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剑君前夫斩情证道以后》 1、南昼叶鸢 “荒江起于妖洲,自大荒海南下,一路浩浩奔流,育灵脉,起仙门,磅礴无极,却在这桑洲南段分出了一支细流……” 船小二头戴扁顶灰巾,一面说山水,一面慢慢摇橹,水波静谧,竟溅不起一点水花。 “道长您看,此处水势平缓,这一支因此得名‘霞水’——前面便是城门了。”话到这里,船小二脸上带了些促狭之意,“‘霞’取其温柔婉约之意,正是温柔水,养温柔乡……” 这后面大约是该接什么浑话了,陆松之连忙掏出几钱碎银和半颗下品灵石,稳声打断船小二。 “船家,多谢。” “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这船小二不过稍懂灵气周转,并不比凡人强太多,更未及炼气,但他借着这丁点本事在此地行船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当即便从善如流地闭了嘴,红光满面地接过赏钱。 船行渐阔,霞水也渐渐湍急,再撑出一线天,一扇流瀑映入两人眼中,船小二放下船橹起身,站起拿长篙斜斜一支,回首向白衣束发的青年剑修问道:“道长,我们这便起船过城门了?” 青年颔首道:“我与人约在此处,劳烦再等等。” “一路看来并无船只,别位尊客走的其他水路?” “不。”陆松之说,“大约是御剑来吧。” “御剑?”船小二不由一惊,“那得是从桑洲境内走?” “也不是。”陆松之又说,“御剑横渡荒江。” “这……” 荒江虽叫江,实则辽阔如海,而御剑越海何止千里,中途又无落脚之处…… 船小二正欲再问,却见陆松之眼睛一亮。 “来了。” 话音未及落地,远处已隐有破空声,只见一点剑光自天际闪现,少顷间便追风逐电而来,那一剑未至,剑气就已贯日夺峰。 这剑意实在明锐至极,清越至极,明明此时无风,船小二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中一般,忍不住旋身闭眼以避其锋,待他再睁眼看,一名少年已经立于船首。 御剑而来的少年身着玄衣,乌发高束,执一柄长剑,剑鞘漆黑而剑身雪白。 他收剑入鞘,一身剑骨却无鞘可收,只静立在那里,便是渊清冰絜,琨玉秋霜。 “小师叔,奔波辛苦。” 船小二还在发愣,陆松之已然迎了上去,这声称呼又让他吃了一惊,虽说修真者岁数绵长,但这分明是个少年剑修…… “船家,起船进城吧。” 当下不便再想,船小二连忙招呼道。 “哎,这就起船。”他掐了个法诀,运转灵力,高喊道,“起!” 随着法术起效,三人所乘小舟飞驰起来,同时底部被力托起,吃水愈浅,终于在瀑布下脱离了水面,凌空飞起! 眼看就要撞上流瀑,船头却并不减速,竟直直从激流中穿了过去,在这瀑布后,丈十高的一尊金刚巨像呈现在三人面前。 “这便是城门,守城金刚需得见了通行函才肯放行,烦请两位道长……” “我师尊没给我这玩意。”陆松之悄悄问少年,“小师叔,你可有通行函?” “不必。” 少年简洁说道,不等再问,便御剑飞起,直升至巨像那石头做的粗粝怒目前。 “来者何人。” 金刚巨像隆隆发问。 “东明山无霄门,云不期。” 少年剑修冷声道,所负之剑锵然出鞘。 “斩邪而来。” #### “那贾母要看潇湘妃子的本领,第二天升座荣庆堂。这荣庆堂乃是专备山主阅武的地方。殿前有空场可以施术御剑,并备有十八般仙器。是时,三班文官,四班武将,九卿四相,八大护法等文武随扈朝贺已毕,分列两厢。” 南昼城,第九白鹿阁内一茶堂中,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美貌姑娘神采飞扬地说着评书,意态鲜活,双眼灵动,将所述情节诠释得有十成十的引人入胜。 “只见那潇湘妃子来到大殿前边,飞身上剑,掌中擎着一把亮银锄,施展开她的八八六十四路翻天绝户锄的招数。一把大锄使起来银光闪烁,上下翻飞,如匹练腾空,如流星赶月,真真是兵随心意……此时蘅芜君又笑道,‘好身法,我却知你绝非只有这点本事’,说罢,她祭出一道重昊天柳木迷踪阵,以上古神器炼化的九重九株神柳木,将潇湘妃子困于阵中!”1 下面有修士急道:“潇湘妃子虽有一身钢皮铁骨冠绝天下,却也只是一介体修,体修自古便受阵法宝器克制,这番要如何破阵呢?” “真是如此吗?” 说书女重重一振惊堂木,满座听众俱身心一荡。 “兵器丹符体阵术,众修仙者各择其途,而‘道’与‘道’间常有相生相克,互为牵制之说——但既然万道同归于跳脱轮回,破界飞升,又何必有优劣之争呢?‘道’原不为相争,盖因所谓‘证道’,其实为立己。” 此话一出,下面又是一阵喧然。 一青衫书生打扮的修士一展折扇,懒懒地说,“证道立己,是《乾坤飞云诀》的原句。” 此时,说书女的清脆声音如同明光破雾般穿透了嗡嗡嘈乱,听众们的议论声不自觉渐渐小了下去。 “只见潇湘妃子丢开手中兵器,运气流转三十二周天,直至经脉舒张,灵台清明,然后一弯腰两只手合抱住柳木,那柳木巨震,虬根松动,只见潇湘妃子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好像毫不费劲似地一翻腕子,‘起!’” 说书女一声清叱,鹞子般灵巧地翻身跃上讲台,坐在台沿边上双眸含笑地低头环顾一室被牵动兴致的听众,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 “——那潇湘妃子,竟将阵眼的神柳木以两只手连根拔起,横举过了头顶!” 她又将惊堂木一拍。 “潇湘倒拔垂杨柳一话,完!预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解。” 台下顿时爆发出阵阵畅快的喝彩声,青衫书生也勾起嘴角,扇面一转,从他袖中飞出的小东西被扇沿击向说书女,落在她的衣襟上,那小姑娘低头一看,是一枚成色很好的中品灵石,连忙美滋滋地揣进了兜里,高声感谢道:“谢谢漱玉阁兰阁主打赏的中品灵石,老板阔气!欢迎老板再来!” 事实证明来自地球21世纪直播行业的专业话术是有其存在的先进价值的,在叶鸢的推波助澜下,在场的不少修士纷纷慷慨解囊,她用随身带的小荷包把这些零碎银钱收起,笑嘻嘻地连声感谢舰长们刷的豪车和火箭,估摸着快到交接班时辰,才跳出讲台一溜烟绕到了屋后去。 书生打扮的修士悠悠摇着扇,正站在亭前赏看一盆名贵的墨玉牡丹。 他背对着叶鸢,慢声开口道。 “我竟不知道这南昼城中还有《乾坤飞云决》副本。” 叶鸢扑哧一笑:“大胆点,说不定我看的是真本呢。” 司掌着修真界著名连锁宝斋漱玉阁的葛仲兰——人称兰阁主的修士厚颜无耻地叹道:“若不是知道真本藏在东明山上,我这等忠厚老实之人可真要叫你唬住了。” 你家那个经营合法性存疑的漱玉阁,暗地里不知买卖了多少情报,堪称修真界第一搅屎棍。 叶鸢暗想。 装什么良民呢,真不要脸。 两人彼此交锋一轮,都在刃尖戳中要害之前巧妙地滑开,不起微澜。 她从怀中取出本薄册子交给葛仲兰,是今日讲的《潇湘倒拔垂杨柳》文字版。 葛仲兰接过册子,略翻了翻,品评道。 “今日的书讲得不错。”他说,“想来《红楼演义》也已说到尾声了,下个本子讲什么?” “《霹雳少侠战魔王》?这个我能说上七部。”叶鸢思考着,“要不就《侏儒护戒行》?也能讲好一阵子。” “你手头竟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新本子。”葛仲兰来了兴致,又说道,“老规矩,我要先看最初三回的本子。” “这可有些强人所难。”叶鸢做出苦恼的神情,“你也知道,很快就是南昼花宴节了,连位次高的姐姐们都为了花宴三日的准备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我一个小小丫鬟……但要是兰阁主愿意救我脱离苦海……” “漱玉阁向来物尽其用。” 葛仲兰似笑非笑道。 “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赎你出南昼,但我虽喜欢你这个机灵的小东西,却愈发认为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 他倏尔收了扇,把叶鸢揽到臂弯之下,伸手用扇柄遥指目之所及内南昼城数不尽的碧瓦朱甍,一双桃花含情目中流转着奢欲和盛景。 “你看这靡丽至极的烟花城,你难道不想夺得最高处的位置,在花朝节之夜妆扮成最美的花神,引无数修士为你心折吗?” 他在叶鸢耳边轻声劝诱着。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成为艳冠十二白鹿阁的白鹿花神,只要你为我所用。” 小姑娘却笑出了声,一猫腰从他臂弯间钻了出来,直白地戳穿了对方的话:“你要我当你的情报下线。” “莫把话说得这样难听。”葛仲兰倒也不恼,只飞快地摇起扇微嗔道,“不说别的,难道你不知道金银财宝和地位盛名的好处吗?” “金银财宝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但要是困在城中,有多少财宝都毫无意义。”叶鸢仰脸指了指枝头的一只彩鹂,“南昼城里没有一只鸟是从外头飞来的,整个城都被裹在大罩子一样的阵法结界里,我不喜欢。” 葛仲兰挑了挑眉:“你可知这鸟颇为名贵,也只在城中由专人饲育才能养得这样漂亮,如果放生到外头去,恐怕是活不过三天的。” “若是真正的鸟,自会撕掉这一身赘羽,飞到苍穹之外去。” 葛仲兰终于从奇花异草和亭台楼阁上收回目光,真正地开始打量面前的小姑娘。 “我不会出手赎你,但我可以和你做点小交易,谁让我喜欢你说的书呢。”良久,他轻笑一声,“要如何从这交易中取得好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还是三话新本子,宽限你两天。” “得嘞。”叶鸢迅速答应道,“算上这次,你该把说好的东西给我了。” “怎么,兰阁主还能赖你的不成。” 葛仲兰又恢复了那般懒散姿态,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 “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小姑娘伸手就要去接,被葛仲兰用扇子打了一下。 “且慢,先说说红楼演义结篇后,新话本写好前,你打算说什么来抵空档。” “那就随便说个时下流行的本子吧。”叶鸢想了想,“只要有文本,什么都能说。” “我有一个主意。”葛仲兰忖度,“不如就说五百年前那场天梯摧折之灾,东明山无霄剑君颜思昭,为斩上古魔蛟,救苍生于水火……” 他抬起眼,笑说道。 “……而杀妻证道的故事。” “………………………” 叶鸢忽然陷入了某种微妙的缄默之中。 事实上,对于穿越女叶鸢来说,这豢养着无数美人炉鼎,专供修士寻欢作乐的南昼城,并不是她的第一处落脚之地。 在更早以前,她生在东明山脚,入了无霄门。 当时的无霄门远不像现在这样威名远扬,她那开山立派的师尊尚且穷得叮当响,师门上下的固定资产加起来拢共就三进砖瓦房并若干陨铁飞剑。 她那些个师兄师姐倒是确实如传闻那样天纵奇才,根骨绝佳,其中顶顶天才的那个是她师尊的关门弟子、她唯一的师弟,在剑道上的资质,堪称旷古绝今。 而这满门英才之中,偏偏出了一个修行进度百年如一日的咸鱼叶鸢,简直是鸡立鹤群。 师兄师姐们对此也头疼不已,师妹如此不顶用,要是被外人欺负去了可如何是好?白鹤们伸着长颈交头接耳吵吵闹闹了一番,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它们将毛茸茸圆滚滚的短腿小鸡仔叼到了最美丽强大的那只鹤面前,对他说,此后,这小鸡仔……你小师姐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务必护好她,别让人欺负了去。 又对小鸡仔说,从今往后,你若又在外犯了事,尽管报上思昭的名头。 毕竟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夫君了。 …… 在百年前的巨大灾变后,当年在东明山见证下,与她立誓结契的道侣颜思昭已成为了整个修真界人人敬畏钦慕的第一剑修,东明无霄剑君。 ——而叶鸢,就是被杀妻证道的那个妻。 在叶鸢走神的时候,葛仲兰挑了挑眉。 “怎么了,不会讲?” “……”叶鸢灿烂地笑起来,“会,怎么不会。” “普天之下,可没人比我更会讲这杀妻证道的故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东明山来客 叶鸢把从兰阁主那里得来的玉简放进小荷包,揣在怀中,正想找个僻静处查看玉简内容,却远远看见一个穿粉裳的女孩满脸怒容地向她走来。 叶鸢不明所以地看着粉裳女孩匆匆走到她面前,一把拽过自己的袖口,高声说道: “我都看见了,叶鸢!你方才在亭下与修士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叶鸢念头一转,心下明了对方说的是自己与葛仲兰交谈的事,“那只是兰阁主向我索要今日评书的文稿罢了,算不得是私相授受。” “我可不只看见你给他东西了,兰阁主也给了你什么是不是?”粉裳女孩咬牙切齿,又仿佛为拿住了她的把柄有些洋洋得意,“未赐花牌的白鹿女是绝不准和外客有私的,这是我们南昼十二白鹿阁百年未变的规矩,严重者甚至要受鞭刑处死,我若是告诉郦嬷嬷,可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粉裳女孩叫做季莼,和叶鸢同属第九白鹿阁,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叶鸢看着这小姑娘放完狠话就沾沾自喜地翘起了尾巴,仿佛已经大获全胜,只等着叶鸢来求饶般的样子,忍不住有点想笑。 “你……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季莼被气得跳脚:“你明明就笑了,还在抵赖!” “你眼花了。”叶鸢一本正经道,“我既没有笑,也没有和外客私相授受,除非你拿出证据来。” “证…证据自然是有的!”季莼果然着了道,伸手来夺叶鸢怀中的小荷包,“我看见你藏在怀里了!” 叶鸢灵巧地往旁边一避,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捏了个风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在扑了个空的季莼身后微微一推,小姑娘就惊叫着栽进了荷花池中。 荷花池不深,但也打湿了季莼的大半衣衫,她抬起头恨恨地瞪着蹲在岸边笑嘻嘻地看她的叶鸢,刚说出一个“你……!”,就被一个严厉的女声打断了。 “季莼!叶鸢!你们在这里做甚么!” 来人是第九鹿阁的教养嬷嬷郦瑛,被女孩们敬畏地称为郦嬷嬷的中年模样的女修。 余光瞥见郦嬷嬷袖中的一条软鞭,叶鸢十分能屈能伸地认了怂,低下头行礼告罪道:“郦嬷嬷恕罪,我正要去季蘅姐姐那儿,不小心在这耽搁了一会。” 季莼似乎还想辩解什么,最终还是对郦嬷嬷的畏惧占了上风,委委屈屈地低下头:“……郦嬷嬷恕罪。” 中年女修面上的寒冰却没有融解半寸:“争斗误事,应受两鞭。” 她右手一抖,袖中软鞭蛇舞而出,叶鸢心知这鞭无论如何都要受下,心中刚刚默念起法诀,她们所在的这条长廊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不仅是长廊,荷花池与亭台楼阁……整个南昼城都忽而撼动,一时之间珍兽奔走,鸟雀惊飞,即使是修士们也在这毫无预兆的巨震下短暂地陷入惶惶。 在一派慌乱中,郦嬷嬷将法器长鞭完全祭出,季莼更是吓得六神无主,谁也没有注意到叶鸢扶在栏边,向虚空中的某处望去,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东明山。” 叶鸢喃喃自语道。 她对这遥遥的一丝锐利剑意再熟悉不过。 天上地下,宇内八荒,唯有东明山无霄门才有这样的剑。 ###### 郦瑛再无暇顾及九阁的两个小丫头,乘起催云趱雾诀向震源处赶去,一直赶到守城门的金刚巨像前,郦瑛与其他几阁同样慌忙赶来的教养嬷嬷相遇。 其中一人惊惶道:“这是怎么了,是阵盘坏了吗?城主此时不在,我们如何是好。” “休作此态!”郦瑛出言训斥道,“且先随我去检查阵盘,一切再做商议。” 在南昼城中,除了城主玄漪仙子是元婴巅峰,金丹后期的郦瑛就是修为最高者,因此其余几位教养嬷嬷也不敢忤逆她什么,一行人赶到城门处,却连郦瑛都不禁大惊失色。 城门结界外只有一条小舟,一名玄衣执剑的少年剑修立于舟头,而金刚巨像从中被劈为两半,裸露出藏于巨像核心的阵盘。 郦瑛怔怔道:“……一剑,竟是一剑。” 旁人不解道:“郦嬷嬷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名剑修劈开金刚巨像只用了一剑。”郦瑛说,“巨像是万涯玄石所铸,究竟何等暴烈的剑才能一招斩断这天下至刚之物——” 郦瑛修行已有四百多年,一眼看出舟头的少年剑修年岁不过百载,若是再给郦瑛三百年,能使出这样惊天裂地的一式吗? 郦瑛没有把握。 修真本就是如此,百年勤苦不如天赋二字。 她咬了咬牙,握紧手中软鞭,从袖中托出一片柳叶,柳叶渐渐变大,化作一只飞舟,郦瑛等人上了船,向城门外不速之客的小舟驶去,少年剑修仰首注视着她们的柳叶飞舟,在相距还有十几船身时,不等郦瑛等人说话,他先把剑收入了鞘中。 “多有得罪。” 少年剑修淡漠道。 郦瑛蓄力中的兴师问罪一下被打乱了章法,此时陆松之乐不可支地从小舟里钻出来,向如临大敌的南昼城众人行了一礼。 “请诸位恕罪,我们并无侵扰之意,只是手中没有通行函,事急从权,只好寄此剑当做……” 陆松之笑着看了一眼被砍成两半的金刚巨像。 “——拜帖。” 简直是傲慢至极!无礼至极! 郦瑛怒从心头起,重重抽出一鞭,这一鞭用上了她五分修为,霹雳般扫向小舟,郦瑛知道这一击伤不了对方,但她至少要将那可恨的小舟打下流瀑。可小舟外有一道无形屏障拦住了鞭影,陆松之手掌翻转,掌上悬浮着一副袖珍阵盘,他扭过头悄悄对云不期说:“我没带什么好阵盘,这一副大概只拦得住十几鞭,若真要打起来,小师叔可有胜算?” 云不期眉头皱都不皱,言简意赅道:“有。” 那我就放心了。 心里虽然这样想,陆松之嘴上却说着:“出门时我师尊嘱咐我了,要与人为善,打打杀杀多伤和气,且让我再与她们解释一二。” 他从乾坤袋中抛出另一副阵盘,这一副比护住小舟的那副更精细,半只掌大的乾坤盘面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文,郦瑛这方还以为他打出了一道法术符咒,纷纷架起法宝,没想到阵盘越过她们的柳叶船,直直飞向被云不期砍成废石的金刚巨像,被激活的阵盘符文运转起灵气,毁坏的巨像被笼罩在灿灿金光下,被斩开的两半身体竟缓缓地合拢了来,最后不留一点痕迹。 巨像轰然从地上立起,带起四溅水流,它仿佛从未受到半分毁损,又擎起金刚杖,矗立在了南昼城前。 郦瑛几乎是悚然地看着这一切。 “我们绝非有意冒犯,只是追杀魔物到此处,现下那几只魔物躲进了南昼城中,若不及时斩尽杀绝,对南昼也是后患无穷。” “忘了自报家门。”说到这里,陆松之笑着鞠礼,“东明山无霄门,鸿明真人门下,陆松之。” 少年剑修微微颔首,然后抬起眼来,目如寒星。 “东明山无霄剑君门下,云不期。” ###### 另一边,被抛在原处的叶鸢把吓傻了的季莼从荷花池里拽了出来,拉着她的手穿廊而去,由于担心匆忙离开的郦嬷嬷想起还没抽完的那两鞭,叶鸢一直向上走到了第九鹿阁的八层才停下来。 震动早已过去,季莼还是心有余悸:“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外面有人要屠城吧?” 叶鸢转过脸问她:“你从哪里知道屠城的,难不成是偷听了我说的话本吗?” “你何时说过这种话本?!”季莼的话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打自招,小脸顿时涨得通红,“我可不是偷听!” 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害怕地说道:“我入南昼时太小了,并不记得之前的事,但蘅姐姐告诉过我许多次,我们过去住在桑洲南边的一座小城中,城主不知为何得罪了一名元婴修士,有一日那修士杀上门来,屠了满城……” 季莼那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并没有亲眼目睹这地狱图景,但姐姐季蘅眼中深陷噩梦般的恐惧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中,形成了一个未知的可怕图腾——它所代表的是南昼以外的世界。 于是季莼庆幸地说道:“在南昼城里,虽然有时会挨鞭子,但总不会有人在睡梦中要来杀我。” 叶鸢认真地看着她,微微笑了笑,从小荷包里掏出一小块油纸裹的桃花酥,塞到小姑娘手中。 “给你吃。” 季莼受到惊吓,正好觉得腹中饥饿,不客气地剥开三两口吃了。 叶鸢盯着她吃,直到她吃得干干净净才冷不丁开了口。 “你不是好奇兰阁主给了我什么吗?” 季莼忽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听见叶鸢说完了后半句。 “——他给我的正是这块桃花酥。”叶鸢说,“这下可好,你把我私相授受的证据给毁尸灭迹了。” 季莼仿佛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不要脸的手段,顿时目瞪口呆。 她颤巍巍地摊开捏在手中的纸团:“……我没吃了这包糖酥的油纸,这油纸算证据吗?” “恐怕不成呢,桃花酥是你季莼吃的,要是油纸算得证据的话,那和兰阁主私相授受的人不就成了你吗?” 叶鸢将手在肚子上一比,故意吓唬道。 “就算郦嬷嬷要你剖腹明志,你也是百口莫辩的呀。” 叶鸢使用了技能——恐吓! 效果拔群! 季莼受到了惊吓。 季莼逃跑了! 叶鸢望着季莼落荒而逃的背影,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从踏入这第八层起,她就隐隐感知到了一丝异常气息。 恐怕是有魔物混进了城中。 魔物喜食血腥,凡人中常有魔物潜进村落城镇中咬死牲畜的事发生,魔物杀人的传闻也并不罕见,强大的魔物甚至能与高阶修士匹敌,因此各正道仙门的戒律中大多都有一道“诛魔令”,东明山也不例外。 此身距东明何止千里,此生也不再是无霄门人,叶鸢早已不必恪守仙门戒律,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魂台上,无论几次轮回都洗不去的。 纵然如此,南昼城中修士众多,灵气驳杂得犹如汪洋,要从中找出异常的源头和大海捞针无异,几乎不可实现。 ——不过偏偏,她恰巧有这捞针的本事。 叶鸢闭上眼,打开真炁天目。 在天目打开的刹那,万载星辰骤然坠入她的双眸。 那双眼睛成为了通往太虚的钥孔,九天以外、超脱天道的规则在其中交错运转。而叶鸢并不去直视那不可名状的幽邃,她仅仅是从虚空中抽取了一丝力量,感知力就立刻过度充盈起来,它们如潮水般不受抑制地无限延伸出去,漫过第九鹿阁,漫过南昼城,甚至逆霞水而上,汇入荒江,奔腾向大荒海。 在被过多的信息摧毁主体意识之前,叶鸢扼住感知的扩张,让它慢慢溯回南昼城,她的精神在这间隙与城下密网般张开的水系融为一体,又循着水系流向自己所在的第九阁。 这建在水系上的城,城中的阁,阁里的人,人的一行一动,都被纳入她的感知范围。与此同时,这双不为天道所容的僭越之眼也在疯狂消耗着灵气,在她的灵台内形成漩涡,带来叶鸢所熟悉的、仿佛将内脏搅碎般的剧痛。 电光石火间,叶鸢从千头万绪中捉住了那一丝异于人类修士的魔物气息,并锁定了它的所在之处。 魔物是找到了,人也差不多半死不活了,叶鸢不得不满身冷汗地在原地打坐调息了一会。 她熟练地用丝丝缕缕的灵气修补灵台,忽而想起来,从很久以前,自己好像就有个打坐时走神的坏毛病。 在东明山的风雪之中,她与师兄姐们一同打坐悟道,数日下来,这个领悟了新法术,那个领悟了新剑招,叶鸢则舒舒服服睡了七八个大觉。 然后大为光火的琅师姐就会罚她去扫剑湖,未曾领悟慈母多败儿这一至理的大师兄总帮她说话,小师兄火上浇油地说这有什么打紧,师妹就是想在剑湖睡大觉也没有睡不得的道理,其他门人则不论辈分,乐呵呵围成一圈揣手看热闹。 看看热闹倒是没有什么的,但就连师尊往往也是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一员,这好像就有点过分了。 看热闹的师尊会在人群散去后来慈祥地摸摸叶鸢的狗头。 你与我无霄门有缘。 师尊总是这样说。 真炁天目以神魂驱动,若不修道,不出十岁就要灵竭死去。就算修了道,也注定无太大进益。此外,还须得牢记,天目宿主在大道法则下苟且偷生,越是重要的天机,越不可泄露给他人,你可记住了? 他的叹息散进风中。 好孩子,师尊知道你不是不想修,是修不得。 后来,师弟也来了东明山。 颜思昭着白衣,负一柄剑,站在雪中看她,面容清冷,如风拂玉树,仙姿绝尘。 我以此躯向你立誓。 谪仙般的剑修解下他视若脊骨的剑,递到叶鸢手中。 穷极我之所能,今生定护你周全。 “嫁与我为妻吧,阿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人面狐 叶鸢循着魔物的气息穿过几座亭台,周围越来越僻静,她在一处花树重重的廊角找到了一名女子的影子,那女子似乎正在背对着她俯身低泣。 叶鸢定睛一看,从这女子的身形认出这是第九阁中颇受欢迎的一位姑娘,叫做烟芍。 她的脚步略一停顿,悄无声息地从头上拔下一枚小钗藏进袖中,缓步上前,轻声问道:“姐姐,什么人惹你哭了?” “妾身为自己的凄楚身世而哭。”背对她的烟芍呜咽道,“城外的贼人要取我性命,我逃进这南昼中,本以为能借此地受三五年庇护,却不料……” 那女子不再说了,偏过脸来看叶鸢,用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我见犹怜的含情目。 “烟芍姐姐不是自小在南昼城中长大吗,怎么会在城外有仇家呢?”叶鸢停在离她几步远处,将所剩灵气灌注在袖中小钗上,脸上却仍是天真的神色,“再说,郦嬷嬷已经是顶厉害的了,我听说城主比郦嬷嬷还要厉害,怎么会护不住你呢?” “鸢妹妹,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只要我在此处安分过日子……” 烟芍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将叶鸢拉近身前,但叶鸢向后退避半步,恰巧避开那女子的指尖,于是“烟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从树丛掩映后露出毁损的罗裙,还有腹部血淋淋的大洞。 “但我实在是太饿,太饿了,饿到不小心吃掉了一位恩客,这下南昼城再容不得我,这副美人皮囊也用不得了。” 在她身后,卧着一具狰狞可怖的修士尸身,尸首被开膛破肚,内脏几乎已经被吃空。 叶鸢忽而出声,点破了魔物的身份:“你是人面狐。” 人面狐是一种寄生型魔物,食人,惯用手段是吃空人的内脏,再将人皮披在身上,顶替皮囊身份混迹在人群中生活,伺机寻找下一个猎物。 “烟芍”从绢扇后露出裂到耳根的獠牙巨口,瞳仁缩成针尖大小,凶相毕露,向叶鸢扑来。 “不如你来做我的新皮吧!” 叶鸢不闪不避地立在原处,直到人面狐欺近身前,距离血盆大口不到半咫时,才扬袖投出小钗。 那小钗不过五寸长,此刻如同一柄明光熠熠的细剑,从人面狐的喉间刺入,穿过它的脑部,细微的灵气以惊人的精密度运转,生生将威力发挥到二十分,一路搅碎魔物的脑叶头骨,从天灵盖豁然破出。 叶鸢推开“烟芍”倒下的尸首,感觉自己一滴都没有了。 这就是蓝条短的杯具。 普遍而言,不论修士修的是什么道,以什么兵器伤人,要想发挥威力,都必须以灵气作为支撑,灵气是燃料和增幅器,譬如说,同样是一道雷电召来咒,灵气稀薄的修士能劈一棵树,灵气强盛的修士就能劈一整座山头,那么两方对战,灵气强的修士大可以风度翩翩地对灵气弱的那个说,我持一道四十米大霹雳,道友且先跑三十九米。 此时的叶鸢不禁产生了和郦嬷嬷同样的想法,那就是: 修真可真是靠老天赏饭吃的活计啊。 在无霄一门中,奇人满地走,天才不如狗,几乎人人都有那么点自己的天赋绝活,更不必说她那能以门派之名冠作“剑君”的师弟颜思昭,从进山起就是仙门上下公认的天才天花板,而即使不提如今天下皆知的无霄剑君,就说叶鸢她小师兄,也是她平生仅见惊才绝艳第一人…… 至于道体稳固经络通达这点先天条件,则是基本盘中的基本盘属性,人都不稀罕说的那种。 ——无霄从上往下数,从师尊数到师弟,也就只有叶鸢没有。 她师尊,一个活了三千多年的见多识广白胡子老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安慰道:真炁天目每千年才择一名宿主,你那些师兄姐的天赋和你一比都是小意思,只是这天赋害得你灵台漏风储不住灵气,对修仙并没有什么用处罢辽……呃。 说到这里,师尊似乎也发觉了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道。 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其他天目宿主都早早死了呀!过两天我组织山门给你过个生辰热闹热闹可好?你今年几岁了,得有八十了吧? 叶鸢差点喋血山门前。 师尊,您在这三千年来,有没有考虑过开拓一下知识盲区呢?比如说话的艺术。 综上所述,与修真界的天之骄子们不同,叶鸢的先天条件注定了她难以使用大开大合的术法,于是她的修炼方向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极致的精密与细巧。 秉持着既然灵气不足,那就把每一丝灵气都用在关窍处的原则,在长期的实践和试错中,叶鸢为自己量身定制开辟了新的修行流派,她为其赐名为: 微观修真法。 又名“用最少的蓝打最关键的输出”修真法。 开天目耗费了她绝大部分灵气,所幸剩下的仍足以杀一只魔物……正当她这样想时,异变陡生。 被“烟芍”掏空的那副修士躯壳,竟然缓缓站起身来。 “……有两只。” 叶鸢喃喃道。 先前那只人面狐之所以与她周旋,原来是在为它尚未穿好新皮的同伴拖延时间。 此刻猎手和猎物的地位再次反转了。 叶鸢将小钗收回袖中,一面摩挲着钗身,一面慢慢退向栏边。 第二只穿了修士皮的人面狐弓身跃起,叶鸢以视线紧随着它的身影,抬起头来,在它几乎要落到叶鸢身前,一口咬碎她的头颅之前,一道剑光骤然撕裂了两人之间的空间。 这一剑宛如狂暴的飓风,挟卷千万道酷烈的剑意向人面狐刺去,生生将它碾作尘泥,未尽的余波无情卷碎花枝,狂舞的碎瓣抛起漫天灿灿烟霞,又经这杀意洗礼,仿佛是从霞光中坠落的一场剑雨。 叶鸢先见剑意,又见剑势,最后才望见一名玄衣少年踏落英而来。来者满身肃杀,连飞花都不敢近身,叶鸢仰脸看他,两人的视线遥遥相接,少年神色未动,少女的身影映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中,如同飞红落入了寒潭。 叶鸢看见他又抬起了剑尖,下意识将视线转到了他手中那柄雪白的剑上。下一秒,剑刃以雷霆之势送到叶鸢身前,叶鸢也认出了那柄剑。 她分明快要被这一剑刺中,脸上却露出了微微笑意。 “你是剑君的弟子?” 她带着好奇问道,话中似乎又隐着感慨和叹息。 云不期用剑的天赋极好,好到让人联想起过去的剑君。无霄剑君只收了一名弟子,这名弟子同样是千年不遇的剑道奇才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因此叶鸢说破他的身份时,云不期并不感到惊讶。 他惊讶的是这个境界低微的少女直面自己被评价为“杀性太过,凶戾难视”的剑,竟然没有流露出半分畏惧与退避。 不过叶鸢确实没有抵御这一剑的力气了,还没被剑击中,她已经软倒下去,玄衣少年倏尔截断奔流的剑势,将其收回鞘中,在叶鸢倒地前揽住了她的腰,再将她缓缓放下。 陆松之赶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小师叔一手扶鞘,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昏倒的漂亮小姑娘看。 “……小师叔,我得说点不敬的话了。”陆松之表情微妙地说,“轻薄姑娘的行为按照我们无霄戒律是要严惩的,轻则受七日剑刑,重则逐出师门——” “两只人面狐。”云不期打断了他,“我杀了一只,另一只本就已经死了。” 陆松之四下张望,周围并没有别人,于是他问道:“是这小姑娘杀的?” “可能是三只相斗。” “小师叔的意思是,这姑娘也许是人面狐?”陆松之想了想,“人面狐的卷宗中确实有过这样的先例,二狐相争,一只伪装成被人面狐捕食的樵夫,骗过除魔修士的眼睛回到村落中,一夜就屠空了村中三十三户。” “也或许未必如此。”云不期说。 小师叔生性寡言,但陆松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面狐生性狡诈残忍,必须多加提防,但毕竟不能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夺人性命,滥杀也是无霄戒律中的重罪。 陆松之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脸上,思索道: “既然如此……” ##### 叶鸢梦见了一片皑皑白雪。 南昼城在桑洲南端,气候湿暖,四季花开,她自从转生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天地一白的情景,但这幅情景在她还是无霄门人的时候是很常见的。 东明山在桑洲北境,起初是一片终年冰封之地,于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梦见的是东明山。 “原来人做梦的时候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叶鸢哆哆嗦嗦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冻红的手,发现连落在手掌中的雪花都纤毫毕现,“嘶,真是好冷的一个梦。” 她环顾周围的景象,一时认不出自己身处的是哪座山头,雪落得愈发急,叶鸢觉得更冷了。 既然这是她的梦,那她在梦中理应是无所不能的才对,但无论叶鸢念叨了几遍天晴天晴,雪还是下个不停,于是叶鸢忍无可忍地在这白茫茫天地中跑了起来。 “我再跑数十步,就到了琅师姐的灵雾山!” 叶鸢生怕这个不识趣的梦不懂她的意思,把所思所想都大声喊了出来。 “灵雾山鸟语花香,一点也不冷,琅师姐布好点心,煮了热茶在等着我!” 她当真跑了几十步,穿过越来越骤的雪幕,但她并没有看到想象中春暖花开的景象,在雪幕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剑湖。 剑湖是断剑的坟茔。 东明山几乎人人修剑,剑等同于剑修的半身,但世事无常,再坚固锋利的剑也可能有毁损的一天,于是剑的主人在剑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再将它们投入剑湖中,就像为故友树起的一块块碑。 叶鸢离开时,剑湖中不过有六百七十五把断剑,但此时放眼望去,触目所及皆是寒铁坚冰,已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 叶鸢向剑湖中心走去,时不时蹲下身去看沿路的断剑,却几乎找不到熟悉的名字。 “真奇怪啊。”叶鸢自言自语,“这里不该是我的梦吗?” 如果这不是我的梦,又会是谁的梦呢? 她抬眼望向湖心,忽然停住了脚步。 湖心站着一个银发白衣的修士,修士的身边立着一柄断剑。 他的衣服是白的,发是白的,但他站在雪中,并不与雪的白融为一体。 雪没有他那样美的姿容,也不会有他那样冷峻的风骨。 这一定不是我的梦。 叶鸢胡思乱想道。 我是万万不敢梦见思昭的。 风在这时呼啸起来,狂卷的雪片几近淹没两人的身影,叶鸢感觉到有道视线穿透雪幕落在她身上,但她不敢抬头去把对方的神情看得分明。 “阿鸢……” 她隐隐听见了颜思昭的叹息声,然后她看见他从湖心拔出了那柄残剑。 一道剑气掠过雪花的间隙,静默地飘摇而至。 ——斩断了她的身躯。 叶鸢醒来了。 #### 东明山,灵雾峰顶,一盘棋,两盏茶。 峰主顾琅与无霄掌门百里淳分坐两侧,棋盘上黑白交错。 百里淳正要落下一黑子,远处忽而响起一道长啸,清越宛如龙吟。 他远眺而去,以合道期的目力穿透积雪层云,望见有琼鹤从剑湖惊飞。 半晌,黑子缓缓落下,伴随着一声叹息。 “湖心的却邪残剑又与思昭共鸣了。” 顾琅垂眸看着棋盘:“从思昭五十年前闭关起,这样的事发生过几回了,大师兄?” “二十七回。”百里淳说,“短短五十年,他竟历了二十七回心魔劫。” 他露出不忍的神色。 “阿鸢死后的第一个五十年,我怪他对阿鸢狠心,不肯见他,而这最近的一个五十年,我纵是想见,也难再见思昭一面。” “这不怪你,就连思昭也不会怪你。”顾琅将那枚棋子捻在手中许久,“阿鸢死了,却邪断了,思昭因果了却,外物再无法使他动摇。只是我仍然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百里淳说,“以思昭的修为境界,就算仍未证道,心魔也应当无法侵扰他分毫,为何在这五十年间会一而再地有心魔进入他的冥想境呢?” “或许是他所证之道太过险峻。” 顾琅久久地沉思,才开了口。 “又或许是,就像他毁了他和阿鸢的朝宁山,就像他在却邪折断后再也不用新剑一样……” 这只是又一件外人难以窥见的,他之所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借剑 郦瑛挥退了惊慌失措的女子,开始意识到问题并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样简单。 “按照你们的说法,人面狐在半月前就躲进了南昼城。”她皱着眉说,“但与烟芍同住的人在这半月中从来不曾察觉过她的异样,连她什么时候被顶替了身份都不知道。” “被顶替的不仅是容貌而已,人面狐能够摄取死者的记忆,模仿他们的习惯举止,而且披着那身皮囊的时间越久,就越难以区分。”陆松之说,“因此越早行事越好。” 郦瑛问道:“有多少魔物?” “三只人面狐,一只九婴。” “九婴……!” 九婴生于大荒海中,天生有水火神通,是一种罕见而强大的九头魔物。 “这只九婴从荒江潜入桑洲西北的苍阳国作乱,与人面狐勾结,沸腾蒸干数条支流,屠千余人。我们奉师门之命前来剿杀魔物,在桑洲境内消灭十余只人面狐,斩下九婴的六个头,一路追杀至此。”陆松之拱了拱手,“还望南昼城能行个方便。” 郦瑛沉思了一会,才回答道:“我非城主,不得越权。我会向城主玄漪仙子上报此事,等她回到南昼再做决断,在此期间两位道友可以暂且留在南昼,只要不踏足南昼城的几处禁地,不毁我阵盘,不伤我城人,我不会妨碍你们。” 陆松之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你是说叶鸢那个小丫头吗?”郦瑛打断了陆松之的话,“随你们处置好了,我虽不觉得人面狐会挑这么一个没几两肉的小东西来吃,她又不见客,只是一个身份低微又不求上进的白鹿女,装成她对人面狐并没有什么好处——” 一直不说话的云不期忽然看了她一眼,郦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但反正她生来灵台残破,无法修习我们南昼的双修之法,将来也做不得炉鼎,生也好死也好,于南昼无碍。” #### “这样一来,我们也正好可以把那个小姑娘留在身边,监督她的一举一动。”陆松之边走边对小师叔说,“如果她是魔物,无法杀人取食,自然会露出狐狸尾巴,就算她不是魔物,对我们也并没有什么坏处——小师叔,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云不期冷淡地说。 陆松之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说来奇怪,那小姑娘叫叶鸢,我记得……” 剑君的亡妻也是单名一个“鸢”。 陆松之想了想,觉得这话实在是没头没尾,女子以鸢取名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有谈论长辈八卦的嫌疑,于是卡在这里不再说下去,好在他小师叔也没有追问。 “不知道她醒了没有。”他忽然反应过来,“我们应该留一个人看着她的,要是她逃走了怎么办?” 云不期抬起手腕,轻轻一抖,陆松之从他腕上看到一束微微发亮的灵气细丝,细丝一段牵着云不期,一端向前延展,直到消失在长廊尽头转角处。 “寻踪丝?” 云不期点点头:“我把她与我束在一起,她要是逃跑了,或许能藉由她追到九婴的踪迹。” 小师叔真是太靠谱了。 陆松之深受感动:“那她跑了吗?” “没有。”云不期说,“仍在先前安置之处。” 谈话间,他们也走回了在南昼城中的住所,这是靠近边缘地带的一处小楼,相对而言要清净许多,但这种绣茵锦簇的地方和东明山相差太多,陆松之觉得实在是不大习惯,所以只想早日完成任务回山复命。 云不期没有这么说过,但陆松之猜他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走到门前时,陆松之停下了脚步,心中忽然又冒出了新的担忧:“如果那姑娘受了冤枉,其实并不是人面狐怎么办?” 陆松之想起跑到东明山脚的城镇里摸鱼偷懒时听过的那些话本子,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她要是终日以泪洗面该如何是——” 话还没说完,门从内侧被霍地推开,一个小姑娘从门后探出头来。 “怎么用了这样久?是不熟悉城里的路吗?”陆松之幻想中应该正在以泪洗面的姑娘笑起来,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眯成弯弯月牙,“来了就快进来吧,我泡了茶。” 陆松之当场愣在原地,云不期却向叶鸢微微颔首,越过他走进房中,陆松之只得僵硬地跟在小师叔身后。 桌上确实泡了茶,陆松之一下理解不了这种展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小姑娘误解了他的意思,面上浅浅飞红。 “这位道长是不是觉得喝茶淡了,想要吃些点心?”叶鸢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是有芙蓉桂花糕的,我实在等得太饿,就忍不住全吃了。” 陆松之:虽然有点可惜,但问题倒也不在这里。 “……”他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开场白,“我们是东明山无霄门人,前来斩除魔物……”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可能是人面狐。”叶鸢坦然道,“我只是偶然撞见了魔物食人,但道长有所防备也是自然。” 云不期忽然发问道:“你如何知道那是人面狐?” 叶鸢颜色未变,从善如流地回答:“在《五洲神异录》中读到过,不过亲眼见识还是头一回。” 东明书阁中有这本书,云不期也看过,书中用专门的篇幅来详细地描述了魔物的特征习性,其中确有人面狐一节。 这话并没有破绽。云不期不再继续深究。 另一边的叶鸢悄悄捏了把汗。 差点就要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只是不知道南昼城究竟有没有这本书。 少年剑修从袖中取出一支小钗。 “这是你的吗?” “是我的,我还以为丢了呢。” 叶鸢犹豫了一会才伸手去接,但少年的手仍然握着那支钗,没有立刻交还给她。 “那只人面狐的致命伤在脑部。”他说,“这一击干净利落,毫无冗赘,其形为钗——” 云不期灌入灵气,微转手腕,小钗划出一道锐利的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断一块桌角,如同一把真正削铁如泥的神兵。 “其神为剑。” 他把钗子还给叶鸢。 “不像是人面狐的手段。只是魔物狡诈,不可漏杀。”云不期淡淡道,“请恕冒犯。” 叶鸢盯着这少年剑修的侧脸看了会。 他生得极好,是凌厉昳丽的那种好看,因为还是少年模样的缘故,七分凌厉中又有三分秀致,英挺秀直,湛湛如玉。如果不是性格太冷,剑势太凶,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翩翩少年郎。 叶鸢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即使是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小道长也是不愿错杀的,我要谢谢你们才是。” “也没什么,无霄戒律原就是这样规定的,我们在外犯了错,回去也没有好果子吃。”陆松之咳了一声,相当实诚地说,“我师尊就最爱罚我去扫剑湖。” “道长师从哪位仙尊?” “我师尊是东明山鸿明真人。” 哦,鸿明是大师兄的首徒。叶鸢不禁心生感叹。那会鸿明还因为修习第六重剑法进展缓慢老被大师兄罚剑湖思过呢,这下也有自己的徒弟可罚了,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多年媳妇熬成婆。 她转头问另外一位:“这位小道长呢?” 云不期静静地注视着她,良久才开口道。 “你已知道了。” 叶鸢顿了一下,旋即笑道。 “的确,我其实已经猜到了。” 陆松之略感迷茫地左看看,右看看,幡然顿悟:“原来你们已经有了交情!如此我们行事就方便许多,叶姑娘,这段日子请你安心待在这里,等我们找到第三只人面狐,自然会放你离开……” “不,你们现在就放我回白鹿阁吧。” 叶鸢用小钗挽住头发,抬起芙蓉般鲜妍的面容,双眸明亮。 “我自小生长在这里,而且法力低微,行动比你们要不容易打草惊蛇。何况正因为我是低位的白鹿女,来去不大受到管束,所接触的人也比那些关在阁中的女孩多得多。你们可以用法术宝器监视我,只要放我回去,我便能帮得上忙。”她说,“更重要的是,我已对藏在我们之中的哪一个姐妹可能是真正的人面狐有了猜测。这是其一。” 云不期把手按在剑鞘上,骤然迸发出杀意。 这似乎是对面前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姑娘的一种警告,连陆松之都吓了一跳,但当他转过头去看云不期,却看到少年剑修微勾起嘴角,这是他到南昼以来第一次笑。 云不期问道:“其二呢?” “我要和你做个交易。” 少年的杀意像透骨的凛冽寒风,叶鸢忽然恍惚了一下,想起奇怪的梦里颜思昭斩杀她的那一剑,但她很快回了神,从怀中取出小荷包,再拣出从兰阁主那里交换而得的玉简,放在桌上。 “这是我能给出的筹码。”叶鸢点头示意,“请看看吧。” 陆松之将神识探入玉简之中,顿时神情大变。 “这是整座南昼城的阵盘谱和水系图。”陆松之端肃了姿态,慎重道,“若有此物,事半功倍。” 云不期从玉简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叶鸢,杀意更盛:“你想要什么?” “事成以后。”叶鸢说,“我想借你的剑一用。” 陆松之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出言阻拦:“万万不可!” 云不期松了手,剑落入鞘中,发出清脆的锵鸣。 “好,一言为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剑斩白梅 “南昼城虽然叫作城,实际上却是一处巨大的异境,城主玄漪仙子于机缘之下得到这一方洞天,便在霞水之上建立起南昼城。” 竹排缓缓驶入另一条水道,叶鸢坐在船头,从水中拾起一朵顺流而下的芙蓉花,顺手别在鬓边,回头对少年笑道。 “自那以后,南昼存续百年,渐渐变成了当下这座软红十丈的水上泽国。” 她说的没错,南昼城是活在水系之上的,各种精巧的建筑自水中建起,十二座白鹿阁更是华美如宫殿,层层高叠,在水面看,就像摘星台般耸入云天。 而无论景致如何瑰丽,白鹿女仍是南昼城吸引修士蜂拥而至的最关键原因。 城主玄漪仙子在南昼中豢养许多美貌女子,教导她们修习双修之法和琴棋书画等雅艺,调养成一个个色艺兼备、温柔解语又有助于修行的炉鼎。 这些女子居住在白鹿阁中,因而得名白鹿女。 即使是远在东明山的云不期,也在桑洲人的口中听说过“白鹿美人”的传闻。 “哪里说的上是美人呢,只是鹿罢了。”叶鸢以一种轻而快的语气说道,“要裹着蕉叶,被炙了吃掉的。” 南昼气候湿热,此时她的外裳是一件月白纱衣,更显得肌肤皎洁,鬓边的芙蓉映衬她的容颜,竟夺不走半分姝色。 叶鸢称得上很美,但这种美与这座城,或是“白鹿美人”的名号背道而驰。她并不听从教诲,把自己矫饰成与雕梁画栋相配的昂贵绢花,而是就那样凭自己的心意,不驯服在枝头上长着,开出花,哪怕是被风雨打落到水里,也恣意而动人。 少年剑修则没有过多地注意到她的容貌,但他发现这姑娘很爱笑。 从相遇时开始,无论是怎样的境况,她好像没有不能一笑置之的时候。 “你认为谁会是人面狐?” “九阁位次第一的美人,季蘅。”叶鸢回答道,“但我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得与她见面后才能确定……对了,就算我确定了季蘅就是人面狐,还得再想想办法如何取信于你。” “不必,你想要如何试她,我与你同去便是。” 话说到这里时,竹排行至第九鹿阁旁,还没有停稳,叶鸢就灵巧地跳下了竹排,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少年,想要搭他一把。 但云不期依旧站在原处,迢迢地望着她:“我的剑太醒目。” 叶鸢稍作犹豫,以为这话的意思应当是要暂且分开走了,于是想收回手来。 但她才微微一动,少年忽然抬手捉住了她的指尖,在肌肤相触的刹那,云不期化作一条小小的黑色金目蛟龙,循着她的指掌,盘上她的手腕,叶鸢当下也很快反应过来,将拂起的宽袖放下,把小龙藏进袖中。 叶鸢对把自己扮成一个墨玉镯的小龙感到十分新奇,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龙角,然后顺着微凉的鳞片一路摸下去,在快要摸到尾巴尖的时候被小龙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别乱动。】 少年冷冷清清的声音传音入密到脑海中时,叶鸢才反应起来自己好像对小道长耍了流氓。 她连忙端正思想态度,一边走进阁中,一边在识海中问道。 【说起来陆道长去哪儿了?】 【拿着玉简去城中查验图谱经纬了。】云不期说,【松之对阵盘之术的造诣远胜于我,更容易找到九婴的藏身之处,所以与我们分头行动。】 叶鸢心中一动,还来不及继续发问时,厢房中走出的人叫住了她。 “我四处找你找不到,你去哪了?”季莼失声惊叫道,“难道你真与兰阁主夜奔幽会了吗?叶鸢!你当真不要命了不成唔唔唔……” “嘘、嘘。”叶鸢连忙堵住她的嘴拖到一边,“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你找我做什么?” 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一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季蘅姐姐找我们呢,说要我们为烟芍姐姐简单地办个祭礼,送她最后一程。” 烟芍平时不与她们这些小丫头在一处,交情谈不上多么好,加之季莼不谙世事,对生离死别并没有什么真实感,神情中的张皇远多于悲伤:“烟芍姐姐前一日还好好的,怎么会一夜就病死了呢?” 看来季嬷嬷暂且隐瞒了魔物的事。 “世事无常。”叶鸢拍了拍季莼的手,“别怕,你这样体壮皮实的姑娘一定能长命百岁。” 季莼气得一蹦三尺高,什么惊慌都甩飞到脑后去了:“你说谁体壮皮实!” 两人吵吵闹闹着走到鹿阁深处,外客少至的小院子里,九阁脱得开身的几位姑娘已经都来了,其中被围绕的是一名极清丽的女子,穿着气度也格外不同。 【中间那位是季蘅。就是弱柳扶风,簪白梅的那个超级大美人,你看她哭的样子,是不是我见犹怜……】叶鸢忽然担心起来,【但你可千万不能因为人家好看就下不去手哇。】 【……】 云不期说。 【你要如何验证她是人面狐。】 叶鸢没有回答,她直接穿过人群挤向了正在对着烟芍的花牌哭诵悼文的第九白鹿阁头牌美人季蘅。 “……呜呼!往事填膺,思之凄切,如影历历,逼取便逝。1”季蘅瞥见了挤到自己身边来的叶鸢,含泪将她向以“芍药”为牌名的花牌推了推,“你来了,鸢妹妹,快去给烟芍上柱香,送她归去吧。” 叶鸢走上前,在供奉着芍药花牌的香炉前燃了一炷香。 “我们仿佛昨日才见过,但要我仔细回想起来,却不能确定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小龙透过纱袖望见她的侧脸,看到笑意已从那副适合微笑的眉眼上褪尽,叶鸢淡淡蹙着眉,唇线微抿,显现出一种奇异的、不符合年龄与身份的温柔悲悯。 “世事蹉跎,浮生皆苦,此番一去,黄泉路上莫回首。” 她正要鞠礼,却在那块写着“芍药”的花牌前顿了一下。 “你生于斯,亡于斯,归骨于此。”叶鸢低声说,“这块牌上却连你的名字都没有,不好。” 她摘下小钗,藏身她袖中的小龙忽而惊掠了一道剑意。 剑意之庞然,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让它血液奔涌,鳞爪怒张。 在这一瞬过后,叶鸢轻轻将小钗插回发间,周围低泣的姐妹们都没有看清什么,而芍药花牌上多了几枚小篆刻字。 “李烟芍”。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上叶鸢的肩膀,她转过头,正对季蘅花树堆雪般的美人脸孔,那双眼睛仍然哀哀戚戚,看上去没有半分破绽。 “鸢妹妹有心了,下一个便让阿莼来吧。” “还没完呢。”叶鸢缓声说道,“我还有件东西要送给烟芍,好让她安心上路。” 季蘅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落下一滴泪:“你所指的是……?” “看好了,蘅姐。” 叶鸢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扔在花牌和香炉前。 那是一截血迹干涸的人面狐爪。 女子们发出惊叫,潮水般慌乱地后退。只有季蘅死死盯着狐爪,呼吸越来越粗重,表情越来越狰狞,目眦尽裂,贝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连美人皮囊都不再维持得住,嘶吼一声显出原形,蹿到树间,憎恨地向叶鸢飞身扑来。 叶鸢依然一动不动,平静地注视着暴怒的人面狐,而这阵狂卷而来的猩风甚至来不及碰到她的衣角,一条黑色蛟龙从少女的袖中飞出,在空中化作执剑的俊美少年。 几乎无人看清那一击,只见在少年落地之时,魔物也已跪倒,身首分离。 没有一声哭嚎,没有多溅一滴血,这一剑举重若轻得宛如风刃破开一片树叶。 在魔物的尸首重重倒地的刹那,被暂且震慑住的混乱才倏尔涌来,跑动声,尖叫声和哭声交织成一片。在这喧闹中,叶鸢走到季蘅身边,脱下外裳,盖住这位女子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因而让人再也想不起曾经的一颦一笑是多么美丽的残体,又从季蘅腰上解下花牌,放在了香炉后,和烟芍的挨在一起。 季蘅,桑洲宛城人士,十二岁时因宛城受屠之变故,带着妹妹季莼逃难至南昼,十八岁时成为了第九阁位列第一的美人,以其清丽哀婉,被赐花牌白梅。 叶鸢在香炉前重上一炷香,将狐爪摆正。 “呜呼!往事填膺,思之凄切,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她再次诵起这段悼词,然后吹落了香灰,温柔地拂掌将花牌轻轻扣倒,仿佛阖上亡者的双眼。 “仇已报,这便安心入轮回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遗闻佚事 白鹿美人,人面狐,还有无霄门剑修的故事很快风靡全城,成为了修士和白鹿女都津津乐道的话题。 “……红楼演义,完!” 惊堂木刚落,总算说完了最后一回的叶鸢还来不及舒一口气,台下又嘈切起来。 台下有一名常来的修士先嚷道:“这几日处处都在说人面狐的事,此事既然发生在你第九阁里,你又亲眼目睹过,不如现在来说与我们听听吧!” 此话一出,附和者甚众。叶鸢环顾茶堂,发现今天确实坐得特别满,九阁中的人远比往常多,想必都是听说了人面狐的事前来凑热闹的。 在这众意难违的局面里,叶鸢依然摇了摇头:“我不便说。九阁确有两位姐妹因人面狐事件而丧命,我心中悲惧交加,定然说不好。” 那名起头的修士面露尴尬,不再作声,但对两名小小白鹿女的性命毫不为意的修士大有人在,在抱怨声又起时,葛仲兰托起一盏茶,对左右随从招呼道。 “把这些不知情识趣的东西扔出去。”他垂着眼帘,慢慢地撇去茶沫,“真晦气,总有些腌臜物搅了本阁主的好兴致。” 旁人看不出葛仲兰的修为,但他的一名随从马上就要突破至元婴境界倒是不少人都分辨得出的,那些咄咄逼人的货色果然一下就闭了嘴。 “既然如此,我来说一段别的。”在微妙的低落气氛中,叶鸢笑了笑,把惊堂木高高抛起,又以另一掌托住,轻巧地耍了个花样,果然将注意力再次吸引了过来,“就讲一段人人爱听的‘剑君斩应龙’吧。” 差不多在五百年前,天梯摧折,魔龙降世,山峦崩塌,洪水倒灌,邪祟肆虐,灾难几乎摧毁三海五洲。无霄剑君颜思昭,越万里层云,孤剑屠龙,终结了这场人间浩劫。 那是真正的绝世一剑。 无论身在何处,于浩劫中苟延残喘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剑撕裂长空的情形,魔龙的尸身坠入大荒海,血雨下了整整一月,然后天穹弥合,五洲重归清平。 五百年,已经足够人间更迭许多代,即使对于修士来说也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当年的劫难渐渐成为了传奇,被人们以各种方式提起,单是话本就改出了上百版,而无一例外地,人人都在传颂无霄剑君和他旷古绝今的一剑。 叶鸢清了清嗓子,按照常规流程起了个头:“五百年前,天梯摧折……” “这段不必说了。”兰阁主用扇沿敲了敲上好羊脂玉的杯壁,“在座的恐怕都听了成百上千回,俗套。” “那我从剑君出山诛邪说起?” 下面纷纷说道:“等闲邪祟魔物奈何不了剑君,这段也没意思。” 叶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你们要听什么?” 兰阁主又出了主意:“从剑君证道一节开始讲吧。” 证道一节,说的是无霄剑君为了屠龙救世,亲手杀死道侣以斩断尘缘、荡尽心魔,最后得证大道的故事。 “好,便从这一段说起。” 叶鸢轻声说道。 的确,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的情形,种种细节仿佛深深渗透进了她的记忆中,顽固地兀自鲜明着——那一日东明山的雪仍白得无暇,暴雨被结界隔绝在外,他们的木屋安静地伫立在茫茫洁白中,仿佛是一处被灾难遗忘的小小庇护所。 一切本都是温和安宁的,直到颜思昭的剑刺穿了叶鸢的心脏,叶鸢痛极了,但她看着自己的血落在雪地上,觉得真像一朵红梅。 要是早在屋旁栽了梅树就好了。她想,那么,或许今日已经开花了,她也就可以—— 叶鸢不再去想那时的事了。 她仿佛还是故事中的人,却早已不是故事中的人,现在她不是剑尊年少相识,许诺白头的道侣。 只是南昼城里一个说书的白鹿女罢了。 “世人皆以为。”她斜提起惊堂木,声音清亮,“无霄剑君所修是无情道,他之所以取道侣心头血,是为了使大道圆满,以贯通极致剑境。” 下面有人奇道:“这是百年来公认的事,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正是。”叶鸢嘴角一勾,“无霄剑君修的并不是无情道。” 台下的听众自然不会相信一个说书女的胡言乱语,但作为一个老套的话本故事来说,这倒是个罕见的新解。 “既然修的不是无情道,那他杀妻所证的又是什么道?” “不为证道,是为了铸剑。” “铸剑?”兰阁主反问,“剑君用以屠龙的是他从不离身的那柄‘却邪’,这剑当时铸成已久,他何必再铸剑?” “据说剑君不用却邪之外的剑,自然不可能去铸新剑。”叶鸢说,“但却邪本来就是一件未铸成之剑。” “早在屠龙之前,剑君就已在仙门大比上一举夺魁,摘得‘剑君’之名,那时修真界就已公认却邪是当世第一神兵,你怎能说它是未铸成之剑?” 叶鸢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是因为当年剑君年纪尚轻,却连克数名元婴剑修,要是不从武器上给自己找找补,也未免让那些资深修士太挂不住脸面……任你们信不信,那剑在真正铸成之前就是极其平常的一把兵器,但就是有人不愿承认以剑君之绝伦天资,提块凡铁都能大杀四方罢了。” “你这话还有破绽。”起初那位想听人面狐事件的修士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场野史论辩中,又出言反驳道,“如果真是一把凡铁,那剑君何必唯独钟情于它呢?” 话音刚落,他满意地看到这牙尖嘴利胡搅蛮缠的小姑娘终于安静下来,久久未能应答。 “……自然是因为。” 叶鸢手中的惊堂木沉舸般缓缓落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却邪是他的妻子所铸,也是他的妻子所赠。” 他又是个冥顽不灵的死脑筋,从那日起,再也不肯用其他的剑。 而已。 ##### 叶鸢已经有两日没有找到季莼,在四处搜寻不到以后,她只得出发前往最后一个可能的场所,那是独立于十二座鹿阁之外,整座南昼的白鹿女接受教习的地方,升云堂。 升云堂在南昼东北角,与城中的营业场所相隔开,是面向白鹿女们的修真引气基础课和双修之术提高班的补习基地,从演习场到闭关室的各类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因此女孩们来接受调练时逗留好几日的情况并不罕见。 但与此同时,这里也有严格的门禁措施,不仅禁止外人踏足此处,就连身为白鹿女的叶鸢也是不被允许进入的,这是因为郦嬷嬷经过反复观察和尝试后终于大失所望地认定她并不具有最基本的修仙资质,这样一来,叶鸢通往白鹿女职称体系顶端“白鹿花神”的上升渠道就被宣告彻底断绝,升云堂也永久地对她关闭了大门。 不过这样对叶鸢来说省去了很多麻烦,如果不是为了确认季莼的情况,她自己也是不怎么想再踏足此地的。 她匆匆地走出九阁,用长篙勾来泊在柳树下的一条青竹排,熟稔地调转船头。竹排悠悠摇动起来时,叶鸢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破空而来的锐意,但在剑气的凉意几乎擦过她的脸颊时,她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多眨一下,只是顺着剑意的去向转过了脸,然后叶鸢在柳丛后看见了一封被竹枝钉在墙上的信笺。 叶鸢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她先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看见小道长的身影,于是收篙向柳墙靠去,从墙上拔下竹枝,展开了信笺。 素净的信纸上是很有云不期风格的寥寥几个字。 ——何时来取剑。 叶鸢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真不知道东明山如何养出了这样脾性的孩子,但她又不禁觉得这很是东明山会养出的孩子。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1 云不期实在是很适合做剑客。 叶鸢转念又想,说起来他的剑君师父也是少年天才。 她回忆起下山历练,第一次见到颜思昭时的情形,发现师徒两人除了都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并不怎么像。 颜思昭的冷是会让人望而生畏的。 那是他身处的凛风朔雪,是他手握的九尺寒冰,是与生俱来的清傲,更是崧生岳降的孤冷。 叶鸢把信笺折起,决定从升云堂归来就去找小道长一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鸟衔桃枝来 叶鸢来到升云堂的高墙外,正在琢磨着怎么翻进去时,升云堂的侧门忽然打开,一群莺莺燕燕说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些姑娘和叶鸢年龄相近,彼此也都认得。过去她们曾在同一期入堂开蒙,可以说有过一段时间的同窗之谊。 ——关系不说是亲密无间,也可以说是不共戴天。 狭路相逢,这时候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叶鸢索性主动迎了上去。 察觉到她的到来,这些姑娘谈笑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好几道目光警惕地落在叶鸢身上,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但奇怪的是,明明是对面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在面对势单力薄的叶鸢时,却隐隐有些如临大敌。 叶鸢走上前,彬彬有礼道:“诸位下午好,许久不见了,请问有人看见了季莼么?” “我以为是谁呢,叶鸢。”其中为首的、穿石榴色裙的女孩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出言讥讽道,“今日郦嬷嬷不在么,否则怎么会容许你这废物踏入升云堂呢?” 叶鸢并没有被这番话激怒,反而笑了起来:“我尚未越过升云堂外墙,并无违规之处,况且我只是来找季莼的。” “你还敢与我们搭话?!” 另一个穿鹅黄的姑娘沉不住气地跳出来叱骂。 “莫不是以为我们忘了你干的那些好事吧!” 叶鸢故作惊疑:“你所说的是哪件好事?莫非是我在演武场上一个人痛打了诸位全部那件……哎呀,是我想错了吧,那次不过是嬷嬷见证的课程切磋罢了。” “你……!” “不是这一件吗?”叶鸢又说,“那就是不知谁把发钗塞进我的书屉中那件了——好在我是认得那支钗的,第三阁的杜如英,那正是你的吧,可当下我就物归原主了呀。” 她眯眼笑了一下。 “虽然最后带累你受了罚,但我也是出于好意,就别放在心上了。” 被点出姓名的那个石榴色裙女孩面色发白,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是叶鸢还在升云堂时,她们之间的一段旧事。 当时杜如英指使人把发钗放进叶鸢的书屉中,本想发难诬陷她盗窃。但没想到最后这支钗在她自己屉中被找到,而她杜如英又向来是爱把人当枪使的,明明是她自己的钗子放在她自己的屉中,撒谎说丢了钗子的人偏偏是受她指使的姑娘,而非她自己。 于是最后百口莫辩的杜如英反而因自己设的局坐实了自己犯下盗窃之禁,受了十鞭。 叶鸢那时也是这样笑眯眯的表情,既不生气,也不得意。 “既然心存害人之心,就要做好反过来被害的准备。”她说,“十鞭抵十鞭,我们便两清了。” 按照杜如英睚眦必报纵横宅斗的个性,本来绝不可能如此放过对方,但她从这一次起,开始真心地认为叶鸢是个可怕的人。 这并不是说她的手段多么高明,而是她的喜怒,行动,都跳脱在了杜如英的认知之外——难道白鹿女最关心的不应该是白鹿阁的编序和自己的位次吗?不应该是美貌和媚术吗? 但叶鸢不这样认为。她其实并非难相处,但有时杜如英会把她想成一只混进人群的老虎,它不吃人,但它会破坏的是更加可怕,更加重大的……杜如英现在还无法想象到的事物。 不止杜如英,升云堂的女孩们都对第九阁来的废物白鹿女叶鸢又怕又恨,直到她退出升云堂,彻底离开了这些女孩摇摇欲坠的秩序,她们才松了口气。 不对,除了季莼,那个蠢货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叶鸢哪里可怕,总爱围着她转…… “我再问一遍。”此时的叶鸢说,“季莼在哪里。”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杜如英勃然发怒。 “季莼?”她冷冷地笑道,“那丫头走了好运了,郦嬷嬷要将白梅的花牌赐给她,想必你们九阁的花宴之夜有资格取代季蘅的人就是她了吧?她姐姐死得可真是时候——” 杜如英的袖子忽而被风扬起,她周围的女孩也骚动起来,鹅黄衫的女孩惊恐地指着杜如英的手臂:“你…你的袖子!” 她低头看向衣袖,布料已被刚才那阵风齐齐划开。 “谨言,杜如英。”不知从何时起,叶鸢已手握着一支柳条,她冲口出恶言的女孩点头道,“下一次,我毁伤的或许就不止是衣服了。” “你已禁入升云堂,这里也不是演武场,只要你敢动一下手。”杜如英用力推开想劝止她的鹅黄衫女孩,“我就告诉郦嬷嬷你犯了斗武之禁!打完这三十鞭,你若还活着,你我之间的宿怨才算一笔勾销!” 叶鸢看着她盛怒下扭曲的脸孔,叹气道:“你说这梁子值三十鞭,那我就还你三十鞭。” 饶是被怒气冲昏了头,杜如英也不禁怔了一下。 “但我不要郦嬷嬷来打。”她说,“杜如英,既然是你我之间的事,这三十鞭应该你来打。” 杜如英看着这个她从未理解过的女孩子一步步走上前来,她莫名地开始感到害怕,但毕竟心中余怒未消,于是仍然倔强地梗着身子,半步也不肯退。 叶鸢只是握起她的手,将柳条交进她手中。 “你打吧,打完你就不生气了。” 她望着杜如英,眸中含着的一点笑仿佛飞燕衔来春月,游鲤轻掠秋水。 “你长得美,生起气来也有动人之处,但总归还是不动怒时,笑起来更好看些。” 杜如英倏尔红了脸,下意识退开一步。 接着叶鸢说完了她的下半句。 “只要消了你的气,你是不是也就愿意告诉我季莼的下落了?” “……你就这么关心季莼的事——那好!抽完这三十鞭出气,我就告诉你!” 杜如英握住柳枝,狠狠甩下,这一下动了灵气,虽然远逊郦嬷嬷的鞭力,却也少不得吃点苦头。 【她是要伤你么?】 在柳条就要落下时,忽然有声音响在叶鸢识海中。与此同时,一道剑气遥遥飞来,叶鸢认出这剑气十分微弱,似乎只是想要割断柳条而已,所以她很快明白了它出自何处。 【不是,我们不过在切磋而已。】 叶鸢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对他信口扯谎道。 【但我比她强些,所以让她一条柳鞭——谢谢小道长好意,但切磋没有第三人插手的道理。】 她微微拧过身,带着柳条避过剑气,但因为她的动作,本来要落在她肩上的柳枝擦过了叶鸢的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 杜如英也慌了神:“你……” “没事,是我乱动,不怪你。”叶鸢反而安慰道,“继续吧。” “季莼在升云堂寄鹤楼里受祭舞和媚术教习,人家前途大好着呢!也轮得到你这个丫鬟来操心!” 杜如英恶狠狠扔了手里的柳条。 “叶鸢你是不是疯了,媚术学不会,性格又烂,浑身只剩下一张脸还能看,连这张脸都不在乎,真不知道你还在乎什么!” 叶鸢无辜道:“我性格挺好的。” 师门上下都说好,敢说不好的都被套麻袋了。 “谁管你性格好不好了。”好好的漂亮姑娘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叶鸢气得风度尽失,“你是不是觉得你与我们都不同?啊?叶鸢?!你别以为与东明山的剑修见过几面就妄想能做他那般的人物了——” 杜如英正在发脾气,这时忽然冒出了一个猪队友,那是第五阁一个身量娇小的姑娘,她滴溜溜转着葡萄般的黑眼珠好奇地问道:“叶鸢,你真的见过那位除妖的剑修了?他年纪多大,长得漂亮吗?” 其他姑娘似乎也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纷纷用求知若渴的目光看着叶鸢,就连杜如英的骂声也渐渐小了下去,悄悄支愣起一双耳朵。 叶鸢一本正经道:“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漂亮,他的剑比人还要好看。” “哇……” 姑娘们发出一阵惊呼。 “那岂不就像话本里说的少年英雄一模一样吗?” 又有一个女孩眼巴巴地问道:“叶鸢,他走了吗,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见见他?” “他大约是还没有走罢,但是否还有缘得见,就不得而知了。”女孩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叹声,于是叶鸢又转变了口风,“但我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杜如英不禁问道:“如何试?” “这样试。” 叶鸢循着刚才剑意来的方向,抬头提气:“云——” 不等她把后面的“小道长”三个字喊出,忽然有阵清风扬起,她头顶的茂密树冠沙沙作响,在几瓣叶片卷落的隙间,负剑的少年已经站在了枝干上,倚着绿叶,低头望向她。 他一身玄衣,身姿风华,比这些女孩子想象出的最好看的少年英雄还要好看,但这少年剑修的寒星般的眸子却只映出了树下那一个唤来他的少女。 叶鸢与他对望,轻轻眨了一下眼,然后把他当做了要下树的猫,自然地抬手去扶。云不期顿了一下,搭着她的手轻快地跃下了树,这是第二次他们的指尖相触。 云不期刚现身时,这些小姑娘的惊呼声简直要掀翻了天去,而当这样一个翩翩美少年真的迎面走来,女孩们反而个个屏息凝气,好几个捻着衣角,羞涩地低下头去,刚才聚众找茬的样子瞬间无影无踪。 叶鸢顿时幻视以前看过的校园偶像剧,不小心笑出了声,立刻引来杜如英的怒目而视。 云不期却忽而开口,打断了杜如英的施法。 “我不知你们在切磋,险有冒犯。” “切……切磋?” 杜如英顿时面色尴尬起来,瞥见旁边的叶鸢正笑嘻嘻地看她,心下一横,索性借坡下驴。 “对,我们是在切磋。却不知道长与叶鸢……?” 云不期坦然道:“我们之间还有些缘故。” 缘故! 在这些青春期少女的脑海中,这短短的一个词瞬间就被解读出了千百种涵义,投向他们的目光顿时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但云不期对这些视线的内涵无知无觉。 “既然两位已经结束切磋,那我就先带她走了。” “等——” 杜如英下意识地出言阻拦,却冷不丁被叶鸢握住了手。 “杜如英。”叶鸢对她笑道,“谢谢你告诉我季莼的事,下次我来请你吃茶。” 杜如英知道自己是应该挣开她的,却久久未动,最后只是低下头去。 “……我才不要与你一起吃茶。”她红了耳垂,恨恨道,“快走吧,再不走小心我真去告发你。” 叶鸢松开手,对她点了点头,伸手去碰云不期。 上一次,云不期化作了一条小黑龙,藏进她的袖中。而这一次,叶鸢被倏尔变作了一只毛茸茸黄澄澄的鸟崽,被拢在少年的手心。 再下一秒,少年从树下消失了,徒留又一阵穿过林叶间的风。 ##### 云不期御剑而行,鸟崽从他手中飞出,围着他唧唧叫个不停。 “小道长有什么急事寻我么?” “我想与你约定借剑的时间。”云不期说,“松之找到了九婴的踪迹,估计不出几日就要对上,在那以后,我就把剑借给你。” 叶鸢辛苦地扇着翅膀飞了几下,索性落在少年肩上,舒舒服服地窝成一个绒团。 “不急这一会。你们在哪里发现了九婴的蛛丝马迹?或许我能帮上忙。” “如此,你就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鸟崽哼唧了几声表示同意。 他们落在了城东的一处桃林间。忽然,云不期又开口道。 “我十六岁时筑基,从此容貌变化缓慢,到今年已经有一百余岁了。” 鸟崽的毛乍了一乍,看上去更像毛团了。 哦豁,小道长果然听见我背后编排他了! “既然如此,我索性问问小道长。”鸟崽趴在他肩头问道,“在东明山,有没有小姑娘当面说过你长得漂亮呀?” “……” 少年偏过头去。 “纵有接触,也多为在门内比试中过剑招。”他说,“其中并无如此轻薄之徒。” 坏了,我成轻薄之徒了! 鸟崽左思右想,扑闪着小翅膀飞起,云不期看着它飞向枝桠,衔来一支桃花,又落在他肩头,一下一下蹦到他的手腕上,啾啾地细声赔礼,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 云不期打开手掌,鸟崽开心地跳了跳,正要放下衔的那支负荆请罪用桃花,陆松之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小师叔,原来你在这儿!” 叶鸢吓了一跳,本来要放在小道长手心的桃花滑落,下一秒,她身上的法术也到了极限,一阵翻天覆地,她又变回了人身。 云不期翻袖拢住散落的桃花,再一翻袖托稳了她,这时陆松之也已经走到两人面前。 “正好叶姑娘也在这里。” 陆松之转头看向她,神情肃然。 “请问叶姑娘,可曾察觉过城中经纬怪异之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花宴三日 “请问叶姑娘,可曾察觉过城中经纬怪异之处?” 这话说得奇怪,但叶鸢望了一眼这片桃林,笑道:“你竟也发现了。” “果然如此。” 说着,陆松之掏出了一枚阵盘,阵盘上浮现出南昼城立体图景,颇似叶鸢在现代见识过的3d建模软件。 他接着对云不期问道:“小师叔,你认为此处桃林位于城中哪个方位?” 修真之人通过水流和云气辨位,无需依靠外物,云不期没有犹疑地回答道:“城东。” “没错,我也认为是城东。” 他接着掏出了一枚菱形石子,将其置于土地上,石子转了起来,最终指向一个方向。 “辨位石也指示这里是东向。” 阵盘上,微缩南昼城的东面,一片小小的桃林闪烁起来,这正是三人所处的位置。 “不止如此。” 叶鸢忽然开口,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边挂上疏疏几粒星,她抬头去望去。 “就连星辰也如此指向。” “是的,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但我却始终觉得某处违和,于是我用了许多办法去验证。”他转向云不期,“小师叔,最后只能靠你的剑了。” 云不期点了点头,拔剑出鞘,剑尖朝上,将其反立,然后向剑中灌入灵气,剑身受主人灵气灌溉,顿时煌煌大亮,一点辉光从剑尖发出,遥遥地指向远方。 云不期和陆松之交换了一个目光,待剑修看向少女,发现她怔怔地望着剑尖辉光指向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的剑叫‘断星’,是‘却邪’残片锻造。” 陆松之顿时双目圆瞪,以差点扭断脖子的速度甩过头看小师叔,表情上写着“喂不是吧你这也告诉她!” 但云不期完全没有在乎大师侄在抽筋般疯狂使眼色,继续说道:“断星与却邪之间有感应,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准确指示彼此的方位,因此这道光所指的方向,就是……” “东明山,剑湖。”少女低下头,几不可闻地说道,“对不对?” 陆松之诧异地看着她:“……对,就是剑湖。” 叶鸢抬起脸,迎上陆松之的目光:“道长不要多疑,我是在话本里知道的,这世间说剑君斩龙的话本可太多了。” “好吧。” 陆松之嘀咕着,师门确实也没有刻意隐瞒却邪残剑如今被留在剑湖中心这件事,一来是因为残剑已真正成为残剑,不再有半分神威;二来是剑君的剑道已臻化境,即使没有却邪也对宵小有足够的威慑力;三来是,不知为何,残剑仍与剑君联结神魂,谁敢打残剑的主意,就是直接与剑君为敌——那陆松之倒要佩服这样的一个勇士了! 所以他暂且跳过了这一节,把注意力放到当务之急上来。 “断星的指向与此前的所有结论都不同。”陆松之笃定道,“但既然它所指的是却邪,那这必然是不会错的,无霄门人绝不会不相信手中的剑,也绝不会不相信却邪。” “这样就证实了,你们的城主所造的不仅是一座南昼城,就连城下的水系与磁场,城上的天空,也全都是伪造的——因此,按照这假造的经纬做出的卜算也全是错的。” 陆松之一挥袖,阵盘上的城市骤然倾倒,又按照新的规则飞速重建,这次三人所处的位置,位于城东北。 叶鸢紧盯着重建后的南昼格局,在心中平铺出自葛仲兰那里得到的阵盘谱,之前由于伪造的经纬而无法对应的关节被一一打通,阵盘谱终于在她识海中活了起来,叶鸢在阵启处注入一丝灵气,这道微渺不过的灵气顺着灵脉贯穿了整座精密阵盘的复杂运作,终于抵达了叶鸢一直在找的关窍之处。 而恰在此刻,陆松之也锁定了九婴的所在。 他们的目光汇集在了地图上的同一点。 叶鸢喃喃:“花神池。” “就是此处。”陆松之出声,“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他话音刚落,南昼城中忽然响起钟声。 那钟声沉重而响亮,足足响了九下,传遍了南昼的每一处角落。 “钟声起,城主归。”叶鸢沉默了一会,“是玄漪仙子回来了,我们今夜不能去杀九婴。” 云不期提剑的动作顿住:“为什么?” 叶鸢没有立刻解释这句疑问:“你们听说过南昼的花宴节吗?” 云不期没听过,他无声地盯着陆松之,陆松之在这视线下倍感压力地渐渐回忆起来:“来的路上,船小二好像与我说过……他说花宴节是南昼城的大日子,一共三日,第一日是游舫,第二日是斗花,第三日是……是什么来着?” “第三日是花神祭舞,这是花宴节最重要的一环。” 叶鸢从头开始说起。 “第一日的游舫先不提。第二日的斗花,是各白鹿阁举办斗技赛,众白鹿女借此争夺白鹿花神的称号。而在第三日入夜时,在斗花中胜出的白鹿花神将在花神池献上祭舞。” “花神池?”云不期捉住了话中的关键,“九婴所在之处?” “对,按照陆道长的卜算结果,九婴就在花神池,不仅如此,南昼城的阵核也在花神池,而所谓的祭舞与祭台也设置在花神池,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 叶鸢露出思索的神情。 “花宴三日从南昼城建立之初就在年年大肆操办,城外人热衷于花宴节的奇景美人,城内人则热衷于争夺白鹿花□□号,几乎无人还记得花宴节是以祭祀为名设立。” “祭祀?”云不期疑然,“我并未在城中见到庙宇神台。” “没错。我曾听闻妖洲人信巫神,重淫祀,家家户户都供有偶像——南昼却不同,平日里根本无人信仰‘花神’,甚至连座神像都找不到……所谓‘花神’,仿佛只是为花宴节存在的一个空名头而已。” 叶鸢终于说出了猜测。 “如果真的有什么在享受花宴节的祭祀,我不认为那会是城主所说的‘花神’。” “如此说来,这只九婴的出现确实异常。” 陆松之忽然说。 “在剑君重铸天梯后,魔气归入大荒海,被海流净化稀释,已经有很久不曾出现如此强大的魔物了,如果说是人为……我在想,或许九婴并不是逃入南昼城。” 如果它并不是慌不择路逃进南昼城,那么…… 在场的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 饲育了这只九婴的,也许本就不是大荒海,而是南昼城本身。 “如果所谓花宴节祭祀的是藏在花神池下的九婴,一切就说得通了。” 叶鸢点了点头。 “城主出于我们尚不可知的目的,在花神池下将九婴饲育长大,然后放入桑洲为祸,被重伤之后,九婴又潜逃归巢,只是几只受它魔气驱使的人面狐也随九婴逃到了这里,所以给我们造成了九婴也是偶然躲进南昼的错觉——此外,还有另一个疑点。” 她伸手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阵盘外围的结界:“通常,护城阵盘都以保护城池为重,因此从外入内的防御是最要害处,而南昼城的阵盘未免太过奇怪。” “的确。”精于此道的陆松之恍然大悟,“在南昼城,入城结界并不十分强硬,但若是出城……” 他查看了一下玉简中的阵盘,在匡正经纬后,解读阵盘对他来说变得十分容易,于是陆松之立刻奇道:“竟是入城结界的十倍强横还有余,看来比起担心有人从外面攻来,你们城主更担心有什么从城内逃出去,说不定这阵盘就是为了控制九婴。” “不止。”叶鸢摇了摇头,“在南昼城,每座鹿阁都设有教养嬷嬷来管束白鹿女,在种种禁忌中,最罪大恶极的一条就是‘叛城奔逃’,现在想来,比起教养,这些嬷嬷履行的职责更像监视。” “可是,为何……?” 云不期冷声回答了陆松之的疑惑:“因为白鹿女正是饲育九婴的血食。” 陆松之睁大了眼睛,他想起如牢笼般的阵盘,再想起白鹿女所修习的炉鼎之术,这种术法往往令灵气储存在炉鼎的灵台中,以供修士采补……而这对魔物来说何尝不是一顿美食。 疑点一个接一个地串联起来,揭露出了城主不惜大费周章打乱城中经纬,也要设下障目之术以掩藏的真相。 “这里有很多苦命的女子,她们之所以自愿做炉鼎,是因为受够了外界修士相戮导致的流离之苦,以为在这里至少能祈得一宿平安……而其中一些人,有一日忽然被召去见城主,然后就从此失去了音信。” 叶鸢低声说。 “城主告诉我们,她们得了恩客青眼,被世家赎身,去享荣华富贵了……但就连教养嬷嬷也不知晓她们究竟去了何方。” “这根本不是什么烟花之城。” 她望向头顶那片虚假的静谧天空。 这里分明是白鹿女的一面巨大屠案。 她忽而听见少年的声音。 “我现下就去杀了九婴。” 云不期仍是那样淡淡的语气,但他的剑已经出鞘,其中的昂然杀意比剑意还要锋利。 “此刻出剑,会惊动玄漪仙子。” 叶鸢转过脸,与少年清冷的眼眸对视。 少年默然无语,叶鸢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怕她,但玄漪仙子受袭必定会启动阵盘,届时你就要与整座南昼城为敌,难保九婴会不会趁乱逃脱。” 云不期盯着她,然后有些负气地开口道:“你就是想让我按照你的办法来,是不是?” 叶鸢愣了一下,忍不住露出笑靥。 “你已经知道我有办法了。” 她轻轻拉了一下少年的衣袖,温声说道。 “我们已经杀过一次人面狐了,再听我一次吧,如果我不对,再按你的办法来也是一样的。” 云不期轻哼了一声,还是收起了剑。 陆松之的眼珠子已经快要掉出来了,无数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话本子从他心头掠过:“我…小师叔你……你们……” 他张口结舌了一会,勉强稳下心神来关心正事:“叶姑娘,你有什么计划,不妨说来听听。” “我有一个办法,能在不惊动玄漪仙子的情况下靠近九婴。”她说,“我怀疑九婴就是南昼阵盘的阵核,只要我们在玄漪仙子来不及反应时斩杀九婴,阵盘自破,那时再对上她,也多几分把握。” “你要如何不惊动她?” “花神池平日是南昼禁地,除了城主不得踏足,但有一日是例外。” 陆松之豁然:“花宴节的第三日,被选中的白鹿美人可以在花神池跳祭舞!” “没错。”叶鸢微微笑道,“在那以前,我要在斗花中夺得祭舞资格,成为那一日的白鹿花神。” “站在那一夜的花神池上的女子,只能是我。” 夜色中,清辉披在她的肩上,而她的面容比月色更美,她的眼睛,比星光更亮。 “我来将九婴引出。” ——“然后,小道长,再以你之剑,将它彻底斩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游舫 南昼城中不分四季,栽种在城里的花也并不按时节开放,但唯有特定的一段时节能看见四时鲜花尽数盛放,整座城云蒸霞蔚,陶陶欲醉,这便是花宴三日的奇景。 “今日入城的人特别多,想必都要来参加花宴节第一日的游舫。” 葛仲兰半倚在华席上,已经带了两分醉意。 叶鸢坐在他身边,轻悬手腕,为他往玉樽里注满酒:“兰阁主对游舫没兴趣吗?” 葛仲兰翘起嘴角,用扇子轻轻打了一下叶鸢的额头,惹得她“啊呀”惊呼了一声。 “小姑娘,我已经活了许多年岁了,什么样的热闹没有看过,对世上的大多数事物都没有兴趣才属平常。” 他撩起帘来,露出兴致索然的神情。 “如果见过剑君的绝世一剑,自然不会像这些蠢物一样,兴高采烈地期待着白鹿女把花牌掷到自己的船上来了。” “哎呀,兰阁主怎么这样说呢。”叶鸢佯装生气,“我本想把自己的花牌扔给兰阁主,既然阁主不领情,那就算了。” “你什么时候也有花牌了?” “您知道的,游舫之日,每个白鹿女都有资格把花牌投到心仪的修士船上,就连我们这些小丫头也会有临时花牌的。”她取出一枚小牌给葛仲兰看,“您看,我拿了一枚芙蓉的。” “芙蓉是好花。”葛仲兰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地调笑道,“怎么的,如果心仪本阁主,何必如此麻烦,只要偷偷溜上南昼里最华丽的画舫,就像你现在所做的这样……” 他以折扇挑起少女的下巴。 “本阁主自然不会吝惜一度春风。” 那女孩笑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半分旖旎。 “这倒不是。” 她推开折扇,端坐起来。 “我来与兰阁主做个更有趣的交易。” 她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葛仲兰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甚至笑得打翻了小案。 “你要用这些来与我做交易?就凭你么,叶鸢?” 叶鸢托着腮,眸光微动:“对,就凭我。” “如果你只是南昼的叶鸢,自然不行。但是,既然你……” “阁主是聪明人。”叶鸢忽然开口道,“自然知道,有些秘密还是藏在心里更有益处。” 葛仲兰哂然,不再将话说穿。 “看来你确信自己付得出这份报酬。” 他坐起身,一袖挥开面前的酒和酒樽,任由价值千金的酒液被打翻,污了他更加昂贵的衣物和画舫。 “好,我就和你做这笔生意。”葛仲兰说道,迅速提笔开始起草一份契约书,“但你要的东西价值不菲,如果我没有收到合意的报酬,你就要做好拿自己来偿付的准备了——无论骨血还是神魂,只要是值钱的东西,我可是一点都不会给你留下。” “那是自然。” 叶鸢点了点头,半晌,葛仲兰把契约书推到她面前,叶鸢用发簪刺破手指,在纸上留下自己的指印。 “阁主怎么把东西给我?” “入夜时,去九阁茶堂后的墨玉牡丹下取。” “好。” 叶鸢一面笑道,一面卷起画舫的门帘。 “你要上哪去,再陪本阁主喝两杯。” “既然契约已经到手,那自然是不能的了。” 那小姑娘回头对他眨眨眼睛,没等葛仲兰捉住她,就灵巧地跳到了窗外。 葛仲兰从窗边望下去,看见她轻轻地落在画舫外的一条小竹排上,仰起脸对他一笑过后,便毫不犹豫地划走了。 #### 叶鸢回到第九阁时,廊上已经挤满了挂着花牌的姑娘。她略找了找,并没有看到季莼,于是打算回房去休息一会,等到夜里再起身。 她正要转身,却听见背后有两人笑语唤她。 “叶鸢,这就回去了吗?” 这两位都是在九阁内位次不低的姑娘,一个的花牌是丹桂,一个的花牌是海棠,都手执团扇,在一起嬉笑着。 海棠问道:“你不打算掷花牌吗,叶鸢?” “她一个小丫头,就算掷了,又有什么修士会喜欢她呢。”丹桂向叶鸢招手,“你取了什么花牌,给我看看。” 叶鸢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哎。” “你叹气做什么?” “你们两个闲着没事干,就想来拿我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取乐。” “那当然了。”海棠慢悠悠地晃着团扇,珠圆玉润的手臂上环佩叮当,“烟芍和季蘅走后,总觉得九阁少了些什么,奴家时常觉得心有戚戚,借你来找点乐子正合适,简单方便不费钱……哎,你拿的是芙蓉?” 丹桂也凑过来看,两个美人把叶鸢挤在中间,这艳福来得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真的是芙蓉。”两人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敢拿芙蓉的?你可知我们阁中已经好久没有人配得上芙蓉了?你莫不是…莫不是想当白鹿花神,去跳祭舞吧?” 叶鸢微微一笑:“真叫姐姐猜中了。” 她们更加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起来。 “哎哟,这笑话太有趣儿了。” 丹桂揩去眼角的泪,往楼外看去,这时游舫已经开始了,数不清的船舫从南昼东门入城,要在这十二阁外游上整整一圈,白鹿阁上凭栏而望的白鹿女们会将花牌掷入心悦修士的船上,受到青眼的修士可以从船上的花牌中取一个最喜欢的,与之共度良宵。 这就是花宴节第一日的游舫。 “你想扔给谁?” 丹桂问海棠,后者想了想,说道:“给兰阁主吧。” 叶鸢插话道:“今年兰阁主大约不来了。” “是么?”海棠依在栏边,朝下方行经的船抛了个如丝媚眼,舫中顿时爆发出起哄声让她投下花牌,但海棠依旧郎心似铁,把花牌在手中捏的牢牢的,“那就选一个最俊俏的好了。” 城中愈发热闹,处处莺声燕语,几欲蝶浪蜂狂。 “姐姐们,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们能离开城中。” 借着这喧闹,叶鸢忽而低声问道。 “你们愿意走吗?” 丹桂顿时把她的脑袋压到雕栏下,而海棠用宽袖把她遮住,默契地将叶鸢藏了起来。 “你不要命了么,叶鸢。”她一面维持着巧笑倩兮的样子,一面用团扇掩口小声说道,“我们走不了的。” 叶鸢追问道:“如果能走呢?” 海棠和丹桂对视一眼,然后海棠轻轻回答道:“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走。” “我们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才会到这里来。”她说,“我在这里苟活了许多安心日子,如果要我出去,倒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叶鸢默然半晌,然后轻轻握住两个女子的手。 “好,我懂了。” 叶鸢自然知道南昼城也不安全,花神池下就张着一张巨口等着吞下白鹿女的血肉,但她难道就能怪这些女子懦弱和愚钝么? 与这些女子相处得越久,叶鸢越认为自己不应、也不配这样做。 她们有的生来就在城中,有的是流落至此。没有一个如她一样好运,在师长亲友的关照下成长,也因此早早地拥有了直面世界的底气,而她同样并未一一体验她们受过的苦难,所以更加没有资格去评价她们做出的选择。 要说有什么是她所能做的。 那就是在花宴之夜,去杀了那匹九婴。 “不要紧,我不让你们有事。” “你怎么又逗我了。”丹桂低头看她,含笑捏了捏叶鸢的脸蛋,“你一个没有用的小丫头……咦,怎么如此热闹?” 她朝远处望去,叶鸢也趁机探出头,遥遥看见有一座小山从天边来——啊,那不是小山,那是一艘小舟,与那些为了吸引白鹿女目光刻意装扮得花里胡哨的画舫不同,船本身是最简朴不过的制式,但引人注目的是船头满载着花牌,俨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美人惊得目瞪口呆,顿时整座阁都沸腾起来,姑娘们彼此追问道:“那是谁的船?那是谁的船?” 这时小船又近了一些,终于有人看清了船上的人。 一个玄衣少年站在船头,背着一柄剑,其姿容之英武俊丽,连这漫天繁花都被夺去七分颜色,他的船经过这红粉世界,却连半点脂尘都无法近身。 “是东明山的剑修!” 自古嫦娥爱少年。 他的小舟经过阁下时,花牌如雨点般落下,不仅如此,还有不少女子将所簪的花,所佩的香囊一起掷给这位少年剑修,但他依旧只是伫立在那里,并不对哪位美人的钟爱所动摇……直到他的船行至第九鹿阁下。 云小道长怎么会来参加游舫呢,他分明是那样一个喜静不喜闹的人。 叶鸢忽而心有所感。 她朝少年望去,而恰在此时,少年也第一次抬起了头,就像他们初遇那一次一样,两人的视线远远相接。 叶鸢笑起来,她解下腰间本以为不会用到的芙蓉花牌,扬袖抛了出去。 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本来要落入少年的船,却被另一枚偶然投出的花牌撞了一下,眼看就要掉进水中。 这块不走运的花牌混在花牌雨中,并不显得特别,除了投出它的叶鸢,恐怕再也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它的偏移,但就在那连叶鸢都来不及感到可惜的刹那间,船头的少年剑修忽而抬手展袖,掐了一道风诀。 一阵旋风从他指尖腾起,扬起他的衣袂长发,花牌伴着花叶被卷上天空,又骤然落下,云不期站在这疾雨之间,伸手准确地握住了其中的一枚花牌。 女子们不禁惊呼出声:“取了一枚!他已选定了花牌!” 此刻被追问的问题当即变成了“他究竟取了谁的花牌?!” 但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 叶鸢始终望着他,而少年的目光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在收起那枚花牌以后,他聚气灵台,行缩地成寸之术,踏花腾空而起,瞬息间就跃上第九鹿阁五层之外,来到了她的眼前。 在云不期轻巧地落在栏上,对她伸出手来时,叶鸢听见他的低语。 “你知道我在等你?” “是。” 叶鸢握住了他,顷刻就被带离了白鹿阁,落入小舟中。 “一见到小道长,我就猜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心魔 陆松之从船舱中冒出了一个头,嚷了起来。 “哎哎,不要握着手,有违门规!” 云不期松开手,掀帘走进船舱。 叶鸢跟在他身后,同样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忍不住出言夸奖道:“这主意是谁出的,真机灵,小道长取了我的花牌,这样我们今夜就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一起商议计策了,免去许多麻烦!” 陆松之探头望了一眼外面的沸反盈天,连忙又缩回船舱:“你倒是不关心身后洪水滔天。” 说者无意,这句话却恰好戳了叶鸢心窝子,她想起前几日在茶堂里讲的剑君杀妻证道一节,不禁在心中喟叹自己真不愧是普天下独一个要被迫面对身后事的倒霉蛋。 这念头只在她心中转了一瞬,叶鸢很快谈起正事来:“我方才与漱玉阁的兰阁主做了一笔买卖,兰阁主答应借我两件物品,一件是引魔香……” “引魔香?” “对,能引发魔物狂躁,我打算在花神池上时伺机将它撒入水中,将九婴引诱出来。” 陆松明赞同道:“的确是一件必不可少之物。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是鲛衫。”她说,“花神夜宴时城主玄漪仙子一定会在场观礼,如果小道长仅仅是化形藏在我身边恐怕会被发现,而鲛衫有遮蔽气息和灵气的功效,正好给小道长带上。” “有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陆松之疑虑道,“不过漱玉阁可靠吗?” “不可靠。” 叶鸢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但兰阁主是生意人,只要给足了代价,他就不会与我们为敌。” 云不期直切要害地问道:“有什么好处是你能给而玄漪仙子不能给的?” “这就要看兰阁主缺什么了。”叶鸢微笑起来,点了点嘴唇,“他是爱钱和美人,但葛仲兰活了太久了,实在是不缺这些……我倒是觉得他更爱听话本子。” 她忽然又说道:“据说五百年前,他亲身经历了天梯摧折,亲眼见过剑君一剑,从此对那一剑念念不忘。” “那你是如何打动他的呢?” “我说要让他看场大戏,还有……” “还有?” “还有。” 叶鸢说。 “我还向他许诺了一剑。” #### “我仍旧觉得这不妥。” 陆松之扒在门框上坚持着。 “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能在同一间房里过夜呢?” 叶鸢看他仿佛老母鸡护崽的姿态,忍不住笑出声:“我以为修士并不在乎男女大防呢。” “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吗……” 陆松之支支吾吾,看叶鸢的眼神已经宛如在看什么绝世妖女。 这才见过几面呢就把自家佩剑的来路交代了,再共处一夜怕不是都要私定终身了! “我不会吃了你小师叔的。”她扶着掩了一半门打趣道,“再说我也打不过小道长啊。” ——怕就怕我小师叔送上门给你吃啊! “不成。”陆松之心一横,“今夜我也待在这里!” “这……”叶鸢迟疑了一下,“我倒是没有不可,只是……还记得为何我要和小道长待在一起吗?” “因为玄漪仙子必然已对我们留了心,可能会通过阵盘查看我与小师叔的位置,你们两个名义上‘共度良宵’的人理应待在一起……啊。” 陆松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叶鸢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我们三个待在一起,也不是不行,就是……或许有伤东明山风评……” “这、这这。” 陆松之红着脸一连倒退好几步,他那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师叔似乎一点都没有接收到他的操心电波,淡然地对他点了点头。 “明天还要去拜会城主,早点歇下吧。” 说完,他一展袖,门就在陆松之鼻子前关上了。 陆松之:…… 另一边,房里的两个人并不知陆松之如何悲愤。 云不期走到窗边,将剑解在身畔:“我来守夜。” 叶鸢想了想:“天亮后你也要去见城主,今夜歇息一会也不要紧。” 云不期摇了摇头,说起了另一件事:“明日你有几分胜算?” “五分吧,足够了。” “只有五分?” “天下并没有十成把握的事,小道长。”她笑道,“所谓算无遗策都是假的,说到底不过尽力一搏罢了。” 云不期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小道长这话问得真奇怪。” 她并不惊慌,再自然不过地回答。 “我叫叶鸢,就在这南昼城里出生——” “一百又十三年前,我曾见过你。” 叶鸢倏尔顿住了话,惊讶地侧首望向他,旋即浅笑。 “一百一十三年前,南昼尚未建立,人间更未及有我,我要怎么去东明山见小道长呢?” “见到你时,你不在南昼,我也不在东明山。”他说,“那一年恰逢荧惑蚀心,荒江潮涌,桑洲连下了三月的雨。” 他的话忽而将叶鸢拉回那寒凉晦暗的雨夜之中,云不期的眉眼也渐渐勾起了她的记忆。 五百年前,叶鸢决心将自己的一切寄予却邪,丝毫没有料到在被那一剑取走血和性命后,她的神魂却并未湮灭,而是随着天地间的灵气循回潜入了大荒海深处深眠休养,就这样度过了三百余年。 叶鸢再一次醒来时,正值荒江泛滥,她的神魂被卷出了大荒海,正像个海洋球似的在荒江上随波激荡。 后来不久,她找到了轮回渊,和诸多神魂一起投入忘川河中,又是近一百年的沉睡,再转世为人时,她才成为了现在的南昼叶鸢。 在她从荒江醒来后,重入轮回前,叶鸢的神魂曾短暂地徘徊在人间,在那时,她的确遇见过一个—— 面前的少年又问了一次。 “你是谁?” 她是谁呢? 起初,她只是一个异乡人,后来,她是东明山弟子,再后来,她成为了剑君的妻子。 而在死去后,她是人间的一个游魂。重入尘世,她是南昼城的白鹿女。 “我是叶鸢。”她说,“自始至终,只是叶鸢。” 从窗外映入的一道月光分隔开两人,在淡淡月辉的另一边,云不期望着她,目光清冽。 他分明有许多事还可以问,比如她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才成为面前的这个少女,或者是在更久以前,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荒江上——她身上分明有那么多不合常理的秘密。 “好,叶鸢。” 最后,云不期只是这样说道。 这也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待此间事了,我带你去东明山。” “可是,我天赋不好,又是炉鼎出身。”叶鸢愣住了,她不自觉地敛去眸光,“无霄如今已是第一仙门……” 云不期仍注视着她,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负隅顽抗已在那凛然澄澈的眼眸中无处遁形。 但他却说:“我只问你自己,你想去吗?” 叶鸢考虑过许多次离开南昼以后要去哪里,她想了许多可以落脚的地方,却唯独避开了东明山。 她并不是忘了它,她只是不敢回头。 此刻,藉由少年的话,她终于无处可躲,只能直面自己的诘问。 我想要回到东明山去吗? “小道长,我有一事想请你解惑。” 叶鸢轻声问道。 “世人传说,魔龙坠落,天梯重铸,天上立刻聚起八十一道劫雷,是你师尊——剑君境界圆满,将渡飞升之劫,但剑君如今却还在人界。” 她顿了顿。 “我总是想不通,那八十一道劫雷本应不至于动摇剑君,他究竟为何渡劫失败?” “无霄门中,门主和各峰主皆以为,师尊渡劫失败是因此前被魔龙所伤,加之却邪折断之故。” 云不期说。 “但我却认为……师尊大约的确应下了每一道劫雷。” ——“他或许并没有失败。” “这不可能。”叶鸢下意识反驳道,“渡劫飞升,这是天道至理……” 然而,她忽而意识到,天道至理并不是不可打破的,这证据就在她自己身上。 叶鸢自己就有一双忤逆天道的眼睛。 ——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如果真是如此。 颜思昭,你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小道长。” 她开口道。 “明日,我会在斗花中拔得头筹。” “然后,在花宴之夜,我引出九婴,你来杀它。” “想必到那时,南昼城中已经一片大乱了。” 最后,她笑道。 “之后,就有劳你带我到东明山去吧。” 云不期轻轻颔首,郑重地承下了这一诺。 “好。” #### 叶鸢又回到了剑湖。 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她说不定要以为自己在那无数次的剑湖思过中不知不觉地对这里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才会一而再地梦到这它。 但她现在知道了,这并不是单纯是她的一个梦而已,是云不期的断星——那柄剑中的却邪残片将她引至了这里。 却邪是她所铸,最后更是以她的心头血成剑,但它被她赠予了另一人,所连结的是另一个人的神魂。 它是一道桥梁,将铸剑者与剑主人相连,这就是为什么叶鸢两次来到此处。 这里是剑湖,却有别于真正坐落在东明山上的剑湖。 它是颜思昭冥想境中的剑湖。 她迎着风雪往剑湖深处走去,在远远望见银发白衣剑修的身影时,停下了脚步。 他仍守在那柄残剑旁。 这次她看清了,那柄残剑正是却邪。 叶鸢踟躇了一会,继续往前走去,湖中的人也早已察觉了她的到来,在他们视线交错的一瞬,叶鸢出声道:“剑君……”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把叶鸢几乎砍成两截。 因为这里并非现实,因此也没有什么血淋淋的场景出现,叶鸢如一只没堆好的雪人般歪着栽倒,不过就地一滚,身体又愈合了来。 她再次张口欲言:“剑君,你……” 她忽然感受到明光一闪,雪骤然而止,叶鸢抬起头来,才看见无数道剑气已经织成一张密网,在向她兜头罩下来。 叶鸢:…………………………… 叶鸢狂奔起来,她没有转身逃窜,反而直直迎向湖心那个人,剑君俨然不动的身姿与霜雪般的容颜愈发清晰。 啊呀呀,好美的人,好狠的心! 叶鸢不得不一个狼狈滚翻去避开剑气时,终于恼羞成怒了起来。 “差不多得了!颜思昭!再打我我就不客气了!” 她本想搜刮出几个“不客气”法来加强这色厉内荏的警告的说服力,但就在她唤出对方的名字时,对方的神态忽而一变。 就像春阳拂来,冬夜在一道光倾落的霎时褪尽,万里冰封的雪岭在瞬间融解,第一朵花苞在这喧然的寂静中悄然绽放,然后只拿剑的那双手将其采撷,别在他所爱之人的发间。 在这一刻,整个春日的到来,整片天地的改换,仿佛只是为了这朵初开的花而已。 叶鸢落进还带着冰冷气息的怀中,听见对方在耳边的轻语。 “阿鸢,你来了。” 叶鸢抬起脸望向拥住自己的那个人,他是传言中孤剑斩龙的剑君,是举世无双的修者,同时也是与自己许下一生的道侣。 但自从那一剑刺入叶鸢的胸膛,她就让他一个人长久地寂留在了尘世。而这称得上是一次再会么?毕竟他们身隔万里,此处也说不上是同一处人间。 无论如何,此刻他的银丝就垂落在她颈边,在覆上霜色的长睫下,颜思昭的双眼中也映出了她的面容。 “许久不见了。” 叶鸢笑起来,伸手去缠他的发丝:“颜思昭,你头发怎么白了。” 她知道颜思昭行止端方,向来不喜欢这种亲昵之举,但越是这样,她越爱故意去恼他……但这一次,她的动作却没有被阻止。 他只是静静地看她:“阿鸢,这次你让我等了很久。” 他的话让叶鸢怔了一下。 “你在等我么?”她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等我的?” 良久,颜思昭轻声说道:“从重陵塔那时。” “你一定在与我说笑。”叶鸢笑道,“那已经是我们初遇时的事了,就算是后来我们结契以后……” 说到这里,叶鸢停了下来。 她的确不记得曾让颜思昭等过她,但或许这不是因为他未等过,而只是因为他不肯说而已。 此时叶鸢开始察觉到,这五百年的流逝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不露声色,相反地,就连颜思昭这样一个孤雪般的人,也被岁月留下了痕迹。 他的改变不仅仅是那一头银丝。 “毕竟我有许多事要去做,不能老是想着来见你。”叶鸢笑着去捋理他的长发,回应他最初的话,“我已经死了很久……你知道的,对不对——然后我就去投胎啦!”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第一世我投生成一只喜鹊,不小心长得太胖飞不起来,被黄鼠狼一口吃了。” “第二世我投生成一朵野山茶,被浣衣的妇人采了送给新出生的小女儿。到了第三世……” 她絮絮叨叨地编着故事,一直说到了第八世。 “现在我到了第八世,这次好运投生成人,也没有半途夭折,健健康康地长到十七岁,正要与人成亲……” 一直认真地听着叶鸢这通胡说八道的颜思昭终于眸光一动,神色泛起波澜。 “不准。”他沉静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这便去杀了他。” “……你不知道,这一世我生在村里的屠户家,是个大胖小子,又黑又壮,我爹给我起名大牛,要与我成婚的是村尾卖豆腐家的二姑娘翠萍。” 叶鸢眨巴眨巴眼,却不见对方动容,不禁惊吓道。 “万万不可!堂堂东明山剑君提剑去杀一村姑,这未免太不合适!” “我的剑本就只是杀生之剑。” 颜思昭以指腹眷恋地轻轻摩挲妻子的眼尾,那里有一颗他熟悉的小痣。 “你早已明白。” 叶鸢长久地看着他。 “颜思昭。”她小声地喊了他一声,“我又骗你了,我并未转世八回。” “我知道。” “那可不好,你明明知道我在骗你。”叶鸢依偎在他怀中,接着仰起脸问道,“你闭关多久了?此前见过我吗?见过多少次?” 颜思昭垂眸凝视她,一一回答:“五十年,二十七次,最长的一次也不过三年。” “那是当然,因为那些也是假的。” 叶鸢勾了一下嘴角,一手仍勾着颜思昭的银丝,将它与自己的一缕黑发缠磨在一起,另一手却握住了却邪剑柄。 “你放心魔入冥想境,它自然要找你的弱点,纵然编织出了一场幻梦,终究也要醒来。” 话音落下,她也拔出了湖心的却邪残剑,在那一刹那,风雪狂啸起来,那柄剑深深刺入她的胸口,温存的幻梦骤然破碎迸溅,赤色的血顺着剑身流下,落在纯白的雪地上,艳丽得宛如燃烧。 “颜思昭,她们也在骗你。” 叶鸢缓缓地靠在他的怀中。 “下次,你再在冥想境中见到我,不要等她来骗你。” 她的声音几乎被风的悲泣盖过,身形开始一点点融解。 “就这样……一剑斩破那妄相吧。” 她的气息一点点淡下去,慢慢失掉温度,渐渐化作了颜思昭怀中的一捧白沙。 世界归于死寂,只能听见风和雪的呼啸,但在要摧毁这天地般的风雪中,颜思昭却忽而笑了起来。 “好,这样才好。”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和冰冷。 颜思昭站起身,还是高华绝尘,凛若寒霜。他拔出却邪,扔在一边,那柄残剑很快被盛入雪的棺椁。 “若不足够残忍,就不像她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棋局 郦瑛将云不期和陆松之引至凌霄楼外,向他们行了一礼。 “请两位道友在这里稍作等候,我去向城主请示。” 说完,她独自向楼中走去,被留在楼外的两人交谈了起来。 “我信了南昼是座销金窟,这城主住的凌霄楼说是楼,看起来倒更像座宫阙。”陆松之发出了感叹,“凌霄楼,听上去与我们无霄门有点不对付。” 云不期冷淡道:“既然无霄,何来凌霄。” 陆松之听了莞尔:“说的也是,本不应相提并论——不过小师叔怎么真跟我一起来了,我还以为……” 他一下住了嘴。 小师叔看他一眼:“有话说便说。” 陆松之不情不愿地说道:“我还以为,小师叔会留在叶姑娘那里帮她呢。” 云不期给出的理由非常简洁干脆。 “她未曾说过要我帮她。” 陆松之奇道:“你就如此信她?” “嗯。” 陆松之:…… 嫁出去的师叔泼出去的水。 正当他暗自忧愁时,凌霄楼的三进大门同时豁然洞开,一道婉转至极的妙音随着一阵香风从凌霄楼深处送至楼外。 “奴家已备下仙果美酒,请两位道友进楼罢。” 这道声音中蕴含着不俗法力,比起邀请,更像是一种威慑,陆松之下意识看了一眼云不期,战意从他眼中一掠而过,但很快被敛去,他的神情举止上不再出现半点动摇,沉稳地拾级而上。 陆松之不禁怔了一会。 不知什么时候,利剑般锋芒毕露的小师叔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鞘。 他甩开自己的种种想法,跟在云不期身后步入凌霄楼。 凌霄楼内比外观还要富丽堂皇百倍,地面以大块的南海云母石铺就,再覆上厚重绵软的织毯,四墙栩栩如生地雕绘出万花之景,加之处处熏香,令人恍惚产生置身花团锦簇中的错觉。 云不期看了一眼脚边绒毯织出的图样,与陆松之传音道:“幻象术式。” “没错。”陆松之说,“每隔十步就有一处幻象术式,层层相结——不仅如此,墙画和熏香也有玄机,真真是大手笔。” 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在脑海中与云不期对话。 “可见叶姑娘确实说得不错,如果我们贸然提剑杀进来,恐怕要先在这幻阵中困上一时半刻,那就不免失掉先机了。” “是。” “咦?”陆松之又忍不住惊奇,“既然小师叔也同意她的看法,为何不在她面前这么说呢?” 对方有好一会没有回话,又行了数十步,才听见云不期冷冷淡淡的声音。 “在她面前,偏不想这么说。” 甫一听到,陆松之还不解其中意。 走了几步,他反复思索,似有所悟。 又走了几步,他恍然大悟,简直要懊悔地跺起脚。 陆松之:再助攻我就是大蠢猪! 两人走进凌霄楼深处,在暖阁内看到数十名穿纱簪花的侍女,每一位都是极尽妍媚的美人,而这些美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中心,斜躺在五色锦绸水晶榻上的那位女修比她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美,那就是南昼城的城主,玄漪仙子。 玄漪仙子冰肌玉骨,雪肤桃腮,一双勾魂夺魄的潋滟美目轻扫过来,叫人未闻其声,先酥软了八分。 她的体型并不寻常,身长超过十尺,是普通女子的两倍,却由于其身段娇娆、纤秾合度,望去只觉得仙姿佚貌、容光辉煌,仿佛是万花之园中最丰盈硕大的那朵牡丹,又仿佛被众女子顶礼膜拜的一尊大观音像。 “东明山距离我们南昼城万里有余,两位是远道而来的稀客,可惜我外出远游,未能好好招待。” 她这话说得十分温柔妩媚,却只字不提陆松之和云不期远道而来的原因,好在两人也并不是正经来拜谒城主的,此番而来不过是彼此都探探虚实而已。 既然彼不提,那此便也不提。 于是陆松之打起了太极:“哪里,是我们未送拜贴,唐突了贵城。” “两位在此逗留数日,觉得南昼城如何?” 陆松之笑道:“美轮美奂,令人见之忘俗。” “真不知东明山的道长是不是都如你一般惹人欢喜。”玄漪仙子对这番话十分受用,开眉笑眼道,“不过,你们来得实在很巧,今日正是我们南昼花宴节的第二日,不妨坐下来观几场斗花解解闷……郦瑛,现在斗花进行到哪一步了。” 一直垂首站在榻后的郦瑛走上前来回报:“城主,舞雩尚未开始,现下在进行的是竞棋。” 玄漪仙子颔首,她从榻上坐起,将手边的彩帛掷到暖阁中间,彩帛一落地就延伸铺展开,化成一片莲池。 “莲花池镜。”陆松之在组队频道中对小师叔说,“能显现百里范围内的情形,传说掌门师祖有一个,专门抓不练早课的弟子。” 云不期看了他一眼:“然后送去扫剑湖吗?” “……” 与剑湖缠绵多年的大师侄敢怒不敢言。 此时,莲花池中水波微动,渐渐有景象浮现出来。 竞棋在一处园林内进行,园中各处设下百张棋盘,两两分组,同时对弈,败者离开,胜者继续下一局棋,直到决出最后的胜利者为止。 在莲花池镜里,园中寂静,四处无人,花旁柳下徒留一个个未收的黑白残局,唯有竹林边还有一局棋在进行。 “看来已是最后一局了。最后对弈的双方,执黑的是十一阁的文心兰,执白的是……” 郦瑛的目光忽然在执白者的脸上顿住,皱起眉来。 “执白的是第九阁未赐花牌的白鹿女——这一定是搞错了,连花牌都没有的白鹿女如何能参加斗花,我现在就去阻……” “哦?”玄漪仙子饶有兴味地说,“我看她腰上挂着芙蓉花牌,这是谁给她的?” “那是昨天游舫一并发给小丫头的,不能当成正式花牌来用。”郦瑛怒道,“她定是借这块花牌鱼目混珠,混进了斗花赛中!” “我的确是说过持花牌者才能参加斗花,但对花牌是哪一种花牌并没有规定,这次就不算她逾矩。”玄漪仙子娇笑道,“退下,郦瑛,别扰了贵客观棋。” 郦瑛得令,又退回了玄漪仙子身后。 陆松之从她们身上收回了目光,而云不期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那局棋。 “白子要输了。” 他目光微敛,开口说道。 ##### “你要输了。” 坐在叶鸢对面的女子轻叹道。 十一阁,被赐了文心兰花牌的女子,的确如文心兰般温润端方,弱质纤纤,但她的双眼仿佛漆得太深的两点墨,其中透不出一丝光。 她是个盲女。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叶鸢还是对她微笑道:“你的棋实在太好,难怪十年来都无人能在你手下得胜。” “我接下来这话听来或许有点无礼,先向姑娘告罪。”文心兰温和地说道,“你的棋才是超乎我想象的好,曾有什么人教导过你吗?” “算是有吧。”叶鸢说,“其实在今日以前,我只与一个人下过棋,不过他说……” 小师兄说,只要你赢过我,阿鸢,天下就再也没有能胜过你的人了。 每次被罚剑湖禁闭,小师兄都会跑来看她,两人时常就那样幕天席地下一宿的棋。 与最晚入门的颜思昭不同,小师兄是个极其离经叛道的人,这首先就表现在他明明入了剑门,却不修剑,而且是什么都学,唯独不修剑。 把师尊气得够呛。 可能是因为年纪相仿,可能是因为都与剑湖有缘,或者单单是因为顺位挨着,在师弟入门之前,叶鸢与小师兄的关系是最亲厚的。 “但我从未赢过那个人,看来这次也赢不过你。”叶鸢摇了摇头,“还好刚才与三、七、十二阁的姑娘也下过,不然我真要以为我是天下第一臭棋篓子了。” 文心兰被她逗得掩嘴而笑:“在来南昼以前,我就是以棋为生的人,这世上能在对弈中赢得了我的不过五指之数……姑娘,想必胜过你的也绝不会太多。” 接着她拈起一枚棋子,夹在指间,叶鸢注意到她的手上有明显的棋茧。 其实对于这局棋,叶鸢已几乎不可能力挽狂澜,但这一枚将要绝杀她的黑子却很久未落,叶鸢心中微动,领会到了对手间的相惜之意。 叶鸢不禁肃然端坐,开口对她说道:“我这局已经输给你了,的确是我技不如人。” 文心兰笑道:“这是打算投子认输了吗?” 叶鸢顿了一顿:“斗花有竞棋,舞雩与琴艺三项,每项决出最优的三阁,最终再由城主从这三阁中选出白鹿花神。” “确实如此,姑娘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对于舞雩和琴艺,每阁都只有一个名额,是以各阁早已内部确定人选,唯有竞棋一项,持有花牌者均可参加。” 叶鸢拨弄了一下腰间的芙蓉花牌。 “实不相瞒,我连花牌都是假的,还是侥幸才能混进竞棋赛中,我们九阁参加舞雩和琴艺的人选更加不可能是我。” 听到她这么说,文心兰依然神情平和:“这么说,姑娘是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了。” “是的。”叶鸢点了点头,“要想成为白鹿花神,我就必须在竞棋中胜出。” 文心兰的神态终于有所波动,但她还来不及出声,叶鸢继续说道。 “在这局棋中,我的确输了。但对于竞棋,我不能不赢。” 在手中的这枚黑子落下之前,文心兰听见那女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先向姑娘告罪了。” “你……” 文心兰才吐出一个字,她习惯的漆黑世界忽然剧烈地动荡起来,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处光刺进这片黑暗中,瞬间把它们蚕食殆尽,一时间耀眼的天光如一只巨掌,狠狠攫住了她的整个躯体。 她从幼年起就因疾致盲,后来又连续遭遇变故,族人死的死,离散的离散,自己也从高门贵女沦落至此,唯有那一方黑白纵横的小小世界是她的庇护所,她才得以一路踽踽独行至今。 但这三尺之局以外的世界究竟是如何的呢?她已经不再记得很久了。 但在这刺眼的白光褪去以后,呈现在她面前的却是她幼时居住的小院,她的棋室原来就在芭蕉旁。 于是她忽然想起,下雨的时候,她喜欢挂起帘,在窗边摆棋谱,棋室里是落棋轻响,棋室外是雨打蕉叶声。 于是她走上前去,轻轻地将帘撩起,庭院中的景色一下子跃入她的眼中,鲜明得几乎叫她流泪。 “我家院子里有一座秋千,是我父亲亲手为我所制,而我母亲在秋千旁栽了许多美人蕉。”文心兰笑道,“我怎么连这都忘了。” “并非如此。” 坐在棋局另一侧,与她同来了这小小棋室中的叶鸢越过黑白,将视线投向她,真炁天目中有万华流转。 “天目只映照本心,如果不是你一瞬都不曾忘记,我们都无法到达这里。” “是么?原来是我不曾忘。” 文心兰先是低声问道,然后肩膀颤动,畅快地笑着抬起脸来。 “我竟不曾忘!” 两人所处的棋室开始崩解,明光褪尽,黑暗再临。 她们依旧身处南昼,在园中竹林旁,下方才的那局棋。 她在回溯光阴中失神的片刻,手中的黑子不知何时已经不小心落下了,她以灵气感知,棋子的落点微微偏离她原先想下的那一处。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叶鸢随即落下了白子。 文心兰观察棋局,良久,她释然而叹,投子认负。 叶鸢站起,深深行了一礼,然后从袖下露出微笑的面孔。 “如此,便是我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花宴前夜 不仅是对弈的两人,南昼也很快知道了棋局的结果。 “文心兰输了?!她怎么会输?” 杜如英没有参加斗花,彼时正在漱玉阁的豪华画舫中为葛仲兰斟茶,当她从莲花池镜中看到文心兰投子时,不禁失声道。 她手上的动作有了动摇,以至于不小心把茶水溅出几滴,杜如英正要告罪,葛仲兰的注意力却早已不在这点小事上。 “文心兰落错了一子。”他的折扇指向棋局中某一点,“这才叫叶鸢以此处破局,扭转了胜负。” 说完之后,葛仲兰又思索道:“但我与文心兰对弈过,这实在不像她会犯的错误。” “我看叶鸢对她说了几句什么。”杜如英恨恨道,“叶鸢是惯会玩弄人心的,会不会是文心兰被她的话搅乱心神,才落错了子?” “看来叶鸢不仅玩弄了本阁主的一片痴情,也玩弄了你的芳心么?” “……兰阁主说笑了。” 杜如英面上飞红,似羞似怒,扭过脸去。 “别人可能会心神不宁,但文心兰不会,自我知道她以来,她还从未在棋局中落错过一子。” “兰阁主的意思是……”杜如英睁大了眼睛,“文心兰是故意下错……!” “那也不是。”葛仲兰笑道,“只是纵然文心兰对棋赤诚,叶鸢却没有这种风骨——她要干点坏事的时候可是毫不忸怩。” “是了,果然如此。” 杜如英豁然开朗,咬牙切齿。 “又是叶鸢搞的鬼!” ##### “……叶鸢又搞了什么鬼。” 郦瑛难抑心头怒意,不自觉把话说出了口。 “她叫叶鸢?” 玄漪仙子却笑起来,看上去对这件事感兴趣极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郦瑛,你可看出了什么玄机?” 郦瑛猜测道:“叶鸢大约是用法术做了弊?” “每张棋盘都下有灵气禁制,一旦感应法术波动,施法的一方就会被自动判负。”玄漪仙子自顾自答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莫非……是那双眼睛?” 她从水晶榻上站起来,此刻玄漪仙子与常人的身形差别对比得更加鲜明,她身高十尺,灵力庞然,华丽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我要亲眼看一看她。” 听见她的话,云不期心中一凛,身形微动,不动声色地拦在了玄漪仙子的去路上。 但玄漪仙子的步伐却没有因此而受阻分毫,她身量庞大,行动却轻诡如烟,不等云不期反应,她已经掠过他身侧,云不期倏地转过头去,却看到玄漪仙子不过才滑出数步,背影就已经远得看不清了。 “这是缩地成寸术?!”陆松之也大感震撼,“不,不对,恐怕是阵盘之力!想不到玄漪仙子对阵盘的控制已达到了身随心动的程度!” 云不期没有说话,转身欲追,却被陆松之拉住了手臂。 “别去。” 陆松之表情凝重,微微摇了摇头。 “只要不破阵盘,对上玄漪仙子就毫无胜算,我们必须先杀死九婴,攻破阵核。” 他将声音传入云不期识海中。 “至于现在……我们就相信叶姑娘罢。” ##### 文心兰向她轻轻一点头,便离去了。 叶鸢留在原处,多端详了几眼棋局才准备离开,不料还没转身,身后就拂来一阵香风,有一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接着几声笑语毫无征兆地响在耳边。 “小家伙,你就是叶鸢?” 叶鸢一下子毛骨悚然,她心中猜到了来者是谁,不禁屏息凝气,很久都不敢动弹,那双手只是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却也很轻易就能把她捏碎。 她定了定神,转过身来,用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惶恐行礼道:“叶鸢见过城主。” “你在花牌上耍手段,不怕触怒了我,丢掉性命吗?” “回城主,我自知犯禁,被惩戒处死也没有怨言,但如果不这样做,我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当上白鹿花神。” “你要当花神?” 玄漪仙子的语调扬起,难辨喜怒。接着叶鸢感觉到一道灵气被打入她的灵脉之中,这道灵气顺着经络在她体内流转,却在汇入灵台时仿佛泥沙坠入深潭般悄然弥散,不留痕迹。 “抬起头来。”玄漪仙子冷笑一声,紧盯着这名不自量力的白鹿女的眼眸,“你的道体甚至不能让灵气周转,连升云堂都不配入,却说要做白鹿花神?” “是的,我依然要做白鹿花神。” 她的眼睛乌黑柔亮,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却也没有退却之色。 于是,玄漪仙子缓缓问道:“死也不悔?” 那双眼眸有段辉光潺潺淌过:“死也不悔。” “好,那我就成全你。” 玄漪仙子大笑起来,南昼上空瞬间积聚起阴翳,乌云压城,沉重的云团中裹着电弧和雷鸣,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粗嘎,身形猛地暴涨拉长,华服下伸出一条巨大的蛇形长尾,八颗青面长獠的蛇首从颈间钻出,唯有中间的那颗还是美人面,反而更加显得恐怖。 “玄漪仙子”已经完全变成了半人半蛇的九头怪物,疾风闪电般狞笑着朝叶鸢游来,刹那间就卷住了她的躯体,立起八颗蛇头,冲她嘶叫,而中间那颗美女头仍翘着朱唇,缓缓张口,吐出烈火和毒烟。 被绞缠的窒息感和火的灼热都如此真实,即使这是幻觉,也足以杀死叶鸢。叶鸢狼狈地掐住一只伸过来咬她的蛇头,用力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她的眼睛满蕴星光,变得幽远而深邃,乌云、雷电和九头怪的幻象都在这双只映照真实中的天目中破灭,她仍然好好站在原地,玄漪仙子也并没有变成身披鳞片的蛇怪,但她的脸上却闪烁着可怕而狂热的奇异神色。 “真炁天目?这一个千年的天目宿主竟然藏在我南昼城之中!?”狂妄的笑在她的面孔上扩大,“南昼阵盘内卜算无用,难怪魔境主在五洲苦寻百年而不得——没想到最后竟落在了我手中!” 她捧起叶鸢的脸庞,极近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仿佛迷醉在了那双眼深处的太虚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玄漪仙子忽而松了手,对她一挥袖。 “没有舞雩和琴艺了,我已确定了白鹿花神的人选。” 她从袖中送出千风,把自己的命令传到了南昼的每个角落中去。 “花宴第三日,将行祭礼的是第九白鹿阁的叶鸢。” 她转过身来重新面对叶鸢。 “我把芙蓉花牌赐给你——既然你要当白鹿花神,那我限你在今夜学会祭舞,如果做不到,我明日就杀了你。” 随着她的话,又一道风裹住了叶鸢,等风散去,少女也一起消失在了原处。 #### “她成功了。” 凌霄阁内,云不期的断星在鞘中震荡起来,陆松之吓了一跳,却正好看见小师叔眼中闪过笑意。 剑的主人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干脆地转身出了暖阁。陆松之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出了凌霄阁,御剑而行,在三人曾经密谈过的桃花林中落下,在最大的那棵桃树枝头,云不期取下藏在林叶间的鲛衫,披在身上。 “这就要去找叶姑娘了么?”陆松之掏出阵盘,“让我来卜一卦看看她在哪……” “不必。” 云不期说。 他微转手腕,寻踪丝再次亮起,莹莹的柔光一直延伸到叶鸢所在的某处。 “我都忘了这茬了!”陆松之又惊诧道,“难怪每次你都能马上找到叶姑娘……不好,这、这不合门规……” “松之。” 云不期冷淡的声音将又陷入嘀咕的陆松之拽了出来。 “你听说过真炁天目么?” 陆松之思索道:“我也对玄漪仙子所说的话有些在意,但我的确不曾听说过这种说法。” “好。”云不期说,“那我就去问她本人吧。” #### 玄漪仙子卧在水晶榻上,被十几个美貌侍女小心服侍,似乎是在小憩。 但事实上,心念一动间,她的神魂已经顺着阵盘游走了一圈,最终进入了花神池下的密室之中。 只剩下了三只蛇首的九婴比往常更加狂躁,平时的血食供养似乎已经无法满足它,如果不是结界能阻隔声音,恐怕南昼城的每一夜都要听见它可怖的咆哮。 但玄漪仙子能够领会这种痛楚,在从魔境叛出,被魔境主重创后的整整一百年里,她每日都浸没在痛苦与憎恨之中,就像花神池下的这匹畜生。 不过在建立起南昼城之后,这种痛苦淡去了很多。 玄漪仙子让自己的神魂进入九婴的灵台,经过她的精心饲育,九婴已经结出了金色妖丹,妖丹浮动在灵台之中,温养着她的神魂。 从大量的血肉中生长出的这颗妖丹不仅修补了玄漪仙子神魂的创伤,还让她的修为快速地精进……要说起来,这种有悖人伦的修炼法也是从魔境主那里偷偷习得的。 那个人的确担得“魔境主”之名,是个连玄漪仙子这样的恶修都畏惧的、真正的疯子,玄漪仙子对他的恐惧之深,甚至不惜在百年来隐姓埋名,龟缩一隅。 又因为魔境主极擅长卜算,她费劲周折地打乱了南昼城内的经纬方位,生怕对方有一日发现自己并未死在他手下,再一次杀上门来。 过去的玄漪仙子甚至不敢对他生出报复之心。 但拥有真炁天目以后就不一样了。 她过去偶然在魔境主的卷宗中知晓了真炁天目的存在,也是在那时得知真炁天目的种种神异之处。 又是一念闪过,玄漪仙子重新回到凌霄楼中。 在郦瑛眼中,城主不过是在小睡过后,悠悠转醒了而已。 “郦瑛,你有话要说?” “不敢。”郦瑛深深低下头去,“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城主要选叶鸢。” “你如何理解天道至理,郦瑛?” 玄漪仙子却反而对她发问。 “天道至理是……灵气在世间流转变化的规则。”郦瑛回答,“修士便是顺天道至理而修行者。” “不错。” 玄漪仙子笑道。 “修士模仿灵气循环于天地的规律,将灵气周转于体内,因而修士能够发挥出种种神威——无论是法术,阵盘,宝器还是其他,追根溯源,都不过是契合天道以驱使灵气罢了……不过,这也正说明了,所有修士都要受到天道至理的约束。” 她话锋一转:“天下偏偏出现了一个要逆天道而行的狂徒。” “……”郦瑛想起了那个令整个修真界谈之色变的名号,“魔境主。” “正是魔境主。”玄漪仙子低声道,仿佛自言自语,“那狂人说天道至理让天地之‘清’化作灵气,‘浊’化作魔气,清浊相生,循环不息,修士的因果是浊,羁念也是浊,将这一切荡尽后才能飞升证道,实在是不可理喻,所以他要——” 她顿了顿,说道:“不管他的这些疯话,总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他,那就是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件东西能够超脱在天道至理之上。” “城主说的是——真炁天目?”将线索一个个打开,郦瑛终于顿悟,“而叶鸢正是天目宿主!” “魔境主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真炁天目如此轻易就落在了我手里……!” 玄漪仙子的灵气渐渐激越起来,周围的侍女已经不堪忍受,只能在这威压下跪倒匍匐在地。但玄漪仙子却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玄漪仙子的广袖在灵气激荡下扬起,发髻散开,长发如蛇首般张狂乱舞,她朝郦瑛走去,一步步脱下神女的彩塑躯壳,露出了下面的夜叉相。 “这意味着,南昼城,白鹿女,还有你,这些都不必存在了。” 郦瑛心生恐惧,向后退去,她开始意识到玄漪仙子对她说的话已经太多了。 ——“而我,会成为新的天道至理。” 但面前这夜叉女的血色的红唇已经裂开,露出森森利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此夜无星 滴答,滴答。 叶鸢静心数着水滴,又观察水迹的大小,估计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四个时辰。 对于一些生活在现代地球的宅人来说,六个小时不出门实在不算什么,只要家里有空调、西瓜和wifi三大法宝,呆上十天半个月又有什么关系,洒洒水啦。 问题在于,玄漪仙子用来关叶鸢的这个地方,又暗又空旷又湿冷,毛都没有……是真的连根毛都没有啊! 穷极无聊的叶鸢已经闲到在地上滚来滚去了。 “城主?玄漪仙子?玄漪仙子在吗!!我已经学会祭舞了,不然您老下来验个收?”叶鸢放飞自我地胡说八道起来,“下来记得带上你家wifi密码和两套煎饼果子!可乐要可口可乐加冰……!” “加冰?” 另一道声音忽然在地宫中响起。 叶鸢一个驴打滚端坐起来,对上小道长略带困惑的神情。 “……我家乡的一种特产,让小道长见笑了。” 在脚趾施工之前,叶鸢连忙转移了这个社死话题。 “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距离你被玄漪仙子带走,过了三时三刻。”云不期说,“这里是藏在霞水下的一处地宫,守护阵盘相当刁钻,所以松之花了些时间来攻破。” “……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陆道长,实在劳烦他许多。” “松之不会在意这些。” 这一句后,云不期就不说话了,叶鸢借着烛光看他平静冷淡的侧脸,不禁笑了一下。 “我知道虽然你们不提,但来找我的这一路一定遇见许多凶险。”她说,“不过可真奇怪,我竟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小道长会来。” 云不期微微转过脸,烛光在这时闪烁了一下,于是叶鸢没看清那一瞬他的表情。 “什么是真炁天目?” 他问道。 从他这里听见这个词让叶鸢惊讶了一瞬,她想了想着要如何解释,以及可以解释多少,斟酌着措辞说道。 “真炁天目是一种,一千年才现世一次的体质,就像有些修士,一出生就是单灵根,只不过真炁天目比单灵根还要少见。” 说着说着,叶鸢想起师尊翻来覆去劝过她但完全没有起到安慰作用的那些话,胸中涌起一股憋屈。 “单灵根对修行大有裨益,而相比之下成为天目宿主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就是了……真炁天目超然于天道之外,所以天目宿主是无法按照一般的修炼模式提升修为的,就好像——” 她打了个比方:“如果一名体修按照器修的方式来修炼,那一定事倍功半,因为二者的修炼体系并不相通。小道长,对我而言,修道也是如此。” 云不期听完她的话,并没有露出同情或是遗憾的神色,而是略作思索,继续问道:“修道有‘炼体’与‘炼魂’之分,你只说了炼体。” 叶鸢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对,的确,修为是灵气的蕴积,属于炼体的范畴。虽然天目宿主难以在炼体方面进益多少,但在塑造冥想境——也就是炼魂时却要比寻常人快得多。 只是修士境界的突破要内外并行,如果单是修为达到标准,冥想境却不够稳固,自然无法突破至下一境界;而只有冥想境不断强化,修为却没有长进,同样是无法提升境界的。” 云不期点了点头,有一会没再说话,似乎是陷入了思考之中。 “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半晌过去,才又听他说,“但东明山有一座丹铅阁,阁中藏有天下书,等我们回到无霄门,或许能找到应对之法。” 丹铅阁就在东明主峰,阁中藏卷无数,就连山外也常有人来寻书或是借阅。 却很少有人知道,东明山的丹铅阁之所以从一间小小的书阁变成广纳经笥的书海,起初也只是为了一个人。 此时再听到这样的话,叶鸢实在是很难不感怀。 “嗯。”她点了点头,“到时候,就请你带我去。” 她伸出了手,好像是要碰碰他,但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手缩了回去。 云不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怎么了?” “我原本想与你勾指定誓,但我又想起陆道长帮了我这么多,我可不能做让他生气的事。” 云不期疑惑道:“他为何会生气?” 叶鸢:…… 我们东明山是不是缺一点子那方面教育。 叶鸢干脆又胡说八道起来:“原来你也不知道么,我还以为是你们仙门男修守身如玉,肌肤只有结契的道侣才能碰呢。” 云不期:…… “据我所知。”他缓缓开口,“无霄门应该并无这种规定。” “那就当我是出于对陆道长的敬重之心吧……你是不是在我手上系了寻踪丝?” 云不期点头,向寻踪丝注入一道灵气,细丝微微亮起。 叶鸢抬起手腕,把将两人系在一起的寻踪丝挑起,用尾指勾住,轻轻摇晃。 “拉勾定誓,月短日迟。荒海有穷,此誓无期。”她轻快地唱完这个世界的童谣,然后说道,“我与你约定,我们一定杀了九婴,然后回东明山,去丹铅阁。” 云不期同样以尾指缠住灵丝,颔首道:“我也与你定誓。” “不过,我还要小道长与我约定一件事。”叶鸢说,“我想请小道长为我保守天目的秘密……虽然知晓真炁天目内情的人极少,但毕竟也可能召来觊觎。” “譬如南昼城主?” “对,虽然我不知道她想利用我做什么,但总归和天目有关。” “好,我答应你。” 令叶鸢没有想到的是,少年剑修倾下身,轻贴上了她的前额。 一点灵光在他额心闪过,然后没入了叶鸢的体内。 “我与你立心魔誓。”他抬眼望她,嘴角微勾,“从此,这就只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 玄漪仙子步入地宫时,叶鸢正闭眼靠在墙边。 她境界高深,来去无痕,不被察觉也是平常。 于是玄漪仙子出声提醒道:“小丫头,祭舞你可学会了?” 玄漪仙子耐心地等了一会,叶鸢却仍然闭着眼,并不回应。 她终于不耐烦起来:“你——” 话还没说完,叶鸢忽然身子一歪,从墙上滑倒在地……然后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玄漪仙子:…… “叶鸢!!” 玄漪仙子将灵气灌注在声音中,这一喝如同一个浪头狠狠把叶鸢拍在墙上,终于把她打醒过来。 “拜见城主。”叶鸢睡眼惺忪道,“是时辰到了吗?” 玄漪仙子阴沉着脸又问了一次:“祭舞学会了么?” “自然,城主有令,不敢不学。”叶鸢抹了抹脸,动作伶俐地从地上爬起来,“再说,这墙上贴心地画了动作拆解教学图,奴婢也不是什么驽钝之人,哪有学不会的道理。” “那你就在这里跳一遍给我看看。” 叶鸢笑道。 “这也不难。” 这昏暗的水下地宫里没有奏乐,但叶鸢仍然踩着音律顿挫,将祭舞完完整整地演示了一遍。 “还算可用。” 玄漪仙子说。 “谢城主夸奖。”叶鸢笑道,“那我这便去了?” 玄漪仙子掐了个法诀,灵气向叶鸢袭来,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住,改换了她的发式、妆容和裙装。 玄漪仙子上下打量着叶鸢。 “这样一看,堪堪还配得上芙蓉花牌。” 她又一甩袖,在地宫中打开了连接花神池的通路。 叶鸢摸了摸盘在手腕上的小龙,迎着南昼城特有的湿润凉风,走向了花神池,也走向盘踞在花神池下的九婴。 #### 南昼城中忽然响起了钟声。 在南昼城,钟声敲响九次,代表的是城主归来,而若是十二次,则象征着花神祭祀之夜的徐徐展开。 钟声响起第一声,天色便骤然暗了下来;第二声,朗月星河从天际蜿蜒而来;第三声,城中灯台次第亮起,将夜晚映得宛如白昼…… “祭舞要开始了。” 葛仲兰握着玉樽,站在画舫外,眺望夜空中宛如要垂落下来、与霞水相接的银河。 杜如英从舫中挑帘而出,行礼道:“那么,奴家也先告辞了。” “哦?”葛仲兰挑眉,“你不陪着我这样一位贵客,是要到哪儿去?” “自然是要去看叶鸢跳祭舞。”杜如英笑道,“在南昼城里,兰阁主一定有许多人作陪,但我忽然想起,有一人大约是无人做伴的。” 她施施然走下画舫,提着一盏芙蓉灯,很快走进了南昼今夜的火树银花中,再也看不见了。 “又是叶鸢。” 葛仲兰被孤零零地抛在了画舫上,却不禁微笑起来。 叶鸢,叶鸢。她似乎总有办法把周围的事物变得不大正常。 然而,对于葛仲兰来说,南昼城的这个良夜流淌得还太静谧,月色太亮,风也不够吵闹。 漱玉阁的主人把玉樽掷进水中,与霞水共饮了这一杯酒。 #### 杜如英走进了一处小园,在灯火辉煌的花神夜宴里,这座小园显得格外僻静。 她往深处走去,在霞水途径这座小园的一条支流旁,找到了一座亭子,亭中摆着一盘棋,坐着一名女子。 但杜如英又走近了一些,才发现那棋盘上的棋子是散乱的,并不成棋局,那女子也并非在独自对弈。 “你是谁?”亭中的女子温声问道,“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日子,怎么不去看花神祭舞?” 她将芙蓉灯挂在亭角,走进了亭中:“我是三阁的杜如英。” “如此,想必你知道我是十一阁的文心兰了。”文心兰说,“我们还是第一次交谈罢?” “是的,虽然我年年都看你竞棋,但我们并不相熟。”杜如英说,“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想……” 她咬了咬唇,然后说道:“我想问问你,你与叶鸢的那局棋……” “她的棋力非同寻常,但还是略逊我一筹,大约最后是用幻术让我下错了一子。”她微笑道,“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恨她。” 她说完之后,杜如英很久没有说话,亭中一时落入静谧,唯有霞水潺潺温柔地安抚着这沉寂。 “……我也是。” 良久,杜如英低声道。 “她好像处处都要与我们不同,我却不知如何去恨她。” “我倒是觉得,她并未觉得自己与我们有多么不同。”说到这里,文心兰微顿,“祭舞很快就要开始了,你不与姐妹或贵客一起看吗?在这里陪着我一个瞎子有什么意思?” “如果,文姐姐不嫌弃……”杜如英小心地开口道,“我今夜就在这里陪着你,说祭舞给你听。” “我恐怕有十年不曾有这么开心的事了。” 文心兰轻轻握住少女的手,微笑道。 “实在是多谢你。” #### “没想到叶鸢那个小丫头真的拿了芙蓉花牌,还当上了白鹿花神……” 丹桂还没慨叹完,就被海棠笑嘻嘻地打断。 “怎么,你嫉妒了?” “哼!我嫉妒她一个小丫头做什么!看我不撕了你这个贱人的嘴!” “你都不看看你那满脸酸意,上次游舫,东明山小道长点了叶鸢的牌时你也是这副表情!” 丹桂拿起团扇去打她,海棠嘻嘻哈哈地把丹桂的腰抱住,两人滚作一团。 “哎,不过说心里话,我也挺眼红的。”海棠说,“还好那时手边没有镜子,否则我也要看见我酸皱巴了的脸了。” 丹桂理了理海棠乱了的头发,有点怅然道:“那可不是,感觉叶鸢昨天才一丁点大,天天在九阁里窜来窜去,四处管人叫姐姐姐姐呢……算了。” 她的脸又一下明朗起来:“这样也好,原本我就有个计划——” 海棠问道:“什么计划?” “我想,如果我遇见了一个好人,他愿意爱护我一生,那我就跟他走。”丹桂说,“但我若是遇不到,而你也不巧没有遇到的话……那等到我们变成两把枯骨,就让叶鸢将我们埋在一起,也不枉我们两个倒霉的女子在人间做伴了一回。” 海棠眨了眨眼睛:“那我可得让叶鸢给我选风水更好的那一块坟,清明时多给我两个果子。” 丹桂推了她一把,两人又笑闹起来。 “你休想!” #### 钟声敲响了第十二下。 南昼城中的阵盘启动了第二层运转,将灵气输送到城中各处去。 南昼傍水而建,阵盘谱与水系分布深深耦合,于是南昼城的河流,湖泊与江潭……凡是霞水水系遍及之处,都成为了一面面莲花池镜,清晰地映出花神池上的景象。 花神池中心,一名美丽绝伦的盛装少女已经赤足站在了祭坛之上。 她久久未动,直到琴声响起,少女系在手腕和足腕上的金铃才振响了第一声清音。 琴曲哀艳,而那少女身姿轻灵,动作婉转,每一举手投足都绝妙地契合了音律。随着她的舞步,南昼阵盘也运作起来,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如果陆松之在这里,他或许会大为震惊。花神池上女子的舞蹈原来是催动南昼阵盘的一段符文,而终于在层层准备下被完全打开的南昼阵盘将整座城内、数不清的修士和白鹿女所溢散出的灵气汇集到了阵盘的核心——花神池中。 在叶鸢的周身,汹涌的灵气已经形成了狂暴的飓风,她在这飓风中心跳跃,终于来到祭舞的最后一节。 等这段舞也结束后,这些从城中无知无觉的人们身上吸取来的灵气就会汇入阵盘核心,也就是那只九婴身上。 于是,在某一处音节,叶鸢忽然改变了舞步,这陡然跃出的几个杂音在顷刻间扭转了灵气的去向,它们在花神池上方徘徊着,久久找不到归处。 叶鸢微微一笑,将引魔香投入水中,同时打开了真炁天目。 花神池上聚集的庞大灵气瞬间发生了暴动。 它们像是久困的兽群忽然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涌入其中,而那连接了虚空的双眼仿佛无底深渊,将这些灵气吞没,消解,不留痕迹。 在花神池下,被夺走灵气滋养的九婴也终于暴怒起来,它极力冲撞着结界,结界不堪重负,渐渐龟裂,九婴蓄积力量,最后舍身一撞,彻底击碎了困住它的枷锁,高高跃出水面。 花神池上掀起狂浪,满身鳞甲、却只剩下三个头的蛇首怪兽跃上夜空,庞大的身躯几乎完全遮蔽了月色,在花神祭台上投下漆黑的阴影,而少女的躯体则更加显得弱小而不堪一击。 叶鸢仰起头来,不知是在看九婴的混沌蛇眼,还是在看它身后那轮虚假的圆月。 “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小道长。” 在飞越过她身侧的一瞬,云不期答道。 “好。” 这一剑似乎快到极致,又似乎慢到极致。少年手中的剑刃在夜空中落下一道明亮的弧光,宛如拉满了的月弓。 这副画面凝固了一瞬,然后骤然绽开。 九婴的三颗头颅被一齐斩落,它的身躯重重砸进水中,污血飞溅,在花神池上泛起红雾。 但云不期的这一剑所斩杀的不仅是九婴,它所及之处,连夜空都被撕裂,笼罩在南昼上空的幻象终于出现了裂隙。 南昼城中馥郁暧昧的夜风被扯掉了虚伪的脸孔,展露出险恶张狂的一面,云不期击退这些想将他吞噬搅碎的灵气漩涡,从高空向花神池俯冲下去。 但就在这瞬间,异象突然降临在了南昼城中。 城中的一切都被静止了下来。 夜风不再吹拂,水波不再流动,灯台中的烛火不再摇曳,连花神池上,九婴溅起的血珠都停滞在了空中。 少年剑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只来得及向天际的月掷出剑,断星静悬在刚刚脱手之处,他的表情停留在了震惊还来不及扩大的时刻。 花神池祭台上,那少女也保持着眺望的姿态,如塑像般伫立在了原地。 被云不期斩破的夜色又合拢起来,玄漪仙子自明月中来,乘着星光所铸的桥落向地面,向祭台上的少女走去。 她以指爪作钩,探向少女的眼眸。 在距离那双眼睛只有咫尺时,玄漪仙子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这并不是她忽而改变了主意,而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前进一丝一毫。 在这被停止了时间的世界中,叶鸢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又一次映照万物之时,那双瞳仁深处倏尔生出一片鸿蒙,鸿蒙之中虚实相推,阴阳爻错,须臾永劫之间,浑元已成太虚,蕴藏无穷星辰。 叶鸢的声音打碎了这片死寂。 “竖子尔敢。” 从指尖开始,玄漪仙子那双居然妄想摘下星辰的手被一寸寸粉碎,她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做出思考之前,身体先一步向后掠去,本能地试图从超出自身认知的事物面前逃离。 在叶鸢睁眼时,空中的断星已颤动起来,此时叶鸢抬起手,断星也终于挣脱了桎梏,落进她手中。 这柄以却邪残片所铸之剑与叶鸢的神魂产生了激烈共鸣,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剑光,而叶鸢那被孱弱肉身所限制的神魂也被剑中心血短暂补全,二者彼此呼应,达成圆满,于是叶鸢知道,这就是应出剑的时刻了。 她的一剑是惊雷,又是长虹,横贯了笼罩着南昼的整片夜空。 这一击是如此广袤而荒旷,落在玄漪仙子眼中,简直粗糙无比,但她想要躲避时,才发现这粗糙不过是因为她的一剑太磅礴,就像江河决堤,远望时犹如天边一道白线,等它奔流到眼前…… 才察觉到与之相比,自己竟微渺如斯。 剑光吞没了玄漪仙子的躯体,刹那便将其化作微尘。 紧接着,这一剑彻底摧毁了南昼的结界。 南昼城上方的夜空开始剥落。 天边的明月与星河,也如被搅乱的水中幻影般渐渐破碎。 长风猎猎,叶鸢静静望着那些光辉坠落,粲然而笑。 “原来今夜并没有繁星。” #### 叶鸢的一剑刺破静止的南昼时,葛仲兰是唯一醒着的人。 那一剑的明亮让人难以直视,但葛仲兰依然不舍移开目光,将其完完整整地烙印在了自己的双眼中。 “好,真好。” 那一剑已逝,而汹涌在他胸中的激荡却还未消失,葛仲兰放声大笑,几乎要流出眼泪。 “真是好剑!” 破碎的银河从九天之上坠进霞水,宛如下起星光的雨。 霞水泛起波澜,推动葛仲兰的画舫。他站在船头,在漫天星雨中缓缓穿行。 葛仲兰取出一张纸,区别于星辉的火光跳跃起来,吞掉了这张叶鸢以血立誓过的契约。 “代价我确实已经收到。”葛仲兰说,“可惜,叶鸢……你再不欠我什么了。” 纸的灰烬与星屑落进霞水中,一同流进南昼的终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镇魔锁 南昼城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云不期身躯一震,发现本应被投出的那柄剑还握在自己手中,而他察觉到异常的伪月……不,整个结界都已破碎,现在他头顶的是真正的天空。 今夜无月,连星星都稀疏。 无论是玄漪仙子,还是叶鸢,都已消失不见,而花神池上的祭台依然静立,没有足够的痕迹来让云不期推测刚才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但眼前似乎正有另一件事不得不做。 天边有一柄剑飞来,是陆松之御剑来寻他。 “小师叔!”陆松之说,“南昼阵盘已经完全失灵了,现在城中一片混乱……叶姑娘去哪了?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不知。”云不期说,“但既然阵盘已毁,想必她要做的事已经做成了,现在应是我们来完成未履行之责。” 陆松之顺着他的视线俯瞰去,望见花神池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口魔气森森的黑潭,池水沸腾般翻涌暴涨,一只只长着漆黑的锐爪的魔物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池中爬出。 “玄漪仙子不止饲育了九婴。” 陆松之喃喃道,“太多了,如果它们闯入城中……!” 的确如他所想,南昼城新鲜的人气让被解放的魔物更加饥肠辘辘,它们向人群聚集的城中蜂拥而去。 在这时,陆松之也明白了应该做什么,他从袖中投出一枚阵盘,阵盘落入花神池,随即张起四面结界,前方的魔物被看不见的罩子阻隔了去路,后面的魔物不知所以,仍在一波波地涌出,兽群彼此撕咬践踏,此起彼伏地发出惨嚎。 “还是太多了,阵盘撑不了很久。” 云不期问道:“最长能够支持多久?” 陆松之实在说不出乐观的答案:“半刻钟。” “好。”云不期点了点头,“我要解开第三重镇魔锁。” “小师叔,不可!”这话让陆松之大为震惊,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起来,“掌门师祖让我随小师叔来,本就是担心镇魔锁出了什么纰漏——” “松之。” 陆松之倏尔住了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 云不期只是冷静地告诉他:“半刻钟足矣。荡平魔物后,你再将镇魔锁封起,我自回山去领罚。” 陆松之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年剑修,脑海中浮现了掌门师祖将他带回东明的那一天。 据说百年前,魔龙为剑君所杀后,仍有一缕神魂投入了轮回,不知多少年后,人间降生了一个天生魔血的孩子。 “我在丹铅阁读过,魔血会影响宿体性情,当年那条黑龙也是被魔血侵蚀,才堕为魔龙。”幼时的陆松之问过掌门师祖,“天生魔血的人,还算得上是人么?为什么师祖把他带回山来,而不是索性杀了他呢?” 当时掌门师祖百里淳正埋首山门事务,转过头来看如一只夏蝉般扒在窗外唐突发问的小男孩:“松之,你费尽心思破了我的阵盘来问我这个问题,想必是确实不解多日了,但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师尊呢,是他不理会你吗?” “我师尊不是不理会我,他可太理会我了,我去问他这个问题,他恐怕要赶我去扫剑湖的。”陆松之嘿嘿一笑,“还是掌门师祖对我好些,我师尊说这是隔代亲。” “……我待你师尊分明也是很好的。” 百里淳把小男孩抱进书阁里来,把话拉回正题。 “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而是把他带回山门来。”百里淳说,“一方面,这是故人遗愿。” “哪个故人?什么遗愿?”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但不能告诉你。” “好吧。”陆松之可惜地砸吧砸吧嘴,“那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另一个原因是,无霄门已然足够强大。” 百里淳说。 “如果我们尚且弱小,那就只好一剑杀了他,防止他长大了在人间为祸……但无霄有剑君,有琅师妹,有我,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天资聪慧的后辈门人,所以我们实力雄厚,天下少有能与我东明山为敌之人。” ——“松之,既然我们已经如此强大了,那我们就不仅可以杀他,更可以救他。” “你要救这城中的人。”陆松之问他,“你可知私自解开镇魔锁,你会受到极严苛的处罚,甚至有可能被逐出山门去——即使如此,你也要救吗?” “是。” 云不期凛然道。 “因为我救得了。” #### 叶鸢走进地宫,这里远离城中,听不见人群的喧闹,反而静得可怕。 她上次是被玄漪仙子的一道风卷进来的,所以现在是她第一次走过地宫的回廊,地宫不像城主的凌霄阁一样华美,只有光秃的青色石板,墙上挂着陈旧的石灯。 不知在这昏暗中走了多久,叶鸢在前方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暗处,面孔隐没在石灯的阴影下。 但叶鸢还是认出了她。 “季莼。”叶鸢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那女孩从暗处走出来,依然穿着粉裳,灼灼如桃。 “叶鸢。”季莼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她,眼中含泪,“我不见之后,你可曾找过我?” “找过。”叶鸢回答道,“九阁的每一层我都寻过,最后去了升云堂,那里的姑娘告诉我你在寄鹤楼受教习,郦嬷嬷要赐白梅花牌给你。” 季莼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身子微微颤抖:“那都是郦嬷嬷撒的谎,城主骗我来了此处,就一直把我关在这里。她还说……还说要把我给魔物吃掉。” “魔物已死,它不能再来吃你了。” 叶鸢一面安抚着她,一面向她走去。 “别过来,叶鸢!”季莼喝止了她,声音又低下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叶鸢顿住脚步:“好,我听着。” “如果有人要害我。”她渐渐哽咽,“你会舍身来救我吗?” “会。” 叶鸢毫不犹豫地道。 “我一定会来救你。” “好,那就好。”季莼眼中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却终于露出了笑容,“既然你愿意,那我就不要你舍命来救我了——叶鸢,快走!” 季莼用尽了浑身的勇气来喊出这句话,但那人却反而飞身靠近了她。 季莼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握住袖中滑出的匕首,全力刺向叶鸢的眼睛,叶鸢握住了刀刃,不顾鲜血涌出,只是对她说道。 “天目就藏在我的冥想境中,玄漪仙子,想要的话就自己来拿吧。” 玄漪仙子的神魂电光石火间脱出了季莼的灵台,钻入叶鸢的额心。 她的□□修为是元婴巅峰,神魂还要更强悍数倍,已达到返虚神游之境,也正因如此,在躯体湮灭时,她的神魂脱离躯壳,逃出生天,潜入进季莼的身体中,本就打算伺机夺舍。 见过那一剑,玄漪仙子确定了叶鸢绝不可能单纯只是南昼里的一个十几岁小姑娘,那孱弱的躯体中必定藏着一位大能的神魂,修为甚至可能在合道以上,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玄漪仙子在心中细数着近几百年陨落或是销声匿迹的强大修者,最后推测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人选。 东明山无霄剑君。 近一百年,已经没有人见过剑君的行迹,虽然无霄门宣称他正在闭关,但剑君已悄悄陨落,无霄门秘而不发也是大有可能的……除此之外,这些异常都是在东明山的人来到南昼以后才一一发生,如果叶鸢与东明山毫无瓜葛,未免也太过巧合。 如此种种,几乎让玄漪仙子认定,叶鸢就是无霄剑君。 剑君的剑固然强横至极,但剑修从来不以神魂的强大而著称,更何况,也有传言说剑君之所以没有在五百年前飞升就是因为神魂受创……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对上他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纵然设想了许多情形,在穿过叶鸢的冥想境时,玄漪仙子却没有受到一点反抗,她进入得相当轻易。 叶鸢的冥想境是一片白雪世界。 玄漪仙子很快猜到这片冥想境映射出的是什么地方。 “这是东明山。”她狂笑道,“你果然是无霄剑君!” “这里的确是东明山不错。” 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玄漪仙子远远看到有一个女子向她走来。 再走近了些,玄漪仙子看清了那女子清丽温柔的眉眼,她裹着赤橘色的狐裘大氅,更显得发若乌檀,肌肤胜雪。 她不是南昼城的叶鸢,但也不是无霄剑君。 “颜思昭的冥想境总是剑湖,似乎世上就只剩下了一处东明山。”那女子笑道,“我不是他,我的冥想境也与他不同……我更愿意多看看这广袤的人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两人的置身之处也开始发生变化,她们明明分毫未动,却从东明山来到了桑洲,瞬息千里间,一路南下,途径无数城池,越过荒江,来到霞水之上。 最后,两人抵达了南昼城。 “南昼不像东明山那样冷,城中总是有许多花,你大约很喜欢花,不是么,玄漪仙子?” 与她对话的女子渐渐变成了芙蓉般鲜妍娇媚的少女模样,那是叶鸢的形貌。 叶鸢惋惜道。 “但是你并不怜惜花。” 玄漪仙子已经惊骇至极。 除非神魂极度动荡,冥想境并不会随意改换景象,它反映的只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最鲜明的一处情景,不过有些人大些,有些人小些,神魂强大如玄漪仙子,冥想境能容得下数十座南昼那么大的城,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了。 而叶鸢的冥想境跨越一洲一江,依然看不见边际。 何其辽阔。 “你究竟是谁?”玄漪仙子悚然道,“为何我从未听闻有这样一位大能……!” “我想你一定是听说过我的,毕竟自我死后,人间处处都在说我的故事……只是他们都弄错了故事的结尾。”叶鸢叹息道,“他们都说,五百年前,无霄剑君一剑斩情,以证大道。” ——“然而,他们都不知晓。” 叶鸢弯了一下嘴角,四季如春的南昼城上方,竟开始有雪飘落。 “其实在这一剑后,得证大道的人并非思昭,而是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前尘 存在于玄漪仙子心中的念头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从这里逃走。 她将神魂压缩成细细的一条,竭力狂奔。在南昼城里,她奢侈无度,鼎铛玉石,但此刻只能如同一条虫豸,万般屈辱地逃窜。 而即使是如此,直到力竭,她也始终没有找到这片广袤到可怕的冥想境的出口。 她不敢化作人形,真正像条虫一样匍匐在草根尘泥后,但仍有一双手撷下这株草叶,将她捏在手心。 “杀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玄漪仙子恐惧地大喊了起来,“我还藏有诸多灵石宝器,如果你想要,这座南昼城也可以拱手让给你,只要你留我一命,我自然有许多用处!” “我来杀你,并不是为了要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别的好处。”叶鸢说,“我杀你,只是为了杀你而已。” “难道你想为那些白鹿女报仇?” 玄漪仙子的神魂在叶鸢手中忽明忽暗地挣扎着。 “她们大多是自愿来南昼的,我好歹给她们提供了安身之处——何况她们早都入了轮回,你为我脏了手也是于事无补的!我可以向你起誓,你若不杀我,我此生便只行善事……” “你想错了,我也并不是为了报仇而杀你。” 叶鸢笑道。 “我全然是为了我自己。” “我为了却此间事而杀你,为了离开南昼而杀你,也为了能对季莼说我已为她姐姐报了仇而杀你……” 她忽然轻叹道:“玄漪仙子,你从来不曾记住手上沾过谁的鲜血,对不对?” “那些都不过是草芥!”玄漪仙子从恐惧中生出了狂怒,“弱肉强食从来就是天道以下最大的至理!天道只看因果,不问缘由,它难道会惩戒恶人吗?!只要我足够强大,这世间便只听得见对我的称颂之声!” “没错,天道不问缘由。那么,只好由我来问。” 她注视着玄漪仙子的神魂,终于合起了掌。 “然而,你我终究也不过是天道之下的一粒草芥。” 那缕神魂彻底熄灭。叶鸢再打开手掌,手中只有一株草叶。 “无论是杀,还是为人所杀……到最后,人人所证,也都不过是自己的道而已。” #### 季莼在第九鹿阁中醒来。 她短暂地张皇了一会,然后在身边看到了正守着她的叶鸢,于是很快地放下了心。 “叶鸢,我刚才好像是死了。”季莼对她说道,“我走上了黄泉路,望见我姐姐就站在梅树下,我正要向她跑去,请她等我一会,然后忽然就到这里来了。” “你没有死,只是做了个梦罢了。”叶鸢带着笑意,为那娇憨的少女整理鬓发,“大约是蘅姐姐托梦给你,要与你道别了。” “姐姐不要我了么?”季莼惊慌起来,“我从来都与姐姐在一起,我们一直都在南昼——” 叶鸢沉默而温柔地看着她,却在这时忽而开口道:“季莼,我也要走了。” “你要离开南昼了吗?” 季莼痴痴地望着叶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落了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十分吃惊,我似乎早就明白你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但我还是觉得,心中实在难受。” 她一边抽泣,一边问道:“叶鸢,此后你要去哪?” “我要回我的故乡去。”叶鸢柔声说,轻轻揽过季莼,安抚地拍打着她的背,“你知道东明山吗,我的故乡曾经就在那里。” “我知道,但我不曾见过。” “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吧。” 她拉起季莼,牵着她踏到阁外。 她们走得是那样快,那样远,一会儿就走出了南昼城,溯霞水而上,季莼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到了许多从未去过的地方,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风景。 最后她们一起到了东明山脚,叶鸢带着她腾空而起,她们站在云端,向下俯瞰着覆雪的山峰。 “那是主峰,旁边是灵雾峰……”叶鸢一一细数着,“那一座小山是朝宁山,我过去就和……住在那里。” 季莼有记忆起就生长在泽国,从未见过这样险峻灵秀的山和这样寒冷莹白的雪,一时看得呆了。 叶鸢取笑她:“季莼,你又哭什么呀?” “想到你生在这样好的地方,我就忍不住觉得很好。”季莼说,“叶鸢,难怪你也是这样好。” 她的眼中还含泪,却已经笑了起来,“叶鸢,如果我也到南昼城外看看,是不是也有一天能变得像你这般好呢?” “你想去哪里,也要来东明山么?” “不,这次我不与你一起。”季莼摇了摇头,“如果老是依赖你来照拂,你永远都不会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我。” 叶鸢微微一愣,然后微笑道。 “好,这样也好。”她悄悄对少女说,“起初想要离开南昼时,我偷偷准备了宝器和灵石,都藏在第九阁中的秘密之处……” 她一字一句地向季莼交代。 “那宝器上已经刻好了法术,你只要以灵力驱动,它自然会带你去目的地……那时我想去的还是洛书岛青巽派。” “我好像听人说起过,那是只收女子为徒的仙门。” “没错,你根骨天赋都很好,一定会被收作弟子。” 她们忽而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相顾。 “你要走了是么,叶鸢?” “是的。”她说,“我已向其他姐姐们交代过今后南昼的事,现在也与你道别过了。” “再见,季莼。只要我们还在人间,就终有一天会再相见。” ##### 云不期体内的魔血与他的灵气激撞着,一次次将经络撕裂,又一次次将经络修补起来。 这次的魔血发作非常激烈,荆棘般的黑色魔纹已经爬上他的脸颊,他的瞳孔也变成尖而细长的金色竖瞳,云不期站在魔物的尸山血海上,几乎要错觉这脚步沉重是因为染了太多血。 他勉强甩去剑尖的最后一点猩红,终于慢慢跪倒下去。 他的胸膛在痛苦下起伏着,不知是血还是汗的水滴落在地面上,然后他感觉有人急促地走到了身边,将他扶起。 “魔物杀尽了吗?” 这是云不期所问的第一句话。 陆松之的脸上浮现不忍:“杀尽了。接下来我为你钉上第三重镇魔锁。” 他将定灵针刺入云不期背后魂门、至阳和神道三处,以血丹砂补全残缺的术式纹路。 这个过程需要全神贯注,容不得一点分心,因此两人都没有说话。 大约在半柱香后,云不期感到体内的痛楚渐渐纾解,但他也忽然察觉到了躯体变得异常僵硬和沉重。 “松之…?!” “我施了困索诀。” 陆松之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没有否认自己动的手脚,只是平静地开口。 “这次的魔血发作异常凶险,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完全压制,我们要即刻起身回东明,向门中求助。” 他立即召出柳叶舟状的宝器,但云不期却依然勉强抵抗着。 “不成,我答应了叶鸢要带她走。” “我们今后还有机会回来寻她,但魔血发作多拖一刻都可能不可挽回——小师叔,如果你真的被魔气占据神志,我是决计拦不住你的,想必你也不愿叶姑娘身陷险境。” 陆松之刻意偏过脸不看他脸上的表情,驱动起了柳叶舟。 柳叶舟从霞水上升起,驶向重云,渐渐远离南昼城。 也许是知道再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云不期不再分辩,只是抿着唇,始终望着南昼的方向。 陆松之不知如何去形容这种神情。 云不期从入门起就展现了惊人的剑道天资,但很少人知道他的心性也是聪颖剔透的,他的少言并非讷言,只是一种沉默的倔强和隐忍而已。 他固然有作为剑客锋芒毕露的一面,但他如此聪明,自然知道为了大局应做出怎样的决定,所以他此刻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神情,但只要看他的眼睛,陆松之就猜到,他大约是非常、非常难过的。 于是陆松之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叶姑娘心胸豁达,今后我们再相会,与她说清楚了原委…” “她不会怪我没有信守承诺。” 云不期说。 只是,他不想再这样分离。 南昼已经很远了,那座烟花城被掩在流云后,恍惚间仿佛不过是一场大梦。 就在此时,云中忽然钻出了一只小黄鸟,它长着细软又蓬松的羽毛,被风一鼓,乍成圆滚滚的一颗球,看上去和小鸡仔没什么两样。 小鸡仔直直地朝柳叶舟飞来,大约是翅膀太小,追得实在是吃力,云不期心中一震,对陆松之说道:“松之,慢些!” 陆松之不明所以,但还是放慢了行舟的速度,那小鸡仔快乐地啁啾了一声,一个猛冲追上了柳叶舟,但它似乎冲得有点过头,又着急地啾啾起来。 云不期嘴角微勾,起身想将它接住,小鸡仔在撞进他怀中的瞬间变回了少女,把少年剑修扑倒在地,两人一起滚进船舱中。 云不期下意识护住倒在身上的少女,他本想对她说些什么,但那少女抬起头来,先一步捧起了他的脸。 “我们又见面了,小道长。” 叶鸢很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摩挲过他脸上的魔纹,眉眼舒展出温柔的痕迹。 “现在有我与你一起,你不必再为那些事忧心。” 她的身上有种熟悉的力量漫浸过来,这股力量叩动云不期的冥想境,却没有引发他的抗拒,这时他也想起了这种熟悉感源自何处。 是断星。 或者说,却邪残片。 却邪残片承载着什么呢? 其中自然有剑君磅礴剑意中的一缕,但同时也蕴藏着五百年前铸剑人取自心脏的一滴赤血精魂。 但云不期来不及深想下去,因为他的冥想境第一次迎来了除了他自己以外的造访者。 与此同时,叶鸢的神魂离开了那条正驶向东明山的柳叶舟,站在了被暴雨遮蔽的晦暗天地之下。 她抬头看悬在空中的一轮巨大黑洞,无尽的魔气从其中倾泻而出,这幅可怖的情景对她来说实在不算陌生。 这是天梯摧折之灾的景象。 越过狂暴的雨幕,叶鸢望见盘踞云中的黑色巨龙,和与它对峙的白衣剑修。 那是颜思昭,正握剑立于令“无霄剑君”之名响彻天下的这一战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决战残响 叶鸢后来通过许多方式去了解那一场大战,她在话本中读过,在别人口中听过,也许多次在心中描摹当时的情形,但这终究只是从再不可追的往日长河中拘起的一片虚影……毕竟那时她已死去。 而此刻,在云不期的冥想境里,她终于见到了颜思昭,他握着那把以她的心头血铸成的却邪。 他们大概已经激战了数日,魔龙的身上有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纵然魔气不断修补着它的躯体,也无法与残留在伤痕处的锋利剑气抗衡,于是他们战了几日,魔龙就流血了几日,它饱经折磨,但空中那处巨大的魔气黑洞却不允许它死去,因此它变得更加暴戾狂躁起来。 魔龙焦躁的情绪影响了整个冥想境,随着它的嘶吼,天地变得更加不安和飘摇,叶鸢心念一动,找到了冥想境的主人。 云不期的神识在冥想境中所投射的是那条黑色魔龙。 事实上,这倒不是特别让叶鸢觉得惊讶,在得知云不期投在剑君座下,又拿着熔铸了却邪残片的剑时,她就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这些大约是百里师兄按照她遗留下的信做出的安排。 即使自己多少有点不肖,师兄师姐也仍然很疼她。 这样的想法牵动了叶鸢的一丝丝愧疚,但她很快把心思转到了眼前的大战上来。 战局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颜思昭的剑意蓄势待发,魔龙也即将发动舍身一击。他们所处的战场越发动荡起来,来自魔龙的激烈痛楚贯穿了整个冥想境,也传达到身处其中的叶鸢心中,在这岌岌可危的一瞬,她决定不再旁观。 叶鸢掠向天空,迎向咆哮的魔龙。她落在魔龙的两角间,伏低身子,将自己的神识渗进它的额心,与魔龙的神魂连接在一起。 她并没有插手战局,而是让自己成为龙魂和魔血间的防火墙,既不让魔气继续侵蚀它的理性,又为它分担走一半的痛楚。 魔龙的压力骤然减少,被侵蚀染成血色的龙目也恢复了些许清明。一声龙吟响彻天地,黑龙终于不再为魔血反噬所困。 它在空中驰骋起来,风都要逊色于它的迅疾,而在这风驰电掣中,黑龙将龙气覆在叶鸢身上,掸开可能沾湿她的发丝的每一滴雨。 它的暴戾已完全化作战意,迎击立于云端的剑修。 颜思昭也在这时落下了他的惊世一剑。 叶鸢始终保护着魔龙的神魂,因此在这剑落下来时,她也感受到了深深烙印在它记忆深处被撕裂的痛苦。 但她依然凝视着那道剑光逼近,一瞬都不敢移开视线,直到颜思昭几乎与她错身而过,将这副身躯斩断为止。 在这一刹那,叶鸢也看清了颜思昭的面孔,他没有行避雨诀,任由雨水将他打湿,这对于叶鸢记忆中那个永远萧如松风、清贵无双的颜思昭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仍是东明山上终年不化的三重雪,但凡是见了这一剑的人,都不会认为他真的如此无情。 这一剑如同对天地发出的一道悲恸而狂怒的诘问,霎时就荡尽了骤雨雷云。 却邪中澎湃的灵气驭着剑意奔腾而去,混混沄沄地涌入天梯坍塌形成的空洞中,垂死挣扎的魔气愈发狂暴,却依然被这浩荡灵气淹没,化作万簇洒向人间的血雨。 这就是叶鸢为之而死的一剑。 “思昭,这一剑很好。” 叶鸢忍不住对存在于记忆中的颜思昭说道。 她意识到魔龙的记忆迎来了结局,但颜思昭却没有。 他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破境飞升,将尘世的一切都付之于幻梦……他仍活着,仍没有舍掉人世因果,尘锁仍然加诸其身——他还要回到东明山去,回到他们的那座朝宁山。 但朝宁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剑还烙印在她的心中,但叶鸢来不及再看颜思昭一眼。 她与魔龙一起下坠,风又大又冷,叶鸢死死抱住魔龙的鬓毛,把脸埋在这团毛茸茸里,魔龙蜷起身躯,将她护在怀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一起重重地撞向水面。 叶鸢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扔进了一只洗衣机,在水里不停地被来回翻搅,晕头转向之中,她忽然感觉到某处隐隐有光,于是下意识地向那光的来向奋力游去。 她似乎离那团光很近了,叶鸢向它伸出手,却在碰到的刹那被猝尔卷进了光团之中,再睁开眼时,叶鸢发现自己正在湍急的江水中飘来荡去,而笼罩着这片天地的,仍然是凄风苦雨。 第一反应下,叶鸢以为云不期的冥想境还停留在五百年前的天梯摧折之灾中,她努力从水中拔出半边身子,想好好找找那投射作魔龙的少年的神魂,却不料这一起身,就不小心从水中高高地跃了起来! 叶鸢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轻得能一下子跳到空中,在感到震惊之前,她不自觉地扇动起翅膀——咦,翅膀? 叶鸢努力打量自己,那段优美灵活的脖子转来转去,于是叶鸢看见了覆盖在胸脯上丰厚柔软的绒毛,长而华丽的尾羽,以及取代了手臂的一双健壮有力大翅膀。 虽说因为她单名一个鸢,在满门天才中又显得柔弱,常常被师兄姐打趣是只鸡崽,小师兄更成天“小鸟”“小鸟”地叫她,但这并不意味着叶鸢真的是一只鸟师妹啊! 变成大鸟的叶鸢在雨中拍打着翅膀,却越来越感到此情此景似乎有些熟悉。 忽然,她远远看见崖岸边出现了一群人影,叶鸢擦着波浪飞过去,在雨声中听到崖顶传来了一个倏尔拔高的呼喝声。 “河神发怒,必定是因为城中诞下了人魔媾和的孩子!”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哀求:“我作为城主之女,从未做过不洁之事,他是我与夫君的孩子,你们不能……不能……” 却有一道老者的怒斥打断了她:“我还未追究你的过错,你怎么敢回护这个孽种!” 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不祭此子,难平神罚!” 他们包围住女人和被她护在身后的男孩,那女人被逼到悬崖边,几乎退无可退,却仍然不肯让开,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动了手,但在那只手碰到女人之前,动手的人却突然发出了惨嚎声。 谁也没看见为何那人的手上被划开了一道伤口,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恐惧地投向了女人身后的男孩。 无人敢再妄动,这些人、这幅场景宛如凝固,唯有雨声簌簌不停。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但那女人却一下子跪倒在地,拉住了男孩的手。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他们一定要我死。” 那男孩看上去至多十岁,垂眸望着跪坐着的女人,却连他母亲都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如果我要不死,就只能让他们死了。” “不。”那女人苦苦哀告,“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城人,求你不要伤他们……” 那男孩沉默少时,点头道。 “好。” 他退开一步,女人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但她颤抖的指尖最终还是没能握住男孩的衣角,男孩在这一瞬明白了她的选择。 “我把今生还给你。” 他的低语散在浪的咆哮中。 在女人发出第一声嘶喊和恸哭前,那男孩从崖边一跃而下,此时有一道霹雳划破天空,照亮了他的面容。 叶鸢看清了一双金色的龙目,但那副眉眼又分明属于东明山来的那位小仙长,于是这条江,这段崖,以及有关这名少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回叶鸢的脑海中……这不是五百年前,而是自剑君斩龙、又过了三百余年后,叶鸢刚刚从大荒海底苏醒时发生的事。 但这里并不是她的冥想境,这段令她熟悉的记忆自然并不属于她——它的主人是共享这段回忆的另一个人。 云不期。 “是了,在南昼城中,我们不是第一次相见。” 叶鸢朝着那坠落的小小身影俯冲下去,心中想着。 “一百又一十三年前,我还未转生南昼城,你也未拜入东明山……早在这时,我们就见过一次。” 那道闪电只把世界照亮了一瞬,一切很快又重归昏暗,男孩落入江水,身影被黑色的波涛吞没。 但只在少顷之间,忽然又有一道闪电照进雨中,那是一只用双翼撕开了雨幕的飞鸟,它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霓般的美丽弧影…… 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道浪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遗龙记·第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放在文章前面再次说明一下,本章叙述的故事不是冥想境投影,而是在剑君斩龙后三百多年、南昼城前一百多年中间这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事。 还有就是,本文快v了,能不能请各位宝贝,从这周到下周……先不要养肥……求求(泪眼婆娑) 。感谢在2022-01-1220:57:45~2022-01-1320:5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霜桥暝色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就是不睡觉20瓶;琴心15瓶;waw10瓶;十里春风不及君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在剑君斩龙后的第三百八十余年,荧惑与心宿交汇,长滞不去,落于东向,恰呼应着桑洲,形成荧惑蚀心之相。 不久,桑洲开始下雨。 这雨并不像天梯摧折那时一样凶猛可怖,因此起初人们尚且不以为意,直到这雨连绵到第三月,荒江暴涨,在桑洲四处泛滥,他们才察觉已然灾祸临头。 对于修士来说,荒江潮涌或许并不多么可怕——他们至多被冲垮了几片灵园,淹没了几处良田,但这毕竟只是损失了些灵石,对于他们自己,自然可以很轻易地把法宝财货收进锁灵囊,在桑洲内,甚至是桑洲外寻一处庇护所,静待这灾祸过去。 但对于桑洲千千万万个依存土地而活的凡人来说,这就是一场真正避无可避的末日浩劫。 “潮水一日日涨起来,眼见就要决堤,今天父亲又给庇护我城的仙长去了信,但这已经是第九封了。”云不期记得母亲绝望的面容,“我想那位仙长早已决定……独善其身,但一有人这么说,父亲就暴跳如雷——不期,平日你一定要好好待在屋子里,千万不要让城人看见你。” 她的脸上浮现出惊惶。 “有些人被逼到绝境,会做出许多可怕的事,但母亲会保护你。”她低头摩挲着挂在幼子手腕上祥云状的长生锁,不让云不期看到她的神情,但语气中却依然不小心泄露出了一丝恐惧,“所以,所以你千万不能动手……好么,不期?” 云不期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 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金目以及城人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更因为忘川河并未将那缕龙魂的记忆涤净。在作为人出生后,他还时常在梦中拾取前生为龙时的碎片。 他会梦见海渊和重云,也会梦见坍塌的天穹、疾风暴雨和一把剑。 再醒来时,外面也是急雨,此生成为了他母亲的那个女子给他系上长生锁,正在床边轻轻地为他哼歌。 当触及云不期的金眸时,她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害怕他,但至少有几个时刻,她完全是平静而温柔的。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云不期最后答应了她的请求。 关于那座山崖,云不期的记忆停留在江水覆过他的躯体的时刻,但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似乎还听见了飞鸟振翅声。 可不管是作为龙、还是作为人的云不期都知道,水里是没有鸟的。 #### 水里当然是没有鸟的,因为鸟不会游泳。 可难道鸟就会行船吗? 这是云不期在破败的船篷下睁开眼,看见一只大鸟立在木舟上、衔着长篙撑船的景象时产生的第一个迷思。 “你醒来了?” 那只鸟注意到男孩坐起,欢快地蹦蹦跳到他面前。 它体态优美修长,尾羽华丽,两翼广而有力,有如神鸟仙灵,但不知道为什么,神态却不怎么让人觉得多么英武神气,反而像鸡崽般叽叽喳喳起来。 “你从哪里来?想要回家吗?或者想到别处哪里去?” 这幅奇怪的情景带给云不期的波动似乎只有一瞬,他偏过目光,立刻转身投向江中。 “嗳嗳嗳?!” 那只大鸟立刻惊叫着拍打翅膀冲出小船,一喙叨住男孩的衣领,使劲把他拽了回来。 云不期被甩回船篷下,虽然人没有大恙,但头发衣裳都被打湿了,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你怎么——”那鸟快要生起气来,又忽然灵机一动,一个飞扑将脖子拱到了男孩怀中,给他看挂在颈上的一把祥云小锁,“你是不是想去找你的东西?不用找了,我也替你把它带了回来……” 云不期取下那把长生锁,转头便远远地将它扔了出去。 “嗳嗳嗳嗳嗳??!” 大鸟瞬间从船上腾起,又冲向被丢出去的长生锁,在它沉得找不见前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把它叼了回来。 自从醒来以后,神魂就不知怎么地占据了只鸟身的叶鸢拖着湿淋淋的尾羽回到船中,默默地想。 这下好了,一起当落水狗。 她本想把这枚长生锁放在船板上,却瞥见那男孩伸手来拿,连忙把鸟颈一屈一伸,将长生锁套在了脖子上。 “这是我捡回来的,现在它是我的东西。”她威胁道,“你要是扔我的东西,我就狠狠地叨你。” 那孩子终于不再盯着水面,而是回头来看她。 他长得好,因为年龄尚小,秀丽得几乎雌雄莫辨,纵然神色冷淡,看上去依然惹人怜惜。 但叶鸢一点都不敢对他放松警惕——谁知道一不注意,他又要往哪里跳了! “就算你不愿回家,想到别处去,也不能往水里跳……” 男孩冷漠道:“我无处可去。” “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叶鸢反而高兴了起来。 “你要是无处可去,就更不该跳江了——江水这么冷,躺在水底也绝不会比现在更好受。”她看见男孩湿漉漉的衣服,又想了想,“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的衣服湿了,人在又冷又难受的时候总是要伤心的。” 她展开了翅膀,自豪地挺起毛茸茸的胸脯:“来吧,到我这里来。” “……?” 男孩露出了一丝犹豫又迷惑的神情,叶鸢却等不住,她轻拍两翼,灵巧地往前飞跃几步,恰好落在男孩身前,用胸前洁白柔软的茸毛将他埋住。 云不期只觉得一对翅膀像双臂般拥住了他,然后一缕灵气在那大鸟身上运转起来。 尽管这缕灵气实在微薄,但刚好能够驱除潮湿,让每一片羽毛都变得蓬松又温暖。 他们明明身处这总也不停的雨中,云不期却从那绒羽上嗅到了晴空。 它好像阳光铺洒在海面上时,轻柔飘荡的荇草的清新气味,又像母亲新晒过的枕芯,那些吸饱晴朗的安神草药散发出的干燥芬芳。 他不知道自己想念的是哪一种。 但无论如何,男孩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那鸟转过头看他,脖子上的祥云小锁发出叮当的轻响。 “如果你无处可去,那就先和我待在一起吧。” 云不期问她:“你见到我的眼睛,不害怕我吗?” “这有什么可怕的。” 那鸟不禁露出了超越物种的复杂神色。 “小朋友,你不觉得还是会说话的鸟比较可怕吗?” #### “我忽然想起,其实我也无家可归了。” 叶鸢突然说道,被她的加热羽毛烘得干干爽爽漂漂亮亮的男孩正坐在船篷下的另一侧,闻言看了她一眼。 “你也被赶出来了么?” “倒不是别人把我赶出来了……哎,就是!我对我的家里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然后我就死掉了。” 叶鸢说完,自己都默了一下,作为修真界资深评书表演艺术家,她觉得这段话实在是没头没尾得可笑。 不过面前的男孩倒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我索性实话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是只鸟。”在这样纯真的目光下,叶鸢破釜沉舟道,“我之前是个人,家住在桑洲北边的山上,不过我好像已经死了许多年,就死在天梯摧折之灾中……” 男孩的神色微微变动,他忽而别开了视线,不再看她。 叶鸢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仍在说话:“我一醒来,恰好遇见一只濒死的鸟,我的神魂不小心钻进了它体内,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对了,我想问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魔龙还在么?” 他过了一会才回答。 “魔龙已经死了三百余年。” “是么。”叶鸢了然,语气中流露出些许遗憾,“它也不容易,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 云不期又忽然抬起头看她。 “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 “没有人……”他迟疑道,“从没有人会这样说魔龙。” “人们总是想要给坏事找个可怪罪的由头,就像话本故事总得有个反角似的。” 叶鸢哂然。 “龙并非恶种,本就不从魔气中诞生,那条黑龙原本也不过是好端端地在大荒海修炼而已,只是不幸被魔气侵染,才堕为魔龙,想必它也是极不乐意变成这样的。” “可是,你终究是为它所害。” “怎么能这样算呢?”叶鸢奇道,“我可以说是因它而死,却绝不是被它所害……害死我,还有天梯摧折之灾中死去的千万苍生的,另有其人。” 云不期不禁问道:“如果不是魔龙,那会是谁?” 叶鸢却只是微笑了一下,并不真正解答。 “我还不能说。” 她向天空投去一道目光,这视线穿过压得很低的阴云,似乎要刺向无上所在。 但叶鸢很快收回了目光,只是笑道。 “它正注视着我呢,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男孩似是不解,似是若有所思,但这个话题确实不应该再继续了,于是叶鸢又问:“你知道为何桑洲大雨不绝、荒江泛滥么?” 云不期想了想,从为龙时的记忆碎片里找到了模糊的影子:“在星轨交错的时节,灵气与魔气总比往日动荡……” 毕竟只是遗留下来的印象,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但叶鸢已经为他所说的话吃惊。 她猜到这孩子并非常人,但不打算多问,只是尝试从这只言片语中摸索脉络。 “平时,灵气和魔气受天道至理指引,一体归清,一体归浊,总体上是互不干扰的……除非星辰错轨。”她忽然想到,“难道荒江泛滥是清浊相撞引起?” 叶鸢对男孩说:“你先闭上眼睛,等我一会。” 确认对方闭上了双眼,叶鸢打开天目,将荒江纳入视野,果然看见惊涛骇浪之下纵横□□的灵气与魔气。 她循着一黑一白两道轨迹望去,在荒江最汹涌处找到了轨迹交错的结点。 这就是荒江潮涌的根源所在。 打开天目不过短短数秒,这副躯体已经难以支撑,叶鸢连忙闭上了眼睛。 “好了。” 云不期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瑟瑟发抖,缩成了个球的一团鸟儿。 “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星轨扰动天地之气的运转,才引发了这洪灾。”她可怜巴巴地说,“好在我找到了源头,或许还能想些办法解决……我要到荒江中清浊相击的关窍处去,你要不要与我一起?” 男孩思考少时,点了点头。 “好。”叶鸢冷不丁地抬起半边翅膀,“那天快黑了,你且过来。” 见他没有立刻动起来,那团鸟儿催促道:“我现下可没有力气过去找你,要是不来,你就自己冻着睡觉吧。” 云不期朝她走去,却在她翅尖前微顿住脚步,但那鸟儿往前一倾,一翅膀把男孩拨拉过来,然后柔软的羽翼轻轻落下,拢住了他的躯体。 云不期靠在那鸟儿的胸腹绒毛上,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最后也在这暖意熏腾下渐渐开始萌生出睡意。 这条小舟会飘到哪儿呢? 此刻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思考。 因为等到明天到来,他就会知道了。云不期只是这样想。 他睡着了。 这一夜,他梦见自己乘着风,和一只鸟儿一起穿过阴云,在云的后面找到了曦光。 那阳光的味道,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遗龙记·第二夜 叶鸢静静盯着水面,忽然猛地扎进水中。 可惜这次她又扑了个空,被她盯了很久的那条鱼滑溜溜地游开了,但在另一边,男孩瞄准了时机,将长篙削尖的一端刺下去,水中蓦地腾起一蓬血花,等他将长篙提起,尾端已经穿了一条活跳跳的鱼。 “好,做得真不错!” 叶鸢飞到他身边,看他徒手把鱼拔下来,扔在船板上,与另外两尾丢在一起。 “我看你生得像小少爷,没想到做活这样熟练……欸等等等等!” 叶鸢忽而暴起,一翅膀打掉云不期手里的鱼,那条差点被生吞的鱼被啪叽一声摔打在地上,一对呆滞的鱼眼无言地与叶鸢对视着。 “……生的东西。”叶鸢移开视线,郑重地告诉男孩,“不可以直接吃,不然会闹肚子。” 上辈子是条野生的龙,这辈子则一直在受人投喂的云不期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好。” 接下来,叶鸢指挥着他将鱼去鳞,剖去内脏,洗净后用签串起,拖出已烘得干脆的树枝堆,把鱼串错落地插在树枝间,然后从自己身上啄下来一支羽毛,放在树枝堆上。 叶鸢默念召火诀,那羽毛倏地燃烧起来,这橙红色的火苗很快蔓延到树枝上,在船舱内燃成一小簇明亮的篝火,鱼肉的芳香顿时洋溢在小舟中。 做完这些,叶鸢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在火堆旁坐下来,她本想抬起翅膀来烤烤根部的细小绒羽,没想到刚把翅膀掀起来,男孩就乖巧地钻到了她的翅膀下,与她挨在一起。 叶鸢不禁侧过头看他,男孩安静地与她对视,金色的双眼写满了理所当然。 这让她想起那些听话又粘人,却只存在于别人家的可爱猫猫,只要主人坐在椅子上、拍拍大腿,就会自己跳上来卧好。 天啊,我也有猫了! 她的脑海中没来由地久久回荡着这行大字,同样熟练地搁下翅膀,搂着她的金眼小猫。 “我们已经在这荒江上行使了多日,很快就要到清浊交集处,如果我们能顺利解决问题,那这雨很快就会停下,潮水也会褪尽。” 在火焰哔剥声中,叶鸢对他说。 “到那时,我再与你道……” 男孩捉住她羽毛的动作忽而用力:“不。” “可之后我要去的地方,你是去不了的。” 他抬起脸来问她:“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轮回渊。”叶鸢叹气,“我都死了,总不能日复一日在人间游荡,自然要投胎去。” “那我和你一起去。” “那可不行。”她笑道,“不说你现在还年轻,就算你随我去,我们在忘川河里各自沉睡几百年,等轮到我们往生时,早就相顾不相识了。” 男孩沉默下去,但从他的表情上来看,大约并没有认同她所说的话。 “那就到时候再提吧,当下我们得先想想办法停下这荒江潮涌。” 叶鸢略做思考,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于是她说起了眼前的事。 “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等到明日我们再——” 她忽然停下了话语,发出尖锐的呼哨,同时完全展开翅膀,从船上腾空而起。 一支本要飞向云不期的箭刺进她的胸口,那鸟儿的胸前溅起血花,立刻坠落下去。但在落入水中前,那支箭却扬起折返的弧线,钉着她飞回到江岸边。 江岸边,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修士揪住鸟儿的两翼,把箭□□,倒拎起它打量了两眼。 “!!” 云不期缩紧了瞳孔,那双金目看上去更像野兽,潜藏在他体内的魔气开始震荡起来。 “放下她!!” “极乐火鸟的内丹还算可用。”那男修长声大笑,向站在船头的男孩击出第二支箭,“再等我取了你这魔种的头颅就去找那老城主领赏,这笔买卖不亏!” 他是个不入流的散修,靠几支炼化得如臂使指的金刚箭做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当老城主找上门来时,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笔生意,至于被买凶的是不是无辜妇孺,他毫不在意,反而将其当做这买卖的便宜之处而沾沾自喜。 尽管老城主再三告诉这名修士,他要杀的不是普通孩童,而是天生魔种,他依然没有放在心上——这修士想着,以凡人眼界,见到混血就说是天生魔种,不见那妖洲的杂种何其之多,其中的强者也并不比别处多几个。 然而,他本以为能干脆地取走对方性命的箭支在将碰到那孩子时,却忽而被一道浪卷没。 他试图控制着金刚箭回返,不料在那支箭离开江面时,一并将那庞然的江流一起带了起来。 江流汇聚成一条水龙,掀起汹涌波涛,唯有男孩脚下的小船纹丝不动,那修士悚然地望见他的脸上浮现出魔纹,立刻祭出飞行宝器,但那水龙卷已横扫过来,瞬息间就将宝器摧毁,同时将他自己吞没。 庞大的水压先将他捉着极乐火鸟的那只手卷碎,然后寸寸碾压他的身体,这名修士发出尖利的嘶嚎,然后就沉寂下去,那团血肉落入江中,竟然一点痕迹都看不见。 而打湿了羽毛的鸟儿被波浪托着,小心地送回小舟,男孩抱着它,想要像这几日一样,埋在它的羽毛中。 但它并没有睁开眼看他,曾经藏着阳光的羽毛中只有沉重的水汽和血的气味,于是云不期开始意识到,确实有什么从这具躯体中消失了。 “你还在么?” 他轻声问道,但它没有说话。 “你去了哪里,我能去找你吗?” 这里没有篝火,没有会说话的鸟儿,没有会温暖他的翅膀。 也没有人回答他。 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了总也不停的雨。 终于,他轻轻放下了怀中彻底失掉温度的鸟儿,脸颊上的魔纹开始缓缓蔓延。 江水受魔气激荡,在极短的时间内暴涨起来,眼看就要攀过江堤,四处肆虐。 但在远处的岸线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狂奔的身影。 那是一只黑猫,毛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对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显眼。 它竭尽全力,顺着江堤跑来,在它飞跃过一截断岩时,落脚的一块泥地却忽然塌陷,那黑猫滚下石岸,掉进水中。 它从水中勉强探出半边身子,挣扎着想要向男孩所在的小舟游去,可这风浪实在太大,它终于还是力竭,但在它将要沉没前的一瞬,一道浪承起它的躯体,把它送到了小舟上。 云不期垂眸凝视着它。 黑猫用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它睁开眼睛,抖了抖湿漉漉的毛皮,喵喵抱怨着:“这雨真大,路也太滑……” 没等她把话说完,男孩倏尔用力抱住了黑猫。 叶鸢被吓得“喵嗷”一声,下意识想要扑棱翅膀,但她现在既没有大翅膀,也没有柔软的羽毛,不能像以前一样抱住他……不过。 叶鸢伸出两只猫爪子,一只抵在男孩的肩上,一只按了按他的脸颊。 “我一找到这副身体就匆匆奔回来找你——你有哪里痛吗?” 男孩望着它,摇了摇头,被叶鸢碰触的地方,他脸上的黑色纹路开始消退。 几乎漫过江堤的水位开始减退,云不期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只手揽着黑猫,专心致志地用另一只手解下极乐火鸟颈上的长生锁,系在了猫脖子上。 叶鸢放下心来,一溜烟钻进了男孩的外衣里,挂在他胸前。 变成猫咪以后,她发号施令都变得更理直气壮了:“岸上就有座村落,我们今夜去那里落脚。” #### 这处建在高处的村落是叶鸢的神魂在四处游荡寻找新身体时偶然发现的。 她飘进这村子中,发现村中已经几乎无人,这一间间穷阎破屋连块好木头都没有剩下,但好歹房顶朽烂的茅草还能略微挡一挡雨。 “不过,其中还有一间屋子有些烟火气,我正是在那间屋子的檐角下发现有只猫蜷在那里,但它那时已经活不成了。”叶鸢一边轻快地带着路,一边说道,“现在我不是火鸟,生火费劲……或许我们能找那屋子的主人借点火种,一会你就这样说……” 她一边咪呜咪呜地吩咐道,一面往陡坡上跳跃。这条陡坡被连月的雨打磨得又湿又滑,叶鸢每跳出几步,就回头看看男孩有没有跟上,这一猫一人终于在真正入夜前抵达了那座村落。 叶鸢径直走到尚且完好的那间茅屋前,转过身望着云不期,作势抬爪,于是后者非常上道地把她抱起来,抬手敲了敲茅屋的矮门。 没有回应。 他正要敲第二次,柴门忽然从内侧打开了一条缝儿,男孩连忙侧身掩住自己的金目。 接着,那道缝隙后露出了一双尖刻而警惕的眼睛,看得出躲在门后的是个女人。 “你是什么人?”她突然看见云不期怀中挂着长生锁的小东西,音调一下拔高,“你从哪里捡到它的——” 云不期问道:“它是你的么?” “什么你的我的,这白眼狼小畜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屋主人骂骂咧咧道,上下打量着男孩,“你是谁家走丢的孩子,别在我这儿晃荡,呿!呿!” 云不期并未被屋主人的恶劣态度所动摇,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叶鸢嘱咐的话:“我途经此地,不过打算在村口的屋子里借宿一晚,只是雨夜凄寒,能否劳驾阁下借点火种?” 屋主人踌躇了一会,啪地关上了柴门。 云不期犹豫地看向叶鸢,黑猫打了个小喷嚏,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抚:“这非你之过……看来我们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柴门又被推开,这次他们看清了屋主人的形貌。 那是一个头发蓬乱枯黄的农家女,身形干瘦,面容寡淡,皮肤黝黑,一双手更是粗糙如老树皮,只能通过她的眼睛猜测她年龄应该并不大。 她有条腿跛了,用胳膊支着条柴火棍当拐杖,提着只带耳破瓦罐走到门口。那瓦罐中卧着一小块干柴,燃着一点点火苗。 “愣着干什么!” 她凶巴巴地把瓦罐往前一递,云不期下意识地回身去接,那农家女看清了他的眼睛,惊声尖叫起来。 “魔物!魔物!”她看上去吓得不清,却一把敞开了柴门,抄着柴火棍上前来夺被云不期抱在怀里的黑猫,“你莫不是要吃了它?!” 叶鸢看着柴火棍毫无章法地在眼前晃来晃去,索性从男孩怀中拔出身子,跳到农家女面前说道:“他救了我,你可不要误伤好人。” “你……你会说话?!猫妖——” 那农家女连烧火棍都不要了,又重又快地紧紧关上了门。 徒留门口的一人一猫茫然相顾。 叶鸢说:“我觉得她不像坏人。” 不过好歹是借到了火种,叶鸢爬到那瓦罐上趴下,用自己的身体严密地封住了罐口,防止火种因为风雨熄灭。 他们找了间看上去相对完整些的屋子,合上门。这许多天来,总算是有了一方小小的蔽身之处。 叶鸢在瓦罐旁边卧下来,团成一小团,舒服地从喉咙里打起猫呼噜:“今天虽然遇到些波折……咕噜咕噜……但结果上还算顺利……” 也许是猫是种太贪恋温暖的动物,即使是这样小小的火苗带来的暖意也让她昏昏欲睡起来。 “我想好了,如果你不愿再和你母亲一起,我就送你去个好地方……呼噜噜……我和你说过桑洲北边有座山……” 云不期只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渐渐变成了平稳悠长的呼吸。 他轻轻走到她身边,侧躺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黑猫抱进怀中,就像鸟儿曾将他拢在翅膀下那样……怀中的生灵是温热的,于是他放下心来,也闭上了眼睛。 风雨飘摇中,他们在这破屋里相拥而眠,如同两只蜷缩在一起的小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遗龙记·第三夜 黑猫将前爪搭在窗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江岸。 江岸边隐约出现了一个影子,黑猫伸长脖子去看,一望见是个披着蓑衣的小身影,她顿时箭一般从窗边弹射出去,跃进雨中,朝他飞奔而去。 云不期也看见了朝他跑来的毛团,他放下手中的鱼叉和竹篓,张开手臂,接住了扑进怀里来的黑猫。 叶鸢不大客气地在他的蓑衣上蹭了蹭爪子,俯身去探竹篓,看见了满满一篓的鱼。 “你真会捉鱼!”黑猫开心得喵喵叫,“就算做一个渔人,你也不会饿着自己了。” 叶鸢趴在竹篓上,云不期提着竹篓,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她抬起脸问道:“今天的浪还是很大吗?” 云不期点了点头:“嗯。” “没想到夜里的浪头会打坏我们的小船。”她叹了口气,“之后再去砍几块木头吧,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努力修补修补了。” 世事总是无常,不料在距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时,两人反而不小心抛了锚。 但叶鸢看看竹篓里的鱼,又看看男孩身上穿的蓑衣,戴的斗笠,觉得这画风颇有点鲁滨逊漂流记的意思。 黑猫乐了起来,在竹篓里打了个滚。 如果真是如此,真不知道谁是鲁滨逊,谁是星期五。 “我很会做烤小鱼。”叶鸢想起了自己的野外生存技能,遗憾地甩了甩尾巴,“但我现在是只猫,不能烤给你吃……”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云不期低头看她,只见黑猫伏在篓中,一动不动。 他顿住脚步,伸手去探,触到那黑猫的毛皮时,她才倏尔惊醒,坐起来看他:“怎么了,我又睡着了吗?” 云不期摸了摸黑猫的下巴和肚子,确认还有温度,才回答道:“……是。” “最近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我担心——”她不再说下去,“不过,只要我们能尽快造好小舟就好了。” 她将注意力又放回了这满篓鲜鱼上。 “现在我们先给阿姜送两条鱼去。” #### 阿姜就是借给他们火种的那名跛足农家女,她是如今还留在这座村庄里的最后一个人。 敲开她的门的时候,阿姜的灶台上正炖着吃的,暖融融的水汽飘了一屋,而阿姜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真会挑时候来!” 不过现在叶鸢已经完全知道怎么对付她了。 黑猫跳下地,蹭了蹭阿姜的小腿,咪呜咪呜地说:“阿姜,谢谢你借我们蓑衣斗笠,我们来给你送鱼。” 于是阿姜又瞪了云不期一眼,抱起猫进屋了。 云不期:“……” 他跟在阿姜身后进了屋,合上了柴门,把冷风关在门外。 阿姜拿起刀,极利落地处理好活鱼,加进锅里,本来只有些菽豆干菜的汤咕噜咕噜地泛起油花,鲜美的滋味渐渐升腾起来。不过一会儿,男孩面前多了一只碗,而黑猫面前多了一只小碟子,高高地堆着煮得晶莹的鱼肉。 尽管条件简陋,但在这样的天气里能有片屋檐遮风挡雨、能有一碗热汤暖胃,已经是难得的幸事,就连阿姜也稍稍舒展开了总是紧皱的眉头。 但叶鸢望了望阿姜的碗,她只给自己盛了半碗,却仍剩下大半,干物都堆在碗底,几乎只略喝了几口汤。 于是她忍不住问道:“阿姜,你不吃吗?” 但那个干瘦的农家女却只是掀了掀眼皮,没好气道:“不好好看着你那小魔物,倒是有功夫来操心我,好一条白眼狼。” 叶鸢看了一眼窗外,又说道:“阿姜,外头水势越来越凶了,等我们修好了船,不如你先与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那破船,只怕连一个浪头都熬不住。”阿姜说,“自我那杀千刀的男人在匪祸时把我扔在这里,我就决心再也不走了。” “匪祸?” “你这猫妖,装成只寻常畜生在我家骗吃骗喝时还听我说得不够多么?”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点讽刺的笑,“难道你以为只是荒江泛滥就能将这座山头变得如此破落……” 这场雨刚刚开始时,桑洲人尚且不以为意。 当这场雨下得时间足够长,人们开始忧心灵田与粮田的收成时,灾祸已经悄悄地酝酿了起来。 又过了一段日子,先将一些城与村落冲垮的并不是水患,而是人祸。 “……荒江上游才泛滥了没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伙匪徒,其中似乎有一两名会些法术,四处劫掠粮财。” 她说。 “那日我去阳坡打柴,村中有人在江面上看见匪徒的船,于是匆忙收拾了家中财物从峡谷小路逃走……我男人没有来寻我,而是与其他人一道逃跑了。 我回到村中,才看见来不及离开的老弱已经被砍死在家中,而我窝在地窖里藏了两日,一直等到这些匪徒离开才爬出来,却不巧撞见一个落单的贼寇……” 那猫儿眼睛瞪得圆圆的,紧张地追问道:“他看见你了么?” 阿姜冷笑一声:“他当然看见我了,不仅如此,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女人了。” 叶鸢猜到了后面的故事,忍不住跳到阿姜的膝上,安抚似地用尾巴轻轻蹭她。 不过阿姜还是说完了故事的结尾——“我拿出一直藏在怀中的柴刀,用条腿换了他的狗命。” 黑猫一下抬起头,竖起了耳朵思考了一会,肯定道:“不错。若是我,也不会觉得太亏。” “何止不亏,简直是太赚了,我巴不得用另外一条腿再换我男人的狗命。” 阿姜的眼中流露出恨意,她冷不丁地用一只手薅住黑猫的脖子,叶鸢惊得跳起,却被女人生生地按在膝盖上,男孩倏尔盯住她,金目灿灿,叶鸢察觉不好,连忙阻拦道:“阿姜,你要做什么,好好说便是!” “猫妖,你既然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承了我的恩情,我要你替我去杀了那负心汉!” “好,我替你去杀。”还没等叶鸢说什么,云不期先出声道,“你放开她。” 阿姜松了手,叶鸢连忙跳进云不期怀中,抵赖道:“杀什么杀,我们不过借你几件东西,绝不至于就要替你杀人——” “喏,这小子天生异相,一定也是被扫地出门,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可恨。”阿姜用下巴指了指云不期,又对叶鸢鄙夷道,“你还不如这小魔物懂得道理。” “你才不懂得道理!那日我都看见了……咦?” 叶鸢还想和她争辩,但云不期已经抱着她快步走出门去。 黑猫趴在男孩的背上,两人越走越远,阿姜没有追来,恐怕她就是想要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叶鸢看见她孤零零地倚在门边,似乎仍在望着他们,但只是下一秒,阿姜就起身回了屋,紧紧合上柴门。 “捡到你那日,我其实看见了崖上发生的事情。”叶鸢忽然问道,“你也像阿姜这样恨那些人吗?” “不恨。”云不期淡淡道,“但如果他们再来纠缠,我会杀了他们。” “如果是你母亲来找你,求你回去呢?” 男孩的目光顿在黑猫脖子上的长生锁,回答道:“她与那些人是一样的。而且,她不会要我回去。” 黑猫甩了一下尾巴:“看来你没有不恨她。” “我不应该恨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叶鸢笑道。 “人总是有很多牵挂,而世事能两全反而罕见,有时候还有两方冲突、不得不舍弃一边的情形——可就算理由再充分,也断然没有让被舍弃的一方去原谅的道理。” 所以,舍弃人的一方,同样也失去了再去求人原谅的立场,因为在做出决定的瞬间,这裂痕已经永远地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叶鸢不再说话,她想起东明山,想起师兄与师姐,想起……颜思昭。 思昭现在如何了呢? 但这个念头刚在她脑海浮现,转瞬就被她自己掐灭。 想必剑君现在已经登上天梯,飞升上界,破碎虚空,了却前尘。再用自己的想法去妄测他,反而对那清净仙身无礼。 于是叶鸢把那些往事压下心底,回到当下的交谈中来:“你自然不必原谅你母亲,但我却不认为你说的话都是对的。” 那男孩低头看她:“哪句不对?” “你说你母亲一定不会来找你。”叶鸢说,“我倒要和你打赌,她一定会来找你。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好,我和你赌。如果我赢了,你就不准走。” “那我可赢定了,因为我在崖上看见——” 她忽然停住了话,从男孩怀中挣脱,攀到他的肩头,朝山下望去。 那江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过了山脚,凶猛地翻卷起来。 “水势越来越大了,不过三天……不,恐怕两日内就会涨到村子里!” “不。”云不期望着那潮水说道,“只有半日了。” “我们得去让阿姜快走!” 叶鸢想要跳下地,却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在她几乎站不住时,云不期抱紧了她,朝阿姜的小屋跑去。 他们不过离开了一会,阿姜的屋子却安静得异常,没有炊烟,也没有烛火的光。 云不期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回应,于是他们索性撞进屋子中,往常被阿姜栓得死紧的柴门很轻易就被撞开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看见泥炕上躺着一个人影。 “阿姜!” 叶鸢冲过去,炕上的阿姜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失去烛火的映照,她脸上青灰的病容再也无所遁形:“不是赶你们走了么,又回来做什么?” “潮水已经漫上山来了,我们来带你一起走。” “呵呵……呵……”阿姜边笑边咳道,“我早说了你们那破船不行……我也早已不行了,不知怎么的又苟延残喘了这些天。” 她的状况似乎在两人离开后就快速地恶化下去,又或者此前都只是在强撑而已,说完这几句话,阿姜已经气若游丝,但她依然勉强抬起了一根手指,指了指某处:“山的那一面,小河道里,藏着一条船,原本村长一户指望它在涝灾中求生,后来先闹了匪祸……来不及用上。” 她说完了这些,终于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们乘着它走吧。” 云不期望着阿姜的面孔,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情绪。 刚才他们还围坐在一起喝汤,但不过一会,死的气息就从这具枯朽的躯体里散发出来,可在此之前,在她挥着烧火棍打人时,她刻薄人时,她刮鱼鳞,剖鱼腹,煮鱼汤时,好像一点也不曾让人察觉到过那是具枯朽的躯体。 云不期不是第一次见到人死,他自己就赴死过,但那时他心中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情绪。 或许真如她所说,他可能对没有选择自己的母亲有怨,但至于自己的死活——直到他从崖上跳下的那一刻,云不期都还没有搞明白自己究竟是成为了人,或仍是前世的那条龙。他今生尚且悬浮在这世间,自然对这副躯体是死是活没有执念。 后来他遇见了她,在她被一箭穿身、渐渐冰冷的时候,他被激愤和失落填满膺肺,但这是因为她对他和常人不同,所以她自然是特别的。 但眼前的阿姜,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也说不上待他很好,但当她将死的时候,云不期心中依然升起了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不激烈,像是咬了一口未熟的果子,舌底所尝到的那种酸胀和苦涩。 在他想明白这情绪前,黑猫跳上了泥炕,走到阿姜身旁,卧下身来,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 “你还不走么……” 阿姜没有睁开眼睛,却已经感觉到靠近的温度。她低声抱怨着,却忍不住轻柔地抚摸着手边的毛团。 “我陪你最后一程。”黑猫依偎着这渐渐虚弱的女子,“阿姜,别怕,这样你就不冷了。” 云不期走到她身边,并没有伸手触碰她,只是开口说道:“我替你报仇。” 他问:“你想杀的那个人,后来去了哪?” “我男人……那个下作货色,他早就进了轮回啦。”阿姜似乎是想要笑,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漏风似的抽泣声,“他们从峡谷小路逃走的当夜,江水改道,倒灌进峡谷中……死得好,真是死得好。”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阿姜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她的呼吸一点点平缓,一点点消解,最终消失在了这小屋里。 “阿姜死了。” 叶鸢轻声说。 #### 他们在小河道里找到了阿姜所说的船,那时江水已经涨得很高,船几乎快被打翻,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收起泊船的长绳,乘上船去。 水实在很急,他们的船被浪头一路推向江面。等到他们好不容易稳下船身,划向正确的航道时,再回头看那座村落,才发现已经驶出很远了。 他们望着潮水漫过那条山路,盖过低矮的茅屋,卷走曾为他们挡过风雨的茅顶或瓦檐,到最后,视野中只剩下了水,那座村子,那间小屋,那个跛脚的农家女,一切都在潮水中倾覆。 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浮现在云不期心中。 此时,他听见叶鸢的声音。 她说:“我觉得有些难过。” 似乎有一根针随着这句话绵绵地扎进了他的心脏,过了好一会,云不期才开口说话。 “这就是难过么?”男孩问黑猫,“为什么人会感到难过呢?” “人有时为自己难过,比如箭刺进我的胸口,我觉得疼,就会为自己难过……而在另一些时候,我们为他人难过。”她说,“比如现在,我为阿姜的死感到难过。” 男孩把手放在胸前,他的身上不曾受伤,心脏在胸腔中好好地跳动着,并没有一道缝隙让它不小心敞露在风中,但这难过偏偏不知从何而来,在他的心中搅动着。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深深地体会到自己是个人类。 当他是龙的时候,只要把逆鳞藏在喉咙下,就不惧狂风巨浪和刀枪斧钺,但此刻他却好像赤身站在旷野中,不知道如何去抵御人间的风刀霜剑。 “这世上的事。”他又问道,“总是如此令人难过吗?” 黑猫歪着脑袋思索半晌,然后点了点头:“也许是吧,这世上令人难过的事,我实在是数也数不清——不过,世上绝不会只有令人难过的事。” 她又想了想,接着说道:“若你一直觉得难过的话,也有两种可能,其中一种是因为你将要成人……每个人都是要经历难过才能长大的。” 男孩若有所思:“就像蜕皮那样?” 听到他的比喻,叶鸢忍不住笑起来:“对,就像蜕皮这样。” “那另一种可能呢?” “另一种可能就是——我不是说过么,人在冷的的时候容易伤心。”黑猫如同一只小暖炉般一下窝进了男孩怀里,抬起头对他说,“所以你最好紧紧抱住我,或许这样我们两个就都不至于太难过了。” 云不期用力抱住了怀中的黑猫。他们不再看身后渐行渐远的群山,而是望向前方愈发开阔的江流。 灵气和魔气渐渐浓郁,他们马上就要抵达清浊之气相激的江心,而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第一缕正在破晓的晨光缓缓给白浪镀上了金光。 长夜将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遗龙记·破晓 叶鸢眺望着前方狂卷的波涛,纵然没有打开天目,她也能感受到已经距离灵气与魔气纠缠的关键结点处很近了。 现在他们所处的河段尚且能够行舟,但似乎从某一道分界线开始,江水变得格外动荡,偏移了运转轨迹的天地之气因为无法回到各自的归所而在江中肆虐,掀起汹涌,几乎筑起一面难以接近的水墙。 “我们得到那里去。”叶鸢伸出一只爪子指向江水最凶猛的深处,露出了忖度的表情,“但我们的船恐怕不能在这样的浪里穿行……” “也许可以。”云不期忽然说道,“我试试看。” 他调动起体内遗留的一缕龙力,瞳仁忽而变得细长。 龙是海中至灵,生而有驭水之能,因而在遇袭时,云不期可以借助这缕龙力来控制江潮对敌。但他很快发现,面前的江潮在灵气与魔气两股力量的拉扯下已经濒临狂躁,要将其安抚下来比想象中还要困难,于是他调取了更多龙力,试图与另外两股力量对抗。 但这随着龙魂转生遗留下来的龙力与魔气不分彼此,在云不期试图驱使更大的力量时,魔气也悄然缠绕住他的躯体。就在黑色魔纹攀上他的脖颈时,叶鸢忽然阻拦了他。 “无妨,不要勉强自己,我们不必将那些江水全部平息下来。”她用尾巴缠住男孩的手腕,指引他去看船下的浪,“你能只驭使船下的这一束浪么?我们让它将船送进江心就好。” 魔纹的攀爬停顿了下来,云不期点头道:“好。” 他收束龙力,转而将其投向身下的潮水,果然更轻易地控制住了它。 这束波浪托着小船破风长驱,在周围越发澎湃的江潮中穿行,马上就要飞越过江心的水墙。 此时包围着船的江浪已近乎咆哮,它们此起彼伏地高高地扬起,又重重地拍下,这波涛纵然不至于掀翻小船,但船上的人却依然暴露在了恶浪之中,云不期将黑猫护在怀中,耳边除了潮声再也听不到其他——此时,却忽然有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撕开了潮水。 “不要过去!!” “!” 云不期回身望去,隔着波涛,他望见身后有一条飞舟追来,飞舟上是一个神情慌张、形容狼狈的女人。 那是他今生的母亲。 “不要去那里!那浪头会把你淹死的!!” 那女子一声声地呼喊着,到最后几乎成了一种哀求。 “求求你!到母亲身边来吧!!!” “在捡到你的那一天,我其实看见了崖边发生的事。”黑猫对他说,“你跳下山崖后,你母亲想要和你一起跳下去,却被城人拦住了……不过,我就说她一定会来找你。” 一道高墙般的巨浪迎面打来,云不期连忙伏低身子,但就在越过水墙的这片刻间,黑猫从他怀中跳了出来。 再睁开眼时,黑猫已经轻巧地站在了船沿边。 她不知何时扯下了挂在脖子上的长生锁,衔着放进云不期的手中。 “既然我赌赢了,等我平定了荒江潮涌,就来告诉你我要你答应我哪件事。” 云不期看到她似乎要跳下船,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五分。”她笑道,“但我会尽力而为。” 说完这句话,叶鸢跳进了江中。 她一入江就被卷进了水流中,叶鸢打开天目,看见水下的灵气与魔气纠缠成了漩涡,漩涡的源头是一个硕大的气团,这就是清浊之气错轨的症结处。 那气团中交杂涌动着磅礴的清浊之力,已隐隐有爆破的预兆,若它充盈到极致,轰然炸开,想必不止是桑洲和荒江,这狂暴的气流将倒涌回大荒海,使灾祸蔓延到四海五洲。 叶鸢望着漩涡的尽头,任由水波将她卷进其中,在她碰触那气团时,属于猫的血肉之躯立刻就被粉碎,叶鸢却没有因此被阻拦——她的神魂脱离躯体,投入气团深处,顺着天目所指示的轨迹,穿进灵气和魔气的交错点。 真炁天目对灵气有无与伦比的导引力,原本与魔气纠缠不清的灵气在这股引力下开始偏移、汇集在一起,气团渐渐消融,而新的灵气轨迹在渐渐凝聚,叶鸢的神魂与这股庞然灵气交融在一起,接下来只要将这条迷失的支流导入天地循环的主轨上,就能平息江潮……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意外还是在此时发生了。 在即将导引灵气流离开江面的时候,叶鸢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回了水里,这股力量扯着叶鸢的神魂坠向江底。 叶鸢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她惊讶地向力量的来处看去,在原本是气团的位置,看见了一口深渊。 “原来如此。”叶鸢喃喃道,“想必是溺亡在荒江中的人太多了,轮回渊竟然在此处打开了入口……!” 叶鸢抬头望去,被她收束起来的灵气流只差一步就能回归正轨,但就在最后一刻,她却被轮回渊所攫,而灵气流骤然失去引导,又隐隐出现了溃败之相。 这实在是功败垂成。 现在的叶鸢却不止在想这些,她心中还在牵挂着,如果她就这样投入了轮回渊,那个在船上等她回去的男孩该如何—— 一个身影忽然拨开了潮水,向江底游来。 叶鸢在看清那张面孔的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一定是来找我的。 “我在这里!”所以在认出他的瞬间,叶鸢喊了起来,“我在这儿!你看见我了吗!!” 幸好她现在既不是一只鸟,也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团神魂。 叶鸢怕江浪掩盖住她的声音,干脆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光球,云不期果然看见了这束光,径直朝她游来。 他向她伸出手,而叶鸢也努力抵抗着轮回渊的引力,猛地跳进他的掌心。 男孩试图带着她返回船上,但叶鸢深知人力无法与生与死的规则抗衡,连忙开口道:“我要走了!” 男孩的动作一怔,叶鸢继续说道:“我告诉过你,我要去轮回渊投胎,而此处就是轮回渊了。” 男孩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毕竟仍然是血肉之躯,这沉重的江潮吞没了他的声音,叶鸢听不见他的话语,但她却能够想到他在说的是什么。 “你不许跟我一起去。”叶鸢笑道,“你赌输给我了,还记得么?我要你答应我好好活这一世。”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那男孩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我对你说我会平定荒江水祸,却没能兑现承诺。”叶鸢望向那逐渐混乱起来的灵气流,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但我相信这情形不会持续太久,单是我自己知道的,就有一处地方会有许多人愿意救苍生黎民,就算我没有成功,也还会有其他人来尝试,在这许许多多人之中……一定会有成功的一个。” 那光团忽明忽暗着,轻触男孩的掌心:“如果我们再相见,那一定会是在繁花似锦的晴空之下。” 男孩合拢双手,把这光团拥进怀中,抵在心脏处。 叶鸢听见他的心跳,但她也知道从轮回渊中窃取来的片刻已经快要挥霍殆尽了。 她没有对他说更多道别的话,只是轻轻飞离了他的手心。 叶鸢看到那男孩下意识地追上她,抬起手来,但或许是忽然想起了与她的约定,他的指尖在碰到她之前就缓缓滑落。 他看向叶鸢,嘴唇翕动,叶鸢从他的唇形辨认出了他所说的话。 他在说——“往后,我要如何认出下一世的你?” “我叫叶……”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叶鸢顿了顿,转而笑道。 “罢了,姓名也只是一种身外之物。你不用特意来找我,也不用特意要认出我,如果我们相见不相识,那不过是因为我已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但若是你认出了我……” 云不期听见她说。 ——“那就说明,我仍然是我。” 我仍然是我。 这句话如同一道强光,豁然洞穿了云不期心中的迷雾。 在遇见她之前,原来他才是那个迷失在天地间的游魂,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藉由她的羽翼去体会了尘世,而在与她分离的刹那——云不期终于真正坠入了人间。 他开始想起在残缺的天穹下,破开龙躯的那一剑有多么强悍,想起母亲为他第一次戴上长生锁时,那枚祥云与铃舌相撞发出的脆响,他同样也开始感受到江底是多么昏暗,潮水有多么冰冷。 他的胸腔中激荡着许多他自己也尚且不明白的情绪,仿佛此刻他才真正降生在了世间,而那夹杂着对生的喜悦与恐惧的第一声啼哭,与这些汹涌的情绪一起,化作了从眼角滑出的一滴泪。 与荒江的磅礴相比,这滴眼泪是多么微渺。 它一离开男孩的脸颊,就隐没进了江水,潮水卷着它涌上江面,一同碎作一捧浮沫,再也找不见踪迹。 在那浮沫消逝的一霎,一条黑龙跃出了江面。 黑龙如同一把利剑,将这江水切裂,开始弥散的灵气重新被聚拢起来,缠绕于龙身。黑龙直指云霄,灵气流宛如一道宽广的纱幔,被它一道带上高空,汇入了浩瀚的天地灵脉之中。 笼罩在桑洲上方的疾雨开始减缓,阴云渐渐弥散,荒江四向奔流的势头一滞,江浪倏尔倒涌,但众多支流中的江水同时回流,河道一时不堪重负。 飞舟上的女子在见到男孩跳入水中的一刻已经驱使飞舟落向水面,彼时正在江面上焦急寻觅,因此没有及时察觉到江水的回溯,那飞舟在措手不及间被潮水掀翻,女子也落进江中,而不过几秒,那条黑龙从天而降,追随着女子投入江水。 这时倒涌的水流越来越多,前仆后继地拥挤在河道狭隘处,在眼看就要造成另一场决堤时,天边忽然飞来了一名执剑的修者。 他来到荒江之上,在江浪最湍急处挥出一剑。 这朴拙、厚重而绵密的剑意劈斩开山峦,在大地上辟出一条新的水道,汹汹江水得到疏解,朝新的方向奔流而去。 在这一剑下,荒江潮涌之灾终于彻底化解。 百里淳收起剑,立于江岸,在他视线的落点,一名男孩横抱着昏迷的女子一步步走上岸来。 云不期小心地将女子放在岸边,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角白衣,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面目温和的男修士倾下身来,轻触女子的腕脉,然后一点灵光从他的指尖没进女子的肌肤,女子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你母亲没事,不过一刻就会醒来。”百里淳向他招了招手,“孩子,到这里来。” 云不期依言走去,百里淳以指代笔,在他额间画出镇魔咒的纹路,等男孩再睁开眼睛,那双金色龙目已经化作纯黑。 “其实我此行并不是特地来找你。”百里淳说,“但既然我们在此处相逢,恰恰证明了你的确与我门有缘……”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他还没有自报家门,也不曾得知面前这位龙魂转世的男孩的姓名,于是又说道。 “我从东明山来,是无霄门的掌门。” 此时无霄门已经名满天下,但百里淳还是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东明山在桑洲北境,是终年苦寒之地,但我们无霄门中立有阵盘,能避风雪……这位小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答道:“云不期。” “好,不期。” 百里淳问道。 “你可愿意拜入我无霄门下?” #### 女子在江岸边悠悠转醒。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梦中她偷了城主父亲的飞舟出来寻她的孩子,她一路追到江心,那里的江浪大得吓人,她不小心翻进江中,但有一条黑龙救了她,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但之后好像又发生了什么,让她一直泪流不止—— 她忽然彻底醒来了。 女子睁开眼,看见身边静卧着一条飞舟,却找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她惶然坐起,才发现手中握着一枚祥云小锁。 于是她想起了梦的最后,她所见的是那孩子与她道别,然后向仙山而去的背影。 “不期……” 女子握紧了手中的长生锁,心中悲喜交加,不禁伏地而泣。 而在这名哭泣的母亲身边,江岸不知何时蒙上了绿意,在桑洲大地上,被压抑太久的生机正在悄然焕发。 若她此刻抬头,就会看到长空中云开日出的一瞬。 已是雨后初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 尾声 她所过之处,无不为人间…… 在冥想境中,当叶鸢望见黑龙高高腾起,将紊乱的灵气流导回灵脉时,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而黑龙在做完这些以后,并没有立刻转身回到荒江。 他从天际遥遥飞来,那庞然的龙躯仿佛刚刚才掠过视野中蒙着云雾的山尖,不过转眼间,叶鸢就已能够渐渐看清黑龙美丽的角与鳞片。大概只经历了数秒,黑龙就已飞到了她面前,那双金色龙目注视着她,然后垂下了龙首。 叶鸢伸手触摸他,才发觉自己又变回了还在东明山时的容貌,黑龙此时见她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催促似地碰了碰她,纵然他的动作很轻,叶鸢还是被这条大龙撞得差点一个趔趄,不过她猜到了他的意思。 “你是要我……坐到龙背上吗?” 黑龙点了点头,索性向前一推,将她掀到自己身上。 叶鸢本来就有很灵巧的身手,她只惊讶了一瞬,就在宽阔的龙背上顺势打了个滚,翻坐起来,扶住龙角。 黑龙载着她向水面冲去,他们一起坠入水中。 水花高高溅起,叶鸢下意识闭住了双眼,黑龙用尾巴拂去涌到叶鸢身上的浮浪,卷着她冒出了水面。 叶鸢再睁开眼,发现身边阳光和煦,微波粼粼,水面映照着晴空,清晰地映出一片湛蓝的无边无际,但这里并不是荒江——荒江虽然广阔,但总能隐隐望见江岸起伏的山峦,而这片水域就像天空一样不见尽头。 “这是哪里?” 叶鸢直起身来,用手搭成小凉亭环顾着周围的景象。 黑龙发出长啸,又扎进水中,叶鸢惊叫一声,俯下身来,但预想中浪头扇脸的情形并未发生,叶鸢睁开眼,发现一层薄薄的气泡膜罩住了她,为她隔离开了波浪。 黑龙不断下潜,一簇簇颜色绚丽的鱼群被吸引而来,围绕在龙鳍边,也游过叶鸢身侧,有几只好奇地啄着叶鸢的发尾,但她伸出手去触碰时,却调皮地绕着她的手指躲开。 他们越潜越深,叶鸢看见了礁石缝隙中有妖女藻,蜃贝藏在蜷曲长发般的海藻中,时不时吐出蜃泡。 《五洲神异录》记载有妖女藻与蜃贝一节,二者相伴而生,蜃贝制造幻觉,妖女藻绞杀猎物,分工捕食,若一同用作幻法材料则有奇效。 此节属大荒海一章,天灵地宝条目下。 “这里是大荒海。”叶鸢恍然大悟,“也对,不是大荒海,哪里容得下这么大的龙呢。” 这时,他们潜进了大荒海深处,抬头已看不见海面,但这里并不黑暗,礁石上的萤珠珊瑚,水中游过的灯台鱼和月光水母柔柔地映亮这片水域,黑龙也游得平缓起来,叶鸢侧坐在龙背上,略带惊叹地望着身边的奇异景象。 “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一条龙。”叶鸢对黑龙说,“我原本的家乡是没有龙的,但是龙多好啊。” 她比划了起来。 “又大,又漂亮,闪闪发光……对,就如你这般!” 黑龙甩了一下尾巴,鳞片如尖晶石般闪耀。 “我总觉得山上那么大,说不定在哪一处雪窟里就藏着一条龙,而我小师兄更异想天开,他打算带我去大荒海捉一条……不过我们还没走出山门,就被师尊抓了回来,丢去禁闭思过。” 叶鸢笑起来,轻轻抚摸龙角。 “如果我那时真的到了大荒海,会不会在这里先一步找到你呢?” 她想象着那种情形。 “你那时就已是即将飞升的千年应龙,我一定是打不过你的,但我可以给你带上很多火候很好的烤小鱼,日日在海边等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见我一面……” 黑龙盘起身躯,将尾巴覆在女子身上,安静而依恋地在她身前卧下来,澄澈的金目映出她的身影。 “……然后,我就告诉你,我很会烤小鱼,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呀?” 黑龙抬起头来,长声吟啸,一时间礁岩动摇,水波震荡,什么灯台鱼和月光水母,通通跑得一干二净,连没长腿的荧珠珊瑚都缩回了礁石缝隙里,仿佛有人忽然吹灭了蜡烛,一人一龙一下子落入了黑暗之中。 “太好了,原来你也是愿意的。” 但叶鸢却丝毫不觉得可怕,她踮起脚,紧紧搂住黑龙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想,要是我们早点遇到就好了,这样你我或许都不会死去,天下也不必经此浩劫……但我也想着,我们后来遇见也不晚。” 耳边是大荒海仿佛源自深渊的渺远潮声,叶鸢与那个和她一样殒身于浩劫的神魂相依,那缕受魔气撕缠而狂躁不安的龙魂终于在她的安抚下真正平静了下来。 黑龙庞大的身躯开始消解,叶鸢的身形姿容也在渐渐变化。 她先变成了火鸟,然后是黑猫,而在海潮褪尽之时,叶鸢完全化作了这一世的少女模样。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踏在东明山的雪地上,而面前的龙已成为了与她额头相抵的少年。 云不期睁开眼,深色的双眸映出面前的少女。 “你看,纵然我们各有际遇,连形貌都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她的浅笑一如他们在南昼初见时。 “最终,我们还是会在这里相遇。”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脱离了冥想境。 发现两人重新有了动静的陆松之绷紧的精神猛地放松下来。 叶鸢揉着鼻子从云不期胸前抬起脸来时,看到的就是陆松之又气又急又劫后余生的脸。 “你们真是……真是不让人省心!”陆松之骂骂咧咧地收起护法阵盘,“没把我吓出个好歹!” 叶鸢瓮声瓮气地说道:“快别数落了,先看看小道长的情况才是要紧。” 也许是真的受了惊吓,也许是终于放下偶像包袱,陆松之格外像一个絮絮叨叨老母鸡:“这话怎么说的,我自己家的崽儿我自己还能不疼……咦!” 他惊叫起来。 “魔血竟已平复了!” 云不期其实早已醒来,此刻刚刚将灵气流转过一周天。确定自己再没有异常后,他也睁开了眼睛。 “确实如此。”他先对陆松之颔首,“有劳了。” 然后,少年将视线转向叶鸢。 “怎么了?”叶鸢问他,“我有什么不妥吗,小道长?” 他却并不回答,过了一会,才开口道。 “你还叫我小道长么?” 叶鸢微微顿住,与他对视。 与起初在南昼城遇见时相比,他们之间已有了共患难的交情,更何况两人还有前尘渊源,似乎确实应当换一个亲昵些的称呼……可如果今后真的要重新拜入无霄的话,这辈分该怎么算呢? 正当她暗自纠结起来的时候,陆松之幽幽地打断了他们之间旁若无人的气氛:“两位道友,莫忘了我还在这里。” 但他这次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什么“儿大不由门”、什么“天要下雨小师叔要嫁人”自顾自走出舱去,叶鸢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掀开半面帘,笑问他:“陆道长这次怎么不生气了。” “我丢下了你,没有脸对你生气。”陆松之长吁短叹,“这小师叔便赔给你罢。” “那时情况紧急,我并未怪你,再说,这不是并没能丢下我么?” “你如此宽宏大量,我却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今后你若是有忙要我帮,哪怕刀山火海,我是断然不能拒绝的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来了兴致。 “不过到了东明山后,我可以带你在山脚玩儿,整个无霄都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哪里的酒好喝,哪里的评书好听——哎,你听过木叶外史和海寇传吗,这可是我们那百年老字号茶馆的评书祖师爷传下来的好本子,别处哪里都听不到!” 他如数家珍,越说眼睛越亮。 “说到这位祖师爷,真是妙笔生花,号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鹤山先生……怎么了,叶鸢,你不爱听评书吗,怎么皱起了脸?” “……倒也不是,不过忽然乏了,我们下次再说。” 叶鸢露出了被当众朗诵中二日记一样的痛苦表情,飞快放下了帘子。 她转过身,云不期正在沉静地望着她。 “小……” 叶鸢想了想要如何称呼他。 云道长?小云道长?小云师叔?小云师伯?小云同志? 在她脑子里的选项越来越奇怪时,对方却说话了。 “我方才梦见你。” 叶鸢想起自己在冥想境里透的底,生怕他也提起“鹤山先生”之类的黑历史,不禁略略提起一颗心:“你梦见什么了?” 云不期望着她,眼中微光闪动,但他最后只是说:“梦见你拜入无霄,我们正要去丹铅阁。” “只是这些吗?” 云不期微微点头:“只是这些。” “我听说遭逢大难后,所做的第一个梦往往是祥瑞之兆。” 叶鸢真心笑起来。 “想必这些都是将要实现的了。” 她往外望去,南昼早已消失在身后,下方是辽阔的荒江,而远处已经隐隐能看见群山。 无论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 她所过之处,无不为人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 小师兄 你们成婚前的那天夜里,我本要…… 这是季莼走后的第三日。 “这些小姑娘就是没吃过苦头。”海棠淡淡蹙眉,宛如烟笼黛山般美丽哀愁,“叶鸢一个就算了,怎么季莼也走了,这样我们得让谁来给我们操劳身后事?” “小丫头就是靠不住,”丹桂轻叹一声,“到头来,还是得靠我们自己多活几年。” “既然有我们这样愿意蹉跎于此的人,自然也有想要离开的人。” 这时文心兰走进了阁中。 “今日午时就要关闭城门了,你们阁中情形如何?” “想走的女子皆已离开,走前也都立过誓。”海棠惋惜道,“想来此去是再也不会相见的了。” “这也未必,只是我们当下还是避世自保要紧,等到我们探求出立足之道,早晚会有再开启城门的一天。” 说到这里,文心兰提起了另一件事。 “再过几日,我们打算把鹿阁都推倒,将城心最好的水系用来蕴养灵植,烦请两位届时带着九阁姐妹迁去城郊的屋子里,去得早说不定还能挑着好位置。” “那里的院子不是只有三五幢、六七进吗,怎么住得下我们十二阁的人?”丹桂与海棠对视一眼,一起惊叫起来,“难不成各阁要混住在一起?!” 文心兰点了点头。 “那我绝不要和你们十一阁的一起住,我与十一阁的女子合不来。”丹桂挥了挥手,“你放心吧,到时我们一定早早去抢最好的屋子!” “这座城很快就不再是南昼,也不会有鹿阁,何必分什么彼此呢。”文心兰轻笑出声,“如果你们愿意,也不用再以花为名,就叫你们原本的名字好了。” “这么一说……”丹桂笑着看海棠,“我们这样相熟,却都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姓名。” “倒也不是有什么忌讳,只是南昼女子的过往各有各的凄苦,再提往日也不过是徒增伤心,说得多了还讨人嫌呢。”海棠说,“既然我们相识时就已经是海棠与丹桂,从此就只做海棠与丹桂吧。” 文心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有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道。 “文姐姐,有人闯进了城中!” “不要急,慢慢说。”文心兰站了起来,神情凝肃,“是什么样的人闯进来了,在城中做了什么,往哪儿去了?” “是一个仙人模样的男…男修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着急,小姑娘的脸涨的通红,“正在茶堂里与兰阁主喝酒呢!” 一只莹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提起羊脂玉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葛仲兰望着那只美轮美奂的羊脂玉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只价值连城的杯子,被你的手一衬,竟连路边的一块破石头都不如了。” 那双手的确美丽至极,却并非纤纤之美,纵然它们此时淡然优雅,却丝毫不让人怀疑这双手会握不住武器,至多不过是担心血会破坏它的美态罢了。 “实话告诉道友,我一点也不想与你在这里喝酒。与你共处一室,本阁主都要被夺尽了风头。”葛仲兰说,“你究竟是谁,又有何居心,不如我们开诚布公罢。” “兰阁主不是知道我是谁么?” 那修士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正为他斟酒的女子被摄魂夺魄般心中一震,失手滑脱了酒壶。 就在酒壶将要砸落在地时,他轻轻拂袖,那只银壶浮起,酒注偏转,稳稳地落入杯中。 他以簪绾发,青丝如瀑,在素衣外拢了火氅,做桑洲修士打扮。端坐敛容时,便如仙人般风仪高雅,爽朗清举,令人见之慕之,却只能仰观玉山。 但当他笑起来…… 阅尽千帆的兰阁主客观评价。 天下竟有如此妖孽。 “是,虽然你极少露面,但我确实知道你是谁。” 挥退随侍的女子后,茶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葛仲兰索性不再掩饰。 “只是我仍不知小小的南昼城怎么引来了你这尊大佛。” “这得从几日前说起。”他缓声道,“那日,我偶然在荒江中拾得一捧灰。” 他所说的话奇怪极了,灰落入水中自然就要飘散,怎么会有人能在江水中掬起灰呢? 但他的确从怀中取出了什么。那修士张开手,细碎的灰烬从他指缝中流出,洒落在茶桌上,泛起微光,渐渐拼合起来,化作一纸契约。 契约上落有红色的指印。 “所以,我此行来南昼,是为了寻故人。” 葛仲兰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叶鸢与他立的那份契约书,脸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据我所知,南昼城里称得上是阁下故人的,只有城主玄漪仙子。” 他摇了摇扇子。 “可是如今城中情景你也看见了——来访者被尽数谢绝城外,南昼已遣散了教养嬷嬷,连白鹿女也各自奔逃,至于城主玄漪仙子,从花宴节后就不知所踪了。” “不愧是耳目通天的漱玉阁,我的确与玄漪仙子有旧。”那修士说,“她曾是魔境诸门下蚀灵一派的长老,因为窃取卷宗而被我重伤,百年前叛出魔境。” “也就是说,你是故意留她一命,让她建起南昼城,饲育九婴。”葛仲兰叹道,“真不愧是魔境主,险恶之处,常人难及也。” “兰阁主说笑了,当时情形并非如此。”被称作“魔境主”的美貌修士只是浅笑道,“玄漪仙子趁我小憩时闯入我的书阁,我以为是蚊虫侵扰,才随手打出一道咒法……等我真正再想起这个人来,都已过去了五十年了。” 话说到这里,他又感慨:“不过最后也是我反受己误,错过了与故人相会的时机。” “阁下的故人究竟是谁?”葛仲兰调笑道,“难道魔境主也曾为南昼娇娥难度美人关?” “不,并非如此。” 那杀人如麻恶名昭著的魔境主听了这话,竟赧然地微垂目光,玉像般剔透的面颊浮起淡淡绯红,这点艳色出现在那样一副相貌上,简直是惊心动魄般惑人。 “世间其他姝色,在我眼里与白骨无异,我早已心属小师妹叶鸢……” “叶鸢?” 葛仲兰只惊讶了一瞬,随即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对,正是阿鸢。”魔境主颔首道,“兰阁主在此处与我周旋,想必也是因为与阿鸢有约——而我本该感谢你帮了阿鸢许多忙……”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叹息道。 “但我实在是个气量狭窄的男子,一想到为阿鸢解困的不是自己,而是兰阁主,就难抑心中嫉恨。” 葛仲兰早就料到他会发难,却没想到这一击会如此难以提防,其猛烈迅疾,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魔境主并非动用了什么高深的法术或宝器,他不过是捏碎了手中的酒杯,将一枚玉片掷了出去。 这片被魔气打磨得陵劲无匹的碎玉,接连击破葛仲兰加之于身的重重防御,他手中的纸扇,腰间的环佩,发间的犀冠……种种宝器几乎在同一瞬碎裂,而玉片已深深刺入了葛仲兰的心口。 “真不愧是魔境主,这竟是一笔赔本买卖……” 葛仲兰艰难地呼吸着,渐渐难以支住身体,却依然大笑起来。 “如此一来,我倒要多向叶鸢讨一笔债。” 他倾倒下去,但留在茶堂内的却不是一具没了气息的修士尸身,而仅仅是一只巴掌大的灵偶。 魔境主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他拿起面前那只委顿在地的灵偶,从它胸口处拔下了那瓣玉片,又把玉片和零零落落的杯盏堆在一处,覆掌其上。 等他将手收回,那堆碎片又合拢成了一只白璧无瑕的羊脂玉酒盏。 这时,文心兰走进了茶堂。 她身姿绰约,迤然走到灵偶刚刚被毁的位置坐下,虽然行动如弱柳扶风,与魔境主相对时,并不显得怯懦。 文心兰微抬起秀颈,温声说道:“魔境主自称是叶鸢的故人,我却不知道阁下是友是敌?” “我在莲花池镜的遗影中见过你的棋。”他没有立刻回应文心兰隐晦话中的试探,却先问道,“你的棋路与北辰洲的棋圣颜狄很相似,你本是颜氏女?” “是的,那正是家父。”文心兰坦然道,“我家本是北辰洲颜氏地支一系,二十年前以党同伐异的罪名被族中夷灭,如今这一系只剩下了我,我也不再以颜为姓。” “此举善哉,反正姓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魔境主笑道,“这样吧,看在阿鸢的份上,我们来下一局棋,如果你胜了我,我就发一回善心。” 文心兰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应允。 魔境主一翻袖,一副木制棋盘出现在两人面前,文心兰执黑,魔境主执白。 那时与文心兰对弈的叶鸢,所执也是白棋。 他将术式铺展开,文心兰不知不觉地陷入幻象,被引出了与叶鸢所下的那局棋的记忆,魔境主置身其中,从文心兰的视角看见坐在棋盘另一侧的叶鸢,恍惚间,与她对弈的人似乎正是自己。 他仔细地用目光描摹她的面容。 小师妹的相貌与过去有了很多不同。 她与那时相比减了几分身量,肤色莹润,不似过去长居雪山时般苍白……她眼角的小痣不见了,但是她微笑时,眼中的明亮灵动从来不曾改变。 “小鸟,这一步下得不好。”他指出了棋盘中的一处,“我早说过当弃不弃是你的弱点,而两方对弈,果断不够,更要杀伐。” 他像过去一样亲昵地喊她,教她下棋,但他并没有得到回应,毕竟坐在面前的不过是叶鸢的一段残影而已。 “我过去总认为你太心软,但到底是我想错了,原来你才是我们之中最铁石心肠的一个……” “但我仍然想念你,小鸟。”苍舒忽而握紧了棋子,轻声说,“自从你走后,五百年来,这思念还未有过止息的一刻……但我也不禁在想,我们晚一些见面也没有不好。” ——“阿鸢,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你。” 直到再难落子,文心兰才惊觉这一局棋与花宴节第二日,她与叶鸢下过的那局几近相同。 之所以说是几近,是因为面前的修士虽然有与叶鸢相似的棋风,棋力却不可同日而语……或者应当说,是叶鸢的棋风与他相似才对。 在这一局棋中,文心兰已全力以赴,却还是落败于白子之下。 “叶鸢说她之前只与一人下过棋,想必,那个人就是魔境主。” “我姓苍舒,单名一个隐字。我已多年不再提及旧门,以是世人只称呼我为魔境主。”他说,“但我在教她下棋时,还是东明无霄门人,叶鸢的师兄。” “……原来有这些渊源。”文心兰不禁感慨,随后问道,“我终究是输了这局棋,魔境主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一城呢?” 苍舒隐思索了片刻:“你们的护城阵盘本来是玄漪仙子从我这里窃走,现在被毁过一次,又被某人缝缝补补起来,依然是不堪大用,以后让人知道这阵盘是从我魔境主手中流出,实在有伤我英名。” 文心兰不解道:“阁下的意思是……?” “阿鸢还在东明山时,阵盘就学得不好,这些年来也没有半点长进。”苍舒隐笑道,“不如我来给你们做一副更好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运转在南昼阵盘中的灵气骤然激荡起来,它们如同一条河的细小支流,忽然被一股强大洪流碾过,不分彼此地溶混在了一起,奔流进霞水之中,而就在这些驱动阵盘的灵气眼看就要四散而去的时候,这股力量又精巧地将其分开,导引进无比精妙的阵盘刻印。 新的护城结界在南昼上方立起,丰沛的灵气灌注其中,在循环往复中护佑着这一方天地。 “魔境主——” 文心兰失声惊呼,但那修士已不见踪迹。 留在茶室中的,不过一局棋和一只白玉杯盏而已。 “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你。” 苍舒隐望着棋盘后转生在南昼的少女叶鸢,心中浮现起在东明山上的某一夜,叶鸢在烛火映照下的容颜。 “你们成婚前的那天夜里,我本要去杀了颜思昭,然后卷了你叛门出逃去魔境。” “但我经过你的窗前,看见你在对镜试妆,于是我就扔了准备好的咒符阵盘,空手赴会,心想这样一来,你为之描眉的郎君总不至于轻易被我杀了吧。” 苍舒隐笑道,眉目一如往昔。 但也唯有眉目一如往昔。 “还是现在这样更好,既然你那时骗了我——那从此刻起,哪怕要杀的人是你,我也不再骗我自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 鸡崽下山 今天正是小师妹下山历练的黄…… 东明山常年飞雪,仅在伏月与相月之交偶有几日晴空。 这天正是一个七月里的日子,心宿刚刚西坠,极难得地无风无雪,天空湛蓝而明朗,雪地的表面被阳光烤得微融,印着雪松鼠叶瓣般细长的足迹,几只椋雀落下来,又添上一串爪印。 这种天气不仅适合东明山的小动物出门觅食,也很适合东明山的小师妹下山历练。 叶鸢裹着狐裘,脸被掩在赤橘狐绒中,像一只白白软软的甜团子,此刻正左挎锁灵囊,右提百宝袋,背着把长剑,俨然是一个开学第一天的小学生。 百里淳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心疼,最后只得别过眼去,握着叶鸢的手细细叮嘱。 “这一路艰苦,师兄连夜做了许多符咒给你带上,苍舒背着师尊埋在后山的那些阵盘收在锁灵囊第二格,反正放在他手里也只是干坏事,不如都让你带去防身。还有四时衣物,零食果品,千万冻了要穿,饿了得吃……” “我说了多少次不该如此娇惯她。” 眼看大师兄越说越没完,顾琅索性将小师妹一把拉到身前来。 “百里师兄,我,苍舒师弟,我们都曾下山历练,其中虽有艰险,但最后总是化险为夷……要是有人与你过不去,你就让他看看你手中的剑,要是你实在打不过他……” 顾琅杀气腾腾道。 “那你就给师姐传书,让师姐来与他论道。” 叶鸢:……我看你这是要物理说服啊! “别担心我。”被过度关心的小学生叶鸢十分感动地表示,“过去师兄师姐历练,都是出山斩妖除魔,而我不过下山去送个信、取件宝器而已,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山外险恶,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轻易应付得来的?”百里淳幽怨的目光飘向了一旁的白胡子老头,“师尊,纵是非要让小师妹历练,又何必去北辰洲这样远的地方呢,我看桑洲就很好……” “然后你师妹上午出发,下山溜达一圈,茶馆子里嗑二两瓜子,回山还能赶上晚饭是吧。” 无霄门的开山祖师元临真人呵呵一笑。 “为师还没计较你薅了为师的红豆糕给你小师妹填行囊呢。” “我……这不是怕师妹路上馋嘴了么。” 宛如土拨鼠般掏空了师门上下私藏宝贝的百里淳竟然还敢露出委屈的神色,为防自己被气坏了身子,元临真人连忙把脸转向最小的弟子。 “别听你师兄的,此番遣你去北辰洲,是因为卦象显示你的机缘落于玄武宫,又隐有白虎相。你向北辰出发,一路西行,正合机缘指引。” 元临真人取出一封书信,叶鸢以双手接过,塞进百宝囊,乖巧地说:“徒儿一定替师尊将信送到,再把宝器取回来。” 她又想了想,有点担心地问道:“不过,师尊说那宝器是北辰颜氏一族的至宝,人家当真愿意交给我么?” “我无霄门人丁不旺,不像人家高门大派有许多弟子可以挥霍,所以既然师尊能遣你去,就没有叫你为难的道理。”元临真人老神在在地说,“此行并非是我门要去求取这件宝器,而是一月前,颜氏卯宫一脉的族长颜飞章给我来信,要将这叫做天衍珠的宝器托付给无霄,因此我才要你携信代取。” 说到这里,元临真人嘱咐道:“信中附有颜氏的密纹,颜飞章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的弟子,所以你可把信收好了,如果你路上把信丢了,没把天衍珠带回来——” 叶鸢悬起了心:“会如何?” “为师就罚你一百年不准吃点心。” “竟是如此。”叶鸢肃然道,“徒儿便是舍生忘死也要将信亲手送到颜前辈手里。” “虽然那颜飞章确实是我旧友,但他早已大半截身子入世,不算我们道门中人,你以世俗之礼待他就行。” 元临真人摸了摸叶鸢的脑袋。 “时候不早了,这就出发吧。” “可是……”叶鸢犹豫道,望了望四周,“小师兄呢?我还没有与他道别。” “苍舒还关在剑湖里。”元临真人摆了摆手,“你们俩意欲私自去大荒海捉龙,本该各关上一月禁闭才对,但念在你要下山历练,你那一个月禁闭就让苍舒替你蹲了吧。” 小师兄,都是我不仗义,带累你受苦了。 这样默默忏悔过后,叶鸢拜别了师尊与师兄师姐,独自踏上了历练之路。 今日的天气确实好,叶鸢没有忙着御剑,而是顺着蜿蜒的雪径下山,一路上景色宜人,鸟鸣啾啾,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渐渐地,叶鸢发现好像有什么在跟着自己。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松林后蹿出一个火红的影子,正紧随着她的足迹奔来。 叶鸢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极漂亮的赤狐。 那只赤狐一路跑到叶鸢面前不远处,然后放慢了脚步,迈着贵妃般优雅矜持的步子走到她身边来,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叶鸢更直观地看清楚了这赤狐的美貌——它毛皮似火,柔顺光亮,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宝石般晶莹剔透,更不用说还有条毛蓬蓬的大绒尾巴,实在是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狐中西施。 狐中西施骄矜地摇晃着魅惑众生的大毛尾巴走近她,抬起上半身,似乎想将两只前爪搭在叶鸢膝上。 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此时早已色令智昏,恨不得抱起这只赤狐一亲芳泽,但叶鸢并非常人,她是个要下山历练的小师妹,虽然这趟历练甚至连山都还没下完,她仍然将师兄师姐的嘱托牢牢记在心头,始终没有放下警惕。 在赤狐表现出对她的亲昵时,叶鸢瞬间做出了决断。 “我身上这件狐裘就是小师兄在山里给我打的,像你这样漂亮的狐狸看见我身上的狐裘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靠近我呢!”叶鸢转身就跑,“其中必定有诈!” 赤狐:“……” 叶鸢一溜烟小跑下山,中间不敢多做停顿,不知过了多久,她遥遥望见了雪道尽头的一棵千年巨松,只要过了那棵雪松,就是山下的世界了—— 她忽然在那片苍翠下瞄见了一点醒目的火红,再仔细一看,果然是那只赤狐! 叶鸢不由得大惊,一时没有注意脚下,不小心被一片湿滑的积雪滑倒。她本来穿得就多,倒是没有被摔疼,奇怪的是,明明刚才看那棵雪松还在远处,叶鸢一跌倒,再抬起头来,自己就已经在雪松亭亭如盖的树荫下了。 这伎俩终于让叶鸢产生了熟悉的感觉,因为在她认识的寥寥几个人里,恰巧就有一个最擅长这奇门遁甲之术。 这时,赤狐也走到了她面前,叶鸢盯着那双琥珀眼睛看了一会,压低声音试探道:“……小师兄?” 赤狐蹲坐下来,甩了甩尾巴:咪呜。 “你怎么——” 叶鸢急忙收住这一口大气,抄起赤狐就跑,直到估摸着应该已经出了师尊那块莲花池镜的映照范围,叶鸢才松了手,而那漂亮狐狸也从她怀中跳出来,一落地就化作了一位貌美绝伦的小师兄。 “小师兄!你你你……” “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从剑湖跑出来了?”苍舒隐无辜道,“剑湖禁制什么时候拦得住我。” “可……” “你是不是要问师尊会不会惩罚我?那自然是会的。”苍舒隐又叹息道,“可难道我犯下那许多事之前,就不知道师尊会罚我吗?” “倒也是。”叶鸢略作沉思,接受了这个设定,“那么,这次小师兄逃出来又是想犯什么事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北辰洲。” 他笑着走上前来,握住叶鸢的手。 “可是小师兄不是十年前就通过历练了么?” 叶鸢懵懵懂懂地被他牵着走,隐约察觉有点不对。 “师尊是不是告诉你他卜了一卦,算出你的机缘落在西北向?”他带着叶鸢径直走向山脚的小镇,“我也卜了一卦,我的大难恰好也应在西北向。” “那你岂不是更不该去了吗?” “难道我不去,这大难就不会来找我了吗?”苍舒隐说,“更何况,我们本就约好要去大荒海的,既然没去成,那就一起去北辰洲吧。” 叶鸢代入收拾了半月行囊兴冲冲要出门旅游却被师尊一剑挑回剑湖关禁闭的小师兄思考了一下,竟然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干脆点了点头:“那也行。” “我就知道师妹明事理。”苍舒隐笑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先去镇子里准备些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补给……” “等等,小师兄,可以是可以,但我得与你约法三章。” 叶鸢反手拽住小师兄,与他一条一条分说起来。 “第一,毕竟是我的历练,你不可干涉太多。” “放心,我心中有度。” 叶鸢神情认真地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和人动手之前,须得问问我的意见。” “想必这才是你真正要与我约的法。”苍舒微笑道,“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还有第三条呢?” “第三条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如果师尊问罪起来,你得替我背。”叶鸢轻快地说,“这条你答应么?” 果然小师兄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好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现在就出发吧。” 叶鸢生怕他反悔,一边飞快说着,一边从锁灵囊里掏出了一片柳叶。 柳叶悠悠变大,化作飞舟,连苍舒也不禁愣在原地。 他指着这柳叶舟:“你可知——” “你是不是要问我,说好的下山历练,怎能用柳叶舟作弊呢,不怕被师尊罚么?” 叶鸢已经扒拉进了柳叶舟,此刻探出头来,趴在船沿对小师兄笑嘻嘻。 “当然怕了,但这不是有小师兄给我背锅么?” 她伸手拉住苍舒的手腕,把他拉上船来。 “快走,小师兄,若送完信还早,我们还有时间去大荒海捉条龙回来!” 百里淳匆匆地走到丹铅阁外,在门外一拱手:“弟子有急事求见师尊!” 此时的丹铅阁还只是很小的一间屋子,百里淳的话音刚落,这间小屋的门就豁然打开,小屋中央,坐在蒲团上的元临真人正对着油灯翻阅竹简,慢悠悠道。 “有什么事如此着急,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是苍舒师弟!”百里淳说,“苍舒师弟又从剑湖里跑了,这次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他,他怕不是——” “八成是去追阿鸢了。” 百里淳愣了一下:“师尊这也算到了?” 元临真人没有回答,只是合起竹简,叹了口气。 “卜算并非窥探天机,而不过是尽人事的一种手段罢了——譬如说,我若卜出你在山外有机缘,那么即使你从此刻起闭关百年,这机缘依然会阴差阳错地应验在你身上。” 他吹灭了油灯。 “若说我活了这样长的岁数,见过了这样多的卦象,究竟勘破了什么,那也不过是顺应天道就能少吃点苦头这个道理罢了。”他回过头来看忧心忡忡的大弟子,“别担心,无论如何,还有阿鸢与他在一起。” “的确,既然有阿鸢在,或许是我多虑了。只是——” 百里淳犹豫道。 “师尊,你可记得过去苍舒师弟去妖洲历练之事?” 元临真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苍舒隐本就是妖洲生人,在元临真人给他算了一卦,没从卦象里看出什么血光之灾之后,还是应允了他去妖洲历练的请求。 但毕竟妖洲凶险,恶修横行,因此在他出山前,元临真人为他点了一盏魂灯,而恰在他下山的第四个年头,苍舒的魂灯忽然明灭起来,这是神魂不稳的征兆。 师门担心他遭遇不测,于是百里淳乘飞舟夜行千里,去妖洲寻苍舒隐。 “那时我跟着魂灯指引,一路找到妖洲边境,在那里发现了尸蛊门的老巢。” 百里淳顿了顿,想起了当时所见的可怕景象,不忍道。 “尸蛊门将方圆百里,无论男女老幼,都炼作了活尸……但除了活尸外,我竟未见到一个尸蛊门人,直到我走进他们的洞府深处——” 尸蛊门洞府中有一口血池,将活人在血池中浸泡七日,再辅以术法秘药,就能将其神魂生剥离体,而把□□维持在将死未死的状态,供人驱使。 这是尸蛊秘法,百里淳自然不会知道。 是苍舒隐告诉他的。 那时,尸蛊门人已被杀绝,数量之多,竟填满了丈深的血池,真正是尸山堆叠,血海横流。 连一点袍角都没有弄脏的苍舒隐坐在这尸山上,对百里淳笑道。 “我觉得他们的术法有意思,于是在尸蛊门人身上试了一试。”他的琥珀色双眸熠熠生辉,同时透出无邪和残忍,“我又想,既然能将神魂剥出,那为何不能把神魂锁在死物内呢?” 他手中捧着一盏灯,灯罩是千年紫檀阴沉木浑然雕就。 那一整块灵气丰沛的紫檀阴沉木,是尸蛊门积累百余年的家底中最珍贵的一件,哪怕是放在眼光最高的繁盛仙门中也是无价之宝,却只被苍舒取了最好的一处,雕成薄如蝉翼的灯罩,其余的通通被弃如敝履。 东明山只有冬天,但那灯罩雕刻着春景,连草针花蕊都精细可见,几只憨态可掬的小鸡藏在这春意中,每一只都情态各异,活灵活现,人间最好的工匠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而这灯罩下,闪烁着美丽的莹莹幽光。 那是用神魂做的灯芯。 “我造了一盏小灯,本想带回去给小鸟玩儿。” 苍舒不无遗憾地说道,百里淳望着他,明明是过去朝夕相处的师弟,此时他却忍不住绷紧脊背,鞘中的剑已嗡鸣起来。 “但既然师兄说师妹不会喜欢,我就不送她了。” 而苍舒不过是随手打碎了这盏灯,那苟延残喘的神魂滚落在他脚边,慢慢黯淡下去。 “毕竟,我总是愿意让她开心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 重陵塔 颜思昭我终于把你放出来了…… 柳叶舟在苍舒的掌舵下驶得又稳又快,不过三日,他们已经几乎飞跃了桑洲。 苍舒隐展开一张竹纸,指着其中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亮点说道:“还有不到一日路程,就能堪堪到北辰洲边界。” 叶鸢探头来看,望见是一张地图,顿时乐了起来:“小师兄,这不是活点地图吗?” “嗯。”苍舒偏过头看她,“自从你和我说过一次,我就想要做一件,本想去大荒海时再拿给你看……不过这图的原型是我刚下山历练时绘制,想来又有许多应校正之处。” 叶鸢打量那张地图,地图上用极细的墨笔精确勾出线条,以五色分别标注出不同地貌,精细生动,简单易懂,不禁感慨师兄不仅极擅长卜算造器,制符炼丹,还是块搞土木的料。 叶鸢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样颖悟绝伦的人。 “我算是懂得为何师尊一看到小师兄就直叹气了。”叶鸢感慨道,“这样好的悟性,偏偏就是不练剑……” “你也希望我练剑吗?” “倒也不是,全是剑修多没意思。”叶鸢说,“再说了,盈满则亏,小师兄少会一门剑术也是多给他人留出一条活路。” “盈满则亏不是这么用的。”苍舒微微一笑,“我不练剑是因为与剑不和。” 叶鸢见过好几回师兄师姐威逼利诱苍舒隐练剑,每次小师兄给出的说辞都各不相同,从“不想练”到“练不会”不一而足,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与剑不和”这个理由。 于是她问道:“为什么与剑不和?” 苍舒回答道:“我太从心所欲,又不够从心所欲,所以与剑不和。” 叶鸢心中微动,但一时之间仍然似懂非懂,苍舒此时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他望了一眼手中的地图,忽然叹了口气。 叶鸢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地图上发现了密密麻麻的修正之处,而这并不是因为桑洲的地貌在这十年间有了多少变迁,而是分布在桑洲上的城已有了很大变化。 “桑洲地势多变,灵脉复杂,城邦如星罗棋布,但大多都难以长存。”苍舒一面又在地图上添上一笔,一面说道,“许多散修想开宗立派,就找一处灵脉,布下阵盘,就当是划定了领地,如果他守得住,自然有人来投靠,不过几年,就是囫囵一座城。” 叶鸢问他:“如果守不住呢?” “如果守不住,这座城或者消失,或者变作另一座城。”苍舒含笑道,“护城阵盘,城名,城主,以至于城人,都会在一夜之间改换。” 这寥寥数语后掩藏着桑洲大地上千百年重复上演着的血腥,叶鸢静静听着,脑海中出现了一幅金字塔型的修真社会结构图,自下而上看,凡人被压在最底端,不同境界的修士分别占据了不同的阶层……但似乎只要没有成为站在最顶尖处的修士,都逃不过在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中厮杀的命运。 “不过这倒是与我们东明山无关,毕竟我们东明山太冷了,寻常修士不会来与我们抢地盘。” 苍舒收起图纸,拍了拍小师妹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一颗脑袋。 “不如休息一会吧,兴许等你睁开眼,我们就到北辰洲了。” 降生在这个世界之后,叶鸢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它与故乡的种种不同……但她依然要承认自己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她在东明山度过了迄今为止的绝大部分岁月。 东明山苦寒又冷清,但师尊和师兄师姐都待她很好,小师兄在其中又格外不同,对于她来自现代地球的各种奇怪思维和想法,无论是否合时宜,他似乎总是愿意认真倾听的,有时甚至会一跃而起兴冲冲地拉着她去付诸实践。 她会与他说深海之下,说天穹之外,说闪耀的人类群星,说以凡人之力就能抵达的种种奇迹,而小师兄觉得她奇怪,但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些话荒诞不经。 “小鸟,你已经是修士了,为什么总想着用凡人的方式去做事呢?” 当时还是少年的苍舒隐已经长得很漂亮,却还没有养成现在唬人的风雅气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踢天弄井攀高爬底的皮猴,他叼着支笔,含含糊糊地说道,一面从袖中抽出张写满了小字的树皮纸。 “这些有趣的事难道我们自己就做不得吗……唔,天梯确实不是时时都打开,要想知道天外是什么,恐怕只能等到飞升以后了——不过大荒海我们总能去!等师尊放我们下山,我们就一起潜下大荒海最深最深的深处,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龙。” 他拿下笔,在树皮纸上的某一处圈了重重的一道,眼睛闪闪发亮地抬头看她:“至于你说的传音宝器、载千百人瞬息万里的飞行宝器,既然知道了还有这样的奇物,想必我总有一天也能造出来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柳叶舟中睡着的叶鸢梦见了这段对话的后续,之后小师兄就说想试试将火行诀与雷行诀掺在一块用会有什么奇效,于是两人偷偷跑到后山放了一沓符纸,烟花很好看,现场很凄惨,闻声赶来的琅师姐干脆利落地给了一人一锤,两人不得不又在亲切的剑湖老家里哆哆嗦嗦过了三日。 叶鸢的梦慢慢飘摇,她所乘的飞舟恰在这一刻越过北辰洲的边界,她收在百宝袋中的信忽而发出微光,如果她现在取出它,不必将它拆开,就能看见流转着灵气的颜氏密纹,而不知为何,寄宿在她神魂中的天目几乎与密纹同时被触动,叶鸢瞬间从梦中醒来,但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小师兄身边,也不在柳叶舟上。 叶鸢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被云雾围绕的高塔前。 她怀疑这是梦,捏了自己的胳膊一把,没有什么感觉,但当她“既然不疼,一定不是现实”的想法冒出来时,痛觉又后知后觉地回到了她的身上,仿佛是刻意要满足她的想象似的。 这下叶鸢开始怀疑自己中的是什么制造幻觉的法术,她抬头看面前的高塔,只见塔身庄严巍峨,隐约有苍劲有力的“重陵塔”几个字,叶鸢十分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座塔,越发觉得情况可疑起来。 她试图在周围转一转,找找这幻境中除了塔还有没有别的景物,但她刚刚退了一步,就发现已无处可走,下方只有一片空茫。 这竟是一座建在空中浮岛上的高塔。 如果要找找别的线索,或许只能试着从这里跳下去了,叶鸢思索两秒,果断选择了面前这座可疑的高塔。 叶鸢走进塔中,塔内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却并不显得华美。 这座塔似乎已经存在了很久,安静、坚硬而古朴,铺设地面的材料看上去宛如玉石,叶鸢蹲下身摸了摸,觉得触手冰凉,这塔砖已有隐约的陈旧裂痕,但上面纤尘不染。 她继续小心地往里走去,路上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些忽然冒出来的怪物或是机关暗道,相反地,这一路上异常平静,只是越往塔心走,这片塔中天地越显得高旷孤冷。 最后,叶鸢终于来到了两扇高大的白色石门前。 她低下头,从缝隙里看见了从门的另一面透过来的影子,于是她知道门的外面有光亮,叶鸢在心里猜测,如果这座塔中有什么线索,那或许就在门的另一边了。 “莫非是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特地留此幻境想要考验我?”她天马行空地猜测着,“或者这是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秘境,等着我去继承数不尽的功法宝藏?” 她被自己的白日梦逗笑了一小会,然后便敛容继续打量起面前的这扇石门。 石门上以丹砂绘着复杂图纹,似乎蕴有万千灵机,叶鸢又盯着看了一会,逐渐觉得这纹路的走势似乎与阵盘类似。 如果苍舒隐在这里,大约就能从图纹中读出这两扇硕大石门上暗藏的机锋,但叶鸢的阵盘学得不好,实在没有那等本事,所以她采取了自己的办法。 叶鸢打开了天目,白门赤纹上,灵气的流向变得分明,她直觉灵气在其中某一点的游动显得滞涩,于是叶鸢抽出身后的剑,在石门上加了一笔,这道刻痕落下,非但没有破坏图纹,反而完整了灵气回转的轨迹,石门上的红纹受到激活,丹砂缓缓流动,等它流转过一周,巨大的石门忽然颤动起来。 这颤动逐渐变成震动,仿佛有一股巨力在推挤两扇石门,终于它们霍然大开,光一下从门后跃出,扑在叶鸢身上。 叶鸢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等到双眼适应以后,她再次将视线投向了门后的景象。 在石门之后,是这座云上高塔的中心,原来这座塔耸入云天,却并没有顶,光束直接从穹顶洒下,仿佛是因为塔实在太高,这束光落到站在塔底的叶鸢身上时,已经散落成披在她身上的朦胧光尘。 叶鸢越过石门,走到塔心,塔心呈环形,无数典籍经卷沿着塔身堆积,一直铺展到接近塔是浩如烟海。 然而,吸引了叶鸢目光的却不是这些,她抬起头来,在那束光中,看见了一面莲纹浮台,而在这浮台之上,端坐着一尊冰铸的神像。 说他为冰所铸,是因为他白衣无尘,极冷极洁,他被笼罩在光中,却连光都不敢为他镀上暖色。 叶鸢看不清他的面容,因为一片纱遮住了他的双眼,纱上同样绘着与石门上同样的图纹,而丹砂的红愈发显出凛然的白,令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感觉到了叶鸢的到来,微微垂首,他的衣衫纹丝未动,唯有黑发滑落,来自高处的威压顿时降临在了叶鸢身上。 但叶鸢却没有因此而惶恐,更没有回避目光。 “我以为此处是一处幻境,并非有意冒犯。”她说,“不过,你长得真美。” “……” 那神像微微启唇道。 “狂徒。” 随着他的话音,一道惊雷猝然落向叶鸢,正当这道雷即将打中她时,叶鸢脚下忽而长出莲叶,最初只是一片,这一片又很快变成一蓬,一息间就长到一人多高,替叶鸢挡去了这一击。 “如果我惹你生气,你对我说一声,我是愿意向你道歉的,若你非要教训我,也大可以一试——但我得把话说在前头。” 叶鸢拨开身旁的莲茎,从莲叶中露出脸来,对浮台上的人微笑。 “在冥想境中,我还从未输给过别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 漱玉阁 你的睫毛在动,所以我想停住它…… “在冥想境中,我还从未输给过别人。” 叶鸢刚刚说出这句话,第二道落雷就劈了下来,这次比上次更加猛烈,它降在莲丛中,莲叶立刻燃烧起来。 叶鸢却仍然不闪不避地立于原地,以她所站之处为中心,塔砖化作一片荷塘,被烧得焦黑的莲丛瞬间化作飞灰,这些灰烬中包裹着莲子,莲子一落进荷塘,就蘖生成更丰茂的一簇圆叶。 此时,又有接连好几道霹雳落下,从四面封锁住了叶鸢的退路,这次叶鸢向前一步,踏进最大的一瓣叶中,那片莲叶立即延展伸长,两端翘起,变成一条乌篷小船,小船在荷塘中飘动起来,精妙至极地载着叶鸢避开落雷,脱出了雷阵。 她的身影在莲丛中若隐若现,落雷再无法奈何她,端坐云上之人心念一转,原本平静的荷塘忽然掀起波澜,莲叶经不住巨浪,纷纷倒在水中,被浪头吞没,乌篷小船顿时暴露在了险境中。 就在这时,水中忽然浮现一片三角灰鳍,紧接着,一条恶鲨冒出水面,向小船和船上的人张开血盆大口,叶鸢后撤半步,跃上篷顶,小船体量极轻,因为她的动作向后一沉,恰恰避开了鲨鱼的巨口。 鲨鱼咬空了第一下,索性从水中跃出大半身子,那口利齿距离叶鸢只有毫厘时,水波忽然剧烈动荡起来,小船下的水面高高地隆起,仿佛有一口泉眼将它托向空中,但数秒之间,水流就已淌尽,露出深蓝色的广阔鱼背,原来托起小船的竟是一条巨鲸。 巨鲸沉沉低鸣,以气吞山河之势将鲨鱼和水流一起吸入腹中,鲨鱼落进巨鲸肚子里,又化作四散的千百支利箭,从它腹中破体而出,将巨鲸的形体重新打散。 这些利箭继续瞄准了船上的叶鸢,她对那朝向自己的箭尖微微一笑,就在利箭发出的瞬间,莲茎从鲸背上抽条,它没有像之前生发成一丛莲叶,而是飞速蔓生成柔韧结实的一枝,莲茎顶端结出花苞,花苞又绽放成花,那朵硕大的莲花将叶鸢包裹住,重重花瓣阻隔了箭雨。 这还不够,那莲茎还在生长,很快就长到了三四丈,莲花扶摇直上,一直到与云端之人平齐才停止了抽长。 此时,莲纹玉浮台已与绯红的莲花相对,然后莲瓣片片舒展,从中显露出了一名清丽少女的身形,叶鸢终于能够平视浮台上冰刻玉铸的人。 而对方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操纵着箭雨一并升空,在更高处散开,分布成半面弧,每一支都指向这名侵入他冥想境的少女。 但她并没有回头看。 从刚才的交锋看来,这少女分明有强大的神魂,此刻却仿佛并未察觉这一切,云端之人略作犹豫,最终还是认定这又是她的一个诡计,那些箭支正要落下,少女却忽然说话了。 “你为什么蒙着眼睛?”叶鸢扶着莲茎,微微探出身子,好奇地问他,“如果是目盲的人,冥想境应当也是一片漆黑才对,而如果你看得见,又为什么要蒙着眼睛呢?” “……” 他还是不语。 叶鸢的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然后缓缓上移,停留于蒙眼纱的赤色图纹,她看不见对方的眼眸,却莫名地感受到,那双眼睛就算不能视物,此时大约也是正在注视着她的。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那我可就——” 她动了起来,莲枝也开始再次化形。随着她的动作,那些悬浮于空中的箭支宛如骤然清醒,剑雨霎时如流星般坠落,她身后的一片花瓣拢起,似乎要化成一面精钢盾,但这变化才到一半就忽而颓然下去,飞的最高的一支箭越过没能成型的莲花盾面,眼看就要刺进她的后颈。 就连箭的主人也没有想到这支箭会如此轻易地越过她的防御,或许是为了防备她的后手,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云端之人下意识地勒住箭的去势,不过,箭还来不及触及少女,她的身影已经倏尔消失在了原处。 在她消失以后,莲花开始凋零,莲叶慢慢颓败,这座冥想境逐渐回归被那少女闯入前的模样……最后,塔底的那片荷塘也消失了,只有一颗莲子残留在了塔砖之上,但它同样正在一点点消散。 在这颗莲子连轮廓也模糊之前,似乎有什么忽然阻拦住了它的湮灭,在它身上发生的消散骤然倒流,它重新凝聚成了一颗饱满光洁的莲实,接着它升腾而起,一直飞上那面莲纹玉浮台。 一只手握住了它,将它拢进掌心。 重陵塔中重归寂静。 叶鸢睁开眼睛,在视野中望见一只晃来晃去的手,她想都没想就捉住了它,握住那白玉似的指尖。 “刚才你的睫毛在动,所以我想停住它,好叫它不要吵醒你。” 被叶鸢捉住的指尖顿了顿,反而勾住了她的手,苍舒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低头看叶鸢,涟漪般泛起浅浅的笑。 “结果倒是我弄醒你了么?” “不,我差不多也该醒来了。” 叶鸢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想起这觉才睡到一半就不知怎么地闯进了别人的冥想境,险些被冥想境主人毒打一顿……虽然因为她的神魂足够强悍,对方并没有成功,但总归多斗了一场法,所以现在不仅不觉得神清气爽,反而更困了。 她打起精神问道:“我们此刻到哪了?” “已经进了北辰洲,很快就要到颜氏的领地。”苍舒回答道,“北辰颜氏的护城阵盘很霸道,并不允许我们乘飞舟进入,因此我们现在就要落地了。” 两人所乘的柳叶舟开始降落,微凉的气流扑打在叶鸢脸上,她一边望向地面,一边感叹道:“这一路上并无波折,接下来只要我找到城中的颜飞章颜前辈,这趟历练就算是……” 没等她说出“顺利完成”这几个字,苍舒隐就打断了她的美好幻想:“可没有这样容易。” 叶鸢不禁抬头看他,苍舒慢悠悠地说出了下文:“师尊大约有对你说过,颜飞章前辈是卯宫一脉的族长吧?” 她困惑道:“是说过,但这又怎么了呢?” “所谓卯宫,为火星之垣,天赦星,属地支十二宫位之一。” 苍舒点到为止,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叶鸢恍然大悟道:“颜前辈是地支中的一宫,地支有数十二,天干有数十,而天干地支下又分出……所以这北辰颜氏共有……” 叶鸢阵盘学得不好,卜算更是差劲,兴许是来自唯物主义世界的灵魂难以发自内心笃信所谓预言之力,她对这类超出理解范围的杂学也不怎么上心,本就不富裕的天赋点可以说是一丁点也没留在这方面,因此这会突然提起,她差点把自己算晕了头。 苍舒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忍不住转过脸去,肩膀抖动,叶鸢严重怀疑他在取笑自己,但等他转过脸来,又是云淡风轻的一个文雅美人。 “天干地支合数二十二,但北辰颜氏的家系远比二十二要庞大得多,他们按照家系分别支配着辽阔的北辰洲土地,最强盛的二十二家被分别授予天干地支的名号,掌握最好的二十二条灵脉。”苍舒说,“这样你便懂了罢,北辰颜氏,指的可不止是北辰洲的一家颜氏,而是北辰洲排得上号的修士,全都出身自颜氏。” “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现在已经在颜氏的城外了,但这座城可未必是颜飞章前辈的城,因为北辰洲姓颜的比星星还多,我们还得费一番力气在北辰洲把他给找出来。”叶鸢再一次恍然大悟,“原来师尊在这里等着我呢!” 这时柳叶舟已经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刚才从天上看,那座城明明已经靠得很近,但此时从地上看,它只是远远的一个小点,还需要越过一条河,徒步走上不短的一段距离。 叶鸢望了一眼遥远的城门,又望了一眼小师兄妖孽的脸,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担忧。 苍舒被她看了好一会,转过头问她:“有何不妥。” 叶鸢直直盯着他的脸回答:“正是这里不妥——小师兄过去历练,没有乔装改扮,藏起容貌么?” “我下山的第一年,是不曾隐藏容貌的。”苍舒隐想了想,顿时有数不尽的回忆浮现心头,“确实招致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因此从第二个年头起,一直到进妖洲前,我索性换了打扮,果然顺利许多。” “你那时是怎样做的,不然现在也那样改头换面一番……” “好!” 苍舒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然后从锁灵囊中掏出一块黑炭——叶鸢都不知道他的锁灵囊中怎么会有一块黑炭! 苍舒马上要把黑炭往脸上抹:“待我先把脸抹脏,再变成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乞丐——” “倒也不必如此!” 最后,在小师妹的指导下,苍舒不过是变作了一张寻常面孔,两人一起向城门的方向走去,却在河边驻足了一会。 这是条小河,流水潺潺,他们自然不是因为此河难渡而停下的……叶鸢和苍舒隐停下是因为在河边见到了一个货摊,看着这货摊的是一名青衫修士。 苍舒走上前去,笑问道:“难道这里有许多人往来吗,此处离城不远,阁下为何不去城中做生意呢?” 那青衫修士合起手上的书卷,答道:“这里人烟稀少,有时候两三日也见不到一个人,但其他时候,我也能像今日这般,遇见一些有缘人。” 说着,他掀开了盖在货摊上的布:“既然你我有缘,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便给你算得便宜些。” 叶鸢在旁边看着这两人说了许多云里雾里的话,直到此刻才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都是推销套路,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过她看了看货摊上的东西,倒确实有一两样实用的灵草,可以给小师兄调配丹药,果然苍舒也看中了那几样,而价钱也算公道,于是叶鸢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他们要离开时,那青衫修士却忽然叫住了两人。 “两位留步,我有一事相求。”他说,“实不相瞒,我的生意才张罗起来不久,两位来时,我正想给自己的货摊起个名字,我单想出后两个字是‘玉阁’,又觉得金玉俗气,以二位之所见,我应当在前面补上什么字才好?” “玉阁……玉阁……”叶鸢想了一会,说道,“你觉得叫‘漱玉’如何?” 那青衫修士的眼睛一亮,点头道:“漱玉,清泉漱石之声,似玉而非玉……好,就叫漱玉阁。” 他向两人行了一礼,叶鸢捉住苍舒的袖子,正欲与青衫修士道别,不料又听他说道…… “为了感谢这一字之恩,我便额外附赠一则消息给你。” 青衫修士笑道。 ——“我奉劝两位一句,今夜还是不要进城的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 随影蛇 那只能轻易取人性命的手,无比…… 苍舒隐闻言,转过脸去,似要向那名青衫修士发问。 这举动也十分合理,寻常修士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行走,忽然被人这样高深莫测地提醒一句,少不得要想入非非,更少不得要追问一番,把这谜面一五一十问清的。 但苍舒隐接下来说的却不是“此话怎讲”,他向青衫修士问道:“你今日何时收摊?收摊以后何时回来?” 青衫修士大约也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微微一愣,然后笑道:“我是一介散修,没有别处可去,就算是明日也只会待在这里。” “那就没事了。” 苍舒点了点头,拉着小师妹就走。 青衫修士“嗳?”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来,似乎是想要劝阻,又一时不知道如何劝阻,但苍舒头也不回,已经自顾自走出很远,最后还是叶鸢看不下去,扭过脸对他喊道:“多谢你提醒我们,祝你生意兴隆啊!” 叶鸢把头转回来,又去看苍舒,果然看见他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点笑,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多年相处下来,叶鸢已经非常了解小师兄了,他的求知欲和行动力总是无穷无尽,哪怕用整座东明山上的茫茫大雪来覆压也不能让这些好奇心安安分分地越一个冬,要是听说了哪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他是一定要亲自去见识见识的。 “小师兄,你行走江湖的经验比我丰富,你觉得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按照我在妖洲的经验来看……” 苍舒忽然止住要说的话,停下了脚步,叶鸢险些撞在他背上,疑惑地抬头看他。 “我险些忘了与你的约定。” 苍舒隐低下目光,恰与她视线相对。 “这是你的历练,我不可干涉太多——小师妹,你接下来无论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就是,我一切听你调令。” “是么?”叶鸢一下笑了起来,她又仔细想了想,才说道,“如果只有我一人,那我绝不会在今夜入城,一来是因为既然知道了前方有隐情,就不可白白踏入险境,二来是因为,今夜还有另一件事更值得做。” “什么事?” “我们更应该回去找那名做做生意的修士。” 听到这里,苍舒已经露出了笑意,但他依然明知故问道:“为什么,难不成你还要与他做生意么?” “那可得问问他了。依我之见,他在这里也不仅是为了卖几株灵药。”叶鸢说,“小师兄,不如让我们回去看看,他到底知道什么蹊跷。” “我姓葛,名叫仲兰,出身贫贱,因而并未取字。” 自称葛仲兰的青衫修士与他们说话时,手中的短匕蝴蝶穿花般上下翻飞,一瞬就将洁白光整的一块豆腐切分成漂亮均匀的小块,他身前摆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上吊着一口小锅,炉下堆着折成波纹状的一叠符咒,这些符咒的咒纸只是寻常符咒的一半大,此时正慢条斯理地燃着文火。 葛仲兰将豆腐用小碟子盛起,提起手边的长嘴壶,将汤汁注入小锅中。 “虽然不知两位为何去而复返,但在下正要用膳,万事稍后再提,还请原谅则个。” 修士以灵气锻体,本就不必像凡人那样进食,因此他这番举动实在是很奇怪。 狡诈的生意人葛仲兰在心中忖度道,如果是一般人,恐怕很快就会失去耐性,但毕竟有求于自己,要是不愿忍耐的话,恐怕很快就要发难,届时—— 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捏好了法诀,只等时机一到,就立即驱动起法术。 果然,那男修士说话了。 “以半面符纸佐以召火诀,虽然能减缓火势,但符纸不到三息就会化于火中,不够当文火煮食用。” 苍舒徒手从炉下抽出张烧了一半的符纸,将其展开,仿佛察觉不到火舌很快就要触及自己的指尖。 他一见到符纸上的咒文就恍然道:“原来你还叠加了一道离火咒,好让符纸能烧得久些。” 听到这里,叶鸢也展颜道:“想必你这锅豆腐会炖得很不错!” 葛仲兰:……? 叶鸢觉得这青衫修士愕然的样子很有趣,但又担心火苗烧着小师兄,于是伸手去拿被他夹在指间的咒纸,苍舒则以为小师妹是因为夜深露重,想要暖暖手。 他两指一动,将燃烧了一半的符咒拢进掌心,那张召火诀在灼伤他之前就已熄灭,只在他手心留下暖融的火气,苍舒把符纸重新投进炉底,趁掌中的温度还没消散,握住了叶鸢的手。 叶鸢连忙扒拉开他的手掌检查有没有受伤。 另一边,葛仲兰也回过神来,这次他显露了几分真心,对两人奇道:“传闻唯有断绝尘缘者才能飞升,以是许多修仙之人最先摈弃的就是口腹之欲,想不到两位也懂烹庖。” “世人说飞升要断绝七情,又说飞升须得证道,我其实一直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叶鸢一边看着汤锅里渐渐熬煮出乳白,一边对葛仲兰说,“既然不将欲证之道修到极致,修士就无法飞升——可如果真的断绝七情,人又怎么会执着于道呢,难不成世上能飞升的只有乌龟道,纯比谁闭关得久不成?” 葛仲兰大笑起来:“两位果然是有缘人。” 他松开袖中的手,掐了另一个法诀。 随着这道法诀,两人身前各出现一张玉席,一盏香茶,而葛仲兰以手中折扇轻击杯沿,发出清响。 “请坐吧。” “前方是抚仙郡,属涵容真人治下。涵容真人本名颜晟,不知修为几何,但据说十分善治,他的家系虽然并不属天干地支,抚仙郡如今却已是北辰边境最热闹的城郡之一。”葛仲兰话锋一转,“不过,今晚确实不是进城的好时机。” 此时已经入夜,三人坐在月色清辉下,身畔是流水潺潺,红泥小炉煮新茶,别有一番趣味。 叶鸢双手捧着茶盏问道:“葛道友何出此言?” “因为白日正有一支商队进了抚仙郡。”他说,“涵容真人热情慷慨,今夜正在仙府中款待商队,想来是无暇再接应两位了。” 叶鸢知道他这话只说了表面,她打量葛仲兰的神情,他目光带笑,不闪不避,像只紧闭的蚌壳一样无懈可击,就知道他已经不愿再说下去。 她正要继续问,此时忽然有阵风拂过,树叶沙沙,炉火跳跃,叶鸢从这阵风中察觉了什么,她不着痕迹地去握剑,却看见苍舒对她摇了摇头。 他在告诉她不必在此时出剑。 叶鸢的佩剑叫霜戎,出自元临真人之手,是他所铸之剑中最奇特的一把。但霜戎并不格外坚韧,也不格外锋利,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其通体以玄泥铸造,精火塑成,有储灵之能。 对叶鸢来说,它充当了她的另一个灵台,真正是剑为半身。 叶鸢用了整整五年来准备这次历练,但来自外物的助力终有极限,在下山前,师尊告诉她,在全力以赴时,霜戎只能出五剑。 因此,一定要选对出剑的时机。 不是现在。苍舒隐以唇语对她说道。 叶鸢思索了一会,而葛仲兰恰在这时低头去拾符火,她收回握剑的手,借这一瞬打开天目,等到葛仲兰再抬起头来,她睁开的双眼已经恢复如常。 “小师兄,你带了竹纸么?”她附在苍舒耳边问道,“把炭块也一并给我吧。” 苍舒点了点头,把这些东西一并取出来给她,叶鸢接过竹纸,握着炭块在上面涂涂画画了起来,然后将竹纸折好,又递还给他。 苍舒隐展开竹纸看了一眼,微笑起来:“我知道了。” 在冥想境之外开天目对于叶鸢来说到底是一件耗费极大的事,获得小师兄的回应后,她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下来,叶鸢没料到缺口刚刚打开,就是一泻千里,疲惫困倦一起涌上来,眼皮顿时有点发沉。 她还没说什么,小师兄忽然拉了她一把,叶鸢被带得身子一斜,栽倒在小师兄怀中。 “不行,我得守夜。”叶鸢努力对抗着倦意,试图从美人怀中爬起来,“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决计不会睡……” “谁让你带了我下山呢?就算你现在不想睡,我若偏要趁人之危,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苍舒隐轻声说道,他抚过叶鸢的额头,安神咒的微光从他指尖闪过,“睡吧,小师兄能应付。” 少女的呼吸渐渐平稳,葛仲兰不动声色地下不妨也小做休整,一梦过后,正好入城。” 苍舒只是笑道:“岂敢留道友独自守夜?” 他们都不再说话,气氛却陡然险恶起来。 “怎么了,难道只是因为我没有知无不言,阁下就要来拷问我吗?”葛仲兰不紧不慢地说,“虽然我的修为未必高于阁下,但在我看来,修士斗法,实力至多占到五分,另外的五分,还得看天时地利,审时度势——” 他其实说得不错,葛仲兰表现出的游刃有余也并不是轻忽托大,他早已在此处做好了周密的布置,况且他的目的并不是击败对方,只是要取得一瞬的防不胜防。 于是在将话说完之前,葛仲兰就同时启动了埋伏在各处的术式,这些术式以极精妙的方式耦合,他有信心将这名男修制住一息两息,在此隙间,他真正准备的法术就能击中对方…… 但他本应发起攻势的术式却并没有被启动。 “你屡次激我们动手,就是为了这个么?” 苍舒仍然端坐在原处,纹丝不动,少女枕在他腿上,睡得正安稳。 他手中握着卷竹纸,他抖开纸面,上面泼墨般溅上了一条蛇的形象,这才是葛仲兰真正要隐藏的一式,不料却被他困在了竹纸中,此时那蛇影正在纸上徒劳游动着。 “我听说有种法术叫随影蛇。”苍舒望了一眼挣扎的蛇影,“它能潜进人的影子中,却不伤人,只是随着影子主人移动,窃取主人的所见所闻,然后带回到施术者身边。” 他对葛仲兰笑道:“所以,其实你单知道抚仙郡有异常,却并不比我们了解更多内情,是不是?因此你想借两方争执,趁乱把随影蛇放进我的影子中,等我们进城,好再替你打探消息——道友做的可是情报生意?” “一介漂泊不定的行脚商罢了。”葛仲兰说,“但我还是不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四周布下了术式,它们又是缘何没有起效?” 苍舒并不回答,他合起五指,被藏匿在各处的符纸顿时被他指尖发出的灵丝勾连出来,葛仲兰才看见这些符纸上的咒文早就被苍舒用极细的丝束毁坏。 苍舒手腕轻抖,灵丝撕扯开竹纸,将封在其中的蛇影拦腰斩断,然后他将两截竹纸投向青衫修士,葛仲兰才看清这竹纸的背面有好几处黑色印记,赫然是叶鸢用炭块标记出的术式位置。 “是我小瞧你们了,原来你们师兄妹都身怀绝技……” 叶鸢在这时忽然动了动,似乎是被两人的说话声搅扰,苍舒一下子收回了目光,屏住呼吸,低头看向小师妹的面容。 好在她只是在睡梦中皱了一会眉头,并没有被吵醒,于是苍舒缓缓地舒出一口气,视线再次落在葛仲兰身上。 被那束目光锁定的时候,葛仲兰忽而毛骨悚然,面前的修士仍带着微笑,但他的气质蓦地变得危险起来。 “我答应了小师妹不随便伤人。”他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不过,现在小师妹睡着了。” 葛仲兰紧绷着身子,听到他说出了下一句话。 “这样吧,只要你安静地离开,一点都不打扰我们,我就不杀你。” 青衫修士没有应答,他直起身,慢慢向后方退去,但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退入阴影中时,他的靴子不慎踢起一枚小石子,那小石子弹落进炉中,炉焰吞入异物,溅出几粒火星,在寂静中鲜明地窜起两声哔剥。 青衫修士不再犹豫,施展身法,飞速向后掠去,但灵丝的速度比他还快,瞬息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葛仲兰向后倒去,却没有鲜血溅出,他的躯体很快变形、缩小,苍舒隐收回灵丝,发现挂在上面的只是一尊小小的木制人偶。 这大约是妖洲传过来的控偶术,师妹没有去过妖洲,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也许她会觉得有趣。 苍舒隐打定了主意,将木偶收进袖中,但他又想到:万一她问我,这只木偶是怎么得来的,我可绝不能告诉她这是我杀了的葛道友变作的。 他略带苦恼地微叹,用那只能轻易取人性命的手,无比温存地轻抚过她的额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 天衍珠 你的眼睛令我想起在东明山见到…… 颜思昭感受到了一缕风。 这缕风诞生在北辰洲西境,青乾峰的山间,它沿着峰棱而下,一路与许多来自同样峡谷或溪涧的山风相逢,它们聚成一阵长飚,向平原奔袭而去。 北辰颜氏管辖着几乎是整个北辰洲的领土,他们的城大多依山傍水而建,这些山脉与水系中蕴养着灵脉,是颜氏城的活水之源。山水蕴灵脉,灵脉能养城,这是一条普天之下都适用的规律——正如桑洲多江河,因此桑洲城大多沿着水系分布那样。 但与别处不同的是,北辰洲的山脉与水系按照呼应乾坤归藏的设位分布,以位于中部的太泽山为核心,呈放射状延展到北辰四境,据说这是最初将颜氏血脉带到北辰洲的那位鸿轩仙尊所为。 传闻数千年前,恶修横行,魔物丛生,人间一片混沌,幸而修真界石破天惊般出现了鸿轩仙尊这样一位大能。在鸿轩仙尊出世的百年间,他不仅肃清魔物,甚至几乎将当时繁盛一时的恶修派系连根拔除,以至于许多魔道功法传承直接断绝在了当时,直到千年后,尽管恶修在妖洲略有复萌,但也再难成气候。 在荡尽邪魔以后,鸿轩仙尊来到北辰洲。那时的北辰洲危峰兀立,难以生存,于是鸿轩仙尊以移山倒海之能,削山填谷,重塑北辰地貌,又将北辰灵脉九九归一于太泽山,再沿他亲手所铸的山河流淌向北辰洲的各个角落,让灵气再次由合到分,由集到散,泽被大地。 再之后,他将自己的百名颜氏子嗣遣往北辰各处,分别辖治一方土地,自己则寂守太泽山,直到六百余年后,天梯终于为鸿轩仙尊所开,他始终在太泽之巅庇护四方,再未走进人间一步。 曾镇守于太泽之巅的鸿轩仙尊,在那里留下了一颗天衍珠,一座重陵塔。 而时至今日,颜思昭已是镇守重陵的第七代神子。 起于青乾、奔向北辰平原的那袭长风,接连吹过数座颜氏城,终于还是在某座城中缓下脚步。 它曳着风尾,在这座城所倚靠的山脚下消散,最后也没能来到太泽。 尽管生于北辰灵脉的风能给颜思昭带来对塔外世界的一瞥,但重陵塔中从来无风。 他收回感知,重归空寂的神识中再次浮现广袤无边、交错密布的光轨,那是整个北辰洲的灵脉图。 忽然,有一丝异样侵入北辰临水一侧的土地,他追随着这缕波动追去,在那只从大荒海潜入北辰水系的魔物抵达最近的凡人聚居地之前捕捉到了它的所在。 魔物察觉到水流的变化,立即泅潜向深处,但只要它仍在北辰灵脉可触及之处,仍在这条河中,就是无处可逃——河水挟卷灵气,凝成一柄水剑,将这匹魔物一击斩杀。 镇守于重陵塔,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太多次,颜思昭如往常一样将神识抽回冥想境。 冥想境是修士的意识与记忆的投影,其中每一件事物的存在都处于修士的掌控之下,但这一次回到冥想境,却有了一处不同。 颜思昭的手心正握着一枚莲子。 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莽撞地闯进了自己的冥想境,颜思昭还记得这枚莲子是怎么化成荷塘,怎么抽出了莲苞,它的主人又是怎么借这枚莲子一次次避开了他的攻势……虽然他被六壬遮蒙上心眼,但在冥想境中,颜思昭仍然能够描摹出事物的轮廓与动态。 他知道那朵莲花是怎么一片片展开花瓣,但他不曾知晓从花中出现的少女有怎样的形貌。 她的来与去都不在颜思昭的意料之中,但这到底只是塔中漫长时光里不值一提的一瞬罢了。 那人就像来不及吹到重陵塔的那缕风,她与颜思昭不过是短暂地出现交错,然后…… 他的冥想境忽然发生了轻微的震动,好像有人正在叩动境门。 这样的情况在不久前才刚刚发生过,而在颜思昭做出反应之前,少女的声音忽然响在塔中。 “咦,我怎么又来了?” 颜思昭立刻将握在手中的莲子藏进了袖中。 叶鸢又来到了那座重陵塔,不过这次她直接出现在了塔心。 她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想起她和师兄在河边与自称葛仲兰的可疑修士喝茶后发生的种种。本来她试图从对方嘴里撬出关于即将进入的抚仙郡的消息,但话才说到一半,她忽然察觉周围有异常的灵力波动,果然用天目看见了葛仲兰在四周设下的布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埋伏在暗处。 本以为马上要迎来一场恶战,但却被小师兄看出她开天目后的疲惫,甚至还被哄睡了! 叶鸢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小心在电影院打盹,醒来发现已经错过了情节的委屈感。 但无论如何,叶鸢也明白,这依然得归咎于自己的力有不逮,她为此反省了一会,但也没有过分拘泥,很快就跨过了这件事。 至于苍舒隐能否在她睡着后应付好局势,她连一丁点怀疑的念头都没有。 等叶鸢终于捋清这一切时,浮台上的冥想境主人已经沉默着警惕了她很久了。 ——说起来,闯进别人的冥想境这事,确实做得不大对,任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在冥想境中遇见陌生修士,第一反应都是“莫非此人要来夺舍?呔!看打!” 虽然非法入境并非叶鸢所愿,但终究是有点理亏,现在对方没有率先动手,叶鸢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动手的道理。 于是她尝试着伸出了与对方友好沟通的小触角。 “……其实,我也不总是这样的。”叶鸢说,“我的修炼方式特殊,他人的冥想境通常拦不住我,但除非情势紧急,我一般不会这样做——我到底为何一而再地误入贵境,实在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她想了想,发现这种异常好像是从进入北辰洲之后才开始的,又补充道:“莫非是因为北辰洲的风水与桑洲不同,而我好比橘生淮北则为……” 此时,冥想境主人终于开口了:“你身在北辰?” “对,我从桑洲来,昨日到的北辰洲。”叶鸢笑起来,“难道你也在北辰洲么?” 对方没有回答,但她想对方大约是默认了这一点。 既然有来有往地说上了话,对方也没有要打架的意思,叶鸢自认一定是友好的小触角发挥了建交作用,她脚下的塔砖又一次开始变化,但这一次长出来的不是莲叶,而是一株小小的松树。 那棵松树很快长到和叶鸢一般高,叶鸢跳到它斜抽出的枝杈上后,松树才继续生长,它越来越高大,渐渐变得和东明山下的那棵千年雪松一样庞然。 叶鸢在结实苍劲的松枝上坐下,这样一来,她总算不用再抬头仰望着对方说话。 “你的冥想境为什么是座塔?”叶鸢问他,“你在塔中做什么,是在闭关修炼吗?” 见他一时没有回答,叶鸢灵机一动,再猜道:“我知道了,你在守塔?” 浮台上的白衣修士轻顿,然后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这座塔对你这样熟悉,甚至成了你的冥想境,看来你一天是得守上好几个时辰的了。”叶鸢想起被关禁闭的那些日子,又想到面前这位漂亮修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顿时有几分同情油然而生,“我在雪山上被师尊押着修炼了好几十年,最近才被放下山去,你……” 她本想问他要在此处守多久,何时才有人来换他出塔,但又觉得这话打探过甚,有些不妥,于是收住了话头,把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我最近离开了山门,才发现山下如此不同。” 对方微抬起头,虽然没有说话,但叶鸢能感觉到他正在专注地倾听。 “我觉得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的坏些,也比我想象中的好些,而我的那点本事,若没有师长的庇护,似乎确实不大够用。”叶鸢再次想起了葛仲兰,“我知道要遇事遇人要小心防范,却不知道连路边的行脚商也有诸多手段——才来北辰洲不到一日,我就遇见了这许多事,可见这趟历练的确对我有所磋磨。” 说到这里,叶鸢笑道:“我一日更胜于一日的我,等到我回山时,再与下山时相比,必定已经有了许多长进。” 颜思昭心中忽而一动。 修真者不见乌飞兔走,不觉暑往寒来,岁月在他们眼中的意义不过是修为的堆积。 对于颜思昭来说,自从蒙上心眼,重陵塔中更是再无日月。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一日复一日的时间流动了。 “你为何来北辰洲?” 忽然被发问的叶鸢愣了一下,也许是一时受面前修士的美貌所蒙蔽,也许是身处冥想境中,被主人的意志所影响,她不自觉地将真话脱口而出:“我来取天衍珠。” 随着这句话,白衣修士周身的气势骤然一凛,只在一瞬间,他重新变回了那尊冰雪神像。 “觊觎天衍珠者,杀无赦。” 冥想境倏尔巨震,叶鸢惊觉自己的话招致了不妙的后果,她尚且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情形已经不容她思考太多。 叶鸢身下的松树簌簌作响,松枝迅疾地缠住她的腰,带她躲过一击,叶鸢回头看去,才发现那是一把悬在空中的剑。 这柄剑再次袭来,这次的剑势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不如说,之前的雷霆与幻化之力,与这柄剑此刻带来的威势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 寒光闪过,缠着叶鸢的松枝已被折断,叶鸢从空中坠落下去,剑随即追来,但在被刺中前,叶鸢把自己变作一只鸟,敏捷地回身,再次飞向空中。 剑身同样迅疾,但到底慢她一步,叶鸢已经直冲向浮台上的驭剑者,而后者的神态丝毫未变,就在叶鸢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白衣修士身前浮现了另一柄剑。 新出现的剑携卷着无双剑意,直指她所变化的鸟儿的两翼。 此时再去躲避或许已来不及,而叶鸢却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她直接在空中变回了人身,迎向锋锐无匹的剑尖。白衣修士还无暇震惊,被他收起的那颗莲子忽然从他袖中飞出。 莲子一离开白衣修士,就化作了一把长剑,叶鸢抬手握住长剑,与白衣修士所驭之剑重重相击。 叶鸢的这一剑出乎了对方的意料,他的剑竟被击退半步,叶鸢乘势追击,白衣修士驭剑回防,但叶鸢的下一剑却并非向他而来。 她的第二剑斩的是白衣修士身下的浮台。 那面莲纹玉浮台在这一剑下被彻底击碎,叶鸢前跃一步,拽住白衣修士,两人一起向下坠去。 在坠落之中,叶鸢松开握着剑的手,她的长剑变回莲子,莲子在触地的刹那再次延展为一片挨挨挤挤地生着莲叶的荷塘。 叶鸢与白衣修士一起落在莲丛中,那些莲叶被压弯了腰,又韧性十足地弹起,把两人推落在水中。 荷塘并不深,甚至不足以没过一人,叶鸢从那白衣修士身上支起身子,看到对方的样子,还有脸上隐隐浮现的怒意,几乎联想不起初见时那个端坐云端的神像。 但他却从未如此刻一样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人真不爱听人解释,我受师门之命来取天衍珠,却并不是要偷——但我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谁让你……” 叶鸢正在说着,忽然看见对方被打湿的黑发正淌下水珠,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却不慎碰到了他蒙在眼上的白纱。 在她碰触到那片白纱的一霎,纱上的封印瞬间被瓦解,它划过叶鸢的指尖,飘落水中。 那白衣修士的真容在叶鸢的双眸中留下惊鸿般的倒影。 白衣修士束发的玉冠也在下坠时掉落,此时他漆黑的发丝散在莲叶间,霜雪般的肌肤被染上浅浅的绯色,正带着些许错愕,怔怔地与叶鸢相望。 “不知为什么,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想起在东明山见到的第一场雪。” 叶鸢对他轻声说道,然后她回过神来,想起了刚才未说完的话。 “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但为何……” 她微笑道。 “你要在袖中藏起我的莲子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 颜双枝 一片红霞蓦地飞上他的耳尖…… “为何你要藏起我的莲子呢?” 叶鸢的笑语仿佛一颗燃烧的陨星猝然落入寂静的冰湖。 它太炽热滚烫,以至于击碎冰面,落入水中之后,火焰都没能被冷流立即熄灭。 那颗陨星坠在颜思昭心中,一直沉到深处。 颜思昭能在整个北辰洲的广袤水系中击杀一只小小的魔物,此刻却对这颗闯入心湖的陨星束手无策,不禁羞恼道:“你……” 叶鸢无辜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生气,她稍退一步,从荷塘中站起来,挽起的裙角,白皙的足腕在莲叶下若隐若现,颜思昭立刻把视线偏开去,直到此时,他才想起面前的人已经破了他的六壬遮,现在哪怕闭上眼睛,他的冥想境也会如实地把其中发生的一切都纤毫毕现地反馈给他。 逃无可逃。 叶鸢发现这神仙似的白衣修士抿着嘴唇,别过脸去,看上去好像更气了。 她猜想着,这位道友穿着气度皆是不凡,或许出身十分高贵,再不然就是拜入了赫赫仙门,是一名前途大好的高阶弟子——就连这座塔,看上去都古朴雄浑,放在现代,少说也是个国家著名景点呢——是了!人家的师门连塔都有!反观我们东明山,连下山的路都是师尊亲自用剑削出来的! 想到这里,叶鸢肃然起敬,顿感既然面前这位道友出自豪门,规矩多些那也是正常的。 她的视线又落回对方身上,才察觉他的发冠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心中欺负了人的罪恶感又添一分,于是叶鸢随手折下一朵莲花,将那朵莲花变成一只小冠,递到他面前。 “我……” 她本想向他道歉,但转念一想,最初也并不是自己先动的手,实在要说,从她闯进人家的冥想境起,就是一场误会叠着一场误会。 虽然莫名其妙打了这许多架,但毕竟谁也没讨着好,与其在这里计较是谁之过,倒不如把这些恩恩怨怨,全部团吧团吧丢到脑后为上。 于是她也不打算道歉了,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出声问道:“你要不要?” 那白衣修士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但叶鸢还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在将自己拉出冥想境。 是她要醒来了。 颜思昭看见这少女轻叹了一声,身影开始从冥想境中淡去,她手中的莲花玉冠再无法被托住,越她的残影坠向荷塘。 但它到底是没有落入水中。 颜思昭张开手,淡淡蹙眉,似乎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接住这枚小冠。 但这毕竟是他的冥想境,如果他不想要它,甚至不用合上五指,只需心念一动,就能将它粉碎。 可颜思昭凝视了这枚小冠很久,还是将它握在了手里。他下意识地要将它收进袖中,但当微暖的玉质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腕时,他忽而又想起那枚莲子。 ——为何你要藏起我的莲子呢? 那少女的声音仿佛又响在了耳边。 一片红霞蓦地飞上他的耳尖。 颜双枝已经在树丛中藏了一夜。 她披着能阻绝气息的鲛衫,却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让她如此谨慎的人就在倚在树下,他也几乎一宿未动,却有一名少女靠在他的膝上,获得了一夜沉睡。 颜双枝十分确定对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这名修士曾对葛仲兰说,如果打扰了他们,就杀了他……他果然毫不犹豫地对葛仲兰下了杀手,但这句话何尝不是在对隐匿在一旁的颜双枝所说。 颜双枝从他与葛仲兰的交锋中权衡了一番双方修为实力,预感到如果真的斗起来,八成会是一场恶战,于是她选择了退避,而对方的举止虽然奇异,但至少确实是言出必行的,颜双枝潜伏了一夜,他们也相安无事了一夜。 颜双枝抬头看天边的熹光,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想来抚仙郡的城门也已经开启,她却不知道要在此处枯等到何时,心中不禁开始产生些许懊悔。 几日前,她找到正在北辰洲逗留的葛仲兰,想向他买抚仙郡的情报,葛仲兰却说自己正要离开北辰,不打算再接难办的生意单子,除非得到合意的报酬……颜双枝并非十分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只是实在……囊中羞涩。 “我们生意人,信奉的是拿多少钱,办多少事。” 这个狡猾的情报商在探清了颜双枝的锁灵囊中究竟有灵石几何后,对她说道。 “这样吧,我等在城门口,替你在下一个入城的外来人身上放一只随影蛇,这只随影蛇能探听到多少消息,我就给你多少消息——哎,这怎能说是无奸不商呢,请颜城主仔细想想,你与抚仙城主涵容真人同为颜氏一系,如果你贸然入城,涵容真人必定对你有所警惕,倒不如让一个无根无底的外来人替你入城,岂不更不易打草惊蛇?” 当时被葛仲兰的巧言令色给说服了的颜双枝绝不会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当下的光景…… 正当颜双枝越来越后悔时,树下的少女恰好醒来了。 叶鸢从小师兄的腿上坐起身来,发现天都已经亮了。 苍舒隐笑着问她:“小鸟,你是梦见什么人了么?” “……?!” 虽然知道小师兄这人聪颖得有点邪乎,但连冥想境中发生的事都能料到,这未免过于神乎其技! 叶鸢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苍舒隐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因为你睡得不稳,我猜你是做了梦。”他又叹气道,“但如果你梦见的人不是我,就不必告诉我了。” 叶鸢悄悄在心中一盘算,向他回答道:“我梦见琅师姐因我早课躲懒,罚我去剑湖……可我正要梦见你来找我呢,就醒来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告诉我!”苍舒听了这话,果然很快高兴起来,“看来我也没输给琅师姐多少,要是你再多睡一会,我们就能一块下棋了。” 叶鸢傻笑几声,把注意力扯回了当下。 她抬起头来,望向树上某一处,颜双枝忽然与她对上视线,不由心头一惊。 叶鸢望着树丛,朗声问道:“东曦既驾,道友为何还不现身?” 颜双枝略作踌躇,还是从树丛中跃下,她身量窈窕修长,行动如豹般矫健敏捷,她揭去身上的鲛衫,落在两人面前,叶鸢只见身前忽而出现了一个高挑女修,她将乌缎般的长发高高竖起,做短打装扮,身后背着一柄长枪。 这名女修对他们利落地行礼道:“我叫颜双枝,是怀永郡的城主,那葛仲兰的确是受——” 她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尴尬:“的确是受我指使,但我并无妨害之心,还请两位见谅。” 说完这些话,就连颜双枝自己也觉得无力,她做好了对方发难,甚至是动手的准备,但那少女模样的女修却只是好奇地问她:“哦?那你为什么要指使葛道友埋伏我们?” 颜双枝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与她同行的男修士与葛仲兰交手时,她已经睡去,所以并不知道随影蛇之事。 等颜双枝一五一十地将缘由与她说清之后,叶鸢点了点头:“所以知道抚仙郡有异的人是你——抚仙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颜双枝犹豫半晌,从怀中取出了一册由竹片编成的书简。 “母子竹。”苍舒一见那竹简就说道,“母竹与子竹相伴相生,若在母竹上以灵气锲刻,子竹上也会出现一致的刻痕。” “这的确是母子竹所制。”颜双枝惊异地看了苍舒一眼,她将书简展开,竹片上渐渐浮现出字样,“这是一月前,‘天衍’传给我的密信。” 天衍? 叶鸢开口问道:“什么是天衍?” “你或许知道北辰洲是鸿轩仙尊所开辟,鸿轩仙尊便是我们北辰颜氏的元祖。”颜双枝说,“颜氏在北辰繁衍至今,已分出成百上千的支系,从这些支系中选出的‘天干地支’一十一系,就组成了‘天衍’,总领北辰事务。” 叶鸢恍然:“这就是你们北辰颜氏的议会吧?” “议会?”颜双枝先是觉得这词听来怪异,但她想了想,又从中品出几分贴切,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议会。‘天衍’传来密信,说近来有几名外来者失踪在北辰边境,遣我前来调查,我一路追溯,发现这些修士都是在进入抚仙郡后才失去踪迹,所以才雇佣了葛仲兰前来调查……冲撞了两位,是我之过。”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叶鸢说,“我们来北辰,是要寻找一个叫颜飞章的……” 颜双枝惊声道:“颜飞章?你是说太和真人?” 叶鸢真诚地说:“来北辰之前,我认识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完,现在实在是搞不清这个真人那个真人,何况你们北辰洲大家都姓颜,名字加倍地不好记,总之我要找的就是卯宫家主颜飞章没错。” “卯宫家主,那就没错了。”颜双枝给她看竹简上的落款,“真是巧了,给我下达密信的正是太和真……正是颜飞章,等到我调查完外来修士失踪一案,也要去找他回报——” 她说着说着,忽然与叶鸢的视线相对。 “那可真是巧了。”叶鸢缓缓说道,“你原先也只是想找一个不会引起抚仙郡城主怀疑的北辰洲外修士,在城里探听一一对么,我看我们就能胜任。” 颜双枝非常上道地接下了她的话:“此案探明后,我就去向太和……颜飞章引见两位。” “那就这样说定了。”叶鸢快乐地说,“早知何必走这些弯路,让我白白受了惊吓,让我小师兄白白熬了一夜,让你白白花费了些灵石,最后只有葛道友得了便宜——说起来,葛道友又去哪了?” 颜双枝的视线不禁漂移向一旁的苍舒隐,苍舒隐察觉到她的视线,微笑着看了她一眼。 有杀意! 颜双枝脊背绷紧,几乎要去取身后的长枪,但苍舒隐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从袖中取出一尊木头小偶,对叶鸢说道:“我捡了件有意思的东西,送给你玩儿。” “……” 颜双枝委曲求全道。 “葛道友先走一步,不必在意他。” 叶鸢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被我小师兄杀了呢。” 苍舒更加爽朗地笑起来:“哈哈,小师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颜双枝:…… 她对那个骗钱跑路、留她独自面对这副局面的奸商的愤恨又增加了一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 太泽山 这句话,你是对谁说的 “抚仙郡地处偏僻,原本并不叫抚仙郡……太泽山上,鸿轩仙祖所聚的福泽一路绵延到此境,已经比别处稀薄许多。” 说到这里,颜双枝苦笑了一下:“但我所辖治的怀永郡甚至还在抚仙郡下峰,灵脉比抚仙郡更要贫瘠些。” 叶鸢问道:“你说抚仙郡的灵脉稀薄,但葛道友倒是对我们说过,抚仙郡如今已经是北辰边境最热闹的城邦……” “抚仙郡也是近几十年来才繁盛起来的。”颜双枝告诉她,“城主涵容真人的家系曾经位列天干,但如今也已经没落了上百年,而就在那几十年前,他这一系又遭逢大难——听说那时有极强大的魔物闯进了城中,涵容真人的两子为守城与魔物相战数日,先后竭灵而死。他悲痛欲绝,为悼念其子,将城名改为‘抚仙’,意为抚慰仙灵。” “不过自那以后,抚仙郡的情形就慢慢好转了起来……涵容真人素有仁名,因此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他,但毕竟他曾有亲人惨死的过往,哪一天被心魔噬体,以至于性格突变的情形也是有的。”她又叹道,“可惜那魔物偏偏在重陵塔无人时闯进城中,如果再等几日,第七代神子受礼进入塔中,也就不会——” 叶鸢出声道:“重陵塔?” 先是天衍,然后是颜飞章,现在是重陵塔。 叶鸢一连在颜双枝口中听见了许多熟悉的事物,开始深深感悟到任是在什么地方初来乍到,都要先找个地头蛇了解情况的重要性。 但她记住了之前在重陵塔中贸然提起天衍珠,结果被人一言不合动了手的教训,佯作好奇地问颜双枝:“什么是重陵塔?它又和魔物入城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立即回答,叶鸢见她似乎为难,又说道:“是我失礼。如果不方便相告,就不必说了。” 颜双枝犹豫道:“这倒也不是什么秘辛,只是我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所说的重陵塔。” 苍舒在此时说话了,他抬起头,以视线遥遥地指向某处。 “——是在那处吗?” 叶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怎么都只能看见层云,而颜双枝却点了点头,回答道:“对,正是在太泽山上。” 叶鸢困惑地看了看颜双枝,又看了看天边的云,再看了看小师……没等她看小师兄,苍舒已经把她揽进了怀中:“我们刚到北辰时你在睡着,没有看到太泽山。而这里视野不够高远,也看不见太泽山。” 他笑道:“你御剑到高处,就能看见了。” 叶鸢心念一动,她的霜戎从鞘中飞出,滑到两人脚边。 她正要御上剑,小师兄却没有松手,于是叶鸢想起来,小师兄没有剑可御,还得蹭蹭自己的车——但他这样搂着自己,叶鸢实在是难以登上驾驶座,而正当她要开口的时候,苍舒似乎也忽然醒悟了这一点。 “我这样抱着你,是不是让你不容易御剑了?”他这样说着,一边松开了手。 但就在松手的一刻,苍舒变作了只赤狐。 赤狐滚进叶鸢怀中,然后扬起一条大尾巴,钻出两只尖耳朵,对叶鸢说道:“那就你来抱着我吧。” 颜双枝愣愣地看着那团火红毛球,只觉得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可爱的狐狸,一时有些心驰神往……但她很快又想到这只漂亮狐狸是那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可怕修士变化成的,顿时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什么念头都熄灭得不能再熄灭了。 她连忙甩开其他想法,踩上长枪,随着御剑而起的叶鸢一起腾向空中。 叶鸢抱着狐狸,侧坐在霜戎上,驱使着它向上升起。起初她只能看见云,但随着霜戎越升越高,她渐渐从云形中看出了些端倪……原来那些云并不只是简单地飘荡在空中,而是循着某种走势,形成了螺旋状的云环。 再定睛一看,叶鸢从云后望见了若隐若现的山脊——云环所围绕的是一座巨大的山! 此山拔地倚天,高不见顶,其雄伟浩壮,宛如天柱般屹立在乾坤之间。 甫一见到这幅奇景,叶鸢不禁心神一震,直到赤狐的尾巴尖轻轻从她面前扫过,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山。”叶鸢惊叹道,“第一眼看它,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天梯了。” “这可不是天梯。”苍舒说,“不过是以鸿轩仙尊一人之力拔起的一座高山罢了。” 在前往北辰之前,叶鸢听师尊说过北辰洲的来历,自然也顺便听了一耳朵鸿轩仙尊移山倒海、重铸北辰的故事。但此前她一直把这段故事当做神话志异来看,直到亲眼见到这座太泽,她才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所谓的修士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莫说征风召雨,就连改天换地,也能以修真者之能达成。 此时,颜双枝也跟了上来:“鸿轩仙祖的确是在太泽山飞升,但太泽山究竟距离天外还有多远,就只有鸿轩仙尊一人可知了。” 她遥指向耸入云间的太泽山:“太泽是北辰洲的灵脉之源,而重陵塔正建在太泽之顶。” 叶鸢不自觉地仰起脸,去找太泽的姐姐,但那座山没入了云中,她无论如何都看不见梦中见过的那座高塔。 “……重陵塔离地上这样远。”叶鸢喃喃道,“守塔人要如何看到人间呢。” “在我族中,重陵塔不啻于圣地,只有神子才能进入。” 颜双枝侧过脸看叶鸢,神情略带迷惑,似乎在为她所说的话而感到不解。 “神子之所以是神子,正是因为他们自幼入塔,不见尘俗,灵台至净,也因此才能洞悉灵脉异动,庇护北辰……当时如果有神子镇塔,魔物莫说潜进抚仙郡,恐怕一入北辰,就已被神子诛灭。” 原来他是为此守塔。 这个念头在叶鸢脑海中闪过,她随即又想起重陵塔中,白衣修士蒙在眼上的白纱。 想来这也是为了颜双枝所说的…… “不见尘俗”。 叶鸢忽然听见苍舒的轻笑声:“看来你们北辰和妖洲也没有什么差别。” “道友此言何意?”颜双枝听见他的话,眼中立刻浮现怒意,“自鸿轩仙祖起,我颜氏代代镇守北辰大地,把险山恶水开辟作千百座城,令无数凡人安居——而妖洲不过是片蛮荒之地,至今仍有魔门遗害,如何能与北辰相比?” “我并无冒犯之意。”苍舒说,“倒不如说,天梯以下,似乎处处都并无差别。” 颜双枝还欲再问,叶鸢轻轻揉了揉狐狸爪子,果然转移了赤狐的注意力,那漂亮狐狸自得其乐地和她的指尖玩了起来。 安抚好了小师兄这边,叶鸢又对这位颜氏女修说道:“我知道什么是重陵塔了,谢谢你向我解释许多。” 她略想了想,向对方告知了自己的师门来历:“我是叶鸢,师从东明山无霄门,与我同行的是我的小师兄。” 颜双枝在脑中搜刮了一番,确认了自己实在是没听过什么“东明山无霄门”,虽然有点迷茫,但她还是按照修真界的江湖惯例行礼道:“原来是东明山无霄门,久仰久仰!” 叶鸢从对方的表情里猜出了七八分,忍不住笑道:“我们小门小派,你没有听过也是正常的。只是我想起初见时你就向我们告知了来历,我不礼尚往来一番,实在有些欠妥。” “……北辰不分门派,只论家系,我对洲外的山门并不了解。”被识破的颜双枝微微红了脸,但还是强撑着场面说起正事,“我告诉过你我辖治怀永郡,颜氏城主都有‘天衍’授印。” 她转过手腕,给叶鸢看腕心的一枚红色印记。 “‘天衍’禁止城主争斗,一旦我踏入抚仙郡护城结界,抚仙城主就会由授印感知到我,因此我暂且不与你们一起……不过。” 颜双枝凝肃了神情,握住了叶鸢的手,正在叶鸢怀里滚来滚去的狐狸顿时停住了动作,缓缓起身,琥珀色的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 这次颜双枝没有注意到这冰冷的敌意,她往叶鸢手中塞了一块竹片,然后松开了手。 “这是我从竹简上拆下来的一小片子母竹。”她嘱咐道,“如果遇见什么危险,就折断竹片,我得到消息,马上入城来找你。” 叶鸢点点头,小心地将子母竹片收在锁灵囊中。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地面,赤狐跳下剑,重新变回人身。 还是这样好些。 苍舒酸溜溜地想。 不然我自己的小鸟儿,都要轮到别人来救了。 叶鸢与苍舒隐在白日高悬的时分入了城。 此时正是城人活动的时间,抚仙郡中人流熙攘,城中道路并不十分宽阔,却也能容两驾马车并行,两旁屋舍鳞次栉比,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叶鸢好奇地看了两眼,发现果蔬与灵植混卖,而丹药紧挨着糕饼的情形比比皆是,上空偶有飞行宝器掠过,城中人也不觉惊异,显然是已经视若无睹。 “看上去的确如葛道友所说的一样热闹。”叶鸢和苍舒说悄悄话,“乍一看真察觉不出有异。” 苍舒望了她一眼:“那么,你想从哪里查起呢?” “颜道友说,有许多外来修士在这里失踪,而我们自己现在就是外来的修士。”叶鸢说,“按道理来讲,我们其实可以守株待兔……” 苍舒微笑道:“那我们也许得在这里待上好一阵日子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守株待兔的办法太花时间,耽误我们办完事去大荒海捉龙,所以我有另一个想法——小师兄,你还记得昨夜葛道友告诉我们,城主涵容真人接待了一支外来商队么?”叶鸢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如果涵容真人真的入了魔,在收拾我们之前,也许会先对这支商队下手……我们不如先想办法接触这支商队。” “说得不错。”苍舒拍了拍小师妹的头,循循善诱道,“接下来要如何做?” 叶鸢眨了眨眼,却对他说:“我接下来,要找一个人帮我。” 苍舒的神色未变,继续问道:“是那位颜双枝颜道友么?” 叶鸢摇了摇头:“不是。” “那就是葛仲兰葛道友了?” 叶鸢又摇了摇头:“他早跑了,我找不到他,所以也不是。” 苍舒隐顿住了动作:“难不成你要飞信传书回东明山?” “那可就说不上是历练了。”叶鸢说,“我此前怕小师兄担心,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在梦中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冥想境,恰巧那个人也在北辰洲,你一定想不到他在哪……” 苍舒忽然说道:“重陵塔。” 叶鸢一下被喝破了藏在心中的答案,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情。 “小鸟,像师兄这样的人,实在太知道人会怎样说谎,下次如果有事想瞒着师兄,可千万不要露出一丁点蛛丝马迹。” 苍舒又继续了手上的动作。 “你近来几觉都睡得不稳,我隐隐听见你梦中呓语,于是附耳下来,却也只听见些零碎词句……不过有一句话,我倒是听见了。” 他捻起小师妹微微散乱的一缕发,为她捋到耳后,一面缓缓地勾起唇角,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你长得真美’。”他问道,“小鸟,这句话,你是对谁说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 六壬遮 你们二位,一边皎若朝霞,一边…… 叶鸢和苍舒隐曾经养过一只雪兔。 虽然东明山不分四季,但总有一两个月格外冷,积雪也格外厚。 这种时节里,琼鹤飞往别处,山蛇窝在巢穴中越冬,雪地上失去了松鼠和狐狸的足迹,椋雀也不再鸣叫……在这两个月中,东明山仿佛睡着了一样,到处都是纯白寂静的,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捡到了那只兔子。 那一天清晨,连日的骤雪刚刚止歇,她和小师兄被师尊遣下山去查看山脚小镇的情况。而就在回山的路上,那条连接着东明山和小镇的雪径旁,他们看到一团兔子雪球般瑟瑟发抖地缩在树下。 苍舒觉得奇怪,走上前去把兔子掀开,在它后腿上发现了一处蛇咬的伤口。 可是这样的时节,蛇又怎么会出来活动呢? 苍舒觉得更奇怪了,于是他在周围转了几圈,细细地查看雪地上的痕迹,叶鸢则用手绢给兔子包扎了伤口,抱着它坐在树下,看着小师兄来来去去地折腾。 苍舒分辨着兔子杂乱的足迹,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坍塌的雪窝,于是他一下子大笑起来。叶鸢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找他,小师兄指着那处雪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道:“这只兔子以为寒月已经过去,本想抢在同胞前冲出巢去嚼草根,没想到被冻昏了头,竟然一脚踏进了蛇穴,被蛇狠狠在后腿上咬了一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笨的兔子!” 叶鸢低头去看那只霉运缠身的笨兔子,想到如果弃之不顾,它八成要冻死在夜里,开始有些觉得它可怜。 于是她问苍舒:“那我们可以养它吗?” 他们就这样开始养它了。 叶鸢前世养过鹦鹉,养过金鱼,但是没有养过兔子,苍舒则从来没有养活过任何能喘气的东西,但也许是雪山里的动物天然地拥有强韧的生命力,这只兔子被他们养了大半月,不仅伤势痊愈,还比半月前油光水滑不少。 正当叶鸢越来越喜欢它,作为饲主的自信也愈发膨胀起来时,那兔子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叶鸢似乎对这件事的发生已隐隐有了预感,在看见干净空荡的兔窝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向师姐问了苍舒的去向,得到答案后,叶鸢直奔小师兄所在的后山。 后山有一口湖,这口湖不同于成了禁闭圣地的剑湖,它源自雪山地下水脉,流向山脚小镇,几乎终年不冻,只在最冷的这两个月,湖面会结一层薄冰。 被叶鸢找到时,苍舒隐正站在湖边,望着湖面。他怀中什么也没有,但他身前的湖面出现了一块突兀的缺口,似乎有什么砸开了冰面,而缺口之下,望不见底的湖水在阴影中缓缓流动。 “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捡那只兔子。”苍舒抬头望向她,“小鸟,起初我只觉得它会让你开心……但我后悔了,我不喜欢你总是看它,总是陪它。” 叶鸢犹豫了一会,还是朝他走过去,她的视线慢慢地探向湖水中,做好了在冰面下看到一具没了气息的小小尸首的准备—— 但苍舒这时张开了手,他手里捏着压得很实的雪团,霍地往身前某处砸去,叶鸢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从他手中飞出的雪团,只见那雪团砸中了另一个雪团——原来苍舒打的并不是雪团,而是一坨伪装成雪团的兔子,雪团在那只兔子身上打散,那只兔子见自己的伪装败露,只得抖抖皮毛上的雪屑,一步三蹦地跑走了。 “所以既然它的腿伤也好了,我觉得我们实在不应该再养着它。” 苍舒见兔子终于隐没在雪色中,终于长吁一口气。他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雪粒,回头对小师妹微笑。 “那兔子总是不肯走,非得用雪球打它才行,希望它可别再掉进蛇窝里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叶鸢已经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苍舒不自觉地反握住她,小声地问:“……小鸟,怎么了?” “小师兄,我觉得你对我实在很好。”叶鸢抬头看他,对他说道。 苍舒几乎沉没在那柔亮的眸光中,连叶鸢念叨他冻冷了手都不知道,他呆呆地被小师妹披上了狐裘,呆呆地被她牵着往回走,脑子里全是她方才看自己的目光。 幸好,幸好。 那时的苍舒隐不禁在心里想着。 ——幸好,又选对了一次。 叶鸢可以发誓,她夸那塔中修士好看的时候,绝对没有轻薄之意! 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但恐怕不仅那位谪仙般的白衣修士不会听信她这套说辞,就连面前的小师兄也不会相信。 此刻,被小师兄质问的叶鸢不禁从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我、我……”叶鸢横下心,索性破罐破摔,“实不相瞒,我在那塔中见到一位修士,委实是花容玉貌,美若天仙,于是我有感而发,这番话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见小师兄不语,又说道:“小师兄,你知道我向来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我初上山时,对你说了什么吗?” “……”苍舒隐终于将目光投向她,“你握着我的手不放,说我是你所见过的、天上地下第一好看的仙子般的人物,今生与我相逢,是你前世多行善事修来的福分。” “我竟是这样说的吗!?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叶鸢大惊失色,“我以为我只是轻轻握着你的手,含蓄而文雅地赞美你瑰姿清逸、仪静体闲呢。” 后续的事叶鸢倒是记得很清楚,后来她师尊干咳了几声,把苍舒隐推到身前,而把叶鸢拦到身后去,用自己的一片谆谆之心将两人分开,然后告诉叶鸢:“叶鸢,这位是你师兄,姓苍舒,单名隐,他只比你早入门三年,我无霄门虽然并不多么讲究长幼尊卑,但你不可……不可唐突了你小师兄。” 叶鸢惊讶道:“原来不是小师姐,而是小师兄。” 而那被错认的漂亮小师兄偏过身子来,好奇地看着藏在师尊身后的她,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你叫叶鸢?”他问她,“是飞鸟的那个鸢么?” 见叶鸢点头,少年的苍舒隐笑了起来。 “好,我知道了。”他一笑,这如画眉目一下子鲜活起来,更加美不胜收,“那么,我此后就叫你小鸟吧。” 在叶鸢被勾起回忆时,苍舒却不打算就这样让她蒙混过去。 “你还对塔中那人说了什么?”他逼问道,“你也说他天上地下第一好看了么?” “哎呀,我何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叶鸢理直气壮道,“我只说了他一句好看,他就生起气来,于是我们打了一架……我自然不会再说他好看了!” 苍舒再咄咄逼人:“那人与我比起来,谁更好看?” “这个问题,我倒是真的得想想。”叶鸢认真地开始了思索,“你们一位,一边皎若朝霞,一边凛如清霜,一边是灼灼芙蓉,一边是澹澹幽兰……” 她为难道:“要按我来说,我与小师兄多年情分,自然会更偏爱你,但要是换了别人来看,那真是一边白月光,一边朱砂痣……” 苍舒注视着叶鸢的神情,一瞬都不曾离开,在叶鸢说更加偏爱自己以后,他心中轻轻一荡,喜悦之心油然而生,但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无情的自己冷酷地做出了判断:看来小师妹确实没有骗我。 这个冷酷的声音反而让苍舒的快乐又多了一分,他在心里想到:我常常欺骗小师妹,但小师妹却不爱对我说谎,可见她心里的确是在乎我的。 但在这喜悦之中,偏偏杂糅着一点异物,那就是重陵塔中那个苍舒隐尚且素未蒙面的修士。单单是想到这个人的存在,都让苍舒难以忍受,他就像一只坚壳内不小心混进了砂石的蚌,恨不得立刻将其抹消在这世间。 这并不是苍舒第一次萌生这种感受,早在与小师妹养了那只雪兔时,他就有过将夹在他们之间的砂砾永远抹消的念头。 于是他把那只兔子扔进冰冷的湖水中,它哀哀叫着,在水中垂死挣扎,苍舒望着那只兔子,忽然产生了别的想法。 这想法与恻隐之心毫无关联,他只是在想这件事被小师妹发现之后会如何。 小师妹是一定会生气的,毕竟她那样关照这只蠢兔子。他想。她要是生气了,还会对我笑么? 或许我可以再给她捉一只兔子,如果她不喜欢那一只,我就给她捉许多只……可如果我捉尽了山中的兔子,她也再没有喜欢的一只怎么办? 如果小师妹不再看我,也不再对我笑了,我该如何是好呢? 苍舒隐想不到答案。 所以他又把几乎被冻死的兔子捞了出来,用灵气给它烘干了毛皮,把它扔进雪中,想把它赶走。但那只兔子被他吓得一动不动,他只能用雪团砸跑它,而就在这时,小师妹来湖边找他了。 现在,面前的小师妹对他说道:“我要去重陵塔找那名修士,和他好不好看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据颜道友所说,重陵塔中的神子能知晓北辰洲内每一支灵脉的动向,我觉得抚仙郡奇怪,想去问问他此处的灵脉是否发生过什么异动而已。” 苍舒看着叶鸢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想起多年前在湖边见到的摇曳眸光,他两相权衡,勉强做出了决定。 “好,不过,只准再去见他这一次。”苍舒说,“你答应么?” 颜思昭低头看六壬遮上被破坏的咒文,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声。 入塔之后,他的第一个十年用来阅读塔中典籍,自第一个十年开始,他就蒙上了六壬遮。 六壬遮是颜氏独有的一种封印法诀,它所遮的不仅仅是六壬,更是倒映在他双眼中、可能动摇他心神的一切。每一代神子在读完塔书之后,都必须以六壬遮蒙上心眼,此后一生,便只能看见北辰灵脉,不再为外物所扰。 六壬遮的封印与解除都需要极其繁琐的仪式,且必须由“天衍”中的六人以上共同完成,此前从未听说有过神子在殒身前去除六壬遮的情形,而偏偏在颜思昭这一代,却有一个擅闯神子冥想境的小贼…… 颜思昭思绪一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想起她了。 他望着手中失去作用的六壬遮,开始疑心是不是在解咒时,此前一次次从他心中涤去的那些杂念一股脑地扑来,反噬了他的道心。 否则,他怎么会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 冥想境总是从心而动,有时甚至比主人还要诚实许多,颜思昭开始想到那个人时,他的身前开始浮现一片小小的荷塘,荷塘中开出一朵莲花,那莲花一眨眼就长到了眼前,然后花瓣片片展开,从莲花中露出了巴掌大的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从花中探出头来对他微笑,颜思昭别开脸去不看她,但她却并不恼,反而化作了一只飞鸟,飞到了他肩头。 颜思昭听见她在自己的耳边轻笑,不禁又开始觉得面颊微微发烫,但她靠得这样近,颜思昭实在不知道还能躲去哪里。正当他动摇起来时,冥想境也产生了波动,有很短的一瞬间,颜思昭险些以为是自己真的滋生出了心魔,但就在下一秒,那名拥有和刚才化作飞鸟的花中少女一样容貌的女修出现在了他的冥想境中。 什么荷塘,莲花,花中少女与飞鸟,颜思昭刹那间就扑灭了这些事物,因此叶鸢抬起头看他时,连一点异样都没有发现。 叶鸢有点赧然地对他笑道:“我又来打扰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颜思昭见到她的笑,不禁被勾起刚才的回忆,他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心神,一时并没有回答。 “我此前不知道你是谁,或许多有冒犯,” 好在叶鸢也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淡,继续说道。 “原来你在重陵塔中是为了镇守北辰,难怪你总是要和我打架,毕竟我屡次擅闯此处……这本就是你的职责。” 颜思昭本想告诉她无妨,但被揭破的六壬遮忽然映入眼帘,他一下想起没有六壬遮以后产生的种种杂念,心中思绪顿时复杂起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你的事……”她本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最终同样也没有说出口。 最后,叶鸢只是问他:“我叫叶鸢,你叫什么名字?” 叶鸢。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神情却并未波动:“颜思昭。” “思昭,思昭。”那人却将这个名字含在舌间,念了好几遍,又对他笑道,“起得真好。” 颜思昭的心境顿时又有波动之兆。 ……果然是个狂徒! “颜思昭,我来向你求问抚仙郡之事。”她说,“我想知道自你入塔以来,是否曾察觉抚仙郡有过什么异样。” 颜思昭下意识地将神识自太泽山投向北辰东境的抚仙郡,而在此时,他又听她说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 她说。 “只要你告诉我这一次,我就再不来打扰你了。” 话音未落,叶鸢就感到这片冥想境骤然一凛。 她向冥想境的主人投去目光,正看见他视线低垂,冷若冰霜。 “北辰境内,灵脉只有神子与‘天衍’可知。” 叶鸢辩解道:“我并非要打探灵脉所在,只是想知道抚仙郡有无异状——” 但那白衣修士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良久,他冷然道。 “此次就请回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 酥蜜糕 就是变作一只猫,未免也太漂亮…… 叶鸢迎头碰了个硬钉子,她正想继续同颜思昭讲道理,却没想到这次对方的逐客令真的下得如此果决……一睁开眼,叶鸢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抚仙郡中。 在进入冥想境之前,他们正坐在抚仙郡内的一个茶摊上,此刻被赶出重陵塔的叶鸢揉了揉眼睛,花了些时间来适应重新降临在身边的亮光和喧闹,苍舒隐则好整以暇地坐在她身边,优雅地拂过宽袖,缓缓往茶碗中注入茶水。 其实叶鸢并未离开太久,自她潜入冥想境中,再到她醒来,不过是煮沸一壶茶的时间。 尽管这也并不妨碍苍舒隐对其间发生之事抓心挠肺地感到好奇,但他独自煮了这壶茶,也兀自思索了许多应对之策。苍舒隐想到,小师妹已答应了他这次之后再也不去见塔中那人,这结果还算是差强人意。既然如此,那他不妨也退让一步,免得让小师妹觉得他多疑善妒——于是,此时苍舒隐打定主意要掩藏起本性,便刻意不说不问,宽宏地等着小师妹先开口。 叶鸢捧起面前的茶碗,小心地抿了一口,轻微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开,人也更清醒了三分。 然后,她终于开了口。 “他不愿意告诉我。”叶鸢说,“说不到几句话,我就被人家赶出来了。” 苍舒握着茶壶的手顿时用力,壶柄上倏尔多出了几道不显眼的裂纹。 刚才想好的什么宽宏、什么豁达,通通被苍舒隐忘了个精光,他心中忖度着:还是找个机会去重陵塔,把塔中那个不识好歹的货色杀了出气罢。 “是我思虑不周了,他镇守北辰,而我是洲外来客,他对我有所防备也是正常的。”叶鸢不知道小师兄脑海中闪过了什么血淋淋的念头,反而回护了颜思昭几句,“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我们就想想别的办法吧。” 说到这里,叶鸢露出遗憾的神色:“我的眼睛用来寻人寻物本来是很方便的,只是抚仙郡还是太大了些,我无法负担这样大的灵气消耗……小师兄,要是我能多派上一些用场就好了。” 苍舒隐向来认为自家小师妹天下第一好,实在听不得这种话,就算是小师妹自己说也不行。他刚要与叶鸢争辩,叶鸢就已经跳跃到了下一个话题上:“我们先来找商队。” 叶鸢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对苍舒说道:“我不知道抚仙郡有几处城门,但既然葛道友在城外见到商队入抚仙郡,随后又见到了我们,想必商队和我们走的是同一座城门。” 她又打量起两人入城后经过的路线,发现这一路都很热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她接着向前方看去,只见再往前几步就到了岔路口,道路在那里分开,分别通向两处,而在更远的地方,叶鸢望见了一座高台。 叶鸢左右看了看,恰好身边来了位茶店伙计。那伙计把麻巾往肩上一甩,动作利落地收拾起茶桌,叶鸢向他搭话道:“店家,有点心吃么?” 伙计转过脸来回话,手上的动作仍然熟稔不停:“自然是有的!想要芝□□还是酥蜜糕?” “那就给我来一碟酥蜜糕吧。”叶鸢随口选了一种后,又问道,“哎,店家,我看见前面有座高台,那莫非是抚仙郡的烽火塔么?” “如今有神子坐镇重陵,北辰哪里用得着什么烽火塔。”那伙计笑道,“那是我们抚仙郡城主涵容真人建的射星台——颜氏仙家么,在别的城里,就是有城主建起仙宫来都不稀奇——那座射星台,据说被城主用以望月怀思,不过偶尔借射星台宴请宾客的情形也是有的。” 话到此处,伙计忽然想起了什么,再说道:“是了!昨日有一支商队进了城,射星台一夜灯火通明,看来涵容真人正是在射星台接待了他们!” 叶鸢与苍舒交换了一个目光,接着发问的人是苍舒:“你说有商队入城,抚仙郡竟有能容纳一支商队的客舍么?” “如果是二十年前、抚仙郡尚且破败荒凉时,莫说客舍了,不仅没有一个外人会到城里来,连城里的人都要往外逃。”伙计说,“那时上代神子刚刚殒灭,本代神子还未进塔,在这危困交加之际,偏偏又有魔物闯入城中,但也多亏了这魔物……” 那伙计忽然住了嘴,四处张望起来。 叶鸢忍不住追问道:“此话怎讲?我听闻涵容真人之子正是因为这魔物……” “嘘、嘘,千万小声些。”茶店伙计紧张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确认四下并没有人在关注这里的对话,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受涵容真人庇护才有今日,说这样的话实在是狼心狗肺了,所以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对你们讲的……两位颜氏公子力战魔物,与魔物同归于尽,而转机反而就出现在魔物身上,那魔物的尸首……” 茶店伙计神神秘秘地说:“——竟化作了一条新的灵脉。” 叶鸢听得一愣:“魔物生于魔气之中,怎么能化作灵脉呢?” “这就不是我等凡人能知道的了。”那伙计摆摆手,“兴许一开始就搞错了呢,那或许并不是魔物,而是龙或者凤凰麒麟这类灵兽……不过这些都只是城中传言罢了,我们所知的,只是自那以后,抚仙郡的境况就一日好过一日,来往城中的人也越来越多,渐渐建起了好些客舍……到如今,莫说一支商队,就是要容纳两三支商队,恐怕也不难。” 茶店伙计到这里也已尽了谈兴,他告了声罪,就回到堂内去了。 叶鸢听了一耳朵荒诞异闻,正在消化信息,她下意识看向苍舒,却见他若有所思,不禁问他:“小师兄,你见识广,你说魔物有可能化作灵脉吗?” “绝无可能。”苍舒十分干脆地告诉她,“但这传言本身就十分有意思。” “我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叶鸢低头思索起来,见她神情苦恼,苍舒提点道:“刚才伙计对我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他一家之言,自然真真假假地混杂在一起,你不妨试着把真的与假的部分分开来看。” “你说分开来看……那我们便从头梳理起。”叶鸢想到,“城主涵容真人一系在颜氏中并不显赫,三十年前,他所管辖的抚仙郡也是个荒凉之地——到这里为止的部分,颜双枝的话与刚才的伙计能够相互印证,应当都是真的。” 叶鸢在这里微顿,见师兄含笑未语,于是又继续了下去:“然后,就是魔物入侵,涵容真人的两个儿子死在了这一战中,此后,抚仙郡就繁荣了起来……” 她忽然一愣:“我正是觉得这里奇怪。” 苍舒眼中的笑意扩大了一些,仍然安静等着她的后文。 “三十年前入侵的魔物与抚仙郡由衰转盛,二者之间一定是存在联系的,就连抚仙郡中的凡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叶鸢说,“他们的认知有限,于是传出了所谓的‘魔物化作灵脉’的荒谬说法,但这恰巧印证了魔物与抚仙郡灵脉之间的关联……再加上外来修士失踪案。” 魔物,抚仙郡灵脉,失踪的外来修士。这三者在叶鸢的脑海中转个不停。 她直觉自己已经几乎抓住了线索,却一时摸索不到突破口,正当她又要混乱起来时,苍舒开口了。 “暂且先想到这里。”他拍了一下叶鸢的脑袋,似乎是要帮她把这些乱绪赶跑,“我们不妨从之前的那件事开始做。” “之前的那件事?”叶鸢怔了一下,随即醍醐灌顶,“对了!我们要先找到商队!” 恰在此时,茶店伙计也端着一小碟点心上来了,他放下这碟酥蜜糕就要往回走,叶鸢连忙叫住他,同时将块灵石塞进他手里:“再劳烦你一件事,你可知昨日入城的商队在哪间客舍下榻?” 伙计收了灵石,喜上眉梢,但又为难道:“这我就不曾注意了,但总归就在前面两条街上,两位不妨去问问,说不定有人看见呢。” 谢过对方后,叶鸢看了看面前的两条路,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小师兄,苍舒一下就猜到了她的意思,今天他打定主意要做个心胸宽广的翩翩公子,于是对小师妹微微一笑。 “把手帕给我。” 叶鸢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苍舒隐先尝了一块酥蜜糕,细细咀嚼,轻挑了下眉,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四五块在帕子上摆好,包得漂漂亮亮地还给小师妹。 “不如师尊爱吃的红豆糕。”苍舒评价道,“但别有一番风土意趣,勉强值得一吃。” “你也偷吃过师尊的红豆糕啊!”叶鸢先是一惊,随后又迷惑道,“可师兄此举何意……?” “我们山上谁没偷吃过师尊的红豆糕,就连琅师姐也偷过两三回呢。”苍舒说,“小师兄的意思是,我们暂且分头行动,你带着些点心路上吃,别饿着自己。” “小师兄!!!” 往常来看,小师兄必定是要和自己待在一起的,这更显得面前懂事的小师兄少见,叶鸢大受感动,不禁猛地一头扎进苍舒怀里。 虽然叶鸢激动之下没有控制好力道,以至于从感受上来说,对方更可能觉得好似被野猪撞了肚子,但苍舒只觉得小师妹热情天真、活泼可爱,快乐的泡泡又冒了起来。 “小鸟,快去吧,我一办完事就来找你汇合。” 苍舒选了一条路,脸上勉强维持着镇定,心中却仍在回味着刚才的那一抱。 ——这一次果然也没有做错! 叶鸢离开后,重陵塔再次变得安静。 这种安静本应是颜思昭早就习惯的,但此刻却让他无法定下神来。 颜思昭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忍不住觉得刚才说出那番话,又将她赶出冥想境的人不像自己。 莫非原本的他,就会将她所问之事一一告知她么? 绝非如此。 颜思昭没有对她说谎,北辰洲的灵脉图的确也是他所镇守的一部分秘密,如果他真的完全忠于职责,那他不仅应该将她驱逐出冥想境,更应该就此将她诛杀才对。 ……然而,颜思昭仍然觉得,对她冷言冷语的人不像自己。 这或许是因为他对她说出那些话,并不是因为想要恪守职责。 那么,他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在这思绪的尽头,颜思昭只看见了一团乱麻,他实在无法再深究下去。 他闭上眼,清除心中杂念,让广阔的灵脉图浮现在灵台中。 但颜思昭的灵识却不知被什么所驱使,竟然不自觉地向东境投去。 顺着太泽山,他的神识如同一尾在磅礴灵源中游动的鱼,一路东流,最后在东境的一条细流中停下脚步。 这里是抚仙郡。 此时,颜思昭也察觉到了异常。 灵脉流到抚仙郡,已经几乎枯竭……从这样稀薄的灵气中,是如何生长出一座称得上繁荣的城邦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做出了决定。 这尾从重陵塔来的游鱼,在抚仙郡的细流中跃出,颜思昭催动化神法,他的神魂脱离了身体,只剩下一缕细而坚韧的神识仍然与重陵塔相连,与此同时,借助太泽灵源之力,他在抚仙郡外塑造出了一具新的躯体。 颜思昭需要那具躯体轻巧灵动、锐逸机敏,同时也不引人注目。 于是在轻灵地落地时,这副身体已经是一只猫的模样。 那是一只矫健而优雅的猫,它的四肢修长而毛皮雪白,行动时宛如一道雪影。它越过城门时,就连守城修士都只感受到了一阵凉风。 它实在不喜欢踏在尘泥中的感觉,于是在穿过城门后,立刻轻灵地三两下攀上瓦檐,在楼顶上飞驰起来。 跑到一处分岔口时,它稍作犹豫,先选择了一边。但还没有奔出多远,它忽然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波动。 它轻轻抖动胡须,循着这波动跳到树上,又跃到更低矮的一处树枝——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拎住了它的后颈。 叶鸢从树上捉下那只小白猫,不顾它瞬间瞪大的眼睛,把它搂在了怀中。 “不是说好了要分开走的么,怎么又来找我了呢?” 叶鸢抱怨道,手上却温柔地抚摸着小白猫的毛皮,揉了揉它的耳朵,又捏了捏它的脖子。 她的手开始摸猫尾巴时,怀中的白猫终于开始努力试图挣脱她,于是叶鸢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它的尾巴尖:“别闹。” 白猫浑身毛发乍起,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喵嗷”一声,彻底愣在了原地。 “你要和我在一起,那就和我在一起吧,但你可别以为变成猫我就认不出你了。”叶鸢自顾自地说,“哪有猫不晒太阳,反而要在人家房顶上追风逐电的,更重要的是……” 叶鸢点了一下白猫的鼻头。 “你变什么都和你自己一样……就是变作一只猫,未免也太漂亮了些,是不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 穿云箭 我只要你赠与我的那一朵…… 叶鸢抱着只白猫,脚步轻快地走过长街。 她并不着急去找客舍,而是在街上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打量着路边的商贩和行人。她看人时毫不鬼祟,那束目光总是含着好奇,光明正大地从人们的面孔上掠过,即使被对方察觉,她的眼睛也不躲不避,只是微微一弯,向对方回以略带歉意的微笑,倒让人觉得她是哪家偷偷溜出来玩的烂漫少女,忘了去计较她的失礼之处。 叶鸢走到桥上,远远眺望前方的射星台。此时正是白天,射星台不点灯火,只是静静屹立在那里,看不出茶店伙计口中满夜笙歌的样子。 叶鸢收回目光,此时正有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挎着盛满鲜花的竹篮走到她身边来,叶鸢怀中的白猫警觉起来,叶鸢也回身看她,只见那小女孩摘下手臂上的竹篮,托着篮底举起,把满篮花朵呈到叶鸢面前给她看,笑吟吟地说道:“姐姐,要买花么?都是清晨新摘的,你瞧,还带着露水呢。” 叶鸢低头去看花篮,其中错落有致地铺着山茶、杜鹃和栀子,丹红与粉白相间,的确娇艳。 她捡起一支栀子来看,不经意状问道:“你的花开得这样好,都是抚仙郡采的么?” “不是抚仙郡采的,还能是哪里采的?”那小姑娘奇怪道,“这花是我自家的灵田中种的,我每日天不亮就采满一篮,带到街上叫卖,不然怎能这样新鲜呢?” 听了她的话,叶鸢一愣,又问道:“你说你每日都采,难道你家的花每日都开吗?” “也不是一年四季、日日都开,只是一年中有些时候,这些花会连日开放。”卖花女孩想了想,“难道别处不是这样么?我家灵田不仅种花,还种黍稻与灵植,在花日日都开的时候,黍稻与灵植也收获得比平时早——今年家家户户的收成都特别好,灵植比往年多收了足足一季!” 灵脉能养水土,不仅对修行有益,更直接关系到土地上所能获得的收成如何。 这也是为什么城总是依存于灵脉。对修士而言,灵脉能助长修为,而对凡人来说,灵脉丰沛与否就从先天上决定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有几分生产力。 但叶鸢觉得奇怪的是,虽然灵脉的确有起伏变动的周期……但自然情况下,这周期往往以十年甚至百年为单位,还未听说过有一年几变的情形。 于是她继续打探道:“你还记得你家的花连日开放的是哪几日吗?” “这我可记不清了……”那小姑娘狡黠地转了转黑眼珠,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姐姐,你为什么只是看我的花却不买呢,莫非是在等情郎来给你戴上么?” 叶鸢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捏着人家的花枝一味盘问了好一会。 被这卖花小姑娘这样促狭过后,她并未露出被冒犯的不快,反而笑着对她说道:“那你真是猜错了,我可没有等情郎来给我戴花——我正等着情郎来,让我为他在发间簪上这朵栀子呢。” 听到她这句话,叶鸢怀中的白猫仿佛忽然被踩了尾巴,瞬间立起耳朵,攀着她的手臂直起身来,叶鸢困惑地低头看那白猫,却见它双目圆睁,直直地望着她,眸光中似是闪烁着震惊之情。 难道小师兄听不出来这不过是句随口瞎扯的谎话么? 叶鸢在心中嘀咕起来,手上不自觉地挠了挠猫下巴。 那白猫原本是满心责难,态度肃穆的,但这女修却不识好歹,仍然放浪形骸,再次轻薄于它! 白猫的眼中的震惊顿时又重了两分,同时还多了些羞恼。 叶鸢却没有注意到它的神情变化,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锁灵囊中拣选出一枚小些的灵石递给她:“喏,买你的花连这只篮子,够了么?” “足足的够了!”小姑娘接过她的灵石,高兴得脸颊都红扑扑地,说话果然也爽快了许多,“今年日日花开的情形有四回,第一回在孟春,第二回在暮春,第三回在仲夏……” “第四回正是昨日!”她将整只花篮塞到叶鸢手中,冲她笑道,“下次再来光顾呀。” 卖花小姑娘攥着那枚小小的灵石,兴高采烈地跑开了,还没等跑下桥去,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向叶鸢招了招手:“姐姐!愿你的情郎早点来见你!” 叶鸢笑着和她挥手告别,心中暗暗记下孟春、暮春、仲夏还有昨日四个时点。 她的余光忽而瞥见勾在臂上的花篮,开始觉得有点苦恼,对怀里的白猫说道:“虽说用一枚灵石从这小姑娘嘴里撬出消息算不得亏,但这样多的花,我要怎么处置才好?我又并未真正有一位情郎……” 叶鸢的话还未说完,之前还神情恹恹的白猫忽而尾巴一扬,抬起脸来。 “这些花送给谁好呢?” 叶鸢本来仍在苦恼着,她冷不丁地看到白猫又炯炯起来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不如我先送你一枝吧?” 她望了望白猫那堆雪般的美丽皮毛,又望了望手中纯净素雅的白色栀子花,在心中想到,这岂不正恰合了鲜花配美人的俗语么? 可当叶鸢要把栀子递到白猫面前时,她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小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熟悉至极,叶鸢不禁回过头去,果然看到小师兄正朝她走来。 她喃喃自语道:“小师兄在这里,那——” 此时,苍舒也发现了师妹抱在怀中的白猫,他望向那只白猫时,白猫也正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瞬息间交错,不知为什么,苍舒陡然地感到了一股不快。 “小师兄,你……” 叶鸢话还没说完,白猫已经从她怀中跃出,叶鸢一惊,栀子不慎从手中滑落。 她没有去注意那朵花,只是下意识地想捉住它,但这次她的反应却不如白猫迅速,手指只堪堪擦过它的尾巴尖。 只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苍舒将那只白猫离开的背影看得清清楚楚,却一点要帮叶鸢捉回它的意思都没有,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小师妹。 “我找到了商队下榻的客舍,但据客舍主人所说,他们昨夜受邀去射星台赴宴,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苍舒说,“如果我们要找到他们,恐怕要去射星台看看。” 叶鸢犹豫道:“如果去射星台,那么很可能要与涵容真人正面接触,这样就不免打草惊蛇。或许我们应当现在先去问过颜道友的态度再做决定……此外,我也有事想要对她说。” 苍舒点了点头,然后他注意到了叶鸢臂间的花篮,打趣道:“小鸟,我们只分开了这么一会,你从哪里衔来这许多花?” “见者有份,我就送你一枝吧,你想要哪一朵?” 苍舒笑道:“我只要你赠与我的那一朵。” 小师兄是打定主意不要自己选,只要赠花者来选了——而赠花人叶鸢想了想,从篮中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红山茶,递给了苍舒。 苍舒隐望着那朵热烈的红山茶,似乎有些入神,但这怔然不过转瞬,他很快从叶鸢手中接过了那朵鲜花。 他似乎是想对她笑,然后对她道谢的,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能说,只是将小师妹赠与他的那朵花收进怀中,藏在靠近心脏的位置。 这时,周边忽然骚动了起来,叶鸢环顾四周,只见桥上桥下,无论是商贩还是行人,都纷纷停下了脚步,他们望着远处的射星台,此起彼伏地惊呼起来。 “射星台!射星台又送客了!” 叶鸢随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射星台上,正有几座仙轿升起,它们或载着物,或载着人,一驾接着一驾,被七彩祥云簇拥着,悠然向空中飘去。 这送客的排场实在很大,丝弦琵琶所奏的仙乐声甚至传到了两人所在的桥上,在叶鸢和苍舒身边,抚仙郡的城人们无不称赞着城主的慷慨仁德,叶鸢几乎也要陷进这无尽的称颂之声时,有一双手忽而捂住了她的双耳。 她陡然一惊,然后听见苍舒轻声在耳边说道:“乐声中有迷神术。” 此刻,叶鸢终于完全从这法术中清醒过来,她又看了一眼天边即将飘远的仙轿——送的是什么客?莫非正是那支商队么? 而如果只是送客,又何必用迷神术? 心念电转间,叶鸢做出了决定,她简略而短促地对身边的苍舒说道:“我要去验明乘仙轿之客的真身。” 苍舒看她:“你要我如何做?” “我要小师兄将我送到射星台上。” 他们的目光相接,刹那间就已领会了彼此的意思。 苍舒微勾嘴角,对她说道:“只有十息。” “好。”叶鸢点头,“只要十息。” 第一息,苍舒隐将一身灵气尽数抽作灵丝,向前汹涌铺展而去,这些灵丝结作经纬,造出一尊无形阵盘,顷刻便将射星台纳入这方天地之中。 第二息,有一根灵丝从叶鸢所在之处抽出,飞向射星台,将这相隔甚远的两点联结起来。 第三息,叶鸢踏上了这道仅由一根灵丝所铸的桥,她向前奔去,而转动的阵盘如同一道门,一霎便将叶鸢送到了灵丝联结的另一点,她周围的景色瞬间改换,眨眼间已来到了射星台上。 她眺望远去的仙轿,本想拔出霜戎,却忽然望见射星台的墙面上正挂着一副长弓,于是她转而取下长弓,又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飞身掠向射星台顶。 叶鸢立于射星台的至高之处,乍起的风鼓起她的宽袖,她朝云间的仙轿拉开弓弦,向箭身注入灵气。 她极精密地操控着箭身中的灵气,让它涌向箭尖,在将箭打磨到最锐的一刻,叶鸢也拉满了这张弓,她倏尔松开手,箭发如飞电,直指远处几乎已成一点的最后一驾仙轿。 这支快箭撕裂长风,刺穿重云,碧涛吞日般追及了仙轿,深深地没入仙轿的一处。 那仙轿上还坐着商队中的两三名修士,他们却对那支箭视而不见,仍然自顾地高声谈笑着,甚至仙轿自箭洞穿之处开始龟裂,瓦解成块块碎片,他们都对此置若罔闻。 那驾仙轿终于裂解殆尽,从云中坠落,但却没有人发出惊呼……甚至,也并没有人形穿过云影。 原来人与物都不过是幻象。 ——那些仙轿上,分明空空如也。 到此时,第十息也已经用尽了。 叶鸢来不及收起弓就被灵丝拉回了来处,那张弓落下,与射星台的琉璃檐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响声惊动了射星台的守卫,即刻便有两人沿梯走上来查看,但其中一人探首进来,却看见长弓正纹丝不动地放在原处。 他四处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异样,正要转身离开,另一个人却出声拦住了他:“你还记得昨天箭筒里的箭枝有多少么?” 那守卫修士想了想,说道:“应当恰好是十支。” 他的同伴数了起来:“……七、八、九……” “十,正好是十支,并无差错。”数完最后一支,他松了一口气,“是我们多心了,看来只是有鸟撞到了瓦檐。” 他们很快离开了射星台。 寂静之中,一支箭从箭筒中悬起,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取出,被牵引向了檐顶之上,叶鸢曾射出那穿云一箭的地方。 此刻,那里正站着一名清冷绝尘的白衣修士。 这支箭落入那白衣修士手中,变回了它原本的模样。 那是一支洁白清雅的栀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 日月鼎 不瞒你说,我可聪明着呢…… 不过一瞬,叶鸢就被灵丝从射星台拽回了桥上。 灵丝将她送回原处便断开,叶鸢猛地急刹,几乎要向后跌倒,好在有人早有预料,不失时机地从身后揽住她的肩,支住了叶鸢失去平衡的身体,然后不着痕迹地将她扶稳。 叶鸢仰起脸看去,望见的人果然是小师兄,不禁出言夸奖道:“小师兄,你这手缩地成寸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苍舒矜持地微微扬了一下嘴角,眼睛却闪闪发亮,显然是十分受用。 “小鸟,你在射星台上见着什么了?” 叶鸢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苍舒扬起尾音:“什么都没有?” “对,正是什么都没有。”叶鸢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那些仙轿上的人都是幻象——涵容真人根本没有送什么客,飞走的只是一驾驾空轿子。” 她心思稍转,又说道:“我们只得去涵容真人的仙府里寻‘客’了。” 苍舒问道:“现在便去?” 叶鸢回望苍舒,从他的神情中品读出了几分熟悉的跃跃欲试,连忙阻拦道:“我可没有说当下就要闯进城主仙府!” 听见这句话,苍舒坦荡地露出了遗憾的表情:“那你打算怎么去,莫非要先向涵容真人寄上一封拜帖么?” “自然不是,我要涵容真人自己把我们请进仙府中去。”叶鸢笑道,“就算他不愿意请我们……却有一人,他是一定会请的。” “原来如此。” 城外,被叶鸢召来的颜双枝从她手中接过折断的竹片,一面思忖着。 “看来修士失踪一事确实与抚仙郡城主涵容真人有关。”她说道,“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他作为一城之主,又不是无根无基的散修,没有图财害命的道理……莫非真的是因为痛失爱子、伤心过度,以至于被心魔反噬?” “关于此事,我心中也有一点猜测。” 叶鸢这样说过后,稍作停顿,没有立即告知对方自己的想法,却是向颜双枝问道。 “孟春、暮春、仲夏。你可对这三个时点有印象?” 一听这句话,颜双枝不及考虑就把话脱口而出:“难怪抚仙郡能如此繁荣,涵容真人竟然真的犯下了以人为祀的禁忌!” 她话音未落,叶鸢与苍舒的视线立即投了过来,颜双枝此时才察觉到失言。 “那几名修士,正是这三个时节失踪的是么?”叶鸢说,“但我还没告诉你这些时节和抚仙郡的灵脉有关呢,你怎么就猜到了?” 苍舒望向颜双枝:“我单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内情全盘托出,却不知道原来城主阁下向我们隐瞒了这么多——” 他的眼中蓦地带上了几分笑意:“看来你们北辰洲,连修士都与妖洲没有什么不同。” “你!” 颜双枝当即便被这句话激怒,这次却连叶鸢也不劝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颜双枝。 而颜双枝触到叶鸢的目光,不自觉冷静下来,甚至开始慢慢地有几分愧疚浮上心头。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猜测涵容真人借外来修者祭祀灵脉,以邪术换来了……抚仙郡的一派繁荣。”颜双枝顿了顿,说道,“我之所以会接下这件案子,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 话说到这里,颜双枝微微犹豫,但叶鸢仍然看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给出一个解释,颜双枝实在不敌这道视线,只得别开目光,继续说道。 “在我的怀永郡,灵脉已经近乎枯竭了,所以我早就来到上峰的抚仙郡,本想向涵容真人询问灵脉的状况——我却没有想到,抚仙郡与我怀永郡只隔一峰,境况竟然如此不同,于是我没有着急入城,在抚仙郡外徘徊了几日,而恰在这时,‘天衍’的使令到了我手中。” “所以。”叶鸢出声道,“你的本意是想要探清涵容真人是如何让抚仙郡起死回生的?” 颜双枝回答:“……正是如此。” “可是,如果抚仙郡之所以再次繁盛,就是因为涵容真人以人殉城,你又要怎么做呢?”叶鸢紧盯着颜双枝的神情,“难道你也要学他用人命来换灵脉不成?” 颜双枝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我当然不会这样做!”她急忙解释道,“按照‘天衍’的规则,要是我顺利解决了这起失踪案,并获得甲等评定,‘天衍’便会将一小支灵脉分给我辖治的怀永郡——我的确对二位有所隐瞒,但我归根结底只是想要完成‘天衍’使令而已!什么以人殉城……要是我有一瞬的念头想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就让我心魔丛生,道心破碎!” 叶鸢被颜双枝这副又是解释、又是赌咒的模样逗乐。她再想起刚才被小师兄故意激怒时,颜双枝都不见得有这样着急,不禁觉得对方实在很难是个十足的坏人。 “原来是我误会颜道友了。”叶鸢的目光飘向苍舒,对他说道,“小师兄怎么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与颜道友做交易呢?” 苍舒微笑着说:“要我来说,我倒是并不讨厌颜道友。” 起初就处处感受到对方敌意的颜双枝忍不住在内心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真的吗? “我并不真心认为颜道友与妖洲修士有类似行径……”颜双枝眼光微动,还来不及说什么,却听苍舒隐继续说道,“毕竟妖洲修士之狠辣果决,实在不是颜道友这些拙劣手段可比拟。” 颜双枝:“……” “此外,我并非看不惯你分明心有私欲,却偏要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也并非恨你明明知道我小师妹不爱争斗、与人为善,却还是故意欺瞒于她。” 苍舒态度温雅地发表了一番毒辣苛刻的评价,仿佛看不见颜双枝已经面如金纸。 直到最后,他才说道:“我只是对你只因我小师妹初出茅庐,就把她当做不谙世事的懵懂稚童感到不快。” 颜双枝一怔,将目光转向叶鸢,而叶鸢忽然听到自己被点名,也不禁眨了眨眼。 见到对方带着歉疚的复杂神情,叶鸢对她笑道:“在你看来,我或许是在借我师兄的本事狐假虎威,而我师兄又十分溺爱我,于是你觉得只要拿捏住了我,我师兄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颜双枝被说中心思,越发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却忽然感到被戳了一下额头。 