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熔炉星球 我送你亲眼去看世间万物的下……
叶鸢睁开眼, 第一反应是伸手提剑立刻去把暗算自己的葛仲兰就地削死,不想刚一动作, 肢体就传来剧痛。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躯体,竟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动弹,连眼前都蒙蒙一片。
“华霖,他醒了。”
一个女声响起,接着有只手揭去了盖在叶鸢脸上的薄布,忽然落在脸上的光线让叶鸢下意识闭上了眼。
等她适应了明亮的环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女子闪烁着好奇光彩的圆圆杏眼。
“我见过你。”叶鸢在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见过这张面孔,因而惊声道,“你是无恒邪尊!”
那女子的圆眼睛眨了眨:“不是邪尊是仙尊。小子, 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名为辛竹,但你得唤我无恒仙尊。”
无恒邪尊——仙尊话音刚落, 叶鸢耳边灵敏地捕捉到一阵娑娑足音, 似乎有什么人走到了自己身边。
“是不是有人来了?不会是华霖仙君吧?”叶鸢一面大声问道, 一面像只跌倒的大乌龟般费劲巴拉地试图翻身向左边, “可我怎么看不见你?”
“倒是记得我的名号。”
那人笑道, 低下身来, 伸手帮了叶鸢一把, 将她的脸托向左边。一张温润出尘的面孔出现在叶鸢狭窄的视野中, 确实是她在千年前的飞升场景里见过的慈清宗医仙。
“你左边的眼珠伤得厉害,实在留不得, 我便帮你取掉了。”
华霖仙君以单手施术, 叶鸢浑身火烧般的痛楚顿时减轻大半。接着, 华霖仙君以法诀令叶鸢的躯体漂浮起来,仔细检查着她的伤势。
“你丢了一只手,一条腿, 肚子里的脏器也少了一半,兼之严重的灼伤。”触及叶鸢的目光,华霖仙君舒展开皱起的眉宇,“但我已施慈清诀为你吊命,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事。”
事情发展到这里,叶鸢也已经大致明白了情况。
看来她的确中了葛仲兰的暗算,现下被困进了他的冥想境。此刻发生的一切恐怕都来自葛仲兰的记忆,而叶鸢所扮演的角色,大约就是葛仲兰本人。
“丢了一两条肠子没什么要紧,慈清诀运转五周天便能慢慢长回来,手啊脚啊、眼珠子啊,辛竹也能给你做出一模一样的安回去。”华霖仙君宽慰道,“只要熬过今夜就不会有事,知道了吗,小子?”
叶鸢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不客气道:“我不是小子,我是个姑娘。”
此言一出,身前的两人果然愣住。
冥想境往往袒露出其主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在冥想境中手撕剧本的行为有导致修士神魂受创的风险——但葛仲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管他的冥想境怎么样!
叶鸢有意直接捣毁此处场景,脱出冥想境直接去找葛仲兰问个明白。但转念一想,她又的确对早已飞升的华霖仙君、无恒邪尊怀有好奇,何况这也不失为一个了解葛仲兰神秘来历的好机会……在这片刻的走神中,辛竹的神态已恢复如常,甚至转而带上几分兴味。
“如果你想要做女孩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日后被世人当做魔头的圆眼睛女修兴奋地在叶鸢肚子上比比划划,“我只消把这儿、这儿划开,置入……咦,不可不可,我得先拆换一副盆骨……”
见对方愈发兴起,叶鸢礼貌拒绝道:“多谢仙长,不劳费心了。”
华霖仙君也说:“先等这小子……小姑娘活过今夜吧。”
辛竹瘪瘪嘴,不说话了。华霖仙君将叶鸢平置在开阔洁净处,两人在她几步外生起篝火来。
修士自然不需要凡火来御寒,此处需要这团火焰取暖的唯有动弹不得的叶鸢罢了。叶鸢不禁觉得这幅情景十分奇异,于是开口问道:“我从哪儿来?怎么遇见了你们?又怎么沦落成了这幅样子?”
“你的脑袋也摔坏了吗?”辛竹好奇地盯着叶鸢的脑门看,蠢蠢欲动地伸出手,“让我看看——”
“脑子的病以后治也不迟。”华霖拨开辛竹要拆人天灵盖的贼手,转过脸对叶鸢和蔼道,“你的镇子遭了仙难,又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我与辛竹偶然途径时,只剩你一人还活着。”
叶鸢问:“什么是仙难?”
辛竹百无聊赖地拿树枝戳着火堆,随口回答道:“就是倒霉催地受修士斗法殃及。那些修士一打起架来,哪里会在乎凡人的死活呢。”
叶鸢忍不住笑起来,又因牵动伤口龇牙咧嘴:“华霖仙君就算了,这么说来你也和‘那些修士’不一样,十分在乎凡人的死活喽?”
“倒也不是十分在乎。”辛竹想了想,“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未免太浪费了。”
“浪费?”
辛竹用树枝在地上画起来:“我这样跟你说罢。”
未来魔头其实很会画画,寥寥几笔就在地上勾勒出了两个生动的小人。
“这是修士。”她在一个小人腹中画了一大团火,“修士以道体淬炼灵气,又以神魂蕴养冥想境——而这个是凡人,凡人没有打通经脉的资质,因此无法练气入道。但鲜有人知的是,其实凡人也有冥想境。”
她在另一个小人腹中画出一小簇火苗。
“冥想境寄托于神魂,由宿主的情感记忆生成。因此按理来说,只要是具有神魂和灵识的生物,都有冥想境。”
这是叶鸢所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事情,此刻由辛竹点破,仿佛一排巨浪迎面拍来,将叶鸢打得一个跟头,摔掉了原先头脑里的阻塞。
但她心中仍有疑问。
叶鸢疑惑道:“可为何从来只有人见过修士的冥想境,却不曾见过凡人的冥想境?”
“在沙地里拣出一枚贝壳是容易的,若让你拣出一粒沙子呢?”辛竹回答,“更何况,修士的神魂经过修炼,犹如火团,还没靠近凡人的冥想境,就将其毁去了。”
叶鸢眨眨眼睛:“此节我已听明白了,那你所说的‘浪费’又是何意?”
“此间的修士都实在自大。”辛竹却说,“他们总认为自己入了道便与众不同,万物众生都任由自身取用……咳,其实我也这样想,但那些蠢货不具慧眼,见到沙砾,自以为没有用处,随手就舍弃了,殊不知无数沙砾汇聚起来,也有移山填海之能。”
“我听明白了。”叶鸢笑道,“你不在乎凡人本身如何,但相信他们具有无穷潜力。”
“正是如此!修士有冥想境,凡人也有冥想境,既然修士有能,凡人自然不会无能——小姑娘,你比许多听不懂话的修士都聪明。”辛竹的眼睛亮了起来,“天生万物,必定各有用处,我忙碌了好几百年,也没能辨明芸芸中千万分之一,所以我要长久地活在这人间才行,至少得千千万万年……我与你颇为投缘,如果你活得下去,不如就来当我的弟子吧!”
“当辛竹的弟子恐怕不免要吃点苦头,你不用受她胁迫。”不等叶鸢回答,华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慈清宗也是不错的去处,而且我有几个弟子很会和孩子玩儿,你肯定喜欢。”
辛竹立刻高高撅起嘴:“你听他扯谎呢,他那几个弟子和他一个德性,见到疑难杂症就眼冒绿光,你可得当心哪日睡得好好地,就被慈清宗拖去琉璃堂里给开膛破肚了……”
此时月亮已高悬中天,叶鸢渐渐生出倦意,在睡意朦胧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人说着话:“慈清诀当真难那么练吗?”
“一点儿不难,背一背口诀就能学到第三重的。”
“两位如此熟稔,难不成是道侣?”
“哼,绝对不是。”
“万万不是。”
“那你们就是好朋友了,可是后来你们怎么会……”
凡人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归于寂静。
辛竹探了探那孩子的鼻息,对同伴说道:“她死了。”
华霖脸上笑容淡去,他微微点头表示已知晓,将右手放在尸体的胸膛上。
他这样做并非是要藉此表达哀思。华霖解开裹在尸体上的破布,露出遮盖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并指为刀,无比流畅精准地剖开尸体的皮肉,将胸腔完全打开。
华霖观察着其中因灼烧惨不忍睹的脏器,流露出悲色:“真是恶毒至极的术法,脏器长一寸,火烧便进一分,这孩子饱受煎熬,又不得速死,最终才死于衰竭……这是我的过错。”
“我答应了要收这孩子做徒弟的。”辛竹的语气十分平静,“华霖,你且留住她的神魂。”
“留住神魂又有什么用?”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华霖,而是叶鸢。
在记忆中的“葛仲兰”死后,她脱离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此刻正以灵体的状态蹲在华霖身边看他的解剖现场。
尽管辛竹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叶鸢仍自顾自地说着:“长期游荡在人间的神魂迟早会被消磨掉灵识,最终也要化归为天地间的灵气,所以唯有早点投入轮回渊……”
华霖也出声道:“辛竹。”
“你不会也要和我说生死有命的废话吧?”辛竹并不抬头,只是取出自己的百宝囊,将双手探进囊中,“若真如此,你就不是我的好友了,不妨走得远些,不要打扰我做事。”
辛竹一面说着,一面两手发力,竟从百宝囊中拖出一个人来!
不对,这不是人。
叶鸢的神魂像片叶子那样飘转过去,贴近细细打量后,得出了结论。
这是一具人偶。
辛竹接连不断地拖出一具具精妙绝伦的人偶,令它们仰卧在凡人孩童的尸首旁。
这些人偶有老有少,姿容之逼真,几乎能令人感受到鼻息。
叶鸢的目光被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孔所吸引,而华霖却望着辛竹,无奈似地摇了摇头。
“我以医立道,正是因为我也不信天有定数。”华霖说,“辛竹,我来助你。”
言罢,他施起慈清法诀。
这是一个叶鸢前所未见的复杂术法,她情不自禁地打开天目,以双眼跟随着灵气在法诀中的流转。
叶鸢看过千年后慈清宗的最后一个传承者阮芸施慈清诀,此时再见到华霖仙君施慈清诀,才发觉其间悬殊,宛如一粟沧海……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这汪洋般的甘霖奔涌向后世,竟然只剩下了垂死的水滴。
但在当下的一瞬,来自慈清诀的玄妙之力依然不容置疑。
广袤的灵流有力地裹住叶鸢的神魂,将强大而慈爱的力量注入其中,叶鸢的神魂化作华霖掌中凝实的一团白光,华霖接着将这团白光递给辛竹。
辛竹以双手捧过这团神魂,送入一具美貌女性人偶的神台处。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了。”被装进人偶的叶鸢产生了仿佛被硬生生塞进箱子的不适感,本能地挣扎起来,“但这只是白费功夫,人偶毕竟只是死物……”
辛竹听不见叶鸢的话,但她看见白光剧烈闪烁,那具少女人偶很快自胸口出现裂纹,眨眼间就碎成齑粉。她紧抿着唇,一次又一次地将光团放进不同的人偶体内,却没有一具人偶能够真正容纳这团新死的神魂。
狂怒陡然席卷了辛竹,但她的头脑并没有就此被愤怒蒙蔽,作为当世顶尖修士的辛竹凭借她的敏锐双眼穿透了这熊熊烈火,看到的是在这天道之下,不可僭越的边界。
她感到心中的怒火烧得更加炽烈,但她的头脑却愈发冷静明晰起来。
“即使人偶的构造与人体别无二致,也无法令神魂复生,或许是因为经脉、气穴与神台都不是它的归处。”辛竹低声自语着,“那么神魂的归处是哪儿?对了,神魂的归处应当是——”
她猛地抬起头来:“华霖!”
不等她唤第二声,华霖已经提步走到了她身边,如以往那样微微低身,作倾听之姿。这是他们作为老友的默契。
“华霖,我需要你助我护住这孩子的神魂,令它在我施术时不至于溃散。”
“辛竹,你想怎样做?”
“我要将这神魂送往它该去的地方。”
辛竹拢住白光,身周灵气受到牵引,缓缓形成一处涡流,流露出狂暴汹涌的前兆。
华霖的灵气随后加入,如甘霖般抚平辛竹术法中的躁动之处,使其逐渐平稳。
辛竹深吸一口气,转而收拢起这庞然的术式和灵气,将其压缩再压缩,直至成为一枚奇点。
这枚奇点是极大也是极小,是极重也是极轻,它犹如一枚卵,孕育着原初的混沌,又具有非凡的稳定。
这不是此间应有之物,在它诞生之时空中便卷起阴云,暗雷在云层间滚动,来自天外的威压和杀意正在飞快地逼近,辛竹至此已接近力竭,在双眼映出天上的电光时,她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那条不容侵犯的法则。
辛竹用最后的力气将奇点送进那凡人孩子的神魂之中。
“如果它没有归处,我就给它造一个归处!”
辛竹的声音随着这枚奇点在叶鸢的神魂中轰然炸裂,叶鸢骤然被拽向了不可知的黑洞之中。
她仿佛在一瞬间穿过了一条极其幽深和漫长的隧道,等她能够感知周围的环境时,才发觉自己已身处于无边寰宇里。
叶鸢立刻认出了这里是冥想宇宙,她之前正从此处来,而且乘着一条巨大无比的云舟……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这里当然没有云舟,不过一叶扁舟耳,因为你仍在我的梦中。”
随着这道声音,有人点起一盏小小的舟灯,叶鸢顺着光望去,看见了倚在船头的青衫书生。
“葛仲兰。”
叶鸢笃定地说出他的名字,紧接着举起了剑。
那书生却微笑起来:“何时不能提剑呢,不如先随我做完这场梦罢。”
叶鸢想了想,暂且收起武器,在小船的另一端坐下:“你后来又在人世流毒千年,想必辛竹和华霖将你救活了。”
葛仲兰懒声道:“正是如此。”
“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
面对叶鸢的追问,葛仲兰发出一声幽幽长叹,接着舟火落在船头,书生站起身来,慢慢地摇起橹。
“叶鸢,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小船在静谧夜河中缓缓漂流,叶鸢在小船上偏过头思考,试探着回答道:“‘死’是……神魂溃散之时?”
“非也,这不过是亡者的腐朽罢了。”葛仲兰回答道,“‘死’比那要更早些。”
“那就是身死之时?”
