息感受着向她御剑飞来的两人带起的风的区别,然后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对方似乎很意外叶鸢捉住的会是自己,他在愣了一会后惊声问道:“你的眼睛……?!”


    “说来话长,我们先不提这个。”叶鸢快速说道,“小云,把我们带去龙冢吧,待在那里天道就无法找到我们,等祂降临之时,我们再从龙冢里出来杀祂。”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云不期就如过去的许多次那样无条件地相信了她的决断。


    他说:“好,我们去龙冢。”


    接下来的事情叶鸢是看不见的,她只能从感知中大体推断出,云不期以自身龙的血脉呼唤了龙冢,那龙冢从深海破冰而出,然后有人把她抱起(这人八成是颜思昭),无比迅疾地跃入了龙冢之中,随后龙冢重新将他们带回海渊之中。


    在隔绝了天外视线的龙冢之中,叶鸢静静地等待着时机,在等待之中,另一种有别于物质世界的景象呈现在她面前:她看见折断的灵轨和稀疏的灵流,魔气则四处横流,蛛网般将星球包裹。


    在人间陷于蛛丝之中动弹不得时,那只磅礴的、狡诈的大蜘蛛终于从宇外爬来了,祂的躯体是一团炙热的火球,在未抵达之前就让此间感到了灼烫的痛楚。


    “我们不能等祂完全降临。”叶鸢突然说道,“祂单是靠近,就会将大地和海洋毁灭的。”


    说罢,叶鸢就要执剑而出,但云不期拉住了她。


    他说:“龙的躯体要更加强韧,我带你们过去。但是只能有一剑的时间,否则,我们也无法再返回地面。”


    “好。”叶鸢点点头,拽住另一人的手,“思昭,这一剑必须是我们全力以赴的一剑,你知晓了吗?”


    颜思昭反握住她的手,叶鸢想,这就是他的承诺了。


    片刻之后,黑色巨龙离开了龙冢,它长驱直向天外的光团,高温烤化了它背上的寒霜,又使它的鳞甲变得滚烫焦蜷,在抵达龙躯所能忍受的极致之处时,两名剑修从它口中跃出,然后挥出了一剑。


    在这终极一剑中,叶鸢的心神完全地沉寂了下来,她将自己走过的道路、亲历的悲欢,将使她成为她的过往都灌注在这一剑中,那些复杂、纷繁、难以言说的一切聚结在一起,竟然重归于澄净与纯粹,到最后,这一剑终于成了一剑。


    她在这一刻证明了自己的“道”。


    直至手中的龙骨剑因过分澎湃、锋锐而纯净的剑意分崩离析,叶鸢才能确信自己已经抵达了这一剑。


    此时,颜思昭也完成了他的一剑。


    他的剑一直是锋芒毕露的,但唯有这一次,他的剑意变得辽阔而广博,它因此得以与叶鸢的剑意交融,令其成百上千倍地延展而去,最终触及了降临于世的天外邪物。


    祂被击中的瞬息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放慢侵蚀的步伐,随着祂的肢体开始一寸寸裂解,火球般的怪物发出痛呼和嘶唳,黑龙在这震雷般的响动与火雨中吞入同伴,折身冲向海面。


    在龙腹中,叶鸢仍然用那双盲眼凝视着剧变的灵质世界,她看见“天道”渐渐归于毁灭,但在那四分五裂的躯体中,似乎钻出了某种更小、更灵巧的东西,若要形容的话,她觉得那东西似乎像是祂的灵魂。


    祂的灵魂脱出臃肿躯体的束缚,头也不回地逃往天外。


    叶鸢下意识地想要执剑去追,但她空握了一下右手,才想起龙骨剑已在刚才的一剑中毁坏。


    此刻,一只青蝶从她的瞳仁中翩然而出,渐渐平铺作薄薄一片青色的书生剪影。


    叶鸢惊讶道:“葛仲兰?”


    “没错,是我。”那青色剪影回答道,“托你之福,我总算可以安心赴死了。但念在你对我有恩的份上,我有一些你也许感兴趣的事要告诉你。”


    叶鸢说:“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要怎么做才能将祂杀灭干净?”


    “我正要说呢。”葛仲兰嗔怪了一声,“那东西的构成其实和修士很像,是肉灵一体,祂的肉身已在此界被你们消灭了,而灵魂的去处也在你所知的地方。”


    叶鸢恍然大悟:“你是说,冥想境?可祂已经逃走了,我要怎么才能进入祂的冥想境呢?”