修士对周身动向十分敏感,颜双枝自认资质卓越、修为不俗,却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下动作,虽然对方此刻并无恶意,但如果她手中拿的是锐器,后果则不堪设想。 一丝惊惧从她心头闪过,颜双枝抬起头来,看见了叶鸢微笑的脸。 “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天真和无用……不瞒你说,我可聪明着呢。”叶鸢说,“我最后问你一次,如果我们助你调查清了抚仙郡的修士失踪案,你当真会带我去见颜飞章对么?” 颜双枝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百般滋味在她心中翻涌起来。她想起奄奄一息的怀永郡,定了定神,暂且将思绪压下,对叶鸢行礼道。 “的确是我妄然了。”她说,“向你许诺之事,我愿以道心起誓。” 叶鸢看她额前闪烁起微光,确认这道心魔誓的确起效后,叶鸢大松了口气。 “好,我们终于能来谈谈正事了。” 她说。 “简单来说,颜道友——请你现在立刻入城吧。” 侍者走上前来,为颜双枝面前的铜樽注入酒液,从醇厚而不喧然的酒香中,颜双枝辨认出那必定是很好的酒。 怀永郡曾经也有过这样的酒。 但现在,随着灵脉日益衰弱,怀永郡的土地渐渐衰败下去,自去岁开始,颜双枝已经下令将原本种植灵植的灵田全部改种稻黍,但即使如此,一年劳作下来,获得的收成依然难以填饱城人的肚子。 如今的怀永郡已经没有能够用来酿酒的粮食了。 颜双枝举起酒樽,却并不饮那杯酒,她抬眼看向主座上的涵容真人。 四十多年前,在北辰颜氏的论星大会上,她与涵容真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论星大会百年一度,说是整个北辰洲最重要的修真者斗武大赛也不为过,因为在论星大比上,不仅要按照赛果决出新的天干地支组成二十二天衍,更会依据排位重新分配灵脉。 而四十年前,无论是颜双枝所代表的颜氏,还是涵容真人所代表的颜氏,都在论星大会上折戟。 自那以后,颜双枝与她的怀永郡经历了一段艰难而痛苦的岁月,而本拥有类似命运的涵容真人和抚仙郡却—— 但真是如此吗? 涵容真人已经有五百余岁,看上去却更比四十年前更容光焕发。 “我竟不知怀永城主远道而来,实在怠慢。”这位素有仁名的抚仙城主对颜双枝告罪,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两位修士,“却不知这两位是……” 颜双枝简单说道:“这两位是我怀永郡的客卿。” “原来如此。”涵容真人只是一笑,并不深究,他看向摆在中央的一口大鼎,说道,“虽然修真者不应受口腹之累,但我多年前偶得一口日月鼎,以此鼎煮食,能令凡食满蕴灵气,对修行有益……今晚我欲借日月鼎、在射星台设宴,还请怀永城主赏光。” 颜双枝笑道:“阁下盛情,我却之不恭。” 涵容真人招来三名侍者,吩咐道:“先带三位贵客去客室小做休整。” 叶鸢见到其中一名侍者走到面前来,正毕恭毕敬地垂首等候着,便站起身来,在他的指引下离开。 这三名侍者本来走的是一向,但到了某个岔路,却要分别转往三处。 叶鸢正要跟上去,忽然被苍舒拉住了袖子。 【我知道有凶险。】 叶鸢并不回头看他,只在识海中回应。 【可是,小师兄,修真之人岁久天长,我总不可能时时都在你的保护之下。】 【我知道。】苍舒说,【小鸟儿,我只是要告诉你千万小心……如果你不慎着了道,以至于丢掉性命,我就屠了这一城的人,不仅涵容真人要死,颜双枝和怀永郡也得给你偿命。】 叶鸢转过身去,无比专注地望着苍舒隐琥珀色的双眼,认真地向他承诺道:“小师兄,我们一会再见。” 【我答应你,一定万事小心。】 她跟上引路的侍者,不再回望。叶鸢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一直不肯离开,但转过一道回廊后,那目光的主人也的确再没有追来。 不知在这座仙府中转了多久,侍者在某一间有雕花窗棂的客舍前停下了脚步。 侍者伸手去推房门。 就在此刻,叶鸢忽而听见几声轻微的响动。 她向声音的来处看去,走廊尽头却空无一物。 大概只是错觉。叶鸢想,但是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就像…… 就像猫的足音。 “就是此处了。” 这个念头只在叶鸢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侍者的声音吸引走了叶鸢的注意力。 “有劳。”她向侍者微微点头,然后走进了房中。 侍者将人送到,也离开了门前。 就在侍者消失在拐角处时,另一侧的长廊尽头,倏尔掠过一道雪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 栀子香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鸢,醒醒。” 睡梦之中,叶鸢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 她并没有立刻醒来,但这道声音十分熟悉。叶鸢在朦胧中迷迷糊糊地想,喊她的应当是个与她相当亲昵之人…… “叶鸢!” 对方忽然提高了音调,叶鸢被吓得一个激灵,还没睁开眼睛就连忙回应道:“我醒了!我这就醒了!” 她骤然醒来,差点歪倒,叶鸢手忙脚乱地坐稳,才发现自己怀中抱着霜戎,而师姐顾琅正柳眉倒竖地看着自己:“叶鸢,你怎么又在早课时躲懒!今日的修炼做完多少了?!” “琅师姐,快消消气。”叶鸢心虚地说,“哎呀,修炼之事,修了自然就是修了,没修自然就是没修,我们修真者,更应顺应天时,不必强求……” 她自如地用起糊弄大师兄的那套废话,却忘了面前的是铁面无私琅师姐,果然琅师姐听了两句就开始不耐烦,直接杀过来一道眼刀,叶鸢又被一吓,顿时闭上了嘴,委屈得像只小鹌鹑。 “琅师妹,你怎么又在责备阿鸢了。” 叶鸢刚刚想起大师兄,百里奚就快步走了过来,他正想多劝几句,让大师妹别吓着小师妹,却没想到顾琅的眼刀连他一道杀,于是小鹌鹑旁多了一只大鹌鹑。 虽然百里奚不仅没能救叶鸢于水火之中,反而泥菩萨过河、搭上了自己,但到底琅师姐只有一张嘴,多了一个百里师兄一起挨骂,叶鸢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不少。 她假意低头反省,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一边偷看被转移了火力的琅师姐批评起百里师兄的教育方针,一边努力压下不停要翘起的嘴角。 平白挨了许多骂之后,百里师兄忽然想起:“对了,我来找你们,本是有事要说——苍舒师弟捉住只白腹锦鸡,又添了些菌菇药草,炖了锅雪地野菌锦鸡汤,所以我来喊你们去一起尝尝……” “什么!”顾琅霍然起身,“师尊知道此事了么?” 百里迷惑道:“自然知道了,我是先去了师尊那儿才来寻你们的。” “那你怎么不早说!”顾琅一手拉上叶鸢,御起飞剑,“再不赶紧去,师尊哪里还会给我们剩下什么!” 百里奚恍然大悟,也急忙御剑而行,前去抢救雪地野菌锦鸡汤。 叶鸢搂着师姐的腰,觉得这飞剑从来没有如此勇往直前过,忍不住在雪风中放声大笑。 他们一溜烟儿地赶回了宗门,一进屋子就闻见了锦鸡汤的香气,苍舒正死死护着一只小盅,时刻警惕着它被师尊夺走,见到叶鸢进来,他粲然而笑道:“小师妹,你来了。” 苍舒一笑起来,这屋子里仿佛都明亮了三分,叶鸢从他手中接过小盅,揭开盖子,暖气迎面扑来。 在这一刻,她不禁在心中想到,或许她并不愿强求什么大道,只要与师尊、师兄和师姐一起,那么远避尘世,长长久久地在这东明山上生活下去也没有不好…… 这样的念头刚在叶鸢的心头闪过,师尊忽然对她说道:“阿鸢,你一会下山一趟。” 叶鸢一边小口喝着锦鸡汤,一边问道:“好,师尊要我去做什么?” “去给我们东明山的第一条雪山铁路剪彩。” 叶鸢差点一口汤呛死。 “师……师尊,您在说什么?!”叶鸢疯狂咳嗽起来,“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叶鸢的话如同一把匕首,将这幅温馨的图景猝然划出一道裂隙。元临真人顿住了,不仅是元临真人,百里师兄、琅师姐和苍舒,他们都将脸转向了叶鸢。 刚才还在如常地与她说话的“师尊”、“师兄”和“师姐”忽而像剪断线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静止在了原地。 叶鸢从这幅情景中察觉到了异常,她握着剑,不动声色地后退,而“元临真人”仍在盯着她,他神情未动,却以一种诡异的惊奇语气问道:“我为何不能问出这样的话?这里发生一切,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渐渐染上了不正常的狂喜:“阿鸢,一切都和你的愿望一样!这里正是你想要永远停留的东明山!” 随着他的话语,叶鸢感受到灵台中浮动起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又一次试图蒙蔽自己的心神,但她已然察觉了这幻境中的破绽,再无法被动摇分毫。 “我所希望的……”叶鸢忽而说道,“是的,如果我只活了这一世,那我的心愿就只会存在于东明山中,永远与师尊还有师兄姐们在一起,永远心安理得地受他们的庇护——但是,我并不仅仅是这一世的‘我’。” “不为东明山所知的那个我不是修士,也并未活过很久,但就在那短暂的光阴中,我见过很多不同的人与事,知道一人之力是多么微渺,却也明白了一人之外的世界有多么辽阔。” “来到这一世之后,我有了这一双眼睛,有了东明山和无霄门,有了我自己的剑。我活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比过去要长上许多,但此世却始终没能完全将我的心改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叶鸢问面前的“元临真人”,也在问这自不量力地想要困住她的幻境。 “因为,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正在虚掷光阴。” 随着她的声音,幻境开始动荡。 “我见过鸿轩仙祖一手塑造的北辰洲,才明白何为大能之能,但我却更加困惑……” 叶鸢说。 “这个世界经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存在过那样多寿以千计的强大修士,但为何它却始终难以再向前演进一步?我师尊曾告诉我,此时的它与前一个千年的它并无多少差别,但毕竟我还不曾亲眼见过。” ——“我要用这双眼睛去看看,下一个千年的世界,会不会和此时有所不同。” 她笑道。 “所以我可不能再困在这里了,在下一个千年到来之前,我总得多去几处地方,先搞明白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才行。” 叶鸢身前的幻象应声而碎。 叶鸢走进屋内已有一柱香的时间,一只白猫轻盈地跃下,在那扇门前驻足。 它向房中看去,透过雕窗,隐隐能望见她的剪影,但那影子却一动不动,房门内也没有传来一丁点动静。 白猫轻轻一顿,身周的灵气宛若薄雾裹住了它的躯体,而就在几息之间,雾气中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没有半点瑕疵的手。 那只手推开了房门,然后一名白衣修士拨云见月般从灵气中走出。 他无声地走进客舍中,目光在室内轻轻扫过,落在正端坐于蒲团的叶鸢身上。 彼时的叶鸢还困在幻境中,仿佛熟睡般闭着双眼,微微垂首,纹丝不动。 颜思昭的视线又落在她手边,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被打碎的香炉,香炉上有明显的焦黑痕迹,其中的燃香洒出大半,也早已熄灭,颜思昭捻起几粒烟灰,并没有从中察觉到幻术的气息。 想必她起初也猜测幻术来源于这只香炉中,所以用召雷诀将其击碎,却没想到陷阱藏在别处,等到察觉不对,已经慢了半步。 颜思昭心念转过,走到蒲团旁,他以指聚灵,画出清心诀,然后在叶鸢身前半跪下来,要将这法诀点在她的额前。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她时,叶鸢忽然睁开了眼睛。 颜思昭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眼睛对视,动作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们原来靠得是如此之近,颜思昭却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在她的双眼中完完整整地看到了自己的愕然,一阵灼烫感猛地从他的心脏处燃起,一发不可收拾,几乎要形成一种煎熬的痛楚。 颜思昭忘却了此时应该进还是退,他开始疑心自己从走进这间客舍的瞬间起就做错了选择,才会陷入这番难堪的境地……又或许,他在更早之前就犯过错,他不应该纵容面前的女修一次又一次地闯入冥想境中的那座重陵塔,更不该让她摘去他的的六壬遮—— 叶鸢却并不知道他心中产生了这许多念头。 她先眨了一下眼,却发现面前的白衣修士依然在原地,并没有如一阵幻境般消失。接着,她同样发现了两人靠得很近,叶鸢的罗裙与颜思昭的白衣几近相叠,从对方身上,她隐隐闻到一阵清淡的芬芳。 这不是客舍内燃香的气味,又不如衣物熏香厚重,倒像是走在田野边,被一阵轻柔的风无意间带来的花香……叶鸢想起用一枚灵石向桥上的小姑娘买下的一篮鲜花,随即又想起了她曾经闻见过这样的花香。 这是栀子的气味。 花篮,栀子,被错认的白猫,还有重陵塔中的神子,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事物在叶鸢心中以某种奇异的方式铆结在一起,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猜测。 “颜思昭。” 叶鸢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名字的主人微微一震,如梦初醒般移开目光,立即要转过身去。但叶鸢不让他就这样离开,她捉住了颜思昭的袖子,而仅仅是这么做,就好像踩住了对方的尾巴,颜思昭惊讶地回头看叶鸢,却久久也没能挣开半分。 叶鸢并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就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她忽然伸手捏了捏颜思昭的耳尖。 “!!” 这一次,颜思昭终于从叶鸢手中抢回了那截衣袖,仙人般的白衣修士不可置信地看她,被她碰触的地方却腾地变红,这绯色隐约还有蔓延的迹象。 叶鸢捏了那只白猫的尾巴时,它的反应和此刻的颜思昭一模一样。 “果然是你。” 叶鸢声音极轻地说道。 面前乱了神的白衣修士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他瞪着叶鸢,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丝毫悔改之意:“无礼之……” “颜思昭,真是巧遇。” 说完这句话后,叶鸢顿了顿。 “我本想对你这样说,但又觉得这话并不太适合当下的情形——我想,或许应该这样问。” 她话锋一转,眼中带上了微微笑意。 “颜思昭,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 霜戎剑 神子知道你们是朋友吗? 叶鸢这样问他,虽然的确带了两分玩笑的意味,更多的仍是要试探对方的来意,却没想到对方却变了容色。 颜思昭抿唇不语,霍然起身退开,上一秒的叶鸢还能看见他微颤的睫毛,下一秒就差点被冷若冰霜的衣袂糊了满脸。 他为什么又这样生气? 叶鸢飞快转动起了聪明的小脑袋瓜。 莫非他天性侠义,爱好锄强扶弱,之所以会跟着我,正是因为怕我为涵容真人所害,要救我于水火之中…… 叶鸢想起从幻境中醒来时望见他的第一眼,那时的颜思昭手上正捏着个法诀,似乎是清心诀! 叶鸢醍醐灌顶。 看来这位道友确实是一片好心,我却屡次戏弄于他,难怪他要生气了! 这次也自认为已经搞懂了对方心思的叶鸢正要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门外却忽然想起了很轻的脚步声,无论是叶鸢还是颜思昭,都忽然噤了声。 叶鸢反应迅速地取下右边的耳坠,向灯台投去,这枚耳坠击破灯罩,又准确至极地穿过火芯,将烛火撕成两半,那烛火垂死挣扎着,却仍然被耳坠上灵气的余波掸灭,室内一下陷入昏暗,更显得廊外被侍者提在手中的灯源醒目无比。 颜思昭抬起目光,注视着被提灯映在窗面上的影子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门外。 灵气汇聚在颜思昭手中,隐约塑出锐形。但就在这柄灵气凝结的长剑即将成型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颜思昭动作一滞,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女子对他摇了摇头。 侍者敲门两次,确定无人回应后推门而入。 房内昏暗,灯台不知怎地熄灭了,侍者提起灯来照,先在地上看见了打翻的香炉,再将提灯举高一些,火光映亮了坐在蒲团上、双眼空蒙的女修。 侍者暗暗想道:看来这一次也得手了。 他虽作侍者打扮,实际上却是抚仙郡城主仙府的客卿。 许多城主会豢养客卿,而像他们这类修士,说是客卿,其实更接近家仆。他们在主人家或作护卫,或作刺客,明里暗里替主家处理一些不方便亲自动手的事务……只是在抚仙郡城主仙府,这类见不得光的事情格外肮脏。 这名侍者事先在客房中设下了幻术,此时正要来将陷入幻境中的修士引到射星台去。而射星台中早已布好殉灵术,只等到恰当的时辰,把充作原料的修士置入日月鼎中,然后将他们的骨血并神魂一起炼化,熬成一鼎灵气盎然的月流浆,再以这些月流浆来滋养抚仙郡灵脉。 自从涵容真人三十年前得到日月鼎和殉灵术之后,他们已经将这伎俩重复了几十次。 起初,他们只对没有师承归属的散修下手,到了后来,连小山门的弟子也成了涵容真人的猎物,但他们终究忌惮引来“天衍”的注意,因此并不敢把事做得太显眼……只是最近涵容真人的修炼到了关键处,他们殉灵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但无论如何,要对同是颜氏城主的颜双枝下手,实在是有些—— “怀永郡比当年的抚仙还破落几分,颜双枝一系更是人丁凋敝到只剩下她和她那个在论星大会上废了灵根的姐姐。”涵容真人这样对他们说,“我以幻术诱她进日月鼎,不算我与她相斗,可以避开‘天衍’的耳目……况且就算她仅存的家人能从抚仙郡寻到线索,他们一系又有什么人能来替她报仇呢?” 这番话作为理由已经足够充分。 毕竟,如今在抚仙郡中,已没有人能够忤逆涵容真人。 侍者收起心思,掐了一个傀儡诀,对面前的女修命令道:“起。” 两秒过去,她却一动不动。 侍者不禁心生困惑:奇怪了,以傀儡诀号令陷入幻境的修士,应当能够操纵他们的行动才是。 另一边,正假装被幻境所惑的叶鸢也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应该是盏声控灯么? 这种两厢迷茫的情形没有持续很久,叶鸢很快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做出反应的时机,在心底暗叫不好,好在侍者没有深思,又捏起指诀试了一次:“起!” 这次她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来。 侍者又说道:“随我去射星台。” 那女修随他走出了客房,侍者回身关门,忽然注意到了这女修右耳所戴的耳坠。 这枚耳坠做成蝴蝶的形状,或许是因为灯光昏暗,看上去几可乱真,侍者甚至觉得刚才似乎看见了这蝴蝶耳饰翕动翅膀。 但他此刻定神再看,这耳坠分明一动不动,八成不过是自己眼花了而已。想到此处,他不再停留,引着这名女修向射星台走去。 叶鸢跟随着侍者和他手中的提灯走过长廊,出了城主仙府,走上射星台。 射星台上,涵容真人在主座上等候已久。他的主座正对着硕大的日月鼎,射星台的灯火通明竟无法将鼎内涌动的黑暗照亮半点,而在日月鼎的另外三面,各自设置着一张客席,苍舒隐和颜双枝也已在那里了。 叶鸢被侍者指引入座,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同伴们的面孔。她先看向颜双枝,但颜双枝垂着头,叶鸢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不是伪装,于是叶鸢望向了小师兄。 苍舒同样低着头,凭借对他的了解,叶鸢紧接着用视线去找他的手,果然看到苍舒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小师兄把手藏在袖子里时,肯定是在捣鼓什么坏事。 叶鸢顿时放下心来,收回了视线。 涵容真人屏退了侍者,在射星台中,只剩下了一口日月鼎和围绕它而坐的四个人。 这时,涵容真人开口了。 “良辰已到。”他从主座上站起来,高喝道,“宴起!” 随着他的号令,射星台的地面下陷,将整只日月鼎嵌入其中,此时的鼎口与地面平齐,鼎中的暗流望去更加深不可测。 涵容真人又呼喝道:“灵质入鼎!” 叶鸢的余光瞥见苍舒从客席上站起身,连忙一起站了起来,她又注意到另一侧的颜双枝同样微妙地慢了半拍,心中再次大定。 看来这帮队友个顶个的是演技派! 正当她这样想着,苍舒已经一步一步走上前,叶鸢隐隐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关注起苍舒的动作,就在他走到日月鼎的边沿处,再往前一步就要坠入鼎中时,苍舒忽而顿住了脚步。 他抬起脸来,双眸清明如星辰。 苍舒以迅疾之势放出灵丝,大量灵丝如一张密网朝主座盖去,涵容真人猝然受到攻击,以掌为刀,斩向灵丝,却没想到这急流般的灵丝中藏着后着。被切断的灵丝中掉出了一只香炉,香炉一与涵容真人的灵气相触,刻在内侧的幻法咒文就运转起来,涵容真人的灵台受到干扰,行动不由得一滞。 而就在这瞬息中,苍舒抓住了涵容真人的破绽,灵丝再度涌起,将涵容真人裹入其中。 苍舒的指尖轻动,灵丝卷住涵容真人,潮汐般退回,涵容真人则如同在巨浪中的溺水者一般动弹不得,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们抚仙郡真是个好地方,有不少新鲜玩意。”苍舒隐将灵丝分出一束,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香炉,拿在手上赏玩,“这幻术就颇为新奇,我着实花了点时间才搞明白。” 他的目光移向中央的那口大鼎:“不过,我还是对这只日月鼎更感兴趣。” 颜双枝忽而察觉到他的打算,顾不得再装,连忙出声阻拦道:“不可!我还有事要问涵容真……” 没等她把话说完,苍舒已然展露了笑容,他将手腕一抖,灵丝高高抛起,把涵容真人扔进了日月鼎里。 颜双枝冲到鼎边,叶鸢也匆匆跟了上去,她朝鼎中望去,只见鼎中的黑暗开始涌动,搅成一口漩涡,但这漩涡中却找不到涵容真人的身影。 苍舒施施然地走到她们身边,颜双枝对他怒目而视,但在她的指责爆发之前,苍舒先开了口:“我听说过日月鼎。” 颜双枝一愣:“什么?” “日月鼎曾是某座没落魔门的宝器,能从修士体内抽取灵根,熬制成灵浆。”他说,“这种灵浆被称作月流浆,比灵气浓郁百倍,如果用以修炼,对提升修为更有立竿见影的奇效。” “那么,若是将其灌注到灵脉中……” “大约也有类似的效果。”回答过后,苍舒又思索道,“如果修士要用月流浆筑体,只需将其饮下,月流浆被锁在体内,自然会循周天运转……但它一落入山川河流,很快就会逸散开,涵容真人是怎样将月流浆灌进灵脉呢?” 叶鸢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看着鼎中的漩涡,因此当那漩涡中开始浮现画面时,她是最早发现的人。 “小师兄,颜道友。”她忽而出声道,“快看鼎内!” 苍舒向鼎中望去,立即领会了这幅情景源自何处:“我对涵容真人施了幻术,想必是这只鼎在榨取灵气时一同取出了他的幻境。” 颜双枝还要问,却被苍舒打断。 “安静,颜道友。”苍舒说,“你要问的问题,或许都在鼎中。” 于是,三人屏息凝神,注视着鼎内,漩涡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颜双枝渐渐认出了那张悲痛的脸孔。 她轻声说道:“这是涵容真人的小儿子。” “父亲!我们不该用这种邪术!”这名年轻修士浑身浴血,而这副惨状竟不如他的声音悲切,“玄虎本是瑞兽,却被这口鼎变成了魔物……它没有化作月流浆,没能给灵脉带来半点转机,兄长也为它所杀——” 这名修士似乎猛然见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目眦欲裂。 “你在做什么?父亲?你为何把兄长的尸首推入鼎中?!” 他的面孔骤而放大,似乎是拖着残躯扑到了面前来,但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悲痛凝固在了他的脸上,渐渐变成不可置信和恐惧。 “你疯了,魔物污染了灵脉,也污染了你,你已不是我父亲,只是一匹魔物而已。” 他的恐惧渐渐变成绝望,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枯瘦的手,这只手死死钳制住这名年轻修士的脖子,将他提起,向某处扔去。 那年轻修士的神情定格在麻木的一刻,然后就没入了黑暗之中,但这影像并未结束,有另一道声音忽而响起。 “孩儿,你灵根已毁,活在这世上也不过徒增痛苦。” 涵容真人惨声道,他苍老的声音中含着悲泣,但这悲泣竟与诡笑没有两样,听来幽森无比。 “你放心地去吧,我已将灵脉束于我身。今日以后,我骨即是山,我血即为川……”那双老朽的手捧起一杯月流浆,颤抖着一饮而尽,“只要我活着,这座城便会活着,而若是我死了——” 城主仙府那些扮作侍者的客卿在这时闯进了射星台,颜双枝取下长枪,正欲作战,却看见这些修士神情木然,垂手立于一边,看都不曾看入侵者一眼。 侍者中走出了几人,叶鸢认出为自己引路的那个也在其中,只见这几名修士目光空洞地走到鼎边,一跃而下,他们的身躯转瞬就被日月鼎吞没,鼎中却隐约浮起一个人影。 下一秒,涵容真人从日月鼎内跃出,周身灵气比入鼎之前更加丰沛。 “原来如此,你将抚仙郡灵脉与自己的灵根相结,这么一来,月流浆不易逸散,既涵养灵脉,又提升修为,的确能取得一举多得之效。”苍舒兴味盎然道,“想来你的手段还不仅如此,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还用了替命之术?” 叶鸢从他的神情中察觉不对,连忙出声:“小师兄……” 苍舒此刻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他眼中带笑,大步迎向涵容真人,不等涵容真人回答,他已从袖中掷出灵丝,灵丝从四面八方围向涵容真人,行动吊诡,几乎难以防御。几番交手后,灵丝就刺穿了涵容真人的头颅,但飞溅的血花却并非来自涵容真人。 颜双枝震惊地看着射星台中一名侍者的头颅忽然迸开,缓缓倒下去,与涵容真人是如出一辙的死状……再去看涵容真人,他竟好好站在原处,身上看不见一道伤口。 “果然是替死之术!”苍舒大笑道,“妖洲尸蛊门的门主用了百名门人为他替死,我只好杀了他足足百次——你呢,你让多少人为你替死?” “我就是抚仙郡。”涵容真人的脸上浮起狂热,“自然要整座抚仙郡与我共存亡!” “……颜双枝道友。”叶鸢神情严肃,向另一位颜氏城主问道,“抚仙郡有多少城人?” 颜双枝怔然回答:“两千有余。” 在另一边的战场,苍舒听见涵容真人的话,眼中的兴致蓦然更深几分。 “我知道替死之术要将咒文刻在身上某处才能发挥作用,所以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咒文位置,施术者往往将其藏在最隐蔽处……而上一次,我是在施术者的脾脏内侧找到的咒文。”他轻笑道,“这着实是个精细活儿,我一寸一寸地将他的血肉犁过,好不容易找见咒文,却发现翻找得太仔细,不小心把咒文也毁去了。” 他勾动指节,千万灵丝在射星台中缓缓悬起。 “那时我就想,一百条命对我而言,还是太少了些。” 苍舒握拳,灵丝骤然张紧,如同剑雨般落下。 涵容真人祭出一把雁翅镰,大开大合地割去悬丝,他的动作迅猛,巨镰被舞得虎虎生风,很快就破除了大半灵丝阵,但灵丝不像寻常兵器行迹鲜明,来势刁钻,更无孔不入,只要捉住了疏漏就死死咬住不放,叶鸢看见射星台中的侍者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这替死之术很快恐怕就要扩散到城中,心知不能再等了,于是她取出霜戎,握在手中。 在她即将飞身加入战局时,停留在她右耳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然后有一道清冷声音问她:“你要为谁出剑?” 叶鸢顿了顿,回答道:“为我自己。” “我当下还没有想出别的办法,但我认为,要抚仙郡两千多条无辜人命为涵容真人殉葬……” 夜已深了,在明月高悬之时,叶鸢手中的霜戎终于落下了第一剑。 ——“实在不是正道!” 这道剑气横贯射星台,将涵容真人生生逼退,落点却是灵丝阵心。 霜戎犹如一块炽热的熔铁,柔韧迅捷的灵丝在它面前竟然没有抵御之力,灵丝结阵被这一剑破开,但就在即将触及结阵之人时,霜戎已被灵丝层层缠起,无法再展现锋锐,叶鸢知道无法再靠近苍舒半步,索性停了下来,站在阵中。 苍舒在灵丝另一端笑着望向她:“小鸟,这次要输的是你……” 他自认胜负已决,想要抽回束缚在霜戎上的灵丝,却不料那些灵丝却被叶鸢抓在了手中。 叶鸢打开天目,纵然苍舒对灵丝的控制精妙至极,在天目扰乱其中灵气的情形下,他也不免短暂地乱了阵脚,就在这一隙间,叶鸢夺走对灵丝的控制,驭使其反扑向苍舒。 苍舒在心中对这招叫了一声好,正跃跃欲试要拆招,却听见叶鸢说道:“小师兄,你忘了你下山前答应了我什么吗?” 修士之间交手,胜负往往只在片刻,而在各洲之中,又属妖洲修士的手段最为残忍狡诈。苍舒曾自如地行走于妖洲,此刻竟因为叶鸢这句话生出了犹豫。 在他的迟疑中,叶鸢抓住了机会,灵丝覆上苍舒的双手和脖颈,短暂地限制住了他的行动,叶鸢握住灵丝一端,发力一扯,将苍舒拉到了自己面前。 苍舒被束住双手,踉跄跪倒在叶鸢跟前,叶鸢低头看他,拽起灵丝,苍舒被强迫着抬起头,他的眼尾染上嫣红,像是想要笑,又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忘了与你的约定。” 他被灵丝勒得难受,却全然忘了要去挣脱,只是用一双波光粼粼的眸子注视着叶鸢。但那双眼眸中映出的不仅是叶鸢,还有挥舞的雁翅镰。 “虽然我心知我愧对于你……不过,小鸟,现在你是要迎击,还是你愿意与我死在一处?” 叶鸢因他的话一惊,连忙提剑返身,果然见到镰光一闪。她挡下这一击,一手捏出安神诀按在苍舒额头,一手甩动灵丝,将陷入沉睡的苍舒送到颜双枝那里。 颜双枝本已祭出长兵,见叶鸢将师兄托付过来,也只得暂时退下,叶鸢则举气飞跃到涵容真人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注意力从另外两人身上引开。 涵容真人果然不再执着于苍舒和颜双枝,他转向叶鸢,手中的雁翅镰很快再度落下,叶鸢察觉到对方在这一击中灌注了十成力量。 涵容真人将自身灵根与灵脉相接,这一击的威势之强,绝非寻常修士可比,叶鸢当即判断出这一击只能退避,但镰锋的迅疾同样不输威势,叶鸢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够避开。正当她要放手一试时,停驻在右耳的蝴蝶忽然翩翩而动,灵气化雾,在这雾气中,叶鸢感受到有人在身后轻声对自己说道—— “叶鸢。”颜思昭说,“如果你信我,就握紧手中的剑。” 涵容真人的镰刃已近在咫尺,在这滔滔锐意下,叶鸢做出了决断。 她不退不避,举剑迎战。 在镰风驰来时,叶鸢感到有另一人覆住自己持剑的手,他与叶鸢一同紧握霜戎,静待着出剑的时机。 “就是此刻。” 颜思昭忽而说道。 他的手动了起来,在他的牵引下,叶鸢也陡然堪破了这一刻要怎样出剑。 这是叶鸢的第二剑。 她与颜思昭同时挥出这一剑,叶鸢的剑势广博,而颜思昭的剑势明锐,这一剑是巍峨高山,也是无边雪浪,它吞没了雁翅镰,也吞没了涵容真人。 涵容真人并未显出惊慌之色,他知道自己身负替死之术,即使中了这一剑,也还有千余次机会……但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他的想象,霜戎的剑气触及他的臂膀,立即将他的手臂撕下,涵容真人却来不及去痛惜这条右臂,因为他看见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走到了他面前。 颜思昭越过叶鸢,挡在她身前,也停在涵容真人几步之外。 “鸿轩尊者飞升时,在重陵塔中留下三道仙令。”颜思昭冷冽道,“其中第二条,如果颜氏城主犯下滥杀、内斗、悖责之罪——” 涵容真人想起了这条仙令后面的内容,当即怒号起来:“不!你不能剥去抚仙郡的灵脉!!” “你行殉灵邪祀,是谓滥杀,觊觎怀永城主所怀灵根,是谓内斗,借城人举替死之术,是谓悖责。三罪并犯,证据确凿。”他说,“由此,我以重陵神子之名,代‘天衍’行罚。” 涵容真人欲逃出射星台,却有一股力量将他往后拖去,他情急中回头望去,并没有什么人在身后拖拽,阻挠他离开的正是他体内的灵根。 他的灵根与抚仙郡的灵脉早已混融一体,要剥去抚仙灵脉,自然也要剥下他的灵根。 涵容真人匍匐在地,拼命挣扎,他的断臂在射星台中留下一地蜿蜒血迹,但最后杀死他的却是令他自傲的一身灵脉。 灵脉被剥夺,涵容真人与抚仙郡失去了联系,施加在抚仙城人身上的替死术彻底失去了作用。 在垂死之际,涵容真人的神志迎来了最后的几分清明。 “我镇守此城五百余年……最后竟是如此下场……” 颜双枝面露不忍之色,她走到涵容真人身边,抽出长枪,朝他的心口刺下。 她的本意是减少对方垂死的痛楚,这一击本应利落地夺取涵容真人的性命才是,却没想到他不肯即死,仍然顽强地握住了胸口的枪身。 “颜双枝……颜双枝……你以为我沦落至此,只是因为在那一步行差踏错了么?”他瞪大的眼睛牢牢锁住这名颜氏女修,“在我死后……你将是下一个我……这一天,绝不会太久。” 颜双枝怒道:“你——” “颜道友。”叶鸢望着涵容真人扩散的瞳孔,打断道,“他已死去了。” 颜思昭静默地看着这一切,抚仙郡的灵脉从涵容真人身上脱离,聚成一枚光球,他将这枚光球拢进袖中,身形开始渐渐淡去。 但在他消失之前,叶鸢捉住了他的袖子。 颜思昭低头看她,又看向躺在她膝上的苍舒,不觉眉头微皱,然后才再望向她的面庞。 叶鸢却笑着对他说道:“过去我就想对你说,你的剑真是好得不像话……” “什么?!”颜双枝震惊道,“你不是说你从桑洲来么?与重陵神子怎会有旧?!” 叶鸢看了颜思昭一眼,对颜双枝糊弄道:“就算是重陵神子,也不是一出生就在塔中的嘛。” 颜双枝更震惊了:“神子幼时就入了塔,你们竟还是总角之交?” 颜思昭:“……” 他再一次试图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等等,颜思昭。” “还有何事?” 颜思昭又被她叫住,转过脸来,虽然表情未变,叶鸢却已经能够从这样一张冷淡的面孔上看出他的情绪变化了。 “你先别生气。”叶鸢说,“我叫住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哎呀,说了别生气的——我总觉得好像不应该就这样让你走。” 颜思昭气势一顿,静了一会才问道:“那你想如何?” “我也没有想如何。”叶鸢想起之前的误解,不禁赧然,“我们之间曾有误会,但想来你只是恰巧与我同路而已,我对你说了冒犯的话,也该为此事向你道歉。” 颜思昭默然不语,叶鸢则继续说道:“但也许是因为你的剑很好,也许是因为你帮我许多,又或许是因为我很快也要回到桑洲去,我觉得这缘分断在这里,真是可惜——” 衣袖之下,他忽而握起了手指。 但他又听她说:“所以,如果此后,我们又偶然相逢,就请你不要隐藏身份……不如就来与我同行吧。” 颜思昭没有回答,他缓缓化作灵雾,但在他消失之前,叶鸢似乎见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叶鸢收回了目光,颜双枝却死死盯着颜思昭离开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了,颜道友……” “叶道友。”颜双枝忽然握住了叶鸢的肩膀,“千万不能让‘天衍’知道你与神子的事。” 这次轮到叶鸢大惊失色:“什么?‘天衍’不让神子交朋友吗?” “……朋友?”颜双枝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神子知道你们是朋友吗?” “那自然是知道了。”叶鸢自信道,“起初他一见我就打我,现在早已不动手了,虽然偶有小小动怒,但我次次都诚心道歉,想必他是不会记仇的……难道这还不能说是朋友么?” 颜双枝欲言又止,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去趟这两人——她的目光落在昏睡的苍舒身上,在心里更正道——还是不要去趟这三人间的浑水,于是将话题一笔带过:“好,你说如此就是如此。话说回来,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找颜飞章,但按照‘天衍’的规矩,我向他们回报后,还必须等待他们的召见,在这段时间里,你有什么打算?” 叶鸢说:“我自然是跟着你走。” “好,那你就随我回怀永郡吧!”颜双枝爽快道,“等你将你师兄唤起来,我们就出发。” 叶鸢点点头,俯身在苍舒耳边,轻轻喊道:“小师兄?” 苍舒并未醒来。 小师兄对法术的抗性向来比其他人强,况且自己的安神诀也说不上有多少威力,按理说,他最多昏迷一刻半刻就会醒来才是。 叶鸢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妙的猜想,她张开手,以两指分别抵住苍舒后背的两处风门穴,果然在他体内探查出灵台乱象。 她开口说道:“颜道友……” “不必客气,叫我颜双枝就好。”颜双枝从叶鸢的神态中看出事情大约出了差错,“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便是。” “好。”叶鸢单刀直入,“我师兄体质特殊,神魂不太稳固,偶有陷入冥想境无法醒来的情形,现在我需要你为我护法,好让我去冥想境中唤醒他。” “你去吧。”颜双枝横枪于前,点头道,“定不辱使命。” 和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不同,“它”记得自己的出生。 它仍记得最初,自己拥有坚硬而沉默的姿态,它在没有边际的黑暗和静谧中安睡,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度过了不可计数的漫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它听见了来自远处的呼唤。 它受到那道声音的召唤,于是冥冥中倾斜向了呼唤的来处,忽然有一刻,它从辽阔跌入逼仄,然后它有了血肉之躯,接着,就是无止境的杀戮。 那具躯体之中,在新的意识形成之前,它就在不断杀戮。那时候,它体内最热烈的渴望就是生存,于是它重复着屠杀,这种屠杀既是竞争,也是摄取——后来,它作为最后的胜者从蛊牢中爬出来,但成功“制作”了他的修士们,还没有发出第一声欢呼,就同样化作了满足它生存渴望的一部分血肉。 直到洞窟中再也没有第二个活物,它才真正醒来,成为了“他”。 而在他拥有了神志之后,所见的第一幅情景,就是“死”。 堆积如山的“死”。 于是,他在混沌初开的一瞬就认定了,“死”正是他的母亲。 他总是会重复诞生的梦,这一次也是一样。 他在蛊牢中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水笼的锁终于为他打开,他向水面游去,却已经隐隐意识到了离开蛊牢之后,他面对的一切也不会有多么不同。 也不过就是杀戮与死而已。 于是,在即将浮上水面前的一刻,他忽然失去了兴致。 他停止了动作,想任由自己下沉下去,但就在他探向水面的手渐渐垂落时,忽然有人握住了他。 水面上的那个人死死捉住他的手腕,像从泥里拔出一条大泥鳅那样将他拖出了水笼,他们一下子摔在地上,他趴着,而对方仰倒着,两人都累得不轻……他抬起头,去看那个人的面孔,就在触及她的一双眼睛的瞬间,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那女孩支起身子,明亮地对他微笑。 “小师兄,我找到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 怀永郡 剑道至诚 这天夜里,苍舒偷偷将剑湖的阵盘结界撬出了一个角。 他从缺口溜进剑湖,悄无声息地走向在湖心打坐的女孩,他本想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吓一跳,没想到才刚刚走到她身后,她就冷不丁地回过头来,那双眼睛准确地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他。 “小师兄,你来和我下棋吗?” “今天有比下棋更有意思的事。”苍舒又轻又快地对她说,“走,趁师尊他们不在,我带你到东明山顶去。” 叶鸢点点头,问也不问,跟着苍舒钻出结界,两人披着夜色,攀上山顶。 东明山顶不仅是东明山的最高处,更是最寒冷的地方。叶鸢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罩上一层御寒咒,四下张望,却只能看见白茫茫的雪堆,连一根草针都找不到,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苍舒说道:“小鸟,往天上看。” 闻言,叶鸢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今夜没有飞雪,夜空如同一片安谧澄净的深蓝色湖泊,而在那片湖泊中,忽然有一道涟漪打破了宁静。 叶鸢先是看见一颗星星落下,它的光尾在天穹中留下明亮的轨迹,紧接着,第二颗与第三颗也坠落下来——眨眼之间,银色的星雨已经笼罩了整片夜空。东明山顶没有遮障,满天星穗在叶鸢的眼中展露无遗,她只觉得自己好像也置身于其中,只要伸手就能触及那些遥远而璀璨的碎片。 “小师兄怎么知道今夜会有流星雨?”叶鸢问道,“是卜算出来的么?” “不。”苍舒回答道,双眼却仍然望着星雨,“我能感觉得到。” 叶鸢惊道:“不用卜算,你就能感觉到流星雨要来?这是如何办到的?” “因为我——” 苍舒转过脸来看她,此时,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他的眼眸就像天空一样毫无伪装,它们倒映出流星的形影,也真切地倒映出它们陨灭的每一刻。 妖洲多淫祀。 在那片土地上,修士们曾以各种方式构想着力量的初源,他们或许确实窥见了一角真相,这一角也许来自天地河山,也许来自瑞兽邪祟,这些修士各自相信了自己的猜想,于是为这些事物塑起偶像,这就是淫祀的开端。 其中,恰好有这样一支魔门,他们向天外的星辰投去了目光。 他们为那些闪烁的、美丽的、同时也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深深着迷,但毕竟他们距离那些星体太远,于是这些修士试图让其中一位祂降临,好让他们倾听祂的声音。 他们用了许多办法来达成这件事。如果祂没有躯壳,就在地上造出一具圣体;如果祂没有生命,就用血肉来堆砌生命;如果祂没有神魂,就付出足够多的祭品来孕育出灵识…… 在苍舒隐拥有了这些之后,他回头去看他所歆享的一切,便自然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因为我是从死亡中诞生的。”苍舒望着叶鸢的面庞,对她说道,“所以也能听见星星的死期。” “是么?”叶鸢眨眨眼睛,问他,“那你能听见我什么时候死么?” 苍舒愣了一下:“我不能。” 她接连问道:“那百里师兄、琅师姐与师尊呢?” “不能、不能,也不能。” “那你八成是搞错了,你不是因为能预知死亡才知道流星雨要来的。”叶鸢说,“要我来猜,你之所以知道流星雨要来,莫非是因为你格外了解星星?” “我……我似乎……”苍舒眺望向那些盛大地湮灭着的光,恍惚道,“我似乎,也曾在它们之间。” “那就对了。” 他的小师妹靠近了他,她不再看星星,而只是看他。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担心被谁听见她的私语……但这里明明只有头一个十分、十分重要的秘密。 “小师兄,你说你诞生于死,但我反而觉得……” 她说。 “说不定,你其实是被大地偷来的——” “星星的孩子。” 叶鸢膝上的红狐狸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小师兄?”叶鸢低头问他,“有哪里不舒服么?” 狐狸起身,从她臂间拔出蓬松的大尾巴,灵巧地跃到叶鸢的手边。 “我没事,你呢?你见着颜飞章了吗?” 狐狸一边说着,一边想用耳朵去蹭叶鸢的手,却被叶鸢无情地推开。 她说:“我们要先去怀永郡,在那里等待‘天衍’召见,再和双枝一起去找颜飞章。” 苍舒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晴天霹雳之中:没想到小师妹竟然如此生气,甚至拒绝了这么可爱的一只狐狸! 旁观的颜双枝也在心里暗暗钦佩:叶鸢真是道心稳固,竟然能够拒绝这么可爱的小狐狸! 她略走了一会神,再从飞舟往下看去,才发现已经能看到怀永郡的影子了。 “怀永郡已经到了。”颜双枝开口说道,“我们这就入城。” 飞舟收速下降,落向怀永郡,城外的阵盘感应到城主授印,飞快打开了结界,将飞舟吞入后,又迅速闭合。 叶鸢自空中向城中望去,发现怀永的景色风光与抚仙截然不同,这里比抚仙要更广袤一些,却不像抚仙那样有称得上繁华的城镇,也没有高耸的建筑。 大略看来,怀永的北边靠着山脚,大部分土地都平平整整,有耕犁过的痕迹,平房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沿着田地分布。 叶鸢找来找去,也没有看见城主仙府在哪里,直到颜双枝驭使着飞舟向一间与其他建筑没什么不同的普通屋子降下时,叶鸢才反应过来,怀永城主的仙府也与抚仙郡大有不同。 飞舟着地,他们一行人真正来到了怀永郡的土地上,叶鸢见怀中的狐狸似乎有些精神不振,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伸手捏了捏狐狸垂下的耳朵。 一被叶鸢的手指触到,那双尖耳朵就竖了起来,狐狸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叶鸢的手,这一次叶鸢没有拒绝他,于是狐狸顿时高兴了起来,他从叶鸢怀里跳出来,又变回翩翩修士。 这一幕恰巧被房中走出来的一个女孩看见,她先露出讶异的神色,然后对苍舒笑道:“你变的狐狸真好看。” “雕虫小技而已。”苍舒的目光在那女孩身上转了一圈,落在她的腿上,“比不得阁下的机关巧妙。” 叶鸢也在打量那女孩,单从容貌上说,她看起来比叶鸢还要小些。叶鸢又随着苍舒的视线去看她的腿,发现她的腿被罩在及地的绿裙之下,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那女孩也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她噗嗤一笑,索性稍稍卷起裙摆,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双腿。 她的腿竟然是一对金属质地的义肢。 叶鸢心中一惊,连忙别过目光,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刻意回避或许才更无礼,于是将视线转回,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女孩大方展露出的义肢。 这样一看,叶鸢当即理解了苍舒话中的意思——这双义肢由千百只部件组成,行动自如,除了外观,几乎乱真,的确值得赞赏一句精妙绝伦。 “四十几年前,我在论星大会上伤了灵根,还丢了双腿,不得不造了两条假的。”那女孩一边说着,洋洋得意地抬了抬腿,展现着这义肢的灵巧,嘴上还要故意谦虚,“虽然仍有不便,但大体上还可堪一用。” “姐姐!”颜双枝走上前来,无奈道,“休得对贵客失礼。” 苍舒却高兴地说道:“令姐的机巧之术非同凡响,今日得见,反倒是我撞了运。” 没等颜双枝回话,苍舒又说:“不过我还想亲自钻研一番,能否请你将其卸下,借我……” 颜双枝大惊:“不准卸我姐姐的腿!” 叶鸢也大惊:“不准卸别人的腿!!” “我叫颜蝉,是这位一惊一乍的怀永城主的姐姐。”颜蝉笑得更开心了,向屋中指去,“这位贵客,家中还有几件备用义肢,不妨选一两样来拆开看看。” 苍舒正要上前,却忽然顿住,犹豫地回头看向叶鸢,叶鸢被他晶晶亮的琥珀眼睛望着,实在难说出拒绝的话,只得叹道:“好吧,你去吧——不过千万别把东西都拆了!” 颜双枝见危机解决,也松了口气,说道:“我去给‘天衍’写回报函,暂且先走一步。” 送走了苍舒和颜双枝,颜蝉又看向叶鸢:“这位妹妹年方几何呀?” 叶鸢在内心算了算,艰难地说道:“……我叫叶鸢,今年八十有六了。” “我今年两百六十三岁,我妹妹恰好是两百岁整,你比双枝还小上许多。”颜蝉的目光柔和下来,“你当真是位小妹妹。” 叶鸢不禁感叹道:“我倒是没想到八十六岁还有被叫做小妹妹的一天……实不相瞒,我从五十岁起就不再每年过生日了,想到等到一百五十岁再重新过起。” “你原本是每年都过生辰的吗?”颜蝉奇道,“为何要到一百五十岁又要再过呢?” “就算我活了一千岁,难道这一千年就不是我一天天亲自过的了么?自然可以每年都过生辰。”叶鸢理直气壮道,“而且,我倒是觉得,年岁越长越应该过生辰,省得活得太久,忘了要抓紧光阴。” “听你这样说来,我也感到一年真是又长又短……对修士而言,一百年似乎也又长又短。”颜蝉的眼中闪过怅然,但很快又笑起来,“对了,我带你去看看怀永郡怎么样?” 叶鸢对她点点头,于是颜蝉牵起叶鸢的手,向田间跑去。 “我们怀永郡灵脉稀薄,要获得和别人一样的收成,只能开辟出更多灵田。” “难怪你们将房屋打散分布,原来是为了设田。”叶鸢问道,“可是,这么广阔的灵田,要有多少城人来打理呢?” “仅靠我们怀永郡这些人自然是不够的,所以我想了许多办法。”颜蝉遥指向某处,“你看那里。” 叶鸢望去,在灵田中见到一只只木偶,这些木偶做成牛马的形状,四肢伏地,背部刻有咒文,脖子上套着犁铧。 在这些木偶旁,偶有一两名农人牵着牛偶身上的环扣,将它引向另一片农田,等他们放开环扣,木偶便迈动四肢,拖着犁铧在田地中来回走动。 叶鸢收回目光,又不自禁地去看颜蝉的腿,她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上下翻飞,那双金属义肢踏在田埂上,留下的足迹与叶鸢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八岁入山门,十八岁筑基。”叶鸢忍不住说道,“虽然此后,我的修为提升越来越缓慢,但仅论筑基,我应该是比绝大多数修士都要快的……你的容貌却比我还要小。” 颜蝉笑道:“我十五岁筑基,颜氏这一辈,恐怕没有人比我更快的了。” 在参加论星大会之前,她是北辰瞩目的天才,冉冉升起的明星,直到在论星大会的第三场,与天干颜氏的一名嫡系子弟遇见。 在那一场对决中,颜蝉终于领悟到,并不是拥有卓绝的天赋与压倒性的实力就能获得胜利,而她的敌人也不仅仅是与她对决的那个修士。 而是站在他身后的整整一个家系。 这对颜蝉、颜双枝,以至于怀永郡而言,都是过分惨痛的一个教训。 叶鸢的话勾起了她的些许回忆,但颜蝉并没有在其中停留太久,因为她已看见了前方的巨大水车。 叶鸢也看见了那只水车,她们像两只蜻蜓一样穿过错落灵田间,一直跑到那座巨大的水车前。 水车恰在这时隆隆转动了起来,颜蝉停下脚步,也拉住冲得过头的叶鸢,在这闷雷般的巨响中对她大声说道:“别往前了,会被水冲走的!” “什么?”叶鸢也高声问她,“可是这里并没有河呀!”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了嵌在水车上的阵盘。 并没有江河经过此处,那座水车本坐落在干秃的沟渠中,但不过数秒,叶鸢听见远方响起了水声,她放眼望去,正有一支河流汹涌而来,它们很快灌满了沟渠,水车起初被阵盘驱动,引来河流之后,又被河水推动,水流被水车一捧捧舀起,分成数不尽的支流,各自向广阔的灵田奔去。 叶鸢目睹着这一幕,忽而想起刚到北辰时所见的太泽山,她曾被鸿轩尊者所铸的嵬巍山脉所震撼,而就在此刻,这条河流似乎也在她胸中掀起了狂浪。 叶鸢不禁问颜蝉:“这座水车是你造的么?” 在嘈嘈水声中,颜蝉转过脸对她大笑:“我实在是北辰颜氏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是不是?!” 叶鸢的猜想得到了肯定,她却反而语塞:“你……你是如何……” “灵根被毁以后,我的寿数就只余一百年。”颜蝉收起笑容,对她说道,“灵根被毁之前,我以为一百年转瞬即逝,但灵根被毁之后,我却发现,我在这一百年间能够为双枝和怀永郡做的事,远比我以为的要多——你看!” 她指向那一望无际的怀永灵田:“现在已经接近秋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在此时开垦和灌溉吗?” 叶鸢想起颜双枝对她说过的、关于‘天衍’使令的事:“是因为颜双枝已经完成了‘天衍’使令,太泽即将向怀永降下灵脉了吗?” “正是如此!”颜蝉转过身来,在她身后,尚且还是一片死寂的荒芜,但颜蝉的眼睛却很亮,“这片土地已经枯萎了太久了,只要甘霖降临,我们的种子就会——” 她看见远处有一个农人在对她招手,农人身边歪倒着一只牛偶,连忙对叶鸢说道:“兴许是我的傀儡陷在泥中了,我去看看情形,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只是别跑太远了。” 嘱咐过后,颜蝉提着裙摆跳进田中,叶鸢与她挥手告别,等她走远以后,叶鸢四处看了看,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找小师兄,却忽然在前方望见了一片雪影。 那是一只白猫。 它依然雪白灵巧,安静地站在田埂上看她,叶鸢一瞬间就知道了它是谁。 她朝它走去,白猫见叶鸢跟上,转身奔跑起来,叶鸢追在它身后,一直跑上山丘。 白猫的影子忽然消解,叶鸢往前看去,再见到的已是站在树下的白衣修士。 叶鸢放缓了脚步,走到大树的荫盖之下……不,这棵树没有荫盖。 她抬头看去,这棵大树没有绿叶,更不曾开出花朵,只有枯褐的枝干裸露着,仍固执地指向天空。 叶鸢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树么?” 颜思昭回答道:“凤凰木。” “你是怎么知道的?”叶鸢好奇道,“你见过它开花么?”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第一次来怀永郡。” 叶鸢本想告诉他,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但颜思昭抬起了脸,于是叶鸢隐隐感到对方似乎有话正要对她说,便也只是安静地等他先开口。 他们在这棵枯树下凝望着彼此,半晌,他出声道。 “叶鸢,你为什么要找颜飞章?” “我对你说过一次。”叶鸢回答,“我要向他取天衍珠。” “你取不走天衍珠。” “为什么?”她问他,“难道颜飞章对你说不许了么?” “……”颜思昭轻声道,“不曾。” 这时,叶鸢望见山丘下的颜蝉正在用力对她挥手,似乎正在唤她过去,于是叶鸢回头对颜思昭说道:“他们叫我回去了,或许是‘天衍’回了信,要我们去复命……颜思昭,我们下次再见好么?” 颜思昭对她微微颔首,叶鸢对他道别过,往山下走去。 她走出几步,望见地上的嶙峋树影,忽而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去。 印象中,每次他们分别,颜思昭似乎都是先离开的那一方,这次见到他仍然站在树下,叶鸢不免小小地吃了一惊。 但颜思昭的目光看过来时,她又把这点惊讶抛到了脑后。 叶鸢问他:“这棵树当真是凤凰木么,一簇簇地开红色花朵的那种?” 他说:“是。” “我觉得可不好说,说不定是梨树、梅树,开的是白色的花呢?”叶鸢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不可验证——对了,如果‘天衍’要将灵脉赋予怀永郡,是不是要由你来执行,自太泽向怀永降下灵脉?” 颜思昭点头。 “好,那正好。”她说,“那你要降下灵脉时,记得让灵脉流过这片山丘,这么一来,或许这棵树也会早日开花,那时我们再来看看,开的究竟是什么花。” 剑道至诚。 但此刻的颜思昭却说:“好。” 这次叶鸢是真的与他告别了,她走下山去,渐渐被掩去了背影,颜思昭始终留在原处,直到她的身影不见为止。 就在叶鸢的背影隐没的瞬间,一束灵丝刺向颜思昭的胸口,颜思昭凝气为剑,接下了这一击。 苍舒的身影浮现,颜思昭提剑与他对峙,却见他忽而笑了一下。 “你这一击,逊抚仙郡中远矣,是什么动摇了你的剑心,重陵神子?”苍舒缓声说,“莫非,你也对某人说谎了么?” 颜思昭神色未变,锐利的剑势开始在他的剑锋上积聚:“你的神魂与常人不同……你是妖洲邪灵?” “你们这些正道修士,说话真是难听。”苍舒笑道,“你们觉得我是什么便是什么好了,我知道自己是师妹的小师兄就行。” 苍舒甩出灵丝,而颜思昭即将出剑的片刻,颜思昭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受到了某种波动的拉扯,这波动源自西面——那是太泽山与重陵塔的方向,他来不及多想,化神法就已被打散。 灵丝越过剑隙,却没有刺进颜思昭的血肉……他的身形化作虚影,很快消失在原处。 颜思昭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回到了重陵塔中,一道声音忽而在塔中响起。 “七代重陵神子,私自除去六壬遮,更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在这道声音过后,有许多声音响起,这些声音有男有女,有的苍老,有的年轻,它们彼此交谈,论辩,最后得出了结论。然后,这些声音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塔中归于平静。 最初的那道声音再度响起:“重陵神子,你可认罪?” 在这句诘问之下,颜思昭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了六壬遮,却第一次如此明晰地看清了眼前之景。 他看见北辰灵脉图,灵气从灵源四向奔流,绝大部分却被锁在了天干地支的领土,而在灵脉末端,无数像过去的抚仙和怀永一样的城郡正在困窘中缓缓死去。 他看见太泽山与重陵塔,天干地支的家系将鸿轩尊者留下的遗物据为己有,却将他的宏愿弃之敝履。 他看见自己的本心。 那里有莲子、玉冠和栀子。还有凤凰木下,注定无法实现的相会。 剑道至诚。 颜思昭的手中开始凝起长锋。 他说:“我不认罪。” “既然你不愿悔改,‘天衍’就此宣判。” 那声音无情地说道。 “对重陵神子处以‘锁魂’之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 种子 颜思昭,和我回东明山吧 叶鸢随颜蝉回到小屋前,颜双枝已等候在那里了。 一见到叶鸢,她就说道:“‘天衍’接到我的报告,立即就有了回音,我们现在出发吧。” “这么快?”叶鸢惊讶道,“我们出发去哪里?” “去太泽山。”颜双枝说,“‘天衍’恰巧聚在太泽山商议要事,于是索性邀请我们去赴会。” “颜飞章也在那里么?” “给我回信的并非颜飞章,但既然‘天衍’都在那里,想必也能找到颜飞章。” 叶鸢正要说好,苍舒正好从她身后款款走来,替她说道:“好,那我们去太泽山。” 叶鸢本以为他还在屋子里琢磨机关,没想到他却从自己身后走来,苍舒撞见她的目光,已读懂了她的疑惑,不等她问就微微一笑,态度自然地解释道:“我刚才想去找你,不巧与你错开了。” “原来是这样。”叶鸢接受了这个解释,“现在来也正好,这就走吧。” 他们乘上柳叶舟,仍是颜双枝掌舵,叶鸢趴在船边,和地上的颜蝉道别。 她们虽然相处时间尚短,但双方都很喜欢彼此,又都有点小孩儿心性,一道别就道别了很久,叶鸢一直到把手挥累了才坐回飞舟中。 她眺望前方被层云缭绕的太泽山,虽然知道还隔着很远,但在此处就已能够感受到太泽之雄伟壮丽。 叶鸢对颜双枝问道:“我们要飞多久才能到太泽山呢?” 颜双枝在心中算了算,回答道:“大约半日。” “太久了。”苍舒忽而说道。 叶鸢转脸看他,见到小师兄立于船首,轻舒右臂,展开五指,从肩到指形成一条直线。苍舒沿着这条线,让目光延展而去,一直到远处的太泽山。 颜双枝不解道:“苍舒道友这是在……?” 叶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在颜双枝耳边轻轻说道:“你可知道缩地成寸之术。” “我知道,但缩地成寸之术不是要借助阵盘么?”颜双枝小声地说着,忽然想起在抚仙郡城主仙府中见识过的、苍舒隐空手结阵的本事,不禁流露出惊诧的神色。 此时,苍舒已在心中画好了阵盘的符文。 他从指尖塑出灵丝,这些灵丝飞速交织,构造出符文,阵盘初具雏形后,又被结入经纬,在苍舒的感知中,半座北辰都被纳入灵识中,成为了他灵台中的一副棋盘。苍舒在棋盘尽头落下第一子,它代表的是太泽山,随后落下的第一子则代表了他们所在的这只飞舟。 苍舒将棋盘折合,两枚棋子猛地越过其间相距的无数纵横,骤然相击。 叶鸢一手握紧颜双枝,一手握紧船沿,在一阵巨震过后,她们抬起头来,已经再看不到那座高山。 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们走进“天衍”所在的太极殿中,引路纸人把他们带到内殿门前,暂且停下了脚步,叶鸢本以为他们要在这里等待通报,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殿门就已为他们打开。 引路纸人对他们行了一礼,退守在门侧,给他们让出路来。 叶鸢跟在颜双枝身后走进内殿,殿门在她身后关闭,内殿忽而暗了下来,叶鸢不由得提起警惕,她身边的苍舒则抬头望向太极殿穹道:“小鸟,看星图。” 叶鸢也向上望去。 经过外殿时,她已察觉到太极殿极其高大,到了内殿,更觉得穹顶高远——在那穹顶之上,悬着一片星幕,叶鸢一眼看见最明亮的帝星,又围绕它找到了北斗,接着各星宿依次布开,四象俱全,圆融一体。 叶鸢的目光落回殿内,发现内殿也呈圆形,席位环状排开,不分主次,她数了数,正是一十一座,恰合“天衍”席位之数……但这些席位上都罩着幕帘,只能望见隐约的人影,却看不见席位上“天衍”们的真容。 颜双枝走上前去,正要说话,穹顶上突然有一束光落下,照亮了内殿中央的一方戏台,丝弦与口白随即响起。 “鸿驭流光泰宇清,灵源初启北辰明。 云中缥缈崟岌相,日下瞻依白玉京。”1 开幕过后,戏台上的偶人也倏尔动了起来,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文。 那只偶人身着锦绣云袍,手持一把宝光熠熠的华美长剑,在戏台中上下翻飞,将面前出现的海魔与邪修一一斩除,来到了一方遍布着崇山峻岭的大陆上。 叶鸢终于从情节中分辨出来,这出戏原来说的是鸿轩尊者的故事。 颜双枝候在原处,正在进退为难时,有一张天干席位前的幕帘忽然亮起,帘后传来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 “来者可是怀永城主颜双枝?” 颜双枝应答道:“正是。” “‘天衍’已知悉抚仙郡一案的内情。”那道声音说道,“为表尔功,特向怀永赐下——” 颜双枝不禁抬起头来,屏息凝神地倾听着。 “特向怀永赐下灵丹百粒,灵钱万两。” 颜双枝愕然。 她强自平稳心绪,再问道:“按照规定,若顺利破解此案,‘天衍’当向我怀永降下灵脉……” 那老者反问:“是谁向你做出这等许诺?” “……地支颜氏。”颜双枝一字一句道,“卯宫家主,太和真人,颜飞章。是他曾经向我许诺过。” 执掌天干的老者闻言低笑起来,不仅是他,渐渐又有不同的笑声在内殿中响起,这些笑声有高有低,越来越多,交织在一起,几乎盖过了戏台上的曲乐。 一个女声响起,在那声音传来的帘幕后,隐隐能看见女子掩唇而笑的窈窕身影:“听见了么,颜飞章?你还不现身为她做主?” 颜双枝的目光在这些幕帘上逡巡着,最后定格在其中一张上,这面幕帘上绘着卯宫的家徽,但它却始终沉寂着,久久没有亮起。 “他不在这里。”忽然有一种猜测出现在颜双枝心中,她喃喃道,“难道他这一系已经——” “没错,颜飞章今日并未赴会。”那女子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即使是修真之人,也难免遭遇种种意外,况且颜飞章本来就是天干地支中最不务正业的一位,没有他在这里,难道‘天衍’就会停摆不成?” 另一道年轻男声接上了她的笑语:“颜飞章此举实在不像话,依我看,索性将他的席位除去更好。” 最后,颜双枝听见他叹道:“毕竟这北辰洲上的颜氏,还是太多了些。” 叶鸢眼神一动,与苍舒耳语:“颜飞章不在场,莫非是因为受到暗算了么?” “大抵就是如此。”苍舒的目光一面面地扫过帘幕,“恐怕在场的‘天衍’都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北辰只有这么大,能分一杯羹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这些天干地支的确有十足的动机。” 说着,苍舒勾起一个笑容:“你看,小鸟,我早说过,北辰与妖洲没有什么不同。” 戏台上的偶人已演到平山填谷重塑北辰一节,而那年轻男声仍在说话:“‘天衍’今日聚集在此,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既然要褫夺颜飞章的地支名号,自然也要收回他城中的灵脉,要如何处置这几支灵脉,才真正值得斟酌一番……对了,还有你,颜双枝。” 那男子似乎刚刚才察觉到她的存在,轻慢地说道:“既然你将抚仙的灵脉从颜晟手里拿了回来,让我们今日能分的灵脉又添一支,看来这点赏赐确实太轻——这样吧,我将灵丹和灵石的数量翻一倍,都从我的私人财库中出。” 颜双枝的手死死抓紧了长枪,却只是轻声问道:“你们瓜分抚仙郡的灵脉,那抚仙的城人该如何生存下去?” “在北辰洲,连颜氏都嫌太多了,何况是凡人!”男子大笑起来,“颜双枝!你有闲情逸致关心凡人,不如用那些灵丹灵石好好提升修为,省得到下一届论星大会时,和颜蝉一样被打断灵根——哦,是我疏忽了。” 他满怀恶意地说道:“灵根被毁后只剩百年寿命,下届论星大会到来时,也是颜蝉殒身之日,你要为你姐姐守丧,兴许并不来了呢……” “论星大会还有五十余年。” 颜双枝握着长枪,向声音传来的那一面帘幕走去,那面帘幕上的家徽曾溅过颜蝉的血,令她恨之入骨,但几十年来,她却只能一直将这愤怒压抑在心中。 “我大可以等到能够亲自手刃你的那一天……” 她的步伐很慢,而每走一步,她眼中的怒意都更加勃然。 “但怀永郡——却无法再等五十年!” 叶鸢第一次见到颜双枝出枪。 这一枪迅猛如电,又重逾千钧,它带起的疾风狂卷起帘幕,坐在帘后的修士起初还容色不改,他正要发动宝器,却不料枪影忽然分作了无数支,他慌忙去防,当即被两道枪刃搠透了手背。 这名修士发出凄厉的惨叫,但枪影仍然不断落下,雨点般刺穿他的手脚,胸腹,不断溅起血花。 “你这般下贱的东西,连提到我姐姐都算是污了她的姓名。” 颜双枝踏进血泊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涕泗横流的脸,高高地将枪提起。 “颜双枝,我的家系绝不会放过你的!”那名天干修士嚎叫道,“‘天衍’!她在太极殿中犯下重罪!你们竟也坐视不理么——” 不等他说完,颜双枝手中的长枪已经落下。 那修士的话戛然而止。 鲜血汩汩涌出,漫到了帘幕之外。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殿内唯有舞台上的唱声格外清晰。 良久,先前的女声轻叹道:“早说了不该让这样的草包位列‘天衍’,看来他家真是气数将尽。” 又有几道新的声音响起。 “要向他家通报么,让他们再推举一名子弟上来?” “不如先将此位空悬,等到论星大会再一并选出新的两支家系?” 忽然有一人问道:“那收回的灵脉应当如何分配?” 这句话被说出以后,殿内更加嘈杂起来,戏台上赞颂着“诸星齐降北辰洲”,席座上却正为灵脉争夺不休,颜双枝低头看着那天干修士凄惨的死状,心中却渐渐感觉不到快意,反而陡然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难道这就是北辰洲么? 这时,最初那名老者的声音响起。 “肃静!” 殿内的嘈乱在这声喝令下顿时消失,老者继续说道:“颜双枝,你挑起内斗,屠戮同族,按照律则,应当处以极刑,此为第一项重罪。” 听见这一句,颜双枝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但那老者继续说道:“你扰乱太极殿,公然挑衅‘天衍’,应以谋逆论处,此为第一项重罪。” 颜双枝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那名天干修士对颜双枝的声音充耳不闻:“半刻后,重陵塔将降下天罚,株连尔城,以儆效尤。” 穹顶星图中骤然抽出数道锁链,击落颜双枝的长枪,再缠向她的四肢躯体。 戏台上,情节也来到了最处,曲乐声越来越盛。 “天衍嵽嵲驾日光。”2 那偶人一面舞剑,一面唱道。 “青锋三尺耀寒霜。”2 戏台之下,剑影一闪,霜戎剑横锋断水般截断锁链来势。 有人走上前来,光束先映亮了她的剑,然后是她的手、她的肩臂和面容。 “来者何人?” 她回答道:“桑洲,叶鸢。” “你是怀永郡客卿?” 叶鸢说:“不是。” 那老者又问:“你不报师承山门,是散修?” 叶鸢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下说重陵塔要对怀永降下天罚,行刑者是重陵神子吗?” “自然是。” “他当真愿意替你们行此刑么?” “代‘天衍’行刑,诛灭谋逆者,本来就是重陵神子之责。” 她说:“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告诉你他愿意了。” 那老者提高了音量,顿时声如雷霆:“区区散修,休得置喙我北辰事务!” “我们并非散修。”苍舒说,“不过是觉得,在座诸位,没有一个配听我山门之名罢了。” 叶鸢看向小师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老者动怒道:“黄口小儿!!” 星图中降下更多锁链,叶鸢望着穹道:“还有半刻钟——小师兄,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苍舒一顿,侧过脸说道:“你要我送你去重陵塔。” “是。”叶鸢目光灼灼,“我绝不能让怀永郡毁在今日。” 数十道锁链长蛇般袭向两人,苍舒深深凝视着叶鸢,却找不到一丝犹疑,于是苍舒意识到,这便是此刻,叶鸢心中不可动摇的“道”。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面对叶鸢时,其实他永远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 锁链重重击下的刹那,阵盘结起,无数灵丝闪过,锁链霎时间便化成碎片。 “我的大难果然应在了这里。”苍舒说道,“但是,只要这样做能够令你——” 他隐约窥见的、令人憎恶的命运轮廓,终究还是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实现了。 在这一瞬间,苍舒在重陵塔的位置落了子,灵丝流淌到叶鸢脚下,将她托起,苍舒抬起头来,望着她离自己远去,灵丝却依然将她送到了穹顶之上。 叶鸢挥出霜戎的第三剑,剑气揉皱了这片星图,穹顶也被撕碎。 她抬起头,从那破洞中望见峰顶,在峰顶外,原来还有一座浮岛,重陵塔就建在那浮岛之上,北辰洲最高远之处。 缩地成寸之术发动,将叶鸢送到浮岛,叶鸢踏入那片云端上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至北辰,误闯颜思昭的冥想境那时。 她走进塔中,又来到那两扇巨大的白色石门前,但这次不等她触碰,石门已向她敞开,叶鸢发觉有异,倏地收住动作,但石门后的强光已经朝她涌来,很快把她吞没,再等叶鸢睁开眼,她已被这道光攫进了塔心。 塔心仍是书海与浮台,但这幅景象和冥想境中所见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叶鸢看向脚下的塔砖,发现这塔砖尚且光洁如新,未曾蒙上岁尘和裂痕,她再抬起头来,神情中不禁浮现诧异。 此时坐在浮台上的,并非颜思昭。 那是一个芒屩布衣的男子,只能从他腰间那把灰扑扑的长剑看出他是一名修士,那修士大喇喇地盘腿坐着,正在浮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鸢。 “阁下是谁?”叶鸢环顾了一圈,又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吗?”那修士说,“第一次来重陵塔中时,你在心里想——” 叶鸢接上了他的话:“我在心里想,也许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要借此幻境考验我……啊!” 她恍然大悟道:“我之所以会屡次闯进神子的冥想境,莫非是阁下的安排?” 见到对方含笑颔首,叶鸢进一步大胆猜测:“难道说,阁下就是颜飞章……” 听见叶鸢的话,那修士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哪有把老子认作儿子的道理?”他笑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把自己的剑颠落,“我也姓颜,叫颜阙,但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号更熟悉。” 他收起笑来,缓缓说道:“世人又称我为,鸿轩尊者。” “前辈是鸿轩尊者?”叶鸢大惊,“那个斩妖除魔,再塑北辰,却家门不幸留下一堆不肖子孙的鸿轩尊者?” 听到前两句,那修士还在微笑点头,到了“不肖子孙”这句,他再次爆笑出声。 “你说的大体上没错,但只有一点不对,我终身未娶,只收了一名弟子,这些天干地支大多是当时随我来北辰的修士后代。”鸿轩尊者叹道,“振古如兹,人心易变。” “我还有一问。”叶鸢说,“传闻前辈已飞升千年,如今为何会在此处?” “那时有人见到重陵塔上的九九劫雷,便以为我要飞升,但其实天梯从来不曾为我而开。”鸿轩尊者回答道,“那九九重劫雷,是天道派来杀我,而非渡我。” 叶鸢正想问为什么,却见鸿轩尊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满蕴星辰。 真炁天目。 “原来如此。”叶鸢自语,“你也是天目宿主。” “我被天道所杀,但借助天目,我将我的一片残魂留在太泽山中。而若问我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你。” “等我?”她问,“因为我也是天目宿主么?” “对,却也不对。”鸿轩尊者说,“我等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目宿主——天目之所以选择了你,反倒是因为你是你。” 鸿轩尊者垂眸看她,两双天目跨越横亘其中的漫长岁月,在此刻遥遥相接。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除了你所证之道。”那双悲悯之目中映出叶鸢的影子,“这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主宰你的命运。” “……前辈。”叶鸢谨慎地说道,“有几句话,我尚不解其意,能不能请您再深入解释一番其中妙处?” “不必挂怀。”鸿轩尊者微笑道,“这些话与你在北辰洲的一切所见一样,不过是一枚种子。” 他抬起手来,叶鸢感到怀中的锁灵囊开始隐隐震动,她打开袋口,一封信从其中滑出,飞向浮台之上,落入鸿轩尊者手中。 “我已收到信了,至于天衍珠,你自己就去把它带走吧。” 话音未落,叶鸢感到一股强大的斥力,是这座重陵塔在送客。眨眼间,她被一阵风推向塔外,落在了通向浮岛的阶梯中间。 这些阶梯为淡青玉石所刻,同样一块块悬浮在空中,叶鸢想起来意,正要再攀向重陵,忽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 在错身而过时,叶鸢望见他的侧颜,从眉目中认出了他,于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捉住他的袖子。 “留步。” 对方似乎此刻才忽然惊觉她的存在,讶异地回过头来看她。 他比叶鸢多走了一阶,于是叶鸢抬起头,向他问道:“颜思昭,你要入塔去做重陵神子了么?” 那少年收起神情,冷淡地颔首:“是。” “那你这一去,要何时再来呢?” “没有何时。”他说,“直到道体寂灭,神子再不出重陵。”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连北辰你都还没有走遍,怎能就这样用一生去枯守一座塔呢。” 少年说道:“自鸿轩仙祖开北辰起,就是这样的规矩。” “那我不如这样问你。”叶鸢说,“颜思昭,你攀上这浮岛的每一级,都是出自本心么?”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 在这沉寂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它从北辰洲西境的青乾峰来,越过万里,才吹到了太泽山的浮岛之上。 少年不禁望向这缕风,它奔走了这么远,不免像旅人那样风尘仆仆。它先拂过玉阶,又穿过他们的衫袖,最后在一株枯木下放慢脚步,它在人间沾染的尘土与砂砾缓缓而落,而就在这缕风倚树睡去的片刻,枯木开始重新生发,它长出绿叶,一簇一簇地开出鲜红的花朵,明艳宛如朝霞。 “颜思昭。”叶鸢站在这片绚烂下看他,长剑辉映着繁花,“如果怀永郡的树开了花,是不是也是这般情景?” 颜思昭的身形开始改变,风起风息,他已变作了与叶鸢相遇那时的容貌,“天衍”施加在他神魂上的锁魂术被解开,冥想境开始坍塌,毁灭顺着玉梯一级级攀爬上来。 在崩坏之中,他回望叶鸢,问道:“你为何还不回桑洲?”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完。”她微笑着回答,“颜思昭,等我去找你。” 随着颜思昭的苏醒,他的冥想境湮灭,叶鸢回到了两扇大开的石门前,她走进塔心,这回的重陵塔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一座,浮台上的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个人。 一十一道金色符文不断自浮台阵盘中升起,锁链般加诸其身,夺走颜思昭对躯体的控制力,在符文的驱使之下,他将手中之剑缓缓抬起。 “叶鸢,快走。” 叶鸢并不说话,但她也已扬起了剑尖。 颜思昭比叶鸢先一步出剑。 他的剑气向叶鸢席卷而去,然后,叶鸢才挥出了自己的剑。 两道强大的剑气在重陵塔中相击,几乎撼动整座浮岛,塔中的书册被余波撕扯,无数纸页在塔中翻飞。 在相持之中,叶鸢的剑气渐渐占了上风,它以恢弘之势淹没了对方的锋锐,但这一剑并未就此结束。 它是寰宇下的广博潮汐,一往无前地奔向天际,剑气摧毁阵盘,浮台也随之破碎,神子离开囚笼,也从他的云端坠落。 他忍不住望向那个总是搅乱他的心绪,永远带来意外的人,却发现她也正在望着自己。 叶鸢轻灵地踏着书页,如同飞鸟般跃上半空,经过颜思昭身畔时,她轻抚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 下一瞬,两人错身而过,他们背对彼此,同时对这座重陵塔出剑。 剑光之中,屹立千年的重陵塔和其代表的秩序终于开始崩落。 重陵□□塌带来的巨震传到太极殿内,混乱之中,无人再顾得上小小的怀永城主,颜双枝从穹顶跃出,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属于天衍的巢穴,毫不犹豫地离太泽而去。 另一边,苍舒漫步在太泽之上,他并未御剑,却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向明月走去。 月色中,苍舒见到了一片树影,那是太泽山最高大的一棵古银杏,在银杏树顶,正立着一名修士。 苍舒望去,发现下方的太极殿与上方的重陵塔,在此处都一览无余,不禁笑道:“颜飞章前辈,真是好雅兴。” “百年以来,天道之下,我与你师尊元临真人的卜算之术无人能及。”那修士并未回过头来,却准确地道破了他的姓名,“苍舒隐,看来此后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苍舒轻声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你也精通卜算,难道会不知?”那修士说,“没有人能够操控卦象,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但有一件事我却能明确地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灵丝尚未近其身,就已被齐齐截断,颜飞章直视苍舒,对他说道:“至少在今日,你还杀不了我。” 他俯瞰喧然的太极殿,又仰望静默的圆月。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3颜飞章似是自语,似是感怀,“还有一线生机,却在——” 他忽而止住不说了。 “我得去收拾天衍那帮蠢货留下的残局了。”颜飞章微笑道,“苍舒小友,今夜月色清净,星轨明晰,你不妨在此参悟一夜。”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颜飞章离开后,苍舒低语道,“还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天外。 重陵塔的崩塌,让浮岛也一并陷落。 叶鸢以袖挡去扑簌簌掉下来的塔砖,忽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中,她抬起头来,看见颜思昭抱着她,在这副末日般的景象间穿行。 他们落于太泽山西南,叶鸢遥望向浮岛的方向,看见陷落已殃及了玉梯,忍不住去看颜思昭的表情。 他默然地望着面前的毁灭,月辉洒落在他身上,叶鸢看不出他的情绪,单单看出了他着实很美。 此时,颜思昭忽然转过脸来看她,叶鸢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又不小心说了些唐突佳人的话,好在他只是问她:“你还是要取天衍珠?” “自然是要的!”叶鸢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我都快忘了,我还得去找颜飞章……” 她的话忽然顿住,这次是颜思昭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必去找他。” 他说。 “入塔之日,神子必须受礼,让天衍珠融入骨血,礼成之后,才能令重陵认主,接管灵脉图。” 他垂下眸光,叶鸢几乎能看见月华之下,他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颜思昭牵起她的手,引她去感受自己胸腔中的心跳。 “天衍珠就藏在我的心脏中。”他轻声说,“如果你想要,就亲手将它拿走吧。” 叶鸢好一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莫非你要我剖心取珠不成?” 他松开叶鸢的手,许久才答道:“若你要取,我愿意给你。” “我却不愿意杀你。”叶鸢看着他的面容,忽然说道,“颜思昭,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听?” 颜思昭抬起目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们刚刚一剑劈倒了重陵塔,从坠落的浮岛中逃出来,头顶没有烟霞般的凤凰花,身后倒可能很快便有天衍派来的追兵,但唯有这一刻,他们置身于沉默温柔的月色中,只凝视着彼此。 “既然你没法只将你的心给我。”叶鸢说,“那不如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好了。” ——“颜思昭。” “和我回东明山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 剑之所向 终有一天,五洲将再无一人不…… 颜思昭依然铭记着在那天的月色下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夜风和月辉令她的指尖微凉,她听他说话时,会不经意地微微倾向他,她说自己不愿拿走他的心,但从那一刻起,这颗心分明就已经不再属于他。 后来,她谈起东明山和无霄门,谈起自己的历练和自己的剑,夜晚滞留的最后片刻,颜思昭轻轻地对她点头,她立刻就微笑起来,太泽恰在此时破晓,第一缕晨光下,她对他伸出了手。 然后呢? 他是握住了,还是没有? 记忆忽而在这时变得模糊,颜思昭想要让这画面留驻,它却随着晨雾一同散去了。 岁月不可动摇地奔流而逝,那一年东明山上的积雪也早已在天地间历经了无数轮转,遇见她以后,颜思昭渐渐得到的那些珍贵之物,也随着她的离开在一瞬间全部灰飞烟灭。 他们的朝宁山,朝宁山顶的小屋,屋前的花树和屋后的荷塘,其中不会再有她的身影,所以它们都不必再存在了。 颜思昭毁掉了朝宁山。 朝宁的崩毁惊动了整座东明山,百里淳赶来时,只看见颜思昭握着断剑,向剑湖走去的背影,他正要追过去,却被顾琅拦住。 百里怒道:“阿鸢才刚走,他就要如此无情吗?” 顾琅望了一眼颜思昭,对百里轻轻摇头。 “琅师妹……!”百里拂袖道,“莫非你也觉得为了苍生,阿鸢就该去死么?” 顾琅抿唇不语。 她的性子是东明山最刚直坚毅的,自与她相识以来,百里淳还从未见过她服过软,所以她的眼中蓄起泪来的时候,百里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上山时才那样年幼,我看着阿鸢长大,她不止是我的师妹,更像我的小女儿。” 顾琅说道,她红了眼眶,却不肯偏过脸。 “我也忍不住想过,苍生之重,竟真的要以她一人之躯去承吗?我宁愿以那些被她所救的性命去换她回——” 她倏尔止住了话,也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阿鸢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了信。”顾琅说,“百里师兄,你一定也能看出来,她下笔时已怀有决意。” “她早知道她会死。”百里淳哑声道,“我明白,她是自己要去救的,我只是恨思昭狠心……”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怎么能,落得下那一剑。” “你是怎么让他落下那一剑的?” 剑湖中,苍舒倚在一柄剑旁,轻声问道。 那柄剑的阳面刻着“霜戎”,阴面刻着的则是“叶鸢”。 “你知道么,小鸟儿,如果恨一个人到了极致,又不能杀了他,渐渐地,就会对那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他说。 “所以我太知道,你要让他落下这一剑,并不比要我这样做容易些。” 他温存地以指尖抚过剑身,就像过去抚摸她的头发。 “如果握剑的那个人是我……” 苍舒慢慢地想到,剧痛也在他的胸腔中缓缓蔓延开来。 她实在是个残忍至极的人。 此时,有另一个人踏足了剑湖。 苍舒抬眼看去,颜思昭站在他身前,满身凛冽的杀意。 “我们之间早该有这一战。”颜思昭的声音如同寂然的冰潭,“苍舒隐,站起来。” 苍舒勾了一下嘴角,握住霜戎的剑柄,借力起身。 霜戎并未毁损,只是在北辰洲出过五剑之后,它便不能再储灵,因此才被叶鸢寄于剑湖。 他并没有拔出它。 苍舒隐不修剑,是因为剑道至诚。 他曾自愿被套上枷锁,将自己自由放旷、却也残虐无情的灵魂收束在这具人的躯壳中,因此他不诚,既不诚于人,也不诚于己。 失去她那双能扼住锁链的手以后,他会变得怎样,想必小师妹也是明白的。苍舒想。所以她给自己留了信。 颜思昭见他久久不动,终于也失去了耐性,他的身周扬卷起剑气,这强大无匹的剑气尚未成型,已引动天象。 云翳在剑湖上方聚集起来,第一片雪花挟卷着剑意飘落时,苍舒还在想小师妹。 他在想,在那封她怀着赴死之心写下的信中,小师妹究竟对自己说了什么呢? 苍舒站在原处,并未躲避,那些暗藏杀机的锋利雪片即将击中他时,他抬起了手,将一封信掷在风中,剑气立即将信纸粉碎,纸屑与雪混杂成一片白茫,随雪风一同远去。 她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她那样狡猾,一定会想出许多花言巧语来骗他,好让他按她的心意来做事,就像她对颜思昭那样。 但是,小师妹,我再也不会被你欺骗了。 苍舒注视着信纸的碎片,直到她最后留给他的只言片语彻底湮没,然后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变得自由。 绝望的,荒芜的,一无所有的自由。 “苍舒隐。”颜思昭的杀意爆发,暴雪呼啸起来,“动手!” “自阿鸢把你带出重陵塔那一刻开始,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想杀你。”苍舒缓声道,“现在你来讨这一战,究竟是想杀我,还是被我所杀?“ 颜思昭没有回答。 “但是我现在不想杀你了。” “原来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有人赢过。” 苍舒缓慢地吐出残忍的话语。 “颜思昭,原来她也并不更爱你几分。” 颜飞章走进太泽山中。 太泽山几乎在天梯摧折之灾中倾倒,而在重陵塔被摧毁以后,这里终于也没有了太极殿。 在无法抗衡的灾变面前,因重陵倒塌而开启的“天衍”内斗终于告一段落,整座北辰洲不得不同舟共济、艰难求生,但既然如今灾难已经结束,想来随着北辰洲的复苏,那些没完没了的争夺也要一同滋生起来了。 虽然他的师尊鸿轩尊者认为人心易变,但在颜飞章看来,人心反倒是最亘古不变的事物。 他踏上太泽山顶,面前出现的却不是断壁残垣,而是千年前为鸿轩尊者镇守的那座重陵塔。 “雨后初霁,百废待兴,北辰洲那些事务还不够你奔走的?”浮台上的鸿轩尊者对颜飞章说道,“你这孽徒,怎么好厚颜无耻地跑到我这里来偷懒。” “师尊言重了。”颜飞章笑道,“我又不是神子,走开一时半刻自然是不要紧的。” “你如今还敢提起这件事,可见为师说你厚颜无耻实在是没有半点错处。” 那位布衣尊者又开始数落那些说了上万遍的往事。 “我守塔几百年,实在觉得这不是人干的活儿,分明留下遗言让你们把重陵塔直接推倒便算,什么神子,什么天衍,全都是你这孽徒贪弄权术生出的事端。” “我不过是俗世中人,更是为当年之事背了尘债,不得不用几世去偿,以至于苟活至今。”颜飞章叹道,“这几千年里,能像师尊这般一人一剑、来去潇洒的人又能有几……” “少来这套。”鸿轩尊者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想问我在这一轮中,天目又选择了哪位宿主。” 被一语道破来意,颜飞章顿了顿,坦然承认道:“东明山叶鸢死后,我为此卜算不下百次,卦象却始终混沌无比,天目的去向陷于云遮雾障中,不得已才来向师尊求教。” 鸿轩尊者说:“我也算不出。” 颜飞章讶异道:“算不出?” “算不出。”他说,“但我却知道天目的去向。” 颜飞章正欲再问,鸿轩尊者却突然说道:“你为天目去向徒劳卜算百次,为何不为天目宿主多算上几卦?” “天目宿主?” 旧任宿主叶鸢死后,再卜算天目宿主,与算天目去向又有什么差别? 初听时,这话似乎奇怪,但颜飞章略一思索,便豁而开朗。 他立刻摆起筮仪,先以五十茎蓍草问占,又取铜钱,再投灵玉——短短的几炷香之间,颜飞章以八种筮法,先后算出八面截然不同的象盘,在第九重筮仪中,他问道于天,但星辰游移,缄默不语,一切正与他卜占天目时的情形相似。 “身死之人,绝不应该呈现这样的卦象。”颜飞章喃喃道,“我卜筮千年,从未见过星轨对凡尘一人的命运如此讳莫如深……莫非,叶鸢并没有死?” “你早该去算她!”鸿轩尊者大笑道,“她不仅没有死,还得证了心中大道,她已成为真炁天目真正的主人,而从今往后——” 话语间,他身周恢弘的塔墙骤然向四面轰然倒去,鸿轩尊者抬起头来,望向头顶广阔的天穹。 “从今往后,她将跳出天道规则以外,天上再没有浮云能遮住她的望眼,地下也再也没有相士能窥见她的命运,无论是行走人间,还是斩破长空,都取决于她的一念之间。” 他收回了目光,继而含笑望向面前的颜飞章。 “既然蓍草与星辰都不愿吐露她的行迹,那你我便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看着罢——看她会不会走完我未竟之路,看她能不能达成我未竟之事。” “但唯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 在太泽山,又像是在对散作云烟的故人所说。 “天外投下的一线生机已在她身上生根发芽,她今日的死绝不是终点,这四海五洲的剧变才刚刚要开始。” 看见他的双眼,颜飞章便明白了,鸿轩尊者所看的既不是面前的自己,也不是早已缥缈的过去。 他在看大荒海,在看北辰洲,在看容纳了它们的无垠天地,更在看那位傲雪欺霜、执剑而行的后来者。 “终有一天,五洲将不再有人不闻其名,四海也将不再有她的剑尖无法丈量之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 仙门大比 你是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么 云不期一行人的飞舟越过荒江,很快便进入了桑洲大陆。 在这千年之间,桑洲上的城已经换了不知几轮,但叶鸢从飞舟望下去,只觉得它们看上去和她初次下山历练时所见景色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由得在心中悄悄叹息。 陆松之见叶鸢看得专注,以为是她长困南昼,以至于甫一见城外风貌便觉得新奇。他想了想,取出一卷画轴来,向叶鸢招手道:“来,叶姑娘,我们赠你一件东西。” 叶鸢回头看他,接过画轴,笑吟吟地说道:“想不到陆道长还擅长丹青……” 云不期却道:“不是丹青。” 他伸手替她揭开画封,握住画卷的一边,望向叶鸢:“展开看看。” 叶鸢闻言,便就着云不期的手,徐徐打开画卷。 这画卷用纸厚重,展开之后,鲜活的景色果然跃于纸上,但这些景色的确不是寻常丹青山水,而是一幅桑洲地图。 “这卷地图常年尘封在丹铅阁,竹纸都几乎被蛀蚀尽,因此许久都不曾有人发觉其中神通。”陆松之说,“被我找到后,我觉得此图实在精妙,就稍加润色,移作到了另一幅画纸上,并施以法术,以保证百年不腐。” 陆松之指出地图上的两枚小小徽记:“你看,我与小师叔以灵气做标,只要带着这地图,就能显示我俩的所在之处……” 话正说到这里,云不期却注意到叶鸢久久望着图纸,似是有些怔然。 他收回目光,轻触画卷,叶鸢的灵气自寻踪丝传导到他指尖,又融入图中,地图上倏尔浮现了第三枚小小的剑型徽记。 她不禁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这幅最初由苍舒所制的地图,被东明山后人改作后,竟阴差阳错地回到了她手中,然后叶鸢听见云不期对她说道:“这枚印记是你。”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这样漫长的时光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初下山,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师妹,但最初便怀于她心中的那滴赤子之血好像也和这浮现在桑洲地图上的光点一样,并未被改变多少。 叶鸢摩挲着那枚徽记,不禁微笑起来。 “哪一枚是你,哪一枚是陆道长?” 云不期先点向金色的那枚徽记,然后是蓝色的那枚:“这一枚是我,这一枚是松之。” 叶鸢又问:“你们将这张地图赠予了我,以后我是不是便能随时从图上知晓你们身处何方了?” “并非如此,即使是地图记录过的修士,也只在一定范围内才得以显示位置。”陆松之惋惜道,“再是如何神妙之物,终究还是有穷极。” 叶鸢听了他的话,又看向图上此时挨着的三枚徽记,云不期在她脸上捕捉到了些许遗憾的神色,但这种神情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叶鸢很快抬起脸来,云不期忽而落入她清熠的双眸中。 “有了这张图,哪怕彼此变了模样,我也能很快认出昔日故友来。”叶鸢笑道,“我很喜欢这件礼物,但这样的宝器毕竟珍贵,你们真的要送给我么?” “不用这张图,我也能认出你。”云不期专注地看着她,对她说道,“下一次不会用这样长的时间。” 陆松之并不知晓两人的渊源,却也没有深究他们话中别有所指的含义,只以为叶鸢在推托,连忙说道:“此次南昼城之行,叶姑娘实在帮我们许多,千万别客气——” 他忽然听见振翅之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只白鹤正迎面向柳叶舟飞来,再定睛一看,陆松之认出那是只衔着信笺的琼鹤,于是连忙放慢了驭船的速度,对云不期说道:“琼鹤寄书,看来是师门有令。” 那只送信的琼鹤行至柳叶舟前数米处,轻收两翼,优雅地落进舟中。它将长颈转向云不期,后者会意,垂下目光,郑重地取下信笺,在他展开信纸的一瞬,五枚净灵符文飞出,没入云不期灵台之中。 符文在魔龙转世的少年剑修体内游转一圈,确认并不存在魔气阻塞后,它们自镇魔封印处缓缓浮现,化作一道崭新的锁纹。 接着,那封信笺自云不期手中浮起,叶鸢久违了的熟悉声音从信中传出。 “东明山弟子云不期、陆松之。” 那是百里奚的口谕自千里之外的东明山遥遥寄来。 “此次除魔艰险,尔追袭千里,又破魔城,当记甲绩。” 陆松之喜上眉梢,正要行礼拜谢,却又听见百里奚说道:“不过你们先别回山了。” 陆松之大惊道:“掌门师祖此举何意?我不过躲过一两次早课,何至于逐出师门?!” 云不期则若有所思:“莫非是因为仙门大比?” 这段口谕明明只是一段录音,百里奚却好像早就知道对方会有何反应似地应答道:“松之,学学你小师叔,遇事镇静些,今后更别在早课里偷懒……” 无霄的一门之首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唠叨的老毛病,连忙轻咳几声,切入正题中:“此番来信,正是为仙门大比一事。来信之日,先前在门内论武中选出的精锐弟子已向澹洲出发,你们本就名列其中,既然不期并无大碍,索性直接改道向澹洲,与其他东明山弟子汇合,不要贻误了时机。” 百里奚的口谕到这里就结束了,两人先后行礼道:“弟子领命。” 琼鹤衔住飘落的信纸,又展翅向东明山飞去复命,叶鸢望着那远去的鸿影,此时才开口问道:“这一届仙门大比是在今年?” 陆松之奇道:“叶姑娘,你知道仙门大比?” “当然知道了,若说话本子第一爱写的是剑君斩龙,第二爱写的定然就是仙门大比。”叶鸢笑道,“每逢九曜同宫之年,修真界就要举办仙门大比,各门各派都会派遣杰出子弟参加,好较量较量谁才是天下第一仙门——正是在剑君那一届,无霄夺得榜首,从此便为天下人所知,对不对?” “大抵上就是如此。”陆松之说,“也是从剑君那时开始,仙门大比增加了一条‘历届折桂的修士往后不准再入仙门大比’的规则,省得剑君这等人物年年来,年年包揽榜首,其他修士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叶鸢看向云不期:“今年你们是第一次参加?” 云不期轻轻点头,叶鸢接着问:“如今天下后起英杰之中,可堪敌手的有多少?” 少年剑修想了想,认真地细数道:“丹鼎门、渡阳宗与青巽派皆有英才。” “与你相比呢?” 云不期道:“略逊我一筹。” “这么说来。”叶鸢微微流露出一点笑意,“下次你是不必再来的了?” “此前我的确这样以为。”他坦率地迎向叶鸢的目光,“现在则未必。” “为什么?” “因为我那时尚且不知南昼有你。” 云不期注视着她,问道。 “今年是你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么?” 在颜思昭尚未成为无霄剑君之前,东明山上—— 颜思昭望着叶鸢,问道:“仙门大比?” “就是许多仙门的修士凑在一起,用武力分出个高低。” 叶鸢向他解释。 “百里师兄和琅师姐修炼到紧要关头,想来是不会去的,小师兄嫌弃仙门大比都是些正派修士和寻常手段,更是不去……不过思昭,你要是错过了这次仙门大比,就不免让人觉得可惜了。” 颜思昭如往常那样侧过脸,等她的下文,果然她对他笑道:“这次仙门大比会聚天下剑修,尽揽青锋长铗,在这届仙门大比中夺魁者,便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剑君’……” 颜思昭问叶鸢:“你呢?” 叶鸢却说:“我不去。” 若后来的颜思昭回忆此时的对话,或许会感到懊悔,毕竟要是他再仔细一分,便会察觉,正是从这时起,叶鸢开始不再用剑。 但此刻的颜思昭只是想到:既然你不愿去,那我便也不去。 这样的念头刚刚从他心头闪过,就又听叶鸢说道:“我不去,但我希望你去。” 颜思昭不禁去看她,叶鸢手中握着一柄剑,正用温柔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 这一瞬间,他几乎放任自己沉溺在了那双眼眸中,但在那爱欲泛滥之前,又有许多思虑掠过颜思昭心中。 似乎从初次见面起,这些思虑就已经隐隐存在,随着与她相处的岁月越来越长,它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他自己无法理清那些心绪,却更害怕被她理清,于是他只好竭力去压抑它,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不让自己多看她一眼,不让自己在她的温度中多停留一秒。 对他而言,这实在是件万分困难的事,因为哪怕他不看、不听、不语,手中至诚的剑还是会泄露他的真心。所以他不再与她比剑。 叶鸢也疏忽了这一点,因此错过了看清颜思昭的本心的机会。 命运磅礴,但当人置身其中,又会发现其中遍布着精密咬合的齿轮,因此它滚滚向前,无人能挡。 或许两人彼此错失的这一刻正是这样一枚齿轮。 他们本来在谈仙门大比,叶鸢却忽然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思昭,我锻成了却邪。” 叶鸢将手中那柄剑递到他面前,赧然道:“这把剑此时看上去的确是寻常极了,山脚的铁匠恐怕也能打出差不多的剑,我自知它不够好,但我还是想把它赠予你。” 叶鸢把话说完,小心翼翼地抬脸去看颜思昭的神情,却见他的视线落在却邪上,久久没有回音。 她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的时候,颜思昭才开口道。 “我现在还不能接受‘却邪’。”他郑重地说,“唯有摘得‘剑君’,才能与你所赠的剑相配。” “……我没有骗你,它真的不是这样好的剑!”叶鸢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这样吧,你先收下却邪,等你成为‘剑君’,我再答应你一件事。” 她说:“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竭尽所能,去替你达成。” 颜思昭深深地望着她,眼中似乎已有答案,叶鸢心中微动,她几乎以为他马上就要说出希望自己为他实现的那件事,但就在那时,忽而有阵雪风卷过,等到这阵风远去,颜思昭被扬起的青丝落下,他也已经收回了目光。 “好,阿鸢。”他说,“我会参加仙门大比。” 颜思昭从叶鸢手中接过却邪。 “我会射落‘剑君’之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 澹洲洛书 只要他能谨守与你结契时的誓…… 云不期问叶鸢:“今年是你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么?” “叶姑娘自然是第一次参加了。”叶鸢还没回答,陆松之连忙打断了他那不解风情的小师叔,省得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刚出南昼,便遇上仙门大比,反而更显恰逢其会。” 叶鸢想了想,说道:“这么讲来,时机的确是凑巧,我若是不去,倒显得可惜了——只是我现在无门无派,这样也能参加大比吗?” 云不期十分耿直地说:“本届仙门大比由澹洲洛书岛的青巽派主办,青巽派并未说过有不准散修入赛的规定……” 陆松之一听,顿时哎哎出声,盖过了云不期的话:“青巽派对散修是什么规定,这倒是不打紧!” 这一次,云不期也不禁感到迷惑,他转过头,用眼神去询问陆松之的用意,此时的陆松之觉得自己昨天仿佛演的还是要棒打鸳鸯的戏份,现在却成了话本里常伴闺秀贵女身边的红娘丫鬟,简直要为自家千金的笨口拙舌怒其不争起来。 “叶姑娘现在与我们在一起,怎么能叫散修呢?”陆松之对小师叔疯狂使着眼色,“小师叔,是不是?” “我本想先带你回东明山,将你安置下来,再赴仙门大比……是我想当然了。” 云不期露出似是有所领悟的神情。 他转而看向叶鸢,陆松之本以为他领会了自己眼神中的含义,终于懂得要向面前的可爱姑娘说一说“你不必担心,与我同行,当然就是东明山无霄门的门人”之类的许诺,却没想到云不期向叶鸢问道:“你说过你想去东明山,而我忘了问你,你愿意入无霄门吗?” 叶鸢忍俊不禁:“今日的无霄是第一仙门,多少人想入还苦于问道无门,你却问我愿不愿意入无霄?” “有些人执着于无霄,是为第一仙门之名,我要带你回无霄,则是因为我不知何处还有比无霄更好的地方。”他说,“但你既不是那些人,也不是我,你的所思所想自然不同——叶鸢,去过东明山以后,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他没有讲话说尽,但哪怕他不将话说尽,叶鸢也已从少年剑修的眼睛中领会到他不曾说出口的承诺。 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 “日后之事,我日后再告诉你。”叶鸢笑道,“说不定我去了东明山,喜欢得不得了,便胡搅蛮缠要入无霄门呢——更何况,现在我们得先去澹洲洛书岛。” 说到这里,她将注意力拉回当下:“说来也巧,如果不是遇上了两位,我离开南昼城以后,原本想去的就是洛书岛青巽派。” 后来她决定回东明山,先前为去洛书青巽备好的宝器行囊便给了季莼。 不知那个小姑娘此时到洛书岛没有,又是否顺利拜入了青巽派……这次辗转向澹洲参加仙门大比,也恰好可以去探望探望季莼的情况。 叶鸢微笑起来,继续问道:“对了,我听闻此前青巽从未主持过仙门大比,但本届为何……?” “洛书岛毗邻大荒海,天梯摧折中损失格外惨重。” 说话的人是陆松之,他知道云不期的身世,但并不避讳谈起天梯摧折,而后者虽然不语,神色却仍然平静。 “在之后的百年,青巽门主凝澜仙子率门人平息荒海恶浪,因此青巽不仅没有分崩离析,反而愈发强盛,近来甚至隐隐展露出与无霄分庭抗礼之势。”陆松之说,“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其实青巽早有主办仙门大比的实力,只是此前凝澜仙子屡屡以洛书偏远,强浪未平的借口拒绝……” “她那样天性懒散的人,不愿往身上揽麻烦事也是平常。” 叶鸢自然而然地接话,陆松之却疑惑道:“这也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吗?” “正是如此。” 叶鸢从善如流。 “凝澜仙子是举世公认第一美人,而世上但凡有什么事物的了‘第一’的名头,就难免引来许多人编排,‘第一剑’的无霄剑君是这样,‘第一美人’的凝澜仙子也是这样。” 陆松之也是位话本爱好者,经叶鸢一提,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倒确实是如此,而且世人还老爱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第一’拉扯在一起,似乎非要他们产生些关联,我就见过很多剑君与凝澜仙子的……” 陆松之忽然想起人家剑君的弟子还在这里呢,连忙将不敬之语打住。但叶鸢作为来自地球的穿越女,登时就乐不可支起来。 这俩人还有同人小说呢? 叶鸢笑倒在柳叶舟沿上,云不期想伸手将少女往回揽一些,防止她的身子探出飞舟去,叶鸢被他一扶,云鬓不小心擦过少年的指尖,云不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然后才收回了手。 “这说法确实荒谬,毕竟剑君曾有过道侣,在……在天梯摧折以后,他更是几乎不再出东明山。”陆松之有点尴尬地说道,“说到底,剑君和凝澜仙子也仅仅只在那次仙门大比上有过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交集……” 叶鸢脸上笑而不语,只在心里小声嘀咕道:倒也不至于是没有交集。 澹洲四面临海,与其说是大陆,倒更像一大片群岛。 洛书岛就是其中一座广袤些的岛屿,岛上有比别处更热烈的阳光,更浓绿的密林和更清湛的海水,凝澜仙子在踏上迢迢修真路之前,就生长在澹洲小岛上的一户渔家里,自然知道哪里会有最好的沙岸和海风,而她也十分确信,这样美的景色,叶鸢一定会喜欢的。 叶鸢每次来探望她,凝澜仙子便带好友去看更新奇、更壮丽的风景,但她最喜欢的还是两人在沙滩上独处的时刻,她们躲在厚而低垂的芭蕉下,叶鸢坐着,而凝澜仙子像猫儿那样慵懒地倚在她的肩上,与她说一些一点也不重要、但偏偏就是想告诉她的小事。 在那时,海风会带来鸥鹭的絮语,海浪则会柔缓地卷起,让洁白的浮沫没过两人的脚背,后来执掌青巽派的凝澜仙子与叶鸢在一起,也不过是名叫燕珂的一位漂亮姑娘罢了。 “天下修士千千万,我最讨厌的就是颜思昭。”燕珂抱怨道,“要是我没有在仙门大比上输给他就好了——若夺魁的是我,那世人便会尊我为剑君,至于屈居第二的颜思昭,恰好可以领去‘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依我看,他也不是当不得。” 叶鸢听了,笑出声来:“我觉得这得怪世人痴愚才是,真该叫他们亲眼见见你的凝澜剑。” “我讨厌他,不止因为这一件事。”燕珂坐起来,阳光落在她的面孔上,美丽得令人屏息,她望着叶鸢,忽然问道,“阿鸢,你这次会在洛书岛停留几日呢?” “只到明日。”叶鸢果然说道,“我本是为了探查荒海异动而来,得早日回山复命才行,何况思昭也……” 她固然欣赏这里的景色,也确实喜爱自己,但叶鸢终究是要回她的东明山……回到她的道侣身边去的。 燕珂心中生出不舍,但叶鸢还在看着她,她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叶鸢拉着她,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叶鸢忽而唤了她一声,却不是叫她的姓名。 “凝澜仙子。” 燕珂惊讶地朝她看去,却见叶鸢赤足站在沙岸上,眺望着尚且平静的海岸线。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片海映在叶鸢的天目中,已翻卷起惊涛骇浪,但叶鸢能看见灾难的征兆,在天道至理的监视之下,却无法将它宣之于口。 叶鸢想起师尊元临真人对自己嘱咐过,越是重要的天机,越不可泄露,这便是天目宿主在天道之下的生存法则。 但也许有些人注定就是无法苟且偷生的。 “凝澜仙子,荒海最近不太平。”叶鸢转过脸对她微笑道,“我尚且没查出什么来,但若异动扩大,你记得及早准备,也护好青巽的师妹们。” 燕珂看她带上了笑意,才松了一口气,而叶鸢继续说道。 “还有,关于思昭的事——” “什么事?” “纵然他是我道侣,如果你哪一日要向他讨回剑君之名,我一定是不会阻拦的。”叶鸢说,“不过,我到底是希望你能愿意少讨厌他一点儿……” 燕珂偏过头,静静倾听着海浪。 “那好。” 半晌,她才说道。 “只要他能谨守与你结契时的誓言,直至石泐海枯。” 早在云不期与陆松之下山除魔、又前往南昼之前,为了选出能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东明山无霄门曾举办过一次内门论武。 这次论武最后选出了十名年轻弟子,云不期与陆松之分别位列第一与第四,之后二人受命离山,便由第二的裴嘉玉与第的宁絮领其余弟子提前向澹洲洛书岛出发,奔赴仙门大比。 位列第二的裴嘉玉是陆松之的同门师兄,比陆松之长了数十岁,入门后一直潜心修剑,他不像陆松之般好杂学,无论在性格还是剑意上,都是真正继承百里奚一系朴重之风的弟子。 位列第的宁絮则属于顾琅一系,她年纪很轻,入门比云不期还稍晚一些,能在本次论武中夺得第位,可见天赋惊人。 在裴嘉玉看来,假以时日,这位师妹未尝不能练成名动天下之剑。 只是当下……呃,不过当下…… “我想不明白。”宁絮不甘道,“分明是我取了第,陆师兄取第四,为何与云师叔一同下山除魔的却是陆师兄呢。” 这一路来,裴嘉玉已把这句话听了百八十遍。 听第一遍时,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宁师妹,哪怕不是第四的陆松之,比起第的她,和云师叔一同下山的其实更有可能是排位第二的自己。 但到了这第百八十遍,裴嘉玉早已领悟,在芳心暗许的少女眼中,本来就是容不下其他人的。 “兴许是因为松之性格灵活机变,比你我更擅长与俗世打交道罢。”裴嘉玉熟练地安慰道,“不必忧心,不出几日,他们也会赶到洛书岛,与我们汇合。” 东明山一行人是在昨日抵达的洛书岛,在客栈中安顿下来以后,裴嘉玉便放其他无霄弟子先自由行动一日。 这些年轻修士已有很长时间不曾出桑洲,顿时如出巢的鸟儿一样奔向四处,势要遍览这迥异于东明山的海岛风光,唯有宁絮师妹非要守在客栈里,说想等云师叔来。 裴嘉玉看她愁云惨淡的面孔,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当他听见客栈厅堂中传来的说书声时,便对宁絮道:“宁师妹,你不妨下楼去听一会书,松之是最喜欢听书的了,要是他们到了洛书岛,说不定会直奔此处,那么云师叔自然也——” 裴嘉玉和宁絮来得有些晚了,只能在堂侧的位置坐下,但看着随着舞台张罗起来,宁絮渐渐恢复兴致的神情,裴嘉玉不由得暗想:这套话术果然有效。 正值仙门大比的时节,除了东明山无霄门,这座客栈中还住了许多其他修真门派的弟子,当下满堂熙攘,大都是些年轻鲜活的面孔。 这些修士闹哄哄地问道:“今日要说什么?” 台上的说书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她的头发已染上灰白,眼角也有明显的细纹,但身板很直,神情中也丝毫不显老态。 听到台下的声音,她笑问道:“不知各位尊客想听什么?” 一名修士说:“不如讲一段剑君斩龙吧,大家都爱听这个。” 说书人动作一顿,行礼致歉道:“尊客有所不知,在洛书岛,这一册是不准说的。” 宁絮觉得奇怪,小声向裴嘉玉问道:“洛书岛怎么还管人说书说什么,我们东明山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裴嘉玉猜测:“也许是因为洛书岛在天梯摧折中损失惨重,所以才不愿说这一段。” 他这样猜,其他人也这样猜,因此那修士又问:“那就不讲天梯摧折,讲一段剑君除魔如何?” 说书人回答:“不可。” “那剑君仙门夺魁总能说了吧?” “也不可。”说书人说,“凝澜仙子有令,只要与剑君有关,一概不准说。” “岂有此理!”宁絮当即就要站起来争辩,却被裴嘉玉按住,她转过脸来,怒气冲冲道,“裴师兄,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你听见什么了?她可曾对剑君出言不逊?” 宁絮犹豫道:“……没有。” “那她在言辞间欺侮东明山和无霄门了么?” “也没有。” “那不就是了,人家在自己的客栈里,不爱说什么便不说什么,并未损我无霄威名分毫。”裴嘉玉说道,“快坐下吧,宁师妹。” 在如今的修真界,不论你是不是无霄门人,用剑还是不用剑,都很难不对剑君这样一位名震四海的强者心存敬慕,因此这边的宁絮被师兄劝住,那边的许多修士还在喧闹着。 “诸君稍安勿躁。”面对这样乱不可当的局面,那位说书人仍然不慌不急道,“实不相瞒,就在前几日,漱玉阁给了我们一套新话本,我一册一册地看下来,这套话本着实精彩,故事也新极了——各位今日齐聚于此,正是有缘之人,我索性启封这套新话本,说与诸位听。” 台下果然被转移了谈论的焦点。 “真是漱玉阁?漱玉阁出的话本套套都是精品……” “不仅如此,这话本今日还是初次启封……” 渐渐有人催促起来:“既然有这样的好话本,那不如快些开始讲吧!” 说书人环顾堂下,那些目光都已聚集到了台上来,她知道此时听众的胃口已被吊起,正是展开这故事的最佳时机。 “白虹横断几千冬,红妆漫绾溯鹿游。” 紧随着定场词,惊堂木清脆落下。 “荒江之末,桑洲以南,霞水流脉上,有座脂粉泽城,城中有十二鹿阁,世人称其为‘南昼’。” “而今日所叙之事,正发生在南昼城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1. 似曾相见 仙门大比上,愿识君鞘中青霜…… 裴嘉玉其实不如师弟陆松之那样爱听书,但他毕竟也是无霄门人,而东明山脚那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茶馆,据说曾是天下说书人的祖师爷——鹤山先生的发迹之处,因此在这种东明山非物质文化遗产浓厚氛围的熏陶下,偶得空闲时,裴嘉玉也会去茶馆里点一壶茶,就着故事消磨一个午后。 所以随着洛书岛客栈里说书人的娓娓道来,裴嘉玉就知道她并没有过分赞誉这套话本。 但这尚且不是关键之处。 引起裴嘉玉注意的是,这故事的情节未免太细致、太真实了,仿佛作者曾亲历其中一般,而当说书人讲到一名少年剑修的出场时,身旁的宁絮也忍不住出声道:“裴师兄,你觉不觉得,这故事说的仿佛就是……” 裴嘉玉没有立刻回答,这时说书人正讲到剑斩人面狐的一幕,她浓墨重彩地描述了少年修士那一剑的威势,裴嘉玉仔仔细细听完了这段,确定地向宁絮答道:“她说的是云师叔。” “那这一定就是云师叔在南昼城的经历了?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宁絮思忖了一会,自问自答道,“是了,她说这套书是漱玉阁给的,也许南昼城恰好有漱玉阁的人,他们在那里遇见了云师叔,被他的气概折服,于是写下了这故事……” 当年的剑君不也是如此么? 想通此节,宁絮脸上泛起浅红,藉由说书人的描述,她想起云师叔的明锐剑意,进而又想起他的卓然风姿……向往和恋慕之情在她心中如碧波摇曳,这让她不由得更加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对宁絮来说,她自然更愿意多听一些这少年剑修斩妖除魔、挽救苍生于危难中的不凡事迹,但自古以来,那些广为流传的话本里就往往不止有这些。 在不少人眼里,除了剑,在真正引人如痴如醉的故事中,还须得有馥郁动人的一段情。 诚然,对修真者而言,总流传有断绝七情,清心寡欲才能证道的说法,这话初听来似乎不无道理,毕竟那些最终攀上天梯的大能,无一不是自飞升之后就再无踪迹——将整个人世都舍弃,难道这不是极致的断情绝欲么? 但若有人将目光投向当下的修真界,便会察觉到其中的矛盾之处:若独行人间才是正途,那为何世上会有这么多的仙门仙派?若真是如此,什么东明山,什么洛书岛,都不必存在了,这些修真者本就不应当聚集在一起,想来他们各自寻找一处洞窟,然后就天长地久地闭关下去,这才算符合了天道至理的心意。 于是,这些仍在人间挣扎的修士们,望着悬于头顶,不知何时才能为他们的精诚所开的天梯,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来解释这矛盾之处。 他们说,这些七情六欲是人自出生起就有的罪孽,唯有历经尘劫,再将俗世之缘一一堪破,才能洗练自身,最终飞升上界。 既然情是一种劫,那人们大可以告诉自己,此情越深,正显得此劫越难,最后克服万难结出的道果不就越稳固吗? 这就是为什么修真者爱听剑君证道的故事。 而有了这样的理由,修士们当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希冀话本故事里要有红粉佳人,要有一见钟情,要有再见倾心,最好萌发成刻骨铭心的绝恋,谁不爱看这些呢! 话本的执笔者想必对看客的这些心思心知肚明,因为在说书人的叙述里徐徐展开袅娜画卷的南昼城中,果然出现了一名美人。 这名美人玉貌花容,风情万种,艳丽无双,是南昼城中以芙蓉为花牌的白鹿美人,她的姓氏不详,单名一个鸾字,青鸾之鸾。 这位鸾美人不仅姿容秀美,更温婉解语,聪颖过人,她与那少年剑修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边是仙途正道,少年天才,一边是缱绻红尘,柔媚娇姝,正当故事就要步入群众喜闻乐见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情节时,宁絮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提声说道:“简直是——” “一派胡言!” 从另一侧响起的声音盖过了宁絮,宁絮愣了愣,向对面望去,只见台下有一名穿着粉裙的少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叶……阿鸾才不会喜欢那剑修呢!” “你说什么!”宁絮顿时被气得跳脚,“是剑修不会对妖女动心才对!” “你说她是妖女?”粉裳女孩瞪大了眼睛,“你都没有见过她,怎么能说她是妖女?” “若她不是妖女,怎么会施妖术,乱人道心?!”宁絮反唇相讥,“再说了,难道你就见过那阿鸾吗?” 季莼俏丽的小脸涨得通红。 她刚抵达洛书岛不久,那时这里似乎正筹办着什么大事,青巽派弟子告诉她,若要拜入门下,还得等到次年。 那些姐姐们见她年幼懵懂,有些放不下心,又问了她的来历,季莼出南昼前立誓不泄露南昼之事,便只说自己身世飘零,有人告诉她可以来洛书岛青巽派寻一个安身之处,于是青巽门人又问她:那人可给了你引荐书? 季莼恍然大悟,从叶鸢给她的那堆包裹中翻出了一封信,青巽门人不知从书信中看到了什么,当场变了神色,折起信纸小心收起,然后就匆匆离开,季莼不知所以地在客栈中等候了一会,不料随后到来的却是青巽的门主凝澜仙子。 南昼城主玄漪仙子在季莼眼中已是美艳至极,她从未想到世间还有比玄漪仙子还美的女子。 她过去不敢直视南昼城主,是因为她掌握城中生杀大权,令季莼心生畏惧,而如今她不敢直视凝澜仙子,是因为她容光盛若皓霄,明艳不可方物,若她坐在月影之中,桂殿之上,季莼也许还敢悄悄望去一眼,但此时她就在自己面前,仿佛九天玉轮落于身畔,实在叫她自惭形秽,不忍亵渎。 季莼低着头,望着凝澜仙子的裙摆摇曳,缓缓走到身前,她几乎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但凝澜仙子对她说话的声音宛如一段清泉,潺潺地流进季莼耳中。 “小姑娘,是谁为你写的引荐书?” “……”季莼不愿轻易说出叶鸢的名字,但也怕触怒眼前的神女,她额上渗出汗珠来,嗫嚅道,“是我的……我的朋友。” “是么。”她听见凝澜仙子轻声说道,“她是你的朋友。” 接着,那神女的纤纤玉指轻挑起季莼的脸庞,问道:“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季莼就这样晕头转向地拜在了凝澜仙子座下。 虽然凝澜仙子目前为止都待她很好,其他青巽门人也都说她竟能得门主青眼,着实是走了大运,但季莼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安,她怕藏在这好运后面的是别有所图,更怕这别有所图指向的是叶鸢,因此她打定主意绝不向任何人说出南昼城和叶鸢的事。 而在听说了仙门大比,又得知东明山无霄门人也会参加之后,季莼想起叶鸢曾对她说过要去东明,便计划着要如何与东明山人搭上线,好打听打听叶鸢的消息。 所以她今天偷偷地跑到了无霄门人落脚的客栈,本来想寻几位道长旁敲侧击一番,偏偏听见了这一段话本,又偏偏听出了故事中的鸾美人分明就是叶鸢,忍不住忿忿起来。 宁絮质问她,你难道见过鸾美人么?季莼简直想要大声告诉这不识好歹的女修,自己不仅见过,还与她朝夕相处许多年!虽然叶鸢不怎么风情万种,也说不上十分温柔解语,但她有趣极了,可爱极了!那东明山来的少年剑修会喜欢她,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季莼真想将这一切宣之于口,但她还要替叶鸢保守秘密,差点把自己憋出内伤来。 “你……你!”季莼说,“你又不是那少年修士,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妖术乱了道心,而不是真心爱慕阿鸾呢?” 宁絮听了这话,更加气愤,情急之下,她把话脱口而出:“我自己的师叔,我怎么会不知道!” “……宁师妹!” 裴嘉玉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宁絮不打自招的嘴,此时客堂中忽而响起一声笑语。 “哦?这话本故事原来不是胡编乱造。” 宁絮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她压抑着羞恼,寻找着声音的来处,终于在客堂二楼,对上了一张微笑的面孔。 那也是一位少年修士,单从容貌上看,似乎和她云师叔的岁数差不太多。此外,那人同样是位剑修,却并不好好地把剑负于身后或配在腰间,那柄通体漆黑的剑被他斜挽在怀中。 