“这又太早了。”青衫书生笑道,“叶鸢,‘死’是冥想境湮灭的时刻。”
这个答案让叶鸢愣了一下,但她仔细思索,渐渐体味到了其中真意。
“若冥想境破碎,不仅多年修炼得来的灵气将逸散于天地,就连修士行走人间积聚的因缘忆绪都会灰飞烟灭,这的确称得上是真正的‘死’。”叶鸢说,“如此讲来,我原来是不算死过的,至于你……”
葛仲兰笑着将话接过:“我却的确是死了。”
他抬起手中折扇,遥遥指向远端,叶鸢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向越过迢迢夜色,恰恰捕捉到了一颗星辰陨落的刹那。
那颗星星绽放出强光,在剧烈的无声中抵达粉碎的终点。光芒过后,原处只余下一丛磷粉般的红色微尘。
那些微尘在虚空中飞舞,聚集成一条流淌的光带,光带落入夜色的长河,顺流而下。
葛仲兰倾下身,将腕子浸入河中,用手中的折扇将光带舀起,红色光点在扇面上涂开,化成一幅流动的山水。
他的手指拂过扇面的光辉:“你看,陨落之后,冥想境本该变作一捧尘埃……”
“但你仍在这里,甚至能将我拖进一场漫长的梦。”叶鸢的语气中没有犹疑,“无恒邪尊——辛竹和华霖为你重造了一座冥想境,这才是你复活的原因。”
她的答案是一把斩断木偶悬丝的利刃,令这副宏大布景中的一切都瞬间陷入停滞。
葛仲兰慢慢转过脸来,暗不透光的眼睛像两团洇散的墨点。
他的脸上忽而浮现了一个大得古怪的笑容,仿佛人偶光滑的面部被草率地划了一刀,刻上一张诡异粗陋的笑脸。
“你说对了,但还不够对。”葛仲兰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叶鸢,“我的冥想境并非‘重造’,我也不是‘复活’。无恒邪尊其实是个疯子,华霖仙君也不遑多让,他们撕扯下自己的灵气和的冥想境碎片创造了一个新的冥想境,这才让我的残魂得以新生。”
他将船橹抛进河中,一步一步向叶鸢走来。
“他们竟然窃取了上天的创生之能,以至于在这片理应由天道完全掌控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可控的异物。”
在他逼近到半臂之外时,叶鸢执剑起身,与之对视。
但葛仲兰却停了下来,轻声说道:“这正是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被天道处以极刑的原因。”
“我曾亲眼目睹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双双飞升!”叶鸢不禁高喊道,“葛仲兰!飞升之人究竟去往何处?他们究竟会遭遇什么?!”
“飞升是天道最大的谎言。”葛仲兰的面孔不断地变幻扭曲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然真的如被冲刷的墨渍那样流淌下来,在他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般的漆黑印记,“世间修士自以为飞升便是跳出桎梏,却不知无论飞升与否,自己所能去的终归只有一处。”
葛仲兰的双眼流到折扇上,脏污了洁净的扇面,但他的溶解还在继续,墨点如雨落下,啪嗒啪嗒地击打着扇柄、扇骨、扇面……终于那把折扇完全被黑色的污泥裹住,委顿在叶鸢脚边。
葛仲兰失真的声音在叶鸢耳边响起:“叶鸢,我送你亲眼去看世间万物的下场。”
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平稳的小舟仿佛忽然冲出悬崖,向某处急坠而去,叶鸢也在这时看清楚了此前托起小舟的“河水”——那是无数冥想境的尸骸堆积而成的血河。
此时的寰宇扭曲成了一只漏斗,将万物都倾倒向虚空中心,叶鸢在无边无际的血水簇拥中疯狂下坠,只觉得越是下落,神魂越是滚烫欲燃。她努力地越过满目沸腾的猩红向深处望去,终于直面了这个世界的终点。
祂就在那里。
祂是造物主,是主宰者,是一切能量的聚合。祂的伟力超过了人类所能构想的范畴,于是生存在祂掌中的人类依据头顶看见的浩瀚一角,将其命名为“天道”。
天道不曾在人间现身,但在冥想宇宙的维度,叶鸢看见了祂的真容……不,对于个体而言,祂的本质依然不可理解,叶鸢所看到的,不过是天道展露出的一种形态而已。
叶鸢眺望着祂,在脑海中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那样一个极度炽热和明亮的存在。
——太阳。
祂是黑暗中最巨大的恒星,是宇宙的炉心,无数死去的冥想境流向这里,源源不断地为祂的光与热加薪添柴。
而现在叶鸢也向祂滑落,这股引力极度强大,无可抵抗,但奇异的是叶鸢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她越是靠近那恒星般的存在,越能够感受到祂的崇高,天道的每一次呼吸、心跳和脉动都是对她的呼唤。在祂的轻声细语下,叶鸢忘怀了所有,她仿佛成了一颗沉甸甸地悬于枝头的果实,在历经过阳光雨露后变得饱满成熟,如今终于来到了丰收的时节,果实马上要从枝头落下,用自己的甜蜜去回馈慈母般的土地。
叶鸢还在下落,她已经非常接近炉心的火舌。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她的形体也如葛仲兰一样在溶解,但她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笃信着自己正在经历的就是梦寐以求的一切,无数修士耗费一生去追求自身的道,渴求天梯为他们而开,现在的叶鸢马上就会得到这些,飞升就在她的眼前……
叶鸢彻底融化了,她马上要流入血河之中,和冥想境的骸骨混为一体,可是在她涣散的身体之中,还有一样东西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坚硬和锐利。
那就是叶鸢的剑。
这时,她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她的心,也有可能是她的眼睛——流淌到了剑刃上,于是刺骨的冰冷瞬间将她的理智唤醒。
……飞升。
叶鸢咀嚼着这个词,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
她还没有把自己的道走到终极,但她知道,那尽头绝不会是飞升。
天道察觉自己无法再欺瞒她,索性露出了真实面目,祂如蜃虫那样伸出触角,将叶鸢拽进炉心。龙骨剑令叶鸢保持着清醒,因此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一点点碾碎的过程。
叶鸢不知道此前的飞升者是否也经历过这种痛苦,又或者是在虚假的美梦中消失得无知无觉,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因为那些灵魂已无一例外地奔赴了毁灭,他们的人格、经历和道心都不复存在,沦为了天道的一部分肌体。
在这个时刻,叶鸢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了一个寂然而洁白的身影。
“我竟想将你推向此处吗?”
叶鸢喃喃自语着,说不清心中感受到的情愫是懊悔还是庆幸,这时她看见血海中隐隐走来了一个燃烧的人影,那人影看不清身形和面容,模糊得如同濒死的幻觉。
叶鸢的确将其当做了自己的幻觉,因此当他走近时,叶鸢碰触他被火舌舔舐的脸颊,不禁对他吐露出尚未向那人倾诉的真心。
“我很抱歉。”叶鸢说,“思……”
在将要说出剑君的名字时,叶鸢忽然看到了来人掩藏在火焰后的金色龙目。
那双龙目中有光在明灭。
“幸而龙骨令我在这里找到你。”云不期说,“叶鸢,我带你出去。”
第65章 潇风晦雨 他们不会是要借机私奔吧!……
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 从东明山出发的云舟还是在约定时日内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南津。
他们降落时,渡口已经泊了许多大船, 叶鸢依据姓名归属将原本滞留于东明的修士送还给各自的宗门,然后一个个地将点名册上的名字勾销。
忙碌的半日过后,名册已被划去大半,剩余的名字有些来自小宗门,因门中的法器宝船脚程稍慢、尚未抵达南津而驻留在此,正如叶鸢正在交谈的这一位。
一个衣着简朴、背着长戟的修士一边与叶鸢闲聊,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海线:“局势这样一变,我们这些小仙门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叶鸢说道:“依我看可别去趟这浑水,不如闭门不出, 休养生息个十来年。”
“我们倒是想这么做,但灵脉一断, 恐怕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长戟修士苦笑道, “现在看来, 魔龙之灾后的几百年居然是难得的太平日子, 各宗门之间鲜少争斗, 也并不封锁各自的灵脉, 灵气流转通畅便加倍丰沛, 连我们这样的小山头都受福泽……可灵脉一断, 灵气自然要收拢在各宗,正如上游之人截断水源, 我们居于下游者哪有什么休养生息的余地呢?”
“是我失言。”叶鸢思忖道, “道友, 依你之见,小宗门该如何……”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另一名修士走来招呼, 这名长戟修士转头回应,与那人交谈了几句话。
“宗门之事自然有宗主做决断,我身为弟子不好妄议。”送走了那名修士,长戟修士转过身来,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方才那名道友说他们船上还有空余,愿意捎我一程。我这便告辞了,多谢一路照拂,来日再会。”
长戟修士拱手作别,叶鸢会意回礼,又从名册上划去一个姓名。
长戟修士向港口停泊的某条飞舟走去,叶鸢看了一会他简素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向飞舟。
那飞舟装点华丽,长帆已在风中鼓满,帆布上绘有醒目的宗门图纹。
有人在这时走到了她身侧几步远处,叶鸢察觉了他,但并不看他,只是望着徐徐升空的飞舟说道:“其实我与那位道友都心知肚明,小宗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唯有成为大宗门的附庸一条路可走……而且来日他再与我们相会,恐怕情境会与今日相当不同。”
叶鸢笑起来,指了指飞扬帆布上的图纹:“仙门大比时我曾见过那面旗帜,就在那群非要将我绳之以法的宗主之中。”
走到她身后的云不期正要出声,却紧接着听叶鸢说:“小云,对不住,我在幻境里将你错认成了别人。”
少年丝毫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在这时以这种方式说出,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和掩饰,但这句话已将他的镇静敲出了一道裂痕,令一层一层裹藏起来的刺痛不可抑制地流露了出来。
“我那时只想救你脱困,顾不上其他。”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轻轻颤抖的睫毛下却浮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伤心神色,“若来的是师尊,想必根本不会令你置身险境。”
叶鸢失笑道:“我不是因为觉得他能救我才将你错认成他的。”
她的话没能驱散少年眉宇间的郁色,但他早已学会如何关上心的缝隙,将自己的思绪重新藏起来。
“葛仲兰没有留下踪迹。”云不期说道,“无霄也已回书,信中说葛仲兰改换身份潜入东明时几乎夜以继日地待在丹铅阁中读书,所阅书目也十分平常,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葛仲兰此人虽然行事神秘,但本性恣意妄为,也许他的目的并不复杂。”叶鸢细细回忆着这一路的经历,“他的每个行动似乎都直接与我有关,但若说他是想置我于死地,又本不必如此周折——他拖我进幻境,似乎只是为了引我入梦,而不是为了用幻境杀我。”
云不期同意了这个观点:“我赶到的时候,其实那幻境已有溃散征兆,并不足以将你困死。”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也浮起了一点疑惑:叶鸢的神魂强韧无匹,怎么会被一个徒有其表的幻境困住?
“现在想想,葛仲兰布下的幻境的确有玄机。”
叶鸢仿佛看破了他的心事一般解答道。
“平常修士或魔物所造的幻境类似一层灯罩,梦中虚景是灯罩上的绘图,受术者则是被困在灯罩中的小虫。而葛仲兰创造的幻境是交叠的千张密网,常人看不清其间玄秘,只觉得望去和一面薄纸没有不同,我却有一双能看到至细至密处的天目,反被千张密网中的千层梦魇困住。”
如此说来,葛仲兰竟然十分了解天目的特性,可他到底是如何得知……
叶鸢一时猜不到葛仲兰是怎么看破了自己的弱点,但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些面孔。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曾长期与叶鸢相处,对天目颇有了解,同时还有过与叶鸢交手的经验,熟知她对敌时的习惯,那么此人确实是有可能察觉天目的弱点所在的。
符合以上条件的人,叶鸢想得到两个,其中一个正是东明山的剑君,但剑君绝不可能与葛仲兰这厮结为朋党。
那么,与他勾结的只能是另一个嫌疑对象了。
那便是叶鸢的小师兄、暨妖洲的魔境主,苍舒隐。
隐约看见了坏比联盟地狱绘图的叶鸢不可避免地头痛起来,她正要向云不期阐述这种恐怖的可能性以及也许会造成的严重后果,却忽然听他说道。
“我见过幻境中的景象。”
叶鸢顿了一顿:“你所指的是,那个——天上的存在将飞升者吞噬的景象吗?”
“不仅是飞升者。”云不期闭上眼睛,描绘着残留在脑海中的景象,“最先被吃掉的是飞升者,然后是剩余修者的冥想境,接着是所有称得上是活物的东西……”
云不期所说的话像是某种灭世预言。听到他这番话,叶鸢当即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拔剑将云不期护在身后,对即将到来的某种危险严阵以待。
但是她预想中的威胁并没有到来。
叶鸢觉得有些疑惑,但并没有放松警惕。她自己也以天目预见过魔龙灭世,曾经为此招致天道的防备忌惮,以至于无法将这预见宣之于口,这是令叶鸢对云不期的话立刻做出反应的原因。
云不期也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轻轻拂过叶鸢紧绷的肩膀,说道:“我所说的并非预言,而是早已发生过的。只是这些事不是发生在人类修士的大地上。”
叶鸢缓声问道:“如果你所见的不是人类的未来,那么目睹这一切的,想必不是身为‘云不期’的你……”
“没错。”云不期颔首,“我所说的,是应龙的末路。”
应龙的末路。
这句话从舌尖吐出只要一瞬,却足以颠覆如今修真界中任何一名修士的认知。
原来应龙也曾修道和飞升,也有冥想境,人类不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修者,甚至不是这片大地上的第一种修者,在他们的时代到来之前,早已有另一种传奇生物开创过修真文明,迎来过繁盛的顶峰,最终走向覆灭。
真相仅仅揭露了一角,更显得沉没在冰海之下的谜团庞然无比。
应龙的文明是如何被天道所毁灭?为什么几乎没有在如今的人间留下任何遗迹?应龙覆灭以后,作为云不期前世的那条黑龙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类的纪元之中?这单单是因为天道的仁慈或者疏忽吗?
疑问如此之多,但当叶鸢收起剑,侧身注视云不期的面容,最先问的却是:“属于应龙的世间是怎样的一幅情形,小云?”