    葛仲兰则说道:“祂大意遗留在此处的碎片就可以送你去。”


    “碎片,哪里有祂的碎片?”


    “你忘了么,为了监视人间,祂会在修士的冥想境里投入心魔,那心魔就是祂的碎片。”青色剪影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纵然当下几乎所有修士都已死去,但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位么,更恰好的是,他的冥想境中就残留着一只心魔。”


    叶鸢瞪圆了眼睛。


    是了,颜思昭,在颜思昭的冥想境中一直有一只未被消灭的心魔。


    “你去他的冥想境中找到碎片,然后突破阻碍,强行侵入祂的冥想境,如此便能找到祂了。”葛仲兰提醒道,“但祂势必做垂死挣扎,此去一定会有艰险,还望你多加小心。”


    “我也去。”


    另一道声音插入了他们的对话之中,是剑君本人。


    他说:“这是我自己的冥想境,我比你更容易找到祂。”


    “……”


    叶鸢抬起头,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好。”


    #####


    叶鸢在朝宁山醒来。


    她似乎刚刚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只是当她睁开眼睛的一刻,梦中的一切就消散了,而她渐渐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正要去做何事。


    人间正面临着魔龙之灾,而她今日要去铸成一把叫做却邪的剑。


    用她自己的心头血。


    由她的剑君夫君来取。


    第78章 春日将近 这便是最后了吗?


    叶鸢漫步在朝宁山中, 穿过小径,驻足在凤凰花树下。


    她的视线穿过一簇簇烟霞般的火红花朵, 投注向晴空下的朝宁山风色,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真奇怪啊,人间已因这魔龙之灾遍布凄风苦雨,这里看起来却如此安稳平静。”


    颜思昭一定费了很多周折才打造出了这片被结界隔绝出的世外桃源,纵然人间被灾患摧毁,或许此隅也会是最后才被吞没的净土。


    “笨思昭。”叶鸢在树荫下嘀嘀咕咕,“世间都没了,难道我们两个还能独活……”


    虽然这样说,但她并非不为对方的心意所感动, 也并非对朝宁山毫无留念。


    所以叶鸢才要在最后好好地再看朝宁山一眼,当做是对它的告别。


    可她同时也很清楚, 道别实在不该拖得太长, 这样不过是徒增不舍罢了。


    ——更何况, 剑君也快回来了。


    叶鸢运起术法, 在朝宁山中大作破坏, 毁坏了木屋、小园和山径, 她很小心地没有用剑, 以防被道侣认出自己的剑气。


    不消片刻, 朝宁山如同魔物过境,再看不出原先安宁的样子, 而这正是叶鸢的目的。


    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零落, 又很快收回目光来, 她丢下腰间的剑,又取下发钗抛在委顿在地的长剑旁,那长剑与发钗泛起微光, 变作一名躺在血泊中女子的形貌,那正是叶鸢的面容。


    而在剑钗所化的女子尸首旁,真正的叶鸢的外貌也在发生变化,她手生利爪,头突锐角,身被毛鳞,完全变成了魔物的模样。


    此时,朝宁山外的结界发生了波动,叶鸢知道,这场蓄谋已久的骗局已到拉开序幕的时刻了。


    正如她的设想,回到朝宁山的颜思昭因为山中的狼藉大为动摇,他匆匆赶到小屋,更是被面前的血腥景象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悲痛和狂怒令他的剑更加锐不可当,叶鸢所化的魔物不出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被颜思昭所持的却邪一剑穿心。


    被刺穿心脏的痛楚袭来的同时,对死亡的恐惧一瞬攫住了叶鸢,但她同时也感到欣慰和安心,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几乎达成了,她一人的性命将会换来世间的百年安宁。


    垂死之际,叶鸢已维持不住化形之术,她从魔物变回本貌,颜思昭的神情由震惊渐渐堕入绝望,叶鸢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自己的残忍,就连她那颗空荡的心也滋生出了钝痛,颜思昭此刻会是什么感受呢?叶鸢无法得知。


    她也不敢得知。


    “对不起,思昭。”她继续残忍地说道,“可是我已经快死了,你就别再怪我,听听我的最后一个请求好吗?”