如果换一个人,或许会有行止不正的嫌疑,但那少年的一举一动却让人觉得自由无邪,这或许是因为他眉目飒逸,漂亮得意气飞扬,又或许是因为他爽朗爱笑,笑起来时还能看见一对小虎牙,更显得英气可爱。 这少年在人群中醒目极了,一望便知不凡,但这种不凡并不拒人千里,他的率真活泼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就连偏心偏到恨不得长在云不期身上的宁絮也不禁在心里想到:若仅论容貌,他倒还勉强可堪与云师叔一比。 不过宁絮也很快又想:但还是像云师叔那样端庄持重些最好。 这些念头很快转过,宁絮想起他打的岔,顿时没了好脸色:“你是谁?休得胡说!” 少年回答道:“我叫乔闻,是名剑修,师承四象门,来此参加仙门大比。” 四象门是哪家仙门,怎么从未听说过? 宁絮心中刚刚升起疑惑,乔闻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四象门刚建起不久,你未曾听闻也正常——但我却认识你,你是东明山无霄门第三代弟子,是不是?” “是又如何?” “是就对了。”乔闻说,“你的确有一位师叔称得上是少年天才,据我所知,他近来的确去过南昼城……我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他的目光扫过一楼或站或坐的年轻修士们,最后落在说书人身上,笑道:“看来这故事确有其事,书中人也确有其人。” 此话一出,人群嘈杂起来,其中有认得宁絮的,猜测道:“宁絮是三代弟子,她的师叔不就是二代弟子?东明山二代弟子中,年纪尚轻又天赋异禀的不正是拜在剑君门下的那位——” 更多的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道。 “对,正是他!” “这样说来,据书中描述的姿容和剑意,的确有八分相似!” “说起来,为何这几日没有看见他,难道他还没到洛书岛么?” 失控的局面让宁絮慌了阵脚:“不,他不是——” “宁师妹。” 人群自顾自地闹嚷嚷着,裴嘉玉无奈地阻拦了她,宁絮这才意识到再解释也是无济于事,只得怒气冲冲地抬头去看二楼为这混乱局面推波助澜了一把的少年修士。 乔闻没有看她,在这喧闹中,他含着漫不经心的笑,看上去甚至有点意兴阑珊,但忽然,乔闻望向了某处,眼睛亮了起来。 宁絮似有所感,一同望过去,她的目光越过客栈,远眺向天边,那里隐约能看见流转的符文,那是护城阵盘正在启动的征兆,而在渐渐闭合的结界之外,有两点剑光闪烁而来。 最先注意到洛书岛护城结界即将关闭的人是陆松之。 “仙门大比不应在今日开始才对!”陆松之惊道,“小师叔,柳叶舟还能更快些吗!” “来不及。”云不期言简意赅道,“松之,御剑。” 陆松之领会了他的意思,剑从他的鞘中滑出,云不期也在那一瞬收起飞舟,叶鸢落进少年剑修的怀中。 她仰起脸来,看见海风将云不期的发丝扬起,那少年雪剑玄衣,俊丽无比。 云不期听见叶鸢笑了一声,他低头去看她,却忽然觉得怀中的分量一轻,叶鸢变作一团毛绒小鸟,扑棱棱地飞到他肩头,又往他外衫里一蹦,把自己别在了少年的领口。 云不期戳了戳鸟儿的嫩黄羽毛,鸟崽被戳得往里滚了半圈,她正要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时,少年又收回了手,对她说道:“抓稳了。” 话音刚落,他所驱使的长剑划破长空,如同星辰一般坠向洛书岛。 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近,云不期往下俯瞰,在沙岸和丛林间找到了坐落于海滨地带的客栈,此时客栈中的修士也感觉到了破空而来的剑气,伴随云不期而来的锐意几乎夺去了艳阳的光辉。 它尚未靠近时,已让人望见狂澜,而它真正逼近了眼前,人们却发觉这汹汹剑气其实温驯地俯首于驭浪者脚下,云不期落地时,剑气倏止,狂澜被他静谧地收进鞘中,连一片草叶都不曾惊动。 裴嘉玉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云师叔的剑又精进了好些!” 宁絮也被这强大的驭剑之力震惊了好一会,但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的喜悦让她比裴嘉玉更快地回神,她正要奔向云不期,却看见她的云师叔从外衫中捧出一只圆滚滚的小黄鸟,那鸟崽子忽然在他怀中化作了一个漂亮少女。 云师叔怀里!出现了!一个姑娘! 明明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宁絮却觉得仿佛遭受了五雷轰顶,除了她之外,那些年轻修士中也倏尔掀起了一片狂潮。 此时,陆松之才在云不期身后赶到,他迷茫地看着周围激荡着的人群,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些人好像都在看咱们?” 云不期放开叶鸢,也对他微微摇头表示不解,而修士们之前对云不期多少有点敬畏,此时看他退开,纷纷涌到了叶鸢身边。 叶鸢冷不丁地被人团团包围,那些修士还在嗡嗡不休,她伸出只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一些:“你们这样七嘴八舌,我一句也听不清,一个一个说。” 周围的噪声顿时低了下去,有一名修士率先问道:“你是阿鸾吗?” 叶鸢回答:“我不叫阿鸾,本人单名一个鸢。” 那修士露出失望的表情,但随后便有人将他推开:“话本中将人名略作改动也是正常的,你这么问太傻了!” 第二名修士随后问道:“你是从南昼城来的么?” “……这样随便打听姑娘家的来历。”叶鸢顿了顿,“你可真轻浮。” 那修士顿时面红耳赤,他很快也败退下去,第三名发问的是个女修:“你是东明山新收的弟子么?” 叶鸢说:“现在还不是。” “那你和……”那女修瞟向一旁被宁絮等人拉住说话的云不期,“你和他是怎么相识的?” “哦,你是说小道长么。”叶鸢回答道,“那时我险些成为魔物的盘中餐,小道长恰巧路过,救了我一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声。 “是她!” “这姑娘果然是阿鸾!” 叶鸢的耳朵被震得发疼,她开始打量四周,想找一处破绽偷偷溜走,忽然,她在客栈二楼对上了一道目光。 一个漂亮少年正倚在二楼看她,被叶鸢捉住视线,他也不慌张,反而眼睛弯弯地对她一笑。 他微笑时,叶鸢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曾见过这少年,但她打量着他的面容,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孔。 在她思索时,乔闻望了一眼将她围住的人群,又看向她,以口型问道:要帮帮你么? 叶鸢点了点头,那陌生少年又笑起来,不知他掐了一个什么诀,在叶鸢身旁,忽然有风卷起砂砾,被扬沙迷了眼的人群只得稍稍散开。 叶鸢也退后半步,以袖遮面,透过纱袖,她看见少年抛出怀中的剑,灵巧而利落地从二楼观台里翻越出来。他稳稳地落在剑身上,然后那柄漆黑的剑带着他滑向人群,聚集在一起的修士们只觉得似乎头顶又有一阵风袭来,才一眨眼,那女孩已经没了踪影。 另一边,叶鸢踏在剑上,被带离了包围圈,她仔细地观察着这少年的眉眼,试图寻找熟悉感的来源,却始终没有线索,她正要开口问他:“你——” 这时,忽而撞来的一道剑气打断了她的话,为了抵住这一击,陌生少年只得一转剑势,他揽着叶鸢落地,对方本来就只想阻断他的去路,因而并未追击。 他向前看去,云不期正执剑立于不远处,他抬起目光,说道:“叶鸢,到我这里来。” “这位道友没有恶意,他方才替我解了围。”叶鸢解释过后,向那少年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多谢你。” 然后,她便向云不期走去,但身后的人又问道。 “你叫叶鸢?” 叶鸢顿住脚步,转过脸,向他点了点头。 “我叫乔闻,是四象门人。”他笑道,“想来我们都要在洛书岛待上一阵子,自当互相照应——若又遇上什么烦恼的事,就再来找我吧。” 他一笑,叶鸢便能看见他尖尖的虎牙,她忍不住觉得这男孩实在飒爽可爱,不由得再点了点头。 乔闻勾了一下嘴角:“那我们便算是朋友了。” 就在此时,云不期忽而开口道:“你也修剑?” 乔闻说:“是的,我也修剑。” 云不期的目光久久地在他漆黑的剑身上停留,然后才移向对方的面孔,乔闻也在这一瞬迎向他的视线,两人目光如刃,已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轮交锋。 “好。”云不期淡淡道,“既然如此,仙门大比上,愿识君鞘中青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2. 南昼妖女 她喜欢活泼爱笑的 “仙门大比上,愿识君鞘中青霜。” 听见对方的邀战,乔闻笑道:“好,正合我意。”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将黑剑收进鞘中,回头望了一眼。 “我的师兄们来寻我了。”乔闻说,“我便先走一步,两位再会。” 他说再会时,分明将视线投向了叶鸢。 云不期对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忽而听见叶鸢问道:“你不喜欢他?” 云不期收回视线,不置可否,反而问她:“你呢?” “我不讨厌他。”叶鸢一面回答,一面思忖着这熟悉感的来源,“他说他师承四象门,小道长,你可知四象门是什么样的仙门?” “我从未听说过四象门,想来立派时间门尚短,不在桑洲境内。”云不期说,“但观其剑意,也不属北辰洲和澹洲……” “那他说不定是妖洲来的。”叶鸢带着点揶揄看他,“你是因为不喜欢妖洲修士才不喜欢乔闻道友的么?” “……”他别过脸去,“不是。” 叶鸢心想,看来小道长是不愿意说了。 其实转念想来,年轻修士们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同辈竞争者间门针锋相对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她看来,云不期的剑虽然锋利,个性却绝不尖锐,他们一同在南昼城经历了些事后,他更比初见时沉稳不少,因而叶鸢见他表露出战意,不禁觉得有点意外。 但她想起乔闻的那柄佩剑,便暗中猜测:或许正是因为岁数相近、又同为剑修,所以才让小道长升起了一较高下之心吧。 她还想再问四象门,此时恰有几人匆匆赶来,为首的是宁絮,然后是被她扯着的陆松之,裴嘉玉紧跟在两人身后,边追边劝道:“宁师妹,你先放开松之……” “听见裴师兄说什么了吗,宁絮,你且松手。”陆松之挣扎着,“等我慢慢跟你说来……” “下山前陆师兄明明答应过我会照看好云师叔。”宁絮气急道,“我再也不信你了!” “怎么就没有照顾好了?”陆松之当即喊冤,“你好好看看你云师叔,是缺了胳膊还是缺了腿儿?” 对话间门,他们走得越来越近,叶鸢好奇地望向这几人,忽见云不期走过她身边。 “他们都是东明山门人。”云不期在她侧前方一步远处停下,回头看向她,“你随我来。” 叶鸢知道这是要为她引见师门了,于是点了点头,缓步跟上前去。 宁絮见两人几乎并肩而立,差点红了眼圈:“这便是好好照顾了么?” 陆松之怕惹她哭,气焰顿时弱了几分,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这、这说来话长,但我在其中绝对是尽了心力的,你可不能怪我背信弃义……” 宁絮正恼怒上头,索性不再听陆松之狡辩,风风火火地冲到云不期和叶鸢面前,她正要说话,却见她的漂亮师叔看向她,不解地开口道:“宁絮?” 宁絮常与陆松之吵嘴打闹,有时候也不大听裴师兄的话,但在云师叔面前,她的一鼓作气顿时委顿下去。 “我、我……” 在云不期的目光下,她涨红了脸,像只脱水的鱼一样说不出话来,这时她瞥见站在一旁的少女,怒气马上死灰复燃,脱口而出道:“你就是那南昼妖女?” “宁絮!” 伴随着云不期的斥声的是叶鸢的笑声。 虽然心中知道自己的确失礼,受到云师叔斥责的宁絮还是忍不住委屈起来,更何况那女孩还在一旁嬉笑——这岂不活脱脱正是一副妖女做派吗! 想到这里,宁絮更加义愤填膺,不由得狠狠地瞪向了那妖女! 云不期这次真正皱起了眉,他正要再说,却被叶鸢拦下。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斥我为妖女。”叶鸢故意说道,“你们东明山人都是这样霸道的吗?” “我自然是有理由的。”宁絮急辩道,“那说书人都讲得明明白白……” 叶鸢的语调怀疑似地微扬:“说书人?” “就是客栈里的说书先生,刚刚才说了一册南昼除魔的话本子,许多人都听见了,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其他修士……” 叶鸢了然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好像一来这里,人人仿佛都知道一两件我的事。” 她转而看向那小姑娘,问道:“说书人可曾说过这套话本的来源——是不是漱玉阁给的?” 宁絮点头道:“正是漱玉阁!” 一直静听着的云不期忽然出声道:“葛仲兰。”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宁絮总觉得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宁絮,说书人都讲了什么?” 宁絮悄悄抬眼看了看云师叔的神情,鼓起勇气说道:“那话本将人物姓名或是隐去、或是改换,但我们无霄门人都听得出其中说的是师叔与陆师兄前往南昼除魔之事……”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云不期面无表情地再问:“还有呢?” “还说了一名南昼女子!”宁絮心一横,干脆全盘托出,“那女子妖媚至极,不怀好意!蓄意要坏人道心!” 她怒视叶鸢道:“我可不像陆师兄那样轻易受你蛊惑,既然我在这里,就不会任你为所欲为——云师叔,你千万不要被这妖女蒙骗,快离她远些!” 叶鸢噗嗤一笑:“你和小道长是什么关系?” “什么小道长??何等狎昵!”宁絮气急败坏道,“不许你这样叫云师叔!” “哦,原来他是你的师叔。” 没错,这位冠绝修真界年轻一辈的天才修士正是我青梅竹马的云师叔! 宁絮不免得意起来,接着便要告诉她:你既知道了,还不快退下? 没想到那女孩却对她招了招手:“那你附耳过来,我单独与你说。” 宁絮警惕道:“为什么?” 一旁围观了好一会的陆松之凉凉地说:“你还有什么失礼的话,最好是单独与叶姑娘说,没看小师叔快要拿门规处置你了么?” 宁絮先回头剜了他一眼,但觉得仿佛也有几分道理,云师叔或许已受了蒙蔽,她若能一人喝退这妖女不是更好?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叶鸢,后者则笑眯眯地,悄悄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吧,小道长答应了我会带我回东明山,有他引见,届时我说不定就能拜在剑君门下,那小道长就成了我的师兄,至于姑娘你么……” 她轻笑了一声,视线在宁絮身上转了一圈,带着点怜悯的意味。 宁絮瞬间门解读出了这妖女意味深长的眼神:反观你这可怜虫,青梅竹马又如何?终究也不过是个外人。 她这样一想,既觉得如坠冰渊,又觉得火冒三丈:“妖女——” 眼见情况要加倍混乱起来,云不期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情,但这会他阻拦的人却并不是宁絮。 他抬眼去看乐在其中的少女:“叶鸢,别闹了。” 叶鸢真诚地说道:“可你师侄真是太好玩儿了。” 陆松之啧啧道:“我自己知道肯定从叶姑娘手里讨不着好,可不敢随便惹她生气,也就宁絮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 “闭嘴,松之。”云不期说,“嘉玉,把他们俩带回客栈,罚抄三遍门规。” 裴嘉玉如释重负:“宁絮不谙世事,谢师叔轻罚。” 叶鸢看着这些人离开,悄悄问云不期:“小道长,现在无霄门规有多少条,多少字?” “五百条,万余字。” “是么?”叶鸢庆幸道,“还好我不必抄。” 云不期转过脸来看她:“若按照门规,你也有过错。” 叶鸢惊道:“为什么?” 在对方无声的注视中,她只得承认道:“……好吧,我确实故意欺负了那小姑娘,但这也是因为她先叫我妖女呀。” 云不期说:“以是其中也有我教导不严之责。” 他的话只到这里,叶鸢却读出了他未说出口的意思。 叶鸢问他:“按无霄门规,你当罚几遍?” “六遍。” 她继续问道:“那我呢?” 那少年剑修想了一会才说道:“念你初犯,且不罚你。” 叶鸢一听就笑了:“小道长,有没有人说过你……” 别人也许不懂,叶鸢却最清楚,无霄门规一视同仁,无论是挑事儿的、犯事儿的、见而不阻的还是教导不严的,一律同罚,一人受的罚没有比别人重的道理,也没有因为是初犯就不受罚的道理。 为何别人是三遍,他却是六遍?自然是因为他想多代一个人受罚。 “说我什么?” “说你不会骗人。” “……没有,只有你这样说我。”他说,“我的确不如你会骗人。” 云不期既然不愿点明,叶鸢便也不把话说尽。她含笑看他,忽然转而说道:“我是一定要找葛仲兰算账的。” 云不期冷静而杀气四溢地说道:“毁人清誉,纵九死不足偿。” “清誉不清誉的倒是不要紧。紧要的是,他一定用这番编排挣了一大笔,得让他吐出些灵石才行……哎呀,这似乎也不够周全。”叶鸢一顿,又说道,“经历过许多,我最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但你或许不同,小道长。” 那双亮凌凌的双目望过来,云不期听她说道:“那话本里一定编造了些莫须有的偏爱,叫别人误会了你胸怀中一片清辉。所以,若他们再问,我会向他们解——” “叶鸢。” 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云不期似乎正要对她说什么,但巨浪就在此时陡然掀起,叶鸢没能将那句话听得分明。 她抬头望去,高耸的浪墙从四面八方涌起,如花瓣朝岛心聚拢,顷刻间门,海水已经完全遮蔽住悬日。这片碧波浮荡在空中,潮声涌动,鱼群乘着波澜,一簇簇自天穹间门飞掠而过,在覆盖着白沙绿树的海岛上投下粼粼游影。 明明脚下还是陆地,这奇异的光影却让人仿佛置身海底之城中。 云不期下意识伸手握剑,在看见青巽门人翩然而来的身影时,他又缓缓将手松开:“看来是仙门大比要开幕了。” 叶鸢仍然注视着天上那面浮海,她看见一条红腹小鱼不小心把脑袋探出了海水,干燥的空气把它吓得弹尾一跳,一溜烟地钻回了鱼群中,便忍不住为此发笑起来。 “只有在洛书岛才能看见这样的景象。”她说,“小道长,你见过洛书岛主么?” 洛书岛之于青巽派,就像东明山之于无霄门,洛书岛主自然指的就是青巽门主凝澜仙子,因而云不期回答道:“凝澜仙子已有百年不出洛书岛,至今尚未曾得见一面。” “我也已有很久……”叶鸢说到一半便停住,笑道,“她来了。” 话音刚落,那面天上汪洋开始动荡起来,随着水流越来越急促,一片黑影投向了海面,它越靠越近,黑影愈发庞然,终于在海流涌动快到极致的一刹那,巨大的羽翥海蛇从海中露出头颅。 那条羽翥海蛇身披青鳞,剔透如玉,蛇瞳竖立,呈红翡之色,两侧的鳍翅犹如展开的羽翼,其中已隐隐有角骨凸起的征兆。这青色巨兽犹如海神般威严而绮丽,它游至当空,白浪分开,蛇身展露,乘在蛇背上的女子也露出了真容。 那女子身着皎纱,黑发如墨,腰间门佩一柄青色细剑。 在她出现的一刻,人们立即便知谁才是真正令汪洋俯首之人。 这不仅是因为羽翥海蛇温顺地伏在她足下,也不仅是因为那摄人心魄美貌,还因为她手中的剑。 那柄凝澜剑为她夺来了“凝澜仙子”的名号,也让世人知道她不止是“天下第一美人”。 此刻凝澜仙子燕珂用这柄剑御浪召海,向来自五洲的修士们展现了身为此世巅峰强者之一的澎湃剑意,以及天梯摧折后,青巽派用数百年重铸起的实力。 燕珂的剑比过去更精进了。 这个念头刚刚从叶鸢脑中闪过,她便不免失笑。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自两人上一次见面,已过去了很长的光阴,谁都不会只停留在原地。 她随即又想,那么,思昭现在的剑怎样了? 于是叶鸢问云不期:“凝澜仙子的剑与你家剑君相比如何?” 听见这个问题,云不期陷入了思考。 事实上,上一次他见剑君出剑,也已是很久以前。 但只那一瞬就够了,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一剑。 “两种剑意迥然,皆强大无匹。”云不期说,“但是,若只论剑,五十式之内,师尊会赢。” 叶鸢点了点头,不等她再说话,空中的羽翥海蛇用尾巴拍击了一下海面,水柱腾起,撞作千万碎珠,接着,蛇身上的玄漪仙子开口了。 “本次仙门大比由青巽派筹办,而洛书偏远,累得诸君舟车劳顿,因此仙门大比本该在数日后才举行。”凝澜仙子说,“不过,我既知你们为何而来,索性开门见山更好。” 叶鸢偷偷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次仙门大比之中还有别的缘由吗?” 云不期告诉她:“去岁,青巽派在洛书岛附近的海域发现了一处秘境……” “按照我的脾性,绝不愿揽来仙门大比这种麻烦事。”那海中女神般的修士慵懒而不加矫饰地抱怨道,“但既然大家都想来秘境里分一杯羹,那索性藉由这次仙门大比,让你们自己争吧——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凝澜仙子微微勾起一点笑意。 “在正式开始仙门大比之前,我要暂且开放第一层秘境。”她说,“但据我们青巽所探,秘境一层并无珍物——除了秘境尽头的一件上古宝器。” 凝澜仙子挥了挥手,海水激荡起来,叶鸢环顾左右,四面潮墙竟有倾倒之势。 “我已对秘境一层的机关略作修改,诸君自去探境,规则仅有不准杀伤一条。”海水骤然失去了支撑,重新化作汹涌四溢的浪潮,在波涛怒号之中,凝澜仙子的声音依然清晰,“但是,能取得宝器的仅有一人。” 海水在这时倾塌而下,在洛书岛上聚成一捧硕大的水团,这水团裹着修士们坠回海中,海蛇则将鳍翅展作羽翼,载着主人飞向一座玉宫。 那座玉宫坐落在洛书岛中央,被青巽派的各式武场、学阁与灵池花木包围,玉宫通体洁白,高有十丈,却不见堆砌的痕迹,仿佛是用一块巨大的美玉雕刻而成。 宫顶平整,不设檐台,海蛇就在那里收起两翼,缓缓落下。 燕珂走下蛇背,轻轻摩挲蛇首上突起的角骨,又挠了挠它下颚的细小鳞片,那巨大的海兽闭上眼睛,嘶嘶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条小蛇那样撒了一会娇,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再向荒海飞去。 燕珂从宫顶沿着玉阶走下,见到她的门人无不垂首施礼,等她回到地面,已重新变成了那位身为青巽门主的凝澜仙子。 但在一群谨敬恭顺的女弟子之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笨拙的小姑娘。 那个刚刚被她收入门下、名叫季莼小丫头似乎不明白为何人人都忽然不动了,她茫然四顾了好一会才顺着其他人行礼的方向发现了原因,登时被吓得一个趔趄,慌忙间门才想起还来不及学礼,只得手足无措地学着别人低下头去,努力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企图混入门人之中。 她越是这样,凝澜仙子越想盯着她看,不仅要盯着她看,还要走到她面前去,好好吓她一跳。 这小丫头果然被吓得像只鹌鹑,凝澜仙子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季莼吾徒。”她冷不丁地问道,“你方才跑到客栈去,是去见什么人了么?” 听见凝澜仙子的问话,季莼顿时汗如雨下。 她早已决定要对叶鸢的事绝口不提,方才在客栈也只是远远看了叶鸢一眼就溜回了门中,没想到还是被凝澜仙子捏住了蛛丝马迹。 “徒儿……”她嗫嚅道,“徒儿没有见什么人,不过是去客栈听书罢了。” “你喜欢听书?”凝澜仙子微笑了一下,又说道,“但是做徒儿的,应当随侍师尊左右,不该抛下师尊独自去寻欢作乐,你下次切莫再犯,知道了么?” “徒儿知错!” 季莼连忙深深行了个大礼,再抬起头来,凝澜仙子已经走出好几步,正回头嗔道:“不是说了让你要随侍左右,怎么还不跟上?” 那小姑娘急颠颠地跟了上来,但燕珂有意要逗她,季莼只觉得面前的美丽女修身姿缥缈,如履清波,那背影明明在触手可及之处,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直到走入一处宫室,凝澜仙子才放缓了脚步,季莼打量四周,发现这间门宫室并不十分高大华丽,宫墙上用以装饰的玳瑁、贝珠,也不是成色上佳的珍品,倒像是什么人一时兴起在哪里捡来,然后随手挂在了墙上似的。 凝澜仙子走到宫室中间门,地面上忽然掀起了两块玉板,一株粉蓝相间门的珊瑚自玉板之下快速地生长膨大起来,展作一张松软宽敞的珊瑚罗汉榻。 她舒舒服服地在珊瑚榻上卧下,向目瞪口呆的小姑娘招手道:“过来,徒儿,可别错过好戏。” 季莼局促上前,她本想侍立在凝澜仙子身后,那张珊瑚榻却忽然又探出一簇,在季莼脚下一绊,季莼来不及惊叫,发现自己跌在了一张珊瑚结成的圆墩上。 就在此时,一面莲花池镜缓缓升起,秘境内的景象逐渐在镜中清晰。 最先浮现其中的是一张少女的面庞。 “叶……” 季莼几乎要叫出她的名字,但她立刻咽下了自己的声音,转而紧张地注视着凝澜仙子的神情。 凝澜仙子垂眸望着莲花池镜中的那个女孩,过了好一会,她仿佛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季莼的目光。 她微微转过脸,向这笨拙的小弟子发问道:“怎么了,你认识这位姑娘?” 季莼张开嘴,只觉得嗓子发紧:“我……我不认识。” 凝澜仙子轻抿菱唇,转回脸去,继续去看镜中人的一举一动。 季莼却仍然不敢把视线移开,她真想像话本里那些如叶鸢一样机敏的女子一样,说些巧妙的话来探听对方的心思或打消自己的嫌疑,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徒劳地在她的脑海中转来转去,始终变不成一个真正有用的办法。 正当她自顾自地惊惶不安时,却见凝澜仙子忽而嫣然一笑,美不胜收。 燕珂凝望着叶鸢的眼睛,却微笑道:“我也不认识她。” 海水坍塌成四面狂涛时,云不期的双眼瞬间门化作狭长的金目,他下意识地护住身边的叶鸢,运用起龙力去驭使周围的海水,但在波涛落下的刹那,他察觉了其中属于凝澜仙子的灵气,在争夺控制权的片刻,水中沁出无数恰如一人大小的空心浮泡,这些气泡颜色各异,四散开来,一个一口地吞下修士们,载着他们飘向荒海深处。 在两枚浮泡向他们游来时,云不期握住了剑柄,却没有立刻将其抽出,而是回头看向叶鸢。 “凝澜仙子自有安排,我也想去探探秘境。”叶鸢望着他说道,“小道长,我过后再去寻你。” 她顿了顿,又说道:“或是你来找我。” 云不期松开握剑的右手:“好。” 金色的气泡迎面而来的时候,云不期没有抵抗,与此同时,另一枚青色的则吞下了叶鸢,它被卷进海波之下,转眼就没了踪影。 云不期闭上眼睛,荒海之中,他体内的龙血异常活跃,而叶鸢在冥想境中为他平息魔气之后,龙力渐渐摆脱了魔气的纠缠,在运转之中,这股龙力隐隐有淬丹之兆。 龙是亲水的生物,这片海洋更是前所未有地令他感到熟悉,他感知着万千挟卷着气泡奔涌的海潮,发现它们正流向同一处地点,再将感知延展向更远处,却发现被最前端的洋流推挤着的气泡消失了。 那里就是秘境所在之处。 在找到终点以后,一束海水陡然从凝澜仙子的控制中挣脱,在龙血的号令下,这道波浪汹涌起来,瞬息间门便将金色的气泡送到了秘境结界中。 气泡一进入结界,就在干燥的空气里裂开,云不期落回地面,而那团气泡慢慢坍缩成一枚金色海珠,一同坠下来。 海珠落在地上,撞出一声清响,秘境入口静谧无比,连这样轻微的响动都异常清晰。 云不期拾起那枚海珠,又看向前方拦在秘境入口前的一整扇云母岩,在光滑的岩壁中央,恰有两处圆形的凹槽。 他的阵盘学得不算精妙,但是这样的设计在修真界中十分寻常,因此云不期很快看出岩壁上的凹槽是一处阵眼,而手中的海珠极有可能就是破阵的关键,于是他向岩壁走去,但刚刚踏出一步,云不期便感受到了一丝异常波动。 在空气的缝隙间门,一道剑意劈斩而来,它纤细如丝,隐蔽至极,如同一缕暗流无声地潜入汪洋中,仅在逼近猎物的瞬间门涌现杀机,刃光迅疾而短促地闪过,双方已完成了一轮交兵。 一击不中,对方似乎也并没有再继续交手的打算,那人漫不经心地收起剑来,仿佛刚才险恶的一式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云不期瞥过对方手中的黑剑:“是你。” “是我。”那自称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四象门的少年修士说道,“实不相瞒,那时我的再会不是对你说的,没想到先在此处遇见的却是我们两个。” “乔闻”笑了一下:“不过你的剑还算不错。” 云不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此时他虽然也在笑,却不再像此前那样生动活泼,而剑势不会说谎,他吊诡凶险的一剑大约才真正反映出了剑主人的性情。 直到他此时脱下伪装,初见时就萦绕在云不期心头的违和感才消散。 “所以我不想在她面前轻易用剑。”那少年叹道,“要是用了剑,她很快就会猜到我是谁了。” “你不是四象门人。”云不期开口道,“你是谁,又有什么企图?” “我确实不叫‘乔闻’,这不过是我随口编来的名字,但我确实是四象门人。”他笑道,“我们四象门虽然成立还不足月,但就算是无霄门,也不是开天辟地时就有的。” 他看着云不期的神情,笑意更深几分。 “你笑什么。”云不期皱眉道,“看来四象门不过是你藉以参加仙门大比的幌子,你所求的是……” “我笑你明明用剑,却不诚。”他说,“这一点倒是和你的剑君师尊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云不期已亮出剑来。 “乔闻”神情未变,他望着指向自己的剑尖,想起了此前曾听说颜思昭用却邪的碎片又铸了一把剑赠给弟子,他那时便想…… 那时,已是魔境主的苍舒隐便想,不该让藏有小师妹心头血的却邪碎片流落到东明山以外,于是在给颜思昭又记了一笔大仇的同时,苍舒也下定决心,尽管答应过百里师兄不伤无霄门人,但要是见到取走那柄剑的弟子,他必定是要夺了那人性命,再把剑抢到手中的。 但他同样也答应过琅师姐,叛门之后再不踏入东明山半步。而既然无法将剑归还给山门,由自己来保管小师妹的这滴心头血就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了。 苍舒浑不在乎那无辜剑主人的性命,自顾自愉快地做了决定,因此在听说剑君座下的弟子出山除魔以后,他便久违地放下手头的书卷和实验,从魔境向南昼城而去,没想到却发现了小师妹的踪迹。 其实苍舒起初对荒海秘境起意,本来就打算来参加仙门大比。 可他也心知,此时来见小师妹,似乎又有一些太早了。 不过,最后苍舒最后还是亲自来到了这里,以一副她不认得的面孔和名字。 “你就是却邪碎片所铸之剑的主人。”苍舒打量着面前这位与自己势不两立之人的弟子,“我不知道剑君为何要将这柄剑授予你,但既然情况有变,我现在还不想与你动手。” 云不期眼底覆霜:“你到底为何而来。” “所以说你不诚。”苍舒说,“你想问的分明是,我与那位叶姑娘有什么渊源,叶姑娘又与东明山、与你师尊有什么渊源……” 他收住了话,旋即又笑道:“我与她的渊源太深太多,三言两语与你说不清楚,但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要隐藏身份来仙门大比。” 云不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漩涡般诡秘而深不可测的力量,他知道面对这样可怕的敌手,只能在一瞬中决出生死。 于是他屏除杂念,沉息聚气,静待对方倾吐出阴谋的时刻,也寻找着能为手中的剑所击破的一刹。 然而,他却说道。 “许多年来,我很是思念阿鸢,实在忍不住来见她的念头——但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也许会生气,于是我就换了一副模样来看她。” 云不期:“……” “至于为什么是这幅样子。”苍舒的视线落在面前俊秀端丽的少年剑修身上,含沙射影道,“我早知道她喜欢用剑的,而多年不见,兴许她最近又更偏爱一些年轻貌美的男子……” “对了,还有件事,连你师尊都不知道。” 苍舒想起颜思昭冷冰冰的脸,坏心地继续说道。 “叶鸢她其实不喜欢那等自持端庄,冷若冰霜之人。” “她喜欢活泼爱笑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3. 应龙已死 命运以此为终,也以此为启…… 叶鸢望着持剑正对自己的宁絮,无辜道:“如果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解释。” 宁絮眯起眼睛看她,再将剑往前送了半寸:“现在没人袒护你了,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她说到“没人袒护”时,陆松之发出了不赞成的声音:“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明明还在这儿呢。” “你不算数,你又打不过我!”宁絮剜了一眼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又瞪向叶鸢,“栽到我手里,只能怨你自己运气不好了——我不让你和我们一起进秘境,若你自愿退出,我就不对你动手,听见了么?” “我一个人退出自然不难。”叶鸢犹豫道,“但是……” “叶姑娘要是退出了,那我们一个都别想进去。”陆松之接过她未说完的话,“宁师妹,你猜猜看,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那么多,为什么秘境入口只有我们几人?” “也许他们先进了秘境……”宁絮思索道,“不,应当是秘境有多处入口。” “你再想一想,一同被带到这处入口的为何偏偏是三人?” “那也许是因为——” 宁絮一面说着,一面看向拦在入口处的云母岩,云母岩上有三处凹槽,似乎恰好能容得三枚海珠嵌入……而站在这里的人恰好正是三名。 “正是如此。”叶鸢取出自己的那枚青色海珠,“若是少了我,恐怕这扇门上的阵盘就不能启动了。” 宁絮忽而剑尖一挑,试图去刺落叶鸢手中的海珠,不料那妖女似乎早有准备,收袖回身,轻巧地拒去这一着。 “你可别轻举妄动。”她还轻言慢语地威胁道,“若不把剑收起来,我可要碾碎这粒海珠了。” 宁絮气急:“你!” 这回陆松之不再煽风点火了,他率先走到云母岩壁前,将自己的海珠嵌入凹槽中。 “宁师妹,我们实在不该在这里逗留太久。”陆松之说,“要我说,与其和叶姑娘斗气,不如先人一步赢得宝器,更让……” 他故意隐去了宁絮心尖上那人的姓名:“更让旁人刮目相看。”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宁絮忍了忍,从叶鸢面前转身离开,将自己的海珠也嵌入墙中,然后用眼神向她发出了严厉的催促之意。 叶鸢看看宁絮,又看看宁絮还没收起的剑,小姑娘炸毛道:“我收起来就是了,你动作快些!” 叶鸢忍笑眨眨眼,将青色海珠推进凹槽中,岩壁上的咒阵随即被阵核激活,随着微光流动,云母岩壁从中央裂开,向三人敞开一条通路。 这一行人踏入秘境中,各自观察着这条秘境通道。 秘境四面皆为海岩,岩壁光洁,犹如被水流常年冲刷的卵石表面,其中分布着漩涡状的纹路,似乎是岩面的天然纹理,又像某种咒文,但陆松之观察许久,只觉得图纹走向实在随性无序,看不出有什么可能组成咒法的规律。 宁絮只略扫了扫墙面,没有深思,比起一些杂乱的花纹,她更关心这黑黢黢的通道深处会不会忽然蹦出一只青面妖兽……以及身旁这名妖女会不会动一些歪脑筋。 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监视着叶鸢,但叶鸢也在看墙上的图纹。 叶鸢望着刻在岩壁上的一片漩涡,隐隐觉得这些图纹似乎与真炁天目间存在某种玄妙的关联,但略作思考后,她没有在宁絮面前展开天目,仅仅是伸手摸了摸这片图纹。 她释出少许灵气,灵气一触及图纹便融入其中。如果是寻常的阵盘,灵气进入其中后就会按照刻定的咒文运转起来,但在这片漩涡图纹上,叶鸢却无法准确地捉住灵气的流转轨迹。 宁絮看她更贴近了墙面,忍不住问道:“妖女,你在做什么?” 叶鸢朝她勾了勾手指。 宁絮犹疑地走上前去,叶鸢屈指叩了叩墙上的漩涡图案:“你听。” 她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靠近,附耳上去。 秘境藏在荒海之中,宁絮以为那面承载着海波挤压的石墙会厚重而冰冷,但触手以后,宁絮才发现石墙是温凉的,她慢慢贴近,在漩涡图纹之中听见了悠远的潮声。 宁絮生长在东明山,自幼熟悉了风雪与长剑清鸣,她的确有很好的天赋,根骨上佳,五感通明,能在午夜时分捕捉到一片雪花飘转而下的声音,也能精准无比地在它落地前将其一剑搠透。 但她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听过海潮的声音。 海的声音和雪不一样,它不如雪安静,却更沉默遥远。 在潮声之中,宁絮还隐隐捕捉到了其他声音,其中有一些听上去像鸟的鸣叫,有一些听上去像风吹过树梢。 她不自觉问道:“莫非海底也有东明山那样的松林么?” 宁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开始为自己孩子气的话懊悔,但身旁有人回答了她:“我还不曾见过。” 宁絮转过脸去,叶鸢正抬起眼来,温然注视着她。 “但我觉得也许是有的。”她轻笑道,“海底说不定也生活着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修士,其中可能也有一个小姑娘问过,陆地上会有松林吗?” “你、你……”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视线,也许是因为她的笑,宁絮觉得心底有一块微微发起热,她别扭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不准叫我小姑娘!” 宁絮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海潮中传来一声长啸。 她悚然道:“这是什么声音?!” “龙。”叶鸢侧耳静听道,“这是龙吟。” 两枚海珠都嵌入云母门中后,入口应声敞开,苍舒微微一哂,抬手取回自己那一枚,先一步踏入秘境。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墙上的漩涡纹路,而魔境主在阵术领域的造诣举世已无人能及,那图案在陆松之看来是一片有些蹊跷、却摸不着头绪的花纹,若映在苍舒的眼中,则远远不止如此。 在苍舒入主魔境之前,那里不过是一片魔兽横行的荒芜之地,纵然有不少恶修邪宗盘踞在那里,但与无霄等一众仙门相比,终究只是一帮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 但在苍舒进入魔境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他的到来对原住民们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噩梦,在残酷至极地血洗过魔境后,苍舒收束整合了魔境的残余势力,而境外的正道修士们意识到魔境中发生的变化时,苍舒与他统治下的魔境带来的恐怖已蘖生成一片巨大的阴影,从那一天起,苍舒隐终于以魔境主之名为人所知,魔境被打造成了真正诡谲险要,也最不可探知的一处暗渊。 在闭门不出的最近一个百年以前,苍舒隐曾踏遍了四海五洲,见过无数秘境。那些秘境多为前人所留,其中不乏传说早已飞升的大能,造设精妙的也不在少数,但一进入这处荒海秘境,苍舒便知道它与此前那些秘境都不同。 他抬起头,用视线描画着墙上的图案,忽然说道:“澹洲北望,桑洲西向,有一片汪洋分隔两洲。” 云不期闻言望了他一眼:“纵贯澹桑,你说的是癸海。” “对,正是癸海。”苍舒颔首,但并未回头,“每逢开岁,癸海便起潮汛,众多妖兽魔物自荒海中循波而来,因此癸海潮期又叫阴月。” 阴月时节,魔物频繁作乱,因而癸海本不是“癸海”,而是“鬼海”。 剑君斩龙,天梯重铸以后,无霄门主百里奚以东明山为眼,在癸海沿域植下阵点,并派遣门人下山除魔,使桑洲免遭阴月肆虐。 这是每名东明山弟子都知道的事。 “我要说的却不是桑洲的故事。”苍舒说,“在癸海中,有一片既不属于澹洲,也不属于桑洲的岛屿,岛上自古便生活着一群海民,世代以采珠为生。” 云不期神情微动,苍舒没有看他,却仿佛知晓了他心中疑惑:“你也许想问,癸海凶险,这群海民是如何活过一次次潮汛,延续至今?” 他自问自答道:“那时我也有此疑惑,于是亲自拜访了这座岛,那时我才发现,那岛之所以在潮汛中幸存,是因为有神兽庇护。” 苍舒转过脸来:“——那是一条应龙。” 云不期不加思索便答:“不可能。” 听见这句话后,苍舒隐先是微顿,倏尔冁然而笑:“原来是你。” “百里淳之所以收下你,颜思昭之所以将却邪碎片赠予你,全因你就是当年那魔龙。”苍舒似是恍悟,似是追忆地说道,“原来她舍出那滴心头血,不只是要救世,还想救你。” 转生为人后,云不期作为龙的记忆仿佛蒙浸在雾海之中若隐若现,而在被苍舒出言点破之时,受剑身死那一瞬间的记忆在他心中豁然清晰起来。 那一剑的确锐烈,不仅斩断了他的躯体,几乎也将他的魂魄搅碎,但在刺目的剑光之中,骤然绽出了另一股力量,它以己为盾,裹住龙魄,使其不至于在这一剑下化作齑粉。 而在进入轮回渊之前,他的确是看清了护住自己最后一缕神魂的事物。 那是一滴血。 命运以此为终,也以此为启,犹如长河由今溯往,又从古既新,最终汇聚在这一点上。 云不期本能地意识到某种答案已等待在了触手可及的纱幕之后,他却仍然站定在原处,久久不曾伸手去揭。接着,他听见苍舒的声音。 “你心中已知道那是谁的血。”苍舒微笑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大致便如你所想,你本想问我的那些渊源,想来我也不必再答你了。” 云不期沉默半晌,再抬起寒星般的眼眸:“你还未说完癸海中那座岛。” 苍舒似乎没有想到他再提起的竟然是这件事,不由得一笑,他接着回答道:“我的确说了谎,那座岛并没有什么神兽庇护,它不受魔物侵扰,是因为岛民供奉的一件圣物……那件圣物是一节骸骨,而在那块骸骨之上,我见过和此处一样的图纹。” 云不期的视线在苍舒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面孔上停留了许久,而后顺着他的指向,少年看向墙面上的漩涡纹路。 在目光触及那片漩涡的一刹那,云不期的双眸不受控制地化作龙瞳,与此同时,漩涡仿佛在这面墙上活了起来,它们激烈地涌动着,缠卷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潮鸣,但比那潮声更让人震悚的是长长的龙啸。 “魔龙。”苍舒在这混乱中巍然不动,宛如一道偶然映入海底的冰冷倒影,“告诉我,这些图纹到底是什么咒法?” 云不期紧皱眉头,那些潮声正奋力涌进他的脑海,他将清心诀运转到极致才堪堪将其压制,然后,他开始艰难地分辨出其中的破碎的字句。 那仿佛来自海渊最深处的声音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唯有一线生机在—— 唯有一线生机,系于真炁之身。 无数龙吟接连响起,云不期从中听见数不尽的叹息之声: 天道已将真龙诛灭……大荒海……最后的龙裔…… 在人类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以前,一条黑色应龙出生在大荒海深处,这条应龙由生到死的千年之间,它都未曾在世上找到另一个同族,而在它死去时,人间本应再无真龙。 偏偏有那样一滴血守住了黑龙的一缕魂魄,使他重临世间,而这座秘境又在此时现世,远古龙脉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得末裔,终得再续。 云不期的灵台滚烫起来,蕴含在漩涡图纹中的龙脉不断导向他的道体,会聚其中的龙力随着海潮与龙啸声不断地躁动推挤着,终于在一道绝响后凝结成丹。 金色的龙丹悬浮在他的灵台之中,陌生而熟悉的力量随着灵气流转遍布周天,云不期闭上眼,消去龙瞳,耳边的哀声也在此时渐渐散尽。 在短短的几息之间,他经历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再看面前的神秘人物时,云不期的感知也与此前不再相同。 他定定地注视对方的面孔,说道:“我当下还敌不过你。” “只此堪破,便胜过无数鲁钝之徒。”苍舒含笑道,“你从这些图纹里听见什么了?” 云不期说:“这并非图纹,而是文字。” 苍舒却道:“文字?我收藏有人间开蒙以后上万册字卷,从未见过这种文字。” 那应龙转生的少年又说:“龙的族裔比人族先承天启,这是龙的文字。” “你的意思是,龙族开智早在人类之前——我还没听过这种荒诞之言。” 虽然在言语中将云不期的那番话斥作诞妄,苍舒的神情却仍然带着微笑,似乎并不觉得出乎意料:“若真如你所说,那么为何长久以来,这人间的修者来来去去,龙却几乎不为人所见呢。” “因为应龙已死。” “那应龙又是被谁所杀?” 云不期缄然不语。 “你知道祂仍在监视着一切。”苍舒自语,“在这荒海之上,天穹之……” “你说得太多了。” “你也说得太多了。”魔境主笑道,“你的性情本该和你师尊一样,不爱言语才是,与我周旋了这许久,难道不是别有所图吗?” 少年说:“的确如此。” 镌刻在秘境墙面上的龙文在这时游动起来。 “人修以咒令驱使灵气,而龙文本身就是咒术的一种。” “我刚才也的确敌不过你。” 云不期浅浅勾起一点笑意,鞘中的剑身也镀上流光。 “此刻倒是可以一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4. 白瓷青黛 再说一遍,谁不像谁??…… 秘境被云不期激活时,另一边的三人都很快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 为防变故,陆松之当即飞身回掠到同伴身边,宁絮拔剑出鞘,同时下意识地扯了一把仍在注视墙面图纹的叶鸢。 原本静止的漩涡图案被注入生命般游动起来,构造出千万道纵横交错的灵轨,叶鸢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图案是一种类似阵盘的咒文,但不像阵盘由基本符文缀连成句来设定规则,这片漩涡头尾衔接、混沌始终,她既找不到蕴藏法则的字符单位,也看不出将其编织成咒术的律令……于是叶鸢开始意识到,这片咒文不具备她熟悉的任何一种法术的构造逻辑。 它几乎属于另一种修真文明。 “这便是秘境内的机关吧。”宁絮警惕道,“陆师兄,这里是不是布了阵盘?” “没有。”陆松之说,“此处没有阵盘,至少我看不出来。” 他看向两人,肃容道:“这也许并不是凝澜仙子的手笔,情形有些不对劲,我们是继续深入,还是——” “难道你想退出么?”宁絮不可置信道,“不过是座秘境而已,身为无霄弟子,断不可不战而退!” “宁师妹,这座秘境与其他的秘境不太相同……哎,罢了。”单是看宁絮的神情,陆松之就知道她已是铁了心,于是他接着询问另一人,“既然宁师妹不退,我暂且陪她一起。但毕竟探境结果并不影响仙门大比……叶姑娘作何打算?” 叶鸢从漩涡上移开视线:“我也不退。” “好。”陆松之点头道:“那我们继续往里走。” 做出决定后,三人不再逗留,他们加快脚程,途中没有遇见什么意外,很快就到了第二扇云母门前。 第二扇云母门分为三面,分别通往三路,每面云母门上各有一处凹槽。 陆松之说:“看来我们得分开走了。” 他还想对师妹多吩咐几句,宁絮一见他张嘴就猜到了他要唠叨什么,连忙将自己的海珠嵌入最左边的那扇门中:“明白了明白了,我一定见机行事。” 她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云母门后,陆松之被打断施法,有点尴尬地闭上了嘴,挑了最右边的那扇门,于是叶鸢心领神会,走到中央的云母门前。 “要论机变,我兴许还比不过你。”陆松之说,“但无论如何,还请叶姑娘慎重行事,我也好向小师叔交代。” 叶鸢领了他的好意:“陆道长也多加小心。” 他们同时推入海珠,云母门敞开,两人走入门后,却冷不防地又与对方打了个照面。 “……”陆松之看起来更尴尬了,“原来这两扇门后面是连通的啊。” 他想到刚才一本正经的道别,不禁有点社死,好在叶鸢只是笑了笑,好心地没有拿这件事打趣,两人只是继续结伴前行。 陆松之一边闷头走着,一边在心中整理着头绪,从这座秘境开始,他将仙门大比、青巽派、凝澜仙子和她在正式大比前发起的这场探境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在他似乎渐渐有所思悟时,陆松之忽而听见叶鸢开口:“此赴仙门大比,所见的似乎都是年轻修士。” 见陆松之转来目光,叶鸢继续说道:“说到仙门大比,我总想起剑君夺魁的那一届,传闻他连克元婴,所以我本以为,仙门大比的强者……年长者应当更多些。”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陆松之说,“自天梯摧折以后,天下宗门并立,却久久不曾再有修者飞升,不少堪当大能者常年闭关悟道,宗门也更趋于藏锋,加之规则变化,仙门大比渐渐便成了尚未成名的年轻修士彼此切磋的试武大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若是按照这个标准,我小师叔也是不用来的——这可不是我自卖自夸,就是整个修真界,在同辈中也挑不出更惊才绝艳者。” “我想也是。”叶鸢点头赞许,她想了一会,又笑起来,“若他在剑君之后再夺魁首,倒也成就了东明山的一段美名。” “实不相瞒,在下山之前,我本以为这是件十拿九稳的事,只需等着那状元落袋为安就好。”陆松之忖度道,“现在看来,这次仙门大比并没有这样简单。” 叶鸢自然地接话道:“因为这秘境?” 陆松之惊讶地看她:“正是。” “见过这座秘境后,我反而明白了凝澜仙子为何要做此安排。”叶鸢说,“起初我想,若我是凝澜仙子,身为洛书岛主、青巽掌教,我发现了一座秘境,定然秘而不发,绝不拱手让人——更不要说举办仙门大比,邀来天下仙门分一杯羹。” “她如今这样做,是因为这座秘境非同寻常?” “没错。”叶鸢说,“凝澜仙子一定是发觉了这座秘境的异常,认为比起那些好处,这座秘境更是桩棘手的麻烦事,这才让天下仙门都来替她分担这烦忧。” 说到这里,叶鸢小声地嘀咕道:“我就知道她总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陆松之没有去注意她说了什么,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下山前的一件事。 “在我们东明山,弟子下山历练时,除了一应符纸丹药之外,还要带上一只木鹤,用以求救示警,或是回报任务……但不知为何,掌门师祖却给了我们两只。”陆松之回忆道,“我原以为这是因为我们的历练比旁人要凶险些的缘故,但现在我倒是想起来,掌门师祖那时还说——” 面对陆松之“为什么木鹤有两只”的疑惑,那时的无霄掌门百里淳是这样说的。 “你们下山不单为除魔,更将赴仙门大比。除魔路上,如果完成了任务,抑或遇见无法应对的险情,就启用木鹤向山门报信。至于到了洛书岛以后……” 陆松之插话道:“到了洛书岛,再放一只向您老人家报个平安?” “非也。”百里淳说,“如果青巽掌教慷慨,使你们得见秘境,就放第二只木鹤向山门回报。” 陆松之向叶鸢转述这段话时,两人正好走到了第三道云母门前。 这扇云母门上仅有一处凹槽。 陆松之收住了声,打量了一会这扇门,再对叶鸢说道:“墙上的咒文我读不明白,这扇门的机关我倒是看懂了。它只有一处锁眼,也仅容一人经过。” 这就是要在场的两人决出个高低的意思了,但在叶鸢出声前,陆松之先开了口:“我得出秘境去了,只走到这里便好。” 叶鸢莞尔:“你都想明白了?” “虽然尚未完全猜透这些仙长们的用意,但与你谈过后,我总算搞清楚了一件事。”陆松之说,“凝澜仙子让我们先行探境,意不在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而在这些弟子身后的仙门——等众弟子探过秘境,各仙门都会知晓秘境内情形,至于如何处置这座秘境,便是各方门主掌教的事了。” 他笑道:“至于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早早出秘境去,将所见巨细无遗地写进书信中,先行一步告知山门,好让掌门师祖夺得先机,想出几个好法子来替我们东明山多占些便宜。” 这番话说得虽稍嫌直白,但的确十分在理,叶鸢真心实意地夸赞起来:“有你这样机灵的弟子,真是东明山之幸。” “那可不敢当。”陆松之想了想,忽然期期艾艾起来,“我出秘境后,我那宁师妹……” “你要我替你照顾她?” “倒也……倒也不是,她对你如此无礼,怎敢厚颜无耻反倒要你照拂她呢?”陆松之微惭道,“只是宁絮这小丫头只顾着修炼,虽然傻乎乎的,心性却不坏,她冒犯之处,还望你多担待。” “我不讨厌她。”叶鸢微笑道,“但你告诉我,宁师妹是不是心悦你小师叔呀?” 陆松之的神情立刻复杂起来:“……她觉得自己瞒得很好,但恐怕除了一人不知道,连后山养的琼鹤都看出来了……” 听到这里,叶鸢已经开始忍笑:“这呆头鹅是谁?” 陆松之坦然道:“正是我小师叔。” 叶鸢刚进云母门,迎面就是剑影罩落,叶鸢认出这是东明山基础剑招中的困敌一式,索性不闪不躲。 这一剑果然只是想牵制她的行动,并未伤她分毫,对方取得先机后,才看清她的脸,不由得惊叫道:“妖女,怎么又是你?” “你刚才遇见别人了?”叶鸢打量了一眼宁絮,反问道,“动手了吗?谁赢了?” 她不自觉显露出几分骄傲:“自然是我赢了。” “凝澜仙子不是说不准杀伤么?” “谁说我杀伤那人了,既然只能有一人通过云母门,那我把他的珠子打碎不就行了。”说到一半,宁絮忽然记起了两人的仇,连忙抬起越垂越低的剑尖,“妖女,把你的珠子交出来!” “你当真要现在和我动手吗?”叶鸢望了一眼深深的廊道,“这一路只有你我,你打碎了我的珠子,万一下一扇云母门要两人才能打开可怎么办呢?” 这话乍一听仿佛是狡辩,但细细一想,好像又不能说全是狡辩。 宁絮暗自纠结了一会,还是暂且收起剑来,没好气道:“那就多留你一段路。我盯着你呢,可别想着动歪脑筋。” 叶鸢笑着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来,宁絮刻意落后她半步,见对方的确没有什么异动,她才慢慢放下警觉,却冷不丁地听叶鸢说道:“你对小道长说过你心悦他么?” 这句话像一道霹雳在宁絮头什么!” “原来竟是我想错了?”那妖女眼波轻转,不怀好意道,“那下次见到小道长,我就代你告诉他,你并未……” 宁絮仿佛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般进退不得、语无伦次:“你……不准……!” “好了,我只是和你说笑,反正这儿也没有别人。”叶鸢温声细语道,悄悄换了一种问法,“小道长姿容清隽,又天赋卓绝,你可知东明山有没有弟子倾心于他?” “……不分男女,几乎所有三代弟子都十分仰慕他。”宁絮说着,渐渐有些出神,“但云师叔毕竟与我们不同,纵然拼尽全力,仍是难以望其项背。” “他的确不是容易亲近之人。”叶鸢说,“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更该亲口把话告诉他了。” “我也曾想,若我在内门论武中夺得第二,与云师叔交上手,便对他说出心事,但裴师兄还是胜我一筹……”宁絮惊觉被套出了真话,但再改口已经来不及,只能恼羞成怒地争辩道,“是!我喜欢他又如何!但我可并不只因为他的相貌实力才喜欢他——” “不是么?”叶鸢惊讶道,“他既漂亮,剑又练得好,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这……”宁絮动摇道,“只因为这些就喜爱一个人,恐怕会让人觉得轻浮浅薄。” “我可不这么觉得。”叶鸢说,“我动心时……” 不等她说完,宁絮已瞪圆了眼睛:“动心?我不准你对我云师叔动心!” “我说的不是小道长。”叶鸢扑哧一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我还未结识小道长呢。” “原来你心中另有其人?”宁絮知道自己本该松口气才是,但又不禁为自己的云师叔生出几分不服气,“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寡言少语,宛如孤霜鸿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叶鸢陷入回忆之中,娓娓而叙道,“我原以为我更喜欢开朗活泼的男子,但他……” 宁絮不禁追问道:“但他如何?” “但他长得太漂亮,剑也练得极好,同时还有一片率真之心。”叶鸢笑起来,“所以我对他动了情。” “后来呢?”宁絮说,“你对他剖白过心意么?” “没有。”叶鸢侧过脸看她,“后来,我对他实在很坏,也不能再向他剖白真心了。” “我最不爱看话本里的阴差阳错。”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宁絮却生起气来,“什么造化弄人,什么世事难两全,只要两人心意相通,我不信没有在一起的办法。” “……”叶鸢失笑道,“也许正如你所说——” 真情交融的两人,总是能放下一切,奔赴向彼此而去的。 但唯有她决不能这样做。 所以,连这份真心也被自己摒弃了。 宁絮还想再问,叶鸢却忽而说道:“我们到了。” 宁絮抬头看去,果然下一道云母门就在几步以外,而与此同时,那道门上唯一的匙孔也映入她的眼帘。 她立刻伸手拔剑,却仍然慢了叶鸢一步,叶鸢没有佩剑,她手中掷出的飞钗却挟有神兵之势,宁絮拔剑不及,只能横鞘去挡,这一式正中叶鸢下怀,宁絮眼睁睁地看着飞钗刁钻无比地铰断她系在腰上的百宝囊,而后去势不减,划出一道回弧,带着百宝囊落入叶鸢手中。 宁絮原本探出叶鸢修为低微,并不觉得她有几分威胁性,此刻被她一套迅疾精炼的招数打得猝不及防,简直是瞠目结舌。 来不及再想太多,宁絮向她飞扑过去:“住手!” 叶鸢却已取出百宝囊中的海珠,冲她微微一笑,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碾碎。 在海珠破碎的瞬间,一团气泡蓬地炸起,宁絮几乎将要触及叶鸢,仍被气泡一口吞下。 宁絮拔出剑来,却无法划破看似脆弱的泡壁,此时气泡已载着她向秘境外飘去,她徒劳地看着云母石壁越来越远,使她失去探境资格的那姑娘则好整以暇地在门前站了许久,一直目送她离去,才转身启动石壁。 宁絮恨恨地捶了一下气泡:“可恶!” 另一边,在踏过云母门的刹那,叶鸢的冥想境忽然感知到了某种冲击。 她首先想到这也许是来自门后某位修士的伏击,但这股力量异常强大,而外修炼体或许有捷径,内修神魂却并非如此,叶鸢并不认为自己打过照面的那些年轻后辈们能施展得出这样的一击。 心念电转间,叶鸢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去抵御这不知名力量的侵袭,而是在它突破冥想境的一瞬将其反攫,她本想借此倒溯到攻击的源头,不料被捕获之后,这股力量不仅没有退却,反而延展开来,愈加庞然。 在僵持之中,这股力量渐渐积聚为磅礴之势,终于在临界点爆裂开,如海啸般狂卷过叶鸢的冥想境,为了抵御这波威势,叶鸢将神魂化入冥想境中,化攻为守,任其如何动荡,我自屹立不动。 冲击果然渐渐弱去,可当感知再次复苏时,叶鸢却发现自己的冥想境已然发生了变化。 她正坐在一面镜台前,朝晖透过雕窗,碎金般洒进屋内,落在她的妆奁上。 这里不是刚才的秘境,但叶鸢并非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这里曾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叶鸢喃喃道:“朝宁山。” 她的视线垂落,发现面前放着一盒眉黛,那重青色的眉黛盛在玳瑁白瓷中,被阳光一照,就像绵延的山影。 这幅情景也很熟悉。 叶鸢曾度过许多这样的清晨,她坐在镜台前,一边听着朝宁山的鸟鸣啾啾,一边慢悠悠地梳洗上妆。 这种时候,颜思昭往往不在她身边。 其实修士本来就不必睡眠,即使产生困倦之感,也只需打坐养神,而颜思昭又自幼习惯了苦修……因此叶鸢知道,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在他眼中大约十分奇怪。 所以她并不强求他迁就自己,只是不经意时对颜思昭说过一次,凡人的夫妇都是同卧同起的。 颜思昭问她为什么,叶鸢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就打趣道:也许他们是为了清晨时再多厮磨一会儿吧。 颜思昭果然红了耳垂,或许也看出自己又受了调戏,他几乎是拂袖而去,只是在叶鸢眼里,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后来他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叶鸢照旧独自度过那些悠闲的清晨,直到她死去的那天。 所以此情此景之下,叶鸢在铜镜中望见剑君的白衣,是有些惊讶的。 那人轻轻拂开屏风,缓步向她走来,叶鸢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在铜镜中观察着他的动作。 直到白衣剑君走到她身畔,叶鸢才微微侧过身,半仰着脸,细细看他。 她面前的男子清冷极了,出尘极了,好看得要命,果然是她那位大美人剑君道侣。 叶鸢暗道:这秘境幻象做得好逼真,要不是我机智,恐怕都要中了美人计。 她正这么想着,幻境中的颜思昭轻柔地捧起她的脸,从白瓷盒中取了一支眉黛。 叶鸢遗憾地想:可惜这里有破绽,思昭才不会我画眉。 她倒是想看看这秘境幻象有什么企图,于是乖乖地抬起脸来,闭上眼睛。 如果让我来打补丁。叶鸢神游道。一定会把面前这位“思昭”的气质降温八十度,更冷酷三分,再不爱理人两分,修复此版本幻象与剑君本体不够相似的bug…… 她的思绪飘得有十万八千里远,以至于没有立即察觉颜思昭手中的眉黛久久不曾落下。 “我妻子从未让我为她画眉。”忽然,叶鸢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冷声,“你不像她。” 叶鸢:??? 剑光随即落下,叶鸢连忙往右侧一躲,好让自己不至于和镜台一样被切成两半。 上一秒还是位对镜梳妆一遍,谁不像谁??” 现在你们这些幻象都这么反客为主的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 光阴不与世间同 我不飞升 叶鸢失声道:“你说谁不像谁?!” 这句话并不在颜思昭的预想之中,叶鸢则抓住他微怔的片刻,如凶相毕露的猫儿般扑窜上去夺他的剑。 从没有修士打架是张牙舞爪、毫无章法的,但闻名天下的剑君偏偏就是被这样的一只大狸子拍落了武器,按倒在地,那大狸子警惕地压在他胸前,竖起尾巴,咄咄逼人道:“我看你才不像剑君,颜思昭从来不会让别人夺走他的剑。” “阿鸢,你不知道么。”他说,“自从我与你回东明山起,此身所有,已没有什么是你夺不走的了。” 叶鸢愣了愣,好一会才说道:“当真越来越离题万里,思昭笨嘴拙舌,说不出这样的话。” 说着说着,她愈发觉得这是秘境幻象的阴谋,于是故意试探道:“那若我说要你的命,你可愿意……” 颜思昭哑声道:“我宁愿你要的是我的命。” 叶鸢的心境蓦然震动。 自立道于天地之间的那天起,她由始至终坚守本愿,踏过无尽狂风恶浪,时至今日,她本以为自己纵有愧疚之处,也不会为外物动摇,直到这句话恰掘出她深埋心底、最难以直面的一念。 如果这真的是秘境幻象,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幻术,甚至天道降下的心魔,叶鸢的动摇毋庸置疑是异常危险的。 她深知这一点,也明白自己应该当机立断地撕破面前的假象。 可是,就算将面前的幻象毁去,那些过去当真就会随之消散么? 叶鸢很近地凝视着面前的人,面前的“颜思昭”仍有一头青丝,这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道侣的模样,但在南昼城中,她因为却邪碎片误入过颜思昭的冥想境,因此她知道如今的剑君已发如霜雪。 无论是谁造出的幻象,所依据的都是她的记忆和愿望。 所以叶鸢想,自己勾勒出面前这个颜思昭,也许是因为心底还残留着没有解开的妄念。 所以她不能此时就从这场幻境中逃开。 她必须泅潜进这口深潭。 在她产生了这个念头的同时,已有坍塌之象的场景飞快地重构起来,破坏在这间小屋中被彻底扭转,一切都回归原处,原本倾倒的屏风重新静立在窗边,连铜镜上都见不到一丝裂痕。 叶鸢闭上眼睛,回想着朝宁山的景色。她想起山前的凤凰花树,想起屋外她笨拙地侍弄过的小园和池塘,那片园子里最终也没能长出什么奇花异草,随手洒下的甜瓜种子却顽强地生根发芽,翠绿的藤叶四处蔓生,和池塘里挨挨挤挤的圆圆荷叶还算是相映成趣。 但当她试图将这幅景观解释为大巧若拙时,她的夫君不是很同意,他似乎无论如何都只能看见“拙”,而找不到“巧”的部分,气得叶鸢恼他是榆木脑壳。 想到这件事时,叶鸢依然觉得有趣,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随着她的回忆,凤凰树上结出火红的骨朵儿,绿藤在窗外舒展地生长起来,池塘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荷叶,叶鸢又想了想,接着用蝴蝶和游鱼填补了这面图景,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闭目回想的时候,在绿叶葳蕤之时,当蝶翼飞过瓜架,鱼尾扫过莲茎,颜思昭都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睁开眼之前,颜思昭终于将目光投向窗外,仅仅是一眼,他就发觉了这幅景象与过去的不同之处,于是他心念微动,藤架旁多了几丛矮花,池塘中多了几块怪石。 连叶鸢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随手摆弄出的小东西悄悄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等她睁开眼睛时,颜思昭已经收回了目光,似乎那些事物本来就在原处,从未变过。 他们置身于这片充盈着两人回忆的光景中,在视线交错的片刻,仿佛一切都真正回到了过去的朝宁山。 “现在才是清晨,你不是该在练剑么?” 叶鸢微笑起来,在耳边悄悄问他。 “为什么今天要特意来见我?” 颜思昭低头看她:“因为挂念你,所以就来了。” “我都不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你应该是这样的。”叶鸢学着他板起脸来,“没兴趣,站远点,别缠着我,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听她越讲越离谱,颜思昭眉头微皱,打断道:“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叶鸢狡辩道:“你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难道我猜错了,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颜思昭轻轻摇了摇头:“你猜错了。” 叶鸢盯着他看了很久,忽而问道:“那你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事,思昭?”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化成了一种无比专注的神情。 “思昭,我还没有好好问过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没有问过你。”等待了很久,叶鸢才听见他说,“阿鸢,你今日想做什么?” “我么?”她望向窗外生机盎然的景象,“看这情形,山脚镇子里也许正开着春集,我想下山去逛一逛。” 颜思昭颔首道:“好,我与你一起去。” 叶鸢正要说话,颜思昭已牵着她向小屋外走去,转瞬之间,周围的景象已换成了下山的雪径,叶鸢远远眺了一眼,果然小镇里已布起集市,除了镇民,还有许多求仙者来来去去。 颜思昭侧过脸,想问叶鸢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却早已经摩拳擦掌起来:“思昭,百宝囊带了么?” 剑君从怀里掏出一只百宝囊。 “灵石呢?” 剑君从百宝囊中取出满满一袋灵石。 叶鸢接过那袋灵石,打开看了看,大皱其眉:“哪有人带成色这样好的灵石上集市去?再说这袋子也太鼓鼓囊囊,货主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只待宰肥羊上门来啦。” 她一边数落着,一边取出一只盛有半袋散碎灵石的旧钱袋,塞进颜思昭怀里:“喏,一会只拿这个,记住了?” 剑君默默地点了点头,将满的那只灵石袋和瘪的那只一并收起。 叶鸢做足了采购准备,率先冲向点心铺。 “照例是白玉糕芙蓉卷各来五斤——有桂蜜酥么?是,我小师兄爱吃……不不不,这位倒不是我小师兄——” 叶鸢笑道。 “这是我道侣。” 她听见有人在叫卖灵草,立刻扭头去看,只急切地丢下一句:“您先打包,我去那边看看。” 颜思昭看了看她的背影,取出两枚碎灵石,回头对货主说:“这些够了么?” 他略作思考,又说道:“桂蜜酥就不必包了。” 另一边,叶鸢正在与卖灵植的货主据理力争:“就算是紫霜枝,也不至于出这样高的价,上次你卖我的璇霓莲,我种下足足一年都还没开出花儿来……你说什么?璇霓莲十年一开,你卖我那株去岁才开过花?” “《玄丹集》有记,璇霓莲十年一花期,而后全株枯竭而死。”颜思昭走上前来,观察着灵草,“不过,这株确为紫霜枝。” 叶鸢心领神会,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你竟卖我假灵草?!你可知我在东明山是专职采买的外门弟子,只要我向掌事稍进谗言,便再也不会有人在你这儿买灵植了……抹个零头可不够,我看至少得——至少得这个数!” 又与货主一番拉扯,叶鸢以原本一半的价格买下心仪的灵植,她一手拎着紫霜枝,一手牵着道侣,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我早该带你来。”叶鸢看了一眼手上的花枝,“我曾听说紫霜枝开花时,耀若霞光,百里馥郁,过去我嫌贵,终究是没有买。你说这一次它会开出花儿来么?” 颜思昭先是犹豫道:“兴许……” 他还没说出“会”,就被叶鸢致以怀疑的视线:“你当真这样想?” “……”颜思昭只得承认,“说不准。” 毕竟叶鸢种下的那些灵草几乎没有成活过,如今院子里蓬勃生长着的植物唯有一株凤凰花树,一大片甜瓜和几簇野海棠。 “我猜也是。”叶鸢忍不住笑起来,“算了,它爱开就开,不开便不开吧,我守着我的瓜田也挺好。” 她朝东明山看去,此时的东明山暂且止歇了风雪,不像往日冰冷凛冽,雪径在暖阳下莹莹一片,但远处的云雾藏起了朝宁山,她望了许久,也找不见自己的园子与小屋躲在了何处。 颜思昭问她:“回去么?” 叶鸢回头对他微笑道:“回去吧。” 他们回到朝宁山,叶鸢又在小园里折腾了一番后,已经入夜了。 叶鸢进了小屋,仍依依不舍地趴在窗前看了一会新种下的紫霜枝,仿佛只要多瞧它几眼,这株灵草就会立马扎根抽条、开花结籽似的。 此时,有人从身后拥住了她。 “阿鸢。”她听见他叹息般的低语,“别走。” “……”叶鸢转过身去,用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带着笑看他,“天都黑了,我能到哪儿去?” 她一只手拥住她的夫君,另一只手摘去灯罩,轻轻吹灭了烛火。 夜晚在这一刻真正降临在了朝宁山。 过去的颜思昭并不认为夜晚有什么特别。 重陵塔中不见乌飞兔走,出了重陵塔以后,一昼一夜的轮转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须臾。修士的双眼看不见瞬息光阴,以至于他几乎从未认为这样的时光有什么值得可惜,因此他一次一次地藏起了自己的思念。因为他总觉得岁月还长,而若任由这种思念在此时泛滥,他很快就要变得不像自己。 他害怕自己甚至会握不住剑。 那时的他,要怎么才能知道她身边会有这样的夜晚呢? 黑暗里,颜思昭把妻子深深地拥入怀中,她如小兽般微蜷着,长发散乱,脸颊紧贴着他的脖颈,她的呼吸和体温,她身体的每一次轻微的起伏,在颜思昭的感受中都无比清晰。夜晚隔绝了他们以外的一切,无边的寰宇间仿佛只剩下了两人,他并不觉得孤独,因为在这寂静之中,他与他所爱的人紧紧相依,几乎连骨血都要交融在一起。 在失去一切之后,颜思昭无数次徒劳地追寻着曾经没能紧握住的那些时刻,他无法回到过去,于是便将自己困在心魔之中,反复重温着同一个虚假的梦。 但没有哪一个梦像这个夜晚一样真实。 他竭力想要抓住这个让自己得以慰藉的瞬息,将它延展成一种永恒,于是在他的愿望之中,窗外的青藤疯狂地蔓爬生长,又在刹那间凋败,凤凰木历经了数不清的枯荣,窗外的小园渐渐荒芜,光阴在朝宁山飞逝而去,唯有这座小屋不闻外物变幻,静谧不语。 但这个夜晚终究无法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叶鸢还是醒来了。 在她苏醒的时候,夜晚便褪尽了。 第一缕阳光洒在窗棂,颜思昭感受到她悄悄离开了自己怀中,接着,他听见了细微的声响,是她打开了妆奁。 她取出了一把梳子,慢慢地梳理起自己的长发。 在轻柔的沙沙声中,时间在她的指尖与梳齿上流淌而过,颜思昭睁开眼,却没有看她,他怔怔地看着她映在墙上的剪影,一直到她梳好了头发,停下动作。 她的剪影微动,倾身向他,然后颜思昭听见妻子的轻语。 “思昭,你得醒来了。” 颜思昭的血渐渐冰冷下来。 她的声音很近,温柔的气息就在耳边:“你不能停留在此处,我也不能。” “如果你真的曾有犹豫。”颜思昭木然道,“又为什么要如此绝情地离开?” “我不知道这会让你困在此处。”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拯救苍生,我以为那一剑终将铸成你的道心,然后你会忘了这诸多因缘,飞升而去。” 颜思昭用力闭上了双眼,当他再睁开时,周围已不再有小屋与朝宁山,两人立于剑湖之中,风雪骤起。 “叶鸢,你休想。” 寒天之下,颜思昭平静地说。 “我不飞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6. 应龙之冢 她的脸被轻轻托起,那少年在…… “叶鸢。” …… “叶鸢!” 叶鸢的神魂骤然脱离了冥想境,躯体也如泅鱼猝尔离水般一震,她睁开眼睛,一双瞳仁最先映入她的视野,于是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 她又眨了眨眼,渐渐看清面前的是一张算不上十分熟悉的面孔,飞簪从袖里滑进她手中,她的思考也在此时完全清明起来,但不等她再说话,身前的人已开口道:“我从另一侧的云母门来,才摆脱秘境幻象不久便看到了你……叶姑娘,你也被幻境魇住了么?” 叶鸢打量了一会对方,没有发觉什么破绽,于是转而笑道:“乔道友,真是巧遇。” “算不得是什么巧遇。” 那少年站起来,伸出手想拉她起身,叶鸢只如蜻蜓点水般稍稍一借力,很快便错开了指尖,他似乎也察觉了叶鸢的防备,顺势退开一步,引叶鸢去看身后环形分布的十几面云母门。 看到这样的布置,叶鸢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猜测:秘境前半程大抵是呈扇面形状,最初修士们从扇沿上的各点进入秘境,而后不同的道路渐渐收束向中心,汇于两人此刻所在之处。 “欲取宝器者,恐怕都会聚集于此。”乔闻说,“从这里开始,大约就只有一条路了。” 叶鸢想了想,又问道:“可是这里怎么只有我们两人?” “也许他们被绊住了脚步……”他转过脸看她,“但他们比我们脚程更快,早已先行一步也不无可能。” “你说的是。”叶鸢点头道,“不应再耽搁了,我们快走吧。” 虽然两人在加紧探境这方面达成了口头共识,但不知为何,他们不约而同地并未表现出紧急的态度,乔闻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看看墙面上的漩涡图纹,此时它们不再发光和游动,看去和一般的石纹或壁画没有两样。叶鸢的脚步则更缓,但她在关注的并非是秘境,而是这少年修士本身。 她的目光从对方的面容转到剑鞘,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样的视线对一名修士来说实在过于放肆,但乔闻转过头来时,叶鸢仍然没有收回目光,反而迎向了那双瞳仁。 “怎么了,叶姑娘。”他问道,“我身上有不妥吗?” “没有半点不妥。”叶鸢扬起嘴角,“只是我看着乔道友,渐渐回忆起一件往事。” 这少年果然可爱爽朗,不仅并不计较叶鸢的失礼之处,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她:“哦?什么往事?” “只是一件很小的旧事,因此我也是花了点工夫才想起它来。”叶鸢缓声说着,先问起了另一件事,“乔道友喜欢听书么?” “闲时愿意听上一段。”他回答道,“如果故事有趣,那就喜欢。” “我也喜欢有趣的故事。”叶鸢说,“我不仅喜欢听,还喜欢自己写……” 乔闻听了便笑起来:“叶姑娘还写过话本子么?” “被你猜中了,我写过不少话本子。” 他接着好奇道:“都是些什么样的话本子?也是英雄美人的故事么?” “可不止呢。”叶鸢说,“我写的太多了,其中有他界之事,也有此间门之事,有古有今,有虚有实,故事的主角也不只是英雄美人,还有垂髫稚子与耄耋老者……而我刚才忽然想起,我似乎也写过一个少年剑客。”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眸光轻扫向乔闻:“我写的这个少年剑客,他活泼飒爽,执剑天涯,胸怀赤子之心,我心中最好的侠客就是如此……但我才为他写了一个短章,就陷入了苦闷之中。” “乔闻”脸上的笑意不变,再问道:“为何苦闷?” “我烦恼之处在于,我想不出一个适合他的名字。”叶鸢回答,“我总觉得侠客姓乔最好,于是先定下了他的姓,而在考虑名字时,我与一位读者有了分歧。” 她浅浅地露出笑容:“我想给这少年起名‘闻道’,那人说太过匠气,他给这少年起名‘闻阙’,我却觉得不够轻灵,我们吵来吵去,最后也没能定下姓名。” 这条通道并不是很长,此时已能看见尽头的云母岩门,叶鸢止住话头,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结束了一桩闲聊,将注意力转移到两人当下的境况中来:“这一路上,果真没有见到一个人。” 她似乎是先思索了一会,然后才向身边的人问道:“你说他们都去哪儿了呢?” 那少年修士还是一样的回答:“也许他们仍在我们身后,少时就会追上来了。” “我却觉得,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叶鸢说,“所以我们在这里稍作踯躅,也没有什么要紧。” 她在最后一道云母门前停住脚步,转过身,望向对方:“你可愿意在这里听我把话说完?” 他也侧过脸来,笑容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孔上褪去,那双眼眸却从未显得如此认真。 “好。”他告诉她,“我听你说。” “其实,我笔下少年剑客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要说的是我与这名读者的事。”叶鸢轻笑道,“我之前告诉你,我写过的故事有很多,各不相同,但我还没有说过,这些故事中,有的是为别人而写,有的是为自己而写,而最初时,这些故事几乎全是为了排解孤独而写……但不知从何时起,我有了第一位读者。” “那位姓乔的少年剑客的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的。认真读过以后,那位读者问我,我是不是最喜欢像这少年剑客一样的人。” 面前的人的睫毛轻颤了一下,问道:“难道不是这样么?” “是,但也不是。”叶鸢凝望着他,“我不是最喜欢这样的人,而是最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的视线深深地交错,仿佛有许多言语蕴藏其中,但最终在两人之间门蔓延的也只是沉默,直至叶鸢出声打破了这寂静。 “许久不见了,小师兄。”她说,“如今你已经可以用剑了吗?” 在她开口时,面前“乔闻”的容颜开始变化,在她话音落下时,属于少年侠客的俊秀清隽已化作了魔境主近乎妖异的美貌。 “想必你已心下有数了,小鸟儿。”苍舒隐说,“事到如今,你莫非要怪罪我不成?” “我不能怪你。”叶鸢说,“即使你恨我,我也说不出辩解之词。” 苍舒望向她的眸底,仿佛是想探清她的心:“既然你明白这些,那么阿鸢——当年却弃这许多而去后,你可曾后悔过?” “……后来,我的确一直在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的神情微微泛起涟漪,但这涟漪很快也沉静下去。 “但也许世事本就难两全。”她双眼中的神采与过去没有半点分别,“若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好。”苍舒低声喃喃道,“你果然还是你。” 这怔然只在苍舒的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门,笑意很快爬上他绮丽的面容:“小鸟儿,你知道我如今是谁么?” “我知道,你是魔境主。” “那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吗?” “也许你是来见我的?”叶鸢也笑了一下,“但我想你应该不止是来见我。” “确实如你所想。在这秘境之中,有我所求的宝物。” “你要用那件宝物做什么,会害人性命么?” “虽说我并非本意如此……”苍舒唇角轻勾,“但我毕竟不如你心软,也不如你仔细,因一些事由伤了旁人性命的情形也是常有的。” “好,那我最后问你一件事。”叶鸢说,“你把其他修士怎么了?” 苍舒看她的神态,忍俊不禁道:“不过是将他们绊在阵盘中而已——我也并不总是杀人的。” 听见这句话,叶鸢凝肃的神情不由稍稍放松,但她仍然没有从那面云母门前离开。 苍舒问她:“你决心要拦我这一步了是么?” “正是。”叶鸢点了点头,“既然宝器只有一人可得,我也只能与你分个高下了。” “好。” 苍舒将手放在剑柄上,从剑鞘中缓缓拔出那柄通体漆黑的剑。 “那你且看我的剑。” 那把剑被握在苍舒手中时,叶鸢忽然察觉到了不祥,她当机立断打开天目,但仍然失了先机。 也许是那柄剑中汹涌的魔气遮蔽住了苍舒的行动,也许是他的剑式本就诡变,叶鸢几乎没有看见到他的起势,瞬息之间门,一丛密布的剑林映入天目,剑林之中,千万道剑气交织,迎面滚滚而来。 如果叶鸢没有打开天目,也许反而能更快地觉察藏在剑丛中真正致命的那一击,但苍舒还是太了解她了,他布下的万道剑光并非幻觉,每一道都有狡诈的轨迹,天目无比准确地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手中无剑的叶鸢却没有万千个化身去一一抵挡剑气。 被剑林扰乱了注意力的叶鸢只得将视野收束在身周,不料苍舒原本就打着这个主意,那道真正具有威力的剑气从她身畔悄无声息地滑过,击向云母岩门。 云母岩门其实并非这座荒海秘境中原有之物,是凝澜仙子探过这一层后,改设以供修士探境而添加的布置,在精通阵术的苍舒眼中,这些云母门在浑然天成的秘境有如异物,纵然云母岩再如何坚硬不破,铆接之处依然脆弱而醒目。 苍舒的一击精准地切断了云母岩与秘境的连接,整面石墙轰然倒下,下一秒,苍舒的袖角拂过叶鸢的肩头,叶鸢猛然回过头去,他似乎正缓缓踱步,却已如一阵轻风般掠出了数十步远,很快就要走完这长长的一条廊道。 叶鸢飞身追去,同时望向秘境深处,尽头所见是一面石碑,凝澜仙子所说的宝器也在同一处,那是斜插在石碑上的一柄剑。 她终究无法胜过苍舒登峰造极的一手缩地成寸术,苍舒几乎走到石碑前时,叶鸢与他之间门仍有一段不可触及的距离,但就在此刻,墙上的图纹再次活了起来,满墙的纹路都在刹那间门朝石碑游去,先苍舒一步在碑面上汇聚成庞然的漩涡,巨浪从漩涡中心袭来,倒灌进秘境之中,狂卷向苍舒隐。 苍舒并不闪躲,泰然迎向巨浪,海潮重重覆下,却在他的身前被看不见的力量分为两道,从他左右两畔流散。 在狂澜之下,苍舒的身姿依然飘逸若仙,他信步而行,身上不曾沾染半点潮气,唯有两袖微微扬起,仿佛只是穿过一阵流风。 而就当他刚刚在石碑前停下脚步时,却有一双手先于他紧紧握住了剑柄,接着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承让了,小师兄。” 苍舒抬起头来,倏尔对上一双灿烂如星的双眸。 只见石碑后已高高扬起一柱水龙卷,方才的巨浪虽然没能奈何得了他,却把叶鸢先一步携向终点。 那少女立于浮浪之上,从石碑中拔出了长剑,就在长剑离开石碑的瞬间门,荒海秘境震动了起来。 海水在秘境中横冲直撞,叶鸢也被骤然失去稳定的水龙卷甩向秘境另一端,但她跌入水中后,并没有被激流卷走,一捧浪花将她托住,然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转过脸,看到了云不期俊丽的面容。 【你……】 叶鸢本想问他这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忽然感到手中的剑上迸发出了一股强大的斥力。 这柄剑以碑为鞘,不知在秘境中度过了多少岁月,布满裂纹和旧尘,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破碎,此时却有种锐意从裂纹中绽出。这锐意刺痛叶鸢的手,她见僵持不过,索性先松开了剑,任它重归海波之中。 剑一落入水中便搅起了漩涡,无数水波冲刷和拍打过剑身,仿佛一道接一道的锻打和淬炼,原本枯钝的剑刃上逐渐开始露出耀眼的明光,在最后一片朽壳脱落后,它反而敛去了锋锐,宛如一段玉骨,通体剔透,深蕴磅礴。 叶鸢目睹过这柄剑涅槃的时刻,剑心随之震鸣起来,她深知自己必须得到这样的一柄剑,于是再次向它伸出手去,可裹藏着这柄剑的海水却仍然在拒绝她,而叶鸢也忽而察觉到,自己并不剩下太多时间门了。 原因异常简单。 在水下滞留了太久的叶鸢发现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对于一般修士而言,若想要在水中行动自如,他们首先可以借助一些宝器,如果囊中羞涩,自行修炼水行诀也不失为一种经济实惠的办法。 然而,尽管水行诀并不难学,在水中时,却必须时刻施行此术,对于修为低微,灵气稀薄,徒有一肚子修真理解的叶鸢来说,恰恰是绝佳的一处软肋。 叶鸢几乎能看到自己人物面板上的蓝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史上第一个淹死在仙门大比中的修士,饶是见惯了风浪的叶鸢也不禁焦急了起来,就在此时,云不期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别怕,叶鸢。】 叶鸢转过头去,她先望见对方沉静的双眼,那双纯黑的双眸缓慢地眨了一下,再睁开时已化作光辉熠熠的金色龙目,然后她的脸被轻轻托起,那少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一丝龙力随着这一吻渡向叶鸢的灵台,再流转到各处经脉,叶鸢的身体忽然轻盈了起来。 藉着这丝龙力,叶鸢不必再用水行诀也能在水中自如地呼吸,她又看了云不期一眼,再将目光投向那柄剑。 【你想要那柄剑?】 叶鸢不敢再耗费灵气与对方传音,因此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 【好。】 少年剑修从她身后轻轻揽过她的肩,他的手指穿进叶鸢的指缝间门,托着她探向剑光所在之处。 【其实此处并非秘境,而是应龙之冢。】 云不期说。 【每一条死去的龙最后都会回到这里,即使是魔龙也不例外。】 【但如你所知,千年以前,魔龙的神魂并未消散,也不曾回到这里,而是投入了轮回。】 说这些话时,他的目光很平静,直到叶鸢忍不住去看他,云不期才回望了她一眼。 【但是,魔龙的血与骨终究还是得到了龙冢的收殓……它的血汇入龙文之中,它的遗骨则化作一柄长剑。】 【这是一把龙骨所铸之剑。】 叶鸢的眼睛不由得微微睁大,她的指尖恰在此时触及了那把剑,她却不禁陷入踌躇。 察觉到她的犹豫,那少年轻轻反勾着她的指节,引她继续向前。 【叶鸢。】 她听见他仿佛响在耳畔的轻语。 【我将这把剑赠予给你。】 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刻,叶鸢终于用力一握—— 将那柄剑紧紧抓在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 东南海渊 接着,她开始解起腰带…… 荒海秘境动荡起来之时,原本正焦头烂额地在苍舒布下的困阵中打转的年轻修士们所持有的海珠纷纷碎裂,气泡将他们保护在其中,飞快地送离发生异变的秘境。 洛书岛的海岸边一时乱不可当,其中既有刚刚从气泡中挣脱出来、不明所以的修士,也有在海滩上寻找接应着同门的修士,然后青巽派的内门弟子也很快赶来了这里,她们的到来在这片海岸上建立起了最基本的秩序,越来越多清点齐弟子的山门一波一波地撤离海岸,回到客栈中稍作歇息。等到太阳西斜时,还留在海岸边的只剩下了几位东明山来客。 苍舒是从另一处上岸的。 若他和其他修士站在一起,一定会显得过分醒目,这不仅是因为他恢复了那副有如霞姿月韵的美貌皮相,还因为他并不如其余修士那样,被硬塞进一颗气泡中,像运海货般晃晃荡荡地颠簸回了岸边,他是悠然自得地自行踏海而来的。 这位仙子一般的人物乘风渡浪,刚刚行至岸边,却有几位形容凶恶的邪修跪伏在他脚边,诚惶诚恐地对其口称“魔境主”。 “起来吧。” 苍舒漫不经心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卷极薄的竹纸,纸上新鲜地拓印着石碑上的字迹。 “这一趟也算是有些意外之喜。” 其实他最初想要的便只是这份碑拓,但见小师妹会错了意,苍舒隐也觉得这十分有趣,就索性把这个坏人的角色演了下去。 小师妹原本就是很可爱的,她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更加动人,若她最后做成了这件事……苍舒回想起夺剑时她的双眼中绽放出的飞扬神采,忽然心驰神曳起来,不禁觉得世上万千风景都不比这短暂一刻更令他动心。 他又想起过去两人在剑湖下棋,他最喜欢看小师妹专心致志地思考如何破局的模样,如果她在冥思苦想中得到了一步好棋,那双眼眸便如拨云见日般倏尔明亮起来,苍舒隐的心往往也在这刹那随之变得明亮轻盈——因此有时他也会想,纵是故意输她几次又如何呢,难道区区一局棋的输赢比让小师妹高兴还重要吗? 但每一次,苍舒升起干脆落错几子的念头,都反而会因为叶鸢专注的神情改变主意。 只因他实在太喜爱小师妹得胜时流露出的笑意,所以甚至不忍亵渎她为此付出的努力。 于是,苍舒不曾在与叶鸢的棋局中留过手,也正因如此,叶鸢从未赢过他一次。 只是如今,他们或许不再有相对而坐,谈笑下棋的机会了。 但这也不要紧。苍舒隐想。至少以后还有的是做坏人的时候。 “你说不知缘由是什么意思?!”宁絮再难以压抑激动的情绪,向青巽派领头的管事弟子质问道,“先行探过境的是你们青巽,如今一句轻飘飘的‘回客栈等待消息’就想打发我们走,我云师叔和叶鸢都还不见踪影,如果他们仍陷在秘境之中——” “不是我们存心敷衍,实在是我们身份低微,也并不知道更多。” 青巽的管事弟子有着典型的海岛女子外貌特征,是一位深色皮肤、黑发蓬松,肌肤丰腴的女修,面对宁絮的不客气,她并不恼怒急躁,仍然冷静温和地劝说道。 “此处的情形凝澜仙子已经知晓,贵门与青巽多年来一直笙磬同音,我门门主绝不会坐视不理。” “我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宁絮说,“如果你们不去,那我自己去秘境寻他们便罢了!” 说完,宁絮就要掐起水行诀,一头扎进荒海之中,却忽然听见陆松之喊了她一声。 “慢着,宁絮。” 宁絮恼火地扭过头:“陆师兄也要拦我——” 她刚一应答,一道困索咒立即缠身而上,把这急躁的年轻剑修捆成只茧,陆松之把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的宁絮交到其他弟子手中,吩咐道:“把宁絮带回客栈去好生照看着,记得把门关严实,否则全客栈的修士都该听见她骂我了。” 然后他又对看上去恨不得生啖其肉宁絮说道:“哎,师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是你这人关心则天下大乱。宁师妹,你且别太挂心,好好养足精神,兴许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现在不如先交给师兄,师兄一定会想办法把人带回来的。” 寥寥几句,这一群无霄门人晕头转向间已被陆松之安排得明明白白,望着同门携一只茧逐渐远去的背影和宁絮依然中气十足的叫骂声,陆松之再叹了口气,转过身对青巽修士行了一礼:“我师妹年少气盛,口无遮拦,还望诸位海涵。” 行过这一礼后,他话锋一转:“但我师妹这番话虽然鲁莽,却也不是全无情理——先不论手足之情,我小师叔是剑君座下唯一弟子,天资卓然,更备受门中期待,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此事便不能再囿在你我之间,更关乎无霄与青巽的情谊。” 青巽的管事弟子听见他这番话,登时心下明了面前的才是真正棘手之人,于是也不再一味安抚,直言道:“不瞒道友,虽然我的确不知具体情形,但据我对门主的了解,她如此行事,必定是兹事体大,已没有我等二三代以后弟子能插手的余地。” 陆松之听罢点了点头,没有露出惊异的神色,管事弟子正以为他已被劝服时,又听他说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要求见凝澜仙子。” 此言一出,青巽门人皆面面相顾,相互私语起来,管事弟子稍作思考,却说道:“好,我且替你求见。” 青巽门人中似有不赞同者,但那为首的女修以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弟子的面孔,骚动渐渐平息下去,此时,那女修才再对陆松之开口:“但我也只能替你求见,你能否得见门主,又能否得知你欲知之事,全看门主决定。” 闻言,陆松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拜谢道:“自当如此。” 得到承诺后,陆松之随青巽门人行向凝澜仙子所在的玉宫,走在一群青巽弟子之中,他才后知后觉原来青巽派只有女子……这并不是说他过去不知道青巽只收女弟子,只是此时被女修们团团包围,这种感觉忽然无比鲜明起来。 更不用说青巽的弟子大多是些海岛女孩儿,一个个四肢修长,肌骨匀亭,被海上的充沛阳光钟情过的蜜色肌肤光洁柔软,却没有一个看上去娇嫩文弱,陆松之走在其中,恍惚间仿佛身处狩猎归来的豹群之中,自己自然是被这些美丽母豹猎回巢穴的兔崽子…… 他们绕过几座亭台楼阁,玉宫忽而展现在陆松之面前,他打了个激灵,连忙集中精神,向玉宫走去。 他们中为首的女修先行走上玉阶,对守卫弟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守卫弟子颔首,转身入内通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守卫弟子又从玉宫内走出,示意陆松之已可以入内拜访。 陆松之走上玉阶,进入宫中,他心中不停想着见到凝澜仙子后要如何举止,如何询问,渐渐有些紧张起来,直到他在一间华室外遇见了让他大吃一惊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在南昼中见过几面的小姑娘季莼。 “你是——你怎么在这里?” “这……说来话长,但我如今拜在青巽门下。”季莼见到他也很意外,“你怎么来了,是有了叶鸢的消息了么?” “还没有,我不过是来见凝澜仙子。”陆松之定了定神,又问另一个人,“那么你呢,裴师兄,你说有要事处理,为何现下会在此处?” “正与那件要事有关。”裴嘉玉说,“百里掌门已至洛书岛,此刻正在门内与凝澜仙子商议秘境之事。” 陆松之震惊道:“我半日前才向掌门师祖回书,怎么这就到了?!” 凝澜仙子对百里淳说道:“尊下的动作倒是不慢。” “无霄弟子出行前,门中都会为他们点一盏魂灯。”百里淳说,“我见弟子的魂灯不稳,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哪个弟子如此受你偏爱,竟丢下一座山门不管,亲自来洛书岛一趟。”凝澜仙子挑了挑眉,“颜思昭门下那个?” “正是。”百里淳一面回答,一面摸了摸袖中从半路截到的木鹤身上取下的、陆松之写的信,“不过我总归是要来一趟的。” “我知道你要问秘境和你家弟子之事,就不与你兜圈子了。”她说,“入境前我在赴会的每个修士身上都系了海灵珠,危急时刻,海灵珠会自行碎裂,将修士带回洛书岛来……而现在只有那二人身上的海灵珠没有把人带回,我原想可以藉由海灵珠残片感应他们所在之处,不料连这感应也失掉了。” “两人?”百里淳忽然问道,“除了我家弟子,还有一位是什么人?” “另一人是个微门修士,也许恰巧两人同行罢。”凝澜仙子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这个话题,“有心情关心这些,想来那小子尚且无恙?” “他的魂火只是稍有动摇,之后便稳定下来,甚至有愈发旺盛之势,我便知道他性命无虞。”百里淳说,“另一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如果那人与不期在一起,那应当也……” “没事就好。”凝澜仙子打断了他,“再说秘境异变——原本我用莲花池镜观测秘境内情形,但不知为何,镜中影像忽而受到干扰,后来更是完全无法传影,我派出弟子探查,却发现……” 她顿了顿:“却发现秘境已不在原处。” “不在原处?”百里淳笑道,“秘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凝澜仙子却说:“也许正是如此。” 百里敛去笑意,露出忖度之色。 “这正是这座秘境的奇异之处。”凝澜仙子继续道,“你们可曾想过,我青巽在洛书岛立派数百上千年,早在开灵脉时已将近海探遍,更屡次潜往荒海深处,为何这时才发现这座秘境?” “你的意思是,它是忽然出现的?” “没错。”她说,“此外,我通查秘境一层,竟没有发现半个咒符。” “或许阵盘设在秘境更深处?” “这样确实才更符合常理……”凝澜仙子摇了摇头,“可我探查一层,是因为只得见一层,秘境仍有更深层不过是我的推测——我说过,一层没有咒符,自然也找不见进入另一处空间的入口。” “无论如何,不管是什么秘境,能在水中移行,且不被海渊所毁,必定离不开灵气和术法。”百里淳说,“总之,找到小子们和秘境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 “的确如此。”凝澜仙子看向对方,“据说你在卜筮之术上深得元临真人真传,既然来了,正好请你算上一卦。” 百里淳颔首,一边摆起卦盘,一边随口说道:“真正深得我师尊真传的另有其人,我师弟才是……” 他的话在这里顿住,百里淳的广袖拂过卦面,卦象顿时清晰起来,他低头望了一眼,笑道:“幸而当下尚且也算够用。” 百里淳将卜出的大致方位告知凝澜仙子,凝澜仙子想了一想,心中有了大概:“此处接近东南海渊,距离洛书岛甚远。” 百里淳正要再问,凝澜仙子已站起身来,她取出一只小巧的角笛,在窗边吹响。 那角笛的声音宛如海鸟清啭,顿时传出很远,凝澜仙子接着眺望向远处海滨,不过少时,平静的地平线处忽然掀起波澜,巨大的海蛇翻出水面,碧青色鳞片在余晖中闪烁着亮光,羽翥海蛇随即又坠入海中,高高溅起浪花。 凝澜仙子微微一笑,转过脸来对百里说话:“我已遣我家曼曼去寻了,至多两日,一定会有消息。” 百里淳想:原来凝澜仙子豢养的羽翥海蛇叫曼曼,听上去仿佛是个小姑娘。 百里淳说:“有劳凝澜仙子。” 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拿起面前的玉杯,百里淳本以为杯中的茶大概已经凉透了,入口时才发觉杯中并非茶水,而是丝滑清甜的椰浆,便顺嘴问道:“这就是阿鸢提过的冰镇琼乳么?” 凝澜仙子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后侧过脸问他:“叶鸢对你们提过?” “说过不少次。”百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阿鸢很喜欢洛书岛,因此尽管今日是我初至洛书,却莫名有些触景生情之感。” 凝澜仙子微微垂首,敛去目光,百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当她被勾起伤情,再细想下去,百里淳自己也不由得心怀悲戚,只得强迫自己不再想天人永隔的师妹,集中到眼前的情形中来:“这两日之间,想必另外几位门主也会陆续赶到了。” 凝澜仙子抬起脸来,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已看不见哀色。 “仙门大比多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恐怕有五六百年了吧。”只听她轻笑道,“遥想剑君折桂时……仿佛还是昨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南海渊,叶鸢抱着新得的宝剑站在龙冢出口,忽然想到自己好像缺了一把剑鞘。 她今世转生成南昼城白鹿女,长期以来毫无升职动力,以至于领的始终是最低底薪,好不容易通过说书副业攒下的存款也大多花在了置办飞行宝器和路费上,而这一套背井离乡装备则被她慷慨地转手送给了季莼。 所以,此时此地,叶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叶鸢摸了摸自己空空的百宝袋,又看了看手中一望便知绝非凡品的龙骨剑,不禁生出了些许穷小子高攀大家闺秀的惭愧自责之意。 接着,她开始解起腰带。 无怪叶鸢自比穷小子,如果这里有一位大家闺秀,也只会是终于看不下去的云不期。 他出声道:“叶鸢。” 叶鸢看了一眼他捉住自己腕子的手,又看了一眼他刻意避开的目光和困惑中带着微赧的神情,恍然大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对云不期解释道:“你看,取剑时,我们的珠子丢在海中了,现在只能游回洛书岛去……但我没有剑鞘,又不能抱着剑泅水,于是我便想,不如将剑系在腰带上……” “现在我们身处远离洛书岛的东南海渊。”云不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不必游回去,也游不回去。” “这么远?”叶鸢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开动脑筋想起办法来,“那我们先就近上岸,然后想办法给山门回书……” 云不期却忽然说道:“你不问我,为何我们在此处么?” “……我大概能猜到。”叶鸢回答,“你不想让龙冢暴露在那些仙门的目光下,是吗?” 她认真地对他承诺:“如果有人问我,我只说我们被卷进了异变中,至于秘境的位置,我必定只字不提。” “无妨。就算他们知道方位,也不会再见到这座龙冢了。” 话语间,云不期从出口轻巧地跃入海中,回身向叶鸢伸出手。叶鸢单手抱剑,学着他向外一跳,海水温柔地裹住她的身躯,叶鸢也触及了那少年的掌心。 海波将两人向外推去,叶鸢再回首时,果然只见海渊,龙冢已消失不见了。 叶鸢转过脸,指指怀中的剑,然后指向上方海面,云不期读懂了她的意思,却对她摇了摇头。 她才面露不解,少年剑修忽而放开了她,缓缓向海渊深处下沉,叶鸢下意识地想去拉他,又在对上他的双眼时收回了手。她望着云不期渐渐被漆黑的海水吞没,忍不住向暗处探了探脑袋。 就在这片刻之间,黑暗中倏尔浮现一双金色的璀璨龙目,紧接着,海水受到震慑般战栗起来,一条黑龙越过波涛,自渊底而来。 黑龙的到来使得这片海渊陷入巨震,叶鸢几乎被激荡的海浪拍走时,忽然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腰,缀着金色鳞片的龙尾将她连人带剑卷到怀中,叶鸢睁开眼,正对上那对清透的龙瞳,然后,她听见年轻的应龙对她说道—— 【叶鸢,我带你走。】 黑龙将少女放在龙背上,少女则揽着剑,伏在黑龙两角间。 龙尾拍击水面,掀起洁白的海潮,等那片浮沫散去,他们已消失在了海渊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 七杀之相 实不相瞒,这姑娘是我流落在…… 近两日来,洛书岛着实热闹非凡。 清晨时,丹鼎门门主的铜辂才踏虹而落,到了晌午,渡阳宗宗主的鹿舆又乘风越海,直向玉宫奔去。 待在客栈中的年轻修士们两相聚,望着天边的云轨,啧啧称奇道:“渡阳宗宗主也到了——他已是第几位了?如今修真界中有名有姓的仙门掌权人大多都聚集于此了罢?” “如此一来,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仙门大比了。”另一人感叹道,“此情此景,比起当年剑君所见也不遑多让……” “那倒不至于。”又一人立马说起大实话,打断了这番酌古参今的意兴,“尊者们到洛书岛来不过是为了秘境之事,真正参与论武的还是我们这些弟子,这可比不上剑君当年——诸君不妨想想,若你取了符箓宝器上武场,对面站着位元婴修为、辈分比你师尊还长的尊者……” 他这样一形容,其他几位也登时心领神会,纷纷发出感慨唏嘘的声音。 “我能拿稳我的符箓宝器,不至于两股战战,和这位尊者稍稍过上一两招,再被挑出武场去,都算不得丢人。” “何止不丢人,简直称得上有两分英雄气概!”这帮修士们笑闹起来,“如果是我,恐怕得当场抢来笔墨名册,将自己的姓名一笔勾销,假装从未来过这仙门大比了!” 他们谈笑之中,其中却有一人时不时关注着客栈后堂,似乎生怕错过什么,此时,后堂的帘布忽然被微微掀动,走出位抱着一大摞薄册的小姑娘来,这位修者当即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从她怀中抢出一本,再将几枚碎钱塞进她手中。 那小姑娘还是小童的年纪,身形娇小,在人群中很不醒目,但她一走到前堂中,无数修士的目光飞快地锁定在了她身上,紧接着,修士们如潮水般涌向这名小童,抢夺起她怀中的册子,场面顿时兵慌马乱起来。 再说这名小童,虽然梳着双罗,穿着布裙,论灵活干练,竟不逊色于一位掌柜的。鸡飞狗跳之中,她还不忘掂量每位顾客付的银钱是否足量,若有浑水摸鱼之徒,她便劈手夺回那本册子,目光之狠辣,行动之迅疾,连许多修士都比不过。 不到半炷香,一大摞薄册就销售一空,她一面喊着“话本业已售空,诸客下回请早”,一面拨开人群,转回堂后。 堂后站着两人,一位是客栈中说书的女先生,一位是做书生打扮的青衫修士。 那小童兜着碎银跑到女说书人身边,仰起小脸儿,对她烂漫一笑:“婶婶,今日的话本子也卖完了,共二百六十两七钱,都在这儿。” 说书人摸摸小童的头,小童将包裹一放,便跑去别处玩儿了,那青衫修士笑道:“看来正如我所想,哪怕提价倍,仍是供不应求。” “论做生意,自然没有人比你们漱玉阁更擅长。”那女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笔银钱对我们小小一座客栈确实丰厚不菲,对漱玉阁、对你兰阁主来说,恐怕连九牛一毛都不是,不知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用意?” “灵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更何况……”葛仲兰笑了一声,将手中纸扇打开,“更何况,洛书岛很快就要有大热闹可看了。” 丹鼎门门主在几位门主中年纪最长,据说壮年时也曾是叱咤一方的霸者,如今岁月已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与百里淳相坐对弈时,看上去就是个须发皆白、干瘪枯瘦的小老头儿。 百里淳下过自己的一步后,丹鼎门主许久没有再落子,那老儿垂着头,雪白的长髯几乎垂到脚边,他一动不动,唯有唇边微微打卷的胡须尖随着悠长的呼吸一翘一翘,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已进入梦乡。 百里淳也不着急,他将玉杯托在手中,似乎在看棋面,又似乎在想棋面之外的事情。 他们各自神游天外,直到丹鼎门主长长吁了一口气,那捧雪白长须被掀动起来,又缓缓落下,他终于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一处。 丹鼎门主叹道:“风雨欲来。” 百里淳端详了一会对方的落子处,很快便接上一手:“我出行时算了一卦,近几日的洛书岛甚是晴好,何来风雨?” “你兴师动众出这趟远门,难道只算了天气么?”丹鼎门主老神在在,“我一介老儿,本就命不久矣,你也忍心与我兜圈子,当真铁石心肠。” “我观门主对弈深思熟虑,倒不像是来日无多的模样。”百里淳笑道,“尊下为长,自然不必与我绕圈子,有什么便问吧。” 听见这句话,丹鼎门主抬起头来,白眉掩映下,精光从眼中一闪而过:“实不相瞒,我出关前也算了一卦——这副卦象,此时就在我袖中。” 百里淳听懂了他的意思,从善如流道:“正巧,我袖中也有一副卦象。” 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取出卦面,置于棋盘上,黑子白子被卦面推开,散作一团,但对弈者却丝毫不在意,只将视线投向对方摆出的卦面。 丹鼎门主目光如电,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收袖,直坐起来。 百里淳则一顿,缓缓将手中的玉杯放下:“你我卦象所昭示的正是同一件事。” “破灭将至。”丹鼎门主说,“上次我算出这样的卦象,还是五百多年前,那时与我呈出同一面卦盘的人,还是你师尊元临真人。” 他又长叹一声:“我苟活千年,举目四望,洲博海阔,竟已不见故友。” 他们都是五百年前天梯摧折之灾的幸存者。 尽管正如洛书岛一样,幸存者们以各自的方式在残骸中重新构建起被灾变摧毁的一切,但仍有一些珍贵之物不可追回。 他们都被葬在那废墟之下,成为人们渐渐不再提起的往日旧影。 “五百年前,我隐隐算出大灾落于荒海,却不知应在魔龙身上——这幅卦面倒比当年更清晰些。”丹鼎门主望着卦盘说道,“但我虽看出其中对应‘贪狼相’的是荒海秘境,却仍不知‘七杀相’指向何人。” “七杀为极凶之煞,此相参入卦中,尊下将其解作何格?” “自然是魔王格。”丹鼎门主鹰瞵虎视,凌厉如刀,“所以才应解出‘七杀’所指,未焚徙薪。” “正如你所言。”百里淳终于还是叹息道,“若杀死此人,便能将大难消灭于未然,也算是便宜之策了……尊下如何辨读‘七杀’卦象?” “从卦面上看,‘七杀’隐隐缠连旧灾,想来是与天梯摧折有因果之人。此外,‘七杀’介于生死门间,却与‘贪狼’相近……” “生死混沌,吉煞相食,也许暗喻的是夺舍掠魂者。”百里淳一一解读道,“此人与荒海秘境有些关联,也许线索就在秘境中。” 他抬起眼来:“尊下不也正是为了此事来洛书岛吗?” 丹鼎门主笑了几声:“如今到洛书岛来的人太多了,受卜筮指引的也不仅你我,更有些偷奸耍滑之徒,还想伺机从秘境中讨些好处。归根结底,洛书岛上的这些异客,若不为仙门大比,便是为荒海秘境而来。” “兴许‘七杀’也不例外。”百里淳点破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微笑道,“泥沙俱下,还望尊下明察秋毫。” 话到这里已经说透,也说尽了,丹鼎门主又变回了那个小老头,慢腾腾地收起卦象,推开棋盘。 百里淳问他:“不下了么?” “不下了。”丹鼎门主说,“总和老东西下棋有什么意思。” 百里淳冷不防地被个最老的老头叫成“老东西”,还没反应过来,那可恶的老头儿已向门外招了几下,不一会就唤来一个徒子,徒子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本薄册:“不负掌门之命,弟子抢到了今日的话本。” 丹鼎门主接过小薄本,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期间还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百里淳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什么话本这样有趣,让你特地派弟子去买?” “那可真是有趣极了。”丹鼎门主的双眼紧紧粘在书页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这话本讲的是个年轻后生入世除魔,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这有什么意思。”百里淳一摆手,“那你是没见过好话本,真正的好故事都在我们东明山脚……” “说来这话本也和你们东明山有点关系。”丹鼎门主的白胡子一颤一颤,“据传,其中故事并非凭空臆造,而是有实可循的,书中写的这名后生似乎正是无霄门人、剑君座下的弟子——哎,你怎么把杯子打了?” 百里淳眼疾手快地接住被自己不小心带翻的玉杯,随手摆在一旁,忙不迭地问道:“什么剑君座下弟子?这话本里都写了什么?” 那老儿摇头晃脑起来,悠然长叙道:“话说桑洲极北,有座东明山,东明山上,有一无霄门……” 百里淳知道他在戏弄自己,索性从抬手去抢,丹鼎门主早防备着他这一招,使了个小障术躲开百里淳的争夺。两人在这棋盘大的方寸之地中数变攻防,招式纷繁,无不精妙奇巧,几息之中,如兔起鹘落,薄册已在两人之中易主好几回。 话本又一次落在百里淳手中时,丹鼎门主没有再抢,而是眯着眼睛,捧起杯热茶啜饮起来,百里淳翻看了几页,表情愈发惊诧。 “你说这些故事都是真的?!”百里淳问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家弟子我最了解……” “等你家弟子找回来了,你自己问问他不就是了……喔,差点忘了告诉你,还有件事。”丹鼎门主说,“你可知道和你家弟子一起失踪的女修是谁?” 百里淳又惊道:“那是位女修?” “可不是等闲女修。”他说,“传闻说,她正是书中所写,令你家弟子情根深种的那位女子。” 说到这里,丹鼎门主的八卦谈兴越来越浓:“哎,你说,他们俩不会是私奔了吧?” “……” 百里淳起身就走。 “你上哪儿去?” 百里淳头也不回:“去找凝澜仙子问问情形!” 叶鸢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嘀咕道:“有人想我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前方,大荒海仍然洋洋无际,尚且还不见岛屿的影子。 【还有一段路程。】 黑龙穿梭于碧波之中,如一道锐利的墨练,叶鸢乘于龙背上,强风疾厉,今日才算知晓了什么是真正的劈波斩浪。 她正要说话,黑龙猛然潜入水中,叶鸢连忙低下身,紧贴着微凉的龙鳞,防止被甩脱在海面上。 黑龙潜入海流,在浮沫掩映下,以龙尾击起一道急流,这道急流箭一般射向荒海更深处,黯影之中,忽而现出一痕碧青,羽翥海蛇的身形一闪而过,终于还是露了马脚。 【这是凝澜仙子的灵宠,应该是在寻找我们的下落。】叶鸢说,【不要与它起冲突为好。】 黑龙回应道:【那便甩开它。】 他话音刚落,叶鸢就感到身周的水流更湍急了些,黑龙果然骤然发力,仿佛长剑劈裂汪洋,瞬间越出很远。拉开距离以后,云不期改换形体,从黑龙变回少年,他的佩剑飞出剑鞘,将主人从浪中托起,云不期也揽过叶鸢,将她拉到飞剑之上。 他御剑的速度也如龙行般迅疾,风尾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波纹,不到半刻,叶鸢的视野尽头已隐隐浮现一座岛屿。 前方就是洛书岛了。 恰在此时,异变突生,飞剑前方的海水忽然整面掀起,扬成一堵冲天浪墙,阻断了两人的去路。 云不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叶鸢,那少女直视巨浪,手中握剑,站起身来,目光交汇的瞬息,他领会了她的心思。 而只在下一秒,浪墙已至眼前,两人的身影几乎要被吞没时,两道交叠的剑光如雷电乍裂般自海涛中迸射而出,浪墙骤然被切出十字裂隙。 这两道剑光太快,以至于在那石破天惊的一霎,波浪仿佛为剑意所慑般凝滞在海天之间,直到两人越过浪墙以后,才后知后觉般重重摔成一池碎玉。 高高溅起的浪花短暂地挡住了云不期的视线,他正要回身去找叶鸢时,却忽然有一朵莲型宝器从天而降,将他困在其中,再睁眼时,云不期已被攫至浮空的鹤船之上,而站在他面前是无霄掌门,百里淳。 云不期流露出惊异之色:“掌门为何在此……” 百里淳笑而不语,只是轻轻颔首,引他向身后看去。 云不期转过身,只见在这片荒海之上,各色宝舆腾云驾雾,如今修真界的统治者们凌空而立,有如漫天神佛,映得半面长空威光凛凛,霞彩绚烂。 在这幅景象前,云不期微微睁大眼睛,终于面露诧然,但他很快又将视线投向下方,海浪仍在咆哮,波涛之间,一个御剑的少女身影时隐时现。 他几乎当即就要冲回荒海中,却被百里淳的法术阻隔了去路。 “看来你真的与那位女修关系匪浅。”百里淳说,“不过,此刻不准你过去。” “……”云不期抬头问道:“弟子不解,请掌门指教。” 百里淳回答:“因为凝澜仙子事先说过要考验那姑娘,特别嘱咐我要管束好门下弟子,不准他人插手。” 就在百里淳的鹤船旁,凝澜仙子坐在青幔珠轿中,望着海上情形,指尖一勾,又掀起一道强浪。 季莼立于凝澜仙子座侧,眼看着比山还高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向叶鸢打去,着实心急如焚,一时甚至顾不上身份尊卑,忍不住出言道:“门主,叶……那女修究竟有什么冒犯之处?” “莫非你觉得我是在惩戒她么?” “难道不是么?”季莼惊声道,“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被打落海中了——” 凝澜仙子反问道:“你是不是不识得她?” 这话问得很奇怪,季莼不由得一愣,然后才回答:“……我自然不认识她。” “我看你的确不认识她。”凝澜仙子笑起来,“那你可看好了。” 她起身走到轿前,抽出凝澜剑,重重划下一道,荒海中的波涛应召而起,登时立起数十道恶浪,从四面八方向叶鸢扑去。 在这密网般的攻势之下,她似乎已无处可逃,但叶鸢仰首望去,忽而一笑。 巨浪磅礴,若坠向海面,定将掀起无边澎湃,但它映照在叶鸢眼底,仿佛一滴水静谧地落入深潭,未起涟漪,叶鸢握紧手中的剑,剑心与剑骨相互感应之时,剑意也抵达了至善的境界。 与此前的剑式不同,这一剑缓慢柔蓄、圆融至极,它不露半分锐光,却以庞然而不可阻挡之势削去浪峰,海涛向后伏倒,竟连最后的一丝威容也被吞没殆尽,直至落入海中,也没有溅起半点浪花。 海面倏尔安然如镜。 这一式真正可以说是神乎其技。 季莼看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凝澜仙子则笑意更盛,她再次挥动凝澜剑,这一次凝澜剑落下时,平静的海面被分开,羽翥海蛇从中浮出,执剑的少女被它以身托起,仿佛一颗星辰乘着月台,自海中缓缓升起。 叶鸢抬起头,正对上凝澜仙子的目光。 “荒海秘境中,最终夺得宝器之人如今已归洛书岛。” 燕珂注视着那少女,却将声音传向洛书各处。 “散修叶鸢,从今日起,你就是青巽门下——我的弟子了。” 自叶鸢落下那一剑之后就陷入怔愣的百里淳听见这个名字,骤然从恍惚中惊醒,下意识开口阻拦道:“她是散修,怎能如此随性就被收入你青巽门中……” “看来无霄门主对此有些异议。” 凝澜仙子容色未变,似乎早有预料。 “但我与这名修士间有些渊源因果,因此我收下她做弟子,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燕珂含笑道。 “实不相瞒,这姑娘是我流落在外的女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9. 兰因絮果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 叶鸢像只鹌鹑般被按在妆台前,望着又一名青巽弟子搬来三只宝盒。 此时满屋的珠翠罗绮,将这座玉宫辉映得更加晔晔照人。宫室内早已无处下脚,叶鸢见那弟子捧着宝盒面露犹豫之色,连忙借题发挥:“不如今日就到这里……” 她心中的算盘打得好,奈何在这玉宫之中能做主的另有其人。叶鸢的话还没说完,凝澜仙子已向那弟子招了招手:“不必放下了,捧到这里给我看看。” 那名青巽弟子走上前来,依次打开宝盒,供门主过目。 这三只宝盒,第一只盛着蜃珠,颗颗晶莹浑圆,流光溢彩;第二只盛着步摇,累金嵌玉,瑞气千条;第三只盛着宝石花钿,精致细巧,更令人目眩神迷。 打开这些宝盒中的任一只,叶鸢都觉得富贵逼人,简直难以直视,凝澜仙子却微微皱起眉,十分严苛地在盒中拣选着,最终只勉强取出一朵芙蓉额钿,接着吩咐道:“把我盛耳坠的那几只箱子也取过来。” 叶鸢惊呼:“还取么?别!” 凝澜仙子说:“快去。” 弟子行了一礼,听话地退下了,但想来听的不是叶鸢的话。 凝澜仙子也不如何理会叶鸢,只是自顾自地给她梳妆打扮,看上去心情颇佳。 叶鸢看着镜中被从头到脚隆重地打扮了一番的自己,则越来越坐立不安,她踌躇许久,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在那几只首饰箱到来之前溜之大吉。 于是叶鸢横下心挣开凝澜仙子的摆弄,站起身来:“凝澜仙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她的义正辞严没有持续多久,对方当即敛去笑容,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眸含起两分责难三分幽怨来:“好啊,昨天还亲亲昵昵,唤我燕珂,今天已不过是凝澜仙子了——叶鸢,这便要断情绝义了么?” “我哪里有这样说?”被倒打一耙的叶鸢目瞪口呆,“我还没有问你为何在大庭广众下乱认孩子呢!” “若我是男子,自然会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发妻。”燕珂理所应当道,“但既然你我不巧都是女子,权宜之下,说你是我流落人间的女儿也没有什么,总之做不得你的夫君,就做你的母亲,也差不了许多。” “……”叶鸢听了这番狡辩,登时头大如斗,“燕珂,现下不是玩闹的时候,不说青巽,就是眼前的仙门大比也正等着你去主持。” “仙门大比一应事宜,我早有安排,只等与各位门主商议过后即可举办,不妨什么事。” “那为何你不去招待各位门主,却在这里与我胡闹?” 燕珂撇了撇嘴:“我不想见百里淳。” 叶鸢心想,若百里师兄听到这番话,就是再好的涵养,恐怕也不免跳脚。 她再次试图以理服人:“但我总不能一直待在玉宫中、待在洛书岛……” 听见这一句,燕珂倏尔转过头来,她并不说话,只是哀哀地看着叶鸢,叶鸢被她看得心虚起来,说话声不知不觉地小下去,燕珂见这一套有用,当场演技大作,不言不语间,双眼便落下泪来。 美人垂泪,本就令人断肠,更何况是凝澜仙子这种级别的绝世美人。 “你见着我的曼曼没有?”美人伤心欲绝,“你走时,她才这样大。” 说着,她用两指捏出两寸距离,然后继续悲声道:“那时我们一起为她编了只小篮子,还记得么?那小篮子就放在我的珊瑚床边……可你一抛下我们俩就是几百年,如今曼曼都长大了,我再和她说你,她却仿佛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很有苦守寒窑王宝钏的意思,叶鸢心知对方仍是在胡搅蛮缠,但见燕珂掉泪,一时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唯唯诺诺,生怕从薛平贵变成陈世美。 燕珂见拿捏住了对方,心中一阵暗喜,但她也知道叶鸢此人向来自行其道,人又执拗,下定决心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头,趁她心软,拿捏一时尚可,要长久占据上风却是难事。 可就在她清了清嗓子,打算乘胜追击时,一名弟子急忙来报:“门主,无霄掌门已闯进宫来了!” 燕珂立即收住眼泪,由悲转怒道:“岂有此理!” 她提上凝澜剑往外走去,叶鸢望着她的背影,原本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将她劝住,但转念一想,这两人都并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青巽弟子,叶鸢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办法。 燕珂已走出门外,叶鸢也不再追去,而是转过身来,对这名前来通报的青巽弟子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在宫门处见过你,你是今日值守的侍卫?” 青巽弟子抬起头来,正要回话,却骤然感到一股力量撞向神魂,巨大的冲击令她的神魂本能地躲进冥想境深处。于是一息之间,这名弟子的身体就软倒下去。 叶鸢一击即中,澎湃可怖的神魂之力收放自如地在瞬间褪尽,她接住昏迷的青巽弟子,扶她坐在妆台前,又一阵摸索,从这名弟子身上找到了通行令牌。 她仔细观察了一番对方的相貌,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蜜色肌肤、高挑矫健的澹洲女子,接着又把外裳变成青巽弟子服饰,再对镜检查了一番,确信找不出什么破绽后,叶鸢若无其事地向宫外走去。 另一边的凝澜仙子丝毫不知道宫室内发生的事,她正风风火火地迎向弟子口中“闯进宫来”的无霄掌门百里淳。 百里淳虽然做了闯人宫室,破人阵法的无礼之事,见到凝澜仙子时还是先十分礼貌地寒暄道:“青巽掌门,半日不见,如隔百年啊。” “我竟不知名满天下的无霄掌门行事如此越矩!” “此举并非我愿,只是我在宫外等候许久,实在是等不来仙子的准允。”百里淳不愧是一门之主,无论心中如何思量,面上还是笑呵呵,“听闻仙子寻回爱女,我且备了一份薄礼,不知能否亲手交给令媛。” 