云不期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沉思之色。
对他而言,为龙的记忆是十分破碎的,追溯到应龙时代的那部分更是模糊……但在葛仲兰造出的幻境里见过的末日景象似乎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印象钥匙,叶鸢的话接着成为触发追思的引线,令那些遥远的记忆再次鲜明起来。
“应龙……以苍穹为瓦檐,四海为睡榻,渡霞光云影为裳,裁风语海纹作书,遨游于天地,而立道于无极。”云不期说,“比起人类修士喜好借助造物的修炼方式,龙的修者更信赖本我与自然的交渡,绝大多数都有十分强韧的道体,又因天性不爱杀戮,寿数绵长,龙族中真正可以说是强者辈出。”
远处又有一条飞舟入港,船鸣声将云不期从悠远的回忆里拉回当下,他眼中怀念的神色淡去:“龙族的灾厄是从灵轨紊乱、魔气失衡开始的,在那以后……”
云不期思索了一会,皱起眉头:“也许是魔物丛生或者巨灾降世,我不记得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再有意识,已经是龙种完全覆灭之时。”
叶鸢问道:“那么,龙族消失至人类修士兴起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也不记得了。”他说,“不过,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答案。”
叶鸢灵光一闪:“对了,还有龙冢!”
云不期点了点头,简言道:“从此处出发,大约要两日。”
人类修士正在走上龙族经历过的毁灭道路,他们的确没有太多时间了,对方与自己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叶鸢不禁微微一笑。
“我的确打算尽快出发。”叶鸢说道,“不过还得稍等我片刻。”
她向港口的方向助跑几步,纵身一跳,踏上顺手抛出的龙骨剑身,再乘剑飞向东明云舟,轻车熟路地在甲板上滑下,钻进船舱中。
叶鸢一把掀起内室的帘布,快速问道:“休息得如何了松之?”
陆松之原先正在船舱中休养神魂,被突然冒出来的叶鸢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回答道:“本……本就没有什么要紧,现在已可以说痊愈了,不知师……师叔祖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任务要交给你。”叶鸢将名册和笔都塞进陆松之手中,“这些你拿着,现在还有四……不对,三人滞留南津,如果他们在入夜前离开,你就将名字划去,记录下他们的去向,如果他们仍未离去——”
叶鸢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你最晚也要驾船在次日回山,途中速行,不要耽搁,若有变故就放飞云舟上的两只木鹤,一只将前往山门求援,另一只则会来寻我。当然,还是一路平安最好。”
见到陆松之被她唬住,愣愣点头,叶鸢又问道:“对了,你可在船上见到过慈清宗的那位阮芸道友?”
陆松之晕晕乎乎地回答道:“她已背着书箱出了云舟,想来是要去码头寻一条愿意捎她一段路的行船。”
叶鸢往云舟外望了一眼,视野中并没有那个瘦高女修的身影。
她也许是为了更快地等到一条船,走到了这里看不见的海堤下方去,也有可能她已经找到了落脚处,自顾自地离开了。这一路的患难奔波看来无法以亲口说出的一句道别作为句号,叶鸢心中觉得有点可惜,但修士之间的聚散本就如浮云飘流,因此叶鸢没有强求,而是将原本想当面赠予给阮芸的两件物品交给了陆松之。
“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叶鸢说,“若再见到慈清宗阮芸,劳烦你代我转交这些东西,你就这样告诉她——”
叶鸢将托陆松之转达的话说了一遍,陆松之听得仔细,小心记下:“师叔祖放心吧,包在我身……等等,这件事我们先按下不谈。”
他猛地清醒过来:“师叔祖言下之意是要我自己驾船回山么?您到底要上哪儿去?我小师叔呢?”
“此事尚不可说。”叶鸢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你只需知道我们要去做一件关乎天下的大事就行啦。”
陆松之还要再追问,叶鸢已经如一阵风那样刮来又刮走,眨眼间就跑没了影,徒留陆松之独自领会她的一番话语。
“关乎天下的大事?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说的,还非得师叔祖和小师叔一起去做……啊!莫非!!”陆松之大惊失色,“他们是要借机私……私……”
那个词梗在半路,咽不下又吐不出,死死卡住他的脖子。
私奔自然只有两人才能成行——说到关乎天下,也的确如此!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陆松之眼前金星乱跳。
若被剑君得知此事,天下苍生的性命的确有可能处于危难之中啊!!!
第66章 行尸走肉 被天道吞吃的那些飞升者究竟……
阮芸快步走向云舟, 在停泊的大船旁找到了正忧郁望天的陆松之。
这名东明弟子看上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神情时而凝重, 时而悲郁,其中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喃喃自语:“不会的,不谈师叔祖,小师叔的为人定然不至于……若当真如此呢!我是否应当立即向掌门师祖禀报?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我与小师叔的多年情谊?”
尽管陆松之已纠结得恨不能在地上打起滚来,但阮芸的铁石心肠依然不为所动。她丝毫不管对方的烦恼,极不会读空气地出声搅扰道:“你看见叶鸢了吗?”
这句话恰戳中了陆松之的心事,使他不禁悲从中来:“斯人已不知所往也……!”
阮芸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难道是被蜃虫魇了脑子?”
陆松之被这阵冷言冷语一吹凉了头脑,再定睛一看面前的女修,马上想起叶鸢离开前的嘱托。
“慈清宗阮芸, 你来得正好。”他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对方,“师……叶道友已离开南津了, 她有些东西要我转交与你。”
阮芸打开包裹, 发现藏在其中的是一只木鹤与一本装订粗糙的小书。
“她是这么说的——‘阮芸, 要是你在某处安顿了下来, 就寄出这只木鹤, 它会飞回东明告诉我你的住处, 等我腾出手来, 一定会将答应给你的书册送还与你’。”陆松之顿了顿, “至于这册小书,她所说的是——‘此物为我偶然所得, 恰与你有些渊源, 索性送你作饯别礼\。”
阮芸把木鹤收起, 又端详起那本小书。
小书只有巴掌大,书页用竹纸裁就,虽然由于裁具锋利, 页边儿切得很平直整齐,串书的细麻绳却如打结的蛇般扭歪。阮芸半生与书为伴,在她看来,这糊涂书匠的装订手艺实在是不堪入目,但她依然很珍惜地将小书裹起,收进怀里。
“叶鸢还对我说了别的话么?”
陆松之回答:“没有别的了。”
阮芸“哦”了一声,看上去变得有些失魂落魄。她望向海岸边正放下舷梯的船,转身想要离开,却不知被什么牵绊住了脚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她所回看的不是云舟,当然也不是陆松之,但陆松之忽然在阮芸的回眸中顿悟了某些事情,于是陆松之对那女修说道:“道友是否马上要登船启航,所以来与叶鸢道别?”
阮芸半转过身,似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那你今日等不来她了。”陆松之笑道,“即使是明日、明日的明日,她大约也不会回来,但她如今已不是那等一去不返的无情之人,等某日你放出木鹤,它定能衔来回音。”
那女修轻轻点头,背着书箱离去了。陆松之也转身走回云舟,在名册上划去了最后一个姓名。
陆松之的心事被涤荡一空,他神清气爽地走上舵台,将帆张起,云舟微微摇晃,在水面上荡起波纹。
“我回山也!”
####
磷虾群从黑龙身边游过,被罩在龙身上的法术掸开,溪流般分散作几束。
叶鸢仰起脸,看着从头顶掠过的亮红色小河,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黑龙甩了甩尾巴,原本慢悠悠的磷虾顿时吓得四散开。
“冷么?”
“不冷。”叶鸢答道,“小云,我在想,这一路上遇见的魔物实在比以往要多得多。”
“荒海中魔气失衡的情况比想象中要严重。”黑龙说,“魔物孕育自魔气沉积的海底渊谷,如今流入渊谷的魔气是原本的十倍不止,出巢的魔物数目也远超原本的十倍。”
叶鸢又问:“五百年前,天梯摧折那时也是如此吗?”
“是。”也许是因为正在往深处泅潜,黑龙的话听起来有点闷闷的:“若魔龙不死,此间早在五百年前就消亡了。”
“此言差矣。”叶鸢笑起来,安抚似地揉了揉龙鬣,“魔龙并非灾厄的源头,魔气才是……这么说来我才察觉,其实人间幸存至今的关键也并非剑君的一剑,而是魔龙死后,各仙门同心协力将灵轨铸成大周天,这才让灵气蓬勃,暂且将魔气压制下去。”
但在仙门大比上的意外促使修真界四分五裂以后,贯通天地的大灵轨不复存在,魔气也加快了卷土重来的步伐。
莫非这就是苍舒的目的?他希望见到的是整个世界都陷入末日之中吗?
将毁灭世界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似乎很符合魔头的行事作风,但比起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叶鸢更熟悉的是被冠以头衔的那个人本身。
她所了解的小师兄苍舒隐,是个同时兼具了纯粹和混沌的人。
若将至善比作白,极恶比作黑,那么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处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他们在不同的情境下萌生出的念头可能是善念,也可能是恶念。
苍舒隐则与此不同,他不是灰色,而是全然的透明。当常人在黑白之间摇摆抉择时,他的眼睛丝毫没有区分出黑与白的不同,他完全凭自己的意愿行事,目的地在哪里,他便走向哪里。因此当他迈向善的一端,仿佛便涂抹上了白色,若踏上的是恶的领域,黑色也很快会沾染他的衣袍。
叶鸢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了她曾败给过苍舒隐的许多棋局,这些残棋中暗藏着无数风格迥异的诡计,但无一不是为胜利的终点开辟出的路径。
对于小师兄来说,达成目的的方式从来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目的本身。
这样的人不会把毁灭当做目光的尽头,他在看的……一定是藏在毁灭之后的事物。
叶鸢现在一时猜不出苍舒隐想从焦土里种出怎样的果实,但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与他有些相似的人,即与华霖仙君一起“飞升”的无恒邪尊,那个名叫辛竹的女修。
目前的叶鸢单方面和无恒邪尊见过两面,第一面是在师尊的记忆中,叶鸢藉元临真人的眼睛目睹了无恒邪尊飞升的时刻,第二面则是在葛仲兰的幻境里,她借主人公的身份亲历了与辛竹的初遇。
综上所述,叶鸢对此人的了解只有头尾,而中间一大段关于辛竹如何与挚友决裂,成为了无恒邪尊的故事尚且还是空白。
好在虽然叶鸢不知晓,曾与她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元临真人应当是知道的。想到这里,叶鸢决定现在就潜入冥想境中,将师尊的记忆之书翻出几册来看一看,但当她伏下身子,将脸颊贴在冰凉的龙鳞上时,却忽然犹豫起来。
“小云,我没有忘记在你的幻境中的经历。”踟躇了一会,叶鸢还是说道,“我有话想对你……”
云不期打断道:“不必此刻。”
“的确,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叶鸢笑了笑,“那就等到去过龙冢、回山以后,我再对你说。”
黑龙静默地沉向海渊,没有回答。
一群蝠鲼迎面游来,以舒展开的身躯和两翼投下暗影,叶鸢在这夜一般的静谧中阖上双眸。黑龙的身躯微微起伏,等到蝠鲼与他们错身而过,少女已沉睡在了黑龙柔软的颈间。
#####
冥想境中,叶鸢盘腿坐在书架前,身旁堆满了书卷。
这些“书卷”都是她拣选出的、元临真人记忆中与无恒邪尊有关的片段,叶鸢将手放在书册上,将这段记忆灌入脑中,就算是读完了一卷。
读完手边最近的一册,无恒邪尊的一生也已接近尾声,叶鸢停下来歇了口气。
辛竹的故事并不复杂,她的确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与华霖是多年挚友,两人有过共同的愿景,也曾经意气相投、惺惺相惜。
辛竹精通器术,常为华霖研发适用于医道的便利宝器,华霖则以自身所学协助辛竹精进制偶技艺,此外,两人的性格也相当互补,辛竹的大胆跳脱能够点破华霖心中的茫障,华霖的稳定周全则收束着辛竹过分离经叛道的心性。
元临真人曾感叹这两人若结为道侣,一定是十分般配的一对,但两人似乎都志不在此,从始至终都将彼此视作挚友。元临真人起初遗憾于两人的“不曾越界”,后来才渐渐发觉,反而是意趣上的过分契合让他们早早越过了能产生朦胧情愫的阶段,一举达到坦荡至极、又亲密无比的境界。
然而,这样一对世间罕见的好友终究也走向分道扬镳的结局。但令叶鸢惊讶的是,两人中先发生的改变的却是华霖。
随着慈清宗兴起,医仙之名越来越盛,叶鸢所见的那个不吝惜气力全心救助孩童的华霖竟然渐渐变得只对修士展现慈悲,而将凡人视如草芥。辛竹不能忍受好友的改变,与其决裂,此后行事愈发偏激,终于成为人们口中的“邪尊”。
在叶鸢目前看到的记忆中,医仙与邪尊已势同水火,大战一触即发。她伸手摸出下一册,将其翻开,却忽然产生了某种有点熟悉的异样感。
叶鸢顿住了揭开书页的动作,转而捏住书脊,大力狂甩。
书册上下翻飞的残影之中,有什么从书的夹层中掉了出来,那玩意反应奇快,一落地便转体弹起,马上向冥想境外窜去,但叶鸢在它腾起时就抽出了剑,一道锐光闪过,叶鸢的剑已将其穿透,牢牢钉死在地上。
“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叶鸢慢条斯理地捏住它的一角,假装惊讶道,“哎呀,这不是兰阁主的折扇吗,怎么不小心遗落在了我的冥想境中?”
那纸扇一动不动,故作镇定地伏在地上,于是叶鸢手上发力,将纸扇撕出了一条豁口,果然见它惨叫着弹了起来。
“疼疼疼——先前都怪小生不是,还请道友饶我一命!”
“谁派你来的,魔境主吗?”叶鸢冷酷无情地问道,依然死死地将其拿捏住,“你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冥想境?有什么企图?”
“我起初只想通过幻境引你去看天道的真实面目,并没有谋害之心!只是幻境的效果太好,竟然真的令你有片刻动摇,我见到你的冥想境出现裂隙,心知这样的机会以后绝不会再有,于是鬼使神差地……”
“看来阁下错失了一个宝贵的向善机会。”叶鸢客气地说道,“不如就在黄泉路上好好去懊悔这‘鬼使神差’吧。”
扇面上的裂痕又进一寸,葛仲兰神魂痛极,高叫起来:“我的确是魔境主的盟友不错!但我此行却是瞒着他来为你传递情报,本质与背叛无异!此话若有半点不实之处就叫我被天上那东西嚼吃干净!”