    她本想嘱咐他,却邪已铸成,有了诛魔之力,他以此剑去杀魔龙,就能终结魔龙之灾,还人间清平……


    “我不关心世间如何。”


    但她还没开口,颜思昭的声音却先响起了。


    “说到底,这世间无数,只有你与我有关,因此你就是人间的一切。叶鸢,我直至今日仍然这么想。”


    现在轮到叶鸢吃惊了,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颜思昭的面容。


    他神情中的愤怒、绝望和动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恨意与悲伤。


    “你现在倒把后来的事都忘了,是不是?那我便提醒你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他说。


    “我的确斩杀了魔龙,但你死去的人间对我再无意义。我将心魔放进冥想境,枯坐东明的百年间,我让今日的场景重演了成千上万次,好让这痛苦让我不至于忘记你。”


    “后来你终于回来了,我千方百计地将你找到,但你仍然不愿意在我身边停留。你又开始说那些保护人间的话了,你与我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你有整个人间,而我只有你。”


    “每每想到此处,我心中的恨意就愈演愈烈,在这恨意的驱使下,我用了很多办法想把你困在身边,但你还是一次次离开……而最后,你终究返回了此地。”


    叶鸢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但属于此间的意志束缚着她,她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


    颜思昭看着她,慢慢地露出笑来。


    “为了限制你的力量,心魔将你的神魂削弱,现在你已无法忤逆冥想境主人的意志。”颜思昭托起叶鸢的脸,“这便是心魔与我做的交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人间已几乎灭绝,你再也不必为他人烦忧,你留在这里,只有我和你。”


    他说的话可真可怕啊,但叶鸢不再挣扎,她回望颜思昭,一直从双眸看进心底。


    “这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情景,叶鸢,我几乎就要被心魔说服了。”霜色开始爬上青丝,身周的景象正如这些年的光阴一般在快速飞逝,颜思昭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就算被你憎恨也不要紧,彼此纠缠总好过再无关联。我以为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叶鸢,我忘了你我之间从来没有过公平。”


    “纵然你惯于欺骗,残忍无情,纵然你只有一颗空无一物的心……”


    “叶鸢,尽管如此,我仍然爱你。”


    他轻声说道。


    冥想境中的场景最终定格在了他们最后所见的,被冰封的荒海之上。


    “这一次,由你亲自带我去看你所不舍的人间,好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叶鸢所受的限制被尽数解除,她掠向苍穹,原本藏身那处的心魔竭力逃窜,但始终脱不出剑君的冥想境,很快便被叶鸢追上。


    叶鸢不需要剑了,她自己已成为了最锋利的剑,那只在百年中饮足了剑君日复一日痛楚的心魔被她无数次地斩为碎片,却始终没有为她打开天梯。


    正当她打算再撕碎对方一次时,青蝶蹁跹而出,停在她的肩头。


    “心魔没有神智,并非是它不愿为你开天梯,而是你身上还有未能满足的条件。”葛仲兰说道,“叶鸢,你怎么把自己的一魄弄丢了?不全的神魂是无法通过天梯的——你上哪去?”


    “我决定以身殉剑的时候,为了令自己不为这计划后悔,我取掉了那一魄,并把它藏了起来。”叶鸢一面走一面说道,“颜思昭说得不错,我从此就变得冷心冷情了,但他还有一事不知,那就是我到底把这一魄藏在了哪里……”


    说着,她走回了银发的剑君面前,抬眼重新看他。


    “我把那一魄藏进了你的冥想境中,任它随着你的梦境变幻为世间万物。”叶鸢说道,“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了,但是你能找到,颜思昭,它已陪伴你很长时间,只是你之前都不曾发觉而已。”


    她的话语令颜思昭陷入思索,他闭上眼,开始回忆这些年在冥想境中重演过的幻梦,并一一寻找其中是否存在某件与众不同的事物。


    他在重陵塔中找到一块石阶,在朝宁山中找到一根花枝,在剑湖中找到一柄断剑……最后,他的思绪来到当下,这里只剩下一片冻结的海。


    然而,颜思昭还是找到了那件特别之物。


    冰层下的一朵浪花忽而涌动起来,它打破了凝固的死寂,高高跃起,变成一团光芒,落入叶鸢怀中。


    一触及那光团,叶鸢立即明白这正是她摒弃的一魄。


    与过往的那次灾变不同,这次的叶鸢接纳了它,她的魂魄因此而重新完满,紧接着,心魔被她的强大所引诱,为她打开了天梯。


    这个时机已让叶鸢等待了太久,她终于穿越天梯,来到了天道面前。


    那东西能叫做是灵魂或是冥想境吗?