凝澜仙子立刻拒绝道:“不必了,小女已在宫室内睡下,我代为转交即可……” 不等她把话说完,面前百里淳的身影便缥缈而去,只留下一声朗笑:“那姑娘果真在此处,谢仙子指路。” 凝澜仙子当即追去,但还是百里淳更快一筹,只是他踏入宫室后,却忽而顿住了脚步。燕珂紧随其后,见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由得愣住。 宫室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叶鸢。 若说半日前的客栈,由于聚集了一群百无聊赖的修士而热闹非凡,此刻的客栈则更是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只是这热闹唯独将东明山来客们排除在外,因为所有无霄弟子都被勒令待在房中。 裴嘉玉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听了一会客堂中的嘈杂。 听着听着,他渐渐瞪圆了双眼,但这些惊诧最终也只得化作一声叹息,裴嘉玉正要缩回房中,忽然瞥见隔壁房门也被悄悄打开,探出一颗熟悉的脑袋来。 他与隔壁房的陆松之大眼瞪小眼,最后是陆松之先开口道:“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他们在谈论叶姑娘与凝澜仙子的事。” 陆松之诧异道:“怎么还在说这个,有完没完了?” “不止这个。”裴嘉玉拭了拭额头的薄汗,“他们猜测,叶姑娘也许是凝澜仙子与剑君之女……” “无稽之谈!”陆松之失声道,“就算他俩有私情,怎么可能给其女取名叫叶、叶……” 他说到这里忽而觉得不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裴嘉玉迷惑道:“为什么不可姓叶?虽然凝澜仙子本名姓燕,剑君出身北辰洲,本名姓颜,但毕竟这孩子流落在外……” “要害不在此处!”陆松之环顾左右,确信四下无人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我偷看掌门师祖的手稿时曾不小心翻出几封旧笺,全是掌门师祖与师弟师妹的书信,其中有一封,落款处正是‘叶鸢’二字——而师门中几位尊长,唯有一位不知姓名,正是故去的那位……” 裴嘉玉恍然大悟:“你说掌门的小师妹、剑君的道侣,其姓名正是叶……” 情急之下,陆松之连忙把他的嘴捂住:“小点声!” 裴嘉玉的内心实在太过震撼,不仅没有计较师弟的以下犯上之举,甚至连挣扎都全然忘却,只有大脑疯狂运转,处理起这桩惊天大八卦。 陆松之见他的神情由惊讶转向错愕,渐渐又化作一种了然,于是松开了制住他的手:“裴师兄明白了吧,剑君与凝澜仙子之间,绝不可能有私情——” “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裴嘉玉感怀道,“凝澜仙子与剑君之间虽早有情愫,却碍于剑君已有道侣,只得止乎于礼,在剑君之妻殉道故去之后,两人更无法面对这段情,但情之所至……” 陆松之简直要听到晕厥,但裴嘉玉仍坚持不懈地靠脑补完善了这段不能为世人所容的绝恋:“……于是几经周折,两人的孩儿出世,为了纪念剑君之妻,他们以其姓名为之命名。” 说到结尾,他惆怅地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 “……”陆松之艰难地说道,“裴师兄,修炼要紧,以后少看这种话本。”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折十年寿。 陆松之正要回房,又忽然听裴嘉玉说道:“外面的修士还不止说了这些。” 陆松之顿了一下:“若还是剑君和凝澜仙子的事,我可不听了。” “说的是叶姑娘和云师叔。”他说,“云师叔是剑君座下弟子,而叶姑娘是剑君与凝澜仙子之女……” 陆松之扭头就走,裴嘉玉连忙阻拦:“等等松之——他们说,这两人本就有情,如今更门当户对,想来无霄和青巽是乐见这一门婚事的。” 陆松之听见了,陆松之开始思考。 他竟然慢慢开始觉得,这好像并不是没有可能。 一旁的裴嘉玉还在问:“掌门会不会正有此意?松之,你说我们能去问问他么?” “掌门不在。”陆松之随口答道,“他去玉宫拜访凝澜仙子了……” 他忽而噎住了。 裴嘉玉大惊道:“这就去议亲了?!” 裴嘉玉担忧道:“这事该告诉宁师妹吗,还是先瞒着她更好?” 裴嘉玉又问:“是叶姑娘嫁到东明山来,还是云师叔嫁到洛书岛去呢,松之,你说……” “……”陆松之扶额,“裴师兄,让我静静。” 不像苦恼的东明弟子,客栈前堂中,修士们的八卦事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原本《南昼除魔记》就是近来最受欢迎的话本子,如今凝澜仙子与女儿相认,可谓是现实照进创作,天降劲爆素材,引得无数修士如痴如醉,难以自拔,在口口相传中,这故事也愈发变得丰富和鲜活起来。 而除了这群话本忠实读者,自然也有一批人对上一代的恩怨更感兴趣。就在“剑君亲父说”愈演愈烈时,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青巽弟子打扮的姑娘偷偷溜进了客栈,挤进了争论得唾沫横飞的修士之中。 “众所周知,凝澜仙子和剑君早在仙门大比中就见过面,据说甚至交过手!”一名修士慷慨激昂道,“虽然我们无缘得见,但既然最后是剑君成为了剑君,凝澜仙子必定是输了……诸位不妨想一想,当年的凝澜仙子也是天之骄子,被这名不见经传的修士打败,可不得耿耿于怀!” 叶鸢连连点头称是:“这是确实,耿耿于怀了差不多有六七百年。” “她日思夜想,难以忘怀,渐渐发觉那修士冷酷英俊,气度高华,凝澜仙子国色天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她这样不假辞色的人!于是更加念念不忘起来。”这修士又说,“起初的不甘,渐渐化为好奇,好奇之中,又日渐生出几分爱慕……” 叶鸢说:“那倒没有,之后还是碰面就打的关系,拦都拦不住。” “试问,难道二人在仙门大比后就再无瓜葛吗?这如何可能?一边是无霄,一边是青巽,都是后日赫赫有名的仙门——更不用说一人是第一剑修,一人是第一美人!”修士倒吸一口气,“天底下何曾有过这么巧的事?他们必定有染!” 叶鸢迟疑道:“剑君之名是他自己摘得的没错,凝澜仙子那第一美人的名头不是外人硬要给她冠上的么,如果按她自己的意思来,反而恨不得把这‘第一美人’也一并强塞给剑君……” 这些原本正谈兴上头的修士纷纷转过脸来看她,每张脸孔都神情不善,用眼神默默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不磕就滚。 叶鸢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此时,客栈后堂的帘幕拉开,说书人走到台前,利落而响亮地击了一下惊堂木。 满堂的喧嚷登时安静下来,人人都将目光投向台上,那女先生对台下微笑道:“今日,我给各位讲一段新故事。” 有人问道:“是漱玉阁又有新话本了么?” “不。”说书人却说,“此时我来,并非为漱玉阁,而是受岛主所托。” 台下议论纷纷时,在二楼客厢中,燕珂微微撩起帘布,望向人群之中那名作青巽弟子打扮的姑娘,没好气道:“她就在那儿,你不是想见她么?” 百里淳的视线也在那姑娘身上停留很久,却轻轻摇头道:“让我在这里看她一会儿。” 他顿了顿,又问:“你为何要说书先生去讲这样一个故事?” “我实在是很讨厌颜思昭。”燕珂轻哼了一声,“为了阿鸢,我加倍恨他,但与阿鸢自己的心意相比,这又不算什么了。” 因为她就是有这么喜欢她。 人群之中,终于有人问道:“那你今天要说什么故事?” 女先生说:“我要讲的事,与仙门大比还有几分关联。” “莫非要说的是剑君夺魁?” “那就不叫新故事了。”她说,“我所说的,是剑君夺魁之后的事。” 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在座各位可知,剑君最初为何要参加仙门大比?” 立刻有人应声道:“不是为搏得美名,便是为师门之命,总不外乎这两种。” 叶鸢正要张嘴,看了看周围,又把话收了回去,只是静听着下文。 说书人果然摇摇头:“并非如此。剑君之所以参加仙门大比,是因为他的小师妹对他说,若他摘得剑君,便答应他一件事——剑君将此诺铭记于心,因此无论在仙门大比上遇到怎样的强敌,他都不曾动摇。” “这是一件什么事?竟让剑君如此惦念?” “只怕那时,就连小师妹都没有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说书人微微一笑。 “他出山之前,便对自己立誓——若射落剑君,待回山之时,便求娶小师妹。” “只因他认为,唯有剑君之名,才配得上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 道心已立 思昭,我答应你 那年的仙门大比设在磐洲,比澹洲还要远些,颜思昭寄回的木鹤用了三日两夜才抵达东明山。 那木鹤一到东明,就直奔叶鸢所在的山头,叶鸢听见鹤喙嗒嗒叩窗,连忙出门去看,果然在窗棂边找到一只机巧木鸟。而那木鸟见到叶鸢,便掀起半边翅膀来,给她看藏在翅根处的小小信筒。 这只木鹤的身上有些磨损的痕迹,想来一路风雨兼程,半刻都不曾歇脚。叶鸢打开信筒,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展露了笑意。 她回到屋子里,给木鹤换了几只损耗得厉害的零件,又上过油,将它放飞回主峰信堂后,叶鸢再坐下来,仔仔细细地读了这封出自万里之外的颜思昭之手、跋山涉水而来的信。 其实书信并不长,如颜思昭本人一般言简意赅,要知会的那件事也很简单,叶鸢却反复把信找师尊元临真人。她走到丹铅阁外,发现丹铅阁门正大开着,元临真人背对她坐在书堆中,旁边仍点着一盏旧油灯。 如果来的是百里淳或顾琅,不免要停在门外,行礼拜会,叶鸢只略想了想,便提步跨进了丹铅阁中:“师尊今日敞着丹铅阁,是因为知道我会来么?” “我开门,是为了让这堆故纸见见风,省得生了蛀虫。”元临真人轻捻长须,“不过,我确实知道今日你会来。” 叶鸢把那封信往身后藏了一藏:“那师尊知道我到丹铅阁所为何事吗?” “这有什么难猜的。”元临真人说,“想必是为了思昭的事罢?” 叶鸢并不十分吃惊:“师尊真说对了。” 元临真人含笑道:“是思昭夺得‘剑君’了?” “正是如此。”叶鸢感叹道,“师尊的卜筮当真出神入化。” “既知道出神入化,你怎么总不肯好好学?” 叶鸢不好意思地解释:“也不是不愿好好学,着实是学不会……” “你和苍舒,一个学不会卜筮,一个学不会剑术。”元临真人叹气,“扫起剑湖来倒是门中数一数二。” “勤能补拙,扫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叶鸢心虚道,“只是对于卜筮之术,我总是缺了一点领悟,实非勤奋可弥补。” “那你说说,你所缺的一点究竟是什么?” 叶鸢想了想:“天赋?灵光?” “都不是。”元临真人说,“你缺的是驯服。” 说着,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叶鸢没反应过来,冷不丁被师尊扬起的袍角糊了一脸,然后才听见元临真人的笑声:“徒儿,随为师到东明峰顶来!” 今日的风雪尤其大,叶鸢随师尊御剑上山,已做好了切肤体会风刀霜剑的准备,但元临真人始终在她前方,衣袍猎猎,替她挡去寒风,直到登上峰顶,雪天之下,峦影连绵,叶鸢置身于东明最高处,才陡然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她举目四望,天地白茫茫一片,雪中除了自己与元临真人,似乎再无一物。 正当叶鸢感到迷惑之时,雪片忽然狂卷起来,叶鸢猛地抬起头,只见头顶的天穹不知何时已聚集起阴翳,黑云沉沉向东明山压来,其中青色电弧闪烁,奔雷如鼓,齐声大作,仿佛苍穹即将崩裂于眼前。 叶鸢忽然反应了过来——天梯将开! 这是劫雷! 她连忙抬起脸,用视线去找元临真人,劫云果然向那位已有千岁之寿的修者涌去,元临真人一手执剑,屹立于狂风中,朗声长笑道:“正是今日——” 第一道劫雷在此时落下。 叶鸢望着那道劫雷坠于面前,因畏惧而丝毫无法动弹。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直面天道之威,劫雷落进她震颤的眼底,已经远远不只是一道雷,它是此间之外,不可名状的存在投来的一道充满震慑的目光,是生生撕裂了宇宙,从缝隙中伸出的一只巨掌。 这道劫雷带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威势降临的一瞬,叶鸢忽然不敢再看天空,她发自内心地恐惧着天外来物,恐惧着云端会突然出现一只窥视的巨眼,然后名为“天道”的巨灵会突然降临,摧毁地上微不足道的一切。而就在叶鸢深陷混沌之时,一道呼喊忽而穿破了迷雾。 “不必畏惧!” 元临真人呼喝道。 “叶鸢,抬起头来!” 叶鸢霍然一惊,她下意识随着这道声音望去,元临真人已举起了剑,凝聚于剑刃上的锐意比电光还要明亮,这把剑迎向第二道劫雷,二者相触的瞬息,天地震撼,东明山顶亮如白昼。叶鸢强迫自己直面这一剑,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因此在劫雷落下后,她被灼伤的双眼已无法视物,于是叶鸢闭上了眼。 然而,在一片漆黑之中,她的神魂彻底地清明起来。 她紧闭的双眼流出鲜血,宛如两道赤红的泪,但叶鸢已不再在意这些,她全心地去感受来自天空的威压和元临真人击出的剑气,即使不依靠真炁天目,她也能明晰地感受到在空中浮动的雷群,千百道劫雷重重叠叠地降下,朝元临真人扑来,元临真人以静制动,以石破天惊的一剑击破雷群中心,劫云骤然被破,隐隐有了逸散之兆,但就在天空逐渐清明起来的时候,叶鸢捕捉到了空中的一丝异动。 在云层之上,蓄力已久的最后一道劫雷终于等到了元临真人露出破绽的一刻,它劈落之时,叶鸢也向它的落点掠去,她的耳边被风声灌满,却依然听见了劫雷撕开空气的细微声音。叶鸢已将身法运转到极致,再不可能快一分,但这道劫雷还是比她快了半步,于是叶鸢横举起剑,灌注全力,将它向劫雷掷出。 在掷出长剑前的一瞬,叶鸢打开真炁天目,天目虽不暂时能视物,驭使真气之力却未损分毫,它将这股力量渡至剑身,这柄剑刚从叶鸢手中脱出时,剑刃只覆上薄薄一层真气,等它飞至劫雷前,却已将峰顶灵脉聚集之处的所有灵气挟卷其上。 飞剑击中了最后的劫雷。 强烈的气浪将叶鸢向后掀去,叶鸢哐地砸在雪地上,用了好一会才晕晕乎乎地爬起来。打开真炁天目时,真气从经脉涌入,叶鸢双眼的灼伤也被治愈了大半,因此此刻虽然她的后脑勺被打出了块大包,眼中倒是渐渐能看见一些景象,模糊之中,她隐约看见有人走到了身前来,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提起,收拾弄脏的小孩儿似的用袖子抹掉了她脸上的血迹。 “师尊。”叶鸢问道,“这样算是渡过了雷劫么?” 元临真人没有回答她。 叶鸢又眨了眨眼,映入眼中的景色终于清晰起来,她抬头看去,空中正悬挂着一枚漩涡。 这漩涡望去无比幽深,无论是云、雪还是光,都被它吞入腹中,它周围的空间扭曲着,立刻让叶鸢联想起一处通向未知深处的入口,她喃喃自语道:“天梯开了。” 叶鸢又问身边的人:“师尊,你要飞升了吗?” 元临真人只是说:“今日该是我的飞升之日。” 叶鸢没有领会其中之意,神情懵懂:“那你为何不上天梯呢?” 元临真人却笑了,他问自己最疼爱的弟子:“你说为师该去么。” 叶鸢望向空中的漩涡,又想起自己从真炁天目中所见的混沌未来,不自觉地说道:“师尊,您应该上去。” 元临真人不语,仍是静静地看着天梯。忽然,那漩涡扭曲了一下,随后便开始缓缓闭合,叶鸢惊呼一声,紧急之下,拽了一把元临真人的袖子:“天梯要关了,师尊!快御剑飞过去!” 但无论她如何催促拍打,元临真人自巍然不动:“不是我不去,是天道认为我不该去。阿鸢,修士渡雷劫时,旁人本是不得插手的。” “因为我为你挡了最后一道劫雷!”叶鸢顿悟之后,随即便露出了悔恨的神情:“我实在不应当动手……” 她想起透过真炁天目所预见的倾覆世界,想起咆哮的魔龙和风雨晦暝的天地。 这幅疮痍之景在叶鸢心中久久不去,她的冥想境因此出现了隙罅,天道驱使之下,一丝心魔伺机侵入她的神魂,动摇了她的灵台:“是我害了师尊……为什么我要出那一剑?师尊本是可以在今日飞升的,在魔——” 叶鸢几乎要说出魔龙之灾时,却忽然被元临真人打断。 “阿鸢,定神。”元临真人平静地说道,以掌拂过叶鸢的额心,“你忘了师尊嘱咐过你的话了么?越是重要的天机,越不可泄露给他人。” 清心诀镇静了叶鸢的心神,同时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于是叶鸢闭目凝神,潜入冥想境中,去寻心魔的蛛丝马迹。 所幸这只心魔才出生不久,未成气候,被叶鸢捉住以后,也很轻易地被碾碎在她手中。 她再睁开眼时,天梯已彻底闭合,空中再不见神异,雪片再次安静地飘落下来。 “依据卜筮,今日本该是我的飞升之日。”飞雪之中,元临真人叹道,“天道实在霸道至极,它为你打开天梯时,若你不肯飞升,便只有湮灭的下场。” “师尊不想飞升?” “天梯只为得证大道者而开,万千修者,便有万千大道。”元临真人反问她,“为何世人最爱说的是无情道,阿鸢,你可知晓?” 无霄门的小师妹想了想,勉强答道:“是因为……因为无欲则刚,无情至强。师尊,我答得对么?” “不对,你少看些话本罢。”元临真人说,“这是因为,无论修者所证的是哪种道,若要登上天梯,都必须将此世所有,尽数弃置。” “这不正是所谓的了断尘缘?”叶鸢说,“修士一生所求,无非就是破碎虚空,逍遥天外……” 元临真人却问:“天梯之后,当真是逍遥么?” 叶鸢哑然道:“……师尊,我不知道。” “师尊也不知道。”他说,“毕竟这是卜筮也不得窥见之事……况且,那些飞升而去的修者,一个都不曾回来。” 雪白的须发之下,元临真人隐隐露出了一点笑意:“但是,阿鸢,师尊却有几件毋需占卜也知晓的事。” 如同聆听以往的许多次讲学,叶鸢静静地听着师尊的话。 “我一直知晓,我所生的是此世,我所长的是今生。” “我心之所向的逍遥不在天梯以外,而在东明山,无霄门。” “我所证之道也绝非无情道。” 最后,元临真人的叹息道。 “所以,我不飞升。” 此话落下之时,叶鸢的冥想境又一次震动起来。 她的冥想境之前因天道之威而震撼,但那种震撼出自恐惧,是一种岌岌可危的动摇,这次的震动却恰恰相反,她感到令冥想境震荡的力量来自神魂中,但这股力量尚未成型,在她的灵台中横冲直撞,混乱之中,叶鸢又听元临真人说道: “阿鸢,所以我带你来这里。因为唯有天目宿主能扰乱天道至理,谋得一线变数。” “但是。”无数尚未发生的灾变画面在叶鸢心中交织,令她无比犹豫困顿,“师尊,如果天梯之外,真的是更好的一处天地……” 她想问元临真人会不会后悔,但就在此刻,元临真人忽而挥袖,将叶鸢带入了他的冥想境之中。 在元临真人的冥想境里,叶鸢看到了与真炁天目告诉她的未来如出一辙的世界。 她看见魔龙降世,天梯摧折,山崩地裂,无尽的亡魂在天地间号哭。 她看见风雨飘摇下,连东明山都没有幸免于难,许多弟子勉力支撑,却仍然倒在魔血之中。 “我能算到的,终究比天道以为的更多一筹。”元临真人告诉叶鸢,忽然指向一处,“你看,我还算到自己会在那处。” 魔物已蜂拥而至,它们垂涎着东明山的灵脉与新鲜血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而在抵御魔潮的最前方,叶鸢看见了师尊元临真人的身影。 他已在人间行走千年,身负强盛修为和庞然慧泽,但自天穹俯瞰而去,也不过是无比渺小的孤影,面对没有穷尽的魔潮,终究也有力竭的时刻。 叶鸢已经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心如刀绞之下,她几乎要冲到魔潮之中,但身边含笑的尊者提醒着她,面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幻影。 那不是幻影。 叶鸢想。 那是师尊为自己选择的终局。 魔潮终于吞没了元临真人,但那微渺的身躯在即将瓦解的最后时刻迸出强光,强光所至之处,魔潮被一寸一寸渡灭,而无霄门的护山结界,再一次无比艰难而顽强地,一寸一寸立起。 “我本以为自己能更中用些,但毕竟只能看到此处了。”元临真人遗憾道,“阿鸢,后来如何了?” 叶鸢没有说话,但冥想境中的景色已开始变化,他们也不再立于云端,而是来到了朝宁山前。 颜思昭满脸泪水,射落剑君之名的那双手已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剑,也无法将却邪从叶鸢胸前拔出,他怀中的叶鸢被鲜血染红了襟裙,似乎还想去摸一摸那把剑,但最终,她只是轻轻覆上颜思昭的手。 那个将死的叶鸢最后似乎对颜思昭说了什么。 “我会对思昭说什么呢?”叶鸢出神道,“也许是告诉他,这把剑淬上天目宿主的心头血,一定能够斩下魔龙的头颅,让他千万小心吧。” “只说这些吗?”元临真人问她,“我以为你对思昭是有几分喜爱的……” “何止是几分喜爱,我喜欢他时,可真是喜欢极了。”叶鸢笑道,“喜欢到就算他不言不语,也要去猜想他的心,喜欢到他只身赴仙门大比的日子里,看到霜花会想起他,看到新芽也会想起他。” 但她轻叹道:“可是,我不能再喜欢他了。” ——除了喜欢他,终归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她将手放在胸前,感受着胸腔中跳动的恋心,然后她的身形模糊起来,叶鸢将手伸进胸腔,取出了那温暖的光团。 从神魂中取走这一魄之后,她仿佛比原先空旷了许多,又仿佛轻盈了许多。 “让我想想要把它藏在哪里。”叶鸢小声自语道,“我要藏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思昭,一定要让他想不到才行……” 她合上双手,让光团消失在手心,然后再看向眼前的世界。 魔龙坠于荒海,天梯重铸,灵轨复位,天地重归清平。 “虽说我大约也不能亲眼所见。”她微笑道,“但我想,再到后来,应当是这样的景象。” 他们回到了东明山顶。 天道仍在这片天穹后注视着他们,但没有心魔做窃耳,即使是天道也不能得知冥想境中发生的一切,于是祂只能安静地、纹丝不动地,将怀疑的视线投向大地。 但无论是元临真人还是叶鸢,他们都已不在意这束来自天外的目光,因为无霄门、东明山、目之所及的这片人间,此刻就在眼前。 元临真人在东明之巅席地而坐,他望着远处雾霭围绕雪峰,几只琼鹤自云间飞过,回忆起他初至东明的那一天,接着又想起他是如何收下了这几名弟子,记忆一路铺展下来,百年似乎只在弹指一瞬间,很快便会奔赴至他身死的那一日。 元临真人又想起叶鸢,她总是不见沉稳,似乎一直都是当年的小女孩,但那双眼睛直面过天威,其中不驯的光却并未消失,所以元临真人也知道,她已不再是小姑娘了。 叶鸢走到元临真人身后,缓慢而郑重地行了一道拜师礼。 她的前额抵住东明山顶亘古不化的冻土时,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元临真人问道:“为何此时要行拜师礼?” “为师尊授道之恩。” 叶鸢回答道。 在她的灵台之中,有一枚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道心已立。 颜思昭是在开春时回到东明山的。 他回山时,心念没来由地一动,没有御剑飞回主峰复命,而是先去了山脚,打算沿雪径而上。 这样的想法是很奇怪的,毕竟他确信自己早已归心似箭,但这疑惑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远远地,他看见山脚的雪松下有人在等他。 一见到那个身影,颜思昭立即忘却了心中本思忖着的一切,他想疾步上前,又不敢将急切之心表露太过,只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距离比从磐洲到东明山还遥远。 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叶鸢面前。 她一定是早就看到自己了,却一直等他走到跟前来时,才愿意抬起一双笑眼来对他说话。 叶鸢说:“我就知道你会从这儿走。” 颜思昭问她:“为什么?” “我也忘了为什么。”她说,“但我就是知道。” 我似乎也是知道的。颜思昭想。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知道她会在此处等我。 他们一起往东明山上走,叶鸢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从沿途风景问到风土人情,然后终于提起了仙门大比。 “你在仙门大比上遇见了什么人?”叶鸢问他,“哪一战最艰险?” 颜思昭是少语的,但今日有些不同,凡是叶鸢所问之事,他便尽数说与她听,与他往日相比,几乎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 叶鸢听他当真从初战起一一细数起来,不由得笑道:“原来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那你寄给我的信里怎么不说呢?” 颜思昭愣了一下。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他写废了许多张信纸才寄出了那一封,也在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举动与过去不同。 颜思昭暗自有些懊悔,但纠结片刻,还是只能放过这一节。 自从离开北辰,随叶鸢到东明山来以后,他是第一次与她分离这么久,以至于再与她相见时,不禁忘乎所以,似乎在心底以为把她未见的事通通告诉她,就能弥补了这段分别似的。 “如此看来,最艰险的还是最后一战。”叶鸢见他不说话,便自己说了起来,“但果然是你技高一筹——其实在你出山前我就知道,独独论剑,再也没有人能强过你去了。” 她又问:“如今你已是天下闻名的剑君了,今后有何打算?是不是该收徒授业……” “不。”颜思昭忽而听她提起无关的人与事,下意识地否定道。 叶鸢有些惊讶地将视线转向他,颜思昭只得说:“……志不在此。” 叶鸢若有所思:“那你仍是要潜心修行,力求得证大道,早日飞升的了?” 这的确是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说辞,当下他又想着将心事掩盖过去,便点了点头。 “好。”叶鸢笑起来,转过身看他,“你一定能成的。” 叶鸢在对他微笑,颜思昭注视着她,两人在此处停住脚步。 细雪在这时缓缓飘落下来。 这是一场春雪,并不料峭,仿佛南国的柳絮般温柔细碎。 颜思昭并未去过很多地方,他生在北辰洲,少年时便镇守重陵塔,然后来到东明山,赴仙门大比的一路总算是场像样的旅程,他独自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光景,但如今再回到这里时,才真正辨明了自己的心。 他此时终于确信,无论经过多少风光,踏过多少山水,若她不在这风景中,便什么都无法进入他的心底。 所以,他再也不想离开她身边了。 “你答应过我,若我摘得剑君,便允我一件事。” 颜思昭轻声说道。 叶鸢点点头:“是的,我答应过你。你已想好了那件事了吗?” “我想好了,但我并非要你答应我这件事。”他说,“我只想你允我……将其坦言以对。” 叶鸢微怔,却听他问道:“这柄剑算是我的了?” “自然是你的。”叶鸢抬起脸来,“我赠给你的那天就已是你的了。” 颜思昭颔首:“好。” 他解下那柄剑,递给叶鸢。 叶鸢不解,将迷惑的眼神投向他。 “除了剑,我别无长物。”颜思昭深深地回望她,“只能以此剑——以此躯向你立誓,穷极我之所能,今生定护你周全。” 他说:“嫁与我为妻吧,阿鸢。” 叶鸢静立在雪中。 这场春雪分明如此轻柔,落在肩上时,却令她几乎颤抖起来。 叶鸢努力不让自己被察觉到异常,但在接过那把剑时,仍然不小心触到颜思昭的目光。 那双眼睛是如此珍视着自己,正如珍视着这柄剑。 叶鸢忽然感到晕眩,但她依旧微笑着问他:“你想好了么?” 他似乎是点头了。 “思昭,我觉得这场雪下得有些冷。”她说,“你可以抱抱我吗?” 他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走上前来,拥住了她。 这是个笨拙的怀抱,但是足够温暖,叶鸢靠在他怀中,失掉了全部力气。 “我答应你。”她说,“思昭,我答应你。” 颜思昭的心脏几乎是猛地一滞,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藏在心中的爱意随着这句话语而失控,直到它们倾泻而出时,颜思昭才发觉原来它们如同东明山的积雪,在日复一日间无声地堆叠起来,多到连此刻的喜悦都变得难以承受。 他想自己的心可能的确跳得太快了,否则不会烫得发疼,但唯有这一瞬,他不愿再想其他,只想闭上双眼,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在拥抱的背面,叶鸢也闭上了眼睛。 有一滴泪悄悄滑落,所以她只能将脸颊埋在他的肩头。 好将这滴泪藏进缄默的雪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1. 浮沫泡影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该站在…… 在洛书岛客栈的客堂中,说书人口中的故事绘声绘色地推进着,结束了“凤求凰”一章后,终于来到大婚一节。 “……再说剑君大婚之日,天降异象,云生彩霓,神凤来朝……” 虽然在上一章节的故事中,就已出现了一些不可谓不夸张的虚构情节,但叶鸢尚且还能将其理解为艺术体裁下的合理修辞,到了这一节,行文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要一路奔向神话传奇,叶鸢想象着那副画面,忍不住笑场道:“不过是成个婚罢了,怎么好意思惊动神凤呢?” 说书先生听见了她的话,也笑着回应道:“若喜结连理的只是人间一对普通男女,自然是不至于惊动神凤的,但剑君却是第一剑修,孤剑斩龙以后,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是那神凤偏要来拜访。”叶鸢说,“东明山既无梧桐,也无练实,就是想饮些醴泉,也只得凿块冰来,那神凤恐怕要嫌剑君招待不周,拂袖而去的。” “那么,你是偏要说神凤不曾来朝了?” “我可不是和你作对。”她说,“只是那时来贺的宾客之中,的确没有一只神凤呀。” “这话说得倒有些意思了。”女先生微笑道,“剑君大婚比天梯摧折之灾还早百年,莫非是我看走了眼,这位道长竟是曾亲至过那场婚礼的宾客么?” 叶鸢想了想,又看了看身上的青巽派裳裙,回答道:“虽然我不曾去过,我们门主凝澜仙子却是去过的。” 满座听众本来隐隐有些不耐起来,此时忽然听她这么说,又看见她作青巽弟子打扮,纷纷来了兴致。 有人说:“是了!方才女先生说过,这番讲书是受岛主所托!” “此话当真?”其中更有好事者问,“她是去抢……” “这位道友,谨言慎行。”叶鸢打断道,望了一眼海滨沙岸,“你在此处妄议尊长,小心岛主派海蛇来,一口把你吞了,让你再也不能说三道四。” 那名修士悻悻地闭上了嘴,在楼上的客厢中,凝澜仙子也松开指诀,哼了一声:“还是阿鸢了解我——这次就当我卖她一个面子。” 此时终于有人想起了正题:“你说凝澜仙子曾赴剑君与道侣的婚礼,那她可曾告诉你们,那究竟是一幅怎样的光景?” “自然是没有什么彩霓神凤。”叶鸢笑了笑,“不过,那一日,东明漫山点起红烛,自山脚到峰顶的雪径,均以朱绸装点,这是北辰洲的风俗……” 说到此处,叶鸢若有所感地抬起目光来,忽而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双眼。 那是云不期的眼眸。 他静立在二楼,仿佛全然置身于这喧闹以外。此情此景下,萦绕在他身周的清凛更盛,几乎成了一种孤冷。 叶鸢顿了顿,收回视线,继续说道:“在北辰洲,这些红烛与朱绸,有向上苍祈求偕老之意。” 说书先生说:“剑君正是出身北辰洲……我却不知剑君的夫人是否也是北辰洲人?” 这分明是一对道侣的故事,但直到这时,人们似乎才惊觉除了剑君,其中还有一位女主人公。 “她不是北辰人。”叶鸢说,“她自幼拜入无霄门,但其实也不全然是东明山人。” 剑君的生平实在堪称传奇,以至于在有关剑君的故事中,他总是绝对的焦点,哪怕是在流传甚广的有关剑君证道的话本中,也并不如何提及以己之身殉了夫君之道的那位剑君夫人,也许有些人会叹她可怜,但更多的人却更容易说出一句——“死得其所”。 于是她的故事自然也没什么好深究的了。 只是此刻,顺着剑君的注视之处,人们也第一次真正将视线投向了她。 说书先生感慨道:“也就是说,婚仪之礼是剑君的主意。既然如此,他一定与妻子十分恩爱,因此才会向上苍祈求偕老。” 话及至此,许多人也明白了岛主让说书先生来讲这么一个故事的用意,此时再肆意编排便真正是一种不敬了,于是那些有关“第一剑修”与“第一美人”的畅想渐渐销声匿迹,但新的疑惑也随之产生。 “既然剑君与夫人十分恩爱。”终于有人犹豫着将话问出了口,“那么,为何剑君证道之时……” 听见这句话时,凝澜仙子忽而抬起手来。 凝澜剑滑进她手中,而剑尖又召来海澜,汪洋顿时涌进客栈中,客栈里的物件纹丝不动,修士却被尽数卷走。 百里淳当即站了起来,浪潮从他与凝澜仙子身边避过,却阻碍了他望向叶鸢的视线:“阁下这是在做什么?莫非反悔了不成?” “那是我洛书岛的人,无霄门主何必如此挂念。”凝澜仙子一改之前的态度,冷声道,“仙门大比这就开始了,不如还是多关心关心你东明山的弟子。” 另一边,修士们被浪涛掳走,衣衫却没有半点沾湿,他们也很快猜出了这是凝澜仙子的手笔,果然波浪将他们推至一处珊瑚礁岛后便退去,珊瑚礁岛前方,数十根石柱自海中耸然而立,每根石柱顶端都设有武场。 “诸位想必都是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凝澜仙子惫懒地挥了挥手,“但仙门大比向来没有什么规矩,有多少伎俩,尽管使出来就是了。” 在石柱另一侧,又升起几张玉座,凝澜仙子飘然而起,继续说道:“此刻这些石柱,恰好是你们人数的一半,你们先捉对厮斗,掉到海中的,或是没有再战之力的,就算落败……人数越少,石柱也越少,直到最后只余一根,那时仍站在石柱上的,就是此次仙门大比的最终胜者。” 越来越多的门主落座,凝澜仙子仍然俯瞰着这些年轻后辈们。 “既然如今各家的尊长都在这里,可别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失望。”她收起剑,落在最后一张玉座上,“这便开始吧。” 以凝澜仙子的落座为号,珊瑚礁岛上的修士们争先恐后地登上武场,叶鸢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没有多想就跃上最近的一根石柱,她回头望去,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了东明山的少年剑修,他的视线与她短暂地相接,正当叶鸢以为他会飞上自己所在的武场时,他却转开了视线,向另一根石柱御剑而去。 ……也好。 会错了意的叶鸢有点尴尬地转回目光,此时也有一名修士落在了石柱上,叶鸢向对方看去,发现是一位陌生的女修,于是问道:“敢问道友是……” “我是北辰人,北辰洲不说派别,只论家系,我是天干颜氏,名叫颜萍。” 叶鸢点了点头,同样自报家门:“我目前仍是散修,名叫叶……” “你是叶鸢,我知道你。”那女修冲她眨了眨眼睛,“倒不如说,我们这儿没有人不知道你。” 说话之间,这名颜氏女修将抽出身后的长枪,耍了个飒爽漂亮的起式。 叶鸢望着她手中的枪,忽而问道:“你的家系用枪?” “没错。”颜萍说,“何出此问?” “许久以前,我去过北辰洲,也遇见过用枪的颜氏女修,故有此问。” 颜萍见叶鸢也拔出剑来,便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请赐教。” 说完,颜萍利落地出了枪。 颜萍的枪法平正,进锐退速,兼之身法飘逸,时常有些出其不意的灵巧变式。但她本以为枪作为长兵,比剑多占两分先机,实际与叶鸢交手时却发现情形并不如自己预想的顺利——她看似占了先机,但对方的应对滴水不漏,无论是猛攻还是奇袭,都被她轻易化解。颜萍略略着急起来,索性横突直入时,与叶鸢兵刃相交,此时颜萍才惊觉那剑刃上并未镀上灵气,不由得被激出几分被轻视的愤然,于是在下一击中转变了攻势,灌注八分灵气,使出了重逾千钧的一枪。 叶鸢见枪风骤然猛烈起来,也猜出了对手的意思。 尽管她不镀灵气,仅仅以剑招应付,完全是因为客观上的修为低微,不得不抠抠搜搜地使用蓝条而已,但既然对方使出了真本事,叶鸢索性也正面相接,去迎战这一击。 执剑人胸怀剑心,而剑有剑骨,剑骨与剑心藉灵气共鸣之时,寒铁便随之生出剑魂。 叶鸢的一丝灵气探入剑中,仿佛一粒火星坠入冬夜,在原本死寂的黑暗中倏尔卷起熊熊烈焰,那柄以龙骨为身的剑给予了叶鸢海啸山崩般的激烈回应,但这共鸣席卷而来时,并不如想象中动荡,恰恰相反,这柄剑在激越之中,生出的剑魂却与她无比契合,仿佛自诞生之日起就是属于她身躯的一部分。 这丝灵气仍在剑身中游走,在它终于贯通至剑尖时,叶鸢的疑惑也豁然开朗。 这柄剑诞生于魔龙身死之时,而却邪剑中的那滴天目宿主之血在杀死魔龙的躯壳之后,转而护住它的神魂,好让它得以再入轮回渊。 魔龙的神魂投入轮回以后,这滴心头血虽被损耗大半,却仍有余力,在叶鸢的设想中,剩余的心头血应当足以抵抗劫雷,能够为颜思昭护法,以助他飞升。 但剑君并未飞升,于是这残血无处可去,便分作两束,它有极少的一缕残留在却邪碎片里,后日铸成云不期的“断星”,用以镇静这少年体内的魔血,而更多的部分则寄于龙躯之中,随着龙骨被铸成龙冢中的一柄剑,再经过数百年光阴,终于又回到了转生后的叶鸢手中。 在天目预见了天梯摧折之灾,而魔龙尚未现世前,叶鸢已经能感受到来自天外的窥探。 她知道那不可言说的存在向自己投下了不善的目光,她同时也知道潜藏在这道视线中的恶意的含义。在祂所编织的因果中,整个人间的命运之网都交纵在祂的指尖,天目宿主的存在不啻于一个刺耳的杂音,因此那双掌控一切的手始终在寻找一个将她肃清的机会——但是,纵然天道支配着天穹下的一切,却唯独不能真的向天目宿主伸出那只巨手,亲自使其灰飞烟灭。 既然唯独她能够看见,也唯独她能够改变,那么她便成了万千蝼蚁之中,最不驯、也最该被消灭的一个。 所以心魔环伺在她周围,等待着一个有隙可乘的时刻,但叶鸢始终道心稳固,这让天道始终无法触及她的冥想境——于是祂便想用另一种充满诱惑,又不可拒绝的方式摧毁她,那就是万千修士竭力追求的飞升,就像祂诱杀了千年前开辟了北辰大陆的另一位天目宿主那样。 在发觉自己修为正在异常地暴涨起来时,叶鸢意识到了这是一场阴谋,但她同样也在这场与天争胜的棋局中看见了对手的差错。 东明山几乎没有人知道,在魔龙现世前几年,叶鸢的修为已达到了巅峰境界,神魂却很久没有进益,距离证道始终有一步之遥,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 叶鸢死去的瞬间,终于得证大道,但天梯还来不及打开,她已把一身修为祭入心头血,与却邪融为一体,因此纵然天道在那一刻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但屠龙之剑已经铸成,纵然她身死,也仍有剑君去替她斩下这救世的一剑……也许在她死后,天道也曾将矛头转向被她留下的执剑人,但那把剑庇护着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在杀死魔龙之前,也再没有放开妻子以命相殉的剑。 至颜思昭的一剑尽斩狂澜为止,连天道也只得在叶鸢面前投子认输。 至于偶然经轮回渊重返人间,那对她而言已是后来的事了。不过此时再想,她的确是不曾有过真正的魂体兼满、相得益彰之时。 当叶鸢修为圆满,她尚未证道,而证道以后,又剥出一身修为寄予心头血,更何况又经转世,自然要从零开始…… 叶鸢的确一直是这样想的,她从来不曾料想到那滴心头血居然在阴差阳错下又回到了自己手中,但在龙骨剑中的残血回应她的那一刻,她不禁想到—— 抵达完满的一刻,也许只是来得晚了一些。 颜萍不知道此时的叶鸢想了什么,但她依然感受到了这不凡的一刻。 不止是正在与叶鸢对战的颜萍,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了这个瞬间。据说修士魂体兼满时,天道便降下雷劫,如果这名修士渡过九重劫雷,天梯就会为其所开,修士真正飞升之时,异象会传遍人间,令凡俗顶礼膜拜。 然而,对天目宿主来说,召来雷劫时,便是直面天道,与之厮杀时,因此叶鸢并没有将前世自己留下的心头血纳入灵台,她极其短暂地与之相触,紧接着将其推入剑魂中,于是这瞬间的震动只来得及被人间所感,而尚未让云端的巨掌有机可乘。 但握住这柄剑的叶鸢的确与之前不同了。 颜萍没有看见那一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个瞬息中被击败,当她从那一刹那的震动中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打落海中,被海水推到了珊瑚礁岛岸,这名年轻女修心生困惑,茫然地四下张望时,立于石柱之顶的少年剑修也顿住了举动。 这一瞬的波动实在太短太快,许多人虽然有所察觉,仍然找不到源头,迷茫之后,不少修士望向各仙门门主所在的玉座,以为是哪一位大能施展了神通,唯有云不期与旁人不同,反而向某根石柱遥遥投去目光。 也许他停顿的时间对于一场决斗而言实在太久了,才会被他的对手当做了一处致命的破绽,但对方以为能力挽狂澜的全力一击依然轻易地被云不期的剑挑破。 不过也许他的敌手也没有全然想错,因为在这一瞬之后,这名少年天才的心境的确动荡起来,以至于失却分寸,使出了过分猛烈的一剑。幸而他最后还是收住了手,这一剑虽然接连斩断附近的两根石柱,让石柱上对战的修士蒙受了无妄之灾,但敌手只是被剑风打下台去,没有危及性命。 断裂的石柱倒进海中,掀起一片震荡的海波,云不期垂眸望着翻卷而起的那捧浮沫,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某处见过相似的情景。 也许是为龙之时,在大荒海中见过,也许是降生为人的童稚之龄,在阴雨连绵的荒江中见过。 又或者他觉得熟悉的并不是水,而是雪。 云不期心中,最深刻的关于雪的印象,来自初至东明山的那一天。 其实在那一天,一开始是没有雪的,百里掌门带他走上静谧的雪径,说要领他去见一个人。 百里掌门告诉了他许多关于那个人的事,不仅说了当下的威名,也没有隐瞒过去的旧事,于是在见到他之前,云不期就知道了要去见的是未来的师尊,而这位师尊正是夺去自己前世性命的那名剑修。 过去的记忆他已不记得许多了,作为魔龙身死时的解脱更多过痛苦,但那时的云不期依然感到了困惑,他将自己的不解告诉百里掌门,那位尊长却对他说—— “以你之天资,只有那人当你的师尊,才真正不算可惜。”百里淳告诉他,“还是你不想当他的弟子?你恨他么?” 说不上恨。 云不期摇了摇头,但他的困惑并没有得到解答,所以云不期问道:“他恨我么?” 百里淳沉默下去。 不知他们又走了多远,云不期才听到他的声音:“……也许是恨的。” “他最挚爱的人死在了魔龙之灾中。”百里淳说,“从那以后,他便很少再出现在人前。我曾以为他是哀莫大于心死,但此时再想,也许是因为他心中的恨久久不得消弭。” “但他并不仅仅恨那条魔龙,他也恨我,恨无知无觉的世人……甚至恨弃他而去的那个人。” 百里淳摸了摸这孩童的头。 “所以就算他恨你,也与恨我、恨这人间没有什么不同。” 最后,百里淳轻叹道:“但是,光阴不会因为他的恨便倒转,人间也不会因为他闭眼不见就消逝。” 他在峰前停住脚步,轻轻地推了云不期一把。 “他就在前方,你且去见他吧。” 云不期一个人向山中走去。 这座山似乎尤其静,也尤其空,他身边没有别人,于是一直走向了深处,直到天色变暗,山风越来越冷。 最后,他在一棵苍松下找到了一身霜色的剑君。 直到他的身影又消失在琼沙中时,云不期才惊觉,雪已经下了很久了。 对于世人而言,剑君也许是一个传奇,一轮不可触及的云端明月,但对于云不期来说,从初见时起,关于师尊的印记就是这样一个覆雪的背影。 剑君的确再也不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人间,也再也不为任何人停留,但他的剑依然煌煌无比,世间再无一物能与之争辉,所以自那场雪以后,云不期竭尽全力向那个背影奔去。 正如百里掌门所说,他有绝佳的天赋,这让他很快便在同辈人中一骑绝尘,但与那个背影相比,一切赞誉都黯然失色……他不敢停歇,始终追逐在那身影之后,但有一些时刻,他也不禁想,那位雪中的剑君到底在寻觅什么呢? 又究竟是怎样的人让他只愿意注视飞雪,而不再看向人间呢? 这样的想法只偶尔会被他记起,云不期十年如一日地修炼,眼中只看得见前方的寒英纷纷里、被剑君握在手中的剑,直到他有一天来到南国,在座烟花城中见到了一位姑娘,也终于有另一种剑映入他的双眸。 他能如何叙述之后的事呢? 他早已知道那姑娘的剑与他追逐的那一种截然不同,但他没有想到除了她的剑,还有许多他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一同进入了这颗曾经无比专注的心,等到回首去看时,才发现这些事似乎早有安排,几乎成了某种命中注定。 她对他说:洛书岛的话本里一定编造了些莫须有的偏爱,叫别人误会了你胸怀中一片清辉。 但他却来不及说,那片清辉早就被荒江上的一片羽毛、南昼中的一场花雨搅乱了。 他早该把这句话告诉她。 站在石柱之上的云不期望着海中的浮沫渐渐散去,如同在记忆之中鲜明地闪烁过,此刻却转瞬即逝的虚幻泡影。 但在泡影消逝的同时,他注视过无数次的雪中,剑君所寻找的那个影子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该站在那里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2. 来者不惧 去者不留 由叶鸢引发的一瞬波动传来之前,玉座上的几位门主正在商议秘境之事。 虽然凝澜仙子是东道主,但在大致说明过秘境情形后,她便懒得再说话,有几人似乎因秘境失踪一事对她颇有微词,凝澜仙子索性用莲花池镜放出此前记录下的秘境内影像,让他们自己去寻找蛛丝马迹。 其实在百里淳初至洛书岛时,就算出了秘境应当失落在东南海渊,但既然凝澜仙子刻意不提,他也暂且按捺下来,更何况心中还记挂着别的事,会中更是听远多于说,时不时还走个小神。 其余几位看完了秘境影像,又争论了一番,纵然各有所想,却始终得不出一致的主意,于是几人将注意力投向了辈分最大、资历最老的那位尊长。众人瞩目之下,丹鼎门主终于慢悠悠地从莲花池镜中抬起眼来。 “在老儿看来,关于秘境所在,本就不必争论。”他掀起眼皮,向百里淳射去一道隐晦而锐利的目光,“秘境此刻正在东南向——百里门主,我可算对了?” 百里淳不动声色道:“尊下的卜筮向来高妙,当然不会出错。”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提出主张:“那我们还在等什么?不如立刻动身往东南去……” “莫急、莫急。”丹鼎门主慢声道,“机会难得,我还有一事想与诸位相商。” 他环顾在座,缓缓开口。 “诸位难道不认为,今日情形,仿佛是冥冥之中,某人有意为之么?”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波澜,百里淳观察着身旁几人的反应,心头微动,此时渡阳宗宗主高声质疑道:“我们不正是为了秘境之事奔赴洛书岛?尊下何出此言?” 渡阳宗宗主是名体修,修炼的是刚毅之道,但门主中,没有一人真正驽钝,丹鼎门主也不再与他们兜圈,单刀直入道:“天下秘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我为何独独为了这座荒海秘境兴师动众——莫非诸位没有不曾宣之于口的理由吗?”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微妙的警戒与犹疑气氛在几人间蔓延起来,直到百里淳的声音打破了这僵持:“不久前,我与丹鼎门主各自得出一副不同寻常的卦象。” 等众人纷纷看向他,百里淳继续说道:“这卦象预示了一场不亚于天梯摧折的大灾,而其中同样提及了这座荒海秘境,这便是我和丹鼎门主到这里来的理由。在座都是五百年前的亲历者,想必当年所见疮痍还记忆犹新,若驱使几位到洛书岛的缘由之中,有我们尚未得知、与秘境有关之事,还望诸君……” 百里淳的确言辞恳切,他说到这里时,已有人露出松动的神色,但恰在此时,有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访。 海天相接之处,忽而显现出一驾青鸾华轩,那华轩径直向玉座所在奔来,眨眼间便来到近前,接着一只如玉的手揭开帐幕,一位姿仪绝丽的修士露出了真容。 玉座设在云端,远离武场与岛屿,玉座外设了法障,以防被窃听窥视,因而仙门大比中的年轻修士们没有察觉此处的异状,也未曾发觉有人贸然搅扰了门主间的谈话,而这位来客容貌之美,能与凝澜仙子争辉,但百里淳一见到他,当即就变了容色。 “我说什么人费了如此大的周章,动了我洛书岛的阵盘不说,还捏造出莫须有的仙门。”先点破他身份的人却是凝澜仙子,她朝来人冷冷笑道,“果然是你,魔境主。” 渡阳宗主惊声道:“魔境主?” 登时举座哗然,转瞬之间,无数强悍的术法宝器将将要祭出,但来人却比他们要更快一步,还不见他有所动作,灵丝已缚住数张玉座,率先动手的几人只觉得灵气一滞,本打算打出的招式也被阻断,而魔境主依然气定神闲:“久仰诸位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在座的门主对他警惕至极,他这厢却对这些宛如实质的敌意视若无睹,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我久居魔境,纵是出游,也未尝拜访。但想来诸位也曾听闻过我,毕竟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手上也结下了不少血仇……” 他微笑道:“只是如今我也分不清,到底哪桩是哪桩了。” “你——” 渡阳宗主怒极,先动手的却是百里淳。 他掷出一枚金莲法器,那法器旋至魔境主头顶,花瓣片片张开,投下罩阵,苍舒并不反抗,任由自己被锁在阵中。 “住嘴。”百里淳斥道,“若知今日如此,早该在你当初叛门时就将你斩杀在山门前。” “阁下还是执迷不悟。”苍舒微微摇头道,“我杀人是因为我本性如此,与阁下和东明山并无关联,以是实在不该擅自代我去承这罪责……” 他忽然一顿,又看向玉座上的其他人,笑道:“差点忘了,我唐突拜访,并非想乱了各位的谈兴,恰恰相反,我此次前来,也有与秘境相关的话要说。” “不妨先听听他有什么意图。”丹鼎门主先低声制止了想动手的几位门主,转过脸向苍舒问道,“魔境主,愿闻其详。” “在此之前,我倒想先谈一谈几位的来意。”他先望向丹鼎门主与百里淳,“你们二位的卜筮之术自是不俗,是被卦象引至洛书……另有几人,虽然卜筮不如你们精进,却也从卦象中隐隐读出了灾相与秘境,因此也有相似的来意。” 他又下则困于心魔久矣,迟迟不能飞升,不久前在冥想中偶得天命,得知化解此灾,便能破除心魔,所以来此谋求机遇。” 苍舒的目光接连扫过几人。 “尔等的来意大抵都是如此——心系苍生者,便命他救世,渴求飞升者,便许他机缘,此外还各有名利因由为饵,煞费苦心,终于使诸君都聚集于此地。” 这番话准确地击中了众人心中最私密之事,很快有人惊怒道:“这是你的手笔?” “我可没有悄无声息地给人植下心魔的神通。”苍舒意有所指地说,“能这般轻易地拨弄因果的,当然不会是此间的存在。” “若这是天道的指引,则更没有忤逆的道理,说到底,我不过是想揪出灾祸根源,将其消灭而已。”丹鼎门主眼中闪过锐利精光,“魔境主,你如何得知这些?仙门中安插了多少你的耳目?” “要安插耳目倒是不难,堪破几座仙门阵盘也不费什么功夫,只是我事务繁忙,没有这诸多兴趣来打理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苍舒的唇线勾起一个薄带讥讽的弧度,“好在几位的私心,在商人的眼中也不过是门明码标价的生意。” 商人? 丹鼎门主飞快地思索着,随即便得出了答案。 说起天底下最根结盘据的情报商人,绝对非漱玉阁莫属。 是漱玉阁向魔境主出卖了这些情报!不想漱玉阁阁主葛仲兰的手已经伸到了如此隐秘之处! 他略作考量,决定暂且按下这层隐忧,正要再说话时,却被凝澜仙子打断。 她的眸光扫过被金莲宝器制住的魔境主:“苍舒隐,丹鼎门主所寻的祸种,莫非就是你?” 魔境主说得不错,在座者与他之间的确有不少旧仇,经凝澜仙子提点,不止一人作出响应,纷纷主张不论其他,不如先在此处诛邪除恶,以绝灾患。 在攻伐的声浪中,苍舒反倒微笑不语,似乎是默认了自己正是卦象所指的祸种。 “你到底有何用意?”百里淳质问道,“这些年来,魔境主极少露面,这次却如此大张旗鼓。” 他忽而想起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来:“莫非你是为了——” “无霄门主。”在百里淳说出那个名字之前,苍舒开口道,“时机还未到。” 他侧过目光,似乎在看神态各异的仙门门主,又好像穿过他们,望向虚空中的某人:“不必多言,且听且看吧。” 一时之间,主张魔境主正是祸种的声音已成大势,丹鼎门主却陡然从中觉察出异常。 “不会是魔境主!”他自丹田运起灵气,声音洪亮地压过喧然,“魔境主在天梯重铸后才叛出无霄门,纵然此后作恶多端、血债累累,也从未听闻与彼时灾变有所关联,更不符合卦中生死混沌的‘七杀之相’所指!” 渡阳宗主本已祭出宝器金刚杵,想给这魔头的天灵盖狠狠地来上一下,听到丹鼎门主的话,又猛然刹住:“尊下说这祸种与旧灾有关——但生死混沌又作何解?” “生死混沌便是说,此祸种已入死门,却仍有一息生数。”丹鼎门主缓缓说道,“该卦面所示,是应死未死之人……” 许久不出声的苍舒在这时忽然说道:“若当真如此,我恰好知道有一人合乎卦象所指。” 丹鼎门主即刻投去目光:“还请魔境主指教。” “当年天梯摧折之灾,祸及五洲生灵,但若说什么人真正与之有关,却莫过于两人。”苍舒悠然自逸道,“其中一人正是剑君,因为他是解灾者,另一者则是灾变之源——那条荒海魔龙。” 丹鼎门主继续问道:“可剑君在东明山闭关多年,魔龙更是在五百年前就被斩于……” 他忽而一顿:“莫非阁下的意思是,那条魔龙并未真正死去?” “当年的魔龙的确是死了。”苍舒轻笑道,将目光投向海上矗立的石林武场,“但那条魔龙的残魂却投入轮回,今世他托生为人,恰投在无霄门中,剑君座下——” “苍舒!”向来性情温和的百里淳也不由得怒喝道,“颠倒黑白,巧言挑唆,使我门中弟子为众矢之的,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丹鼎门主脸上流露出惊愕,当即向百里淳发难道:“无霄门主!魔龙转生之事是真是假?” 百里淳面容中闪过的一瞬迟疑被这位眼光锐利的老道收于眼底,于是不等对方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丹鼎门主身后腾起六面问道幡,大起威慑之势:“不说收魔龙为徒,你也有卜筮之能,更与我解过卦面,难道想不到卦象应在此处吗?你蓄意避而不谈,莫非是要庇护魔龙,与天下人为敌?” 苍舒隐的几句挑拨下,丹鼎门主的宝幡已聚起灵气,其余几人也隐隐有责难之意,局势陡然险恶起来,一场足以引起海沸山崩的纷争在这洛书岛上酝酿着,只等有人来点燃火信。 百里淳已将剑握在手里,反复思量,终于还是放开,放弃了去做第一个引燃战火的人,而是沉声道:“他绝非卦象中所说的祸种!若他真的引起灾祸,我自当亲手将其斩于剑下……” 丹鼎门主冷笑道:“你当年未能将魔境主斩于剑下,今日如何要我相信能将魔龙斩于剑下?” 丹鼎门主的话毒辣地切中百里淳多年来的一块心病,顿时激得他胸中气海翻腾,他运起法诀,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提剑大步走向为金莲所束缚的苍舒面前。 “魔龙转世以后,生在桑洲城中,父母皆是凡人。他稚龄时就随我回山,由无霄门悉心教导,举止清正,未尝造恶。”他睁开一双不再动摇的眼,望向苍舒的面孔,“他不是魔境主,也不会成为魔境主,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该由我来清理门户……正如今日。” 苍舒隐神情未变,直视着师兄的双眼,那人对他举起剑来,却在剑刃落下时忍不住避开了目光。 魔境主终于动了起来,金莲法障瞬间片片绽裂,百里淳从碎片中敏锐地察觉了一道诡谲的剑风,他持剑去破,这剑风竟又展开变式,只一息的纠缠,便给了对方破绽。 无论是百里淳还是苍舒隐,到了这样的境界,一招一式已有排山倒海之威,但真正决定胜负的时机反倒在纤细如发的一隙之间。百里淳倏尔收住剑势时,金莲破碎的宝光才刚刚散去,他的剑尖凝滞在空中,被密织的灵丝裹束住,百里淳再望向脚边,一张灵丝结成的蛛网静伏在踏足之处,一直延伸至魔境主的指尖。 “那时师兄放我下山,恐怕并不只是因为顾念旧情,还因为师兄了解我的性情。”苍舒笑道,“师兄早知道,在我达成所愿之前,是断然不会乖乖去死的,如果你非要杀我,那我也只好先杀了你,今日也没有一位无霄门主在这里懊悔了。” 他勾起手指,灵网也随之收起,狠戾地扑向网中的猎物。 这正是叶鸢与剑共鸣的一瞬剧动传来的时刻。 比起年轻的后辈们,玉座上的人更清晰地体验到了这一瞬的震撼,其中最为悚然的就是丹鼎门主。 丹鼎门主出生在北辰洲鸿轩仙尊所缔造的传奇年代的尾声,从一介凡人到仙门之主,他历经无数艰苦,建立起丹鼎门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也曾不止一次目睹过修士飞升。 如今他的年纪实在很大了,人们也早忘记了他的俗家姓名,只称呼他为“尊长”或“丹鼎门主”,他本该最有崩于泰山前而不改色的丰富阅历和稳固心性,却一反常态地在这一瞬传来时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怖。 他的六面问道幡快速掀动起来,捉住转瞬即逝的波动追向源头,最终锁定了石柱上的一处。 丹鼎门主以鹰隼般锋利的目力望去,在石柱上看见了一名执剑的少女,他很快认出,那名少女正是凝澜仙子“流落多年的女儿”。 那姑娘姓甚名何? 这个念头刚刚产生时,丹鼎门主便灵光一现地想起了曾在门下弟子的闲谈中出现过一两次的名字。 叶鸢。 如果这一刹的灵感只是巧合,那么接下来闪现在他脑海中的记忆就真正是如有神助。 没有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从老友元临真人手中收到的一张柬帖。 那时,这位老友不远万里,乘琼鹤来送这张请柬,他说这是两名爱徒的婚讯,请他去东明山观结契之礼。元临真人的神情仿佛并不多么喜悦,因而丹鼎门主取笑他不知是舍不得哪名弟子,接着他打开柬帖,上面正是剑君与他妻子的名字。 那位新契的剑君夫人姓甚名何? 两个字缓缓地从记忆的深潭中浮现。 ——叶鸢。 丹鼎门主接着想起,与天梯摧折之灾真正关系密切的,除了剑君与魔龙,其实还有一人。 她以身相殉,圆满了剑君的“道”,令他挥出了绝伦的一剑,从而终结了魔龙的性命。 没错,她理应死在了许多年前,但既然魔龙都已转世为人,那么那位死去的剑君夫人,或许也—— 生死混沌。 七杀之相。 一切线索都在此刻严丝合缝地彼此印证,但丹鼎门主心中仍有最后的一丝犹豫,这犹豫令他在魔龙与剑君夫人之间举棋不定,无法做最后的决断。 于是将众人引向今日的舞台的那只巨掌再度降临,在他身后推了最后一下。 丹鼎门主在冥想境中摆起一面卦。 他从未如此快速、如此清明地运用过卜筮之力,只在瞬息中,卦象就浮现在了他的识海之中。 天道拾起了这枚祸种,掷在丹鼎门主眼前。 “祸种是叶鸢。” 他喃喃道。 自祸水东引至魔境主身上以后,一直作壁上观的凝澜仙子在这时神情剧变,百里淳刚刚斩碎灵网,也顾不及再与苍舒缠斗,而丹鼎门主的六面问道幡已高高腾起,在玉座丛中降下万千彗雨,凝澜仙子抬头望去,下意识要挥剑斩断雨幕,却仍被其中一丝银色雨线碰触了手腕。 那丝彗雨强硬地叩动了凝澜仙子的冥想境,将丹鼎门主的所思所想传达到了她的神魂中,她同样看见了柬帖上的姓名,看见卦盘指向那个世人以为早已死去的女子。但与那名女子有关的事,燕珂所知的远比丹鼎门主要多,因此不需要卜筮,她便能够猜到卦面的结果——但在燕珂心中,天道抛下的饵食与那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因此自揭开谜面时起,她就决意要捍卫这个谜底。 只是凝澜仙子此刻抬起头,见到彗雨之中众人的神情,便知道她最不愿看见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正如诸位所见。” 丹鼎门主面容冷肃,这次他并未刻意高声,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东明山无霄门、元临尊者座下弟子叶鸢,传闻多年前殉道而亡,今日却现身于此地,其中有何因缘纠葛,实难溯寻——而吾等惟知,天启已临。”他说,“只有杀灭祸种,在座诸君才能够得偿所愿。” 百里淳望着这一幕,纵然手中就握着飞剑,却只觉得进退不得。 “百里师兄,你听到了吗?” 魔境主从他身后缓缓走来,他有着当年的苍舒师弟清雅的举止、昳丽的面容,却不再掩饰那双至情至性至恶的双眼。 “五百年前的那次还远远不够——他们今日来这里,是要用小鸟儿的血,再填他们的欲壑。” 宁絮再登上珊瑚礁岛时,陆松之已在那里等候了很久。他旁观了宁絮与云不期的整场对决,尽管对宁絮落败的结果毫不意外,但他也看出了小师叔今日似乎对谁都格外不留情,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他向宁絮走去,走得近时,宁絮转过脸来,陆松之才看见她红红的一双眼,下意识就说道:“宁师妹也不是第一次输了,怎么今日哭起鼻子来了,是不是气小师叔没有留手?” 宁絮心中的那些不甘和懊悔顿时被这番讨打发言一扫而空,额角青筋暴跳道:“我可不要云师叔留手!我与他一战,当然是希望他全力以赴,这样我赢了他,才好对他倾诉那番话……” “哪番话?”陆松之问道,宁絮却咬住唇不说了,陆松之恍然大悟道,“哦,是那番话!原来你打算赢过他之后再告诉他?那岂不是这一生都机会渺茫了?” 宁絮倔道:“若我一生都赢不了他,那这一生便都不说了。” “宁师妹……哎。”陆松之真心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待我以后卜筮大成,就替你算算有没有皇天不负有心人的一日。” 他们的闲话只说到这时,因为正有一根石柱又没进海中,于是荒海中便只剩下最后一根石柱了。 最后一根石柱顶端,最后一片武场上,正站着最后抵达决战的两个人。 宁絮问:“只剩下他们了?” “只剩下他们了。”陆松之说,“这届仙门大比中,再没有能与他们两人争锋。” 此时,武场之中,叶鸢握着剑,向面前的敌手问道:“小道长不会让我吧?” 那少年剑修的目光落在她的剑尖:“此战唯敢全力以赴。” “正合我意。”叶鸢笑道,“说来也许是往日总在奔忙,回首再看,仿佛错过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云不期的视线离开龙骨剑,看着她的面容:“你后悔吗?” 颜思昭奔赴仙门大比的那一年,她长留东明山,独自思忖着天梯摧折的应对之策。 而如今剑君的佳话传遍人间,她的姓名却已覆满尘迹,但那又如何呢? 叶鸢立于荒海之上,头顶是无尽的长空,从东明山至北辰洲和南昼城,再到如今的洛书岛,这片苍穹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与这样恢弘的亘久相比,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就是这样的一只蜉蝣,却能自不量力地穷极云霄深处,以孱弱之躯在天宇中撕出一道裂口。 她的姓名也许会被尘泥盖去,但她的足迹却深深刻印在了这片土地上,世人正住在她的剑斩开的广阔天地之中,苍穹背后的存在不敢再轻慢地看待她,而她还有这具躯体,双足不惧荆棘,双手也尚能握剑,她眺望静默的长天时,心中仍有不驯的野心。 所以她不会为身后被洪流吞没的废墟可惜。 “我从未后悔。”叶鸢执剑的手微微一动,剑身拂过一道流光,“这一次,我会折桂。” “好。”云不期轻声道,“你的确向来是问心无悔的人。” 他的剑气同样开始蕴积,正如他们所说,双方都不打算对彼此留手,甚至默契地摈弃了试探,从一开始就打算从最激烈的剑势中分出胜负。 如果没有受到搅扰,这本该成为一鸣惊人的一战。 在双方的剑意还来不及迸发时,晴空中忽而毫无征兆地落下银色彗雨,云不期即刻察觉了异样,他的剑陡然转向雨幕,以剑气在透出凌厉杀机的彗雨中破出一条通路,但六面问道幡已从天而降,竖作六根牢柱,囚住了另一端的少女。 云不期认出问道幡是丹鼎门主的宝器,许多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但身体终究动得比理性更快一步。 自天梯重铸以后,修真界已经和平了很久。尤其是正派仙门之间,即使偶有冲突,往往也倾向以温和的手段化解,因此对正派仙门的尊长动手成为大不韪,就是被当场处决也不奇怪。 云不期当然知道这些,但他手中的剑依然没有犹豫地削向束缚住叶鸢的问道幡,只是丹鼎门主引以为傲的宝器和咒令并没有如此容易就被动摇,问道幡在受剑时发动神通,将这一剑所携的灵气波动尽数返还,云不期的灵台受创,灵气在体内紊乱激荡起来,但他仍然不做犹疑,很快将出第二剑。 珊瑚礁岛上,观战的年轻修士们也因这场突变而茫然无措起来,陆松之在看见问道幡罩向叶鸢时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云不期的第一剑失效,第二剑即将挥出的片刻,陆松之的不祥之感终于达到了巅峰,他忍不住往前一步,竭力大喊道:“住手!!” 陆松之的声音被这一剑卷起的狂浪没过,云不期并未为此动摇,但在对上那少女的双眼时,他的心神产生了一瞬的松动。 千钧一发之际,叶鸢浅浅一笑,一抹极其强韧的神识随即捉住云不期动摇的刹那,强硬地从这缝隙间刺进他的冥想境,云不期眼前的情景倏尔停滞,唯有那名少女动了起来。 她越过问道幡,穿过银色彗雨,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切甩在身后,走到他身前来。 在仅有半步之遥处,她停下了脚步,然后轻声问他:“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是。”云不期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真正的剑客,我心中很感激你救我。”她微笑道,“只是,我还不打算逃。” 那少女的双眼明朗如星,云不期看见叶鸢抬起手来,她的指尖越过了最后的咫尺之隔,轻轻地点在他的前额。 在这一刹那,波涛再一次高扬起来,云不期感到有一道剑风裹住了自己的身躯,将自己向后推去,他坠入海中时,那道剑风也随之下潜,将海波塑作长鲸,鲸尾翻起巨浪,将他托向珊瑚礁岛岸。 云不期站在鲸背上,遥遥地望向石柱顶端,叶鸢也在看着他,她看见他依然紧握着剑,但在她的视线下,终究还是艰难地、妥协般松开了手。 他的剑落入鞘中时,叶鸢的眼中轻掠过一丝微澜。直到这时,她才收回目光,看向天边以丹鼎门主为首的一众修者。 丹鼎门主俯视着她,沉沉开口道:“叶鸢,你可认罪?” 叶鸢索性在问道幡布下的困阵中盘坐下来,抬头问道:“还请尊下赐教,我何罪之有?” “你潜藏祸心,暗谋灾患,企图颠覆苍生。” 叶鸢发笑道:“你有什么证据?” “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么?我等已得天启……” “原来你们是受上苍的驱使。”叶鸢的目光微闪,“怎么祂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呢?” 丹鼎门主拔高了声音:“天道创世,为人间布下至理,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若连天道都不可信,天上地下更无一物可信!” “此言差矣。”叶鸢摇头道,“我还是更信我自己。” “果然是大不敬者!你与那魔修何异!”丹鼎门主震怒道,“何等妄诞,何等无知——” “我的确无知。”叶鸢说,“我孑然一身降临此世,蒙昧如稚子,直至今日,也仍然对这人间有许多不解……但我也不无知。” 她的目光如箭矢般刺向云端。 “我知道九天之外不是穷极,知道世上不止有一种道理,我知道另一个世间的人怎样活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因此我发现这个人间已经被所谓的天道至理豢养得太久了,即使千年过去,它依然如这面苍穹一样停滞不变——我还知道为何祂要遣尔等来杀我。” 她忽而笑了一下:“因为祂终于开始害怕我了。” 丹鼎门主怒吼道:“休得诡辩!”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我,但也不要紧。”叶鸢摇了摇头,“毕竟夏虫不可语冰。” 困阵之中,她抽出剑来。 “不必多言。” 她说。 “若尔等要战,我自当迎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3. 以力打力 下一个是谁? 叶鸢提剑道:“若尔等要战,我自当迎战。” 丹鼎门主冷笑了一声:“我便遂了你的愿。” 他默念起法诀,问道幡无风而动,幡面间浮起层层金色咒文,将锁住叶鸢的困阵变作化神阵,但他的灵气才在阵中流转一周天,就倏尔遭到外力打断。 问道幡一旦结成化神阵,几乎难以攻破,但法阵皆有破阵点,丹鼎门主将这关窍藏在极其隐蔽刁钻之处,本以为至少能将对方困上一时三刻,却被百里淳的剑精妙地击破了要害。 百里淳击破法阵后收起剑势,乘风落于石柱顶端,快步向那少女走去。 走到她身前时,他不自觉地放慢步子,细细地打量那女孩的面孔。 这少女长得和他记忆中的姑娘实在不像,但一看她的那双眼睛,百里淳便认出她就是往日那个最受疼爱的东明山小师妹,他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心中涌起百般滋味,悲喜交杂。 “阿鸢,阿鸢。”百里淳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近乡情怯般顿住,久久没有落下,“你也没有变得那样多,头顶还是有两个发旋。” “我也这样觉得。”叶鸢一听就笑起来,她转过头,指了指左边的脸颊,“百里师兄,你看,这儿的笑涡也还在。” 她一句也没有提蒙上阴影的旧日,但就在对话间,百里淳心中那些无法释怀的晦暗日子骤然拨云见日,真正地湮灭在了过去。 “好,你回来就好……阿鸢很久没去东明山了罢?那里已经和过去很不同了——如今的东明山比以前热闹许多,山脚的小镇也不再是小镇,现在人们叫它东明城,你曾说希望那小镇越来越大,希望庇护更多凡人,无霄的确做到了。” 自从接任掌门之后,百里淳再也没有过这样将心事完全坦露的时刻,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似乎要把这五百年间落下的话一口气说完。 “但是你以前说过书的那间茶馆还在,茶馆主人已换了好几代,那间茶堂却几乎没有变过,还有那几间你喜欢的点心铺子……” “百里淳,此举何意?!”丹鼎门主再难以忍耐,声如雷霆道,“你当真要背弃天下人?” “我绝无此意。”百里淳又往前一步,挡在叶鸢身前,“但若你有一个失而复得的师妹或女儿,外人对她刀剑相向,你也决计不可容忍。” 丹鼎门主再质问道:“你身为无霄门主,更是正道执牛耳者,怎能分不清天道与私情孰轻孰重?” “恕我不敢苟同。”一道女声打断了他的话,海中恰在这时掀起波澜,巨大的蛇首浮上水面,凝澜仙子落在海蛇的角骨处,与丹鼎门主相峙道,“说到底,天道本不会言语,所谓灾患祸种,也许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再说你身为有数千寿数的尊长,无缘无故就要逼死一个不足百岁的小姑娘,实在有失脸面。” 凝澜仙子的一番颠倒黑白把丹鼎门主气得脸色发青:“荒谬!荒谬!” 他强压下怒气,再度审视局势。 尽管无霄门主和青巽门主皆与那祸种为伍,但更多的门主仍站在自己身后——论人数,论当下的战力,他们依旧占据着优势。 然而此时,被他一时忽略了的巨大变数忽而再度浮现在了眼前。 刚才不见人影的魔境主姗姗来迟。他仍然乘着那驾青鸾华轩,迤迤然地现身在众人面前。 “原来这里有锄强扶弱之事,那我真不该坐视不理。”这位真正的魔头恬不知耻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几位应当是打算以多欺少——那我不如也加上一点儿我的筹码。” 他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珊瑚礁岛,岛上的修士神情各异,许多面孔都带着年轻的慌张。 苍舒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道:“要是诸位行事不公,那我就屠尽尔等门中精锐弟子,权当以牙还牙。” 魔境主的狂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确拿捏住了几位门主的软肋,在将其彻底激怒的同时,也让对方切实地生出忌惮。 静观着情势发展的叶鸢却在这时出声道:“这样吧,既然你们执意要杀我,不如就按仙门大比的规矩来,以一敌一,若我败退,自然任由你们处置性命,若你方败退,便换上下一个,直到无人可迎战为止。” 她转过脸,对苍舒说:“小师……魔境主,这样可好?” “车轮战便公平么?我可不觉得——”见叶鸢又要开口,他含笑说完了后半句话,“但我也不愿做不解风情之人,便按你说的方法来吧。” “好。”叶鸢点了点头,“谢你成全。” “阿鸢……”百里淳似乎并不十分赞同,但见到小师妹的神情,也只得将忧思隐于心中,御剑而起,让出对敌的武场。 如此一来,石柱上只剩下了叶鸢一人,她抬头望向丹鼎门主一行,问道:“你们由谁先来?” 他们彼此相顾,还在等待为首的老者先发话时,渡阳宗宗主已按捺不住,先行跳下武场。 渡阳宗宗主是名体修,身形异常高大,他入道前是名僧人,因此以金刚杵为宝器,檀色僧袍也掩不住他钢铸铁打般的体格。他走到叶鸢身前,几乎把她衬作巨树旁的一蔓花枝。 作为体修,渡阳宗宗主已臻化境,千锤百炼之下,连皮肤都泛起莹润的铜色。他站立不动时,如同一座常年受风雨磨砺的金属巨像,风雨非但没有锈蚀他的躯体,反而以柔化刚,塑出无懈可击的一副骨肉。 “我为渡阳宗主,法号证严。”他率先自报家门道,“我与阁下并无仇怨,只是为了破除心魔来迎这一战,我自知心存执妄,失却磊落,有违佛训。” 这巨汉屹立不动,垂下头来,向叶鸢行了一个合掌礼。 行礼时,他仿佛一株千年菩提,但再抬起脸,他又成了杀气腾腾的夜叉明王。 “但毕竟我修的并非佛家慈悲之道,而是金刚修罗之道。”渡阳宗主单手挥舞起金刚杵,“还请阁下赐教!” 那把金刚杵杖身与渡阳宗主齐长,两端圆钝,被挥舞起来时,卷起的旋风沉重暴烈,刀剑固然比它灵巧,但只要被卷入这阵旋风中,也难免被铰断锋刃。 叶鸢的剑却没有半点迟疑。 金刚杵引起的旋风比起一阵风,更像一副包裹住渡阳宗主身躯的甲胄,它不是东明山凛冽而捉摸不定的风雪,它要更加笨拙、厚重和有迹可循,因此叶鸢能找到甲胄中的那道缝隙。 她以手中的剑撬开旋风的罅隙,将剑意灌注于剑尖,掼向渡阳宗主举起宝杵的右臂,渡阳宗主同样在此时看清了出剑的轨迹,猛地将金刚杵转向,朝执剑人的左肩挥来。 两道猛烈至极的气流重重相撞,腾然泛起的白雾掩去了两人的身影,但观战的众人随后便听见了重物落地声。 朦胧之中,隐约可见金刚杵从中断裂,而剑影刺中了巨僧的躯体。 “叶鸢竟然打碎了渡阳宗主的宝器!”宁絮忍不住惊诧道:“她到底是谁?莫非真如丹鼎门主所说,她是伪装作女修模样的魔人——” “宁师妹。”陆松之先望了一眼小师叔微微蹙眉的神情,然后打断了宁絮,“你再仔细看。” 此时雾气渐渐散去,两人的身形再次变得分明起来,但局势并不如宁絮所想。 叶鸢的剑虽然击中了渡阳宗主,却并未刺入他的肌体,那巨僧扔掉手中的宝杵,仅凭一具金刚之躯与剑刃相持,在一者分出胜负之前,石柱先不堪威压,猝然倾塌,两人同时坠向荒海。 在失重的一刻,叶鸢连忙后撤,果然渡阳宗主握掌为拳,朝她的头颅击来,顶级体修的双手远比他所握的金刚杵更具威力,在尚未触及她时,刚烈的拳风已高扬起叶鸢的长发,她的发带和玉钗在这种威压下寸寸断裂。 叶鸢仰脸避过这一击,发丝却已散开,巨大的体型差距下,更显得她像一只狡逃的小雀,而渡阳宗主仿佛已预料到这只小雀会怎样振翅而逃,他张开五指,转而抓向她的长发。 叶鸢倒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大和尚居然能使出如此招数,不设防的一瞬破绽下,竟真的被勾住了一缕头发,叶鸢抛起飞剑,削去这缕发丝,接着抛出一个御风诀。比起渡阳宗主,她身体轻盈,那巨僧在狂风中纹丝不动,叶鸢却能乘着海风滑出很远,等到落入水中时,两人之间已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 叶鸢踏在浮浪之上,笑道:“你身为一宗之主,怎么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渡阳宗主坦言道:“决战之中,毫厘只差便可定生死,因此拘不得小节。” 他方才一击未成,也不再追击,而是盘腿而坐,仿佛入定在荒海中的一座石佛,汹涌的潮水也无法侵蚀他半分。 “灵巧是我的最薄弱处,以身为盾、刚毅坚固才是我之所长。”渡阳宗主说,“而你又恰好是名剑修,不如就抛却繁琐,以你之矛,来试我之盾。” 话音落下,渡阳宗主身周暴射出金光,万千灵气自他的肌骨中迸发,锻体到极致之处,甚至能化生异象,这巨僧身外最初显现出的是一尊端坐神鹿的罗汉之形,在此尊者之外,很快又出现另一名罗汉的幻影——一尊高过一尊,一层镀过一层,十八轮金光,十八尊神态各异、各举宝器的罗汉像浮现在渡阳宗主身后,耸入云天。 璀璨的宝光映于荒海之上,竟连海浪都不敢造次,渐渐平息下来。十八尊罗汉垂目,睥睨着叶鸢渺小的身影,叶鸢则穿过这十八道虚影,直视渡阳宗主圆睁的怒目。 她微微扬起唇线,然后以剑划过海波。 与她轻勾起的笑弧不同,龙骨剑在风波渐止的荒海中再次搅起了狂暴的巨浪,海水呼啸起来,如水龙般直捣斗牛,叶鸢乘于水龙之顶,飞越云霄,在与最高的那尊罗汉像平视之处,她终于踏风而起,斩下一剑。 这一剑并不十分迅疾,它与最外层的罗汉相触时,几乎产生了迟滞的片刻。 渡阳宗主也在这一个片刻间感受到了袭来的剑气,这剑气起初是拙钝的,远不如他过去对敌过的那些剑修锋锐,但随着叶鸢逐渐压下这一剑,他的感受又陡然一变。 这一击带来的压迫骤然扩大时,渡阳宗主也意识到了它不是欲以锋利刺破强盾的纤细一击,而是一把巨锤,要以同样的广博来击打他的坚固。 渡阳宗主的争胜之心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这令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心魔,也忘却了这是一场并不十分光彩的围斗,他想起的是初入道时,自己曾不知岁月地在严霜烈日下徒手捶打着陡峭的岩壁——他想起百年过去,那面岩壁上是如何被凿出一尊石佛,而他的道心又是为何随之而立。 他此刻的敌人仿佛又变成了那座不可撼动的岩壁,渡阳宗主不再有丝毫保留,将以力抵力发挥到十一万分,但就在此时,那把击打着坚盾的巨锤又忽而一变,将施力缩窄至一点,终于在盾上砸出了一处破口。 这破口十分细微,但就在它产生的瞬间,渡阳宗主便知道,这一战已决出了胜负。 在观战者看来,这相持只发生在一霎间,叶鸢的剑先是劈开最高处的那尊罗汉,而后明光蓦然挥落,这股剑意毫无凝滞地贯穿过十八层护法尊者。 叶鸢的剑气一路纵斩而下,愈演愈烈,尚未落至底端时,已在海面上切出一条深沟,海浪不堪锐意,向两侧卷去,渡阳宗主——那名身形高大的僧人在两面浪墙之间仰头望着这洪旷的一剑,已生不出抵抗之心,只静待着身躯也被斩断的时刻。 这一剑终于落下了。 但她的剑尖只停在了搠透渡阳宗主脖颈前的一刻。 叶鸢垂眸看他:“你可认输?” 渡阳宗主的颈间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伤口处很快凝结出一滴血珠,滚落在剑尖上。 他睁大了眼睛,面孔闪过狂怒和狂悲,然后是困惑与不解,但最终这五毒心还是在他的面容上渐渐消解,他后退一步,合掌道:“阁下技高一筹,是我败了。” 叶鸢收回剑来,不再看被击败的对手,而是望向更远处。 这一剑之后,几乎万籁俱寂,唯有无数震撼与悚然的目光缄默地聚集于执剑人身上。 叶鸢手腕微转,甩落剑尖的血珠。 “韶光易逝,切莫蹉跎。”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来吧,诸位——下一个是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4. 破灭之时 捉住你了 颜思昭自东明山向仙门大比出发的那一日,是叶鸢陪他走下了山路。 送门中师弟师妹出山向来是由大师兄百里淳操持的活儿,这一遭来的却是叶鸢,虽然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没有问起这件怪事,但也许是受到本该来送行的百里淳的影响,叶鸢也忽而生出了几分忧思。 “我知道你是从来没有去过仙门大比的。”叶鸢说,“如果心中紧张不适,就饮一小壶水,嚼一小块糕点,或是偷偷在手心划几个小字……” 她像个送考的家属一样滔滔不绝地分享着缓解紧张的应考小技巧,颜思昭也不打断她,只静望着她的侧脸,等她说完以后,才开口道。 “我知道仙门大比情形如何。” “咦,你怎么知道?” “我在重陵塔书中读过。” 颜思昭说。 “仙门大比初立时,并不为斗武而设,却是为论道而设。只是往后千年,仙门愈盛,灵脉所在之地愈起纷争,仙门大比也渐渐由玄谈变为武斗。” “原来还有这种缘故。”叶鸢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如今的人更愿意用手中的宝器去争夺仙缘……毕竟在许多人看来,道心不过是通向天梯的一把栈桥罢了。” “你不喜欢如今的仙门大比?”颜思昭心下一动,向她问道,“因此才不去的么?” 叶鸢听见他的话,不禁笑了起来:“我不去仙门大比,的确是因为我抽不开身。再说了,我只是古往今来万千修士中的一个,就算我不喜欢仙门大比,有意去逃开它,也妨碍不了它就在那里,每轮都要办一次——若真是如此,我倒还不如去参加一回。” 颜思昭的眼睫闪动了一下,轻得像细风拂过莲蕊:“为什么?” “既然我不喜欢它。”她说,“那我岂不是更应该在仙门大比上打败所有人,好令这些修士……” ——好令这些修士亲眼得见,我所证之道究竟立于何处。 也许有人曾设想过祸种不会被轻易对付,但并没有多少人预料到她是以这种山崩石裂的方式击败了渡阳宗主。 如此力拔山河,如此光明,如此磊落。 渡阳宗主败退以后,那祸种的目光投来云端:“下一个是谁?” 直到此时,丹鼎门主沉水般的思量神情才出现了变动的波澜。 他蓦然抬手振袖,召来六面问道幡,同时也拦下欲迎战的几名门主:“下一战由我来。” 丹鼎门主向周围几人低语了两句,渡阳宗主返回时,只来得及听见他最后的半句话。 “……如此,知晓了么?” 几名门主神情各异,但终究是微微颔首,渡阳宗主正张口要问,那老头儿已经与他错身而过,飞身往大荒海而去。 丹鼎门主的外貌看去实在很年长,他的须发长眉皆斑驳霜白,宽大的长袍荡在风中时尤其显得皮肉伶仃,但就是这样一把枯骨,向荒海的水波扑来时却如苍鹰般狠厉。 彼时叶鸢站在浪上,她的发带和簪子都在前一战中毁损,正在为披散的头发苦恼时,一旁观战的凝澜仙子忽然向她抛来了什么物件,叶鸢迎风接下,拿在手中,才发现是凝澜仙子的一段剑穗。 她抬头去看剑穗主人,那美丽的女修却别过脸去:“我知道你心中所想。” 在叶鸢提出车轮战时,凝澜仙子便想到了她的用意——她既不想将战场扩大为仙门之争,又要防备魔境主的发难,因此才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但燕珂又想,叶鸢向来是很聪明的,想做什么大多都能做成,既然她会这样说,手中大抵也有七八分把握。 于是燕珂选择相信叶鸢的决定。 “你放心,我不出剑,只是赠你一段剑穗。”她说,“这段剑穗以鲛纱所制,不惧风浪……我有几百年没有解下它了,今日你就用它来束发吧。” 叶鸢眨了眨眼:“真是雪中送炭,那我便收下了。” 她以剑穗将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海风再吹来时,果然清爽不少。 这时,丹鼎门主也已落在了海上,他所炼化的六面宝幡悬浮于头顶,迎浪而展。 “这一战竟是由你亲自来打么?”叶鸢说,“我原以为尊下更愿意多旁观几局再做打算。” “我不过是一年迈老儿,垂垂朽矣,能有什么打算呢。”丹鼎门主平静道,“只是由我率先来向你讨教,纵然不胜,后来者总能多一分半分赢面。” 叶鸢点了点头,准备提剑迎战:“却不知你想以何为战,我听闻你以符箓、炼器和相术闻名……” “都不是,却也都是。” 丹鼎门主说罢,彗雨自问道幡中飘落,叶鸢并未从中察觉杀意,于是暂且按下了剑,仰脸去望那些银色的细雨,在彗雨触及她的发丝时,叶鸢忽然感到冥想境受到叩动,但这股力量并不想强硬地攻入她的冥想世界,而是将她的神魂唤入了另一片类似冥想境的意识天地。 叶鸢的神识进入这片幻境,随后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竹林间,十几步外,立着一名眉眼深邃,目光锐利的壮年男子。 叶鸢从未见过此人,他也并不和她记忆中的什么人容貌相似,但从神情之中,叶鸢还是猜出了对方是谁。 她问道:“这里是尊下的冥想境么?” “非也。”那男子说道,“这里是我以彗雨造出的第三境,正好可做你我对决之地。” 他不是体修,但此刻也能看出筋骨强健,如凡人武夫般身着短打,浑然不似境外那个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儿。 叶鸢又说:“你年轻时的面目倒是与现在不太相同。” “这副泥躯在我六百三十八岁时达到巅峰,自那以后就不断老朽下去。”丹鼎门主说,“唯有我的神魂往后不断精进,直至今日,我已能在自身的冥想境外再造一境。”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但老儿终究是错过了飞升的时机,因而今日所图也不过是为天下门徒多谋几日安生。” “我知道你不是恶人,毕竟你是我师尊元临真人的旧友。”叶鸢笑道,“但你活了太久,太相信自己所信的,也太顽固了,实在听不进我说的道理。” 竹风骤然肃杀,林叶飒飒作响,叶鸢也作出迎战态势:“我也只好按你的法子来,把你们尽数击败,再来说我的道理。” 对于丹鼎门主而言,这片战场的确比荒海要合适许多。 他藉由强韧的神魂,在此境中重返巅峰,他确实精于符箓、炼器和相术,也有胜过这世上几乎所有人的经验与阅历,他的进攻精巧至极,纷繁的手段环环相扣、信手拈来,近乎天衣无缝。 在这样的攻势下,叶鸢难免陷入了左支右绌、进退两难的境地,丹鼎门主乘胜追击,又借遍地残叶摆出咒阵,使叶鸢陷于其中。 叶鸢倒退一步,才察觉脚边异样,她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竹叶已勾勒出阵符,她的这一步竟然恰好踏在咒阵中央,触发了符法,反令自己中了圈套。 “我们剑修只懂挥剑,一门心思地以力破巧,哪里见过这等神妙的手段。”叶鸢忍不住叹气道,“若这是在现实中,我恐怕只得认输了。” 丹鼎门主抬眼道:“能为力所破的巧,大约也称不上登峰造极……你现在认输也不迟。” 叶鸢笑而不语,长剑在腕上一滚,又被她反握住。 “我看可不是这样。”她说,“若在此境之外,你发挥不出全盛时期的实力,未必赢得了我。” “也许的确如此。”丹鼎门主并不气恼,“但既然你我的战场在此处,就要服从此处的规矩……” “此处有什么规矩?”叶鸢笑了起来,“此处只有一种规矩,那就是你自信能以强大的神魂压制住我。” 她的话恰点破了丹鼎门主的主意。 诚然,他的躯体早已不复强大,恐怕不会是对方的敌手,但过往的这些光阴绝不仅仅是枯竭了他的肌骨,染白了他的须发,同样将他的神魂锻打得异常强大。 他甚至认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天道才向他降下了比其余几人更清晰的神启。 世上再无一人比他活过的岁月更长,所以丹鼎门主自然地认为,纵然是祸种,在冥想世界中也无法与他为敌。 “若要论的是神魂。”叶鸢却说道,“与我而言,反倒便利许多。” 她的剑沿着阵符划过地上厚厚的残叶。 这仿佛是十分缓慢的动作,竟带起了摧枯拉朽般的强风,剑尖所过之处,原本坚实的土地塌陷下去,形成深深的涡旋,涡旋将竹叶卷碎,也将咒阵一并摧毁——不,不仅是咒阵! 丹鼎门主紧盯着她的动作,瞳仁不由得微微紧缩。 她的剑所指向的地方,连空间都开始折卷,如同一副被改换的画,新的墨色以剑为笔,大肆地泼洒上去,几息之间,原本的惨绿竹林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晴空与荷塘,浓碧的莲叶和深浅交映的莲花。 两人仿佛还站在原处,丹鼎门主却知道,先前由自己所造的那片天地不复存在,现在他们身处之地,是叶鸢开辟的另一处幻境。 “原来这就是造境的方法,我之前并不知晓,真该谢谢尊下的指教。”叶鸢抬起剑尖来,仿佛收起笔锋,“只是不知,现在你还能不能胜过我?” 在被夺走战场控制权时,丹鼎门主就意识到了对方的神魂之力还在自己之上,而在叶鸢问战时,他才真正完全失却了保持镇静的余力。 他难道能因此而不战吗?当然不能。 他绝不能怯战,因此不仅要战,还要尽力而战! 丹鼎门主将毕生所学都倾泻在这片天地间,但正如他最初的思量一样,在冥想世界里,决定胜负的关键终归还是两人的神魂强弱。 只是他仍不甘妥协于愈发明显的败势,既然“丹鼎门主”敌不过对方,他便幻化成他人,从渡阳宗主开始,一直到凝澜仙子,他记不清自己变作了多少个当世顶尖修士,使用了多少种不同的招式和宝器,这场战斗仿佛持续了百年之久,战况之激烈,也足以将一整座洲夷为平地,但他再一次落败下来,因力竭而跪倒在地时,却发现脚下的还是那片平静的莲塘。 映在水面上的脸孔,仍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面容。 在如镜的水面上,慢慢又照出少女的半边身影,和一只握剑的手。 她停在一剑之外,没有再走到近前来,丹鼎门主听见她问道: “你可认输?” 他妥协般低下头去,任由襟袍和雪白的长胡子被水打湿,双手垂落,松开了紧握的宝器。 这名将落魄之相暴露无遗的老者模糊地说道:“我……” 叶鸢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于是向前走了一步,正在这时,那双空空的手忽然掐出一个指诀,金色的宝幡骤而浮现在他身后,刺穿此处幻境,他的身影即刻变得浅淡下去,眨眼之间,丹鼎门主就在宝幡的指引下脱离了此境。 叶鸢紧随其后,也立即要将神魂抽离回躯体中,但先她一步回归现实的丹鼎门主已振臂高呼道:“就是此刻!!” 他将全部灵气灌注于问道幡中,宝幡猎猎狂舞,在海上立起一道强横屏障,隔绝了叶鸢与其余年轻修士,原先不曾听到丹鼎门主耳语的渡阳宗主不解其意,而其他几位门主得到指令,则纷纷祭出宝器,向荒海之上的少女发出了全力一击。 有问道幡为盾,他们舍去了顾忌,无数刺目的宝光肆意投向海面,如同烈阳自天际坠落,几乎要将海水沸腾蒸干。 在叶鸢的身影将被没过时,她的神魂尚未完全脱离幻境,鸾车之中,荒海上空,蛇背与岛礁上,不知同时响起了几道尖锐剑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鸢的神魂奋力一扑,眼看即将回到躯体中,她的神识毫无预兆地一闪,仿佛有一股巨力忽然将她打落,叶鸢再睁开眼,面前所见却不是荒海。 此刻映入她眼中的,是东明山的剑湖。 她简直对自己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毫无头绪,但境主人就站在她身前,于是至少叶鸢很快得知了这是什么人的冥想境。 叶鸢哑然道:“我真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你。” 那人站在湖心,还是冰雪一般的美丽容颜。 他明明就在不远处,但目光投来时,却仿佛是在从远处遥遥看她。 “你已闯进来了这么多次。”颜思昭问道,“却要说这一次令你出乎意料么?” 叶鸢一愣,然后苦笑道:“自从上一次后,你果然已知道是我了。” 他没有说话,叶鸢便自语道:“毕竟我们曾为夫妻,冥想境的那个昼夜过去,的确没有辨不出真假的道理……” “叶鸢。” 颜思昭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叶鸢心念微动,抬头看他,却没有读懂他眼中的神情。 时隔那么多年,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相知的重逢,颜思昭唤了她的名字,叶鸢以为他会质问,会诘责,但他所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叶鸢,此番你又将向何处而行?” 叶鸢微微睁大了双眼,许久才说道:“我也不知,我此时身在洛书岛,眼前正有一道难关等我去渡,但原本我是计划向东……” 颜思昭打断了她:“原来你在洛书岛。” 他忽而从湖心拔出了却邪残剑,在这瞬间,冥想境开始崩塌,这是境主人即将苏醒的征兆。 幻境与现实在这片刻间短暂地交叠,被弹回远在洛书岛的躯体中时,叶鸢在冥想境的碎片中隐约望见东明山的剑君手握残破的却邪,向漫天风雪落下了一剑。 这一剑令她心中剧震。 东明山的风雪转瞬便消失,出现在叶鸢面前的是荒海上即将坠落的、烈阳般的能量团,但她的心神已完全被刚才目睹的一剑占据,以至于迫在眉睫的这幅可怖场景无法在她眼中留下一点痕迹。 真目自她的双眸深处浮出,时间的流淌逐渐缓慢下来,尚且刻印在心中的那一剑化作某种不同于往日的剑意,向叶鸢手中的龙骨剑涌去。 她手中有一式很快就要奔流而出,令上方的巨大光团覆灭,但就在此刻,烈阳与叶鸢之间的灼热气流忽然发生了一阵扭曲,紧接着,一道裂隙被撕开,不可知的空间之后走出了一个手执残剑的修士。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彻底停滞了。 那凭借一柄残剑击坠了空间,踏过虚空而来的剑君,缓步走向海中的少女,叶鸢望着他走来,脊背微微发麻,她没有立刻发觉这是一种由直觉探知的恐惧,身体已敏锐地想要防备。而她还来不及动作,剑君就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去看空中的强光,挥动残剑,令剑气击中那轮灼日。 在这静止的时空中,这道剑气仿佛只是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只引起了微小的涟漪,叶鸢却几乎已听见末日般的破灭,但她很快又看见,残剑上正蓄起另一击。 丹鼎门主为了消灭祸种,又不波及其余修士,在海上竖起了坚固无比的屏障。 也许这道屏障能隔绝顶尖修士的全力一击,叶鸢却知道,它不可能抵挡住颜思昭的一剑。 这一剑将摧毁屏障,击杀丹鼎门主,不仅如此,它的余威还将吞噬洛书岛,让整片澹洲灰飞烟灭。 叶鸢喃喃道:“颜思昭,你疯了。” 剑君回头看她,依旧缄默。 叶鸢再次望进他的双眼。 她记得很久以前的北辰洲,重陵塔倒塌那一夜的尽头,她很近地望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曾有轻柔的风,皎洁的月,它们因第一缕曦光明亮起来时,比他们所置身的一整片破晓还要美。 但是现在,这双眼中已经没有温柔的风与月了,那一夜已经褪尽,而黎明没有到来。 不,黎明曾经到来过,只是后来又被毁去了。 是由她亲自毁去的。 或许已经见过拂晓,却不得不长久地寂守黑暗的那个残破夜晚,就是在这一刻陷入疯狂的。 在读懂了那双眼睛的同时,叶鸢突然明白了颜思昭没有说出口的话,也发觉了唯一的、能阻拦即将发生的毁灭的办法。 “我不会走。”叶鸢逼迫自己去直面对方,对他说道,“我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叶鸢,我其实不在乎你这次又想为何而舍弃我。”颜思昭平静说,“不论那是什么,都并无差别。我会让你在乎的每一种存在都化作虚无,直到你再也没有理由离去。” 他看见妻子的神情,于是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你莫非觉得这是荒谬之语么?”他像是在问她,又并不寻求她的回答,“但是叶鸢,你走后的五百年,我一刻都不曾逃出这虚无的囹圄。” 叶鸢握住他摩挲自己面颊的手。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颤抖,但叶鸢依然踏过了两人间所隔的最后距离,再次走到了他身前。 颜思昭看见她始终握着手中的剑,直至这时也没有放开。 不过对于此刻而言,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时间开始走动,指向叶鸢、汇聚了强大能量的那团烈炎被剑气射落,在爆裂之中,颜思昭心满意足地拥住了妻子。 他微微露出笑容,轻声说道:“捉住你了。” 却邪的断剑内,将她两次引入自身冥想境的残血已然耗尽,颜思昭松开握住残剑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 重蹈覆辙 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听你的…… 仙门大比最终在剑君的一剑中落幕。 那一剑刺破了数名门主的全力一击,击毁了丹鼎门主的法障,余波荡进海中,牵动海底山火,广袤的白雾自海脊中浩浩腾起,山灰火屑蔚蔚然直冲云天,直至此日也仍在洛书岛上落个不停。 珊瑚礁岛在巨震中崩解,但凝澜仙子很快祭出宝器海船,那艘海船硕大无比,由整整百名青巽门人合力驱使。滚进荒海中的年轻修士们被青巽门人一一救助上船,不幸被浪头卷得最远的那个也被海蛇找到,被衔在蛇口中带回了岸边。 纵然各有惊险,但幸而仙门大比的参赛者并无一人伤亡,受创最重者反而是丹鼎门主。 被击破法障时,丹鼎门主的问道幡被折毁半数,灵气逆流,元气大伤,不过到底没有伤及性命。 叶鸢从百里淳口中得知这些时,窗外仍蒙蒙地布着灰烟,火山屑如雪似地飞落着。 她向外望去,偶尔能看见远处路上有青巽门人行经,那些拥有蜜色肌肤的高挑女子长居海岛,习惯了在风雨艳阳下自如来去,因此岛上并无别处女子喜爱的那些绘有花鸟的纸伞或绢伞,此时那些女修手持的大多是一枝蕉叶,以油绿的叶面来遮蔽海风中飘扬的飞灰。 叶鸢看见这幅情景,觉得十分有趣,但这念头只微微一闪,便如泡沫般随着那青巽女子背影的远去而消解,她的心念很快转回百里淳所说的话上来。 “……自那以后,丹鼎门主闭关整三日,无霄与丹鼎门人也几乎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了整三日,昨日丹鼎门主终于出关,看去似乎已调息得当。”百里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然后他便给我送来了这封信。” 叶鸢取过信纸,读了两行,再抬头说道:“果然是以书告绝。” 她略作思忖,又问:“百里师兄,除了丹鼎门,其余几门又是什么态度?” “与你在仙门大比上所见的差不多。”百里淳说,“以丹鼎门为首的六座山门均与我无霄断绝仙谊,而青巽仍与无霄为盟。渡阳宗虽然不曾向无霄示好,却也没有倒向丹鼎那边……对了,渡阳宗主还有话托我带给你。” 他正要转述,却被叶鸢笑盈盈地打断:“那大和尚是不是说,他与众人围杀于我,于心有愧?” “咦?他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他是不是还说,败在我手中,他心服口服?” “正是如此。”百里淳疑惑道,“你如何知道的?” “这些顶尖修士,不论走的是什么路子,归根结底都是以道心为战。”叶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们的为人秉性,一清二楚地落在我这双眼睛里——我还看出来,丹鼎门主只是算计出在场无人能与剑君匹敌才暂且退去,休养生息以后,他可是还要卷土重来的。” “那老儿的确会这么做。”百里淳点点头,“无霄也并不惧他,只是阿鸢,我仍有一些疑问……” “回东明山以后,我愿悉数告知与你。”叶鸢坦诚道,“只要是我所知的、我可说的,绝不向你隐瞒。” 百里淳很快领会,于是暂且放下了心中的疑问。 叶鸢顺手给他倒了杯热茶,忽然瞥见大师兄鬓边的一缕白,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 百里淳注意到她的视线,不禁笑道:“你还是小姑娘,师兄却已经老了。但与思昭相比——” 一夜之间,霜色染尽青丝,但颜思昭却不是老了。 他仿佛是在她离去的那一日就死去了。 “这几百年来,我竟说不出思昭是如何度过的。”可百里淳仍是忧虑地对叶鸢说道,“我当然很希望你回山,你琅师姐也很想见你,但思昭……” 他隐晦道:“思昭也许与当年已不太相同了。” “我当然是要回山的,我也十分想念琅师姐。”叶鸢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自己去问问颜思昭这几百年是怎么过的了。” 百里淳的担忧并没有完全散去,但他也知晓说到此处,小师妹心中已能明了他话中的含义。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一时喜、一时忧,一边在脑海中转着许多事,一边慢慢地喝茶。那盏茶被喝掉大半,褐色的茶杆钻出头来时,百里淳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思昭呢?”百里淳问,“他怎么不在此处?” 叶鸢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她看着清澈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语气如常地说道:“我把他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百里淳惊道,一时竟不知道从何问起,“你怎么打发他走的?打发去哪儿了?” “我跟他说,燕珂送我的发绳不小心丢在荒海中了,我实在困扰极了,所以只好请他去帮我找回来。” “你这样说,他就为你去大海捞针了?” “他就为我去大海捞针了。”叶鸢理所当然道,“如果他不去,我就要自己去了。” “我原以为,思昭会一刻不离地守着你。”百里淳小心地组织着语言,“他让你独自待在这里,难道不担心……” “担心我跑了么?”叶鸢站起身来,稍探出窗外,指向不远处的一大丛琼棕,“百里师兄,你可看见那几棵树了?若我走得比那团大叶子更远些,只消一转眼,颜思昭就要气势汹汹地追到我身后来了。” “原来如此。”百里淳终归还是心疼起小师妹,“不过这禁制并不难解,若你要师兄帮你……” 叶鸢说:“我就在此处,哪里都不去。” “我待在这里,是因为——” 她忽而在窗外的那几棵琼棕旁望见一片粉色的裙角闪过。 “是因为,有些朋友大约会来这里找我。”叶鸢不自觉地翘起唇角,回头对百里淳说道,“自仙门大比之后,我还没有好好与他们见一面呢。” 自仙门大比以后,洛书岛上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如今岛上情形复杂,青巽门人如临大敌,几名管事弟子更是四处奔走,忙得不见人影,季莼作为最近才入门的新弟子,纵然拜在门主座下,仍然是一丁点也不了解局势,因此也没人差遣她去做事,这派兵荒马乱反倒方便了她浑水摸鱼。 如今只是过去几日,洛书客栈中早已没有起初年轻修士围聚谈笑的热闹场面,而是各循门宗,泾渭分明,但在这种紧张和不安之中,仍然逸散出了一些传言。 季莼不解情形,只能小心地去收集那些年轻修士的谈言,虽然她听不懂什么“天下大变,仙门离心”,但有关叶鸢的事情她倒是懂得的,她亲眼看见叶鸢和好几个修士对敌,屡战屡胜,后来那咄咄逼人的白胡子老头儿竟然率众偷袭于她,正是此时不知从何处蹦出了个传说中的剑君,将叶鸢掳走了。 季莼在南昼城中长大,不知道天下有哪些厉害的仙门,剑君的故事却早就听得滚瓜烂熟,而即使如此,“剑君夫人”在她心中也不过是话本中只寥寥提及的一个模糊的形象,直到她在檐角下听见旁人交谈: “据说那叶鸢就是当年的剑君夫人,她假死于剑君手下,夺舍还魂在南昼城中,真身为魔人,此番是为蓄谋作恶而来……” “那剑君为何不让丹鼎门主将其消灭?” 季莼躲在树后偷听,不禁屏住了呼吸,檐角私谈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在见过叶鸢与渡阳宗主的那一战后,终于还是不敢再以轻率的态度提起那位“剑君夫人”。 “也许是她太过强大,几位门主的那一击原本就不能打败她,因此剑君才出了手……” “若她击败渡阳宗主的那一剑并非全力,那即使是与剑君为敌,胜负也未……” 听到此处,季莼蹑步走出树丛,然后飞快地向凝澜仙子无意中向她提起过的、剑君所暂居之处跑去。 有关剑君的故事此时在她心中已变得截然不同了,季莼满眼所见的都是那个曾隐没在故事之后的“剑君夫人”。 不,不是“剑君夫人”。 她是叶鸢。 季莼一面在心中祈祷着剑君千万不要再对叶鸢举起剑,一面在漫天飞灰中穿行着,只希望自己能更快一些。 她如此着急,自然来不及考虑后果,远远望见叶鸢倚在窗前时,更忘却了其他,趁着四下无人,一股脑冲向那座花木簇拥的小楼,在枝叶间乱转着,却怎么都无法靠近它。 “季莼,季莼。”她迷失在花木之间时,忽然听见叶鸢在叫她,“季莼,这林木中是设了迷阵的,你按照我说的做。” 季莼连忙点了点头,接着又听叶鸢说道:“你看见右边的马鞍藤了吗,你折下一枝来,跟着藤条第三节的那片叶子走,去找一丛琼棕……” 她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叶鸢的指示,穿过一丛琼棕,果然豁然开朗,在一棵高大的海桐旁看见了那座小楼,叶鸢正在小楼中对她招手:“季莼,我在这儿!” 季莼三两下爬上海桐树,绿叶映衬着粉裙,像一朵花顺着延向小楼的一条枝干开到了窗边,叶鸢见她攀到近前来,也自窗前探出半边身子,伸手替那小姑娘取掉了头发上的一小片山火灰。 从离开南昼以后,她们两人终于算是好好见了一面。 叶鸢捻去从季莼身上取下的那片飞灰,转头瞥见季莼眨巴着蓄起水汽的大眼睛,似乎又要落下眼泪,而她正想出言安慰时,却是季莼先开了口:“叶鸢,我们一起逃跑吧。” 叶鸢不由得失笑,忍不住逗她道:“你说我们跑到哪儿去?” “我们不能去桑洲,我知道剑君就住在桑洲。”季莼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但其他几洲也不好,那些地方或许也有仙门虎视眈眈,要对你不利……不如我们逃进荒海吧!” “荒海?可是我们并不是两条鱼呀?” “我们可以划着小船去!”季莼急忙道,“我们划上一个月、两个月,总能找到一座无人的荒岛,然后我们就住在那里,让谁也找不到我们。” 她的语气是那样情真意切,叶鸢也渐渐收起笑意,专注地听着她的话。等季莼阐述完这计划以后,叶鸢才出声道:“季莼,这样大约是跑不掉的。” 季莼愣了一下,叶鸢继续说道:“我们划着船,一年也渡不过半个荒海,但剑君却能瞬息越过重重山水,从东明山到洛书岛来。莫说荒海,只要仍在此界之中,就没有他无法抵达之地。” 季莼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却仍然倔强道:“叶鸢,就算你过去曾是剑君的道侣,但他也早就杀过你一次了,剑君为何不肯放过你呢?难道他真的相信你要害人吗?” “他并非是不肯放过我,而是不肯放过自己。”叶鸢说,“季莼,我过去对他犯过错,如今我知晓了他的情形,实在不能再抛下他不理,另外,我暂且守在他身边,也能阻拦他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如果我不像如今一样孱弱无力。”季莼强忍着眼泪问她,“如果我今日像剑君一样强大,我是不是就能替你分忧,就能不让他将你带走?” 她与叶鸢相识于南昼城中,那时她们都是花骨朵儿般,很小很小的小姑娘。 季莼并不是没有察觉叶鸢的与众不同之处,但她那时懵懂,以为天只有南昼城头顶的这一片大,她喜爱叶鸢,也很依赖她,但叶鸢却不是和她一样的小小蓓蕾,她向云霄而生,早已在天际开出灿烂的繁花。 当叶鸢的背影逐渐远去的时候,季莼有过艳羡,但她也看见了高处叶鸢为自己抵挡过的狂风骤雨,于是季莼开始对自己的无力感到不甘和悔恨。 如果她也能生长得高一些,快一些,坚韧一些…… “季莼,不是这样的。”但是叶鸢说,“就算你今日和剑君一样强大,我也会走,因为是我自己决定了要走。” “叶鸢,你怎么能这样说?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季莼伤心极了,眼眶红红的,“是不是我本也不该来这里见你?莫非我想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么?” “我很高兴你来见我,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叶鸢真心实意道。 “季莼,若说我期待你做什么,那我只期望你能好好的。” “我比你多活了好几百岁,你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理应就是要保护你的。但在过去,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曾受过别人的保护。” 叶鸢轻轻握起季莼的手,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经看见了这稚嫩花朵将坚实的根深深扎入地底,茁壮地生发起来的模样。 “只要你好好的,终有一天,你也将变得强大。到了那时,你同样不会吝惜臂膀,去为那些更柔弱的人们遮蔽风雨,这样便十分圆满、十分足够了。” 季莼凝视着叶鸢,在这一刻,她真想向叶鸢许下承诺,但泪水已经快要夺眶而出,所以季莼只能转过脸去,让眼泪偷偷滚落进树影之间,不让对方看见。 流掉那几滴海水般苦涩的泪珠,季莼觉得身体好像都要变得轻盈起来,她再次望向叶鸢,想最后抱一抱她,但忽然有一阵暖风将她拂开,叶鸢惊讶的脸庞在她视野中越来越远,然后季莼就跌进了树丛中,几株绿藤接住了她,将她轻柔地放在地面上,季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在自己原先所站的地方看见了凝澜仙子月轮般清丽的身影。 谁能想到那位洛书岛主、青巽掌门、天下无人不知的第一美人竟然也会爬树,她故意站在那里,冲季莼笑了一笑,看见她目瞪口呆的神情,才满意地转过身,跃进了小楼中。 一到叶鸢面前,凝澜仙子就抱怨起来:“小姑娘就是烦人,道别的话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说完,真真是心中有道不尽的情长。” “……我看你还不如小姑娘。”旁观全程的叶鸢表示,“小姑娘都不会做这种欺负人的事。” “欺负自己的徒儿怎么能叫欺负!”燕珂理直气壮,“再说了,我还有话要对你讲呢!” 叶鸢点了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凝澜仙子敛去玩闹的神色,问道:“此去东明山,依你所见,颜思昭与无霄一众人等会不会对你不利?” “我想不会。”叶鸢说,“我相信百里师兄和琅师姐的为人,至于思昭……我也有些事要慢慢与他说。” “我明白了。”凝澜仙子点头道,“若是如此,你现下去东明山是最好的——要攻上东明山,丹鼎门主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叶鸢侧过脸:“洛书岛呢?青巽会不会受我所累?” “洛书岛地处偏僻,毗邻大荒海,自成一套灵脉流转之形。此外,洛书阵盘借势荒海,易守难攻,如今荒海秘境流落到别处,那些习惯了高山灵脉的山门更加不至于将主意打到这里来。”凝澜仙子坦诚道,“但你若留在洛书岛,我的确没有十成把握令青巽不受我的决断连累,也没有十成把握能护住你。” “这样便好。”叶鸢颔首,“我也的确要回去一趟,到东明山寻一些东西。” “叶鸢。”凝澜仙子却忽然说道,“你会怪我吗?” “我不会怪你。”叶鸢回答道,“如果你感情用事,耽误了应承担之责,我才要怪你。” 她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对凝澜仙子微笑起来:“我此行都一一看见了,燕珂,你把洛书岛照看得很好。” 若是几百年前,叶鸢对她说这样的话,那她是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将叶鸢留下来的。 哪怕是今日,那一句话也已经冲动地涌到了舌尖,但燕珂摸到腰间的剑,终究是选择了那条不负“凝澜仙子”之名的道路。 同样地,她知道叶鸢此时将要前往的远方,一定也是她道心所向之处。 “……那小姑娘以为修为再高一些,今日便能伴你同行,实在是天真得可笑。”燕珂寂寥地垂下眼眸,“人活得越久,缠连的因果越多,更难以抛下一切,只为一念而去。” 叶鸢正要说话,却被凝澜仙子的指尖贴住了嘴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鸢,毕竟我不是季莼那小丫头。”燕珂对她笑道,“我活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人各行其途,谁也不能永远陪伴谁——我知道我们相遇相识便已很好,这一次在洛书岛重逢更是意外之喜,纵然擦肩而过也该满足……我都知道,叶鸢,不用你教我。” 她笑着说着,忽然落下一滴泪。 “但是叶鸢,这次你又要前往何方?你将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敌人?我知道不应心急,待时机成熟时,你也许会告诉我……但你丢下我的那五百年太长了,也太凄楚了,我实在不敢想起,又不敢不想起,我怕这次一别,会真的成为永诀。” 叶鸢环住燕珂的肩膀,两人的身份年岁仿佛忽然被倒转过来,凝澜仙子反而成了藏在她怀中抽泣的小女孩,叶鸢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边温声说道:“你怎么哭了?燕珂,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姑娘吗?” “这几滴眼泪算得了什么?这五百年来,我掉的眼泪可填荒海,我恨不得你通通看见。”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叶鸢认真地说道,“我答应你,这次我再不为谁舍去性命,你千万要信我这一次。” “真的么?”燕珂问道,“你还会再来洛书岛见我吗?” “会的,只要诸事平息后,还有一个风平浪静、天朗气清的日子。”叶鸢说,“只要有那样的一天,我一定会到这里来看望你。” 燕珂久久地凝望着叶鸢的面容,从那双眼中确认了这个承诺。 她的脸上犹带泪痕,却已展露了笑容,美得令叶鸢也不禁动容。 “好,那我便镇守于此,守护这一方清平。”她说,“若有晴空映海,我就到沙岸眺望……” ——“等你来见我。” 季莼坐在琼棕树丛中,望着那座小楼,发呆了很久。 凝澜仙子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她上方,她差点要以为是有一只很大的鸟儿挡住了她的视线,看清那张美丽的面孔时,季莼几乎吓得跳起来,果然招来了青巽门主的取笑。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季莼?” “门……门主。”季莼眼巴巴地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叶鸢今日就要走吗?” “大抵是今日吧。”凝澜仙子说,“等颜思昭那厮……等剑君归来以后,无霄门人就要启程了。” 季莼的眉毛委屈地纠成一团,小心地再问道:“那弟子能不能,和无霄门人一同……” “自然不行,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弟子啊?”凝澜仙子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心,“从明日起,你休想再躲懒,为师要亲自教导你修炼,等叶鸢再来,定要把她吓得认不出来你。” 季莼被这一下推得仰倒,顿时碎叶飞溅,而她就怔愣在叶丛中,好一会没有说话。 凝澜仙子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垂眸看她,直到季莼那双残留着忧郁的天真眼眸渐渐褪去阴霾,碧空如洗般清澈晴朗起来。 “季莼,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季莼连忙挣扎着起身,双膝触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拜师礼。 “我愿意。” 季莼没有追问叶鸢的归期……她自然愿意早一些与叶鸢再会,但她同时也想着,若果真要许久之后才能重逢,等到再见时,自己真的已成为了如凝澜仙子一般的强大修士也未尝没有可能。 当叶鸢再如鸟儿般飞到这座岛上来—— 如果在未来,真有那么一天降临—— 季莼在心田间种下了这颗小小的、充满希望的种子。 天地初开时,灵气混沌于大荒海,天道造设灵轨,令秩序分明,由此在人界布下至理。 这是颜思昭曾在重陵塔书中看见的语句。 若真如书中所述,大荒海便是万物万灵的起源之地。 天梯重铸以后,为了使灵气不受魔气秽染,众仙门合力更造灵脉,将荒海作为引源,令灵气上浮,魔气下淀。由此开始,来自荒海的灵气浩浩汤汤,奔涌四方,中途不受截断,在天地间圆融流转,甚至可抵达地处极寒之北的东明山。 但纵然如此,大荒海与东明山直接仍然相隔万里,荒海中的一滴水,不知要历经多少周折,才能化作东明山上的一片雪。 颜思昭的剑却粉碎了这条不曾有人质疑过的法则。 却邪残剑破碎虚空时,他现身于荒海之上,那柄寒铁的断口仍挟卷着雪霰,雪霰在陡然迎上热浪海风,刹那便融解成细微的水珠,没入海中。 叶鸢的双眼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于是她立即察觉,颜思昭的剑意已远远凌驾于海岳流形之上,若他剑指澹洲,恐怕那广袤之地也将如雪霰一般消融瓦解。 从这一刻意识到剑君令人胆寒的强大的人不止是叶鸢。 云不期的剑心为这一式深深震动,无论是作为剑修、还是作为弟子,他无法不向这名举世无双的强者求启这一战。 秘境的确给予了他堪称跨越境界的突破,他身为应龙的末裔,剑势更与水亲和,对决之中,整片荒海都成了云不期手中的巨剑,海波翻涌咆哮着,缠卷在云不期的剑刃上,隐隐展露巨大的龙形。 化作龙形的剑意以雷霆之势奔向剑君,那白衣剑修岿然不动,直到巨龙的锐利鳞爪真正迫近,他的袍角才轻动起来。 这一剑与巨龙相撞,并未出现风云变色之景……恰恰相反,天地几近寂静。 剑身没入海波,却滴水不萦,变幻莫测的水流似乎在此时被凝结成冰,而后剑势一凛,狂波毫无还手之力,被骤然震碎成雾雨。 但这道剑气没有止步于此,它撕开巨龙的身躯,溯风而去,云不期目睹着自己的剑势被另一种剑意寸寸剖解,那剑意的锋利洗练到了极致,它无声地贯断海流,仿佛不过是从绿萼上掸去柳絮,而在雾雨散尽之时,这一剑终于来到了云不期眼前。 剑尖触及云不期眉间的刹那,强风骤止,这时他才想起那不是一柄剑,而是师尊随手折取的一条木枝,此刻这段木枝终于承受不住庞然剑意,化作一捧齑粉,缓缓从剑君指间流走。 云不期脸上的愕然还没散去,但风浪已息,白衣剑君站在光洁如镜的海面上,平静地对他说道:“你可看清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式还刻印在他心中,在灵台中反复重演,最后终于慢慢熄灭、沉淀,再浮现起来时,已是截然不同的领悟。 云不期的眼睫轻动了一下,他退开一步,行礼道:“谢师尊指点。” 自入门以来,云不期作为弟子,与师尊以剑交锋的时间远远多过相处。 两人都有出世与孤冷的一面,并非轻易交心之人,但毕竟他们都是剑修,而剑意本就至诚,剑刃相击的一刻更胜于无数言语。 在剑之一道中,颜思昭以强横无匹的剑意一步一步将弟子引领向孤寒高绝之处,因此于云不期而言,师尊不仅是是令他竭力追赶的苍云绝壁,更是为他开蒙授道、如兄如父的存在。 剑君寡言,少有赞誉,但这一次师尊却对他说:“假以时日,你或许可登无人曾及之处。” 云不期知道师尊不作无用言辞,这句话确是他的由衷之语——它出自剑君之口,实在是一份无比光辉,也无比厚重的期许。 “今日你的剑意中似有斑驳之处。”师尊又说道,“不期,剑心如镜,莫染尘埃。” “……是。”云不期回答,“弟子谨记。” 剑君离开荒海,乘风去见欲见之人,云不期却在原处停留了很久。 起初海面尚且波澜不惊,光滑如镜,但云不期在海面上望见自己的面容,深埋心中的郁气忽然暴烈翻涌而起,几乎化作一只撕裂胸膛的利爪,马上就要洞穿而出。 云不期将剑重重刺入海面,击碎了这面明镜,海涛激荡,将少年打落水中,他的身影随波浮沉,倏尔化作一道幽深的巨影,龙躯搅动强浪,黑鳞怒张,长啸响彻云霄。 黑龙潜入汪洋,向海渊深处疾驰,这狂怒的巨兽如同肆虐在荒海中的一阵飓风,无所顾忌地破坏视野内的一切安宁,它所过之处,海渊震动,鱼群逃窜,礁石粉碎,除了畏惧的海流,黑龙很快无法听见第二种声音,于是它又游往上方,奔逐向喧腾的海风。 跃出水面时,黑龙掀起了高高的浪流,那水花落下时,从中显露的却是少年的身形。 云不期躺倒在海水中,阳光刺目,因此他不得不伸手遮挡强光。波浪推挤着他的身体,他的面孔被海水打湿,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无法分清覆于双眼之上、浸润了指缝的水珠,但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分明已看见了师尊藏在袖中的那支发钗,所以他对师尊将会去哪里、见到什么人心知肚明,但他却无法坦诚面对自己由此而生的妄念与心绪。 也许一切早有预兆,但正是在这一刻的逃避中,有一颗星辰忽然从他心中陨落。 划过夜幕的瞬间,那颗星星剧烈地燃烧着,但在坠落之后,万物归于死寂,星辰的残骸慢慢沉没,在原本纯净的镜面上留下斑驳,而云不期也再也无法抬头仰望那片美丽的夜空。 他们很快将启程去东明山,云不期回过头看,才惊觉这趟旅程已经走了很久。 但即使如此,与他过去经历的百年、还有未来要走过的漫长岁月相比,这段旅程仍然短暂得像一个梦境。 他必须要让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我不能再见她了。” 唯有波浪听见了云不期的声音。 他曾经无瑕的剑心在这一念间染上了阴霾。 海岛的黄昏一半是橘红,一般是碧蓝。 苍舒独自坐在夕阳影照的岛岸上,面前斜铺了张竹纸,纸上已涂满了半面残霞。他忽而停笔,眯着眼眺向远处,找到水天相接的那一线所在后,他又低下头,在画纸上勾出浅浅一道。 此时画上还有半面空白,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块青蓝色的孔雀明石。这枚宝石被打磨出六十面,每面都篆刻着咒文,原本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宝器,苍舒却毫不犹豫地碾碎了宝石的一角,将指间的一撮蓝色粉末洒进充当砚台的岩槽中,就着海水研开。 苍舒的笔尖在纸上肆意泼洒,两种鲜明而灿烂的色彩相撞,一时竟然分不出是哪一面是深穹,哪一面是澄海。 画罢,他打量着自己的大作,感觉十分满意,于是珍而重之地将画折起,收塞进袖中,葛仲兰恰在这时出现在了他身后,这位修士中最有名的奸商偏偏是青衫书生打扮,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余墨和画笔,笑着说道:“魔境主,真是好雅兴。” “天下也许只有你能找到我的踪迹。”苍舒回头看他,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沙粒,“也只有你胆敢不识趣地在这种时候来打搅我。” “魔境主对我下过好几次死手,早已知道我有偶人做替身,就算不幸又被你所杀,也不过是再损失一只偶人罢了。”葛仲兰说,“比起那等细枝末节,我更想问问魔境主,此行来洛书岛是否有所收获?” 苍舒美玉一般的面容上飞起淡绯:“单是见了阿鸢一面,便足以……不过我的确还有些额外所获。” 他手腕一转,掌心升起几个墨色符文,这些符文形似漩涡,是从荒海秘境中拓下的一部分碑文,苍舒收起十指,符文兀地碎成墨粒,然后缓缓拼成四枚新的文字。 魔祟横生,天道灭世。 葛仲兰脸上并无惊异,仍然从善如流地问道:“哦?这是何意?” 苍舒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勾起嘴角:“兰阁主,你手握天下秘闻,果然早有觉察。” 葛仲兰笑而不语,苍舒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来合作一番。” “若为众仙门得知我与魔境主合谋,恐怕我的这点小生意也再难以为继。”葛仲兰故作苦恼神色,“除非魔境主将计划与我透露一二……” 苍舒微笑道:“我此行来洛书岛,为的是三件事。其一是见我小师妹一面,其二是验证我对天道的某些猜想,其三则是挑拨众仙门,促成其决裂。” 这次葛仲兰终于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等他发问,苍舒已拿起画笔,在沙地上勾勒起来,葛仲兰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幅简略的天地灵轨图。 “五百年前,众仙门对魔龙之灾心有余悸,认定灾变是魔气淤积之故,因此合力更造灵轨,打通滞涩之处,通达天地灵气运转。如此一来,即使魔气渐盛,灵气也尚能与之抗衡,人间果然得了百年安宁。” 苍舒的笔尖游走于四海五洲之间,忽然落下几笔,将原本通畅的灵轨截断。 “可如今仙门离心,各自猜疑——彼此防备之时,灵脉自然再容不得他人分享。”苍舒将截断处的灵轨首尾相连,形成一个个各行其是的小周天,“这副灵轨破裂以后,灵气沉积各处,不再有与魔气相持之力,一旦魔气失去压制……” 他抬手推去了一整盘沙画,露出微笑,对葛仲兰说了一句话。 葛仲兰瞳仁微微紧缩,连手中摇扇的动作都猛地滞住。 良久,他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苍舒颔首道:“我心所向,无人可挡。” “好,那就好。”