此话一出,叶鸢果真松开了手,葛仲兰见到求生的曙光,连剧痛都顾不上,喜出望外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怀疑我这一片日月可鉴之心——”
不料她手起剑落,在扇面上刻出一个“鸢”字。
如果说先前葛仲兰的求饶中掺杂了不少表演的成分,叶鸢在他的神魂中烙下标记以后,他开始真切体会到被扼住脖颈的垂死感。
到了真正的危急时刻,他反而抛掉了伪装,轻笑道:“你想落款,刻一个‘叶’字不好么,何必是‘鸢’。”
“若笔划太少,我怕不够令你记住我。”叶鸢问他,“葛仲兰,你说,无恒邪尊究竟去了哪里?”
“自然是身死魂灭,化作乌有。她这样闹腾的人,最终竟如此下场,真是可悲至极。”葛仲兰感到连痛楚也开始褪去,自觉已来到了神魂消散的边缘,“你若要折磨我,可得抓紧时间了……”
叶鸢却干脆地收剑起身:“折磨你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
葛仲兰一愣,才发觉受到的重创已被修复到了不至于致命的程度,但叶鸢留下的刻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叶鸢忽然勾起了嘴角:“你知道吗,兰阁主,要捉住你实在是很不容易。”
这句话骤然点破了葛仲兰心中迷雾,叶鸢为何如此轻易地陷入幻境,她的冥想境又为何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破绽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已成为了一个请君入瓮之计。
“是你技高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葛仲兰说,“既然我为阶下囚,有问直说便是。”
叶鸢问:“魔境主告知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说,要令魔气失衡,加速人间末日的降临……”
到此处为止,都是叶鸢猜到的部分,然后葛仲兰继续说道——
“终结之日,天道就会降临于世,魔境主在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终结之日,天道会降临于世。”叶鸢重复着这句话,“降临之后呢?祂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吞吃入腹,魔境主又想做什么?”
葛仲兰并未回答,但叶鸢也并不真心需要他的回答。
魔境主此人——苍舒隐此人的过往种种都从她心中闪过,为光阴所淘洗之后,留下的答案已十分清晰。
苍舒隐想杀死天道。
叶鸢对天道的认识一直在随着她的经历发生着变化。
刚开始修行时,她将天道视为一套看不见的规则,这套规则超出了修士的认知边界,在不可见的黑匣子中沉默而不可撼动地持续运作。
直面过劫雷以后,她震撼于天道的伟力,同时领悟了为何修士将天道视作主宰,直至她预见灾变,决心与天道抗衡,所想也不过是改变天道在人间的落子,拖延毁灭到来的脚步而已。
到了此刻,叶鸢才发觉,原来她从未真正将天道视作敌人,最好的证据就是她一面在天道手中苟延残喘,一面却认为飞升是剑君最好的结局——毁灭出自天道之手,难道飞升就不是天道的罗网吗?她在自认发起对天道的反叛之时,却又祈求天道的垂怜,还有比这更讽刺、更自相矛盾的事吗?
即使是现在,在她得知了天道本质与蜃虫无异、只将一切视作自己的养分以后,她也没有生出通过杀死灾厄的根源来解决问题的念头。
也许叶鸢可以为自己找很多借口,比如她认为仅凭肉身去杀死一颗星球是无稽之谈,比如她不知道在毁掉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规则以后会不会招致更大的祸患……但藏在这些借口背后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叶鸢还不够信任手中的剑。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叶鸢的冥想境开始崩解。
叶鸢的冥想境曾经是多么坚固而强大,连天道都没有找到可趁之机,此刻却在倾塌。
葛仲兰刚刚露出震惊之色,就听见叶鸢问道:“魔境主打算如何杀死天道?”
“他并未告诉我。”葛仲兰说,“倒是尊下,难道是想与小生在此处同归于尽吗?”
“当然不是。”叶鸢回答,“你走吧,我要你回到魔境主身边去,成为我的耳目,打探出他应对天道的办法。”
随着她的话语,那只被刻下“鸢”字的折扇变成了一名清隽修士,那修士拢起青衫,掩住心口处的印记,对叶鸢行礼道:“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走狗。区区耳目,自然会为尊下所用。”
此话说完,葛仲兰就化作一缕青烟,飘散离去。
冥想境中只剩下了叶鸢自己,她合上书页,走到窗边去看正在坍陷的世界。
唯有她才知道,在倾落的同时,这座冥想境的边界也在拓展……原先她的冥想境最多只能容纳曾行走过的大地,但从现在起,它开始攀向更高远处,想必总有一天,连星空都会被它纳入其中。
但在冥想境的边境以内,破坏仍然持续了很久,叶鸢静立其中,直到身旁的一切都变成废墟。
她跨出断壁残垣,在一派荒凉中环顾着过往的残骸,以及正从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冉冉升起的新世界,露出了微笑。
“想要重建起来,恐怕还得花费一些时日。”
#####
在大荒海之中,有一条黑龙穿过数不尽的险恶暗潮,造访了未有过人迹的一隅。
目的地就在最后一道海岭之后,黑龙正要一鼓作气地翻越阻碍,忽然感应到了龙骨剑传来的异状。
剑的异状就代表着剑主人的异状,黑龙想到同行者的冥想境中也许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同时也想到了这并非他可以插手的事,于是他只是停下脚步,落在珊瑚丛中,用尾巴轻柔地裹住少女的身躯,等待异状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叶鸢睁开眼睛。
那双眼眸中的辉光重新被点亮之时,海岭剧烈震动起来,荒海的脊骨裂成两半,为她开辟了一条道路。
路的尽头就是龙冢。
黑龙发现龙冢正在震颤,发出前所未有的激越呼唤,他不知道这一切为何发生,于是向少女说出了疑问。
对方对他说道:“如今的我与以前不同了,龙冢终于认可了如今的我正是它长久等待的人,所以为我打开了通路。”
她说,如今的自己变得与往日不同,但在黑龙听来,这恰恰是她才会说的话。
果然,无论如何变化,叶鸢依旧是那个一往无前的叶鸢。
黑龙放下了心,而正在此时,她转过身来,向他伸出了手:“走吧,不要让龙冢久等。”
“好。”
少年剑修轻轻点头,握住了叶鸢的手。
#####
千里之外的北辰洲,也有一个人曾紧握过叶鸢的手,在她的支撑下走出囹圄。
太泽山顶,浮台上的鸿轩尊者俯视着最后一代重陵神子的身影,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即使全盛时期的我与如今的你对决,也没有全胜的把握,何况我早已死去,徒留一片早晚会消散的残魂。”
他抬起手,从指尖凝结出一颗光珠,然后屈指一击,将它掸向立于浮台之下的颜思昭。
“你想要的能接续灵脉的术法,我就送给你吧。”
颜思昭接住光珠,在手中碾碎,让灵气流入灵台中。确认过自己的确得到了所索求之物,颜思昭略执一礼,马上打算转身离开。
“哎,别拿了东西就走啊!”鸿轩尊者将其唤住,兴趣盎然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后来你与那小姑娘怎么样了?”
“……”颜思昭顿住脚步,许久才说,“成亲了。”
“是么,甚好甚好!”鸿轩尊者乐不可□□她今日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我猜猜,是不是你做错事惹恼了她,所以要从我这里拿走续灵之法去讨她开心?”
颜思昭的确想用续灵之法来修补朝宁山的灵脉,令其恢复原状。
被说中的剑君却不出声,太泽山顶开始聚集起黑云,剑气藏在云层中虎视眈眈。
“你不需要剑就能引动剑气,果然登峰造极。”鸿轩尊者爽朗道,“小友且勿动怒,我刚才只是与你说笑。”
他继续说道:“在当下的关头,我大致也能想到那小姑娘在为何奔走——反倒是你,既然已看过我生前的记忆,应该也明白了她行事的缘由,怎么还无法宥恕?”
“往日旧事,实难一笔勾销。”颜思昭漠然道,“我妻惯于自行其是,我也只好如此。莫非前辈也想劝阻我吗?”
“自然不是,我活着时为此间做的事已经够多了,死后没有继续操劳的道理。归根结底,修士还是以行论道,你们谁的道胜过了对方,谁做的就是正确的事。只不过……”
“只不过?”
“修士光阴漫长,只知风景如故,不觉物换星移,而天目宿主的脚步却一刻也不能停。”鸿轩尊者笑道,“快归山吧,小友。也许只是片刻的工夫,那人就要走到你追不上的地方去了。”
#####
葛仲兰在妖洲的魔瘴密林深处找到了魔境主。
魔境主散发而坐,披着玄袍,任由袍角上金丝绣成的兽首落入碎叶尘泥之中,依然仙姿烨烨,美貌得不可直视。
他坐在一片碑林之中,正在刻一块碑石。
葛仲兰摇着扇穿过瘴木丛,取笑道:“魔境主难道想改行做守墓人么?”
“一点儿不错。”苍舒隐微微一笑,“我正在刻的就是阁下的墓碑。”
葛仲兰大笑起来,魔境主则站起身,脱去稍稍脏污了的外袍,随手罩在碑石上,好整以暇地问道:“兰阁主看起来和往日不大相同,莫非在某处发生了奇遇?”
“若接连遭受鸣蛇与蜃虫的袭击能称作奇遇的话,那你便说对了。”
魔境主噙着笑听他把话说话,微微叹了口气,葛仲兰丝毫没有察觉他动作的前兆,等到被巨力击倒,他才意识到受到了袭击。
苍舒缓步向被灵丝捆缚住四肢的葛仲兰走去:“我却清楚,你不止遭遇了鸣蛇和蜃虫,还偷偷见了我小师妹一面。”
葛仲兰挣扎道:“魔境主大势在握,为何还计较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违逆?”
“违逆?不不不,我不在意你是否背叛。”苍舒说,“我不过是已有许久没有见过小师妹,嫉妒得发狂而已。”
葛仲兰还来不及回话,眼前忽然一闪,视野骤然暗去半扇。他捂住空空的半边眼眶,用残存的一只眼睛往身前看去,魔境主手中正捏着一枚珠子,那是从自己被取走的右眼。
偶人的眼珠如同一面小小的莲花池镜,有留影之能。苍舒将灵气灌入其中,等待影像渐渐显现清晰,用温柔的目光追随着其中出现的少女的身影。
葛仲兰观察着魔境主的神情,暗中寻找脱身的时机,正当他判断对方已沉浸在影像中,计划挣开灵丝速速退场时,魔境主忽而说道:“兰阁主,不知你是否觉得奇怪,具有龙形的魔物似乎格外多。”
他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细数起来:“九婴、鸣蛇、蜃虫,还有蛉蛟、冉遗、巴蛇……虽说其中有些以蛇为名,但论起特质本领,还是与龙更加肖似。魔物创生自魔气之中,也几乎可以说是天道所造……”
说到这里,魔境主眼中露出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祂造出这些龙形魔物,岂不正是将应龙的血肉嚼尽以后,又把遗骨吐出来,用魔气裱褙成一张画皮,塑成在人间丑陋地苟活的活尸?”
葛仲兰如坠冰窟,仿佛每一滴血,每一寸肌骨都被冻住,令这具人造的躯壳战战不能动,唯有暴怒和惊惧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最终,魔境主那双冰冷的眼睛望向了他:“兰阁主,你说,被天道吞吃的那些飞升者究竟去了哪里?”
#####
阮芸乘上的船属于某个相当闻名的仙门,该门中的一名弟子见过她在东明终日抄书,认定她学识渊博,甚至可能掌握了些旁人不知晓的东明秘辛,所以邀请她上船同行一程。
阮芸隐约知道对方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她并不声张,只是计划着等越过荒海就悄悄溜下船离开,届时这条船距离目的地还很远,一定不会为搜寻她这样一个浮萍般的散修在路上耽搁时间,如此一来,她就能轻易脱身。
起初的航程很平静,并无魔物搅扰,怪事是从一名医修上船后开始发生的。
说起这名医修上船时的情景,阮芸也觉得有几分奇怪。那时他们的船落岸补给,发现驿站中的值守修士不知所踪,却有一名陌生的医修声称自己遇到海难,船上的卫士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说辞,将他带回了船上。
阮芸远远见过那医修一面,只觉得其人望去温雅俊秀、气度不凡,确实不像歹人,她本是个对世事人情不太敏锐的人,因此对事情中的怪异之处没有深思下去。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
待在船上的日子,阮芸一直在琢磨叶鸢赠予她的那本小书,小书中记录了一种术法,与阮芸修炼的慈清诀十分相似,但与师父教导给她的“慈清诀”不同,书上的术法精妙绝伦而浑然天成,高深却不令修习者觉得晦涩难懂。阮芸不知道叶鸢是从哪里得来了这种秘术妙法,但她总在心中暗暗猜测——也许这就是早已失传的,由华霖仙祖所创的慈清诀。
她过分投入于修炼之中,以至于没能及时察觉船上的异状正在无声地蔓延和持续……直到某一日的阮芸向窗外望去,所见的依然是茫茫荒海,她才惊觉这条船似乎早该越过海洋、抵达了陆地才对。
阮芸想要去找领航人,去找船卫,去找当初邀她上船的修士,但她一无所获。同时她也发现,船上已经变得十分空旷,剩下的人不到登船时的三分之一。
总也到达不了的目的地和神秘失踪的修士引起了她的不安和隐惧,阮芸如梦游般回到自己的住处,隔壁的小间忽然打开,从门后露出了一张惊恐的面孔。
“你也发现了么?!”那修士眼下乌青,眼球中布满血丝,即使极力压低声音,也藏不住其中的悚惧,“那些人不是忽然消失的,他们都是在夜里听到了敲门声,然后……”
然后呢?