    展现在叶鸢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由数不清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熔炉。


    祂没有自己的梦,这里只有被天道毁灭的无穷世界的魂灵的哭号。


    发觉叶鸢的到来,意识世界中的“天道”开始挣扎顽抗,祂张开混沌的黑暗,向叶鸢反扑而去。


    那无边的污浊几乎要吞没叶鸢时,她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举起一根手指。


    宏大的剑意从她的指尖迸发,将这片黑暗爆破为齑粉,那怪物哀嚎着,却无法阻止自身的崩坏,被解放的魂灵重归寰宇,如同流星般从叶鸢身边划过,令她仿佛身披星河。


    叶鸢继续向前走去,她知道只剩最后一步了,她很快就能够为那天外的怪物带来终结的一击……


    “到这里就够了,阿鸢。”


    在步入混沌的核心之前,有人拦在了她的身前。


    苍舒隐转过身来,注视着她。


    “你已经为此间带来了超乎想象的结局。所以,就在这里止步吧。”


    “不,我必须前进。”叶鸢深吸一口气,“你要阻拦我去给祂最后一击吗?”


    “祂当然必须被终结在这里。”苍舒却说道,“可你知道吗,阿鸢,即使看起来已经如此孱弱,但祂毕竟是一种更高维度的生物,想要将祂彻底消灭并非易事。”


    叶鸢抬起指尖来,一束剑意划过苍舒的脸颊:“那你便教我该怎么做。”


    苍舒反倒莞尔一笑:“在那之前,恐怕我得先说完在妖洲没说完的故事。”


    叶鸢不禁一愣,然后大为光火。


    毁灭世界的罪魁祸首就在面前,你却要我先听故事?!


    她想要这样痛斥对方,但苍舒伸出手来,一种奇异而强大的暖流淌向叶鸢,缓缓修补着她在方才的一击中所耗损的力量。


    “不会让你等待太长时间的,最后听我说完这一回,好不好?”


    叶鸢感受着那股奇异的力量,心中忽然生出异样。


    “……不对。在冥想境中,魔境主不应有这样的权能。”她抬起头来,“你不是苍舒隐,你是谁?”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事,阿鸢。”苍舒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曾对你说过,曾有几名拜月教徒在妖洲举行祭仪,某种未知的存在回应了他们,于是降灵于胎,这便是我的诞生。”


    叶鸢捕捉到了他话语中令人关注之处:“未知的存在?这是何物?又与‘天道’有何关联?”


    “那‘未知的存在’,的确与‘天道’有相似之处。”苍舒说道,“譬如祂们都身处宇外,譬如祂们都有十分庞大的本相……再譬如,祂们都是更高维度的存在。”


    他忽而笑了一下:“说起来,我还是从你的话本中学会了‘维度’二字,它们用以形容那类事物的确十分贴切。”


    叶鸢诧异地追问道:“你是想说,你的本体是与‘天道’类似之物?”


    “是也不是。”苍舒耐心地向她解释,“那存在太过庞然,若祂真的降临,人间必将因此崩毁,但拜月教徒的祈祷的确令祂对地上产生了好奇,于是祂决定分出一缕意识,让它代自己去见见那个世界。”


    此时,二人所处的空间传来令人不安的震荡,苍舒向叶鸢走近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在被他碰触的时候,一层能量屏障将两人包围,将空间波动阻隔在外。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缕意识,小到若是再与祂相逢,恐怕刹那间就会被那巨大的灵魂吞没,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是谁。”


    苍舒停下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一生中有过多少凝视着叶鸢的时刻,但是,恐怕现在将是他作为“苍舒”,与叶鸢彼此靠近的最后一个宝贵片刻了。


    “我明明答应过你不会耗费太久的,但我却希望此刻能永远持续下去。”他不由得说道,“虽然你我不能将‘天道’彻底湮灭,但是‘那个存在’可以。幸运的是,祂的确回应了我的呼唤……”


    “你呢?”叶鸢问他,“在那之后,你会去哪里?”


    “我会回归于我的起源之地。”苍舒慢慢松开了手,“阿鸢,就像水滴汇入河流,枝叶朽于泥土,你知道,这算不上是死……”


    “那‘苍舒隐’呢?”叶鸢察觉了苍舒不着痕迹的回避,于是捉住了他的手臂,“从此之后,他便消失了吗?”


    苍舒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异常克制地轻轻抚动叶鸢的发丝,然后是她的眉眼。


    叶鸢躲也不躲,紧蹙眉头看着他。


    世人总认为魔境主心思难测,殊不知人类之心对于苍舒而言也一样难懂,但这样的他却在这一刻读懂了她的心。


    “你在为我感到悲伤。”苍舒隐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你是在意我的,你也在为我的离开而不舍,正如我此时的感觉一样,对吗?”