葛仲兰大笑起来,边笑边咳,鲜血从口鼻中涌出,“不成,我的冥想境波动太大,这尊偶人无法再用了……魔境主,我必定要和你做这笔生意……” 他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躯体,倒在了沙岸上,葛仲兰竭力翻过身来,举目望向天边的余晖,喃喃道:“这人间的空匮,我已忍受了太久……” 这具躯体彻底死去,变回一只小小的人偶,潮水涌来,将人偶和葛仲兰的足迹一并卷去,仿佛此处从未有第二个人来过。 苍舒也在注视着天边,但他所看的不是残阳,而是从云端经过的几只飞舟。 在飞舟之间,隐约露出荷尖般的青色轿顶,苍舒轻轻一笑,随手将画笔掷入海中。 霞光压得更低了些,仿佛要倾下身来聆听涛声。 沙岸上已空无一人。 叶鸢听见了一阵风。 他们正越过澹洲,夜幕将至,天空中有些晚风也很寻常,但这阵风听来却有些不同。 叶鸢想了想,觉得这阵风听上去也不像是只鸟儿飞过,鸟儿振翅的声音没有这样……沉。 如果这是只鸟儿,那也一定是只长得滚圆的鸟儿。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轻轻撩开轿帘,轿帘打开的一瞬间,忽然有一团影子蹿进了轿内,叶鸢面露惊奇,不由得松开手,低头去看——只见一只长着蓬松大尾巴的漂亮赤狐正端坐在脚边。 这只狐狸衔着一卷画纸,将前爪搭在她膝上,抬起身子来,唧唧叫了几声。 叶鸢一下就认出了这只赤狐,她哭笑不得地问它:“外面都是无霄门人,连百里师兄和思昭都在,你众目睽睽之下钻进轿子里,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狐狸被道破了伪装,索性变回原身,这美人修士仍然倚在叶鸢膝前,仰起脸看她,眼睛闪闪发光,将那卷画纸捧到小师妹面前。 “这个送给你。” 叶鸢接过画纸,展开一看,不由得笑道:“你画的是是水天一色,还是水火不容?” 苍舒说:“你觉得如何好它便是如何,反正我画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你。” 叶鸢点了点头,小心地将画卷起,收进百宝囊中。 做完这些以后,她才缓缓说道:“你送上门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好有许多事想要逼问魔境主……” 话语之间,她已亮出剑来,但苍舒早有防备,先变作赤狐避开剑锋,跳到轿窗边,又化成玄鹤腾飞而起,而就在玄鹤振动双翅时,一道剑气袭来,击伤了它的半边翅膀。 玄鹤凄鸣一声,从空中坠落,叶鸢连忙以剑风震开轿帘,向下张望,那玄鹤见她探出头来,这才变回魔境主,高声笑语道:“小鸟儿,后会有期!” 叶鸢“咦?”了一声,惊觉上当,此时一位白衣剑君满身煞气地走过她身边,似乎还要追去,叶鸢瞧了一眼下方,隐约已看见城邦,急忙伸手捉住颜思昭的袖子。 颜思昭回过头来,叶鸢直视着他的目光,坦言道:“我不忍见生灵涂炭,不愿你在此处和魔境主交锋。” 剑君望着她,杀意慢慢平息下来,周身又萦起霜月般的清寒幽寂,叶鸢接着问他:“你去荒海一趟,找到我的发绳了么?” “没有。” “确该如此。”叶鸢点点头,“因为我的发绳并没有遗失在荒海,我把它收在了百宝囊中……” 颜思昭却说:“我知道。” 叶鸢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骗你?” 他似乎很淡地勾了一下嘴角,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晶莹的细钗。 荒海中有一种绛泪珊瑚,生在海渊中静极暗极之处,稍有波动,瞬息便枯萎死去,因而虽然美丽,却不可摘取。 《五洲神异录》的大荒海一节中,对绛泪珊瑚也有寥寥几句描写,作者写罢,又在末尾缀上几句关于因缘有定、无可奈何的慨叹与唏嘘。 而颜思昭不但将这极其易碎之物采撷下来,还削成一支细钗。叶鸢将它握在手中,初看时,她以为这幽深绮丽的绛色钗身中当真藏着一滴朱红色的泪,但再细细观察,原来那不过是一抹流转的光影。 颜思昭站在叶鸢身侧,从她手中取走那支细钗,为她绾起长发。 叶鸢透过轿窗望向天际,只见到寥落几颗暮星,夕阳沉没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叶鸢不禁去猜测那副场景,想象着残阳会如何沉入海岸,然后霞光与水色相融,一同在夜幕下睡去。 东明山的日落时分却没有这般祥和的光景。 东明山的风雪从来吝于温存,入夜之后,山间更是寒风透骨,凛冽如刀。 但有一日是例外的。 在她与颜思昭结为道侣的那一日,满山的烛火照亮了雪径,颜思昭向她走来,眸光温宁,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叶鸢抬起眼,专注地看他:“我骗了你许多次,思昭。” 颜思昭双眸低垂,动作微微顿住:“我知道。” 他的视线跟随着发丝,落在叶鸢的肩上,然后是她的剑……颜思昭的目光延伸向了更远的地方,在视线的落点,轿帘上映着他们的两道虚影。 “自你走后,我便知道了。” 颜思昭对她说。 “但是如今,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听你的许多谎言。” 他温柔而缓慢地,将绛泪珊瑚所制的发钗簪入那头乌发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 重回东明 我要赢了,你想好把什么输给…… 有百里淳的御风法术加持,不到两日,从洛书岛踏上归途的无霄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桑洲北部。 叶鸢知道这趟旅途并不算漫长,自己又独占了一顶轿子,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可舟车劳顿的,但接连两日都被困在这小轿子里,仍然难免感到乏味起来。 无聊之中,她一样一样地把百宝囊里的东西取出来,妄图从里面找到一两册话本子解解闷,可惜她随即发现自己不仅囊中略显羞涩,也并没有什么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除了一副不知何时从南昼城里顺来的桃木棋盘。 但谁能来和自己下这盘棋呢? 叶鸢把那副棋盘摆在面前,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她想着自己的事,没注意到周边的温度越来越低,直到有人掀开轿帘走进来,一阵冷风从缝隙里溜进轿中,钻进她的袖间,叶鸢才发觉外面已能望见皑皑雪山,自己距离东明山很近了。 来的人是颜思昭。 他浑身雪白,手中却有一件颜色热烈的毛绒狐裘。颜思昭走到叶鸢近前,抖开那面橘红的狐裘披风,轻轻罩在她肩上。 叶鸢低下头,看着一双修长苍白的手给她系上裘衣,不由得问道:“这是我原来那件吗?” “不是。”颜思昭说,“东明山没有留下你的旧物。” 他没有告诉她是自己毁去的,但叶鸢也没有追问。 她点了点头,脸颊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指,颜思昭的指尖冷得像冰,叶鸢想也没想,将他的手一把握住,用温暖的掌心裹住那块冰。 颜思昭顿住动作,抬眼看她,叶鸢忽而和他视线交错,不着痕迹地缓缓松开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来下棋么?” 剑君看了一眼棋盘,简洁道:“我不擅棋艺。” “我知道。”叶鸢笑起来,“所以才要和你下。” 颜思昭垂眸,终于还是拾起一枚黑子,落在这一方纵横之中。 有别于轿内对弈的两人,百里淳独自端坐在舟头,顾不上冷风将自己的两袖鼓满,正忙着在一册宝牒上挥洒笔墨。 他虽然在书写,落笔行文却不似正式文书,反倒像和友人谈天般絮絮叨叨。 百里淳絮絮叨叨地写完了洛书岛见闻与仙门局势,又写完了无霄新进弟子选拔等一应门内事宜,最后谈起心中最挂怀的事。 “阿鸢回山,我自然是万分高兴的。” 百里淳不无忧愁地写道。 “但如今她也已转世,不知无霄该如何处之才好?阿鸢性格洒脱,也许并不想和往事过分纠葛,你说她愿意回山去当师叔祖么?还有思昭和她的结契之约,到底还作不作数……” 没等他写完最后几个字,另一种峻秀的笔迹已浮现出来,灵牒另一端、留守东明山的顾琅断然道:“当然是不作数。” 百里淳被噎了一下,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可是思昭……” “纵然阿鸢对他有亏欠之处,此事却不能与亏欠相抵。”顾琅写道,“阿鸢死过一次,前尘早已散尽,未来如何,还看她自己如何决定。若她愿意,不过是再办一次契礼,难道无霄会办不起吗?” 百里淳渐渐被她说服,不由得忖度起那两人的心思。颜思昭是什么心思,经过这次仙门大比的风波,他已十分清楚,那么叶鸢呢? 多年前他们两人的相处还历历在目,百里淳相信她不会完全是一块冷硬的石头,但毕竟人心易变,不知她后来又有什么际遇…… 百里淳的思路忽然在这里重重顿住。 际遇! 他五雷轰顶般想起了在洛书岛听见的那些传言——关于仙门才俊和南昼妖女的那些。 饶是身为无霄掌门的百里淳,也不禁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他连忙定了定神,慎重地、一笔一划地在灵牒上写道。 “但若无霄再办一次契礼,与之结契的却不是旧人呢?” 陆松之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只青顶小轿,又望了一眼身边的云不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想了又想,终于打出一番类似“小师叔,世上不如意事十居□□”的腹稿,但不等他张口,对方先说道:“东明阵盘已近,我先去前方探看。” 云不期御剑而起,如一阵清风般飞到前方去了,陆松之错过说话的时机,只得自己暗暗叹了口气。 少年剑修掠过青顶小轿,并未多看它一眼,轿中的叶鸢却恰在此时抬起头,轿帘因那少年的途经而似有若无地轻轻掀动,叶鸢的视线微微驻留,然后又回到棋盘上来。 此时棋面已摆满了一半,叶鸢又落下一子,闲聊道:“如此说来,这次仙门大比,到底算是谁夺魁了呢?” 或许颜思昭的确与她有些默契,他此时并不回答,而是默然等待着她的下文,果然叶鸢很快说道:“最后只剩下我与小云道长,但我们还来不及比试,丹鼎门主就前来搅扰……” 颜思昭开口道:“你待如何?” 叶鸢也不客气,笑着说道:“我觉得我能赢,他们也应当给我封一个‘剑君’的名号,可惜终究还是没能名正言顺地打完这场比试……对了,你是小云的师尊,你承认我会赢他么?” 颜思昭说:“今日你能赢他。” 叶鸢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看来小云的确天赋非凡,才令你都认为他未来可期。” 她再落一子,又说道:“东明山把他教养得很好,一定是百里师兄待他很好,你也待他很好。我其实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使他安然拜入无霄门下,幸而你对他起了惜才之心……” “并非一直如此。”颜思昭抬起眼眸,“只是那时我已斩断朝宁山,身边没有你的遗物,也不想再毁去一件。” 叶鸢与那双幽深的瞳仁对视半晌,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棋,却听他平静地说道:“阿鸢,你方才多放了一枚棋子。” 她笑了起来,一点儿被抓住作弊的心虚,理直气壮道:“我在考验你有没有认真与我下棋,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叶鸢一面施施然将夹带的一枚白子收起,一面接着说:“但哪怕不算这一枚,也是我要赢了,你想好把什么输给我了吗?” 颜思昭问她:“你想要什么?” 叶鸢正要回答,东明阵盘恰在这时被触动,由灵脉引发的震荡在群山间扩散,仿佛来自雪山深处的一阵回音。 云不期行在最前方,正要结起开山令时,百里淳乘风经过他身边,轻轻将他拂到身后,然后祭出了掌门玄印。 金色的符文从他灵台中飞出,刻在漫山白皑之中,东明山灵脉受令,沉重而缓慢地变更了轨迹,由通势化作守势,东明护山大阵短暂地打开,容无霄一行人进入后,又再度合起,阵盘刻印游走变幻,一时山移水改、天地巨震,护山阵盘又森严了一层,真正将东明一隅变成了自成一处方圆的铜墙铁壁。 “如今情势骤变,原本仙门共铸的灵轨已断作十几处小周天,不堪再用。”百里淳叹道,“风起云涌,无霄也无法独善其身。不期,人间要变天了。” 另一边,在阵盘变幻时,轿中的两人也受到了余波的影响,叶鸢察觉不对,眼疾手快地结束了这局棋,果然最后一子才落,震动已经传来,她连忙说道:“不必再下,肯定是我赢了。” 颜思昭望了一眼棋局,没有否认她的话,叶鸢紧接着道:“既然你没能胜我,就理应输给我什么东西,你认还是不认?” 此时震动愈发强烈起来,唯有这美貌清冷的剑君端坐不动,不发一语,只静静看她。 他不说话,叶鸢就当他默认了。趁着青轿陡然倾斜,叶鸢索性顺手掀翻了棋盘,棋子四散时,她也跃向了轿内的另一端,像一只蓄足了力的大猫,几乎是迎面将颜思昭扑倒。 叶鸢半跨在剑君身上,捉住他的衣衽,将他推顶在轿壁上。 “你得赔我一座朝宁山。”叶鸢盯着他的眼睛,又快又轻地说道,“没了朝宁山,我在这儿无家可归,因此我不得不先在东明山里闲逛两日……你明白了么,思昭,若是没有还我一棵凤凰木、一座带园子的小木屋,你就不必来找我了。” 她这话说得很狡猾,行动则更加狡猾,不等对方回应,叶鸢转身一掀轿帘,眨眼间就化作一只小雀,牟足劲钻了出去。 颜思昭理了理散乱的衣襟,揭起帘布,看着那小雀飞进前方的云雾中,轻声道:“好。” 行队前端,百里淳慨叹过风雨欲来,云不期正要说话,忽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一只通体明黄的毛绒小雀摇摇晃晃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东明山极寒,除了琼鹤,其余鸟雀只在晴朗时偶有出没,但云不期从来没在东明山见过这样一种黄澄澄的、毛球似的鸟——他上一次见到它时,还是在出南昼城时。 少年剑修一下子僵在原处,怔怔地望着那只小雀飞近,这时从身后卷来一阵寒流,登时把小雀打了个趔趄,它被这捧冷气推出好一段距离,一路滚动到云不期身前,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了它,免得它又跌落到雪风中去。 他捧起那团小雀,心中泛起两分懊悔,更多的则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那只鸟儿却不知道他的复杂心事,兀自悠然地抖了抖羽毛上的雪屑,感激而礼貌地啾鸣两声,然后伸出一边翅膀,指了指前方某处。 无霄就在不远处,鸟儿指向的地方已隐约能看见斗拱飞檐,云不期低声问道:“你要到那儿去?” 小鸟啾啾地回应,少年不再说话,在它身上施加了一个避风诀,令寒风再无法侵扰,随后,他将小鸟拢在手心,高高抛去,那鸟儿如箭般抖擞地冲向山中,很快就被雪掩去了身影。 时隔数百年,这是叶鸢第一次回到无霄门,它看上去变了很多,又似乎仍然为她所熟悉。 化作鸟儿的叶鸢俯瞰下方,与她离开时相比,无霄又多了好几座灵峰,她左看右看,终于找到自己认识的一座,想也不想地钻了下去。 她记得这座山上有几间讲堂,几处武场,但如今其中最扎眼的却是一座宝殿似的建筑,叶鸢觉得好奇,于是从雕窗飞了进去,不料刚进入宝殿,殿中禁制就打散了她的化形术,叶鸢骤然变回人形,连忙刹住去势,轻巧地着陆。 只是再抬起头来,叶鸢才发觉殿中站满了人,且都是些年纪尚小的男童女童、少年少女。大庭广众之下,忽然闯进了她这位不速之客,这些孩子无一不目瞪口呆,叶鸢顿时成了视线中心。 当她开始思考对策时,忽而有一个年纪较长的女孩问道:“你也是无霄的新弟子吗,怎么我没有见过你?” 叶鸢愣了一下,随即言之凿凿道:“没错,我正是无霄新进弟子!” 人群中仍有几束犹疑的目光,于是叶鸢继续说道:“只是我从洛书岛远道而来,比你们慢了一步,因此你们还没有见过我。” 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阵阵恍然大悟的声音,孩子们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辞,那个年长些的女孩对她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赶上了入门笔试。” 叶鸢再次愣住:什么笔试? 不等她反应过来,宝殿中倏尔冒出了许多书台,一张一张整齐摆列,书台上放着笔墨纸砚,这群新弟子各自入座,眼前的情形终于让叶鸢明白了这座宽敞明亮的宝殿是什么地方。 它分明就是个考场! 叶鸢被人流裹挟着,在身不由己中落了座,考场渐渐安静下来,她也不得不低头看了一眼摆放在面前的书简。 第一题:简要阐明灵气流转的原理。 第二题:影响境界突破的八个要素。 第三题:论炼魂与炼体的关联与区别。 …… 已经离开应试教育许多年的叶鸢顿时眼前一黑。 马什么梅来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 鸿爪春泥 似乎百年前的隐瞒、欺骗、抛…… 影响境界突破的八个要素……八个要素……都是些什么来着? 误入无霄门入学考试现场的叶鸢咬着笔头冥思苦想着。 也许在她自己也还是修真界的一名小小学徒时,也记背过这些化学公式似的修炼法则——但如今她都已经几乎达到魂体圆满的境界,若问这样的一个叶鸢境界突破的关键是什么,她自然只会说: 该突破时不就能突破了么?哪里用得着背这许多课文! 叶鸢勉强提笔写了几行字,可笔尖不一会儿又滞涩起来,于是她索性丢开笔墨,环顾起周围,只见考场中的孩子们都在奋笔疾书,可见大多是有备而来。 尽管她混入这群入门弟子中只是闹着玩儿,但此情此景下,叶鸢也不禁好奇起来这些孩子都能作出怎样的答卷。她心念一动,掐了个法诀,从掌心化出一缕细细的灵气。 叶鸢驱使着这缕灵气从绕过桌角,蔓延向邻座,坐在那面书案前的小姑娘正聚精会神地答着题,几面写的满满当当的竹纸堆在她的肘边,叶鸢偷偷以灵气粘住一张,正要将其抽回时,忽而有一阵清风拂过了纸面。 那竹纸的一角只是微微颤动,偌大的考场中,无人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唯有叶鸢发现,这阵微不足道的风竟精巧地将她的灵丝斩断了。 叶鸢刚刚吃了一惊,随即便有一个人从门外走来。 那人有女子的窈窕身姿,却不做裙裳打扮,也不戴钗环,连佩在腰间的剑鞘都未刻半点花纹。 尽管如此,如果旁人见到她,第一眼仍然会被她那柄沉静的素剑所吸引。 有的“静”如一面恬静的湖泊,能令人放下戒备、心旷神怡,但这名女修的“静”却并非如此——它是一片无声的原野,寂静凝结在了弦被张满的一刻,连流云都敬畏地止住脚步,不敢去猜测利箭会藏在这寂静中的哪一处。 那女修踏进殿中时,叶鸢几乎要立刻站起身来,她冒失的举动不慎碰撞了桌案,连累得砚台翻倒,桌案上一时墨渍横流,甚至有几滴溅在了她的衣袖上。 叶鸢却无心去在意这些,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女修,很轻地唤道:“琅师姐。” 东明山的师姐顾琅比小师妹叶鸢早入门十五年,修真者筑基以后,形貌变化便十分缓慢,因而叶鸢第一次见她时,顾琅仍保持着及笄那年的模样。 与美丽得近乎妖异的苍舒小师兄不同,叶鸢甫一见顾琅就觉得她气质素洁清冷,好似前世许多玄幻故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看到她的容貌称得上稚嫩,忍不住对师尊元临真人说道:“这位雪莲似的师姐想来也一定天资卓然……师尊,师姐看上去筑基得这样早,拜入门中时是不是比我还要年幼些?” 那时的叶鸢自己看上去还是个雪团似的小娃娃,认真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不免显得有点儿滑稽,元临真人并未拿话随意搪塞她,而是笑呵呵地对这名小徒说道:“非也,你顾琅师姐拜入门下时已有十五岁,那时便已是筑基之身。” 叶鸢惊讶道:“师姐此前就有过师父么?” “在入东明之前,我从未有过师尊。”这次却是顾琅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女修向叶鸢走来,叶鸢渐渐看清了她的眉目,原来这朵雪莲的每片花瓣都是锋锐的白铁,只是被风霜打磨得明亮无比,所以令人产生了脆弱而高洁的错觉。 “我生于修真世家,幼时被仇家屠戮满门,家人临死前予我一枚记录了族学的玉简,只是我那时蒙昧未开,耗费数年才粗通关窍。” “我于是重归故地,藉此报了血仇,然后奔赴东明,拜入无霄门下。” 顾琅平静地叙述道。 “那一年,我恰好及笄。” 如今东明山的考校殿中,叶鸢与顾琅重逢,她不禁想起在百里师兄鬓边看见的那几缕白发,因此更加小心地去观察琅师姐身上的变化。而与此同时,顾琅也在看她。 顾琅沉吟了一会,然后走向叶鸢。 叶鸢方才刚见到琅师姐,心情十分激荡,对方此刻真的要走上前来,反而略微生出了一丝怯意,她急忙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建设,终于要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时,不料顾琅先伸出了手,抽走了她桌案上被墨渍沾染的竹纸。 考校官在查看她的试卷! 这简直就是考生噩梦,暗暗关注着此处的小朋友们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个个埋头做出专注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顾琅的目光扫过卷面,微微皱起了眉头:“十道考校题,你竟一道都不会吗?” “我……”叶鸢一下子噎住,委委屈屈道,“我平日里又用不着这些……” 她还没替自己辩解完,却听见琅师姐轻叹了口气,然后那张竹纸被推回了原处,顾琅低下身来,越过桌案注视叶鸢的面容。 琅师姐的目光总是很果决的,叶鸢没有在其中见过犹疑,但此刻她直视那双眼睛,却察觉了一丝无可奈何。 “你觉得仅凭手中的一柄剑,连碧落黄泉都能去得,是不是?” 如果问出这句暗藏责备的话的人是百里师兄或是凝澜仙子,叶鸢会知道自己应当服服软、好让对方安心,但她此时面对的是杀伐果决的琅师姐,叶鸢便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诚实道:“剑修本当如此。” 顾琅眸光一动,其中的无可奈何又添了几分,最终这些柔软的情愫都化作涓涓细流,流向了不可探知的瞳仁深处,顾琅的双眼再次变得平静而凛然,她忽而对叶鸢低声说道:“你有了新的剑。” 叶鸢一顿,随即回答:“是的,我在洛书岛受赠此剑。” 顾琅再说:“几百年间,却邪残剑都镇守于剑湖中。如今哪一柄更合你心意?” 在外人听来,这两句话似乎毫无关联,但落在叶鸢耳中却不同。 叶鸢忖度道:琅师姐的话有弦外之音,她提及我新得的龙骨剑,似乎暗指我此世的身份,那却邪残剑指的便是我的前尘往事——是了,师姐一定是在问我愿以何种身份示人。 她又想了想,回应道:“我自然更偏爱如今握于手中的这柄剑。” 叶鸢委婉表示道:前尘往事过了就过了吧,我倒也不是十分想做个师叔祖,还是如今的身份更便利我行事些。 听了她的话,琅师姐果然动容,叶鸢正想再说话,琅师姐却站起身来,冷声道:“初试十问,你竟一道未答,罚你思过三日。” 在满殿考生惊异又畏惧的目光中,顾琅掐起指诀,一道灵光闪过,那答不出题来的姑娘倏尔从原处消失,不知被送往何处“思过”了。 考校官的目光扫过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考生们连忙低下头去,唯有落笔的沙沙声变得更急切了些。 顾琅缓步行至殿前,抬起手来,因叶鸢的消失而空出的那张桌案腾空而起,极稳极轻地落在她身边。 砚台中的余墨微微泛起涟漪,顾琅从袖中取出一枚灵牒,提笔取墨,却在落笔前微微踌躇。 顾琅将这枚灵牒专用于与百里淳的传书,此时灵牒上还残留着此前他们有关小师妹叶鸢的交谈。在那一次笔谈的最后,百里淳忧虑道:“但若无霄再办一次契礼,与之结契的却不是旧人呢?” 顾琅对此倒没有多少忧思,在她看来,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小师妹喜欢如何,那便如何。 顾琅同时也认为:想要探知小师妹的心意,亲自去问她一问不就行了吗? 于是她便以剑代人,蕴意于辞,向叶鸢设了一问:洛书岛新得的剑与剑湖中的却邪,哪一柄更合你心意? 新剑指代的是新人,而却邪残剑指的自然就是常年寂守在雪山深处的那位东明剑君了。 想来聪慧的小师妹也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顾琅听了她的回答,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欣慰:不恋前尘是极好的,东明女修正当如此。 这些念头又在心中转了一圈,此时的顾琅终于坚决有力地下笔道: “百里师兄,我已探明小师妹心意。” “小师妹孤涉远路,洗越苍霜,幸而既往复归,我必深惟其思。” “至于思昭那处。”顾琅无情地写道,“让他节哀便罢。” 另一边,叶鸢被琅师姐以术法送出考校殿,落入了另一处天地。 她略略一看就认出了这里是琅师姐居住的灵雾峰。 琅师姐的灵雾峰设有阵盘,阵盘以繁复咒文控制着山中气候,使得灵雾峰四季如春,处处鸟语花香。而曾经叶鸢所在的朝宁山则布下了更精妙绝伦的阵术,阵术令朝宁山中不仅有四季变化、节气轮转,面对外敌时更比护山大阵还坚不可摧。 百里淳曾笑谈道,纵然天地倾覆,只怕朝宁山也会是人间最后一处世外桃源。 至少颜思昭的确曾是这样想的。 叶鸢直到重活一世才领悟了这一点。 她想自己实在是见事迟,否则为何在朝宁山愈发被打造成铜墙铁壁时没有意识到,在发现颜思昭格外在意朝宁山中一草一木时没有意识到,直到最后灾变几乎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颜思昭对她亲口说出心中所想时,她也仍然相信思昭能像自己舍掉眼前的朝宁山去挽救天下苍生那样,头也不回地向天外而去。 叶鸢在灵雾峰才驻足片刻,想起的却是与朝宁山有关的往事,这让她不由得联想到如今的朝宁山,叶鸢是知道她走后朝宁山就被颜思昭毁了的,但如今它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她却还没有亲眼见过。 朝宁山原本就挨着灵雾峰,想要此时去看一眼朝宁山倒也不难。叶鸢身随心动,向灵雾峰与朝宁山相对的西面走去,然而情形与她所想的不同,如今的灵雾峰已无法清晰地望见朝宁山,两山之间不知为何立起了厚屏障似的结界,叶鸢往外看去,只能隐隐见到团团云翳似的岩影,于是她索性御剑而起,向朝宁山飞去。 在穿过结界的一刹那,叶鸢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力,这股力量强大而紊乱,如千万道狂风被强压至一点,不堪重负的空间自那极其沉重的一点开始坍塌,外扩为一团遮天蔽地的飓风,吞噬着行经之处的一切。 在飓风团即将击中自己之前,叶鸢的剑流云般回转,将她带离飓风的轨迹,行动之中,叶鸢发觉此处不仅灵流紊乱,连重力都十分异常……叶鸢暂且停在一块浮石上,抬头望去,只见飓风团之外,漫空碎岩缓缓游移,犹如数条交错的陨石带,环绕着异象的中心。 在狂风、沙砾和陨石带的中心,是一座隐入云霄的巨大山体。 那山体被黑暗笼罩着,宛如一副嶙峋的焦骨,在漫长岁月的洗磨下,连死体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但在这涣散之中,纵贯于山体中央的一道剑痕却无比分明。 那道伤痕正是这座山的死因——有一把剑曾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它切裂,而在它毁灭后的几百年中,迸发于那一剑中的悲恸和狂怒依然不肯散去,长久地烙印于此。 “朝宁山。”叶鸢注视着这幅景象,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这是朝宁山。”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如今的朝宁山被束缚于结界之中。它已全然看不出过去的模样,而是成了一处极其危险的陵墓,当时颜思昭斩下的一剑太过强大,以至于残余的剑意滞留不去,成了固执地游荡在朝宁山废墟上的死灵,让人分不清它是想摧毁这一切,还是守卫这一切。 在归途中,叶鸢对颜思昭说,要他还自己一座朝宁山。叶鸢说出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十分的真心实意,恐怕颜思昭也知道这一点,但那时的她没有想到,朝宁山竟然是这样一幅情形。 正在叶鸢隐隐懊悔时,结界突然出现了一道裂隙,白衣的剑君恰在此时踏入了这座陵墓。 比起叶鸢惊讶的神情,颜思昭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仿佛早已知晓她会在这里。 剑君的双唇紧闭着,似乎并不打算对面前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景象作出什么解释,叶鸢却做不到一言不发。 “我没有想到朝宁山毁成了这样。”叶鸢看着他说道,“我不会再要你还我朝宁山了,毕竟这样的一剑,既然落下,就决计不可能再令原有的事物复原……” “为何不可。” 颜思昭说道。 他抬起了右手,但他的手中并没有剑——在找回妻子以后,却邪残剑就被他抛落在了大荒海中——颜思昭仅仅是微抬起指节,剑气已满盈得几近流溢。 今日他的剑已不需要依附于剑形,一段枝蔓、一片飞叶可以做他的剑,一截流风、一颗沙砾同样可以做他的剑。 颜思昭发出了无形的一剑。他以今日的这一剑,去与自己旧日的那一剑抗衡。 而事实上,此刻的剑君也早已不是旧日的自己能够比拟。 如今颜思昭的剑究竟到了何种境界?这是叶鸢也感到好奇的问题。 她下意识打开天目,紧紧追随着这一击。 和劈斩开朝宁山的一击相比,这道剑气实在是简素极了,它非但没有引动异象,甚至难以被肉眼觉察……直至它击中被飓风包裹的乱流核心。 瞬息之间,狂风呼啸,灵流奔走,强光绽裂,这道剑气在搅碎了风眼后刺向长空,将云翳一荡而净。 先是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裂隙间洒落下来,动荡渐渐平息,狂风的余波承着碎岩与沙砾缓缓降下,然后静谧的细雪悄悄飘落在朝宁山上,轻柔地抚摩着□□的山岩。 叶鸢抬头望向被光晕拥入怀中的朝宁山的,在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一剑以后,朝宁山终于找回了它过往的平静……但叶鸢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站在细雪和光尘中,指着朝宁山上深深的一道豁口,转过头对剑君笑道:“虽然你这一剑很好,但是你看,它还是裂成了两块儿,并没有恢复原状。” 叶鸢想了想,又说道:“但这好像也不要紧,大不了就假装朝宁山从来就有两个山头,我们分别在山头上建起小屋,各占一处……” 颜思昭的神情终于出现了波动,一丝不知是羞赧还是愠怒的薄红浮现在他的面颊上,令这霜雪似的剑君一下子活了过来。 剑君冷冰冰地说:“不准。” 此时他身上总算浮现起过去那个颜思昭的影子,叶鸢笑得差点滚进雪中,剑君则抿紧唇线,转身便向被劈裂的朝宁山走去。 叶鸢眼角还带着笑泪,也不得不急忙追上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覆雪的山岩上,一面追着那人,一面从地上抓起雪团砸向他的背影。 “喂、喂!颜思昭!你去哪儿?” 剑君任由雪沫溅在自己的袍角上,依旧头也不回:“我去将朝宁山恢复原状。” “你今日就非要与朝宁山过不去么?”叶鸢简直又要被气笑起来,“站住,不准你去!” 她又弯腰下去,用双手拢起雪团,她心想这下一定要砸中这剑君的榆木脑壳,不知不觉就团了个硕大无比的雪球,但就在叶鸢举起雪球,正要扔过去时,脚下却忽地一滑。 修真者没有被雪滑倒的道理,但颜思昭偏偏转过身来,叶鸢在这刹那间对上他的双眼。 仿佛重重迷雾顿开,过去连天目也不曾探知的、深藏在那束沉默目光中的一切在此刻对她表露无遗,叶鸢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受,她忽然领悟到若自己在这时对颜思昭伸出手,颜思昭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 在发觉这件事的瞬间,叶鸢的指尖动了一下,然后她的确抬起手来,却不是在等候被他握住——先是一缕风划过叶鸢的指缝,随后是涌动的灵流,须臾之间,她的指尖搅动起汹涌的剑气,恰如方才颜思昭发出的那一式。 剑气成型的一刻,蕴于剑君击碎风核的一击之中的剑意终于完全被叶鸢消解,她沉浸于不是用剑器,而是用身体亲自驭使剑气的奇妙体验,无暇去注意脚下陡峭的雪坡,也忘了顾忌自己正向后倒去的躯体。 也许作为一名修士,被积雪滑倒而跌下山去是件惹人发笑的事。但叶鸢想,自己所做的不像修士的事早也不仅是这一件了。 她没有学会清心寡欲,也无心追求至理……这也倒罢了,那千千万万仰起头来,渴盼着天梯有一天能为自己而开的修士,又有谁能想到,这满眼红尘的目光短浅之辈竟然为了保护那些本就该被舍去的因缘际会而与天道为敌呢。 所以便跌下山去吧。 正当她产生了这个念头时,颜思昭却握住了她的手。 但他并不是将她拉回身前,而是随她一起倾倒下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滚下山去,在这原本洁白美丽的场景中留下一大片突兀的狼藉。最后,两人躺倒在雪脊的平缓处,叶鸢从颜思昭怀中支起半个身子,如小雀般抖了抖灌在衣褶中的冰粒子。 颜思昭静静地看她,任由自己的银发散落在雪地里,却伸手拂去她黑发间的雪屑,于是叶鸢也低下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连心跳都要交融在一起,似乎百年前的隐瞒、欺骗、抛弃、痛楚和悲怆都在这怀抱中消弭。 但叶鸢知道,并非如此。 绝非如此。 “我今天本来想再对你撒一个谎。”叶鸢说,“我想假装亲近你,然后趁你不备,侵入你的冥想境……我有七分把握能得手,思昭,你觉得呢?” 颜思昭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叶鸢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其实我随你回东明山,本来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我觉得你如今如此强大,若心魔失控,恐怕再无人能制止。所以我进入你的冥想境,是想防范于未然,先把这心魔消灭。” 颜思昭又点了点头,看上去仿佛也并不是非常惊讶。 “原来你真的已经习惯我说的谎了,思昭……”叶鸢喃喃道,“我如今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自己分明有那么多无法舍弃之物,为何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强求你斩断羁绊呢……” 她不自禁地微微打开了双臂,似乎想要环过颜思昭的肩,就像去拥抱一个在荒原里迷失了很久的稚子,但叶鸢终究没有这么做。 “如今我已和过去有了很多不同。思昭,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也有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经历,发生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改变。”叶鸢说,“我很想把我的见闻一一说给你听,也很想知道你在这百年间的故事——我依旧打算消灭你的心魔,但或许由你亲口来说,更容易找到应对之策。” “所以,为了向彼此袒露真心,我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忽然有一阵急风卷过,骤而厚重起来的雪幕模糊了两人的身影,等到这阵风远去,这两道原本相依的影子已在寒英飘摇中分离。 颜思昭望着朝宁山,贯穿朝宁山的那道伤痕依旧醒目,也许正如叶鸢所说,那样的一剑落下以后,已无法再使它恢复如初。 不仅仅是颜思昭,叶鸢也正在凝视着这座诞生自她的傲慢与错误的废墟。 终于,叶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后转过身去。 “既然你我都诚于剑。” 背对着朝宁山,叶鸢握住了手中的剑柄,勾起唇角。 “颜思昭,我想与你一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8. 丹铅遗卷 待你归来之时,再为我锻一把…… 灵雾峰中,松径尽头,一座小亭坐落于鹤喙崖上。 小亭被云雾环绕,仿佛天河中的一叶扁舟,若有山风拂过,则更有脱俗超逸之感。此情此景之下,连面前的两碟白玉糕也宛如仙馔,叶鸢却丝毫没有要融入这幅超然图景的自觉,拈起一块点心便畅快大嚼起来,不客气地打破了仙气飘飘的氛围:“我离山太久,都快忘了这点心的味道了,如今一尝仍是十分的不错——还是山脚那家糕点铺做的么?” “那家糕点铺早已不在了。”顾琅说,“如今往来东明山者远甚于昨日,山下的点心铺多了许多,但没有一家还记得这白玉糕的做法。” 叶鸢进食的动作缓缓顿了下来:“师姐的意思是,咱们面前这碟白玉糕,是几百年前一气买得太多了,以至于囤到了今日……” “自然不是。”纵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顾琅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昨日一早,你百里师兄就下山采买了许多红豆与糯米……” 叶鸢恍然大悟:原来是百里师兄的手艺! 她仔细端详着做成兔子和荷花形状的糕点,脑海中逐渐浮现身为一门之主的百里淳不辞辛苦地捣豆沙揉糖面、然后又一个个把点心捏成可爱形状的景象,不由得大受感动:“师兄真是有心了!” 顾琅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叶鸢见到她微笑,竟然有点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游到了别处,正是这时,她的视线又触及了远处那座裂成了两块儿的朝宁山。 顾琅注意到小师妹的视线凝住,开口问道:“阿鸢在看何处?” 叶鸢转过脸来,对顾琅笑道:“师姐,你说朝宁山已然是这幅德性,真的还能变回原样么?” “山体无血无肉,不像人的肌体能用药石来愈。”顾琅浅抿了一口茶,话锋一转,“但山却是和人一样,是有骨的,山之骨便是蕴藏于山势中的灵脉,若能接续山骨,山体随之复原也不无可能。” “接续山骨?”叶鸢思索道,“若只是将山中灵脉改道、变向倒是容易,但思昭破山时也打碎了一部分灵脉,要使其复原,非得新造一段灵脉不可,而且必须和原本别无二致,多一寸、少一寸都是不成的,此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已有答案了。” 顾琅放下瓷杯,抬起头来看她。 “若你相信有人能达成此事,那朝宁山就能恢复原状,若你不信,便是不能。”她略一停顿,又问,“我听说你与颜思昭定下了战约?” “我才告诉百里师兄,怎么转眼连师姐也知道了。”叶鸢说,“我的确向思昭求战。但剑君虽然应允,却说要等到将朝宁山恢复原状以后再来应此战。” 顾琅蹙眉,似乎并不十分赞同此事,但毕竟这是另外两名修士之间的约战,因此最后顾琅也只是冷笑道:“等到朝宁山复原,也不知是哪个朝夕了。” 说完这句话,顾琅又思量起来,接续朝宁山的山骨的确是件难事,可难道朝宁山一日不复原,思昭就一日不来找阿鸢吗?他是断然不肯的。 那么,如此日久天长地相处下去,要是在两人决战之时到来之前,阿鸢反而又心软了该如何是好? 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阿鸢,你早算不得学徒,论辈分也是个师叔祖,不可终日在山中无所事事。” 顾琅当机立断道。 “从今日起,你便和其他弟子一起执行山门内外事务——只要不出东明山境域,更该多到山门外走动,万不能生疏了身手!” 于是叶鸢左手抱着盛有白玉糕的食盒,右手抓着师姐强塞的引路纸鹤,被无情地赶出了灵雾峰。 叶鸢满脸迷茫地原地呆立了一会,渐渐想起师姐送客之前的嘱咐——“去丹铅阁领点活计做,别老是闲着,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叶鸢怀疑师姐又在和她打机锋,因为她想也想不出在山中摸鱼会被什么人钻了空子,这话听起来反倒是师姐怕东明山被她钻了空子——就算只是一条小小的米虫,日积月累下来,恐怕也能将偌大的东明山坐吃山空的呀! 思及至此,叶鸢恍然大悟,更不禁对琅师姐肃然起敬——如此治理严明,难怪无霄门能有今日的繁盛! 这样说来,她作为实质上的师叔祖,实在不能不做出表率。 这么想着的叶鸢抛出手中的引路纸鹤,纸鹤飘飘摇摇地飞起,叶鸢御剑跟随,很快便来到丹铅阁前。 在重回东明之前,叶鸢就从云不期口中听说过丹铅阁“藏天下书”的盛名,心中猜到它如今肯定不会是最初那间豆大油灯就能照亮的狭小书房,但在亲眼看到一座拔地倚天的殿堂时,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不仅如此,丹铅阁门外弟子云集,来往者比肩迭踵,每个人都行动匆匆,反倒形成了一种忙碌而紧凑的秩序,叶鸢不过才站了一会,就发觉自己要是再踌躇下去,恐怕就要成了流动不止的人群中一块拦路的大石头,可还没等她动起来,已有人躲避不及,撞在了叶鸢的背上。 “哎哟!!” 听见对方的惊呼,叶鸢连忙回头,正看见那人抱在怀中的书山倒塌的瞬间,于是她想也不想地动作起来,顺势掀动手中的食盒,几下翻转间,平整的盒顶已先后托住被甩向空中的数卷书简,叶鸢将其一倾,书卷被尽数抖入怀中,此时最后遗落的一卷已将近坠地,她再用足尖一勾,把这卷书踢起,书卷撞在剑柄上,再被弹起,分毫不差地稳稳落回叶鸢手中。 叶鸢把怀中的几卷书送还给那人,略带歉意道:“道友,对不住。” “你是无霄新来的弟子吗?真是冒失!”那人气呼呼地说道,终于从书堆后露出脸来,原来是个双颊瘦削的高个儿女修,“快别挡我的路,要来不及誊抄最后一批书卷了!” 这名女修形容消瘦,动作却很灵活,脚下步伐一刻不停,瞪了叶鸢一眼便匆匆绕过她走开,活像只恼怒的怪鹤。 叶鸢望了一眼身后的人潮,只得同样加快了脚步,跟着引路纸鹤往里走。 方才那名女修步伐很急,始终走在叶鸢前方,她比旁人高出半头,因而叶鸢的目光很容易就能从人群中找到她,但就在她跨进外殿门槛的瞬间,那瘦长的身形却不见了。 不仅是她,以丹铅阁入口为界,每一名跨入殿中的弟子都仿佛盐粒融解在水中那样失去了踪影。 想来是丹铅阁入口设有阵法,能将人群分流向各自所需的地方去。 叶鸢心下明了,果然在进入阵法时,周围的喧闹瞬间从耳边消失,她随即被移换到了另一处,叶鸢举目四望,周围并没有想象中藏书浩如烟海的景象,此处不过是一间茶室。 但这间茶室内,确实有一事十分奇异,对于叶鸢来说尤其如此——她将目光落于身前,那里正有一名披着狐裘的雪肤少女与她对坐,触及她的视线,那少女也微笑起来。 “你似乎并非无霄弟子,对吗?”少女好奇地看着她,“你从哪里来?” “我去过的地方有很多,也许有不止一个能说是我的来处……但真要计较起来,我却不是‘来’,而是‘归’。”叶鸢说,“在这个世间,我最初就是东明山人。” 那少女似懂非懂地点头,再要说话时,却是叶鸢先开了口:“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是谁,可曾认识我?” 对方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你。” 叶鸢仔细地观察着少女的眉眼,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怎么和我以前长得一模一样?” 不等她回答,茶室中忽而出现了第个人。 叶鸢一惊,待看清来人时,神情又转为了微微的无可奈何:“剑君,最近巧遇的次数好像略多了一些。” 颜思昭微微皱眉,不知是在为她话中的哪一点感到不满,那双眼眸从叶鸢面前别开,反倒让在场他者受了波及。 “它并非人,而是丹铅阁用于索引书目的阵灵。” 颜思昭冷冷地瞥过坐在叶鸢对面、那副与妻子前世的姿容别无二致的人偶。 阵灵虽以“灵”命名,实质却和阵盘中的符文类似,同样受阵法规则驱使而行动,并不具备真正的灵性。然而面前的“少女”不仅从外观看去与人丝毫无差,刚才的几句对谈间也没有暴露异状,唯有神态举止令叶鸢稍感到了违和,可见这阵灵实在是精巧至极。 叶鸢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道:能做出这样厉害的人工智能,制作者技艺之高超,可以说是举世无双。 她很快又想到,这么厉害的人过去在东明山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那个名字刚刚蹦进叶鸢的脑海,阵灵的神情就倏尔一变,人偶仿佛刹那间被灌注了灵光,懵懂的神色霎时褪尽,另一种夺人的□□之光从双眼中迸发出来。 不过片刻,“阵灵”气质陡然改换,“她”带着熟悉的含笑神情向叶鸢望过来,莞尔道:“小鸟,好久不见,你果然回来了。” 叶鸢立即就认出了降临在这具躯壳中的灵魂:“小师兄?!” 察觉这变故的人不只是叶鸢,颜思昭的剑气也应声而出,这道剑气洞穿了人偶的躯体,但笼罩整座丹铅阁的阵法将灵气抽出一束,又将破损之处修补了起来。 “阵灵与阵盘紧密相结,你要毁了阵灵,非得毁掉整个丹铅阁不可。”苍舒仍然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挑衅道,“对着这副相貌也下得了如此重手,小师妹可看见了?这剑君绝非良人。” 颜思昭缓步向前,平静道:“苍舒隐。” 叶鸢的危机预感登时警铃大作,她即刻发挥出了比出剑还要迅捷的行动——叶鸢紧紧握住了颜思昭的手,生怕他动了真火,搓出个把东明山都夷为平地的大招来。 颜思昭被她握住,果然一动不动了,叶鸢满意点头,自认已经基本制住名叫“剑君”的人形自走炮,转过脸向苍舒发问:“小师兄,我们不是刚在洛书岛见过面么,何来‘好久不见’?” “他是他,我是我。”阵灵身体中的这个苍舒隐说道,“这座丹铅阁由我所建,在阵盘落成时,我造出阵灵,并将一点神识留在阵灵之体中,如今和你对话的我,就是那时留下的那缕神识……唉。” 说着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叶鸢心中刚刚冒出不解,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见不得你们如此。” 话音刚落,叶鸢与颜思昭中间的地面骤然绽裂,阵盘中的灵气汹涌卷来,叶鸢原以为这是一次奇袭,下意识地松开拉住颜思昭的手,转而握住剑柄,但那股灵气却单单裹住了剑君。 叶鸢料想这样的招数尚且伤不到颜思昭,兼之还想看看苍舒打着什么主意,所以没有立即出手,不料就是这一瞬的犹豫,剑君已消失于茶室中,叶鸢一愣,马上扭头去看始作俑者。 尽管只是一缕神识,但这番诡诈做派和本体实在如出一辙,他对自己的坏心思只字不提,只是无辜道:“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所以暂且将剑君传送到了别处。” “可是思昭……罢了,我也有话要说。”看见事已至此,叶鸢也只能抓紧时间发问道,“小师兄,这座丹铅阁建于何时?” 他回答道:“建于你走后第一百一十六年。” 叶鸢别有所指道:“这一百一十六年间,小师兄都有哪些见闻?此时的你知道自己将会叛逃下山去做魔境主么?”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了。”百年前苍舒隐遗落于此的神识微笑道,“你想要从过去的‘苍舒’的行迹中推断出如今的魔境主‘苍舒’有怎样的企图——对了,我还未回答你的问题。” “阵灵”轻挥衣袖,从少女变作身着白衣的昳丽青年,这是属于丹铅阁建成那日的苍舒隐的形貌:“这一百一十六年间,我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在世间的每个角落搜寻我所欲求之事的蛛丝马迹,而终于在丹铅阁建成的那一日,我窥见了真相的轮廓……正在那时,我决定叛离东明山。” “你实在是太聪明,想必在这一百一十六年中察觉了许多事情,所以你不仅知道我并未真正死去,还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叶鸢点了点头,“那么小师兄,令你决心离开的‘真相’究竟指的是什么?” 苍舒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双眸,隽永而温然的目光翻越过两人之间错位的光阴。 “起初,我只是想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回来。”他说,“但是渐渐地,我知道了你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我开始辨明我眼中所见的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实,最后,我发觉了天道编织的……最大的骗局所在。” 叶鸢听见他的话,心头一跳,忍不住阻拦道:“小师兄,你——” “不必担心,天道现在无法窥视这里。”苍舒笑道,“起初东明山搜罗天下藏书,是为了治你的眼睛,后来我建起丹铅阁,则是为了造一处能暂时躲避天道耳目的庇护所,以便将祂不容许存在之物存放在此处……阿鸢,跟我来。” 茶室的雕窗忽然在此时被风敞开,苍舒捉住叶鸢的指尖,带着她跳到了窗外的云海中去。 叶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化形成鸟儿,但跃入青空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轻盈,一阵清风就能将她托起,并无坠落之虞。 苍舒对她微微一笑,牵着她踏上云端。 叶鸢好奇地低头望去,视线穿过朵朵云团,看见了一处异常广袤的大厅,厅中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巨像般耸立的书架,藏书更是数也数不尽,许多弟子乘着浮台,在书架间忙碌地穿梭;也有些寻到了书的人,索性在浮台上盘腿而坐,就地阅读起来;更有些弟子干脆将浮台拼在一起,相坐而论道……但对于这样的人,若忘了立起静音屏障,不仅会遭抱怨,甚至是要被赶出丹铅阁去的。 “这就是如今的丹铅阁么?”叶鸢不禁笑道,“小师兄,你把它造得真好。” 听见这句话,苍舒顿时停住不走了,直到叶鸢催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才像上了发条般再动起来。 “真是好险。”苍舒侧过脸来,眸中流光摇曳,宛如潺潺星辉,“方才我差点儿就要以为,我不辞辛苦建起这座丹铅阁,又特意留下一缕神识,全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了。” 叶鸢却一惊:“可我说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刻意奉承你的意思。” 这下苍舒连耳尖也发起热来,他暗恼小师妹的不解风情,又实在抑制不住动心,只能加快了步伐,匆匆之中,有一个念头忽而钻进他的心中:那个成为了魔境主的“苍舒隐”,在与阿鸢重逢时,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最高的一座书架前,这座书架上堆着许多长久无人问津的陈旧书卷,苍舒取下一卷,递给叶鸢,示意她打开看看。 叶鸢启封了那卷竹纸,其中所记载的内容映入眼帘时,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些是师尊托付给我的手记。”苍舒说,“如今,我将其转交给你。” 随着他的话语,叶鸢手中的竹纸骤然粉碎,与此同时,堆放在书架上的那些书卷也在顷刻间化作无数光点。 尽管失去了文字作为载体,书中所记之语却挟卷着灵气没入叶鸢的灵台,与她的神魂相溶。来自师尊元临真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涌入叶鸢的脑海中,一时仿佛有万千灵光在她心中闪现,叶鸢却不知道应该先去追逐哪一个,于是她打开了自己的冥想境,强大的神魂也随之延展,元临真人庞大的思想与记忆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处,在她的冥想境中缓缓沉静和积淀下来。 接纳了这份分量不轻的大礼,叶鸢揉了揉额角,正要抬头对苍舒说话:“小师兄……” 她的声音与苍舒的神情都忽然停滞在了此时。 一道剑气从苍舒的胸口穿透而出,撕裂了他所凭依的人偶的躯体。 丹铅阁阵盘疯狂运转起来,仍然无法与这道剑气的威力匹敌,阵灵胸膛的裂隙持续扩大,渐渐暴露出阵法的要害部分,极其繁复的咒文将一枚灵核被保护其中,此刻受到剑势的压迫,灵核剧烈震颤起来……而这挣扎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剑君的指尖已经穿过了层层咒文的阻隔,触及了那枚灵核。 “我曾听闻,魔境主有一种搜魂邪术,能从新死之人的神魂中剥取生前记忆。”颜思昭顿了顿,抬起目光,“苍舒隐,师尊当真留下过这样一份手记么?” 叶鸢神色一凛,却听苍舒说道:“师尊赴死时引爆灵体,与魔物同归于尽,神魂几乎耗竭,若干年后更是无迹可寻,好在仍有些许灵气盘桓于他身死之处,历经百年都未投入天地灵脉,因此我是从师尊死去时残留的灵气中提取出的这份手记……但是,阿鸢。”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小师妹。 “剑君的指责倒也不曾说错,如果我能寻得师尊的亡魂……”他隐去了其中残忍的部分,“即使这是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我知道你是会为了目的不顾一切的,这人间并没有什么规则能阻拦得了你。”叶鸢定定地注视着他,“我却想最后一次确认你的心意——现在连我也成了你要抛却的牵绊么?” “是的。”苍舒笑道,“如果你不愿如此,最初就不该独自殉死。” 苦涩从叶鸢的心底泛起,她同时明白了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于是认真地点头回应道:“我知晓了。” 剑君此时终于失去了耐性,以剑刃将阵灵体内的符文击破的瞬间,他也握住了那枚灵核,灵核中释放出的灵气向颜思昭奔涌而去,叶鸢刚刚才经历了这个过程,于是她意识到这枚灵核大约同样记述着某人的记忆。 苍舒曾说,建起丹铅阁是为了存放重要之物,那么被藏于整座阵盘的核心,秘密地守护起来的,又会是一份怎样的记忆呢? 那一定是连魔境主都认为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念头刚从心中闪过,叶鸢果断地伸手去夺那枚灵核,颜思昭回望向她,立刻收拢五指将灵核碾碎。灵气骤而蓬发,眼见就要完全没入对方的灵台时,叶鸢打开天目,硬生生从其中撕扯下一部分,窃入自己的神魂。 灵气进入叶鸢的灵台,储存于其中的记忆在叶鸢眼前逐渐清晰……她看见魔物从荒海渊底潮涌而出,在大陆上横行无忌,目睹此景的双眼的主人悲悯苍生,执剑而行,荡平八方,于荒芜之地重塑灵轨,创立道统,名曰北辰。 这是北辰仙祖鸿轩尊者的记忆。 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情形再度浮现,叶鸢想起自己在北辰洲大闹的那一场,她不仅掀倒了北辰洲的重陵塔,偷走了塔中的神子,还见到了北辰修士的仙祖、上一代真炁天目的宿主鸿轩尊者,并从鸿轩尊者处得到了几句警语。 那日的叶鸢并没有理解鸿轩尊者话中的含义,但此时,受鸿轩尊者的记忆所引,他的声音复现于叶鸢心中。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或许的确如你所言……可纵然我竭力而为,也只得将天道的脚步暂且延缓。”叶鸢向那个背影追问道,“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扭转祂为此间定下的终局?” 鸿轩尊者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在自己选择的道途上前行,于是叶鸢向他追去,只是她能握住的碎片还是太少了,寄于残存灵气中的记忆很快散尽,叶鸢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捉住的是重陵神子的衣襟。 那时被她偷走的重陵神子已经成为了东明剑君,叶鸢仰起头,正看见他睫毛轻颤,接着,颜思昭睁开了眼。 叶鸢将他神情中的每一点变化都纳入眼底,慢慢松开了手。 “你都看到了什么,思昭?” “我看到鸿轩尊者的双眼所见的一切。”他说,“你的眼睛也曾见过这些吗,叶鸢?” 叶鸢静默了一会,许久才开口道:“思昭,我想……” 不等她说完,颜思昭已与她错身而过:“我不会将鸿轩尊者的遗忆还给你,等你赢了决战再来取吧。” “……是吗。”叶鸢转过身,用目光追着他,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那看来我是非赢不可了。” 颜思昭走向神情空茫的阵灵,在背对着叶鸢的地方,浅浅勾起了嘴角。 他以指轻触阵灵的额心,阵灵重新化作少女的模样,对两人行礼道:“阁下要寻哪一册书?” 剑君说:“魔境主已经不在此处了。” “到头来还是没有搞清楚小师兄有什么坏心。”叶鸢本来就生着闷气,这下被挑起话头,更是顺理成章地迁怒起来,“如果不是你半路杀出,我一定能从小师兄嘴里打探出更多秘密……” 而剑君只是言简意赅道:“我不愿意。” 真是气人。 这时,被忽略已久的引路纸鹤小心翼翼地、颤颤巍巍地飞到叶鸢面前,这才让她想起自己最初来到丹铅阁的目的。 “差点忘了。”叶鸢眨了眨眼睛,“在下并不是剑君这样的闲人,在东明山是必须得工作的——剑君自己不事生产便罢了,可不要阻挠别人上进。” 说着,她便昂首走开了。 颜思昭将她叫住:“叶鸢。” 叶鸢回头看他:“怎么?” “待你归来之时。” 他说。 “再为我锻一把剑吧。” 丹铅阁专用于发布、接取与勾销任务的小厅中,亟待出发的两人已等待了小半个时辰。 “这最后一名弟子到底是谁,竟然这样不守时。”陆松之忍不住抱怨道,“一会我非得好好教训此人。” 云不期只是抱着剑,并不回答,好在陆松之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是个护送任务,有我们俩便绰绰有余,根本就不需要旁人……你说是不是,小师叔?” 云不期皱了一下眉,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有脚步声落入小厅之中。 他的五感极其敏锐,立时发觉了这脚步的熟悉之处,惊诧难以抑制地浮现在云不期的神色中,完全搅乱了他的镇定。 陆松之正要探头去看是谁人姗姗来迟,却发现身边的小师叔失去了踪影,他匆忙扭过脸,原处唯有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松之抬袖去避,隐约感到自己的衣袖被风荡起,好像有一阵清凉钻入其中。 但陆松之来不及去注意这些,他放下袖子,四处张望,却在哪里也没有找见小师叔,此时那个迟来的冒失鬼也已走进小厅,两人一打照面,各自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陆,原来是你?” “叶……呃,师叔祖……” 陆松之纠结着应当如何称呼,脑门几乎冒出冷汗,叶鸢见状安抚道:“不必如此称呼我,你仍然叫我叶姑娘也不要紧。” “不敢不敢。”陆松之脑门的汗出得更急了,“那么我就称呼您为……叶……叶道长。” 叶鸢左右张望了一下,自然地问道:“你们来此处也是为了接取任务吗,那么我们是一路的了?” 自打叶鸢来了以后,云不期就不知所踪,此时小厅内分明只有陆松之和叶鸢两人,陆松之本该察觉出叶鸢口中所称的“你们”有异样之处,但他忙着擦汗,没空再去多动点脑子,更何况这位长着年轻姑娘的模样,辈分却大得吓人的师叔祖已经走到了跟前来。 “自从上次一别,始终没有叙旧的机会,不知各位道友近况如何,有没有好好练剑、好好读书。正巧我带了些甜点心,你且拿着。” 叶鸢一边寒暄着,一边把食盒塞进陆松之手中,陆松之被连珠炮般的一串话砸晕了头,只得呆呆地接过食盒,不料叶鸢空出的手忽然探向了自己的手腕。 不止陆松之愣在原处,连方才藏进陆松之袖中,盘在他手腕上方两寸之处的黑色小龙都没能及时警觉——直至叶鸢柔软的指尖抚过龙角,缠住龙尾,掌心贴向腹部的细鳞时,小龙才蓦然惊察。 他又掀起风来,仓皇逃出,但对方似乎早猜到了他的举动,恰好拦在他的去路上,于是小龙无路可退,只得变回玄衣少年。 云不期握紧了剑,只觉得自从修道以来,体内灵息还从未如此混乱过——他用力地闭上眼,强自镇定,却不知眼角早已泛起绯色。 然而,即使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她的声音依然会传入他的耳中。 “你在躲我么?” 云不期听见叶鸢问他。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对于他的沉默,她似乎一时也感到了束手无策,可正当云不期以为她会就此走开时,对方再次开口了。 “那就只好我来说这句话了。” 叶鸢这样小声嘀咕着。 然后,她说:“好久不见,小道长,别来无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9. 轶事遗闻 你们今后便永远如此吗? 叶鸢一行人从东明山出发时还是凌晨时分,此时残夜仍驻足于浅灰的云团和飞雪之中,天边才刚刚亮起一线。 东明山阵盘结界的出口地带早已清空了无关弟子,旷阔的武场上没有往日的金石相击之声,却停着一艘巨大的云舟。 云舟内,叶鸢高高地站在舵楼上,左出了最后一个名字:“阮芸,慈清宗阮芸,上船了么?” 其余聚集甲板上等待出发的修士们都已被清点过宗派姓名,有几人当时便闲谈道:“慈清宗,是那个曾出过飞升大能的慈清宗么?” “还有哪个慈清宗?可惜后人不争气,如今这样式微,我已许久不曾听闻它的名号……真没想到慈清宗还有一名弟子藏在东明山中。” 说到这里,修士们四处张望起来,想要一探这名“慈清宗弟子”的真面目,却久久不曾听见有人应答。 叶鸢将甲板上的情形尽收眼底,正当她正要驱动体内灵气,以传音法在整座东明山大放广播寻找这位缺席的“慈清宗阮芸”时,忽有一团黑影攀进船来。 第一眼瞧过去,叶鸢差点儿以为是只大蜘蛛,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瘦长的女修背着个硕大书匣翻上了甲板,她看上去像是全力赶了好长一段路,正气喘着将书匣从背上解下来,那木箱子砸在甲板上,发出异常沉重的一声闷响。 “我就是慈清宗阮芸。”那女修抬头看到叶鸢,愣了一下,“我见过你,你不是在丹铅阁门口挡了我的路的冒失鬼吗?” “正是我。”叶鸢笑眯眯道,“道友迟了这般久,竟是因我阻路之故吗?” 不知那女修是心性耿直还是大脑转不过弯来,竟没有听出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反而认真思考起来,回答道:“那倒不是,是我忙着在丹铅阁内抄书,错过了登船时间,因此不得不靠两条腿赶来此地,所以才迟了这般久。” 叶鸢点点头,算是摸清了几分这位名叫“阮芸”的女修的怪脾性,也不再为难她,低头将点名册上的姓名一一核对勾销过后,便转身对共同执行本次任务的两位同僚说道:“人已清点齐了,我们这便出发吧,小陆,小……” 她身后却只站着陆松之一个,叶鸢惊讶道:“咦?小道长刚才不是和我们一起上船的么,他去哪儿了?” 陆松之愁眉苦脸地指了指天上,叶鸢抬头一看,在耸立的桅杆顶端找到了那少年剑修抱剑远望的身影,陆松之的脑筋暴风般转动起来,正思索着要如何将云师叔的种种回避举动合理化时,却见叶鸢满脸了然地说道:“我懂的,男孩儿到了一定的年纪总是会喜欢高处,原来连稳重的小道长也不能例外。” 陆松之:“您听我解释……啊?” 他当即回忆起了自己入门不久时和其他毛头小子攀比谁御剑飞得更高的往事。其实这类事件在东明山屡见不鲜,尤其高发于年轻弟子之间,因此陆松之不得不承认叶鸢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小师叔不一样!小师叔怎么会干这种冒傻气的事呢?那可是小师叔哇! 陆松之这厢欲言又止地纠结着,叶鸢已仰起脸来,冲高处的少年喊道:“小道长,我们出发吧!” 云不期转过脸来,遥遥地对她微一颔首,随即御剑腾空,向前开路。 护山阵盘运转起来,叶鸢望见结界的出口正在缓缓打开,利落地将手中船舵向上一打,随着她的动作,用于驱动的灵气顺着刻纹流遍船体,先是刻于船首的鳌头昂然而立,接着是整座船身,正当云舟缓缓浮空之时,陆松之忽然听到身边的叶鸢说道:“小陆,掌舵就交给你了。” 陆松之下意识地一点头,叶鸢再望了一眼空空的桅杆,飞身跃起。 她的裙角不过如同燕尾轻掠,不过转眼便已绕杆而上,轻盈地立在顶端。 高处的确有更好的视界。 此处的雪风更急,几乎拂散叶鸢的长发,叶鸢眺向长空,感受着这凛冽气流的强弱和来向,而在云舟升至半空,离结界出口仅有两个船身之距时,她的心念微微一动。 叶鸢抽出剑来,一道锐光闪过,捆缚帆布的束绳被齐齐截断,缆轮疯狂转动起来,飞快地将帆索拉展向两端,帆布倏尔张开,被强风鼓满,云舟随之疾驰,奋然一跃,跳出了结界出口,乘风驶向天际。 这艘云舟利刃般刺破晦暗的云层,叶鸢披着倾泻而下的云上天光,在帆面上奔跑起来,随即辗转跳到蓬桅上,沿着帆索滑下。 东明山的椋雀也不会比她更灵巧,瞬息之间,她已轻轻落在甲板上,唯有细碎的霞光溅在她的裙边。 叶鸢抬眼看去,云不期正站在船首,并未回头看她,陆松之则目光闪烁地转过脸来,叶鸢对他略一点头,接着就钻进了船舱中。 陆松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忍不住向身边的人问道:“你们今后便永远如此吗?” “……” 那少年沉默下去,被阳光驱走的昨夜云翳仿佛都藏进了他的眼底。 为了避开人群,叶鸢特地找了个船舱角落的僻静小间,没想到她掀开帘布时,那处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慈清宗阮芸。”叶鸢一看她就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在这儿,看来我们真是有些缘分。” 那瘦高个儿女修把书卷摊了一地,正在奋笔疾书,此时忽然被打扰,毫不掩饰地从脸上露出一点不情愿的神色,而叶鸢把对付她的办法猜得不离十,仍然挤进了小间之中,对阮芸乖巧地眨了眨眼:“我自打出生以来就是很文静的秉性,不会打搅你什么。” 叶鸢这样随口一说,那直脾气女修听了竟就信了,她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将硕大书箱往里收了收,给叶鸢腾出一小块空地,叶鸢也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按理来说,君子对于他人的书卷手迹是应当避嫌的,但阮芸将竹纸铺得到处都是,实在叫人很难不看见,于是叶鸢大大方方地看起了堆在自己脚边的几摞,接着就发现阮芸誊抄的这些书卷并非功法秘籍,大部分都是些风土杂记或传说轶事。 “丹铅阁藏有天下书,吸引了各门各派的许多修士上东明寻书。”叶鸢说,“这次登上云舟、将被送出桑洲边境的修士之前大多都是为此来到东明山……你呢,阮芸,你是为了求什么书而来?” “我来求与飞升有关的书。”对方的回答倒是十分爽快直接,但她很快又拧着眉毛,恨恨地咬起笔头,“我前岁才上了东明山,原想在这里待个五年十年,没想到今日就要被赶出东明去,还有许多书都来不及誊抄——” “这也不能全怪无霄门。” 叶鸢卷起篷布,往外探了一眼,外面修士各有各的宗门来处,此时云舟上的气氛还称不上险恶,但隐隐已有泾渭分明的紧张感,尤其是仙门大比中已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无霄门对立面的那些宗派,其门下修士早有自觉,此时更是尽量低调处事,唯恐在返回宗门的路途中发生变故。 “天下局势已变,宗门之间四分五裂,连天地灵轨都被打破,散作零碎的小周天……这也是能够想见的,从各个仙门的角度来说,既然有了兵戎相见的可能,灵脉这种重要资源当然不能再与他人共享了。”叶鸢说,“无霄门这次将外来修士护送出山,也与时局之变有关,不如说,若不这样划清界限,反而更容易招致猜忌。” “我才不在乎当今的天下如何了。”阮芸对于天下局势表现得兴趣缺缺,她一面埋头抄书,一面冷漠道,“我只探求飞升之法,如今天梯都不再为人间所开,我去在乎它又有何益。” 叶鸢为她的话笑了起来:“你要探求飞升之法,怎么不读些功法,反而读起异闻呢?” “谈起飞升,人人都知道魂体圆满、得证大道者才能飞升,但由我看来,这些还远远不是飞升所需的全部条件。”她回答道,“否则,为何东明剑君至今仍未飞升?” 叶鸢想:呃,那他倒是有一些个人原因。 但阮芸所说的话的确有她的道理,在叶鸢的师尊——元临真人活跃的那个时期,飞升还不是一件如此稀罕的事。据传在千年以前,曾有过两名大能在斗法中同时飞升的异闻,而元临真人本人也得到过登上天梯的机会。 只是他舍不下无霄门,所以宁愿埋骨在东明山的飞雪之下。 到了后来,天梯摧折之灾席卷而来,剑君力挽狂澜,救人世于水火,正在他斩杀魔龙的当日,天道降下劫雷,只是他最终并未飞升。而自那以后,便再也不曾听闻天梯降世。 难道是人间再也没有出现能与千年前的飞升大能媲美的强者么?不是的,剑君正是最好的例子。 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人间再无修士飞升呢? 思路走到这里,叶鸢想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你正是慈清宗弟子,据我所知,千年前在决战中飞升的两位大能中的一位,正是你们慈清宗的……” “是我家老祖,华霖仙君,后人更爱称呼他为医仙。”阮芸冷冷地说道,“他在世时,慈清宗还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医宗,和如今的无霄门相比也不遑多让,但时至今日,门下已没有弟子能修习他传下的道统。” 叶鸢本想再和她再聊一聊那位华霖仙君的事,还有当时与华霖仙君斗法,也一并飞升了的另一位修真者的事,或者是说一说为何数百年来再无人飞升,但阮芸已经失去了谈兴,叶鸢不由得猜想,如果此时再锲而不舍地打搅她,恐怕就要被赶出门外去了。 所以,她只是说道:“我最后问你一件事,你为何不把这些古籍收纳于识海中,而是非要默书誊写在纸上呢。” 阮芸刚刚从《五洲风土志》中摘出提及飞升异象的一段,闻言顿了顿笔:“修士总以为外物不能亘久,寄予纸卷不如藏于识海,却不知人若死了,识海中的一切马上就化为齑粉,而写在纸上,至少还能填一填衣冠冢——再说了,不亲手来写,你怎么知道哪些字句与你所求有关,哪些无关呢?” “原来如此,你很会读书。”叶鸢当场抚掌赞叹道,“那我也试试你的办法,亲自去读写一番。” 阮芸自知是个不合群的人,早就习惯了遭人冷眼,忽然得到叶鸢这样一句夸奖,顿时不习惯起来,但她又想了想,觉得这间屋子这么小,如果这小姑娘也在此处读写,一定十分烦人。 于是她立刻坚定了心意。阮芸转过头,正要出言赶走对方时,却发现这东明山的小姑娘倚着剑,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已经睡着了。 ……哦,这倒是不妨碍的。 阮芸扭回脸,又投入了书海之中。 不过,与阮芸的猜测不同,叶鸢在云舟的船舱内入定,并不是偷懒打瞌睡,而是为了将神魂沉入冥想境中。 她的冥想境异常辽阔,因此能够肆意变幻来去,虽然大多数时候是东明山的模样,但也可以变成南昼城与洛书岛,这时的叶鸢想了想,将冥想境幻化成了刚刚见识过的丹铅阁。 叶鸢站在偌大的殿堂中央,面前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卷,那些便是师尊元临真人的记忆。 她对来自苍舒的术法保持着警惕,所以没有匆匆全盘接收这份庞大的馈赠,只是暂且将它们封存在了冥想境一角,但这也导致了叶鸢对其中内容仅有十分模糊的印象,细节和关键则一概不知……不过,阮芸的话给了她一点提示,如果将这份记忆按照整编藏书的方式分解成册,再一段一段进行解读,或许是个足够谨慎的办法。 这个念头刚刚浮出时,一本小簿忽然出现在叶鸢手中,她翻开一看,发现它是一卷长长的目录,这册目录将横跨于元临真人漫长寿数之中,曾引发他的心境震荡的一件件往事都汇编于其中。 叶鸢的神识从目录上遍览而过,忽然在某一节顿住,那是发生于元临真人五百余岁时的一起事件。 在这起事件中,元临真人亲历了两名当世顶尖强者的全力对决,并目睹了他们飞升的情形。 其中的一名修士,正是阮芸才和她提起过的慈清医仙,华霖仙君。 至于另一位,叶鸢依稀记得过去也看过那人的事迹,但时间相隔了太久,现在她只记得那是一名十分强大的女□□修,当下许多宝器都始创于她之手,但后来的那些器宗似乎都对此人讳莫如深,这是为什么来着…… 叶鸢的目光落在书架上,忽而想起了建出丹铅阁的小师兄,又想起世人只知魔境主的凶残险恶,而不知道东明山的苍舒隐曾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紧接着,叶鸢也回忆起了那名器修的身份。 她之所以不再被提起,是因为她同样堕入了魔道,是一名邪修。 一正一邪两位大能,竟在生死之战中得证大道,以至于同日飞升,不知那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叶鸢思忖着,从书架上握住其中一册的书脊,进入了那段记忆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 魍魉之顾 若正面为敌,只有剑君能与我…… 叶鸢睁开眼,最先体会到的是丹田被灼热和冰寒交替撕扯的痛楚。 在为自己所控制的冥想境之中,修士本不该产生任何不适之感,她随即意识到这应当是来自师尊元临真人记忆中的体验,自己进入了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自然也就成为了此情此景下的元临真人本人。 叶鸢对这种视角感到新奇,不禁想要低下头打量打量自己,但“元临真人”却没有容许她这样做——在那一日的记忆中,此时此刻的元临真人正仰着头,紧盯着空中斗法的两人,一瞬也不敢把视线移开。 他所见的景象自然也落入了叶鸢的眼中。 两名强大修士的战斗或许已经持续了很久,战至此刻,天空已经几乎被两股性质迥然的灵气撕成两半。以悬日处为分界,一边是炽焰,一边是极寒,而在这两面天穹下方,连地貌都受这对决的牵连,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异象,山火与冻土各自肆虐,在交界之处互相角力。 元临真人其实距离战场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之所以受到战局影响,完全是因为决斗的两者太过强悍。 除了他以外,战场边缘原本还有许多修士,其中有双方的门徒,也有元临真人这般与二者有旧的故人,更多的人则仅仅只是观战而已,毕竟在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场正邪大战中,没有修士不想亲眼见证哪一方终将成为对决的胜者。只是战斗发展到这里,绝大多数人的修为已不足以使他们抵御这两股凶横的灵气,因此仍未退场的修士已经十分寥寥,在附近地带,几乎只剩下元临真人一人。 元临真人的视线仍然紧紧跟随着天际的两人…… 不对,叶鸢忽然察觉,他所注视的是其中那名着白袍的男子,依照形貌,叶鸢猜测他就是传说中的慈清宗华霖仙君,那么另一端的那名女修,自然就是—— 正当叶鸢回忆着那人的姓名尊号时,华霖仙君忽然有所觉察般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叶鸢心头一惊,却又见他嘴唇微动,似是叹息。 “元临吾友。”华霖仙君轻叹道,接着再度看向面前已缠斗许久的对手,“辛竹,我们耽搁得太久,也该分出胜负了。” 那女修闻言,直言不讳道:“那你就利落点去死吧。” 华霖仙君失笑:“我死了,谁能来阻拦你为祸苍生呢?” 被唤作“辛竹”的修士向大地投去一瞥,也不禁发笑起来:“在你眼中,苍生便只是你的宗门和弟子,你的那位剑修朋友,还有那些所谓的正道同侪,我却不这样想。” 那位以慈悲著称的医仙听她将话说完,点头道:“我自知胸怀狭隘,眼中只见身前人。你我年少相识,情谊深厚,只是道心终究背道而驰,以至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辛竹……” 他顿了顿:“我该称呼你为无恒邪尊了。邪尊,这世间将走向何处,全看我们今日谁能将对方杀灭于此地。” 无恒邪尊终于不带讥讽意味地微笑起来:“华霖,你是我最亲厚的好友,但即使是好友,也无法与我今生之志相比……” 她忽然停住了话语,面上浮现狂怒,昂首对空中的某处高喊道:“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不是这时!不该是这时!!” 华霖仙君也察觉了异状的发生,他抬起头,空中忽而出现了一个漩涡,这漩涡幽深至极,不断将两股灵气吞噬进不可知的深处,连巅峰大能的目力也不能窥见漩涡另一面的情形。 这时,叶鸢听见元临真人震惊地自语道:“天梯开了。” 华霖仙君的脸上同样闪过复杂神色,在许多念头从他心中掠过的瞬息之间,盛怒下的邪尊已然向天梯发动了强攻,但她的宝器刚一触及漩涡就被吞没其中,如水滴入海般悄无声息,而只在下一秒,漩涡忽然掀起了动荡,仿佛是苍穹外至高无上的存在被她的反抗激怒,劫雷毁天灭地般铺盖下来,元临真人再也无法直视着将天地照得如同极昼的煌煌电光,因此叶鸢的视野中也只剩下一片空芜的白亮。 雷霆的降临似乎只有一瞬,但那无尚的天威已足以将这一瞬拉长到足以毁天灭地,叶鸢曾见过加诸元临真人之身的劫雷,此刻情景的威压更远胜于那时,以至于雷声骤止时,叶鸢甚至为自己仍然好端端地站在地面上而奇怪了起来。 她再仰起脸,头顶的漩涡更湍急了几分,那天梯宛如戳破天空的一只漏斗,不断将流风层云卷入其中,方才还打得难舍难分的华霖仙君与无恒邪尊已经站在了天梯的入口,此时天梯开始缓缓闭合,即将携二人登仙而去。 仙君面容温静,对大地上的慈清宗群徒微微颔首:“此世我行殊未已,本不该得授飞升之机……今日我去,愿来时复还。” 在叶鸢远处,一群穿白袍的慈清宗弟子闻言顿时跪伏一地,高呼仙祖,大感涕零。 另一边,邪尊脸上仍有不忿,听见华霖仙君的话,也运起传音令自己的声音传遍大地:“我不胜天道,现下只得姑且飞升,若仙人当真有破碎虚空之能,我也必将再回到此地,我不在时,便由我的关门弟子——” 邪尊的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怒声道:“徒儿?!葛仲兰!这么吝惜你那条贱命做什么!给我滚出来!” 葛仲兰? 熟悉的名字令叶鸢吃了一惊,此时她所凭依的“元临真人”也四望起来,只见身前在斗法中被强横灵气犁成焦土的土地忽然龟裂,一根枯枝从中钻出,一息便长成一棵将死的老树,再过一息,树上结出一片焦黄的朽叶,这片朽叶见风展开,从中掉出一枚小茧,茧中破出一只青蝶。 老树、枯枝、朽叶和茧壳瞬间化作齑粉,唯有青蝶翩翩,落地化作了一名青衫修士。 那确实是后世在人间各处埋遍了耳目种子的漱玉阁阁主的容貌。 不等邪尊吩咐,葛仲兰仿佛已经明了对方心意,恭敬地对云端行礼道:“师尊,弟子领命。” 天梯将要闭合,世间也很快将要多出一段为人津津乐道的飞升异闻,但身处其中、又连接着后世千年的叶鸢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之感,仿佛庞大的精密仪器中丢失了一枚小小齿轮,她察觉了细微的异样,却一时不知道线索要从何找起。 一道灵光忽而从叶鸢心中闪过,将迷雾洞穿了片刻,叶鸢的目光触及了面前的青衫修士——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见证了当年飞升之景,又将足迹留在千年以后的人。 葛仲兰。 不仅如此,与通过元临真人的记忆窥视过去的叶鸢不同,从仙君与邪尊之争,到天梯摧折,再到如今的仙门分裂,葛仲兰都是亲历者,甚至有可能深入了每一场大事变的节点。 但他是怎么活了这么久?当年飞升而去的邪尊究竟给了他怎样的命令?他为什么建立起了漱玉阁?又以怎样的方式参与了这些异变? 葛仲兰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但他又确实让叶鸢隐隐碰触到了破局的关键,而正在此时,存在于元临真人记忆中的“葛仲兰”忽然抬起了目光,朝叶鸢的视线迎来。 他看的不是元临真人,不是这旧日战场中的任何一件事物。 他看的是叶鸢。 叶鸢心中一凛,立即将此境破碎,令神魂从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脱出。 青空之上,云舟之中,叶鸢在遍地书卷的小隔间里睁开了眼睛,龙骨剑受心念驱动滑落于她手中,篷布外的第一束光落入她眼中之前,叶鸢已向灵气波动之处出了一剑。 这一剑如旋风般卷起室中竹纸,也将来者刺退。 叶鸢从纸片翻飞的隙间望去,却见如今慈清宗唯一的弟子阮芸已软倒在地,而来者不善的也恰是刚刚才在冥想境中见过的熟人。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巧合,叶鸢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诧异,那人抖开折扇,对她微笑道:“不愧是天目宿主,神魂果然坚固,我的摄灵术竟然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兰阁主。”叶鸢执剑走到昏迷的阮芸身前,用目光锁住来人的一举一动,“从南昼城……不,从北辰洲开始,我们似乎总会遇见,不知这次阁下又是怎么混进了云舟?” 葛仲兰却说道:“我在东明山丹铅阁中读书已有好几年,分明是道友你用一本名册将我唤上船去的。” 叶鸢亲自点过那本名册,自然知道其中并没有漱玉阁主的名字,于是她立刻意识到如果此话当真,那么葛仲兰已掩盖身份在丹铅阁中隐匿了数年之久,而仅在不久前,叶鸢分明也在南昼城中见过另一位“兰阁主”。 莫非其中有一个葛仲兰是假的吗? 叶鸢并不这么认为。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他们都是葛仲兰,或者都不是葛仲兰。 她随即问道:“莫非你也将神魂分成了好几份,造出了许多分身吗?” “非也,分魂乃道体之禁忌,此世也只有魔境主能做到,我不仅技不如他,更不如他疯狂。”苍舒摇扇轻笑道吗,“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的确有许多分身。” “你所施的不是分魂之术,而是操偶之术。”叶鸢恍然大悟道,“我如今才想到,毕竟你师从无恒邪尊,而无恒邪尊精于炼器……” 听见邪尊之名时,葛仲兰手中轻摇的纸扇倏尔一顿,立时化成险恶宝器,葛仲兰手腕翻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暗藏杀机的扇沿向叶鸢的双眼划去。 然而这一击却没能奏效,葛仲兰的纸扇停在叶鸢前方,堪堪触及眼睫前端,而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反而露出笑意来。 叶鸢的剑尖已没入葛仲兰颈间,贯穿出一处空洞,也令他无法再进半步。 “我没有料到你这么容易中激将法……难道你已太久没有听见弃你而去的师尊的名讳了么?” 她信手从葛仲兰颓然无力的五指中拆出扇型宝器,以灵火毁去,又提起剑来,将串在剑上的葛仲兰甩落在地。 “如果要我与魔境主争斗,他手段太多太诡奇,倘若给他机会做足了准备,我将稍逊一筹。但若正面为敌,则只有剑君能与我决一胜负。”叶鸢歪着头想了想,更正道,“我与剑君还没有对决过,兴许会赢的是我呢?” 话语之间,她走到了葛仲兰身前,蹲下身来看他。 葛仲兰用力捂住颈间的伤口,依然无法止住偶体中灵气的外泄。 对于他们这类善于玩弄诡计的修士来说,天目一眼便能堪破要害,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克星。葛仲兰忖度道,难怪连魔境主对付她,也要做足准备才行。 “你师从无恒邪尊,懂得如何造偶和操偶,加之一手出神入化的变化之术,有诸多办法将偶人散布到各处,因此你不必现身,就能够探知天下秘辛。”叶鸢垂眸问道,“不知我的这番猜测中,是否还有许多错处?” 葛仲兰笑道:“相差无几。” “我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猜测要说与你听。”叶鸢勾起嘴角,“我还要猜,你的神魂凭依于一只偶人时,须得施某种法术才能脱身而去,因此只要我破坏偶人施术所依赖的阵盘……” 叶鸢把手指探进葛仲兰喉间的空洞,缓慢而残忍地抹去内侧的阵盘刻痕。 正如她的猜测,阵盘被毁之后,灵气再也无法驱使这具偶人,“葛仲兰”顿时像被抽干了活力般委顿在地,偶人的双眼却依然望着她,并未失去神采,足见他的神魂没能离开这副躯壳,而是被困在了其中。 现在他已经无法出声了,但对于叶鸢来说,直接捉住对方的神魂,塞进冥想境中慢慢盘问反而便宜,可正当她即将进行下一步时,云舟却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随着云舟的动荡,室中之物顷刻向左壁倾倒,叶鸢下意识托起昏迷的阮芸的上半身,将她相对脆弱的头部和脖颈保护在怀中,不料仅仅是一瞬间的分神,原本瘫倒的葛仲兰忽然从衣襟内取出一枚玉环状的宝器,叶鸢当即飞身去夺,但葛仲兰已把玉环掰断,雾障伴随着冲击在小室中蓬然炸开。 叶鸢毕竟有一双天目,在雾障之中也能看见葛仲兰幻形成一只小鼠,在纸堆中逃窜起来,不巧的是云舟的第二波晃动恰在这时袭来。 这间偏室实在太狭小,对方化作的小鼠恰利用了这一点,在云舟第二次震荡时,它便顺势滚到了篷布外去,叶鸢随手在阮芸身上施了道屏障术法,即刻追出室外。 那小鼠终究是先一步绕过了拐角,它只在视野中消失了一瞬,可叶鸢再追去时,发现拐角外挨挨挤挤地站着许多惊慌的修士,那只小鼠已像雪花般消融在了人群之中。 叶鸢本欲开启天目继续追踪,又从修士们惊恐的神情中嗅到了些许不祥,于是她终究还是暂且放下了葛仲兰一事,向聚集的修士高声询问道:“何事惊扰诸君至此?!” 人群依旧惊慌喧嚷,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吵得她头大如斗,这时云舟第三次震荡起来,这次的震动来得更加强烈,几乎使云舟翻倒,叶鸢也终于从中发觉,这并非她最初以为的气流引起的船体摇晃。 比起狂风,冲撞了云舟的事物要更加沉重,更加凝实。 叶鸢忽然想起往日下山除魔时,曾有一种形似猛虎的魔物喜欢藏匿于林间,猎杀过路凡人,如果有舆车路过,它便从林坡上冲下,撞在轿壁上,使其翻倒,如同撬开一只蚌壳一般,此后再慢慢吞噬车中血食。 此刻的云舟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只蚌壳。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叶鸢脑海中时,云舟右侧翼又遭受了猛烈的撞击。 在叶鸢身边,以法术封住的窗体终于不堪重负,木质簌簌剥落,露出了一处缺口。 强风登时卷进云舟之内,几乎使人难以站立,而随之而来的恐怖却不止这些。 在缺口之处,忽然有一道游影掠过。 起初有人以为是被卷进风中的飞鸟,但那游影却越来越大,漏进船中的风也越来越少,终于有人意识到,是某种远远比飞鸟庞大的巨物逼近了云舟。 “诸位莫慌。” 混乱之中,叶鸢的声音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有人转脸去看她,只见这少女模样的修士握着剑,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缺口之外,又仿佛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安静些。”叶鸢说,“你们听,有东西正在靠近。” 云舟内的噪响渐渐平息下去,很快便有修士发现,风声中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 这响动听起来像是闷雷,又像是鼓点和磐音。 它渐渐逼近了,当这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时,所有人都发觉了它并非来自天穹或者鼛鼓。 一只巨大的,浑浊的黄色眼珠出现在船舱的缺口之处,无机质的瞳仁微微转动,窥视着蚌壳内部,锁定了其中的猎物。 那声音是魔物的啸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1. 金钗钿合 他最近好像总避着我 云不期站在桅杆上,望着云间越来越逼近的魔物。 那魔物形似长蛇,生有四翼。人间的蛇形灵兽往往被认为与应龙同源,盖因其头顶生有角骨,正如凝澜仙子豢养的灵兽羽翥海蛇,灵气越强,角骨便越明显。 而这匹魔物几乎和云舟一样庞然,却只有一颗硕大而扁平的头颅,巨口几乎占据了其头颅的绝大部分,每次咆哮,那张血盆大口中就喷吐出一阵猩风。 “是鸣蛇。”云不期对舵楼上竭力控制着航向的陆松之传音道,“恐怕才出东明不远,这魔物就盯上了云舟,只是此前一直远缀在身后。” “我从未听闻有这么大的鸣蛇!”陆松之焦头烂额道,“它现在动手,是想等云舟飞到高空无处躲避时将我们一网打尽么?你能应付它吗,小师叔?!” 云不期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灰色正在渐渐裹住云层,他体内属于龙的血脉使他对自然的变化拥有了远比常人敏锐的感知,因此云不期知道,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他的剑出了鞘。 “速战速决。” 叶鸢说:“此乃鸣蛇。” 人群中渐渐出现了异动,其中不乏不敢直面魔物,却想将兴师问罪的嘴脸朝向无霄门的欺软怕硬之徒。 正当这些怀有恶意的手伸向东明山女修时,她却锵地将剑拔出了鞘,凛然的剑气将周围的修士吓退,叶鸢本人则毫不在意地快速扫了一遍在场的面孔,简明扼要地说道:“还请各位道友不要吝惜本事,务必将此云舟护住一时半刻。在我归来前,任何人不得私自出船,出船者一概不救。” 话音刚落,她便匆匆上了甲板。 被留在原地的各宗各派修士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名修士已沉默地站了好一会。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在那里的,他似乎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相熟,其实那面孔也不算完全陌生,许多人认得那是一起上船的某人,但也仅此而已。 因此那修士虽然始终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微微佝偻着,将下巴与肩颈都藏在暗处,也并没有人去多嘴过问他,修士们似乎格外容易对此人熟视无睹。 叶鸢走后,那修士动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脖子,眼中倏尔亮起了截然不同的神采。 那角落里的修士走出了阴影,拖长了声音说道:“还愣着干什么?白白修道百年,竟连这点场面都不能应付……” 说到一半,他忽而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是我错意了,她那句‘不要吝惜本事’,原来是专门对我说的。” 有修士问他:“道友此话何意?莫非有什么破局之法?” 乔装起来的葛仲兰从百宝囊中取出灵墨与狼毫,在船壁上画起符纹。 这枚符纹极其精妙复杂,葛仲兰下笔却挥洒自如,有如龙蛇舞动,符纹首尾相衔之时,符法也已落成。 云舟上泛起金光,隐隐浮现森罗拱卫之相,葛仲兰收笔笑道:“不过一介船匠耳,破局者另有其人。” 他的目光向船外望去,雪亮的剑光恰在此时照亮了乌云。 叶鸢甫一冲上甲板,最先去看的就是舵楼,见到陆松之仍在勉力支撑的身影,她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向他传音问道:“小云道长呢?” 陆松之正全神贯注于驭船,一时竟然忘了要以传音回答,只是对叶鸢大喊道:“小师叔正与——” 一道响雷劈散了他的后半句话。 在雷声贯响于叶鸢耳畔之前,一条惨白的蜿蜒先将天地撕扯开来,但叶鸢之所以抬起头,并不是要看这道闪电,而是她听见了长剑清鸣,因此下意识地用视线去追逐剑影。 云不期跳到鸣蛇的脊背上,一剑削去了它的两翼,怒不可遏的鸣蛇狂啸翻滚起来,将背上的修士甩落,又扭过蛇首去追,势要将其吞入腹中。 少年剑修任由自己从高空坠落,云雾阻碍了他的视野,于是他索性闭上了眼睛,用耳朵去捕捉风的动作。 他听见风带来了魔物的嘶吼,也带来了混沌的恶意,在那阵猩风靠得足够近时,云不期睁开了双眼,挥下手中的长剑,将鸣蛇的头颅一力断下。 魔物吐着信子的头颅向下坠去,徒留蛇身还在云中挣扎,云不期拂去泼在剑上的血,正要回身落往舟中,竟有人忽然点了点他的右肩。 云不期握紧了剑,猛地向右旋过身,那人却仿佛在捉弄他一样,是从左侧滑到他身边来的。 她侧坐在剑上,自在得仿佛所乘的是一只琼鹤,云不期惊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还在看鸣蛇激烈翻腾的长躯,好一会才转过脸来,对上少年剑修的目光。 叶鸢问他:“你可杀过鸣蛇?” “……未曾。” 她眼中的光微微闪了闪,又转回蛇躯之上,云不期随着她的视线去看蛇颈的断口,发现那里正淌出污泥般的黑色魔气,魔气分成两束,缠结起来,隐隐新造出一张狰狞巨口。 “鸣蛇生命力顽强,不似南昼城中的那匹九婴,单是斩下头颅还不足以将其杀死。”叶鸢说着,随手抽出发间的细钗,虚映蛇身比划着,“你看,我们得趁它张口时,从其喉门间卡入……” 她将手中的细钗轻轻一划,指向鸣蛇的尾部。 “……从喉到尾,将它横劈成两半。如此一来,就能彻底杀死鸣蛇。” 她转过脸来时,新的鸣蛇头颅也已复生完毕,那两枚嵌在鳞甲中的浑黄眼珠转动着,瞳仁极险恶地缩成一点。 “明白了吗,小道长?”叶鸢仿佛毫无觉察般地说着,将细钗簪回发中,拍了拍少年剑修的肩膀,“去吧,风雨要来了。” 鸣蛇在这时张开了血口,云不期微微沉下脊背,然后如一阵长风般跃起。 这阵锐利的长风卷向云间,又自云间而落,一道剑光乘风而来,将魔气涤荡一清。 第一滴雨落下来,打在叶鸢的钗珠上。 云不期收剑回望时,恰看见叶鸢转过脸来、那串碎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将雨滴抛向大地的一瞬。 “时候刚刚好。”她浅笑道,“我们去寻一处避避风雨吧。” 尽管无霄门把这条云舟造得很结实,但经过这一场变故,众人还是决定先找一处落脚,等检修了云舟、避过大雨,再重新出行。 陆松之站在舵楼上,对着地图仔细寻找着,将手指落在其中一点。 “这里便是最近的城邦,此前也有出游弟子在城中落脚补给过,小师……” 他下意识地转向云不期,想去询问他的意见,只是脸才转到一半,陆松之陡然想起这里还有一尊贵重无比的师叔祖在,于是硬是将脖子多拧了一圈,对叶鸢恭敬地说道:“全凭师叔祖决断。” 叶鸢见状大乐,不禁也笑望向云不期,没想到她还来不及转过目光,那少年已别过脸,转身走开。 “我是不是不小心惹恼了小道长?”叶鸢看着对方的背影,对陆松之问道,“他最近好像总避着我。” 陆松之心中一跳,暗想果然终究还是逃不过此问,却也无法把话挑明,只得欲言又止道:“……唉,并非如此。还请师叔祖不与他计较,兴许再过几日,小师叔想明白了,也就好了。” 叶鸢点了点头,露出沉吟的神情,陆松之猜不透她的想法,不自觉悬起了心。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见叶鸢将视线垂落在地图上,接着回答了自己最初的问题:“好,我们就去最近的这座城。” 他们驾驶着云舟在风雨中下落,城门在舟上客的视野中越来越清晰,而这条硕大飞舟的降临同样也愈发引起了这座城的注意,等他们着陆时,已有一名衣着华贵的老者带着侍从等候在了城外不远处。 不等他们下船来,那老者便高声对他们说道:“我乃此城城主,敢问各位道友缘何而来?” 叶鸢从舵楼上跃下,以灵气轻轻掸开落在身周的雨:“我们从东明山来,途经此处,欲往桑洲南津去。” 南津是桑洲南部入荒海的渡口,也是无霄门影响力覆盖的边际地带,而此地毕竟在桑洲,其他宗门的势力姑且尚未涉及这里,在这样紧张的时局中,俨然成为了中立缓冲区。 此次出行,叶鸢人的任务就是将滞留在东明的各派修士送往南津,此后他们便由各自的门派接应离去,两方从此分明,再无瓜葛。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地上自称城主的年迈修士似乎并未嗅见异变将要来临的气味,只是向前一拱手道:“我城中有客舍数十间,既然如此,不如诸位今夜且在此地落脚,等明日天晴再出发也不迟。” 叶鸢从善如流:“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她率先走下云舟,从怀中取出名册,又一次清点起来。 等到甲板上的最后一人也下了船,叶鸢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再将名册翻回了前页:“四十又人?不对,本该是四十四人才是,让我看看究竟漏了谁……” 正在此时,船舱中忽然冲出一条怪鹤般瘦长的影子,叶鸢定睛一看,只见被她忘在小书室里的慈清宗女修阮芸背着巨大的书箱跑到了自己身前来。 再仔细一看,那女修微微颤抖的双手捧着一堆纸片——那正是阮芸不知誊抄了几个日夜,却在叶鸢和葛仲兰的斗法中被撕得粉碎的书卷。 再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阮芸总板着的脸此时因急怒涨得通红,双眼中竟然闪烁起了点点泪花。 “……” 叶鸢试图从她手中拾起一块看起来大些的纸片,好看一看自己糟蹋的是哪一册书,不料那纸片一沾手就化成了碎屑。 她只得悄悄把纸屑捏在手心,心虚地藏到身后。 “阮道友,我可以解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2. 心若有愧 小道长,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在登上东明云舟的四十四修士里,阮芸或许是其中最为懵懂之人。 她虽在名义上是“慈清宗弟子”,但自从收养她的道姑逝去后,慈清宗实际便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哪里是什么宗门弟子?不过是驮着过往盛名和今日唏嘘的一块孤碑罢了。 阮芸资质算不得差,因此虽然她的道姑师父实在不擅长教导徒弟,她也靠自己跌跌撞撞入了道,唯有那册据说传自华霖仙君的门派道诀,阮芸无论如何也修不会,她师父似乎也不很意外,只是叹息一声,将道诀黯然收起。 “自仙祖飞升后,能修习本门道统的弟子一代比一代少,我年轻时日夜研读,也只领会了不到两分,到你这一辈,竟是一点也不成了。” 阮芸也曾疑心问题出在了华霖仙君留下的道诀上,可但凡她表露出一点点怀疑,师父总会大发雷霆。 阮芸始终以为她始终对那本道诀、以及留下道诀的华霖仙君深信不疑,而直至师父死去的那日,阮芸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将慈清道诀修到七分,便能著手成春,修到九分,几乎起死回骸,若再进一步,跨入仙祖的境界……那是真正的与天相争,倒转轮回……”垂死的师父喃喃着,将枯枝般的五指伸向天空,青筋从那只脆弱干瘪的手上暴绽出来,在最后的时刻声嘶力竭,“我修道百余载,扶危救困,未敢将济世之训遗忘片刻……仙祖!你怎能如此吝啬你的慈悲?你的眼睛莫非已经看不见人间?否则,你为何——至死也不肯给予我一点……垂怜……” 那只手重重垂落下来,失掉了最后一丝生机。 阮芸的心宛如一潭死水,她麻木地收殓了师父与养母的尸骨。 年幼时作为乞儿流浪的经历似乎磨损掉了她掌管感情的一部分心智,以至于如今成为了一个冷心冷肺的人……若非如此,她无法解释此刻蒙沌的心境,而就在她看见那道漫过逝者遍布沟壑的皮肤,没入黯淡鹤发中的泪痕时,师父临终前发出的诘问忽然回响在了她空荡荡的心中。 阮芸想,师父所怨的,是一去不复返的仙祖,但仙祖行走于地上时,曾经留下那么多慈爱的传说,为什么一到了天外,就有了一副抛却一切的冷酷心肠? 这是师父穷极一生也不能堪破的谜题,而就在这一刻,探求它的真相成为了阮芸的夙愿。 她开始认为,她所追逐的答案就在九天之上——唯有飞升者可见的那处世界。 阮芸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登仙之法,为了得知更多与飞升有关的异闻,她千里迢迢来到了东明山丹铅阁,但不到两年,天下就出现了变故,仙门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连累得孤家寡人的阮芸也要被赶出山去。 她极不情愿地上了云舟,接着便倒霉地被东明山的小姑娘缠上,后来更不知怎么地在船舱书室中睡去,等到再醒来,才发现辛辛苦苦抄写的书卷变成了一地碎片,而那小姑娘已不见人影。 阮芸不知云舟上混进了一个漱玉阁主,也不知鸣蛇袭船的危机,她满心只觉得那名东明山女修一定是畏罪潜逃,因此怒气冲冲地前来问罪……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阮芸艰难地回想着。 那小姑娘似乎承诺她,不仅会补偿毁去的书册,为表歉意,更将在返回东明时替她寻找来不及翻看的几卷,一并将副本寄予她。 这番花言巧语实在能打动人,因此阮芸被哄得晕头转向,回过神来时,人已身在城中,仿佛是要往歇脚的客舍中去。 此时雨势渐大,阮芸在岔路口失去了方向,伸着脖子在雨幕中张望起来,好在街角还有一名来不及收起摊位的卖饼老翁,见她神情迷茫,便主动搭话道:“道长可是要往客舍去,那儿就是了。” 阮芸得了指路,也不知道如何道谢,只是略一点头,拔腿就要走,那卖饼的老翁却将她叫住:“今日不巧,做不成生意,我这里还有十几张新烙的热饼无处可去,若道长不嫌弃……” 老翁将油纸包了的热饼塞过来,阮芸愣愣地接过,对方见她收下,乐呵呵道:“老儿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等天气晴好时,还请道长再来惠顾生意。” 老翁背着饼摊消失在了雨中,阮芸也闷头往客舍去,抵达以后,她寻了最僻静的一小间客房,紧闭了门窗,将人声都隔绝在外。 世界安静下来,阮芸习惯性地又抄了两卷书,写到烛灯昏暗时才停笔,阮芸往窗外看去,才发觉夜色已深,她先前收下的一叠烙饼早就凉透了,阮芸想了想,还是打开油纸,咬了一口。 凉了的烙饼尝起来滋味不太好,但阮芸反而被勾起了了幼时的回忆,未逢仙缘的小乞儿流浪在冬夜旷野里的那一日,如果她能得到这样的一叠烙饼…… 阮芸睡着了。 修真者并不如凡人需要睡眠,出行在外时,为安全起见,接连数月不睡的情形也是有的。 只是在这一夜,包括阮芸在内,从云舟上来的修士竟然全都沉入了梦乡之中。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缓、变小,以至于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夜色最浓之时,城中忽然起了雾气,雾气如同白色的纱罩,慢慢将这座城裹缠起来,一层又一层,直至将其变成与世隔绝的一枚睡茧。 雾气继续向城中心蔓延,漫上墙砖和瓦檐,钻进每一条窗缝。 阮芸所在的客房也不例外。 她横卧在床上,胸口平缓地起伏着,丝毫不知白雾已掐灭烛火,浸入了她的梦中。 阮芸又回到了那个令她迷失了方向的路口,只是此时并没有雨,城中升起了浓雾。 “我为何在此处?”阮芸困惑地问自己,“我要到哪里去?” 阮芸将话说出口时,答案仿佛被问题牵动,忽而浮现在了她的心中。 飞升。 于是阮芸渐渐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对,我想飞升,我要去看看天外之地。” 此时,又有一个声音问她:难道你非去不可吗? “当然非去不可。”阮芸不耐烦地说,“我不辞辛苦、四处跋涉,不就是为了探寻飞升之法吗?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既然我当年走运遇见师父,没冻死在路边,那我今日便非做这件事不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雾气中,不知是谁的声音说道。 起初阮芸听见的只是一个声音,但浓雾中似乎忽然浮现了许多说话的人影,他们的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 影子们将阮芸团团包围,众口一词地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的执念从你师父遇见你那日开始,那么只要那一日不复存在,你一定就愿意留在这座城中了罢? “我……” 不等阮芸回答,浓雾陡然散开,雪风迎面打来,阮芸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她想要运起灵气抵御霜寒,却发现自己的修为荡然无存,不仅如此,连身量都被倒转回了幼童的模样。 猝然失去了生存依仗的阮芸惊慌和彷徨起来,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智也在飞快地退化成稚子,阮芸只觉得此刻发生的一切恰如深埋在心中的那个可怕冬夜,被饥寒折磨过的恐惧驱使她奔跑起来,而正在此时,街口处走过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道姑。 “师父!”阮芸大喊着,朝那人跑去,猛扑在她的袍脚下,“师父,徒儿在这,带徒儿走吧。” 那道姑转过头来,熟悉的眉眼里只有漠然的疑惑:“小乞儿,你认错人了,我从未有过什么徒儿。” 她抽出自己的袍角,不管被掀翻在地的阮芸,快步走开,消失在了冷风中。 阮芸从尘泥中抬起头来,关于师父是如何捡到了她,如何养育和教导她的记忆开始消解,不过片刻,她已想不起来自己曾是一名慈清宗的修士,更遑论什么天外和飞升。 那么,她是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呢? 正当阮芸陷入茫然之时,街口又走来了一名老翁,那老翁笑呵呵地给阮芸裹上棉衣,又递给她一张热饼,领她到街角的青石条上坐下,随后便自顾自地支起了饼摊。 阮芸看他动作着,不禁出声问道:“我是谁,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里?” 那老翁转过身来,诧异道:“囡囡,你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随我在街口卖饼,莫不是冻坏了脑子,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呢?” “是么?”阮芸喃喃自语道,“我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 城中的许多声音响起来,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你不是别人,你生在这城中,从未踏出过城门一步,也终将老死在这里。 在这些声音的劝诱下,虚假的记忆在阮芸的脑海中逐渐鲜明……她是城中街口饼摊家的孙女,生来就在此城中,自打会走路起就在街口卖饼,爷爷在城里烙了几十年的饼,他过世后便由自己接过了这门生计。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阮芸在饼摊上张罗着,把咸香滚烫的烙饼卖给每一个驻足的过路人,她完全专注于这一件事中,忙得忘乎所以,眼中只剩下了不过一张饼摊大的方寸之地…… 直到有一个姑娘在她的饼摊前停下了脚步。 那姑娘对她说道:“阮芸,你真叫我好找。” 阮芸抬起脸来,只觉得她的面孔似熟非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是什么人,可是要来买饼?” 姑娘笑道:“那就给我一张吧。” 阮芸点了点头:“一文钱两张饼。” 那姑娘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攥紧的拳头来,阮芸以为她掌心里握的是铜板,便伸手去接,不想她张开五指,其中飞出的却是蝴蝶般蹁跹的纸片。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阮芸,那我答应赔你的书也不作数了。” 随着她的话语,碎纸片仿佛有了生命般朝阮芸飘来,在她眼前飞舞不止,阮芸的视线被纸片上破碎的字句深深吸引住,被暂时抹去的记忆冲撞着她脑海中的迷雾,而在阮芸明确地想起什么来之前,怒火先涌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脱口而出道:“你休想!” 叶鸢笑了起来:“你想起来了,阮芸。” 阮芸只觉得头痛欲裂,再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当真站在了街口的饼摊前,手里正握着一条擀面杖,但面盆里并没有面团,只有一捧污黑的泥水。 “我怎么在这里?”阮芸头晕脑胀道,“我记得我吃了饼,就在客房中睡下……” “大约所有人昨夜都在障雾的影响下睡着了。”叶鸢拉着她向长街的另一头走去,“你仔细看周围。” 阮芸一边走,一边张望四下,城中起着大雾,但早市的热闹一如往常,小贩吆喝声,顾客讲价声,孩童哭闹声,一切听去并无异样……雾气实在太大,阮芸看不清前路,险些撞上一名牵牛的农人,她猛一抬头,却发现那农人长着一张眼熟的脸孔。 “我认得你,你在丹铅阁中爱高声说笑,扰人得很!”阮芸失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扮作农人的修士神情木然,对她的追问恍若未闻,只是从嘴里发出催促牲畜的声音。 阮芸顺着他抓在手中的缰绳看去,才发觉缰绳牵着的哪里是牛,分明是一具早已朽烂的牲畜的尸骨! “整座城都是这样。” 叶鸢说着,神情凝肃起来。 “与我们一同上了云舟的修士,不过住了一夜,就变成了城中的行尸走肉……” 阮芸将她的话打断:“我们不能把他们叫醒吗?” 叶鸢回答道:“要叫醒他们,也得有可以被唤醒的神魂才行。” 阮芸领会到她话中所指,顿时毛发倒竖:“你的意思是——” “我目前所见,整座城中,除了你的神魂尚且来不及被摄走……”叶鸢别开身子,展露出身后无比诡异的热闹图景,“这些修士们、这些活动的躯体,都不过是空壳而已。” 阮芸悚然地注视着长街。 若用浓雾做幔,遮盖住这片舞台,任谁都会以为幕布后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气象,而真实地映入她眼中的,却是一片死寂的墓地——仿佛有看不见的悬丝垂落而下,操纵这些丢失了神魂的尸体上演着无人欣赏的戏剧。 “这些修士还没断气,可若再找不回神魂,恐怕就无力回天了。”叶鸢忽然看了她一眼,“阮芸,你听说过‘蜃’么?” “《五洲神异录》有记,‘蜃’是一种海中的魔物,喜好制造幻象,吸食人魂。”阮芸说,“这是蜃怪作祟?” 叶鸢点了点头:“我是如此猜测,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蜃怪所在之处……”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望向浓雾深处。 有人来了。 来者的脚步很轻,叶鸢仔细辨听对方的足音,渐渐觉察出了熟悉之处。 那人用剑气从浓雾中撕出一道缺口,也让叶鸢看清了他的面孔。 “果然是你,小云道长。”叶鸢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找到她的那一瞬,云不期的眼底掀起了波澜,但他才向叶鸢走出两步,便极克制地停了下来,偏开了目光。 “我们必须尽快找蜃怪。”云不期说,“神魂所在之处就是蜃怪所在之处,反之亦然。” “我同你有一样的想法。”叶鸢继续了刚才没有说完的计划,“依我之见,不如让我沉入蜃怪制造的幻境中,看看它会把我的神魂摄到哪里去,接着再将其斩杀……” “不可。”云不期断然道,“由我来当诱饵。” “我并不是逞强,只是我的神魂的确比你更加稳固强大……” 叶鸢试图说服对方,但云不期的侧脸仍然冷淡倔强,丝毫没有动容的痕迹。 “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叶鸢低声说道,“洛书岛……哪怕是在南昼城时,你都更愿意听我的话,更不曾躲避我。” 那少年坚冰般的神情几乎有一瞬就要出现裂痕,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没让这道破绽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那时是我做错了。”他平静地说,“起初便不该如此。” “你当真这么想吗?”叶鸢也为对方的顽固冒出两分火气,“我却不知我与那时相比有什么不同,才令你后悔与我结识,可就算你要和我割席——小道长,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云不期的眼中蓦然浮现痛楚,他几乎要转过身,去直视那双令他曾经不染的剑心生出晦色的眼睛。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既是不该,也是不能。 于是他孑然向白雾的深处走去,到最后也没有回头。 这遍布浓雾的城仿佛化作了一口粘稠的深潭,云不期行走于其中,宛如利剑破开水面,雾障虽然无法阻拦他的前行,却也很快在他经过以后迅速聚拢起来,不怀好意地摇曳起暗潮。 雾中似乎藏着许多暗窥的眼睛,随着云不期的深入,那些眼睛的窃窃私语越发肆无忌惮起来,魔障开始缓缓将他包裹,却在将要触及他时化作了一只只人类的手。 “孩儿,看看母亲吧……” 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哭泣,云不期因这哀声想起了荒江连夜的雨,但他并未回头,仍然前行。 魔障很快又幻化成另一种姿态,这次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陆松之在他身后发出急促的求救和痛呼。 这一次依然没能使他停留。 雾气不断变化着,将自己扮作他的师长和同门,或是任何一个曾牵动起他心中波澜的人。 正如他的料想,最后她果然出现了。 “她”并不说话,只是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 魔气在此处格外险恶起来,云不期知道那是魔物布下的陷阱,修士们的神魂都在这样的陷阱中迷失,因此他唯有亲自踏入其中,才能追寻那些神魂所至之处。 于是云不期向“她”走去。 “她”并未戴先前所见的那支珠钗,却簪着芙蓉,身着轻纱,与“她”对视的片刻,两人仿佛重回南昼城中相逢之时。 幻象望着他,忽而轻笑道:“那时你并不躲避我的眼睛。” 云不期回答道:“因为你不是她。” “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幻象说,“不如问问你自己,你希望她是她么?” 云不期心中欲盖弥彰的一处翳影被猝然戳破,他下意识地提剑斩破了幻象。 那少女虚假的身影被击碎,魔障却找到了他心中的空隙所在。 雾气骤然膨胀起来,一瞬便将他吞没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 云舟撞月 不论立场和身份如何…… 这座城中的浓雾充当了鬼魅的指爪,在云不期决心只身前往险地时,雾气便倏尔淹过他的身影,纵然叶鸢即刻向他追去,也只捉住了他消失后残留在原处的冰凉水汽。 他的躯体也许仍在这城中的某处,但神魂却已深陷诡谲之地。 阮芸跟上叶鸢,见她低头望着手指,神情隐没在雾色中,便谨慎地劝慰道:“云道长是无霄高徒,哪怕一时被幻境蒙蔽,也不会长囿于其中。”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望着叶鸢的面容诧异道:“你为何发笑?” 叶鸢正抬起头来,唇角微勾,脸上看不见丝毫阴霾之色。 “我笑这蜃虫未免也太急于吞吃饵食,反倒露出了破绽。” 叶鸢打开天目,将刚才捻住的一缕魔气举到面前,那道落单的魔气被她困在手中,正躁动地冲撞着叶鸢布下的灵气罩,渴望回到源头之处。 叶鸢偏过头向身边的女修解释道:“蜃虫发觉小云魂体罕见,不等炼化便将他掳到了巢中,我此刻追去,就能得知蜃虫所在之地,再要将其剿杀,就容易许多了。” 听到这里,阮芸马上想也不想地截断道:“那你即刻动身吧,莫在此处蹉跎。” 叶鸢稍稍一愣:“我先为你寻一庇护处……” 阮芸不听她说,由袖中抛出一支朱砂笔。 也许是因为她所誊过的书卷与曾历经的流浪一样漫长,阮芸干瘦的手指握住笔身,就宛如剑客握住手中的剑,自笔尖倾泻而出的朱字斥退诡雾,绽出刺向长天的明光,与阴云之上的斗宿遥相呼应,而后朱字重重坠于阮芸身周,形成一面以阮芸为阵心的四象卦。 “我资质驽钝,始终不得领会慈清道诀一二分,唯有这副守卦还算得心应手,多次藉此脱险。”阮芸在阵心中盘坐下来,抬头向叶鸢问道,“你可知你何时能归来?” 叶鸢略作思考:“我的神魂随妖雾往返只需一瞬,只是潜入幻境中将人唤醒要耗费一些工夫……” 阮芸说:“两刻钟,我的守卦最多能支撑两刻钟。” “好。”叶鸢点头,“那就两刻钟。” 随着她心念所动,浓雾骤而动荡,它们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挟持,涌向叶鸢所在之地。 在令神魂离体之前,叶鸢忽然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连忙对阮芸说道:“我不在时,劳烦你照顾我这具躯壳,你可千万、千万,把它照顾好了——否则,不仅没人赔偿你那些书,恐怕还会召来可怖之物呢!” 阮芸疑惑道:“什么可怖之物?” ——譬如东明山上那位暴走起来挥挥手就要爆破半个大陆的剑君大人啊! 叶鸢的话来不及说出,如同黑绸将她层层裹缠的诡雾开始散去,阮芸看着那少女脸上鲜活的神采沉寂下去,便知道她的神魂已不在此处了。于是阮芸伸出手,接住她向前倾倒的身体,揽进卦阵之中,小心地托着她的后脑轻放在自己膝上。 阮芸疑心自己这双翻越了不知几重山水的腿有没有一丁点儿能让这姑娘感到舒适的丰腴,但看她此刻的神情,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意见。 那东明少女的容颜如熟睡的婴孩般平和恬静。 在另一处,叶鸢的神魂已进入了魔气横流的蜃虫巢穴。 《五洲神异录》里提到,蜃喜好制造幻象、吸食魂魄,好比猎人在深林处布下陷阱,其本体往往藏在远离幻境之处,因此格外狡诈难寻。 但只要它仍是魔物,就不可避免地喜好杀戮,而只要它仍在天地间造下杀业,便无法真正隐匿无影。 至少在叶鸢眼中是如此。 叶鸢以捕捉到的一缕魔气为路引,用天目强行驭使妖雾开路,凭魂体一路追向魔巢之中。 那魔巢竟藏在海渊之下,距离布下陷阱的鬼城果然有千里之遥。叶鸢的神魂如一尾游鱼那样静谧地潜入魔巢深境,只见巢中魔气浓郁,无数大蚌卧于其中,蚌壳微微张合,隐隐显露出其中蚌珠般微微发亮的神魂。 那么,云不期的神魂会沉眠在哪一扇蚌壳之下呢? 这个念头才刚刚冒出来,叶鸢的识海忽然被一点感应照亮。 这点感应来自龙骨剑。虽然龙骨剑剑身与叶鸢的身体一同留在了鬼城之中,其剑魂却与主人相系,在魔巢中将叶鸢指引向某处。 叶鸢跟随着龙骨剑的指示,在一枚紧闭着的银色大蚌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看来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于是叶鸢令神魂延展开来,突破银色大蚌的封锁。云不期的神魂果然正在其中沉浮,但在她试图触碰他时,却遭到了魔气的反抗。此时魔气构造的幻象和云不期的冥想境已然分不出彼此,因此叶鸢没有强行突破,反而将自己过分强大的神魂折叠、再折叠起来,终于避过了魔物的警惕,进入云不期的幻梦里…… “快走!” 夹杂在狂风中的疾呼声将叶鸢惊醒……不,是将她真正拉入了云不期的梦中。 凛冽的气流高扬起袖袍,连面颊也被寒风刮得生疼,于是叶鸢察觉自己正在全速御剑飞驰。 叶鸢循着刚才的喊声转过头,看见的是同样御剑狂奔的陆松之。不仅是他和自己,莹白的东明群山之中,有许多东明弟子正向某处疾驰而去。 “这是怎么了?”叶鸢奇道,“难道有什么魔物打进山里来了不成?” 陆松之勉力御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道:“不是魔物,却比魔物还——” 他话音未落,忽有剑光从天际飞来。 这道剑光才一闪,四面雪顶就被一气削落,倏尔坍塌的雪霰洪流如巨掌般将东明弟子拍落在山峡间,叶鸢则比他们都机敏些,早一步飞离了雪崩的范围,等她想起回头看看可怜的陆松之,他已被雪掌打歪了剑,马上就要落得滚成雪球的下场。 即使将要变成一只雪球,陆松之仍然坚持着对叶鸢喊道:“别犹豫,快跑哇,千万别被追上了……飞到东明主峰的山头上!飞到那儿就是我们胜了!呜噗!!” 眼见陆松之滚进雪中,叶鸢微微一笑:“你便放心去吧,我一定做到。” 她回过身,眺望前方沉默矗立的巨峰,随即在剑身上灌注了十足的灵气,向前方的峰顶长刺而去。 但身后的剑光并未如此轻易地被她甩脱。它所过之处,总有雪雨倾落,叶鸢在峡道间辗转腾挪,连雪屑都不曾溅上一点,可就在她闪躲时,那剑光已悄然逼近。 叶鸢正欲再度提速,忽而察觉到一股锐意从两面袭来,她避开了从天而降的落雪,地上却也掀起一面雪浪,高墙似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一时之间,叶鸢满目所见唯有白茫,但她并未缓速半点,索性要以身为剑,迎击雪墙……正在她即将向前冲撞时,雪墙后却突然越出了一道人影,叶鸢被阻住去路,干脆化形为雪雀,跃进长风……跃、跃…… 一双手仿佛早有预料地困住了她的翅膀,将她化形而成的小雀拢在手心。 随后,梦境主人冷淡俊俏的容颜终于出现在了叶鸢面前。 “原来是你追在背后,我还以为是什么魔物呢。”小雀叽叽喳喳地问道,“小云,你在做的是一个……” 叶鸢本想问,你在做的是一个怎样的梦? 可就在话将说出口时,这片天地忽然飘摇起来,面前少年的面容也出现了一瞬的模糊,这是魔物所构筑幻觉的威胁和警告。 如果再说下去,恐怕在幻象被戳破的同时,云不期的冥想境也会受到损害。 叶鸢尚且不愿用对方的神魂来赌,于是转而说道:“小云,你拦我作什么?” “纵剑冲撞有违门规,却年年都有弟子私自御剑比试,因此……” “原来你是纪律委员!”叶鸢恍然大悟,旋即笑道,“可这样一来,我瞧他们反而更来劲儿了——原本只是胜过师兄弟还不算什么,但要是能从你的飞剑下逃脱,那才叫真的厉害呢。” 那少年看着掌中的小鸟,轻轻摇头:“你们逃不脱。” “怎么逃不脱?”小鸟挺起胸脯啾啾道,“我要是认真起来,你一定捉不住我……我倒是没料到你知晓那一刻我会用化形术,一般人可是猜不到这一着的!” 云不期垂睫:“我猜得到。” 他扬起手,小雀顺势展翅飞起,钻进林叶间,然后有一捧雪从松针上滑落,是少女立在树梢,以佩剑拨开了松枝。 叶鸢站在高处,向四面望去。 这是个异常真实的幻境,不仅叶鸢此刻所见之景与她记忆中的东明山别无二致,就连此前接触到的“陆松之”等人也栩栩如生。 在叶鸢想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幻境建立于云不期此生最熟悉的东明山中,所以一草一木都如此逼真。另一方面,则说明云不期此刻已沉溺其中,尚未对幻境本身产生丝毫怀疑。 幻境总会有一个基点。 这个基点是幻境赖以存在的根本,也是幻境最不同于现实之处。它诞生于幻境主人的内心裂隙,既是此人最深的虚妄,又怀有最恶毒的企盼——它渴望将做梦的人拖进幻觉的深渊中,无知无觉地在泥泞中腐烂。 但由一个外来者去粗暴地将幻觉打破是不成的。就像此前阮芸在察觉异常后才冲破了幻境,想要唤醒云不期,也必须先发现幻梦中的矛盾之处。叶鸢之所以要到他的梦中来,就是为了做那个替他照亮迷雾的执明灯者。 这个基点会存在于何处? 叶鸢细细思索着云不期的经历,却发现这少年剑修的前世今生中肃杀无尽,一路不知走过多少人间悲苦……他心中执念最深之事会是宛如附骨之疽的魔血么?抑或是前世受魔气污染以至于陨落于他人剑下的仇恨烙印至今? 正当叶鸢思考时,云不期忽然出声道:“纵剑冲撞,当罚剑湖思过三日。” 叶鸢跳下雪松,走到云不期身前坦言道:“小云,我没有工夫去剑湖思过……” 云不期却在此时望了叶鸢一眼。 他想要蹙起眉,但眉峰还来不及聚拢,就融解成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不能叫我小云。”云不期说,“你得叫我师兄才是。” 听到这句话,叶鸢不由得一怔。 “我有问题要问你。”半晌,叶鸢说道,“这些问题兴许听起来听起来有些奇怪,还望你不要深究。” 云不期颔首。 “你是否生在桑洲,年幼时由百里掌门带回东明,此后拜在剑君门下?” “是。” “你出世时便有魔血伴生,常年以阵法压抑?” “是。” “其实你并未在轮回中涤尽前生,仍记得自己曾是因魔气而死的应龙?” “是。” 叶鸢顿了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却有一个师妹,叫做叶鸢?” “是。”云不期的目光轻轻一掠,竟然真的信守了对叶鸢“不要深究”的承诺,只问道,“你有什么急事要做,以至于不愿去剑湖思过?” 她回答道:“我本想去寻找一件物品……但我现在不必去了。” 叶鸢横过剑身,并指划过鞘上刻纹,令长剑从鞘中飞出。 