阮芸露出疑惑的表情,但那人不再说话了。
那张因畏惧而紧绷的的脸缓缓地松弛下来,悚然从他的眼中慢慢远去,仿佛翻起波浪的海面被一只巨手抚平。
但水的褶皱怎么可能被外物抹平呢?目睹了这个过程的阮芸终于感受到了真切的恐怖,她紧盯着对方逐渐变得恬然的面孔,只觉得好像有一根细管刺进他的脑子,正在将其中的恐惧一点点抽离——
阮芸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却被对方鹰爪般的五指扣住了肩膀。
“他说当他来时,会敲响我的房门。”那修士的嘴角带着平静的微笑,“他告诉我不必害怕,一切瞬间就会结束,没有一点痛楚。”
阮芸用尖锐到接近撕裂的声音问道:“他是什么人?是谁在跟你说话?!”
“他、他是……”修士的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但不等那空白中浮现出疑惑,刺进他脑中的细管已及时注入了新的安慰剂,“他说……”
修士转过头,瞪大的黑眼珠中映出阮芸的身影。
“他对你说,你的法术练得不对,在神道那一节,你应当——”
阮芸无法再听下去,她夺门而出,逃回自己的屋子,紧紧地将门锁上,把所有东西堆进书箱中。做完这些以后,阮芸的胸口依然在因为害怕而激烈地起伏,她背起书箱,大口喘息着,努力将空气塞进干涸的肺部,然后望向窗外的荒海,惊惧不已地思考着逃出船去之后要如何找到陆地……
笃、笃笃、笃笃。
一道长影从门缝中投进阮芸屋内,没过她的脚背。
夜幕降临。
她的房门被敲响了。
第67章 冢中日月 后世的天目宿主,我已在此处……
自仙门大比以后, 龙冢就消失在了修真界的视野之中,各仙门自顾不暇, 没有余力再去追踪这无名秘境的去向,不过也有传言说洛书岛的青巽派曾暗中在荒海中搜寻过一段时日,但最终仍是无功而返。
走进龙冢之前,叶鸢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盘龙般起伏的海脊,向同行者发问道:“你一直把它藏在这里吗?”
云不期却回答:“并不是我将它藏在这里。”
这话仿佛是在说是龙冢自己长出鱼鳍,游到了这里来。
叶鸢听了以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的确隐隐觉得龙冢的出现和消失似乎都在受到某种意志的驱使……你瞧,它第一次出现是在仙门大比,而这场仙门大比中恰恰就有此世唯一称得上应龙后裔的你。更奇怪的是, 在仙门大比因它的见世筹备起来之时,我们还在南昼城中生死未卜呢。”
云不期领会了她的意思:“出了南昼以后, 我们在途中才接到掌门命我们参加仙门大比的口谕, 但龙冢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们会出现在洛书岛。”
“正如你所说的, 仿佛——它能够预见我们的行动轨迹, 所以早早地等待在了必经之处。”叶鸢略作沉吟, “可是, 我是天目宿主, 哪怕是如今修真界中最善于卜筮之人, 理应都算不出我的命途。”
云不期忽然望了她一眼:“我的也算不出吗?”
“遇见我之前是可以的。”叶鸢说,“在与我的命轨交集以后, 便连你的也算不出了。”
她的话使少年的注视微微泛起涟漪。
“龙冢的确有自己的意志, 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叶鸢转头时, 云不期加快了脚步,时机恰好地走到叶鸢侧前方。
“如果说龙冢第一次等待的人是我,这一次则是因为你。”
叶鸢点了点头, 跟在他身后踏入已打开入口的龙冢。
龙冢一层和上次来时差不太多,两壁依旧绘着漩涡状的图纹,叶鸢停下来仔细观察,当她的目光落在涡纹上时,耳边仿佛响起了悠远的潮鸣。
“这是龙文。”云不期将掌心贴上涡纹,“龙族以海潮涨落之律为蓝本,创造了用于交流和记录的载体,它可以是一段语言讯息,也可以是图画和咒文。”
叶鸢问:“那这面墙上的龙文说了什么?”
云不期回答:“这段龙文叙述了龙族兴起的历史。”
他将灵气注入龙文中,墙面上的漩涡纹路从沉眠中被唤醒,不断游走变幻,最终构成能为人类所理解的壁画。
第一个画面所绘是巨龙从沧海里跃出、日月之光洒落汪洋的情景。
“人类修士惯于将世界称呼为‘天地’,龙则不同,他们认知中的世界是天与海。”云不期清冽的声音响起,“传闻最初的世界是一片混沌,龙的始祖从海中跃起时的刹那,天海分离,宇外的慈辉泽被世间,苍生万物便在这光芒之中开始生长。”
这壁画实在是惟妙惟肖,叶鸢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画中始祖龙的鳞片,不料那威风凛凛的龙目竟然转动起来,怒瞪了叶鸢一眼,然后旋身跃入下一个画面中的灿烂世界里。
第二幅壁画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画中出现了众多叶鸢闻所未闻的生物,这些生物诞生在大部分由天与海组成的世界中,有许多看起来类似鱼和鸟,除此之外,始祖龙的身边也出现了许多同类,龙的第一个氏族从此建立起来。
叶鸢小声嘀咕道:“这幅画看起来像《进化论》的插图,不过是异世界版本。”
云不期疑惑的目光望过来,叶鸢解释道:“所谓‘进化论’所说的是,万物演进出的姿态与其所处的环境总是相适应,譬如鱼有适宜在水中生存的一身鳞,人有适宜在地上行走的一双腿,这便是物竞天择。”
“我明白了。”少年点了点头,“如你所言,龙族不仅在持续壮大,同时也在寻求着‘演进’的道路。”
随着他的话语,壁画中数量逐渐庞大起来的应龙种族开始分散成许多分支,前往不同的海域,在分头求索的过程中,忽然有一条龙抬头仰望了星空,一枚陨星恰在此时滑落,它坠入水中的刹那,原本平静的海面掀起巨浪,将巨龙吞没其中。
“这幅画所说的是,宇外的星辰为龙族降下智识,在龙的传说中,这便是修真时代开启的序幕。”
“原来如此。”叶鸢盯着壁画上波涛汹涌的场面,“这和我过去听的其他故事倒是有点相似。在我们的故事中,这种天外来客总是带来一些倾覆性的变化……不是毁灭,便是新生。”
对于龙族来说,这枚星辰的意义显然是第二种,至少他们自己此时愿意如此相信。
以落星事件为分界,壁画中的应龙们飞快地开始进化。他们创造了自己的文字,用以记录在修真文明中做出的种种探索和经验积累;他们学习并辨别着世上力量的本质,区分出了灵气和魔气,同时也发现唯有灵气与魔气达成平衡流转才能抑制魔物的产生;他们感激星辰的开蒙之恩,于是建立起对天外和知性的信仰。
至此为始,应龙中的修者坚信头顶的星辰丛林就是全知之地,将突破桎梏、天外飞仙作为自身的最高追求……
“等等。”
叶鸢忽然出声,打断了壁画中故事的推进,游动中的龙文随之停滞,仿佛也在等待她的下文。
“人类的修士相信天外有无限的力量和无垠的自由,应龙的修者则相信天外有无穷的知识,因此飞升成为了他们的共同目标。”叶鸢说,“天道投下饵食,引诱修真者主动跳入祂的圈套。小云,祂似乎一直在重复着这样的循环。”
云不期忽而意识到,叶鸢所说的是,“循环”。
“我有一种猜测,小云,也许应龙也并不是世上的第一个主宰物种。”她继续说道,“若天道是此间的造物主,那么在人类之前——在应龙之前,祂可能已经令大地发生过数次改换,创生又覆灭了许多物种,咀嚼着他们的血肉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这的确是一种合乎理性的猜测,甚至云不期本身作为上一个纪元的遗留物,就是其中最有力的一项证据。
这里面也许还存在一些疑问,比如为何除了这座龙冢以外,以知性作为追求的应龙为何没有留下其他遗迹,但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解释的,毕竟如果天道是造物主,祂大可以制造一场可怖的陨星火雨,去粉碎地表,蒸干海洋,通过与降下智识时同样的方式收回馈赠,把祂的画布再次洗净,开始下一次循环的孕育。
与此同时,云不期也想到,如果龙并不是世间的第一个主人,那么在龙的大地上是否也曾留下过旧日物种的印记?
他尝试着让记忆回溯到应龙的纪元,去搜寻蛛丝马迹,但旧日与他隔着一层薄雾,他好像亲眼见过,但要去追索细节时,又看不分明。
云不期陷入自己的思索之中,不知不觉早已停止了向龙文中输入灵气,但龙文静止许久,仿佛终于厌倦了等待,忽然再次活动起来,自动将画卷铺展了下去。
在新的画面中,天上的龙飞入云霄后消失不见,而海中的龙仰望着苍穹,渴望已抵达全知之地的同伴为后来者撷取智慧的碎片,但那云端从未传来回音。
于是仍滞留在世间的龙继续狂热地呼唤星辰,他们发觉前往天外的通路总在冥想境成熟时打开,于是更加努力地修炼神魂,以灵气滋养、用因缘填补冥想境,终于有一天,灵轨因过度使用而断裂,龙的修真界陷入了灵气枯竭的危机之中。
如同云不期之前所说的那样,魔气失去压制而泛滥,魔物横行,而在灾祸之中,应龙也并非不曾试图自救,但他们超群的卜筮之术反而将其导入歧途,被心魔所控制的修者越来越多,毁灭被不断加速,终于有一日,连地上的应龙们也看见了祂到来的脚步。
龙冢中的两人也在此时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
龙冢的尽头,最后一幅壁画中没有魔物肆虐的场景,画面中的龙族静静地仰头望着天空。
之前类似的画面曾出现过许多次,但放在末日即将来临的时刻,不禁令叶鸢也觉得有点诡异。
她想要询问身边的人,却发现对方紧紧盯着壁画,嘴唇轻轻翕动:“然后,祂便来了。”
祂来了?在这画中的哪里?
叶鸢的目光迅速回到壁画上,但在这片仅仅绘有龙与海天的画面里,叶鸢一时没有找到其他预示了危险的主体……
不对。
叶鸢倏尔想起画面中还有一处被她忽略的地方。她顺着龙的视线看去,目光停留在他们所眺望的尽头——疏星尚未褪尽,天穹中竟然已挂起一轮烈阳。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太阳。
这个念头在叶鸢心中产生之时,墙上的龙文震颤起来,海潮声愈发响亮,壁画中的海天突破了载体,真的向叶鸢奔涌而来。
潮水将叶鸢裹住,连同伸手去拉她的云不期一同吞没,他们被抛向一个广阔世界中,跌进无比浩瀚的大洋。
云不期在水中化身为龙,深潜入海波,用脊背将叶鸢托起,叶鸢冷不丁在水天之间坐了两轮过山车,被托出海面的第一反应依然是抬头去看天上的亮光。
那东西看上去像一团烈火,时刻不停地伸出火舌捕食着所经道路上的一切,以至于天上出现了一道轮廓扭曲的轨迹,有如一条焦黑的曳尾。
的确不是太阳。
是祂正从天外向此间驶来。
这或许是叶鸢所在的人间将要经历的未来,但在此刻,祂还没有如此急切。叶鸢由此断定他们并不是被扔到了龙冢之外的荒海,相反地,龙文才是开启龙冢的钥匙,刚才他们是被龙文带入壁画之中,抵达了龙冢深境。
自浮上水面以后,黑龙就变得异常沉默,澄金龙目中的瞳仁缩成细细一道,颈部的细鳞竖起,呈现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叶鸢发觉他的异常,俯身问道:“怎么了,小云?”
黑龙的尾巴略带焦躁地拍打海面:“这里有很强烈的……龙的气息。”
话音刚落,他们面前的海面翻起巨浪,潮涌之中,一条有着白色鳞甲和细髯的小龙最先冒出头来,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龙……几息之间,有数十条龙先后浮上海面,他们分布为半面扇形,向叶鸢与云不期致以静默的目光,如同伫立在海上的图腾柱。
最后,海被分割成两半,一条苍青巨龙从水中缓缓升起,这条青色巨龙的体型庞然到几近遮天蔽日,那双如同黄金般闪耀的龙目中则蕴含着能与星月媲美的智慧辉光。
与龙的双眸对上的时候,叶鸢的眼睛也灼热起来,天目开启,她们在对视之中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寰宇。
“破灭之时,我以冥想境的碎片护住族裔残魂,漂流至今,不知历经多少日月。”
苍青巨龙的长吟响彻云天。
“这里是我族真正的埋骨之处。后世的天目宿主,我已在此处等待了你许久。”
第68章 须臾故人 颜思昭不打算、也不容许这一……
苍青巨龙以威严而不失慈和的目光注视着叶鸢, 与她的宏伟庄然相比,身为人类的叶鸢简直娇小得显得孱弱。
叶鸢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一点, 只是好奇地观察对方那双硕大璀璨、如金色宝石般流光溢彩的天目。但苍青巨龙比她高大得多,叶鸢不得不费力地仰起脸来看她,对方发觉了这一点,于是向前游动,倾下身来,稍稍靠近了人类修士。
苍青巨龙实在是太过庞大,她随性的举动轻易地掀起翻涌的波澜,黑龙立刻露出警惕姿态,将叶鸢护在身后。
见到他的戒备, 青龙美丽的眼睛眨了眨,几分笑意从中流露出来:“小子, 我们不是敌人, 不但如此, 你与我们的族群有着相当深的渊源。”
话语之间, 青龙轻轻用尾巴击打了几下水面, 得到领袖的讯号, 她身后的其他龙族仿佛一下被解除了禁制, 瞬间从肃穆的雕塑变成了下课的小学生, 争先恐后地向云不期游来,快活地将黑龙团团围住。
其中一条长髯尤其飘逸的黄鳞龙绕着云不期游了几圈, 一边打量一边感慨道:“你如今长得很大了, 上次见你, 你还只有这么点呢。”
说着,他扬起自己的两条胡须,比划出一左一右两道圆弧, 合成一个墩球形状。这圆球如何看都不像龙的样子,其余龙看了却纷纷赞同道:“没错没错,大致就是这么大。”
“……?”
云不期的神情渐渐迷茫,叶鸢见状,则踮起脚来,悄悄问青龙:“小云过去是不是抽条儿比较晚,所以小时候胖得像球?”