    他看起来真是高兴极了,高兴得若是让他去雪面上奔跑,他一定会跌好大一个跟头。


    叶鸢想到那个场景,也不由得笑了一下,但这笑意很快又被埋在了沉重的忧伤之下。


    “我听见刚才颜思昭说爱你,但说实话,我并不能确切地理解其中的含义。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但是,爱与喜欢又有什么分别?”他笑着说道,“但是阿鸢,就在此刻,我确信在‘苍舒隐’的一生中,最令我不舍的就是你,唯有你。”


    空间波动在这时穿透了屏障,叶鸢仰起脸,看见极远处已出现一轮极其硕大的亮影。


    在她分神时,苍舒推了她一把,叶鸢冷不防跌出屏障,重新想起自己来到此处的使命,于是她争分夺秒地飞身奔向“天道”的核心之处,在身周聚集起剑意。


    “所以我想,恐怕是为了与你相逢,我才降临于世的。”


    在出剑之前,叶鸢听见苍舒说道。


    “你说……这样终归能算得上是‘爱’吗?”


    “天道”的核心被叶鸢的剑意剖开,尘埃似的种子从中涌出,瞬息便飞往叶鸢无法触及之处。


    叶鸢猛地抬头,只见那些种子被卷入了银河之中,银河粼粼流淌的尽头逐渐浮现出一颗无比巨大的红色星球,种子流入缠绕在红色星球周围的雾霭,仿佛被送入星球的巨口,顷刻就被能量涡流碾碎为尘。


    宇宙重新归于静谧。


    这便是最后了吗?


    她转过身,想去问站在那里的苍舒隐。


    但是等她向背后望去,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但在无声之中,似乎有一阵星尘拂过她的发梢,对她说道:


    “是的,阿鸢,这便是结束了。”


    ####


    叶鸢在龙背上醒来。


    回到现实世界,她的眼睛仍然无法视物,于是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云不期回答道:“快要天亮了。”


    叶鸢“哦”了一声,随后又问道:“思昭呢?”


    “师尊先你一步醒来,他回到东明山去了。”


    “我们呢?我们也要回东明吗?”


    “我们暂且不回东明。”云不期说,“我们要去的是北辰洲,据师尊说,太泽山的鸿轩尊者正在那里等候你。”


    叶鸢点点头,没有再问。


    她爬起身来,盘腿而坐,风掠过她的脸颊,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抓住其中的一束。


    风自然没有被她捉住,但暖融融的触感仍留在她的掌心。


    “天气好像变暖了,是不是?”


    “嗯。”伤痕累累的黑龙平静地说道,“也许是春天要来了。”


    他们很快抵达了太泽山,鸿轩尊者的残魂果然在那里等候着他们的来访。


    “叶鸢,你走上前来。”


    叶鸢依言攀上了高台,鸿轩尊者用无形体的指头戳了戳她的眼珠,嘟囔道:“真够沉的,亏你的眼睛装得下整个人间的魂魄……唔,摸起来感觉状态还不错,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叶鸢忍不住问道:“尊者此举何意呀?”


    “这个待会再讲。”鸿轩尊者却说道,“我得先告诉你,今日以后,你就不会再有天目了。”


    “为什么?”


    “因为真炁天目本就是为了应对天道而生,既然天道已死,自然也不再需要天目了。”


    “哦。”叶鸢说,“那我从此便瞎了吗?”


    “当然不是。”鸿轩尊者乐道,“不过是从此你的双眼和其他人再没什么不同罢了……好了,你闭上眼睛,踏着石阶继续往上走吧,记得走到最高处再睁开眼——喂,那边的龙小子!不准帮她,这段路必须由她自己走完才行。”


    其实在叶鸢的印象中,鸿轩尊者所在的高台已是北辰洲最高处,她不记得还有什么向上的石阶,但她依然迈出了第一步。


    她的脚落到了实处,可见只要迈开腿,脚下总是会有阶梯的。


    于是叶鸢又踏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不知走了多久,她听见鸿轩尊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到此处,无论是你的剑,还是你的道,都已磨炼到了极致……不过,极致也未必就是终点。”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不过,若是你再向上走一级石阶,倒是确实抵达太泽山的最高处了”


    他的声音散去了,叶鸢又勉力走上一级,然后睁开了眼睛——


    无数的魂魄从她的双眼中流淌而出,重新洒向人间,他们飘摇向大地各处之时,第一道曦光也映入了叶鸢的眼帘。


    “天亮了。”


    她对自己说道。


    暖风吹拂大地,冰雪消融,在人类醒来之前,是一粒埋藏在冻土中的种子最先嗅到了和煦的气息。


    人间正在复苏。


    又一个春天将要到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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