“他并不是胖得像球,而是本来就是颗球。”青龙含笑道,“这孩子是我族中最后诞生的一枚龙蛋,来不及在末日前孵化为龙,因此避免了被吞噬的厄运,后来到了新世界才算真正出生。”
黑龙闻言,不禁重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同族。他们的确具有令人十分怀念的气息,这种熟悉感却并非来源于视觉,而是类似于……波涛传来的回音,清风寄予的气味,这类更接近于“体验”的感觉。
与此同时,云不期也明白了为何自己关于应龙纪元的记忆总有些朦胧,原来那些关于天与海的画面是他依据后来的经历而补全的假想,他其实并未来得及用双眼亲自见过这一切。
“那么……”
叶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的视线在姿态各异的应龙之间逡巡,始终没有找到一条与云不期肖似的、身披墨鳞的龙,于是这个问题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但她的疑问依然没有逃过苍青巨龙敏锐的眼睛。
“在迎来末日之前,我族曾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抵抗,许多族人在那些战斗中英勇死去,因此并未留下神魂的残片。”青龙说道,“这孩子的父母虽不在这里,但仍有几位他的亲眷……”
随着她的叙述,叶鸢望向黑龙那处,忍不住失笑道:“就算您不说,我也能看出是哪几位了。”
另一边,黄鳞龙兴奋地喋喋不休:“你还记得么?我是你母亲之兄弟之从父之姊妹之侄,你还是一枚龙蛋的时候曾在我肚皮上睡过午觉呢!那时我睡熟,在梦里翻了个身,不料竟把你掀进了海里……”
云不期显然有些难以应付对方的热情,忍不住倒退了半尾巴。在他陷入烦恼之时,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潜游到了他身边来,拱了拱他的侧腹,云不期低头一看,龙群中最年幼的那条小白龙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就是这样的一条龙,说起话来就顾不上别人。”白龙小声地说道,“你学着我的样子,慢慢沉到水里,不会被发现的。”
两分钟之后,一黑一白两条龙在水下屏息凝神,拔尾狂奔,一直到感觉已将“你出生第六年时二三事”的唠叨声甩在身后,两龙才敢浮出水面。
云不期转向那条正快乐地抖落鳞片上水珠的小白龙,出言道谢:“多谢你……”
小白龙奶声奶气而不失爽快地回答:“别跟表哥客气。”
云不期:“……?”
小白龙:“你小时候,表哥还带你去弹过珠子呢,你滚起来又稳又快,给我赢了不少漂亮珍珠。”
如果叶鸢听到这段对话,一定会惊呼起来:原来龙蛋表弟扮演的角色竟是一枚弹珠!
“那时我就想着,我得把这些珍珠都收起来,等你长大了,就分给你一半……哎,你别走呀。”
小白龙活泼泼地一旋身子,追上无言离去的黑龙:“我也不是有意烦你,只是我们太久没有见到新来的龙了,而且你还长得这么大,鳞片这么亮——咦?你已有心上龙啦?!”
在反应过来以前,云不期已下意识地用尾巴卷住小白龙的吻部,将他的惊叫声堵在嘴里,听到小白龙委屈的呜咽,云不期自知下手似乎有些太重,连忙松开,不想那小龙又聒噪起来。
“不对,后世已经没有别的龙了吧?这么说你喜欢的是一个人?”小白龙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类修士吗?”
云不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哑然向更远处游去。
小白龙伴游在他身边,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你骗不了我!哦,你可能不知道罢?我们龙族脖子下面有一片细鳞,若有了心上龙,这片鳞就会变成金色,彼此心悦的两条龙则会交换金鳞,作为定情信物……你看看我。”
小龙翻转身体,躺在水波上,扬起脖颈,给云不期看自己的颌下,那里雪白一片,并没有什么金鳞。
但云不期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的确隐隐望见颈部有一点金光闪烁。
“因为我年纪尚小,未曾遇见心上龙,所以来不及长出金鳞。”小龙睁圆的眼睛闪闪发亮,“真好,你一定在新世界里越过了千万层云,渡过了千万重浪,遇见过数不尽新奇的事,才会长出金鳞来。”
云不期在这时猛然想起面前的小龙不过是一抹幽灵……不仅是小白龙,在此处重现的这些同族都是旧日的亡魂,而他所处之地,原本就是一座龙冢。
他抬起头,向天边的光球望去,那带来消亡的噩兆此时悬停在空中,和这个世界一样,被定格在了破灭前夕。
叶鸢和苍青巨龙也在看那轮光球。
“目前看起来不比盘子大多少。”叶鸢蹙眉问道,“那东西飞到这里用了多少日?”
青龙回答:“从祂能被看见时算起,到粉碎你我所在之处,只用了不到五息。”
叶鸢惊讶道:“这么快?那岂不是几乎无法做出应对之策?”
“的确如此。”青龙轻叹道,“在祂现身时,我知道终局已定,只来得展开冥想境,将余下同族的神魂纳入龙冢之中。这倒是我早已准备好的魂归之地。”
叶鸢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么,你等待我来到此处此刻,莫非是希望我在祂到来前的这几息中做些什么吗?”
青龙却微微摇头道:“我族已死,无论怎么补救,这都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因此我并非希望你‘做’,而是希望你‘看’——我们都是天目宿主,我想要你用自己的双眼去‘看’那些被我的眼睛所记录下的,关于这世界如何毁灭的情景、以及世界毁灭之后的情景。”
“我明白了。”叶鸢了然地点头,“我已做好准备,现在便开始吧。”
青龙颔首,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一道长吟。
这声龙吟在海上飘扬,令每一条龙都恢复肃穆,他们静默地向青龙聚集过来,仰头望向空中光球,重现那副末日壁画中的场景。
未亲历过这一幕的黑龙不解道:“怎么了?”
“我们要再经历一次那件事。”小白龙低声说道,虽然努力咬紧了牙关,但还是能看出他在因为害怕而轻轻颤抖,“祂马上要来了。”
苍青巨龙在这时解冻了静止的时间,血色瞬间浸透了这片蔚蓝的天与海。
叶鸢紧紧盯着天空中那轮正飞速逼近的火球,丝毫不敢移开目光,然后她很快发觉祂的速度远远比想象中要快,祂的威能也远远比她想象中还要磅礴。
随着距离的缩短,祂逐渐展露出真实的面目——祂不断地变大,在还不足够接近的时候,叶鸢已预感到了祂体积上的庞然将超过他们脚下的这颗星球,单单是这种巨大本身就足以击碎地上生物的认知边界,更不用说祂还具有不可名状的能量。
这几息的恐怖无比漫长,海水沸腾蒸干,星球裸露出的皮肤在剧烈地燃烧,如果这发生在现实中,叶鸢绝不可能还具有站立的形体,而即使她知道自己在经历幻境,也感到自身仿佛被埋在滚烫的沙砾之中,无法呼吸,也没有知觉,她本能地渴望闭上眼睛,逃避与祂对视,但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绝不能败退在此时。
她起初以为那是青龙的声音,但直到祂完全降临,在万籁俱寂中碾碎一切,叶鸢才发觉,这是她自己在说话。
不要移开目光。
她所在的海面已经消失,世界被彻底瓦解,破碎至微粒的层级,被来自天外的光球吞噬殆尽。
叶鸢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这一切,星球解体的情景在她心中留下巨大而悲怆的剪影,但她尚且顾不上去处理那种痛楚,因为青龙留给她的观测还在继续。
叶鸢随着星球的粉末一起进入了祂的腹中,被绞碎的万物本该都在这里化作祂的养分,迎来彻底的消灭。但叶鸢在祂腹中发现了某种东西,它们无法被消化,也无法被排出,是嵌在祂体内唯一的异物,目睹着祂的又一次屠杀。
它们是一双双眼睛。
是一任又一任天目宿主被祂杀害之后,留下的不屈的遗骸。
叶鸢在其中找到青龙那双灿烂的眼睛,那双眼总是对自己的族裔灌注慈爱,但在凝视着祂时,散发的却是冷酷的光辉。
于是叶鸢也成了这些眼睛中的一员,她盯着祂把生灵的魂灵和血肉转换为燃料,在餍足里陷入了短暂的休憩之中。
在祂小憩时,体内燃料的流淌变得舒缓,却并没有停止,叶鸢跟随燃料的流向潜入炉心,看见燃料在那里充分地发生反应之后,转化为了一种纯粹的能量,而残余的部分,则成为污浊的残渣沉淀下去,如此往复。
这一清气上浮,浊气下淀的过程令叶鸢感到熟悉,她的双眼似乎也在见识过毁灭之后产生了蜕变,紧接着便对这两种能量物质的本质进行解读,结果恰恰印证了叶鸢的猜想——那清气是被提纯到极致的灵气,浊气则是孕育出魔物的魔气,在祂体内发生的能量循环,与修士的修炼方式流转如出一辙,只不过修士提炼的是天地间稀薄的灵气,而祂则以修士为原料。
天道说服飞升者自投罗网时,不是以宝藏作为许诺,就是自诩为造物主。
叶鸢忖度,这么看来,祂的确和园丁有类似之处,同样是先将果实培育长大,再……
此时,祂醒来了。
祂苏醒时,燃料的燃烧变得十分剧烈,大量的能源被供给向祂,然后,祂在广博无声的宇宙中开始了航行,不知经过了多么漫长的旅途,祂终于再次停下了脚步。
祂为什么停在这里?祂又在注视着何方?
正当叶鸢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答案时,祂的形态再度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祂的表层开始裂解,如同一张巨口肆无忌惮地大张开,坦露出赤红的腹腔,其中最明亮的一处,正是被保护在最深处、作为动力之源的炉心。
接着,两条触角从炉心中拔出,向虚空中的某处探去,叶鸢紧跟着那触角的去向,在星间全力狂奔,在她的身后,祂的裂口正在渐渐闭合,将狰狞的面目慢慢敛去。
叶鸢无暇顾及,她只是向前奔跑,不知疲惫地奔跑,直到那双触角先于她停了下来。
它们停止,下坠,将另一颗星球作为终点。两条触角落到星球表面,然后深深扎入土地之中,如同外来的种子,落地的顷刻就在地下长出密布的根系,将埋藏在星球核心的能源输送到地面上来,构造出清气上浮,浊气下淀的循环。
叶鸢认出了这两条触角,它们彼此相缠,一条输送灵气,一条输送魔气,扭结成天地之间的能量流转。
它们就是灵轨,是人间修士登天梦想的本源所在。也是天外的异神根植在大地深处的肢体。
至此为止,祂已彻底寄生在了新的星球上,掩盖了自身作为入侵者的实质,再度拥有了“天道”的宏伟身份。
叶鸢的观测没有停止,她看着被称为“天道”的存在编织起下一个骗局,祂向地上洒下修真的种子,暗中控制着文明发展的进程,时不时像对待华霖和辛竹那样拔除掉几棵试图脱离控制的杂草,偶尔吞下几个飞升者作为忍耐的小小补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精心侍弄着祂的果园,等待着下一次丰收的来临。
在祂的果园日渐成熟起来的时候,也有一些不为祂所知的事情正在发生,比如龙冢借助祂的联结来到了这颗属于人的星球,最后一枚龙蛋沉入了荒海深处,静静等待着破壳的时机。
比如如影随形的那双天目同样潜入了人世,在芸芸众生中寻找着可能终结轮回的宿主。在鸿轩尊者死去之后,天目选中的是东明山的一个小女孩。
后来,天道发现了上个纪元遗留下来的漏网之鱼,祂差不多也在那时厌倦了等待,于是试图借助黑龙之手将人间毁灭,达到一举两得的目的,但这个计划却没有成功。
又过了几百年,在魔境主的推动下,天道收割的进程加速,越来越多的魔物被投向人间……
光阴终于从龙族覆灭的旧日,来到了叶鸢所在的此刻。
但叶鸢在这段旅程之中所见的一切在告诉她,如果无法打破轮回,那么她所珍视的人间,很快也将沦为另一个“覆灭的旧日”。
####
在云不期那一端,他所看见的比叶鸢简单得多。
他以黑龙的身份直面星体撞击,与族裔一同迎来了毁灭。
□□的泯灭只发生在一刹那,但那种连同土地的皮肤一同被剥离消解的恐惧和无力感漫长得仿佛永恒,给他的神魂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痛。
云不期的意识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空茫之中,直到有一道银光划破了冥想境中的黑暗。
那道银光来自白色的龙鳞。紧接着,一道道光束将云不期的冥想境照亮。
黑龙从海中昂起头,将他唤醒的同族则立于海的另一端。那些美丽的应龙们聚集在苍青巨龙的身侧,鳞片在漆黑的波涛中散发着微光。
黑龙孤独地出生在荒海之中,穷极一生都未能遇见其他同伴,此刻他终于找到了龙的族群,他们的所在之处对黑龙而言天然具有深厚的感召,于是他下意识地向海的那面游去,但却始终有一道狂浪将他与族群分离。
他竭力翻越着巨浪,却始终无法抵达同伴身畔,直到苍青巨龙俯下身来,海波瞬时平息,一个饱含慈爱的吻轻轻地落在黑龙的两角之间。
“我们不过是早已远逝的遗影罢了。”苍青巨龙说道,“孩子,你的道路却仍在延续。”
她轻轻地退开,其余应龙顺次来到他身边,亲昵地摩挲他的鳞片或是龙角,与黑龙作最后的道别。
最后游来的是族群中最小的白龙。
那条小白龙仰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感叹道:“你当真长得比我还要大了,想来以后还会更大吧?”
小白龙身子一滚,从鬃毛中掉出一颗硕大明亮的贝珠。
“这个送给你。”白龙说,“你快走吧,出口不在此处,而在海的另一头。你快走,不要回头。”
黑龙听了他的话,转过身去,紧握着那颗贝珠,游向海的另一端。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亮,也离龙的族群越来越远。他咬紧了牙关,始终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见龙群的影子正在逐渐淡去,但与此同时,那些被死亡尘封的远古碎片也逐渐与他身上仍流动的时间汇合,一起奔向光明之地。
他穿越过汪洋,从前世来到今生,手中的贝珠已腐朽化灰,但来自龙族的守护和祝福不会死去,这些力量令他想起自己是谁,是怎样从“龙”成为了如今的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已经很接近出口了,但前方似乎还蒙着一点阴翳,他几乎要陷入踯躅时,一柄剑划开了迷障,叶鸢立于光芒大盛之处,探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出了冥想境。
“云不期!”
在少年脱出冥想境时,龙冢瞬间化为灰烬,两人失去立足点,被海水推入深渊。
为了防止被海波挤散,云不期下意识地想将对方护在怀中,却不料叶鸢也有相同的念头,竟先一步揽住他的腰肢,将他抱了满怀。
叶鸢抬起脸,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知道了,小云,青色的龙把她看到的真相都告诉我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唐突了美少年,而被她搂着的美少年本人虽然有些赧然,但一触及她的眼神就忘了方才微微的尴尬,无处安放的手自然地落在对方肩头,等待着后文。
“祂原本就是外来者,为了私欲将所谓的规则强加于此间,我们必须想办法将其剥离——这听起来有些费解,我之后再向你解释。”叶鸢望向自己握剑的手,“小云,接纳了青龙的记忆之后,我好像与之前有些不同了。我的冥想境变得更加辽阔,连我也不知道边界延展到了哪里……还有我的剑,我的剑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叶鸢凭借青龙的眼睛见证了发生在星海一角的毁灭和崛起,视野陡然被拔高到了更高的维度,尽管此刻又回到“人”的视角中,她对世界的认知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来自青龙——另一位天目宿主的礼物,叶鸢的神魂在直面过天道后被锻打到前所未有的强韧程度,随之发生变化的是她的冥想境、她的道,还有她的剑。
她现在似乎可以使出超越以往所有的最强一剑。
但什么才是最强的一剑呢?
浮现在叶鸢脑海中的是那名她所见所知、天上地下最好的剑修。
颜思昭。
她见过颜思昭的许多剑,但说到最令她无法忘怀的,还是在荒海之上,剑君破碎虚空、从东明山瞬息而至的一剑。
叶鸢闭上眼,仅仅是一个刹那,这一剑已无数次地在她面前闪烁,被她拆解,揉碎,最后尽数吞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她的剑尖分开了海。
这并非一种形容。
随着叶鸢的一剑,奇异的景象出现在云不期面前。汹涌的浪涛被从中截断,在幽深的断面中,他竟然隐约看见了熟悉的寒月与飞雪。
叶鸢揽着少年向前一步,明明只是方寸之差,却仿佛有千山万水迎面扑来。云不期忍不住回头,用视线去追从肩侧飞越而去的漫漫光景,但他们跨过的空间裂隙很快消融于叶鸢的剑气之中,两人已站在东明山的霜天之下。
经过此刻,叶鸢的剑已真正脱去形体与凭依的桎梏,抵达随意而动的境界。
在叶鸢看来,她的剑意不过是如往常一样跟随着她的道心来到了一处新天地,仿佛聚流的江河顺势而下般自然而然,因此这件事并没有在她心中掀起多少波澜,她所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她现在站立的地方是朝宁山,这里看上去和最初的那一处世外桃源没有差别,再没有混乱破碎的样子。
此外,山中正有一个人在等待她。
怀中少年剑修的声音拉回了叶鸢的注意力:“放下我吧。”
叶鸢才发觉自己当下的姿势有轻薄之嫌,连忙松了手,云不期退开半步,面色如常地理了理衣冠。
“那么,我先去向门主回报……”
“小云,我有话要问你。”叶鸢将他叫住,“依你之见,此刻的我与剑君一战,谁更有可能胜出?”
“我不能断言。”云不期回答道,“我已有一段时日未见师尊的剑,不知如今到了何等境界。”
叶鸢笑答说的也是,便与少年分别,独自走向朝宁山中。
云不期前行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首,他几乎想出声将那人叫住,但她的背影没有丝毫踌躇,很快消失在林影深处。
####
叶鸢穿过外缘的雪松林,接着走进一片桃林,在深入朝宁山的这段短暂路程之中,她的记忆也在层层剥落,那些与欺骗和离别有关的往事背后,曾经明亮而绚烂的光景渐渐显露出来……最后,叶鸢来到一处开阔之地,她望见前方有一株火红的凤凰木,树下立着一个白衣的男子。
那人的容颜皎然如昔,白衣更是不染纤尘,但叶鸢却莫名觉得他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很久,以至于风霜满身,再不能拭去。
于是叶鸢远远地便高声喊了起来:“颜思昭,颜思昭!”
她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破坏了身旁的这些安谧景致,呼唤对方的声音十分清脆响亮,震得鸟飞出了叶丛,震得蛙跳进了塘窝,而即使如此,那人也好久才愿意转过头,投来淡淡的一瞥,但叶鸢不必他做出更多情态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也不是不能走到你身旁再唤你。”叶鸢对他笑道,“但我怕等我走到那树下去,你已经因为等得太久,被深埋在雪堆之中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等叶鸢走到自己身边来,然后只相视一眼,他便转过身,走向身后的庭院。
叶鸢跟在剑君身后,观察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景物。
颜思昭似乎当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朝宁山的一切,叶鸢一时竟然找不出朝宁山有哪一处和当年不同,但越是如此,她看得越是仔细,非要找出一点剑君的错处不可……
“这不就被我挑出骨头了么?”走到庭院小径中的叶鸢忽而止住脚步,指着园中的郁郁葱葱得意道,“我的园中可不止有些萝卜藤瓜,我种了不少仙草呢,可这里竟一株也没有看到。”
“你的仙草从未活过三旬。”颜思昭却说,“若不违时礼,朝宁山确无仙草。”
“不可能!”叶鸢争辩道,“我从前种过赤练草,那草叶茸茸一簇,向来都长得很好!”
“……”颜思昭继续说道,“你不曾发觉那赤练草许多年都未能长成吗?”
叶鸢瞪大了眼睛:“赤练草不是一辈子就只能长那丁点高——”
颜思昭只是看她,没人再反驳她的话,但是叶鸢的声音依然渐渐小了下去。
赤练草并非只能长得丁点高,也许它长成之后也能开枝散叶,爬满整个园子的,只是叶鸢老是把它养死。
总养总死,总死总养,仿佛荷塘里养的鲫鱼,叶鸢想起来了便捉一条炖汤,下山去集市时又带回一尾,看去荷塘里永远是那么些鱼,殊不知住客早已换过几轮。
但荷塘里鲫鱼的来来去去叶鸢是知道的,赤练草却不在她的料想之中,于是能如此持之以恒而小心翼翼地逆时而行、在庭院中勉强着这一份生机的自然只能是朝宁山的另一个主人。
叶鸢的自得一下子被戳破,像鸟儿才展翅欲飞就被打湿了羽毛,不禁流露出一点点丧气:“你早和我说不就好了,平白令不知多少赤练草遭我毒手。”
她闷闷走了几步,仍觉得心中有气未平,又说道:“我总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还会做这样别扭的事……”
颜思昭说:“与你有关时,我便不像自己了。”
叶鸢听见这句话,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潮涌,但这触动没能在她胸腔中找到归处,只略略一拨动她的心弦,就无可奈何地褪去了。
“你这样做,是想让我高兴对不对?”她看着对方点头,然后又说道,“以后别这样了,其实只要下山给我买几块点心,我就会很高兴的。”
她一面向小径尽头的小屋走去,一面说道:“思昭,这次我知晓的事情更多些,又反思了许久当年的做法……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们大约都有错处,好像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就不再对彼此诉说心中所想了。”
两人此时来到了小屋的门扉前,颜思昭本以为叶鸢会顺手将门推开,不想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捉住了自己。
叶鸢说:“所以我不愿再犯这样的错了,思昭,我要把我所想的事都说与你听。”
“思昭,我很喜欢现在的朝宁山,我知道你一定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恢复原状,我心中很高兴,也很感激你。”
“思昭,你现在没有剑了,虽然有没有剑都无损你的剑意,这世间恐怕也已没有剑能够配得上你,但我会为你锻一把新剑,你知道我其实不算精于此道,但我保证这一定是我所能锻出的最好的剑。”
“思昭……”
她的目光和声音令颜思昭产生了某种熟悉的晕眩感,在这个瞬间,朝宁山才真正地复活,颜思昭心中被冰封已久而深可见骨的伤口再一次随心脏跳动产生痛楚,但这同时也是血肉新生的预兆。
颜思昭说不清现在的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无心去想,那些被他长久地攥在手中的残酷画面第一次开始淡去,他不再需要那些碎片在自己的躯体上刻下印记来捱过永无止境的冬日,因为他所等待的人就在咫尺,即将揭开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块坚冰。
在叶鸢开始说想要与自己一战时,颜思昭没有拒绝,他此时真心地认为他们终于可以对彼此坦诚,再也不怕有什么会被剑意泄露……
接着,她说道。
“思昭,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这是我早就应说而一直未说的。”
世界静止,时间停滞。
颜思昭以全然忘我的专注去等待这句话。
“我想起我所做的事,我对你感到……”叶鸢说,“我对你感到十分的歉意。”
“我实在太过傲慢和独断,不仅利用了你,甚至自作主张地给你安排了去处,如果你当真为我所害,落入了这个陷阱中,我即使以命相还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恨我,那也只能说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愿意竭尽所能来补偿你——思昭,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颜思昭死死地望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点伪装和谎言,可它们偏偏毫无遮掩,如晴空般澄澈真挚。
的确如她自己所说,那双眼睛里饱含歉疚……但除此以外,颜思昭找不到任何一丝他渴望得到的证据。
他竟然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如何做到如此荒芜的。
叶鸢也在注视着颜思昭的眼睛。
她发觉了对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却罕有地感到了茫然,不知如何才能阻拦那光芒的消散。
颜思昭还是说话了。
“叶鸢,如果我说,我要你再与我成婚一次呢?”
她不知道颜思昭为何在此时说出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神为何如此悲凉和痛苦,但对方仿佛终于提出了一条令她能够弥补亏欠的道路,而叶鸢缺失了某个部分的心已经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答案。
“好。”于是她说,“如果这样能够补偿……”
她再一次做错了。
叶鸢从颜思昭的神情中发现了这一点。
在颜思昭的双眼中,狂悲和凄怆在最后的余晖中一闪而过,然后彻底被绝望吞噬,堕入永夜。
“多亏了你的这番话,令我不至于忘却是因何而恨你。”
深雪终于还是将他埋葬了。
“十日后,我们便结契成婚。”剑君说,“你欠我一把剑,我会用它来完成我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一战,但这也不是结束……叶鸢,你休想如此轻易就从过往中解脱。”
如果爱终究不可求的话,那恨也算不上很坏,只要这恨能够让两人之间的亏欠与伤害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
颜思昭不打算、也不容许这一切迎来终结。
第69章 一晦一明 我担心这谎言会令剑刃锈钝,……
朝宁山的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彼时的百里淳正在进行又一轮卜筮, 却陡然发觉卦面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起初以为是天相引发的异常, 再凝神察看,发生异变的却是被设定为轴点的东明山灵脉。
开山印被掌握在作为无霄门主的百里淳手中,而百里淳确信自己并未迁动灵脉,若非强敌入侵,那么山中能以外力撼动灵脉的只剩下了剑君一人。
百里淳意识到一直担心的事情或许还是发生了,当即起身御剑前往灵雾峰,待抵达时,顾琅看上去已经等候了有一会了。
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忧虑, 顾琅率先开口道:“是朝宁山。”
灵雾峰与朝宁山相邻,顾琅领百里淳去交界之处看朝宁山的异状。
“思昭不是将朝宁山恢复了么?”百里淳边走边问道, “为何此时又……”
顾琅却答道:“师兄看过就知道了。”
朝宁山映入眼帘时, 百里淳果然沉默了下去。
面前的朝宁山已被剑气层层缭绕, 那剑气看似缥缈如云雾, 实则绵密无比, 完全将朝宁山封锁其中, 连灵气都无法泄露。
这样的情状, 罪魁祸首一定就是思昭了。
此时, 顾琅再说道:“叶鸢此刻恐怕也在朝宁山中。”
虽然隐隐已有预料,但一听此言, 百里淳依然宛如被当头一棒, 顿时气得气血上涌, 头晕眼花。
“这小子怎能把师妹拘在山上?我这个做师兄的可还没入土呐——”
他意欲提剑去找颜思昭谈谈道理,朝宁山恰在此时撕开了一道口子,无数琼鹤从裂隙中飞出, 宛如漫天飞舞的纸片。
那群纸片飘向了东明山各处,其中的两只折往灵雾峰,朝顾琅与百里淳飞来,顾琅抬起手,指尖触及琼鹤时,它便化作信笺,将信笺打开,其中赫然是一则婚讯。
叶鸢与颜思昭的婚讯。
如果说之前的百里淳还只是气血上涌,此刻可以说是脑门上的血管都要爆裂了。
“颜!思!昭!!”
顾琅却说:“师兄,稍安勿躁。”
“你让我如何稍安勿躁?”百里淳急切道,“顾琅,往常你对小师妹的事最上心,怎么这一次反倒不动如山了?”
她回答道:“师兄莫急,不如先看看师妹有什么主意。”
随着她的话音,琼鹤群中冒出一点鹅黄,一团小雀混在白色大鸟中朝灵雾峰弹射而来,带来了叶鸢本人的信。
信中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师兄师姐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百里淳简直要以头抢地。
有数?心中有数?你心里到底是有什么数了?!
小师妹啊,此时不一剑把这混小子戳下山去更待何时?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叶鸢的确没有踏出朝宁山一步,但她也没有闲着——叶鸢正忙着在朝宁山上锻剑。
从那天之后,颜思昭将她拘在山中,却不再见她了,但他离开时答应叶鸢,在结契之礼当日,他会来赴两人约定的一战,就用叶鸢答应要为他锻的那把剑。
颜思昭明白叶鸢没有那么容易被他的剑气与法术困住,但承诺或许可以。
他确实非常了解叶鸢。
在东明山人为结契礼的举行或焦头烂额、或热火朝天的期间内,叶鸢也在风风火火地锻她的剑。
她在朝宁山立起丈高的剑炉,每日都将炉火烧得旺旺的,期间不忘给师兄师姐写信,请求他们将需要的矿石送上山来。师兄在回信中苦口婆心劝她下山,三人一起坐下好好想想办法,哪怕琢磨出个剑阵杀剑君那厮一个措手不及……师姐的回信则异常简洁:你做你的打算,自有师姐护你。
且随信附赠千斤灵矿。
后来连师兄也被她说服了,于是锻剑需要的各种器具材料被一车一车地运上山来,生生把世外桃源一般的朝宁山变成了生产车间,身为车间主任的叶鸢天天都被冲天的炉火燎得灰头土脸,半点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忐忑,但看她拣选灵石、锤打剑胚的细致专注,与绣织婚服的精心周全也不差多少。
叶鸢握着宝锤,一下一下地击打在剑身上,叮叮哐哐的清脆响声中,有一只巴掌大的青衣人偶跳到了她身边来:“整个人间都危在旦夕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在山中蹉跎?”
叶鸢笑道:“依兰阁主高见,莫非我此时暴起出山,冲到妖洲老巢将尔等邪修一气全杀了才好?”
“那倒不急。”葛仲兰从善如流地改口,“近来你那魔境主小师兄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日不是对镜梳妆就是织布绣花,不像在筹划什么坏事,我更是已弃暗投明,仙长留我们多活几日也没什么要紧。”
“既然小师兄那里尚无异动,那我更应该暂留在东明山。”叶鸢微微叹气,“剑君受心魔所困,而心魔又是天上那位用以侵蚀修士的把戏,如果剑君出了岔子,恐怕后果比当年魔龙之灾更加严重。”
葛仲兰不怀好意地揶揄道:“难道就没有一点私情么,你竟如此坦荡?”
“我确实不愿此时离开。”叶鸢说,“面对思昭,我总是一再出错,对他实在心中有愧……”
葛仲兰闻言放声大笑起来,“剑君与你几百年的纠葛,到头来竟只得了一句‘有愧’?叶鸢,你当真是没有心!”
“你说得对。”叶鸢平静道,“想必剑君终于看清了我空空如也的这颗心,我也终于察觉自己实在无法付出他所求之物。幸而我们都是剑修,最终还有以剑剖陈一条路可走。”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妖女和天下第一的剑君!”葛仲兰所凭依的小小人偶舞着折扇,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戏词,“多情总被无情负~劳燕分飞两不顾~只见伊~情断洞房~~血溅花烛……”
青衣小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叶鸢粲然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捉在手里,然后行云流水地掷进了剑炉之中。
那小人在火炉里被烫得跳脚,吱哇乱叫,连着手中那柄小小折扇一同化作飞灰,至于葛仲兰的神魂,已如青烟一般溜回了山外。
叶鸢顿觉神清气爽,哼着歌将通红的剑身浸入雪水之中,正当此时,封锁着朝宁山的剑气屏障忽而产生了一点异状,叶鸢抬起头,只见屏障的某一点骤然被巨力击破,可那剑气如同水流般绵密,很快又聚合起来。
一击未成,来者不打算放弃,即刻蓄积起第二击,但这剑气屏障的险恶之处此刻才显现出来。
来自外界的攻击激活了剑气的杀性,剑气瞬息化作密雨,以雷霆之势刺向入侵者。
在密雨落下之时,叶鸢腾空闯进剑阵中,剑势精准地削落每一丝即将触及自身的锐光。她分明没有执伞,衣衫却没有剑雨被濡湿半分,不仅如此,她还救出了被骤雨围困的那人,拽着他落回朝宁山中。
由于叶鸢出手及时,入侵者并无性命之虞,但他同样被剑君的剑气伤得不轻,以至于无法站起,只能卧在叶鸢的膝上,许久才睁开眼睛去看她带着愠怒的神情。
“我想百里掌门已发布谕令,命门下弟子不得靠近朝宁山。”叶鸢说,“一般门徒不知厉害就罢了,你身为剑君的弟子也不知道吗,云不期?”
我知道。
云不期在心里回答。
所以他以必死的决心去迎接剑君的剑气。
如今剑君的婚讯已传遍了东明山,云不期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的意味是什么,他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痛苦得难以承受……但他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可是,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承认。
在见到叶鸢的时候,云不期心中的痛苦、矛盾和犹疑顷刻便散尽了。
云不期喃喃道:“那一剑真该将我杀死的。”
“……你怎么会行如此莽撞之举?”听见他的低语,叶鸢更生气了,“如果担心我,你可以让木鹤替你来信,就算是偏要寻死,你就非得来撞剑君的剑气阵,被切成个几万片不可吗?”
“在来朝宁山之前,我想了很久。”
也许是觉得阳光刺目,云不期暂且闭上了眼睛。
“我想也许你并非自愿留在山中,我承你许多恩情,应当执剑相救。也许师尊是受心魔蛊惑,我身为弟子,也不该坐视不理……但我其实再清楚不过了,这些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我与你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知道你不是束手就缚之人,而师尊的决定,我更没有资格置喙。
“为了说服自己来朝宁山,我抛却忠信孝悌,成了自己曾经最不齿之人,又因为无法直面,令剑心蒙尘……叶鸢,我如今竟然已经忘记映照于剑的本我该是什么模样了。”
少年的眉宇间渐渐流露出痛楚和挣扎,而叶鸢只是静静地听着。
“师尊的那道剑气若是将我杀死就好了。”他又说道,“要是能死在师尊的剑下,我的罪孽便因此洗净,我也能够从这痛苦中解脱出来,不再担心这谎言会令剑刃锈钝——也再不必恐惧,这谎言终有一天会败露,连自己也无法骗过。”
“但我终归还是活着来到了这里,所以,我已无法再欺骗自己。”
云不期睁开眼。
他笑了,但同时也有一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
“我来朝宁山,与旁人没有丝毫关联,全然是为了自己。”
那滴眼泪因聚集了他的所有悔恨、不甘与悲戚而变得重若千钧,但它落在叶鸢的手上,竟然碎得如此轻易,仿佛一个转瞬即逝的泡影。
“叶鸢,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见你。”
第70章 亢龙无悔 我不后悔
那少年说:“叶鸢,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见你。”
自从在蜃虫幻境中知晓了对方的心意, 叶鸢反复思忖过要如何进行回应。
她觉得自己是有许多理由可以说的。
比如云不期岁数尚且轻,又因长在山中而心思纯净,忽然遇见貌似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一同经历过几次生死,会忍不住心生爱慕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又比如云不期前世为魔龙时因叶鸢而死,残魂被叶鸢的心头血护着再入轮回,今世偏又遇见她,话本里不是常有因缘前定的故事么?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渐渐被酿成亲近之意也很平常。
如果选了第一种理由,叶鸢就会告诉云不期:你长得漂亮, 修为也好,剑君像你这样大时还未必比得过你呢!但你毕竟年轻, 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可爱的女子, 等你见惯红尘, 自然就不再拘泥于年少时这一点情丝了。
如果选了第二种理由, 她则会说:虽说因缘前定, 但魔龙已死, 今世却是云不期在活, 若这人间得以长存, 此生的云不期也还有千百年要过,那么前尘更显得缥缈如云烟, 转眼便可抛之脑后了。
总而言之, 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好言开解, 用的说辞不外乎两种:一是前尘已逝,二是余路还长。叶鸢相信这些话都是极有道理,挑不出一点错处的。
可云不期说出这句话时, 没有移开注视着叶鸢的目光。
叶鸢从他的眼中看出,这一刻的云不期前所未有地直面了自己的内心,被那滴泪洗净阴霾后,他的双眼澄澈如晴空,因为毫无掩饰的纯挚而格外动人。
“我曾经取出过自己的一魄,藏了起来。”也许是被那双眼睛所打动,叶鸢忽而说道,“那时我决心要与天为敌,必须保证我的冥想境如磐石般不可动摇,于是舍去了司掌情爱的那一魄。”
云不期的神情微动,叶鸢看出了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笑道:“不必为我担心,失去了这一魄对我似乎没有什么影响,至少我最初是这么觉得。”
她的手轻柔地拂过垂落在身畔的木枝,摘下一枚白色的花苞:“我依然是我,并没有失去对事物的感知,从此变成一个冷酷的人。我依然能够体会花开花谢、四时变幻,也依然深爱好友亲人。小云,我想我当然是喜欢你的。”
云不期看着叶鸢摊开手掌,那枚新取的花苞在她的触碰下悄然绽放。
“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很难再想象出一个比你更好的少年修士,但这种喜欢与你的同门对你的喜欢是相同的……”她说,“也与我对师兄师姐、对凝澜仙子的喜欢相同。”
“却和我对你的感受不同。”云不期说,“我不知如何描述这种心情,但我很清楚,它与我对所有人的感受都不相同。除此之外,从未有一种感受能令我不再像自己,令我的剑心染上尘埃。”
叶鸢手中的花枯萎了,她流露出有些难过的神情:“我实在不愿令你伤心,小云,我……”
云不期却说道:“不要说抱歉。如果你当真了解我的心情,你对我说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是抱歉。”
“可我的确是不懂。”叶鸢说,“舍去那一魄以后,我已完全忘记了何为情爱,我不知道如何分辨它、更无法回应它,所以我只能除了抱歉再无话可说了。小云,我还能做些什么补偿你么?”
“我不需要。”云不期专注地看她,“但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云不期为此情产生过许多迷惘。
除却反复诘问自己的那些,他也忍不住想到,如果命运的走向不同,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如果云不期早生千百年,和叶鸢一起拜在初立无霄的元临真人门下。
如果叶鸢晚生千百年,和云不期一起被选作已繁盛起来的无霄门的二三代弟子。
但云不期如今也知道了,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与他一起历经磨难的是眼前的这个叶鸢,教他如何红尘自渡的是眼前的这个叶鸢,各自被命运的轨迹导向交汇处的,是云不期眼前的这个叶鸢,也是叶鸢眼前的这个云不期。
云不期所爱的,恰恰只是这个剑越苍霜的叶鸢。
所以他只剩下一个问题。
“你后悔舍去了这一魄吗,叶鸢?”
“也许这令我亏欠了许多人。”叶鸢回答,“但我不后悔。”
叶鸢的回答在云不期胸中掀起一阵狂浪,这狂浪肆无忌惮地四处激荡,将阴霾与尘埃清扫一空。
等到云不期再步入识海,唯见剑心如镜,纯净无暇。
“好。”云不期很淡地微笑道,“只要你不后悔,我就再没有一丝遗憾了。”
叶鸢正要说话,剑气屏障再次发生了波动,但这次却不是因遭到入侵而作出防御姿态——恰恰相反,那剑气竟然温驯地俯首,打开了一条通路。
叶鸢的心沉了下去,而她的不祥预感很快成真。是剑君从山外走来。
颜思昭仍然身着白衣,但再也没有人会将修罗误认为谪仙。
他手中无剑,是煞气令剑意具有了形体,他走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无形之剑的狂啸,大地从他脚下开始龟裂,随着他的步伐逐渐逼近叶鸢身前。
颜思昭抛却了其余所有,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叶鸢:“你从何时开始舍去了那一魄。”
“……你前去仙门大比的那一年深冬。”叶鸢回望向他,“那天清晨,你的信寄到山中,告诉我你夺得了剑君。就在那日,我的天目窥见了末世,为了阻止人间毁于魔龙之灾,我决定从神魂中舍去一魄。”
颜思昭的盛怒中浮现出深切的悲哀,四时阵盘因他所引动的灵气乱流而失效,颜思昭在雪风中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眼中仅剩下冻结的寒英:“你把这一魄藏在何处了?”
叶鸢没有回答。
“好,我不在此时深究。”颜思昭渐渐恢复了平静,“等到结契之日,你我分出胜负后再说也不迟。”
他的目光终于从叶鸢身上移开,落在了在场的第三人身上。
师尊已知晓了自己的心思。
在与剑君对视时,云不期立刻确认了这一点。
尽管缺失一魄的叶鸢无法分辨,但他们自己却不会错认彼此,所以云不期也即刻察觉了对方埋藏在悲怒与恸恨之下、无比深重的爱意。
颜思昭的目光不过停驻数秒,云不期仿佛已被巨大的冰刃数次贯穿了胸膛,但剑君分明不曾动作,这仅仅是他的杀意带来的压迫感。
“不期,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已经做好了受我一剑的准备了。”
剑君声音冰冷如常,若不是这股绝对不容忽视的杀意,几乎让云不期误以为这是师尊给予他的、与过往教导并无区别的一次试剑。
叶鸢正要出声阻止,云不期却已向剑君走去。
“不期谢师尊仁慈。”云不期半跪在剑君身前,伏下身去,行了深深一礼后,他重新站起,右手握住了剑柄,“弟子当全力以赴。”
叶鸢扶剑的手颓然下去。
云不期的心意已经很分明了,他将作为一名剑修去迎接这一战。
叶鸢也是剑修,所以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插手这样的一战。
颜思昭说:“好,我在山外等你,不要让我久等。”
剑君先行离开了朝宁山。
叶鸢望着云不期,几次想要出声劝他放弃这一战,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不忍心开口玷污对方作为剑修的决意。
还是云不期先打破了沉默:“师尊的恩情我此生无法偿还,最后能做的,竟只有竭诚应对此战。”
如果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见,他想告诉叶鸢,自己绝非是要为她赴死。
若剑修战死,那一定是为无愧于自己的剑心而死。
“我也将去拭净我的剑心。”云不期双眸清亮,微微对她笑道,“叶鸢,我不后悔。”
云不期也离开了。
山外的那场对决似乎持续了很久。
叶鸢看不到结界之外的战况,但她能感受到群山的呼号和风雪的长啸。
她重新开始了铸剑,等到素胚在烈焰中成型,在反复捶打中锻得锋刃,在雪水中淬火时,山外的震动终于停止了。
叶鸢抬起头,发现太阳已落下又升起,新的一日洒落在东明山的土地上。
她静静地想着,山外怎样了?
正当此时,屏障再度打开,但没有任何一人的身影出现,唯有一只木鹤从她所记挂的彼处飞来朝宁山。
那木鹤负着一只以红绸遮盖的剔透玉盘,它在叶鸢面前落下,叶鸢跪下身,小心地解下那只玉盘,然后揭开红绸。
玉盘中盛着一套大红婚服、一支赤色发钗与一只绘有凤凰花纹的妆匣。
此外还有一封手书,信纸上简单地写着一行字:
结契礼在黄昏时举行。
叶鸢很快就读完了这行字,但她没有立刻收起这封信。
她在信纸的角落看见了一点很不显眼的血迹。
叶鸢久久、久久地凝视着那一点血迹,直至它在眼中变得模糊,直至它从信纸上流淌下去,与玉盘上大片刺目的红融为一体。
叶鸢收起了那封信。
用于退火的冰雪已完全融化,她新铸的剑也不再滚烫,叶鸢将其取出,置于玉盘中。
红绸之上,剑锋流淌着雪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