这是一把好剑,却不是叶鸢前世用过的那柄霜戎,也不是后来的那段龙骨。 她又偏过头去看云不期的剑,随即发现他在这个梦境里所持的佩剑也不是断星。 叶鸢没有御空而起,而是又将剑收回了鞘中:“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要找的那件东西原来就在我自己身上,小……” 她想了想,改口道:“师兄。” 在叶鸢说出“师兄”二字之时,云不期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仿佛有一道剑光霍然洞穿了他的胸口,积郁在他心中的淤血刹那流尽。他所见的世界从未如此明朗而清晰,但当他因为这怪异的感受微微有些彷徨起来时,又有一个声音说服了他万物原本就该是如此。 他望着叶鸢的面容,不禁产生一瞬的恍惚。这样的注视似乎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云不期却回忆不起那时都是怎样的情形……他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手中之物微凉的触感顿时将他拉回当下的境况中。 云不期突然想起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已经被他握了很久很久了,但他直到这时才想起了这件事……又或者是,直到听见叶鸢喊的一声“师兄”,他才敢想起这件事。 叶鸢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应,忍不住歪头去瞧他的神情。举动之间,有一缕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云不期在此刻伸出了手,将这缕发丝拂到少女的耳后。 他的动作如蜻蜓点水,快得像一朵花才刚刚绽放,就害怕泄露春色般合拢了瓣萼。 一朵花的沉默却无法阻碍天时斗转。 叶鸢抬手摸了摸那缕头发,再看向面前的少年剑修时,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云不期没有直视她的双眼,但他胸中那块将真心封存起来的坚冰却在无可挽回地缓缓融化。 叶鸢听见他说—— “我有一件东西,一直想要赠予你。” 那双从初次见面起仿佛便只握过剑的手,将一支青色的发钗递到了她面前。 过去也曾有人将发钗赠予叶鸢。 凝澜仙子送给过叶鸢发钗,各式各样,装点着海珠贝母,那是她喜欢将叶鸢打扮漂亮,更希望叶鸢一见到洛书岛风物就能想起自己。 颜思昭送给过叶鸢发钗,那支红色细钗被他亲手簪在叶鸢发间,就像用一滴执拗至极的烛泪缳住了她的满头青丝。 现在,云不期也送给她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像一条萌发在春日中的新枝,稚嫩而柔韧,坚定地向阳生长。 叶鸢从发钗上移开目光,对云不期说道:“……你这次不该转过头不看我。” 那少年映入雪中的影子微微摇晃,接着,叶鸢看清了他的双眼。 “原来如此。”叶鸢笑道,“这样我便不会弄错了。” 在那双眼睛中,她读懂了对方的心意。 叶鸢抬起手来,轻轻搭在发钗的一端。 “我若是你的师妹,自幼与你一同在东明山修习,说不定一见就会喜欢上这支发钗。” 她稍稍用力,将发钗从云不期手中缓缓抽出。 “但是……” 在将要完全取走那支发钗前,叶鸢的动作忽而顿住,她抬起眼来:“你可想好了,小云,如果戴上这支发钗,那我就无法簪上南昼城的芙蓉花了。” 云不期的双眼倏尔睁大,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池中的石子,将幻象猝然击散。 他想起了一支芙蓉,这支芙蓉生长在水国中,盛放在南昼城虚假的天空下,被一名少女摘下,随性地簪在鬓边。 那是叶鸢送给自己的发钗。 蜃虫的诡计爆发出垂死挣扎,两股力量挟卷着两种现实撕扯着云不期的冥想境,南昼城的飞花、大荒海的巨浪席卷向东明山终年寂静的雪峰。 幻境赖以建立的基点被戳破,地面迅速崩解,云不期从裂隙中跌落,身后是雪渊张开的巨口。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好在叶鸢的行动比下一个瞬息的到来还要快一些。 她当即抽出剑,纵身一同跳进雪崖。 云不期在飞雪和碎浪中不断下坠,目光却无法离开那个追逐他而来的人。 他短暂地失去了对冥想境的控制,因此幻境此刻只受蜃虫的驱使,它将东明山的每一粒雪、南昼城的每一瓣花、大荒海的每一朵浪都化作刺向叶鸢的刀锋,但整片天地的阻碍也无法让她的速度延缓半分。 在云不期的视野之中,她不断地靠近,身形也在不断变化,从南昼城簪花穿纱的白鹿女,到站在仙门大比擂台上迎击漫天修士的御剑者,却在向他伸出手时忽地变成了一个不为自己所熟悉的陌生女子。 在看到女子的发簪时,云不期倏地意识到这是曾作为剑君道侣的那个叶鸢。 云不期没有怨恨过际遇。 他很清楚自己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罪恶,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拥有着什么。 从无霄掌门到弟子,东明山的每个人都待他以信赖和亲厚,而他的师尊、那个被誉为剑君的强大修士授他剑术、教他立道,为他开辟出一片过去未曾设想过的玄妙境界……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感谢今生的幸运,也正因如此,在心中大逆不道的欲念滋生起来时,他才会感到如此痛苦。 云不期避开了叶鸢想要捉住他的手。 “叶鸢。”他对面前的女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分明是因为你的一滴心血,我才能拥有今生,而我竟不甘于此。” “我想要我们一同降临于世,这样你就不再有我无法触及的过去,我就能够将未说出口的话告诉你。 “说不定我是故意踏入了蜃虫的幻境,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赶来,会在此听见我罪孽深重的妄语。 “叶鸢,我无法再……” “云不期。”叶鸢打断了他,“如果我生来就是你的师妹,那我或许会在你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你也不必为现在的立场困扰,但我们曾一同经历过的一切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我们前生就因彼此死过一次,就连你我手中所握的那把剑,都不会与现在相同。” 幻境褪去,佩剑断星重新回到云不期身边,这柄却邪残片所铸之剑曾淬过叶鸢的心头血,而叶鸢所持之剑也渐渐露出它的真实面目,那是魔龙赠予给她的一段脊骨。 云不期未能送出的那支发钗在这时从他袖中滚落,坠向深谷,触及雪浪的瞬间便粉碎,而叶鸢紧紧抓住了云不期的手。 在两人双手交握之时,叶鸢的形貌变回了当下的模样。 她似乎总是如此,不论立场和身份如何改换,叶鸢向来只是叶鸢本身而已。 冥想境的动荡此时达到顶峰,蜃虫发起最后一次反扑,但那少年化作了黑龙,龙火如雨降临,将冥想境涤荡一清。 叶鸢乘在龙背上,驾轻就熟地握住龙角:“蜃虫的魔气敌不过你,马上要逃回本体所在,我们得追上那团魔气。” 黑龙以长吟回应,向天顶飞去。 龙与少女离开了冥想境的边际,在宛如寰宇的虚空之中航行,前方逃窜的蜃虫魔气留下彗尾一样的踪迹,追随着这道踪迹,他们找到了一轮发光的月茧,那正是蜃虫的冥想境。 “这里是冥想境存在的空间,我叫它冥想宇宙。”叶鸢俯身对黑龙说道,“所谓‘宇宙’……就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但是有许多星星的地方,在冥想宇宙中,冥想境就是这里的星星。喏,你看。” 她指向月轮般的蜃虫冥想境,在那月轮四周,散布着许多闪烁的光点,一眼望去,确实恍若星星。 但若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月轮中伸出了许多细丝般的触角,正在吸取着周围星辰的力量,这是蜃虫在吸食修士的神魂。 那些修士的冥想境已经十分虚弱,用温和的手段逐个去将他们唤醒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叶鸢离开了龙背,漂浮到黑龙身前。 先是她的身影映入了金色龙目,不知什么时候,连手指也被她握住,云不期在这时才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人形。 “小云,抓紧我。” 她的声音抵达云不期识海中的刹那,叶鸢张开了自己的冥想境。 那座无比磅礴的冥想境在主人的心念控制下化作一艘巨大而坚固的云舟,叶鸢拉着云不期跳到甲板上,然后将船帆鼓满,向月轮和星辰横冲直撞而去。 叶鸢的冥想境实在是强大得霸道,云舟撞向第一颗黯淡星辰,几乎是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此人的冥想境,冥想境的主人尚在如梦初醒的惊惶中时,叶鸢只瞥了一眼他的脸,便朗声唤出了他的姓名。 蜃虫还想争夺,叶鸢的云舟却已经无情地碾过,这名修士的冥想境被云舟整个吞下,而修士本人则登时被甩上甲板,叶鸢当即驾船驶向第二、第三颗星星…… 云舟没有一刻停留,一路勇往直前,叶鸢如登船点名时那样逐一喝破修士们的姓名,她的冥想境则成了一只硕大的紫金葫芦,将其余孱弱的冥想境吞入腹中。修士们一个一个被扔上船,好比从银河中捕捞出的一条条活鱼,震惊而徒劳地在甲板上弹跳,眼睁睁看着云舟吃掉了所有的星辰,撞向最后的那轮圆月。 蜃虫的冥想境在叶鸢的强悍神魂面前果然不堪一击,云舟将月轮撞出一个缺口,叶鸢遥遥看见了蜃虫躲藏之处,于是从云舟上跳下,提剑去斩。 蜃虫非虫,长得更像无鳞的小龙,叶鸢的剑尖刺入蜃虫神魂时,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忽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叶鸢想起,点名册上记录了四十四个姓名,在入城时她又数了一遍,仍旧是四十四个,而她方才叫醒了四十二人,算上不在此地的慈清宗阮芸,也只有四十三人。 被遗漏的最后一人是谁?此人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在叶鸢心中如火花般闪过,仅在这片刻间,叶鸢的剑已经撕裂了蜃虫。 她所斩杀的是神魂,那蜃虫的残魂本该化作魔气,消散在寰宇之间,但那被剖解的灵体中竟然流出了鲜血般的红色液体。 死寂之中,血流的汩汩声尤为清晰。 不知从何时起,云舟,少年剑修,以及其他被解救的修士已不在叶鸢身后,她回首望去,只能看见静谧的空无,而等她再转过头来,那血迹已淌到了脚下,宛若一席血腥粘稠的长绸。 在长绸的尽头,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鸢直视前方,出声问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一动,似是发出了一声轻笑,又像是在微微叹息。 “我在蜃虫这里做了一个好梦,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些事。”那人惋惜道,“可惜这梦还没做到关键处,就被你打搅了。” 话语间,一个青衫书生打扮的修士踏着一地猩红,缓步而出。 “自我师父无恒邪尊死后,再没有人造访过我的冥想境。” 葛仲兰含笑说道。 “叶鸢,就由你代我去做完这个梦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4-70 第64章 熔炉星球 我送你亲眼去看世间万物的下…… 叶鸢睁开眼, 第一反应是伸手提剑立刻去把暗算自己的葛仲兰就地削死,不想刚一动作, 肢体就传来剧痛。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躯体,竟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动弹,连眼前都蒙蒙一片。 “华霖,他醒了。” 一个女声响起,接着有只手揭去了盖在叶鸢脸上的薄布,忽然落在脸上的光线让叶鸢下意识闭上了眼。 等她适应了明亮的环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女子闪烁着好奇光彩的圆圆杏眼。 “我见过你。”叶鸢在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见过这张面孔,因而惊声道,“你是无恒邪尊!” 那女子的圆眼睛眨了眨:“不是邪尊是仙尊。小子, 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名为辛竹,但你得唤我无恒仙尊。” 无恒邪尊——仙尊话音刚落, 叶鸢耳边灵敏地捕捉到一阵娑娑足音, 似乎有什么人走到了自己身边。 “是不是有人来了?不会是华霖仙君吧?”叶鸢一面大声问道, 一面像只跌倒的大乌龟般费劲巴拉地试图翻身向左边, “可我怎么看不见你?” “倒是记得我的名号。” 那人笑道, 低下身来, 伸手帮了叶鸢一把, 将她的脸托向左边。一张温润出尘的面孔出现在叶鸢狭窄的视野中, 确实是她在千年前的飞升场景里见过的慈清宗医仙。 “你左边的眼珠伤得厉害,实在留不得, 我便帮你取掉了。” 华霖仙君以单手施术, 叶鸢浑身火烧般的痛楚顿时减轻大半。接着, 华霖仙君以法诀令叶鸢的躯体漂浮起来,仔细检查着她的伤势。 “你丢了一只手,一条腿, 肚子里的脏器也少了一半,兼之严重的灼伤。”触及叶鸢的目光,华霖仙君舒展开皱起的眉宇,“但我已施慈清诀为你吊命,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事。” 事情发展到这里,叶鸢也已经大致明白了情况。 看来她的确中了葛仲兰的暗算,现下被困进了他的冥想境。此刻发生的一切恐怕都来自葛仲兰的记忆,而叶鸢所扮演的角色,大约就是葛仲兰本人。 “丢了一两条肠子没什么要紧,慈清诀运转五周天便能慢慢长回来,手啊脚啊、眼珠子啊,辛竹也能给你做出一模一样的安回去。”华霖仙君宽慰道,“只要熬过今夜就不会有事,知道了吗,小子?” 叶鸢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不客气道:“我不是小子,我是个姑娘。” 此言一出,身前的两人果然愣住。 冥想境往往袒露出其主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在冥想境中手撕剧本的行为有导致修士神魂受创的风险——但葛仲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管他的冥想境怎么样! 叶鸢有意直接捣毁此处场景,脱出冥想境直接去找葛仲兰问个明白。但转念一想,她又的确对早已飞升的华霖仙君、无恒邪尊怀有好奇,何况这也不失为一个了解葛仲兰神秘来历的好机会……在这片刻的走神中,辛竹的神态已恢复如常,甚至转而带上几分兴味。 “如果你想要做女孩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日后被世人当做魔头的圆眼睛女修兴奋地在叶鸢肚子上比比划划,“我只消把这儿、这儿划开,置入……咦,不可不可,我得先拆换一副盆骨……” 见对方愈发兴起,叶鸢礼貌拒绝道:“多谢仙长,不劳费心了。” 华霖仙君也说:“先等这小子……小姑娘活过今夜吧。” 辛竹瘪瘪嘴,不说话了。华霖仙君将叶鸢平置在开阔洁净处,两人在她几步外生起篝火来。 修士自然不需要凡火来御寒,此处需要这团火焰取暖的唯有动弹不得的叶鸢罢了。叶鸢不禁觉得这幅情景十分奇异,于是开口问道:“我从哪儿来?怎么遇见了你们?又怎么沦落成了这幅样子?” “你的脑袋也摔坏了吗?”辛竹好奇地盯着叶鸢的脑门看,蠢蠢欲动地伸出手,“让我看看——” “脑子的病以后治也不迟。”华霖拨开辛竹要拆人天灵盖的贼手,转过脸对叶鸢和蔼道,“你的镇子遭了仙难,又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我与辛竹偶然途径时,只剩你一人还活着。” 叶鸢问:“什么是仙难?” 辛竹百无聊赖地拿树枝戳着火堆,随口回答道:“就是倒霉催地受修士斗法殃及。那些修士一打起架来,哪里会在乎凡人的死活呢。” 叶鸢忍不住笑起来,又因牵动伤口龇牙咧嘴:“华霖仙君就算了,这么说来你也和‘那些修士’不一样,十分在乎凡人的死活喽?” “倒也不是十分在乎。”辛竹想了想,“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未免太浪费了。” “浪费?” 辛竹用树枝在地上画起来:“我这样跟你说罢。” 未来魔头其实很会画画,寥寥几笔就在地上勾勒出了两个生动的小人。 “这是修士。”她在一个小人腹中画了一大团火,“修士以道体淬炼灵气,又以神魂蕴养冥想境——而这个是凡人,凡人没有打通经脉的资质,因此无法练气入道。但鲜有人知的是,其实凡人也有冥想境。” 她在另一个小人腹中画出一小簇火苗。 “冥想境寄托于神魂,由宿主的情感记忆生成。因此按理来说,只要是具有神魂和灵识的生物,都有冥想境。” 这是叶鸢所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事情,此刻由辛竹点破,仿佛一排巨浪迎面拍来,将叶鸢打得一个跟头,摔掉了原先头脑里的阻塞。 但她心中仍有疑问。 叶鸢疑惑道:“可为何从来只有人见过修士的冥想境,却不曾见过凡人的冥想境?” “在沙地里拣出一枚贝壳是容易的,若让你拣出一粒沙子呢?”辛竹回答,“更何况,修士的神魂经过修炼,犹如火团,还没靠近凡人的冥想境,就将其毁去了。” 叶鸢眨眨眼睛:“此节我已听明白了,那你所说的‘浪费’又是何意?” “此间的修士都实在自大。”辛竹却说,“他们总认为自己入了道便与众不同,万物众生都任由自身取用……咳,其实我也这样想,但那些蠢货不具慧眼,见到沙砾,自以为没有用处,随手就舍弃了,殊不知无数沙砾汇聚起来,也有移山填海之能。” “我听明白了。”叶鸢笑道,“你不在乎凡人本身如何,但相信他们具有无穷潜力。” “正是如此!修士有冥想境,凡人也有冥想境,既然修士有能,凡人自然不会无能——小姑娘,你比许多听不懂话的修士都聪明。”辛竹的眼睛亮了起来,“天生万物,必定各有用处,我忙碌了好几百年,也没能辨明芸芸中千万分之一,所以我要长久地活在这人间才行,至少得千千万万年……我与你颇为投缘,如果你活得下去,不如就来当我的弟子吧!” “当辛竹的弟子恐怕不免要吃点苦头,你不用受她胁迫。”不等叶鸢回答,华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慈清宗也是不错的去处,而且我有几个弟子很会和孩子玩儿,你肯定喜欢。” 辛竹立刻高高撅起嘴:“你听他扯谎呢,他那几个弟子和他一个德性,见到疑难杂症就眼冒绿光,你可得当心哪日睡得好好地,就被慈清宗拖去琉璃堂里给开膛破肚了……” 此时月亮已高悬中天,叶鸢渐渐生出倦意,在睡意朦胧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人说着话:“慈清诀当真难那么练吗?” “一点儿不难,背一背口诀就能学到第三重的。” “两位如此熟稔,难不成是道侣?” “哼,绝对不是。” “万万不是。” “那你们就是好朋友了,可是后来你们怎么会……” 凡人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归于寂静。 辛竹探了探那孩子的鼻息,对同伴说道:“她死了。” 华霖脸上笑容淡去,他微微点头表示已知晓,将右手放在尸体的胸膛上。 他这样做并非是要藉此表达哀思。华霖解开裹在尸体上的破布,露出遮盖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并指为刀,无比流畅精准地剖开尸体的皮肉,将胸腔完全打开。 华霖观察着其中因灼烧惨不忍睹的脏器,流露出悲色:“真是恶毒至极的术法,脏器长一寸,火烧便进一分,这孩子饱受煎熬,又不得速死,最终才死于衰竭……这是我的过错。” “我答应了要收这孩子做徒弟的。”辛竹的语气十分平静,“华霖,你且留住她的神魂。” “留住神魂又有什么用?”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华霖,而是叶鸢。 在记忆中的“葛仲兰”死后,她脱离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此刻正以灵体的状态蹲在华霖身边看他的解剖现场。 尽管辛竹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叶鸢仍自顾自地说着:“长期游荡在人间的神魂迟早会被消磨掉灵识,最终也要化归为天地间的灵气,所以唯有早点投入轮回渊……” 华霖也出声道:“辛竹。” “你不会也要和我说生死有命的废话吧?”辛竹并不抬头,只是取出自己的百宝囊,将双手探进囊中,“若真如此,你就不是我的好友了,不妨走得远些,不要打扰我做事。” 辛竹一面说着,一面两手发力,竟从百宝囊中拖出一个人来! 不对,这不是人。 叶鸢的神魂像片叶子那样飘转过去,贴近细细打量后,得出了结论。 这是一具人偶。 辛竹接连不断地拖出一具具精妙绝伦的人偶,令它们仰卧在凡人孩童的尸首旁。 这些人偶有老有少,姿容之逼真,几乎能令人感受到鼻息。 叶鸢的目光被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孔所吸引,而华霖却望着辛竹,无奈似地摇了摇头。 “我以医立道,正是因为我也不信天有定数。”华霖说,“辛竹,我来助你。” 言罢,他施起慈清法诀。 这是一个叶鸢前所未见的复杂术法,她情不自禁地打开天目,以双眼跟随着灵气在法诀中的流转。 叶鸢看过千年后慈清宗的最后一个传承者阮芸施慈清诀,此时再见到华霖仙君施慈清诀,才发觉其间悬殊,宛如一粟沧海……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这汪洋般的甘霖奔涌向后世,竟然只剩下了垂死的水滴。 但在当下的一瞬,来自慈清诀的玄妙之力依然不容置疑。 广袤的灵流有力地裹住叶鸢的神魂,将强大而慈爱的力量注入其中,叶鸢的神魂化作华霖掌中凝实的一团白光,华霖接着将这团白光递给辛竹。 辛竹以双手捧过这团神魂,送入一具美貌女性人偶的神台处。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了。”被装进人偶的叶鸢产生了仿佛被硬生生塞进箱子的不适感,本能地挣扎起来,“但这只是白费功夫,人偶毕竟只是死物……” 辛竹听不见叶鸢的话,但她看见白光剧烈闪烁,那具少女人偶很快自胸口出现裂纹,眨眼间就碎成齑粉。她紧抿着唇,一次又一次地将光团放进不同的人偶体内,却没有一具人偶能够真正容纳这团新死的神魂。 狂怒陡然席卷了辛竹,但她的头脑并没有就此被愤怒蒙蔽,作为当世顶尖修士的辛竹凭借她的敏锐双眼穿透了这熊熊烈火,看到的是在这天道之下,不可僭越的边界。 她感到心中的怒火烧得更加炽烈,但她的头脑却愈发冷静明晰起来。 “即使人偶的构造与人体别无二致,也无法令神魂复生,或许是因为经脉、气穴与神台都不是它的归处。”辛竹低声自语着,“那么神魂的归处是哪儿?对了,神魂的归处应当是——” 她猛地抬起头来:“华霖!” 不等她唤第二声,华霖已经提步走到了她身边,如以往那样微微低身,作倾听之姿。这是他们作为老友的默契。 “华霖,我需要你助我护住这孩子的神魂,令它在我施术时不至于溃散。” “辛竹,你想怎样做?” “我要将这神魂送往它该去的地方。” 辛竹拢住白光,身周灵气受到牵引,缓缓形成一处涡流,流露出狂暴汹涌的前兆。 华霖的灵气随后加入,如甘霖般抚平辛竹术法中的躁动之处,使其逐渐平稳。 辛竹深吸一口气,转而收拢起这庞然的术式和灵气,将其压缩再压缩,直至成为一枚奇点。 这枚奇点是极大也是极小,是极重也是极轻,它犹如一枚卵,孕育着原初的混沌,又具有非凡的稳定。 这不是此间应有之物,在它诞生之时空中便卷起阴云,暗雷在云层间滚动,来自天外的威压和杀意正在飞快地逼近,辛竹至此已接近力竭,在双眼映出天上的电光时,她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那条不容侵犯的法则。 辛竹用最后的力气将奇点送进那凡人孩子的神魂之中。 “如果它没有归处,我就给它造一个归处!” 辛竹的声音随着这枚奇点在叶鸢的神魂中轰然炸裂,叶鸢骤然被拽向了不可知的黑洞之中。 她仿佛在一瞬间穿过了一条极其幽深和漫长的隧道,等她能够感知周围的环境时,才发觉自己已身处于无边寰宇里。 叶鸢立刻认出了这里是冥想宇宙,她之前正从此处来,而且乘着一条巨大无比的云舟……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这里当然没有云舟,不过一叶扁舟耳,因为你仍在我的梦中。” 随着这道声音,有人点起一盏小小的舟灯,叶鸢顺着光望去,看见了倚在船头的青衫书生。 “葛仲兰。” 叶鸢笃定地说出他的名字,紧接着举起了剑。 那书生却微笑起来:“何时不能提剑呢,不如先随我做完这场梦罢。” 叶鸢想了想,暂且收起武器,在小船的另一端坐下:“你后来又在人世流毒千年,想必辛竹和华霖将你救活了。” 葛仲兰懒声道:“正是如此。” “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 面对叶鸢的追问,葛仲兰发出一声幽幽长叹,接着舟火落在船头,书生站起身来,慢慢地摇起橹。 “叶鸢,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小船在静谧夜河中缓缓漂流,叶鸢在小船上偏过头思考,试探着回答道:“‘死’是……神魂溃散之时?” “非也,这不过是亡者的腐朽罢了。”葛仲兰回答道,“‘死’比那要更早些。” “那就是身死之时?” “这又太早了。”青衫书生笑道,“叶鸢,‘死’是冥想境湮灭的时刻。” 这个答案让叶鸢愣了一下,但她仔细思索,渐渐体味到了其中真意。 “若冥想境破碎,不仅多年修炼得来的灵气将逸散于天地,就连修士行走人间积聚的因缘忆绪都会灰飞烟灭,这的确称得上是真正的‘死’。”叶鸢说,“如此讲来,我原来是不算死过的,至于你……” 葛仲兰笑着将话接过:“我却的确是死了。” 他抬起手中折扇,遥遥指向远端,叶鸢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向越过迢迢夜色,恰恰捕捉到了一颗星辰陨落的刹那。 那颗星星绽放出强光,在剧烈的无声中抵达粉碎的终点。光芒过后,原处只余下一丛磷粉般的红色微尘。 那些微尘在虚空中飞舞,聚集成一条流淌的光带,光带落入夜色的长河,顺流而下。 葛仲兰倾下身,将腕子浸入河中,用手中的折扇将光带舀起,红色光点在扇面上涂开,化成一幅流动的山水。 他的手指拂过扇面的光辉:“你看,陨落之后,冥想境本该变作一捧尘埃……” “但你仍在这里,甚至能将我拖进一场漫长的梦。”叶鸢的语气中没有犹疑,“无恒邪尊——辛竹和华霖为你重造了一座冥想境,这才是你复活的原因。” 她的答案是一把斩断木偶悬丝的利刃,令这副宏大布景中的一切都瞬间陷入停滞。 葛仲兰慢慢转过脸来,暗不透光的眼睛像两团洇散的墨点。 他的脸上忽而浮现了一个大得古怪的笑容,仿佛人偶光滑的面部被草率地划了一刀,刻上一张诡异粗陋的笑脸。 “你说对了,但还不够对。”葛仲兰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叶鸢,“我的冥想境并非‘重造’,我也不是‘复活’。无恒邪尊其实是个疯子,华霖仙君也不遑多让,他们撕扯下自己的灵气和的冥想境碎片创造了一个新的冥想境,这才让我的残魂得以新生。” 他将船橹抛进河中,一步一步向叶鸢走来。 “他们竟然窃取了上天的创生之能,以至于在这片理应由天道完全掌控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可控的异物。” 在他逼近到半臂之外时,叶鸢执剑起身,与之对视。 但葛仲兰却停了下来,轻声说道:“这正是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被天道处以极刑的原因。” “我曾亲眼目睹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双双飞升!”叶鸢不禁高喊道,“葛仲兰!飞升之人究竟去往何处?他们究竟会遭遇什么?!” “飞升是天道最大的谎言。”葛仲兰的面孔不断地变幻扭曲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然真的如被冲刷的墨渍那样流淌下来,在他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般的漆黑印记,“世间修士自以为飞升便是跳出桎梏,却不知无论飞升与否,自己所能去的终归只有一处。” 葛仲兰的双眼流到折扇上,脏污了洁净的扇面,但他的溶解还在继续,墨点如雨落下,啪嗒啪嗒地击打着扇柄、扇骨、扇面……终于那把折扇完全被黑色的污泥裹住,委顿在叶鸢脚边。 葛仲兰失真的声音在叶鸢耳边响起:“叶鸢,我送你亲眼去看世间万物的下场。” 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平稳的小舟仿佛忽然冲出悬崖,向某处急坠而去,叶鸢也在这时看清楚了此前托起小舟的“河水”——那是无数冥想境的尸骸堆积而成的血河。 此时的寰宇扭曲成了一只漏斗,将万物都倾倒向虚空中心,叶鸢在无边无际的血水簇拥中疯狂下坠,只觉得越是下落,神魂越是滚烫欲燃。她努力地越过满目沸腾的猩红向深处望去,终于直面了这个世界的终点。 祂就在那里。 祂是造物主,是主宰者,是一切能量的聚合。祂的伟力超过了人类所能构想的范畴,于是生存在祂掌中的人类依据头顶看见的浩瀚一角,将其命名为“天道”。 天道不曾在人间现身,但在冥想宇宙的维度,叶鸢看见了祂的真容……不,对于个体而言,祂的本质依然不可理解,叶鸢所看到的,不过是天道展露出的一种形态而已。 叶鸢眺望着祂,在脑海中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那样一个极度炽热和明亮的存在。 ——太阳。 祂是黑暗中最巨大的恒星,是宇宙的炉心,无数死去的冥想境流向这里,源源不断地为祂的光与热加薪添柴。 而现在叶鸢也向祂滑落,这股引力极度强大,无可抵抗,但奇异的是叶鸢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她越是靠近那恒星般的存在,越能够感受到祂的崇高,天道的每一次呼吸、心跳和脉动都是对她的呼唤。在祂的轻声细语下,叶鸢忘怀了所有,她仿佛成了一颗沉甸甸地悬于枝头的果实,在历经过阳光雨露后变得饱满成熟,如今终于来到了丰收的时节,果实马上要从枝头落下,用自己的甜蜜去回馈慈母般的土地。 叶鸢还在下落,她已经非常接近炉心的火舌。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她的形体也如葛仲兰一样在溶解,但她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笃信着自己正在经历的就是梦寐以求的一切,无数修士耗费一生去追求自身的道,渴求天梯为他们而开,现在的叶鸢马上就会得到这些,飞升就在她的眼前…… 叶鸢彻底融化了,她马上要流入血河之中,和冥想境的骸骨混为一体,可是在她涣散的身体之中,还有一样东西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坚硬和锐利。 那就是叶鸢的剑。 这时,她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她的心,也有可能是她的眼睛——流淌到了剑刃上,于是刺骨的冰冷瞬间将她的理智唤醒。 ……飞升。 叶鸢咀嚼着这个词,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 她还没有把自己的道走到终极,但她知道,那尽头绝不会是飞升。 天道察觉自己无法再欺瞒她,索性露出了真实面目,祂如蜃虫那样伸出触角,将叶鸢拽进炉心。龙骨剑令叶鸢保持着清醒,因此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一点点碾碎的过程。 叶鸢不知道此前的飞升者是否也经历过这种痛苦,又或者是在虚假的美梦中消失得无知无觉,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因为那些灵魂已无一例外地奔赴了毁灭,他们的人格、经历和道心都不复存在,沦为了天道的一部分肌体。 在这个时刻,叶鸢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了一个寂然而洁白的身影。 “我竟想将你推向此处吗?” 叶鸢喃喃自语着,说不清心中感受到的情愫是懊悔还是庆幸,这时她看见血海中隐隐走来了一个燃烧的人影,那人影看不清身形和面容,模糊得如同濒死的幻觉。 叶鸢的确将其当做了自己的幻觉,因此当他走近时,叶鸢碰触他被火舌舔舐的脸颊,不禁对他吐露出尚未向那人倾诉的真心。 “我很抱歉。”叶鸢说,“思……” 在将要说出剑君的名字时,叶鸢忽然看到了来人掩藏在火焰后的金色龙目。 那双龙目中有光在明灭。 “幸而龙骨令我在这里找到你。”云不期说,“叶鸢,我带你出去。” 第65章 潇风晦雨 他们不会是要借机私奔吧!…… 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 从东明山出发的云舟还是在约定时日内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南津。 他们降落时,渡口已经泊了许多大船, 叶鸢依据姓名归属将原本滞留于东明的修士送还给各自的宗门,然后一个个地将点名册上的名字勾销。 忙碌的半日过后,名册已被划去大半,剩余的名字有些来自小宗门,因门中的法器宝船脚程稍慢、尚未抵达南津而驻留在此,正如叶鸢正在交谈的这一位。 一个衣着简朴、背着长戟的修士一边与叶鸢闲聊,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海线:“局势这样一变,我们这些小仙门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叶鸢说道:“依我看可别去趟这浑水,不如闭门不出, 休养生息个十来年。” “我们倒是想这么做,但灵脉一断, 恐怕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长戟修士苦笑道, “现在看来, 魔龙之灾后的几百年居然是难得的太平日子, 各宗门之间鲜少争斗, 也并不封锁各自的灵脉, 灵气流转通畅便加倍丰沛, 连我们这样的小山头都受福泽……可灵脉一断, 灵气自然要收拢在各宗,正如上游之人截断水源, 我们居于下游者哪有什么休养生息的余地呢?” “是我失言。”叶鸢思忖道, “道友, 依你之见,小宗门该如何……”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另一名修士走来招呼, 这名长戟修士转头回应,与那人交谈了几句话。 “宗门之事自然有宗主做决断,我身为弟子不好妄议。”送走了那名修士,长戟修士转过身来,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方才那名道友说他们船上还有空余,愿意捎我一程。我这便告辞了,多谢一路照拂,来日再会。” 长戟修士拱手作别,叶鸢会意回礼,又从名册上划去一个姓名。 长戟修士向港口停泊的某条飞舟走去,叶鸢看了一会他简素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向飞舟。 那飞舟装点华丽,长帆已在风中鼓满,帆布上绘有醒目的宗门图纹。 有人在这时走到了她身侧几步远处,叶鸢察觉了他,但并不看他,只是望着徐徐升空的飞舟说道:“其实我与那位道友都心知肚明,小宗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唯有成为大宗门的附庸一条路可走……而且来日他再与我们相会,恐怕情境会与今日相当不同。” 叶鸢笑起来,指了指飞扬帆布上的图纹:“仙门大比时我曾见过那面旗帜,就在那群非要将我绳之以法的宗主之中。” 走到她身后的云不期正要出声,却紧接着听叶鸢说:“小云,对不住,我在幻境里将你错认成了别人。” 少年丝毫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在这时以这种方式说出,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和掩饰,但这句话已将他的镇静敲出了一道裂痕,令一层一层裹藏起来的刺痛不可抑制地流露了出来。 “我那时只想救你脱困,顾不上其他。”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轻轻颤抖的睫毛下却浮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伤心神色,“若来的是师尊,想必根本不会令你置身险境。” 叶鸢失笑道:“我不是因为觉得他能救我才将你错认成他的。” 她的话没能驱散少年眉宇间的郁色,但他早已学会如何关上心的缝隙,将自己的思绪重新藏起来。 “葛仲兰没有留下踪迹。”云不期说道,“无霄也已回书,信中说葛仲兰改换身份潜入东明时几乎夜以继日地待在丹铅阁中读书,所阅书目也十分平常,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葛仲兰此人虽然行事神秘,但本性恣意妄为,也许他的目的并不复杂。”叶鸢细细回忆着这一路的经历,“他的每个行动似乎都直接与我有关,但若说他是想置我于死地,又本不必如此周折——他拖我进幻境,似乎只是为了引我入梦,而不是为了用幻境杀我。” 云不期同意了这个观点:“我赶到的时候,其实那幻境已有溃散征兆,并不足以将你困死。”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也浮起了一点疑惑:叶鸢的神魂强韧无匹,怎么会被一个徒有其表的幻境困住? “现在想想,葛仲兰布下的幻境的确有玄机。” 叶鸢仿佛看破了他的心事一般解答道。 “平常修士或魔物所造的幻境类似一层灯罩,梦中虚景是灯罩上的绘图,受术者则是被困在灯罩中的小虫。而葛仲兰创造的幻境是交叠的千张密网,常人看不清其间玄秘,只觉得望去和一面薄纸没有不同,我却有一双能看到至细至密处的天目,反被千张密网中的千层梦魇困住。” 如此说来,葛仲兰竟然十分了解天目的特性,可他到底是如何得知…… 叶鸢一时猜不到葛仲兰是怎么看破了自己的弱点,但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些面孔。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曾长期与叶鸢相处,对天目颇有了解,同时还有过与叶鸢交手的经验,熟知她对敌时的习惯,那么此人确实是有可能察觉天目的弱点所在的。 符合以上条件的人,叶鸢想得到两个,其中一个正是东明山的剑君,但剑君绝不可能与葛仲兰这厮结为朋党。 那么,与他勾结的只能是另一个嫌疑对象了。 那便是叶鸢的小师兄、暨妖洲的魔境主,苍舒隐。 隐约看见了坏比联盟地狱绘图的叶鸢不可避免地头痛起来,她正要向云不期阐述这种恐怖的可能性以及也许会造成的严重后果,却忽然听他说道。 “我见过幻境中的景象。” 叶鸢顿了一顿:“你所指的是,那个——天上的存在将飞升者吞噬的景象吗?” “不仅是飞升者。”云不期闭上眼睛,描绘着残留在脑海中的景象,“最先被吃掉的是飞升者,然后是剩余修者的冥想境,接着是所有称得上是活物的东西……” 云不期所说的话像是某种灭世预言。听到他这番话,叶鸢当即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拔剑将云不期护在身后,对即将到来的某种危险严阵以待。 但是她预想中的威胁并没有到来。 叶鸢觉得有些疑惑,但并没有放松警惕。她自己也以天目预见过魔龙灭世,曾经为此招致天道的防备忌惮,以至于无法将这预见宣之于口,这是令叶鸢对云不期的话立刻做出反应的原因。 云不期也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轻轻拂过叶鸢紧绷的肩膀,说道:“我所说的并非预言,而是早已发生过的。只是这些事不是发生在人类修士的大地上。” 叶鸢缓声问道:“如果你所见的不是人类的未来,那么目睹这一切的,想必不是身为‘云不期’的你……” “没错。”云不期颔首,“我所说的,是应龙的末路。” 应龙的末路。 这句话从舌尖吐出只要一瞬,却足以颠覆如今修真界中任何一名修士的认知。 原来应龙也曾修道和飞升,也有冥想境,人类不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修者,甚至不是这片大地上的第一种修者,在他们的时代到来之前,早已有另一种传奇生物开创过修真文明,迎来过繁盛的顶峰,最终走向覆灭。 真相仅仅揭露了一角,更显得沉没在冰海之下的谜团庞然无比。 应龙的文明是如何被天道所毁灭?为什么几乎没有在如今的人间留下任何遗迹?应龙覆灭以后,作为云不期前世的那条黑龙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类的纪元之中?这单单是因为天道的仁慈或者疏忽吗? 疑问如此之多,但当叶鸢收起剑,侧身注视云不期的面容,最先问的却是:“属于应龙的世间是怎样的一幅情形,小云?” 云不期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沉思之色。 对他而言,为龙的记忆是十分破碎的,追溯到应龙时代的那部分更是模糊……但在葛仲兰造出的幻境里见过的末日景象似乎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印象钥匙,叶鸢的话接着成为触发追思的引线,令那些遥远的记忆再次鲜明起来。 “应龙……以苍穹为瓦檐,四海为睡榻,渡霞光云影为裳,裁风语海纹作书,遨游于天地,而立道于无极。”云不期说,“比起人类修士喜好借助造物的修炼方式,龙的修者更信赖本我与自然的交渡,绝大多数都有十分强韧的道体,又因天性不爱杀戮,寿数绵长,龙族中真正可以说是强者辈出。” 远处又有一条飞舟入港,船鸣声将云不期从悠远的回忆里拉回当下,他眼中怀念的神色淡去:“龙族的灾厄是从灵轨紊乱、魔气失衡开始的,在那以后……” 云不期思索了一会,皱起眉头:“也许是魔物丛生或者巨灾降世,我不记得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再有意识,已经是龙种完全覆灭之时。” 叶鸢问道:“那么,龙族消失至人类修士兴起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也不记得了。”他说,“不过,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答案。” 叶鸢灵光一闪:“对了,还有龙冢!” 云不期点了点头,简言道:“从此处出发,大约要两日。” 人类修士正在走上龙族经历过的毁灭道路,他们的确没有太多时间了,对方与自己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叶鸢不禁微微一笑。 “我的确打算尽快出发。”叶鸢说道,“不过还得稍等我片刻。” 她向港口的方向助跑几步,纵身一跳,踏上顺手抛出的龙骨剑身,再乘剑飞向东明云舟,轻车熟路地在甲板上滑下,钻进船舱中。 叶鸢一把掀起内室的帘布,快速问道:“休息得如何了松之?” 陆松之原先正在船舱中休养神魂,被突然冒出来的叶鸢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回答道:“本……本就没有什么要紧,现在已可以说痊愈了,不知师……师叔祖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任务要交给你。”叶鸢将名册和笔都塞进陆松之手中,“这些你拿着,现在还有四……不对,三人滞留南津,如果他们在入夜前离开,你就将名字划去,记录下他们的去向,如果他们仍未离去——” 叶鸢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你最晚也要驾船在次日回山,途中速行,不要耽搁,若有变故就放飞云舟上的两只木鹤,一只将前往山门求援,另一只则会来寻我。当然,还是一路平安最好。” 见到陆松之被她唬住,愣愣点头,叶鸢又问道:“对了,你可在船上见到过慈清宗的那位阮芸道友?” 陆松之晕晕乎乎地回答道:“她已背着书箱出了云舟,想来是要去码头寻一条愿意捎她一段路的行船。” 叶鸢往云舟外望了一眼,视野中并没有那个瘦高女修的身影。 她也许是为了更快地等到一条船,走到了这里看不见的海堤下方去,也有可能她已经找到了落脚处,自顾自地离开了。这一路的患难奔波看来无法以亲口说出的一句道别作为句号,叶鸢心中觉得有点可惜,但修士之间的聚散本就如浮云飘流,因此叶鸢没有强求,而是将原本想当面赠予给阮芸的两件物品交给了陆松之。 “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叶鸢说,“若再见到慈清宗阮芸,劳烦你代我转交这些东西,你就这样告诉她——” 叶鸢将托陆松之转达的话说了一遍,陆松之听得仔细,小心记下:“师叔祖放心吧,包在我身……等等,这件事我们先按下不谈。” 他猛地清醒过来:“师叔祖言下之意是要我自己驾船回山么?您到底要上哪儿去?我小师叔呢?” “此事尚不可说。”叶鸢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你只需知道我们要去做一件关乎天下的大事就行啦。” 陆松之还要再追问,叶鸢已经如一阵风那样刮来又刮走,眨眼间就跑没了影,徒留陆松之独自领会她的一番话语。 “关乎天下的大事?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说的,还非得师叔祖和小师叔一起去做……啊!莫非!!”陆松之大惊失色,“他们是要借机私……私……” 那个词梗在半路,咽不下又吐不出,死死卡住他的脖子。 私奔自然只有两人才能成行——说到关乎天下,也的确如此!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陆松之眼前金星乱跳。 若被剑君得知此事,天下苍生的性命的确有可能处于危难之中啊!!! 第66章 行尸走肉 被天道吞吃的那些飞升者究竟…… 阮芸快步走向云舟, 在停泊的大船旁找到了正忧郁望天的陆松之。 这名东明弟子看上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神情时而凝重, 时而悲郁,其中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喃喃自语:“不会的,不谈师叔祖,小师叔的为人定然不至于……若当真如此呢!我是否应当立即向掌门师祖禀报?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我与小师叔的多年情谊?” 尽管陆松之已纠结得恨不能在地上打起滚来,但阮芸的铁石心肠依然不为所动。她丝毫不管对方的烦恼,极不会读空气地出声搅扰道:“你看见叶鸢了吗?” 这句话恰戳中了陆松之的心事,使他不禁悲从中来:“斯人已不知所往也……!” 阮芸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难道是被蜃虫魇了脑子?” 陆松之被这阵冷言冷语一吹凉了头脑,再定睛一看面前的女修,马上想起叶鸢离开前的嘱托。 “慈清宗阮芸, 你来得正好。”他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对方,“师……叶道友已离开南津了, 她有些东西要我转交与你。” 阮芸打开包裹, 发现藏在其中的是一只木鹤与一本装订粗糙的小书。 “她是这么说的——‘阮芸, 要是你在某处安顿了下来, 就寄出这只木鹤, 它会飞回东明告诉我你的住处, 等我腾出手来, 一定会将答应给你的书册送还与你’。”陆松之顿了顿, “至于这册小书,她所说的是——‘此物为我偶然所得, 恰与你有些渊源, 索性送你作饯别礼\。” 阮芸把木鹤收起, 又端详起那本小书。 小书只有巴掌大,书页用竹纸裁就,虽然由于裁具锋利, 页边儿切得很平直整齐,串书的细麻绳却如打结的蛇般扭歪。阮芸半生与书为伴,在她看来,这糊涂书匠的装订手艺实在是不堪入目,但她依然很珍惜地将小书裹起,收进怀里。 “叶鸢还对我说了别的话么?” 陆松之回答:“没有别的了。” 阮芸“哦”了一声,看上去变得有些失魂落魄。她望向海岸边正放下舷梯的船,转身想要离开,却不知被什么牵绊住了脚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她所回看的不是云舟,当然也不是陆松之,但陆松之忽然在阮芸的回眸中顿悟了某些事情,于是陆松之对那女修说道:“道友是否马上要登船启航,所以来与叶鸢道别?” 阮芸半转过身,似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那你今日等不来她了。”陆松之笑道,“即使是明日、明日的明日,她大约也不会回来,但她如今已不是那等一去不返的无情之人,等某日你放出木鹤,它定能衔来回音。” 那女修轻轻点头,背着书箱离去了。陆松之也转身走回云舟,在名册上划去了最后一个姓名。 陆松之的心事被涤荡一空,他神清气爽地走上舵台,将帆张起,云舟微微摇晃,在水面上荡起波纹。 “我回山也!” #### 磷虾群从黑龙身边游过,被罩在龙身上的法术掸开,溪流般分散作几束。 叶鸢仰起脸,看着从头顶掠过的亮红色小河,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黑龙甩了甩尾巴,原本慢悠悠的磷虾顿时吓得四散开。 “冷么?” “不冷。”叶鸢答道,“小云,我在想,这一路上遇见的魔物实在比以往要多得多。” “荒海中魔气失衡的情况比想象中要严重。”黑龙说,“魔物孕育自魔气沉积的海底渊谷,如今流入渊谷的魔气是原本的十倍不止,出巢的魔物数目也远超原本的十倍。” 叶鸢又问:“五百年前,天梯摧折那时也是如此吗?” “是。”也许是因为正在往深处泅潜,黑龙的话听起来有点闷闷的:“若魔龙不死,此间早在五百年前就消亡了。” “此言差矣。”叶鸢笑起来,安抚似地揉了揉龙鬣,“魔龙并非灾厄的源头,魔气才是……这么说来我才察觉,其实人间幸存至今的关键也并非剑君的一剑,而是魔龙死后,各仙门同心协力将灵轨铸成大周天,这才让灵气蓬勃,暂且将魔气压制下去。” 但在仙门大比上的意外促使修真界四分五裂以后,贯通天地的大灵轨不复存在,魔气也加快了卷土重来的步伐。 莫非这就是苍舒的目的?他希望见到的是整个世界都陷入末日之中吗? 将毁灭世界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似乎很符合魔头的行事作风,但比起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叶鸢更熟悉的是被冠以头衔的那个人本身。 她所了解的小师兄苍舒隐,是个同时兼具了纯粹和混沌的人。 若将至善比作白,极恶比作黑,那么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处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他们在不同的情境下萌生出的念头可能是善念,也可能是恶念。 苍舒隐则与此不同,他不是灰色,而是全然的透明。当常人在黑白之间摇摆抉择时,他的眼睛丝毫没有区分出黑与白的不同,他完全凭自己的意愿行事,目的地在哪里,他便走向哪里。因此当他迈向善的一端,仿佛便涂抹上了白色,若踏上的是恶的领域,黑色也很快会沾染他的衣袍。 叶鸢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了她曾败给过苍舒隐的许多棋局,这些残棋中暗藏着无数风格迥异的诡计,但无一不是为胜利的终点开辟出的路径。 对于小师兄来说,达成目的的方式从来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目的本身。 这样的人不会把毁灭当做目光的尽头,他在看的……一定是藏在毁灭之后的事物。 叶鸢现在一时猜不出苍舒隐想从焦土里种出怎样的果实,但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与他有些相似的人,即与华霖仙君一起“飞升”的无恒邪尊,那个名叫辛竹的女修。 目前的叶鸢单方面和无恒邪尊见过两面,第一面是在师尊的记忆中,叶鸢藉元临真人的眼睛目睹了无恒邪尊飞升的时刻,第二面则是在葛仲兰的幻境里,她借主人公的身份亲历了与辛竹的初遇。 综上所述,叶鸢对此人的了解只有头尾,而中间一大段关于辛竹如何与挚友决裂,成为了无恒邪尊的故事尚且还是空白。 好在虽然叶鸢不知晓,曾与她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元临真人应当是知道的。想到这里,叶鸢决定现在就潜入冥想境中,将师尊的记忆之书翻出几册来看一看,但当她伏下身子,将脸颊贴在冰凉的龙鳞上时,却忽然犹豫起来。 “小云,我没有忘记在你的幻境中的经历。”踟躇了一会,叶鸢还是说道,“我有话想对你……” 云不期打断道:“不必此刻。” “的确,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叶鸢笑了笑,“那就等到去过龙冢、回山以后,我再对你说。” 黑龙静默地沉向海渊,没有回答。 一群蝠鲼迎面游来,以舒展开的身躯和两翼投下暗影,叶鸢在这夜一般的静谧中阖上双眸。黑龙的身躯微微起伏,等到蝠鲼与他们错身而过,少女已沉睡在了黑龙柔软的颈间。 ##### 冥想境中,叶鸢盘腿坐在书架前,身旁堆满了书卷。 这些“书卷”都是她拣选出的、元临真人记忆中与无恒邪尊有关的片段,叶鸢将手放在书册上,将这段记忆灌入脑中,就算是读完了一卷。 读完手边最近的一册,无恒邪尊的一生也已接近尾声,叶鸢停下来歇了口气。 辛竹的故事并不复杂,她的确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与华霖是多年挚友,两人有过共同的愿景,也曾经意气相投、惺惺相惜。 辛竹精通器术,常为华霖研发适用于医道的便利宝器,华霖则以自身所学协助辛竹精进制偶技艺,此外,两人的性格也相当互补,辛竹的大胆跳脱能够点破华霖心中的茫障,华霖的稳定周全则收束着辛竹过分离经叛道的心性。 元临真人曾感叹这两人若结为道侣,一定是十分般配的一对,但两人似乎都志不在此,从始至终都将彼此视作挚友。元临真人起初遗憾于两人的“不曾越界”,后来才渐渐发觉,反而是意趣上的过分契合让他们早早越过了能产生朦胧情愫的阶段,一举达到坦荡至极、又亲密无比的境界。 然而,这样一对世间罕见的好友终究也走向分道扬镳的结局。但令叶鸢惊讶的是,两人中先发生的改变的却是华霖。 随着慈清宗兴起,医仙之名越来越盛,叶鸢所见的那个不吝惜气力全心救助孩童的华霖竟然渐渐变得只对修士展现慈悲,而将凡人视如草芥。辛竹不能忍受好友的改变,与其决裂,此后行事愈发偏激,终于成为人们口中的“邪尊”。 在叶鸢目前看到的记忆中,医仙与邪尊已势同水火,大战一触即发。她伸手摸出下一册,将其翻开,却忽然产生了某种有点熟悉的异样感。 叶鸢顿住了揭开书页的动作,转而捏住书脊,大力狂甩。 书册上下翻飞的残影之中,有什么从书的夹层中掉了出来,那玩意反应奇快,一落地便转体弹起,马上向冥想境外窜去,但叶鸢在它腾起时就抽出了剑,一道锐光闪过,叶鸢的剑已将其穿透,牢牢钉死在地上。 “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叶鸢慢条斯理地捏住它的一角,假装惊讶道,“哎呀,这不是兰阁主的折扇吗,怎么不小心遗落在了我的冥想境中?” 那纸扇一动不动,故作镇定地伏在地上,于是叶鸢手上发力,将纸扇撕出了一条豁口,果然见它惨叫着弹了起来。 “疼疼疼——先前都怪小生不是,还请道友饶我一命!” “谁派你来的,魔境主吗?”叶鸢冷酷无情地问道,依然死死地将其拿捏住,“你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冥想境?有什么企图?” “我起初只想通过幻境引你去看天道的真实面目,并没有谋害之心!只是幻境的效果太好,竟然真的令你有片刻动摇,我见到你的冥想境出现裂隙,心知这样的机会以后绝不会再有,于是鬼使神差地……” “看来阁下错失了一个宝贵的向善机会。”叶鸢客气地说道,“不如就在黄泉路上好好去懊悔这‘鬼使神差’吧。” 扇面上的裂痕又进一寸,葛仲兰神魂痛极,高叫起来:“我的确是魔境主的盟友不错!但我此行却是瞒着他来为你传递情报,本质与背叛无异!此话若有半点不实之处就叫我被天上那东西嚼吃干净!” 此话一出,叶鸢果真松开了手,葛仲兰见到求生的曙光,连剧痛都顾不上,喜出望外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怀疑我这一片日月可鉴之心——” 不料她手起剑落,在扇面上刻出一个“鸢”字。 如果说先前葛仲兰的求饶中掺杂了不少表演的成分,叶鸢在他的神魂中烙下标记以后,他开始真切体会到被扼住脖颈的垂死感。 到了真正的危急时刻,他反而抛掉了伪装,轻笑道:“你想落款,刻一个‘叶’字不好么,何必是‘鸢’。” “若笔划太少,我怕不够令你记住我。”叶鸢问他,“葛仲兰,你说,无恒邪尊究竟去了哪里?” “自然是身死魂灭,化作乌有。她这样闹腾的人,最终竟如此下场,真是可悲至极。”葛仲兰感到连痛楚也开始褪去,自觉已来到了神魂消散的边缘,“你若要折磨我,可得抓紧时间了……” 叶鸢却干脆地收剑起身:“折磨你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 葛仲兰一愣,才发觉受到的重创已被修复到了不至于致命的程度,但叶鸢留下的刻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叶鸢忽然勾起了嘴角:“你知道吗,兰阁主,要捉住你实在是很不容易。” 这句话骤然点破了葛仲兰心中迷雾,叶鸢为何如此轻易地陷入幻境,她的冥想境又为何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破绽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已成为了一个请君入瓮之计。 “是你技高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葛仲兰说,“既然我为阶下囚,有问直说便是。” 叶鸢问:“魔境主告知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说,要令魔气失衡,加速人间末日的降临……” 到此处为止,都是叶鸢猜到的部分,然后葛仲兰继续说道—— “终结之日,天道就会降临于世,魔境主在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终结之日,天道会降临于世。”叶鸢重复着这句话,“降临之后呢?祂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吞吃入腹,魔境主又想做什么?” 葛仲兰并未回答,但叶鸢也并不真心需要他的回答。 魔境主此人——苍舒隐此人的过往种种都从她心中闪过,为光阴所淘洗之后,留下的答案已十分清晰。 苍舒隐想杀死天道。 叶鸢对天道的认识一直在随着她的经历发生着变化。 刚开始修行时,她将天道视为一套看不见的规则,这套规则超出了修士的认知边界,在不可见的黑匣子中沉默而不可撼动地持续运作。 直面过劫雷以后,她震撼于天道的伟力,同时领悟了为何修士将天道视作主宰,直至她预见灾变,决心与天道抗衡,所想也不过是改变天道在人间的落子,拖延毁灭到来的脚步而已。 到了此刻,叶鸢才发觉,原来她从未真正将天道视作敌人,最好的证据就是她一面在天道手中苟延残喘,一面却认为飞升是剑君最好的结局——毁灭出自天道之手,难道飞升就不是天道的罗网吗?她在自认发起对天道的反叛之时,却又祈求天道的垂怜,还有比这更讽刺、更自相矛盾的事吗? 即使是现在,在她得知了天道本质与蜃虫无异、只将一切视作自己的养分以后,她也没有生出通过杀死灾厄的根源来解决问题的念头。 也许叶鸢可以为自己找很多借口,比如她认为仅凭肉身去杀死一颗星球是无稽之谈,比如她不知道在毁掉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规则以后会不会招致更大的祸患……但藏在这些借口背后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叶鸢还不够信任手中的剑。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叶鸢的冥想境开始崩解。 叶鸢的冥想境曾经是多么坚固而强大,连天道都没有找到可趁之机,此刻却在倾塌。 葛仲兰刚刚露出震惊之色,就听见叶鸢问道:“魔境主打算如何杀死天道?” “他并未告诉我。”葛仲兰说,“倒是尊下,难道是想与小生在此处同归于尽吗?” “当然不是。”叶鸢回答,“你走吧,我要你回到魔境主身边去,成为我的耳目,打探出他应对天道的办法。” 随着她的话语,那只被刻下“鸢”字的折扇变成了一名清隽修士,那修士拢起青衫,掩住心口处的印记,对叶鸢行礼道:“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走狗。区区耳目,自然会为尊下所用。” 此话说完,葛仲兰就化作一缕青烟,飘散离去。 冥想境中只剩下了叶鸢自己,她合上书页,走到窗边去看正在坍陷的世界。 唯有她才知道,在倾落的同时,这座冥想境的边界也在拓展……原先她的冥想境最多只能容纳曾行走过的大地,但从现在起,它开始攀向更高远处,想必总有一天,连星空都会被它纳入其中。 但在冥想境的边境以内,破坏仍然持续了很久,叶鸢静立其中,直到身旁的一切都变成废墟。 她跨出断壁残垣,在一派荒凉中环顾着过往的残骸,以及正从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冉冉升起的新世界,露出了微笑。 “想要重建起来,恐怕还得花费一些时日。” ##### 在大荒海之中,有一条黑龙穿过数不尽的险恶暗潮,造访了未有过人迹的一隅。 目的地就在最后一道海岭之后,黑龙正要一鼓作气地翻越阻碍,忽然感应到了龙骨剑传来的异状。 剑的异状就代表着剑主人的异状,黑龙想到同行者的冥想境中也许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同时也想到了这并非他可以插手的事,于是他只是停下脚步,落在珊瑚丛中,用尾巴轻柔地裹住少女的身躯,等待异状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叶鸢睁开眼睛。 那双眼眸中的辉光重新被点亮之时,海岭剧烈震动起来,荒海的脊骨裂成两半,为她开辟了一条道路。 路的尽头就是龙冢。 黑龙发现龙冢正在震颤,发出前所未有的激越呼唤,他不知道这一切为何发生,于是向少女说出了疑问。 对方对他说道:“如今的我与以前不同了,龙冢终于认可了如今的我正是它长久等待的人,所以为我打开了通路。” 她说,如今的自己变得与往日不同,但在黑龙听来,这恰恰是她才会说的话。 果然,无论如何变化,叶鸢依旧是那个一往无前的叶鸢。 黑龙放下了心,而正在此时,她转过身来,向他伸出了手:“走吧,不要让龙冢久等。” “好。” 少年剑修轻轻点头,握住了叶鸢的手。 ##### 千里之外的北辰洲,也有一个人曾紧握过叶鸢的手,在她的支撑下走出囹圄。 太泽山顶,浮台上的鸿轩尊者俯视着最后一代重陵神子的身影,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即使全盛时期的我与如今的你对决,也没有全胜的把握,何况我早已死去,徒留一片早晚会消散的残魂。” 他抬起手,从指尖凝结出一颗光珠,然后屈指一击,将它掸向立于浮台之下的颜思昭。 “你想要的能接续灵脉的术法,我就送给你吧。” 颜思昭接住光珠,在手中碾碎,让灵气流入灵台中。确认过自己的确得到了所索求之物,颜思昭略执一礼,马上打算转身离开。 “哎,别拿了东西就走啊!”鸿轩尊者将其唤住,兴趣盎然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后来你与那小姑娘怎么样了?” “……”颜思昭顿住脚步,许久才说,“成亲了。” “是么,甚好甚好!”鸿轩尊者乐不可□□她今日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我猜猜,是不是你做错事惹恼了她,所以要从我这里拿走续灵之法去讨她开心?” 颜思昭的确想用续灵之法来修补朝宁山的灵脉,令其恢复原状。 被说中的剑君却不出声,太泽山顶开始聚集起黑云,剑气藏在云层中虎视眈眈。 “你不需要剑就能引动剑气,果然登峰造极。”鸿轩尊者爽朗道,“小友且勿动怒,我刚才只是与你说笑。” 他继续说道:“在当下的关头,我大致也能想到那小姑娘在为何奔走——反倒是你,既然已看过我生前的记忆,应该也明白了她行事的缘由,怎么还无法宥恕?” “往日旧事,实难一笔勾销。”颜思昭漠然道,“我妻惯于自行其是,我也只好如此。莫非前辈也想劝阻我吗?” “自然不是,我活着时为此间做的事已经够多了,死后没有继续操劳的道理。归根结底,修士还是以行论道,你们谁的道胜过了对方,谁做的就是正确的事。只不过……” “只不过?” “修士光阴漫长,只知风景如故,不觉物换星移,而天目宿主的脚步却一刻也不能停。”鸿轩尊者笑道,“快归山吧,小友。也许只是片刻的工夫,那人就要走到你追不上的地方去了。” ##### 葛仲兰在妖洲的魔瘴密林深处找到了魔境主。 魔境主散发而坐,披着玄袍,任由袍角上金丝绣成的兽首落入碎叶尘泥之中,依然仙姿烨烨,美貌得不可直视。 他坐在一片碑林之中,正在刻一块碑石。 葛仲兰摇着扇穿过瘴木丛,取笑道:“魔境主难道想改行做守墓人么?” “一点儿不错。”苍舒隐微微一笑,“我正在刻的就是阁下的墓碑。” 葛仲兰大笑起来,魔境主则站起身,脱去稍稍脏污了的外袍,随手罩在碑石上,好整以暇地问道:“兰阁主看起来和往日不大相同,莫非在某处发生了奇遇?” “若接连遭受鸣蛇与蜃虫的袭击能称作奇遇的话,那你便说对了。” 魔境主噙着笑听他把话说话,微微叹了口气,葛仲兰丝毫没有察觉他动作的前兆,等到被巨力击倒,他才意识到受到了袭击。 苍舒缓步向被灵丝捆缚住四肢的葛仲兰走去:“我却清楚,你不止遭遇了鸣蛇和蜃虫,还偷偷见了我小师妹一面。” 葛仲兰挣扎道:“魔境主大势在握,为何还计较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违逆?” “违逆?不不不,我不在意你是否背叛。”苍舒说,“我不过是已有许久没有见过小师妹,嫉妒得发狂而已。” 葛仲兰还来不及回话,眼前忽然一闪,视野骤然暗去半扇。他捂住空空的半边眼眶,用残存的一只眼睛往身前看去,魔境主手中正捏着一枚珠子,那是从自己被取走的右眼。 偶人的眼珠如同一面小小的莲花池镜,有留影之能。苍舒将灵气灌入其中,等待影像渐渐显现清晰,用温柔的目光追随着其中出现的少女的身影。 葛仲兰观察着魔境主的神情,暗中寻找脱身的时机,正当他判断对方已沉浸在影像中,计划挣开灵丝速速退场时,魔境主忽而说道:“兰阁主,不知你是否觉得奇怪,具有龙形的魔物似乎格外多。” 他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细数起来:“九婴、鸣蛇、蜃虫,还有蛉蛟、冉遗、巴蛇……虽说其中有些以蛇为名,但论起特质本领,还是与龙更加肖似。魔物创生自魔气之中,也几乎可以说是天道所造……” 说到这里,魔境主眼中露出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祂造出这些龙形魔物,岂不正是将应龙的血肉嚼尽以后,又把遗骨吐出来,用魔气裱褙成一张画皮,塑成在人间丑陋地苟活的活尸?” 葛仲兰如坠冰窟,仿佛每一滴血,每一寸肌骨都被冻住,令这具人造的躯壳战战不能动,唯有暴怒和惊惧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最终,魔境主那双冰冷的眼睛望向了他:“兰阁主,你说,被天道吞吃的那些飞升者究竟去了哪里?” ##### 阮芸乘上的船属于某个相当闻名的仙门,该门中的一名弟子见过她在东明终日抄书,认定她学识渊博,甚至可能掌握了些旁人不知晓的东明秘辛,所以邀请她上船同行一程。 阮芸隐约知道对方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她并不声张,只是计划着等越过荒海就悄悄溜下船离开,届时这条船距离目的地还很远,一定不会为搜寻她这样一个浮萍般的散修在路上耽搁时间,如此一来,她就能轻易脱身。 起初的航程很平静,并无魔物搅扰,怪事是从一名医修上船后开始发生的。 说起这名医修上船时的情景,阮芸也觉得有几分奇怪。那时他们的船落岸补给,发现驿站中的值守修士不知所踪,却有一名陌生的医修声称自己遇到海难,船上的卫士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说辞,将他带回了船上。 阮芸远远见过那医修一面,只觉得其人望去温雅俊秀、气度不凡,确实不像歹人,她本是个对世事人情不太敏锐的人,因此对事情中的怪异之处没有深思下去。 她有自己要做的事。 待在船上的日子,阮芸一直在琢磨叶鸢赠予她的那本小书,小书中记录了一种术法,与阮芸修炼的慈清诀十分相似,但与师父教导给她的“慈清诀”不同,书上的术法精妙绝伦而浑然天成,高深却不令修习者觉得晦涩难懂。阮芸不知道叶鸢是从哪里得来了这种秘术妙法,但她总在心中暗暗猜测——也许这就是早已失传的,由华霖仙祖所创的慈清诀。 她过分投入于修炼之中,以至于没能及时察觉船上的异状正在无声地蔓延和持续……直到某一日的阮芸向窗外望去,所见的依然是茫茫荒海,她才惊觉这条船似乎早该越过海洋、抵达了陆地才对。 阮芸想要去找领航人,去找船卫,去找当初邀她上船的修士,但她一无所获。同时她也发现,船上已经变得十分空旷,剩下的人不到登船时的三分之一。 总也到达不了的目的地和神秘失踪的修士引起了她的不安和隐惧,阮芸如梦游般回到自己的住处,隔壁的小间忽然打开,从门后露出了一张惊恐的面孔。 “你也发现了么?!”那修士眼下乌青,眼球中布满血丝,即使极力压低声音,也藏不住其中的悚惧,“那些人不是忽然消失的,他们都是在夜里听到了敲门声,然后……” 然后呢? 阮芸露出疑惑的表情,但那人不再说话了。 那张因畏惧而紧绷的的脸缓缓地松弛下来,悚然从他的眼中慢慢远去,仿佛翻起波浪的海面被一只巨手抚平。 但水的褶皱怎么可能被外物抹平呢?目睹了这个过程的阮芸终于感受到了真切的恐怖,她紧盯着对方逐渐变得恬然的面孔,只觉得好像有一根细管刺进他的脑子,正在将其中的恐惧一点点抽离—— 阮芸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却被对方鹰爪般的五指扣住了肩膀。 “他说当他来时,会敲响我的房门。”那修士的嘴角带着平静的微笑,“他告诉我不必害怕,一切瞬间就会结束,没有一点痛楚。” 阮芸用尖锐到接近撕裂的声音问道:“他是什么人?是谁在跟你说话?!” “他、他是……”修士的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但不等那空白中浮现出疑惑,刺进他脑中的细管已及时注入了新的安慰剂,“他说……” 修士转过头,瞪大的黑眼珠中映出阮芸的身影。 “他对你说,你的法术练得不对,在神道那一节,你应当——” 阮芸无法再听下去,她夺门而出,逃回自己的屋子,紧紧地将门锁上,把所有东西堆进书箱中。做完这些以后,阮芸的胸口依然在因为害怕而激烈地起伏,她背起书箱,大口喘息着,努力将空气塞进干涸的肺部,然后望向窗外的荒海,惊惧不已地思考着逃出船去之后要如何找到陆地…… 笃、笃笃、笃笃。 一道长影从门缝中投进阮芸屋内,没过她的脚背。 夜幕降临。 她的房门被敲响了。 第67章 冢中日月 后世的天目宿主,我已在此处…… 自仙门大比以后, 龙冢就消失在了修真界的视野之中,各仙门自顾不暇, 没有余力再去追踪这无名秘境的去向,不过也有传言说洛书岛的青巽派曾暗中在荒海中搜寻过一段时日,但最终仍是无功而返。 走进龙冢之前,叶鸢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盘龙般起伏的海脊,向同行者发问道:“你一直把它藏在这里吗?” 云不期却回答:“并不是我将它藏在这里。” 这话仿佛是在说是龙冢自己长出鱼鳍,游到了这里来。 叶鸢听了以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的确隐隐觉得龙冢的出现和消失似乎都在受到某种意志的驱使……你瞧,它第一次出现是在仙门大比,而这场仙门大比中恰恰就有此世唯一称得上应龙后裔的你。更奇怪的是, 在仙门大比因它的见世筹备起来之时,我们还在南昼城中生死未卜呢。” 云不期领会了她的意思:“出了南昼以后, 我们在途中才接到掌门命我们参加仙门大比的口谕, 但龙冢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们会出现在洛书岛。” “正如你所说的, 仿佛——它能够预见我们的行动轨迹, 所以早早地等待在了必经之处。”叶鸢略作沉吟, “可是, 我是天目宿主, 哪怕是如今修真界中最善于卜筮之人, 理应都算不出我的命途。” 云不期忽然望了她一眼:“我的也算不出吗?” “遇见我之前是可以的。”叶鸢说,“在与我的命轨交集以后, 便连你的也算不出了。” 她的话使少年的注视微微泛起涟漪。 “龙冢的确有自己的意志, 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叶鸢转头时, 云不期加快了脚步,时机恰好地走到叶鸢侧前方。 “如果说龙冢第一次等待的人是我,这一次则是因为你。” 叶鸢点了点头, 跟在他身后踏入已打开入口的龙冢。 龙冢一层和上次来时差不太多,两壁依旧绘着漩涡状的图纹,叶鸢停下来仔细观察,当她的目光落在涡纹上时,耳边仿佛响起了悠远的潮鸣。 “这是龙文。”云不期将掌心贴上涡纹,“龙族以海潮涨落之律为蓝本,创造了用于交流和记录的载体,它可以是一段语言讯息,也可以是图画和咒文。” 叶鸢问:“那这面墙上的龙文说了什么?” 云不期回答:“这段龙文叙述了龙族兴起的历史。” 他将灵气注入龙文中,墙面上的漩涡纹路从沉眠中被唤醒,不断游走变幻,最终构成能为人类所理解的壁画。 第一个画面所绘是巨龙从沧海里跃出、日月之光洒落汪洋的情景。 “人类修士惯于将世界称呼为‘天地’,龙则不同,他们认知中的世界是天与海。”云不期清冽的声音响起,“传闻最初的世界是一片混沌,龙的始祖从海中跃起时的刹那,天海分离,宇外的慈辉泽被世间,苍生万物便在这光芒之中开始生长。” 这壁画实在是惟妙惟肖,叶鸢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画中始祖龙的鳞片,不料那威风凛凛的龙目竟然转动起来,怒瞪了叶鸢一眼,然后旋身跃入下一个画面中的灿烂世界里。 第二幅壁画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画中出现了众多叶鸢闻所未闻的生物,这些生物诞生在大部分由天与海组成的世界中,有许多看起来类似鱼和鸟,除此之外,始祖龙的身边也出现了许多同类,龙的第一个氏族从此建立起来。 叶鸢小声嘀咕道:“这幅画看起来像《进化论》的插图,不过是异世界版本。” 云不期疑惑的目光望过来,叶鸢解释道:“所谓‘进化论’所说的是,万物演进出的姿态与其所处的环境总是相适应,譬如鱼有适宜在水中生存的一身鳞,人有适宜在地上行走的一双腿,这便是物竞天择。” “我明白了。”少年点了点头,“如你所言,龙族不仅在持续壮大,同时也在寻求着‘演进’的道路。” 随着他的话语,壁画中数量逐渐庞大起来的应龙种族开始分散成许多分支,前往不同的海域,在分头求索的过程中,忽然有一条龙抬头仰望了星空,一枚陨星恰在此时滑落,它坠入水中的刹那,原本平静的海面掀起巨浪,将巨龙吞没其中。 “这幅画所说的是,宇外的星辰为龙族降下智识,在龙的传说中,这便是修真时代开启的序幕。” “原来如此。”叶鸢盯着壁画上波涛汹涌的场面,“这和我过去听的其他故事倒是有点相似。在我们的故事中,这种天外来客总是带来一些倾覆性的变化……不是毁灭,便是新生。” 对于龙族来说,这枚星辰的意义显然是第二种,至少他们自己此时愿意如此相信。 以落星事件为分界,壁画中的应龙们飞快地开始进化。他们创造了自己的文字,用以记录在修真文明中做出的种种探索和经验积累;他们学习并辨别着世上力量的本质,区分出了灵气和魔气,同时也发现唯有灵气与魔气达成平衡流转才能抑制魔物的产生;他们感激星辰的开蒙之恩,于是建立起对天外和知性的信仰。 至此为始,应龙中的修者坚信头顶的星辰丛林就是全知之地,将突破桎梏、天外飞仙作为自身的最高追求…… “等等。” 叶鸢忽然出声,打断了壁画中故事的推进,游动中的龙文随之停滞,仿佛也在等待她的下文。 “人类的修士相信天外有无限的力量和无垠的自由,应龙的修者则相信天外有无穷的知识,因此飞升成为了他们的共同目标。”叶鸢说,“天道投下饵食,引诱修真者主动跳入祂的圈套。小云,祂似乎一直在重复着这样的循环。” 云不期忽而意识到,叶鸢所说的是,“循环”。 “我有一种猜测,小云,也许应龙也并不是世上的第一个主宰物种。”她继续说道,“若天道是此间的造物主,那么在人类之前——在应龙之前,祂可能已经令大地发生过数次改换,创生又覆灭了许多物种,咀嚼着他们的血肉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这的确是一种合乎理性的猜测,甚至云不期本身作为上一个纪元的遗留物,就是其中最有力的一项证据。 这里面也许还存在一些疑问,比如为何除了这座龙冢以外,以知性作为追求的应龙为何没有留下其他遗迹,但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解释的,毕竟如果天道是造物主,祂大可以制造一场可怖的陨星火雨,去粉碎地表,蒸干海洋,通过与降下智识时同样的方式收回馈赠,把祂的画布再次洗净,开始下一次循环的孕育。 与此同时,云不期也想到,如果龙并不是世间的第一个主人,那么在龙的大地上是否也曾留下过旧日物种的印记? 他尝试着让记忆回溯到应龙的纪元,去搜寻蛛丝马迹,但旧日与他隔着一层薄雾,他好像亲眼见过,但要去追索细节时,又看不分明。 云不期陷入自己的思索之中,不知不觉早已停止了向龙文中输入灵气,但龙文静止许久,仿佛终于厌倦了等待,忽然再次活动起来,自动将画卷铺展了下去。 在新的画面中,天上的龙飞入云霄后消失不见,而海中的龙仰望着苍穹,渴望已抵达全知之地的同伴为后来者撷取智慧的碎片,但那云端从未传来回音。 于是仍滞留在世间的龙继续狂热地呼唤星辰,他们发觉前往天外的通路总在冥想境成熟时打开,于是更加努力地修炼神魂,以灵气滋养、用因缘填补冥想境,终于有一天,灵轨因过度使用而断裂,龙的修真界陷入了灵气枯竭的危机之中。 如同云不期之前所说的那样,魔气失去压制而泛滥,魔物横行,而在灾祸之中,应龙也并非不曾试图自救,但他们超群的卜筮之术反而将其导入歧途,被心魔所控制的修者越来越多,毁灭被不断加速,终于有一日,连地上的应龙们也看见了祂到来的脚步。 龙冢中的两人也在此时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 龙冢的尽头,最后一幅壁画中没有魔物肆虐的场景,画面中的龙族静静地仰头望着天空。 之前类似的画面曾出现过许多次,但放在末日即将来临的时刻,不禁令叶鸢也觉得有点诡异。 她想要询问身边的人,却发现对方紧紧盯着壁画,嘴唇轻轻翕动:“然后,祂便来了。” 祂来了?在这画中的哪里? 叶鸢的目光迅速回到壁画上,但在这片仅仅绘有龙与海天的画面里,叶鸢一时没有找到其他预示了危险的主体…… 不对。 叶鸢倏尔想起画面中还有一处被她忽略的地方。她顺着龙的视线看去,目光停留在他们所眺望的尽头——疏星尚未褪尽,天穹中竟然已挂起一轮烈阳。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太阳。 这个念头在叶鸢心中产生之时,墙上的龙文震颤起来,海潮声愈发响亮,壁画中的海天突破了载体,真的向叶鸢奔涌而来。 潮水将叶鸢裹住,连同伸手去拉她的云不期一同吞没,他们被抛向一个广阔世界中,跌进无比浩瀚的大洋。 云不期在水中化身为龙,深潜入海波,用脊背将叶鸢托起,叶鸢冷不丁在水天之间坐了两轮过山车,被托出海面的第一反应依然是抬头去看天上的亮光。 那东西看上去像一团烈火,时刻不停地伸出火舌捕食着所经道路上的一切,以至于天上出现了一道轮廓扭曲的轨迹,有如一条焦黑的曳尾。 的确不是太阳。 是祂正从天外向此间驶来。 这或许是叶鸢所在的人间将要经历的未来,但在此刻,祂还没有如此急切。叶鸢由此断定他们并不是被扔到了龙冢之外的荒海,相反地,龙文才是开启龙冢的钥匙,刚才他们是被龙文带入壁画之中,抵达了龙冢深境。 自浮上水面以后,黑龙就变得异常沉默,澄金龙目中的瞳仁缩成细细一道,颈部的细鳞竖起,呈现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叶鸢发觉他的异常,俯身问道:“怎么了,小云?” 黑龙的尾巴略带焦躁地拍打海面:“这里有很强烈的……龙的气息。” 话音刚落,他们面前的海面翻起巨浪,潮涌之中,一条有着白色鳞甲和细髯的小龙最先冒出头来,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龙……几息之间,有数十条龙先后浮上海面,他们分布为半面扇形,向叶鸢与云不期致以静默的目光,如同伫立在海上的图腾柱。 最后,海被分割成两半,一条苍青巨龙从水中缓缓升起,这条青色巨龙的体型庞然到几近遮天蔽日,那双如同黄金般闪耀的龙目中则蕴含着能与星月媲美的智慧辉光。 与龙的双眸对上的时候,叶鸢的眼睛也灼热起来,天目开启,她们在对视之中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寰宇。 “破灭之时,我以冥想境的碎片护住族裔残魂,漂流至今,不知历经多少日月。” 苍青巨龙的长吟响彻云天。 “这里是我族真正的埋骨之处。后世的天目宿主,我已在此处等待了你许久。” 第68章 须臾故人 颜思昭不打算、也不容许这一…… 苍青巨龙以威严而不失慈和的目光注视着叶鸢, 与她的宏伟庄然相比,身为人类的叶鸢简直娇小得显得孱弱。 叶鸢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一点, 只是好奇地观察对方那双硕大璀璨、如金色宝石般流光溢彩的天目。但苍青巨龙比她高大得多,叶鸢不得不费力地仰起脸来看她,对方发觉了这一点,于是向前游动,倾下身来,稍稍靠近了人类修士。 苍青巨龙实在是太过庞大,她随性的举动轻易地掀起翻涌的波澜,黑龙立刻露出警惕姿态,将叶鸢护在身后。 见到他的戒备, 青龙美丽的眼睛眨了眨,几分笑意从中流露出来:“小子, 我们不是敌人, 不但如此, 你与我们的族群有着相当深的渊源。” 话语之间, 青龙轻轻用尾巴击打了几下水面, 得到领袖的讯号, 她身后的其他龙族仿佛一下被解除了禁制, 瞬间从肃穆的雕塑变成了下课的小学生, 争先恐后地向云不期游来,快活地将黑龙团团围住。 其中一条长髯尤其飘逸的黄鳞龙绕着云不期游了几圈, 一边打量一边感慨道:“你如今长得很大了, 上次见你, 你还只有这么点呢。” 说着,他扬起自己的两条胡须,比划出一左一右两道圆弧, 合成一个墩球形状。这圆球如何看都不像龙的样子,其余龙看了却纷纷赞同道:“没错没错,大致就是这么大。” “……?” 云不期的神情渐渐迷茫,叶鸢见状,则踮起脚来,悄悄问青龙:“小云过去是不是抽条儿比较晚,所以小时候胖得像球?” “他并不是胖得像球,而是本来就是颗球。”青龙含笑道,“这孩子是我族中最后诞生的一枚龙蛋,来不及在末日前孵化为龙,因此避免了被吞噬的厄运,后来到了新世界才算真正出生。” 黑龙闻言,不禁重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同族。他们的确具有令人十分怀念的气息,这种熟悉感却并非来源于视觉,而是类似于……波涛传来的回音,清风寄予的气味,这类更接近于“体验”的感觉。 与此同时,云不期也明白了为何自己关于应龙纪元的记忆总有些朦胧,原来那些关于天与海的画面是他依据后来的经历而补全的假想,他其实并未来得及用双眼亲自见过这一切。 “那么……” 叶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的视线在姿态各异的应龙之间逡巡,始终没有找到一条与云不期肖似的、身披墨鳞的龙,于是这个问题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但她的疑问依然没有逃过苍青巨龙敏锐的眼睛。 “在迎来末日之前,我族曾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抵抗,许多族人在那些战斗中英勇死去,因此并未留下神魂的残片。”青龙说道,“这孩子的父母虽不在这里,但仍有几位他的亲眷……” 随着她的叙述,叶鸢望向黑龙那处,忍不住失笑道:“就算您不说,我也能看出是哪几位了。” 另一边,黄鳞龙兴奋地喋喋不休:“你还记得么?我是你母亲之兄弟之从父之姊妹之侄,你还是一枚龙蛋的时候曾在我肚皮上睡过午觉呢!那时我睡熟,在梦里翻了个身,不料竟把你掀进了海里……” 云不期显然有些难以应付对方的热情,忍不住倒退了半尾巴。在他陷入烦恼之时,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潜游到了他身边来,拱了拱他的侧腹,云不期低头一看,龙群中最年幼的那条小白龙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就是这样的一条龙,说起话来就顾不上别人。”白龙小声地说道,“你学着我的样子,慢慢沉到水里,不会被发现的。” 两分钟之后,一黑一白两条龙在水下屏息凝神,拔尾狂奔,一直到感觉已将“你出生第六年时二三事”的唠叨声甩在身后,两龙才敢浮出水面。 云不期转向那条正快乐地抖落鳞片上水珠的小白龙,出言道谢:“多谢你……” 小白龙奶声奶气而不失爽快地回答:“别跟表哥客气。” 云不期:“……?” 小白龙:“你小时候,表哥还带你去弹过珠子呢,你滚起来又稳又快,给我赢了不少漂亮珍珠。” 如果叶鸢听到这段对话,一定会惊呼起来:原来龙蛋表弟扮演的角色竟是一枚弹珠! “那时我就想着,我得把这些珍珠都收起来,等你长大了,就分给你一半……哎,你别走呀。” 小白龙活泼泼地一旋身子,追上无言离去的黑龙:“我也不是有意烦你,只是我们太久没有见到新来的龙了,而且你还长得这么大,鳞片这么亮——咦?你已有心上龙啦?!” 在反应过来以前,云不期已下意识地用尾巴卷住小白龙的吻部,将他的惊叫声堵在嘴里,听到小白龙委屈的呜咽,云不期自知下手似乎有些太重,连忙松开,不想那小龙又聒噪起来。 “不对,后世已经没有别的龙了吧?这么说你喜欢的是一个人?”小白龙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类修士吗?” 云不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哑然向更远处游去。 小白龙伴游在他身边,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你骗不了我!哦,你可能不知道罢?我们龙族脖子下面有一片细鳞,若有了心上龙,这片鳞就会变成金色,彼此心悦的两条龙则会交换金鳞,作为定情信物……你看看我。” 小龙翻转身体,躺在水波上,扬起脖颈,给云不期看自己的颌下,那里雪白一片,并没有什么金鳞。 但云不期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的确隐隐望见颈部有一点金光闪烁。 “因为我年纪尚小,未曾遇见心上龙,所以来不及长出金鳞。”小龙睁圆的眼睛闪闪发亮,“真好,你一定在新世界里越过了千万层云,渡过了千万重浪,遇见过数不尽新奇的事,才会长出金鳞来。” 云不期在这时猛然想起面前的小龙不过是一抹幽灵……不仅是小白龙,在此处重现的这些同族都是旧日的亡魂,而他所处之地,原本就是一座龙冢。 他抬起头,向天边的光球望去,那带来消亡的噩兆此时悬停在空中,和这个世界一样,被定格在了破灭前夕。 叶鸢和苍青巨龙也在看那轮光球。 “目前看起来不比盘子大多少。”叶鸢蹙眉问道,“那东西飞到这里用了多少日?” 青龙回答:“从祂能被看见时算起,到粉碎你我所在之处,只用了不到五息。” 叶鸢惊讶道:“这么快?那岂不是几乎无法做出应对之策?” “的确如此。”青龙轻叹道,“在祂现身时,我知道终局已定,只来得展开冥想境,将余下同族的神魂纳入龙冢之中。这倒是我早已准备好的魂归之地。” 叶鸢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么,你等待我来到此处此刻,莫非是希望我在祂到来前的这几息中做些什么吗?” 青龙却微微摇头道:“我族已死,无论怎么补救,这都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因此我并非希望你‘做’,而是希望你‘看’——我们都是天目宿主,我想要你用自己的双眼去‘看’那些被我的眼睛所记录下的,关于这世界如何毁灭的情景、以及世界毁灭之后的情景。” “我明白了。”叶鸢了然地点头,“我已做好准备,现在便开始吧。” 青龙颔首,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一道长吟。 这声龙吟在海上飘扬,令每一条龙都恢复肃穆,他们静默地向青龙聚集过来,仰头望向空中光球,重现那副末日壁画中的场景。 未亲历过这一幕的黑龙不解道:“怎么了?” “我们要再经历一次那件事。”小白龙低声说道,虽然努力咬紧了牙关,但还是能看出他在因为害怕而轻轻颤抖,“祂马上要来了。” 苍青巨龙在这时解冻了静止的时间,血色瞬间浸透了这片蔚蓝的天与海。 叶鸢紧紧盯着天空中那轮正飞速逼近的火球,丝毫不敢移开目光,然后她很快发觉祂的速度远远比想象中要快,祂的威能也远远比她想象中还要磅礴。 随着距离的缩短,祂逐渐展露出真实的面目——祂不断地变大,在还不足够接近的时候,叶鸢已预感到了祂体积上的庞然将超过他们脚下的这颗星球,单单是这种巨大本身就足以击碎地上生物的认知边界,更不用说祂还具有不可名状的能量。 这几息的恐怖无比漫长,海水沸腾蒸干,星球裸露出的皮肤在剧烈地燃烧,如果这发生在现实中,叶鸢绝不可能还具有站立的形体,而即使她知道自己在经历幻境,也感到自身仿佛被埋在滚烫的沙砾之中,无法呼吸,也没有知觉,她本能地渴望闭上眼睛,逃避与祂对视,但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绝不能败退在此时。 她起初以为那是青龙的声音,但直到祂完全降临,在万籁俱寂中碾碎一切,叶鸢才发觉,这是她自己在说话。 不要移开目光。 她所在的海面已经消失,世界被彻底瓦解,破碎至微粒的层级,被来自天外的光球吞噬殆尽。 叶鸢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这一切,星球解体的情景在她心中留下巨大而悲怆的剪影,但她尚且顾不上去处理那种痛楚,因为青龙留给她的观测还在继续。 叶鸢随着星球的粉末一起进入了祂的腹中,被绞碎的万物本该都在这里化作祂的养分,迎来彻底的消灭。但叶鸢在祂腹中发现了某种东西,它们无法被消化,也无法被排出,是嵌在祂体内唯一的异物,目睹着祂的又一次屠杀。 它们是一双双眼睛。 是一任又一任天目宿主被祂杀害之后,留下的不屈的遗骸。 叶鸢在其中找到青龙那双灿烂的眼睛,那双眼总是对自己的族裔灌注慈爱,但在凝视着祂时,散发的却是冷酷的光辉。 于是叶鸢也成了这些眼睛中的一员,她盯着祂把生灵的魂灵和血肉转换为燃料,在餍足里陷入了短暂的休憩之中。 在祂小憩时,体内燃料的流淌变得舒缓,却并没有停止,叶鸢跟随燃料的流向潜入炉心,看见燃料在那里充分地发生反应之后,转化为了一种纯粹的能量,而残余的部分,则成为污浊的残渣沉淀下去,如此往复。 这一清气上浮,浊气下淀的过程令叶鸢感到熟悉,她的双眼似乎也在见识过毁灭之后产生了蜕变,紧接着便对这两种能量物质的本质进行解读,结果恰恰印证了叶鸢的猜想——那清气是被提纯到极致的灵气,浊气则是孕育出魔物的魔气,在祂体内发生的能量循环,与修士的修炼方式流转如出一辙,只不过修士提炼的是天地间稀薄的灵气,而祂则以修士为原料。 天道说服飞升者自投罗网时,不是以宝藏作为许诺,就是自诩为造物主。 叶鸢忖度,这么看来,祂的确和园丁有类似之处,同样是先将果实培育长大,再…… 此时,祂醒来了。 祂苏醒时,燃料的燃烧变得十分剧烈,大量的能源被供给向祂,然后,祂在广博无声的宇宙中开始了航行,不知经过了多么漫长的旅途,祂终于再次停下了脚步。 祂为什么停在这里?祂又在注视着何方? 正当叶鸢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答案时,祂的形态再度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祂的表层开始裂解,如同一张巨口肆无忌惮地大张开,坦露出赤红的腹腔,其中最明亮的一处,正是被保护在最深处、作为动力之源的炉心。 接着,两条触角从炉心中拔出,向虚空中的某处探去,叶鸢紧跟着那触角的去向,在星间全力狂奔,在她的身后,祂的裂口正在渐渐闭合,将狰狞的面目慢慢敛去。 叶鸢无暇顾及,她只是向前奔跑,不知疲惫地奔跑,直到那双触角先于她停了下来。 它们停止,下坠,将另一颗星球作为终点。两条触角落到星球表面,然后深深扎入土地之中,如同外来的种子,落地的顷刻就在地下长出密布的根系,将埋藏在星球核心的能源输送到地面上来,构造出清气上浮,浊气下淀的循环。 叶鸢认出了这两条触角,它们彼此相缠,一条输送灵气,一条输送魔气,扭结成天地之间的能量流转。 它们就是灵轨,是人间修士登天梦想的本源所在。也是天外的异神根植在大地深处的肢体。 至此为止,祂已彻底寄生在了新的星球上,掩盖了自身作为入侵者的实质,再度拥有了“天道”的宏伟身份。 叶鸢的观测没有停止,她看着被称为“天道”的存在编织起下一个骗局,祂向地上洒下修真的种子,暗中控制着文明发展的进程,时不时像对待华霖和辛竹那样拔除掉几棵试图脱离控制的杂草,偶尔吞下几个飞升者作为忍耐的小小补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精心侍弄着祂的果园,等待着下一次丰收的来临。 在祂的果园日渐成熟起来的时候,也有一些不为祂所知的事情正在发生,比如龙冢借助祂的联结来到了这颗属于人的星球,最后一枚龙蛋沉入了荒海深处,静静等待着破壳的时机。 比如如影随形的那双天目同样潜入了人世,在芸芸众生中寻找着可能终结轮回的宿主。在鸿轩尊者死去之后,天目选中的是东明山的一个小女孩。 后来,天道发现了上个纪元遗留下来的漏网之鱼,祂差不多也在那时厌倦了等待,于是试图借助黑龙之手将人间毁灭,达到一举两得的目的,但这个计划却没有成功。 又过了几百年,在魔境主的推动下,天道收割的进程加速,越来越多的魔物被投向人间…… 光阴终于从龙族覆灭的旧日,来到了叶鸢所在的此刻。 但叶鸢在这段旅程之中所见的一切在告诉她,如果无法打破轮回,那么她所珍视的人间,很快也将沦为另一个“覆灭的旧日”。 #### 在云不期那一端,他所看见的比叶鸢简单得多。 他以黑龙的身份直面星体撞击,与族裔一同迎来了毁灭。 □□的泯灭只发生在一刹那,但那种连同土地的皮肤一同被剥离消解的恐惧和无力感漫长得仿佛永恒,给他的神魂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痛。 云不期的意识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空茫之中,直到有一道银光划破了冥想境中的黑暗。 那道银光来自白色的龙鳞。紧接着,一道道光束将云不期的冥想境照亮。 黑龙从海中昂起头,将他唤醒的同族则立于海的另一端。那些美丽的应龙们聚集在苍青巨龙的身侧,鳞片在漆黑的波涛中散发着微光。 黑龙孤独地出生在荒海之中,穷极一生都未能遇见其他同伴,此刻他终于找到了龙的族群,他们的所在之处对黑龙而言天然具有深厚的感召,于是他下意识地向海的那面游去,但却始终有一道狂浪将他与族群分离。 他竭力翻越着巨浪,却始终无法抵达同伴身畔,直到苍青巨龙俯下身来,海波瞬时平息,一个饱含慈爱的吻轻轻地落在黑龙的两角之间。 “我们不过是早已远逝的遗影罢了。”苍青巨龙说道,“孩子,你的道路却仍在延续。” 她轻轻地退开,其余应龙顺次来到他身边,亲昵地摩挲他的鳞片或是龙角,与黑龙作最后的道别。 最后游来的是族群中最小的白龙。 那条小白龙仰着脸盯着他看了一会,感叹道:“你当真长得比我还要大了,想来以后还会更大吧?” 小白龙身子一滚,从鬃毛中掉出一颗硕大明亮的贝珠。 “这个送给你。”白龙说,“你快走吧,出口不在此处,而在海的另一头。你快走,不要回头。” 黑龙听了他的话,转过身去,紧握着那颗贝珠,游向海的另一端。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亮,也离龙的族群越来越远。他咬紧了牙关,始终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见龙群的影子正在逐渐淡去,但与此同时,那些被死亡尘封的远古碎片也逐渐与他身上仍流动的时间汇合,一起奔向光明之地。 他穿越过汪洋,从前世来到今生,手中的贝珠已腐朽化灰,但来自龙族的守护和祝福不会死去,这些力量令他想起自己是谁,是怎样从“龙”成为了如今的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已经很接近出口了,但前方似乎还蒙着一点阴翳,他几乎要陷入踯躅时,一柄剑划开了迷障,叶鸢立于光芒大盛之处,探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出了冥想境。 “云不期!” 在少年脱出冥想境时,龙冢瞬间化为灰烬,两人失去立足点,被海水推入深渊。 为了防止被海波挤散,云不期下意识地想将对方护在怀中,却不料叶鸢也有相同的念头,竟先一步揽住他的腰肢,将他抱了满怀。 叶鸢抬起脸,迫不及待地说道:“我知道了,小云,青色的龙把她看到的真相都告诉我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唐突了美少年,而被她搂着的美少年本人虽然有些赧然,但一触及她的眼神就忘了方才微微的尴尬,无处安放的手自然地落在对方肩头,等待着后文。 “祂原本就是外来者,为了私欲将所谓的规则强加于此间,我们必须想办法将其剥离——这听起来有些费解,我之后再向你解释。”叶鸢望向自己握剑的手,“小云,接纳了青龙的记忆之后,我好像与之前有些不同了。我的冥想境变得更加辽阔,连我也不知道边界延展到了哪里……还有我的剑,我的剑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叶鸢凭借青龙的眼睛见证了发生在星海一角的毁灭和崛起,视野陡然被拔高到了更高的维度,尽管此刻又回到“人”的视角中,她对世界的认知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来自青龙——另一位天目宿主的礼物,叶鸢的神魂在直面过天道后被锻打到前所未有的强韧程度,随之发生变化的是她的冥想境、她的道,还有她的剑。 她现在似乎可以使出超越以往所有的最强一剑。 但什么才是最强的一剑呢? 浮现在叶鸢脑海中的是那名她所见所知、天上地下最好的剑修。 颜思昭。 她见过颜思昭的许多剑,但说到最令她无法忘怀的,还是在荒海之上,剑君破碎虚空、从东明山瞬息而至的一剑。 叶鸢闭上眼,仅仅是一个刹那,这一剑已无数次地在她面前闪烁,被她拆解,揉碎,最后尽数吞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 她的剑尖分开了海。 这并非一种形容。 随着叶鸢的一剑,奇异的景象出现在云不期面前。汹涌的浪涛被从中截断,在幽深的断面中,他竟然隐约看见了熟悉的寒月与飞雪。 叶鸢揽着少年向前一步,明明只是方寸之差,却仿佛有千山万水迎面扑来。云不期忍不住回头,用视线去追从肩侧飞越而去的漫漫光景,但他们跨过的空间裂隙很快消融于叶鸢的剑气之中,两人已站在东明山的霜天之下。 经过此刻,叶鸢的剑已真正脱去形体与凭依的桎梏,抵达随意而动的境界。 在叶鸢看来,她的剑意不过是如往常一样跟随着她的道心来到了一处新天地,仿佛聚流的江河顺势而下般自然而然,因此这件事并没有在她心中掀起多少波澜,她所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她现在站立的地方是朝宁山,这里看上去和最初的那一处世外桃源没有差别,再没有混乱破碎的样子。 此外,山中正有一个人在等待她。 怀中少年剑修的声音拉回了叶鸢的注意力:“放下我吧。” 叶鸢才发觉自己当下的姿势有轻薄之嫌,连忙松了手,云不期退开半步,面色如常地理了理衣冠。 “那么,我先去向门主回报……” “小云,我有话要问你。”叶鸢将他叫住,“依你之见,此刻的我与剑君一战,谁更有可能胜出?” “我不能断言。”云不期回答道,“我已有一段时日未见师尊的剑,不知如今到了何等境界。” 叶鸢笑答说的也是,便与少年分别,独自走向朝宁山中。 云不期前行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首,他几乎想出声将那人叫住,但她的背影没有丝毫踌躇,很快消失在林影深处。 #### 叶鸢穿过外缘的雪松林,接着走进一片桃林,在深入朝宁山的这段短暂路程之中,她的记忆也在层层剥落,那些与欺骗和离别有关的往事背后,曾经明亮而绚烂的光景渐渐显露出来……最后,叶鸢来到一处开阔之地,她望见前方有一株火红的凤凰木,树下立着一个白衣的男子。 那人的容颜皎然如昔,白衣更是不染纤尘,但叶鸢却莫名觉得他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很久,以至于风霜满身,再不能拭去。 于是叶鸢远远地便高声喊了起来:“颜思昭,颜思昭!” 她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破坏了身旁的这些安谧景致,呼唤对方的声音十分清脆响亮,震得鸟飞出了叶丛,震得蛙跳进了塘窝,而即使如此,那人也好久才愿意转过头,投来淡淡的一瞥,但叶鸢不必他做出更多情态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也不是不能走到你身旁再唤你。”叶鸢对他笑道,“但我怕等我走到那树下去,你已经因为等得太久,被深埋在雪堆之中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等叶鸢走到自己身边来,然后只相视一眼,他便转过身,走向身后的庭院。 叶鸢跟在剑君身后,观察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景物。 颜思昭似乎当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朝宁山的一切,叶鸢一时竟然找不出朝宁山有哪一处和当年不同,但越是如此,她看得越是仔细,非要找出一点剑君的错处不可…… “这不就被我挑出骨头了么?”走到庭院小径中的叶鸢忽而止住脚步,指着园中的郁郁葱葱得意道,“我的园中可不止有些萝卜藤瓜,我种了不少仙草呢,可这里竟一株也没有看到。” “你的仙草从未活过三旬。”颜思昭却说,“若不违时礼,朝宁山确无仙草。” “不可能!”叶鸢争辩道,“我从前种过赤练草,那草叶茸茸一簇,向来都长得很好!” “……”颜思昭继续说道,“你不曾发觉那赤练草许多年都未能长成吗?” 叶鸢瞪大了眼睛:“赤练草不是一辈子就只能长那丁点高——” 颜思昭只是看她,没人再反驳她的话,但是叶鸢的声音依然渐渐小了下去。 赤练草并非只能长得丁点高,也许它长成之后也能开枝散叶,爬满整个园子的,只是叶鸢老是把它养死。 总养总死,总死总养,仿佛荷塘里养的鲫鱼,叶鸢想起来了便捉一条炖汤,下山去集市时又带回一尾,看去荷塘里永远是那么些鱼,殊不知住客早已换过几轮。 但荷塘里鲫鱼的来来去去叶鸢是知道的,赤练草却不在她的料想之中,于是能如此持之以恒而小心翼翼地逆时而行、在庭院中勉强着这一份生机的自然只能是朝宁山的另一个主人。 叶鸢的自得一下子被戳破,像鸟儿才展翅欲飞就被打湿了羽毛,不禁流露出一点点丧气:“你早和我说不就好了,平白令不知多少赤练草遭我毒手。” 她闷闷走了几步,仍觉得心中有气未平,又说道:“我总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还会做这样别扭的事……” 颜思昭说:“与你有关时,我便不像自己了。” 叶鸢听见这句话,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潮涌,但这触动没能在她胸腔中找到归处,只略略一拨动她的心弦,就无可奈何地褪去了。 “你这样做,是想让我高兴对不对?”她看着对方点头,然后又说道,“以后别这样了,其实只要下山给我买几块点心,我就会很高兴的。” 她一面向小径尽头的小屋走去,一面说道:“思昭,这次我知晓的事情更多些,又反思了许久当年的做法……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们大约都有错处,好像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就不再对彼此诉说心中所想了。” 两人此时来到了小屋的门扉前,颜思昭本以为叶鸢会顺手将门推开,不想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捉住了自己。 叶鸢说:“所以我不愿再犯这样的错了,思昭,我要把我所想的事都说与你听。” “思昭,我很喜欢现在的朝宁山,我知道你一定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恢复原状,我心中很高兴,也很感激你。” “思昭,你现在没有剑了,虽然有没有剑都无损你的剑意,这世间恐怕也已没有剑能够配得上你,但我会为你锻一把新剑,你知道我其实不算精于此道,但我保证这一定是我所能锻出的最好的剑。” “思昭……” 她的目光和声音令颜思昭产生了某种熟悉的晕眩感,在这个瞬间,朝宁山才真正地复活,颜思昭心中被冰封已久而深可见骨的伤口再一次随心脏跳动产生痛楚,但这同时也是血肉新生的预兆。 颜思昭说不清现在的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无心去想,那些被他长久地攥在手中的残酷画面第一次开始淡去,他不再需要那些碎片在自己的躯体上刻下印记来捱过永无止境的冬日,因为他所等待的人就在咫尺,即将揭开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块坚冰。 在叶鸢开始说想要与自己一战时,颜思昭没有拒绝,他此时真心地认为他们终于可以对彼此坦诚,再也不怕有什么会被剑意泄露…… 接着,她说道。 “思昭,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这是我早就应说而一直未说的。” 世界静止,时间停滞。 颜思昭以全然忘我的专注去等待这句话。 “我想起我所做的事,我对你感到……”叶鸢说,“我对你感到十分的歉意。” “我实在太过傲慢和独断,不仅利用了你,甚至自作主张地给你安排了去处,如果你当真为我所害,落入了这个陷阱中,我即使以命相还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恨我,那也只能说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愿意竭尽所能来补偿你——思昭,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颜思昭死死地望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点伪装和谎言,可它们偏偏毫无遮掩,如晴空般澄澈真挚。 的确如她自己所说,那双眼睛里饱含歉疚……但除此以外,颜思昭找不到任何一丝他渴望得到的证据。 他竟然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如何做到如此荒芜的。 叶鸢也在注视着颜思昭的眼睛。 她发觉了对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却罕有地感到了茫然,不知如何才能阻拦那光芒的消散。 颜思昭还是说话了。 “叶鸢,如果我说,我要你再与我成婚一次呢?” 她不知道颜思昭为何在此时说出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的眼神为何如此悲凉和痛苦,但对方仿佛终于提出了一条令她能够弥补亏欠的道路,而叶鸢缺失了某个部分的心已经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答案。 “好。”于是她说,“如果这样能够补偿……” 她再一次做错了。 叶鸢从颜思昭的神情中发现了这一点。 在颜思昭的双眼中,狂悲和凄怆在最后的余晖中一闪而过,然后彻底被绝望吞噬,堕入永夜。 “多亏了你的这番话,令我不至于忘却是因何而恨你。” 深雪终于还是将他埋葬了。 “十日后,我们便结契成婚。”剑君说,“你欠我一把剑,我会用它来完成我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一战,但这也不是结束……叶鸢,你休想如此轻易就从过往中解脱。” 如果爱终究不可求的话,那恨也算不上很坏,只要这恨能够让两人之间的亏欠与伤害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 颜思昭不打算、也不容许这一切迎来终结。 第69章 一晦一明 我担心这谎言会令剑刃锈钝,…… 朝宁山的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彼时的百里淳正在进行又一轮卜筮, 却陡然发觉卦面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起初以为是天相引发的异常, 再凝神察看,发生异变的却是被设定为轴点的东明山灵脉。 开山印被掌握在作为无霄门主的百里淳手中,而百里淳确信自己并未迁动灵脉,若非强敌入侵,那么山中能以外力撼动灵脉的只剩下了剑君一人。 百里淳意识到一直担心的事情或许还是发生了,当即起身御剑前往灵雾峰,待抵达时,顾琅看上去已经等候了有一会了。 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忧虑, 顾琅率先开口道:“是朝宁山。” 灵雾峰与朝宁山相邻,顾琅领百里淳去交界之处看朝宁山的异状。 “思昭不是将朝宁山恢复了么?”百里淳边走边问道, “为何此时又……” 顾琅却答道:“师兄看过就知道了。” 朝宁山映入眼帘时, 百里淳果然沉默了下去。 面前的朝宁山已被剑气层层缭绕, 那剑气看似缥缈如云雾, 实则绵密无比, 完全将朝宁山封锁其中, 连灵气都无法泄露。 这样的情状, 罪魁祸首一定就是思昭了。 此时, 顾琅再说道:“叶鸢此刻恐怕也在朝宁山中。” 虽然隐隐已有预料,但一听此言, 百里淳依然宛如被当头一棒, 顿时气得气血上涌, 头晕眼花。 “这小子怎能把师妹拘在山上?我这个做师兄的可还没入土呐——” 他意欲提剑去找颜思昭谈谈道理,朝宁山恰在此时撕开了一道口子,无数琼鹤从裂隙中飞出, 宛如漫天飞舞的纸片。 那群纸片飘向了东明山各处,其中的两只折往灵雾峰,朝顾琅与百里淳飞来,顾琅抬起手,指尖触及琼鹤时,它便化作信笺,将信笺打开,其中赫然是一则婚讯。 叶鸢与颜思昭的婚讯。 如果说之前的百里淳还只是气血上涌,此刻可以说是脑门上的血管都要爆裂了。 “颜!思!昭!!” 顾琅却说:“师兄,稍安勿躁。” “你让我如何稍安勿躁?”百里淳急切道,“顾琅,往常你对小师妹的事最上心,怎么这一次反倒不动如山了?” 她回答道:“师兄莫急,不如先看看师妹有什么主意。” 随着她的话音,琼鹤群中冒出一点鹅黄,一团小雀混在白色大鸟中朝灵雾峰弹射而来,带来了叶鸢本人的信。 信中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师兄师姐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百里淳简直要以头抢地。 有数?心中有数?你心里到底是有什么数了?! 小师妹啊,此时不一剑把这混小子戳下山去更待何时?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叶鸢的确没有踏出朝宁山一步,但她也没有闲着——叶鸢正忙着在朝宁山上锻剑。 从那天之后,颜思昭将她拘在山中,却不再见她了,但他离开时答应叶鸢,在结契之礼当日,他会来赴两人约定的一战,就用叶鸢答应要为他锻的那把剑。 颜思昭明白叶鸢没有那么容易被他的剑气与法术困住,但承诺或许可以。 他确实非常了解叶鸢。 在东明山人为结契礼的举行或焦头烂额、或热火朝天的期间内,叶鸢也在风风火火地锻她的剑。 她在朝宁山立起丈高的剑炉,每日都将炉火烧得旺旺的,期间不忘给师兄师姐写信,请求他们将需要的矿石送上山来。师兄在回信中苦口婆心劝她下山,三人一起坐下好好想想办法,哪怕琢磨出个剑阵杀剑君那厮一个措手不及……师姐的回信则异常简洁:你做你的打算,自有师姐护你。 且随信附赠千斤灵矿。 后来连师兄也被她说服了,于是锻剑需要的各种器具材料被一车一车地运上山来,生生把世外桃源一般的朝宁山变成了生产车间,身为车间主任的叶鸢天天都被冲天的炉火燎得灰头土脸,半点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忐忑,但看她拣选灵石、锤打剑胚的细致专注,与绣织婚服的精心周全也不差多少。 叶鸢握着宝锤,一下一下地击打在剑身上,叮叮哐哐的清脆响声中,有一只巴掌大的青衣人偶跳到了她身边来:“整个人间都危在旦夕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在山中蹉跎?” 叶鸢笑道:“依兰阁主高见,莫非我此时暴起出山,冲到妖洲老巢将尔等邪修一气全杀了才好?” “那倒不急。”葛仲兰从善如流地改口,“近来你那魔境主小师兄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日不是对镜梳妆就是织布绣花,不像在筹划什么坏事,我更是已弃暗投明,仙长留我们多活几日也没什么要紧。” “既然小师兄那里尚无异动,那我更应该暂留在东明山。”叶鸢微微叹气,“剑君受心魔所困,而心魔又是天上那位用以侵蚀修士的把戏,如果剑君出了岔子,恐怕后果比当年魔龙之灾更加严重。” 葛仲兰不怀好意地揶揄道:“难道就没有一点私情么,你竟如此坦荡?” “我确实不愿此时离开。”叶鸢说,“面对思昭,我总是一再出错,对他实在心中有愧……” 葛仲兰闻言放声大笑起来,“剑君与你几百年的纠葛,到头来竟只得了一句‘有愧’?叶鸢,你当真是没有心!” “你说得对。”叶鸢平静道,“想必剑君终于看清了我空空如也的这颗心,我也终于察觉自己实在无法付出他所求之物。幸而我们都是剑修,最终还有以剑剖陈一条路可走。”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妖女和天下第一的剑君!”葛仲兰所凭依的小小人偶舞着折扇,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戏词,“多情总被无情负~劳燕分飞两不顾~只见伊~情断洞房~~血溅花烛……” 青衣小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叶鸢粲然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捉在手里,然后行云流水地掷进了剑炉之中。 那小人在火炉里被烫得跳脚,吱哇乱叫,连着手中那柄小小折扇一同化作飞灰,至于葛仲兰的神魂,已如青烟一般溜回了山外。 叶鸢顿觉神清气爽,哼着歌将通红的剑身浸入雪水之中,正当此时,封锁着朝宁山的剑气屏障忽而产生了一点异状,叶鸢抬起头,只见屏障的某一点骤然被巨力击破,可那剑气如同水流般绵密,很快又聚合起来。 一击未成,来者不打算放弃,即刻蓄积起第二击,但这剑气屏障的险恶之处此刻才显现出来。 来自外界的攻击激活了剑气的杀性,剑气瞬息化作密雨,以雷霆之势刺向入侵者。 在密雨落下之时,叶鸢腾空闯进剑阵中,剑势精准地削落每一丝即将触及自身的锐光。她分明没有执伞,衣衫却没有剑雨被濡湿半分,不仅如此,她还救出了被骤雨围困的那人,拽着他落回朝宁山中。 由于叶鸢出手及时,入侵者并无性命之虞,但他同样被剑君的剑气伤得不轻,以至于无法站起,只能卧在叶鸢的膝上,许久才睁开眼睛去看她带着愠怒的神情。 “我想百里掌门已发布谕令,命门下弟子不得靠近朝宁山。”叶鸢说,“一般门徒不知厉害就罢了,你身为剑君的弟子也不知道吗,云不期?” 我知道。 云不期在心里回答。 所以他以必死的决心去迎接剑君的剑气。 如今剑君的婚讯已传遍了东明山,云不期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的意味是什么,他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痛苦得难以承受……但他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可是,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承认。 在见到叶鸢的时候,云不期心中的痛苦、矛盾和犹疑顷刻便散尽了。 云不期喃喃道:“那一剑真该将我杀死的。” “……你怎么会行如此莽撞之举?”听见他的低语,叶鸢更生气了,“如果担心我,你可以让木鹤替你来信,就算是偏要寻死,你就非得来撞剑君的剑气阵,被切成个几万片不可吗?” “在来朝宁山之前,我想了很久。” 也许是觉得阳光刺目,云不期暂且闭上了眼睛。 “我想也许你并非自愿留在山中,我承你许多恩情,应当执剑相救。也许师尊是受心魔蛊惑,我身为弟子,也不该坐视不理……但我其实再清楚不过了,这些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我与你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知道你不是束手就缚之人,而师尊的决定,我更没有资格置喙。 “为了说服自己来朝宁山,我抛却忠信孝悌,成了自己曾经最不齿之人,又因为无法直面,令剑心蒙尘……叶鸢,我如今竟然已经忘记映照于剑的本我该是什么模样了。” 少年的眉宇间渐渐流露出痛楚和挣扎,而叶鸢只是静静地听着。 “师尊的那道剑气若是将我杀死就好了。”他又说道,“要是能死在师尊的剑下,我的罪孽便因此洗净,我也能够从这痛苦中解脱出来,不再担心这谎言会令剑刃锈钝——也再不必恐惧,这谎言终有一天会败露,连自己也无法骗过。” “但我终归还是活着来到了这里,所以,我已无法再欺骗自己。” 云不期睁开眼。 他笑了,但同时也有一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 “我来朝宁山,与旁人没有丝毫关联,全然是为了自己。” 那滴眼泪因聚集了他的所有悔恨、不甘与悲戚而变得重若千钧,但它落在叶鸢的手上,竟然碎得如此轻易,仿佛一个转瞬即逝的泡影。 “叶鸢,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见你。” 第70章 亢龙无悔 我不后悔 那少年说:“叶鸢,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见你。” 自从在蜃虫幻境中知晓了对方的心意, 叶鸢反复思忖过要如何进行回应。 她觉得自己是有许多理由可以说的。 比如云不期岁数尚且轻,又因长在山中而心思纯净,忽然遇见貌似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一同经历过几次生死,会忍不住心生爱慕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又比如云不期前世为魔龙时因叶鸢而死,残魂被叶鸢的心头血护着再入轮回,今世偏又遇见她,话本里不是常有因缘前定的故事么?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渐渐被酿成亲近之意也很平常。 如果选了第一种理由,叶鸢就会告诉云不期:你长得漂亮, 修为也好,剑君像你这样大时还未必比得过你呢!但你毕竟年轻, 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可爱的女子, 等你见惯红尘, 自然就不再拘泥于年少时这一点情丝了。 如果选了第二种理由, 她则会说:虽说因缘前定, 但魔龙已死, 今世却是云不期在活, 若这人间得以长存, 此生的云不期也还有千百年要过,那么前尘更显得缥缈如云烟, 转眼便可抛之脑后了。 总而言之, 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好言开解, 用的说辞不外乎两种:一是前尘已逝,二是余路还长。叶鸢相信这些话都是极有道理,挑不出一点错处的。 可云不期说出这句话时, 没有移开注视着叶鸢的目光。 叶鸢从他的眼中看出,这一刻的云不期前所未有地直面了自己的内心,被那滴泪洗净阴霾后,他的双眼澄澈如晴空,因为毫无掩饰的纯挚而格外动人。 “我曾经取出过自己的一魄,藏了起来。”也许是被那双眼睛所打动,叶鸢忽而说道,“那时我决心要与天为敌,必须保证我的冥想境如磐石般不可动摇,于是舍去了司掌情爱的那一魄。” 云不期的神情微动,叶鸢看出了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笑道:“不必为我担心,失去了这一魄对我似乎没有什么影响,至少我最初是这么觉得。” 她的手轻柔地拂过垂落在身畔的木枝,摘下一枚白色的花苞:“我依然是我,并没有失去对事物的感知,从此变成一个冷酷的人。我依然能够体会花开花谢、四时变幻,也依然深爱好友亲人。小云,我想我当然是喜欢你的。” 云不期看着叶鸢摊开手掌,那枚新取的花苞在她的触碰下悄然绽放。 “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很难再想象出一个比你更好的少年修士,但这种喜欢与你的同门对你的喜欢是相同的……”她说,“也与我对师兄师姐、对凝澜仙子的喜欢相同。” “却和我对你的感受不同。”云不期说,“我不知如何描述这种心情,但我很清楚,它与我对所有人的感受都不相同。除此之外,从未有一种感受能令我不再像自己,令我的剑心染上尘埃。” 叶鸢手中的花枯萎了,她流露出有些难过的神情:“我实在不愿令你伤心,小云,我……” 云不期却说道:“不要说抱歉。如果你当真了解我的心情,你对我说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是抱歉。” “可我的确是不懂。”叶鸢说,“舍去那一魄以后,我已完全忘记了何为情爱,我不知道如何分辨它、更无法回应它,所以我只能除了抱歉再无话可说了。小云,我还能做些什么补偿你么?” “我不需要。”云不期专注地看她,“但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云不期为此情产生过许多迷惘。 除却反复诘问自己的那些,他也忍不住想到,如果命运的走向不同,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如果云不期早生千百年,和叶鸢一起拜在初立无霄的元临真人门下。 如果叶鸢晚生千百年,和云不期一起被选作已繁盛起来的无霄门的二三代弟子。 但云不期如今也知道了,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与他一起历经磨难的是眼前的这个叶鸢,教他如何红尘自渡的是眼前的这个叶鸢,各自被命运的轨迹导向交汇处的,是云不期眼前的这个叶鸢,也是叶鸢眼前的这个云不期。 云不期所爱的,恰恰只是这个剑越苍霜的叶鸢。 所以他只剩下一个问题。 “你后悔舍去了这一魄吗,叶鸢?” “也许这令我亏欠了许多人。”叶鸢回答,“但我不后悔。” 叶鸢的回答在云不期胸中掀起一阵狂浪,这狂浪肆无忌惮地四处激荡,将阴霾与尘埃清扫一空。 等到云不期再步入识海,唯见剑心如镜,纯净无暇。 “好。”云不期很淡地微笑道,“只要你不后悔,我就再没有一丝遗憾了。” 叶鸢正要说话,剑气屏障再次发生了波动,但这次却不是因遭到入侵而作出防御姿态——恰恰相反,那剑气竟然温驯地俯首,打开了一条通路。 叶鸢的心沉了下去,而她的不祥预感很快成真。是剑君从山外走来。 颜思昭仍然身着白衣,但再也没有人会将修罗误认为谪仙。 他手中无剑,是煞气令剑意具有了形体,他走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无形之剑的狂啸,大地从他脚下开始龟裂,随着他的步伐逐渐逼近叶鸢身前。 颜思昭抛却了其余所有,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叶鸢:“你从何时开始舍去了那一魄。” “……你前去仙门大比的那一年深冬。”叶鸢回望向他,“那天清晨,你的信寄到山中,告诉我你夺得了剑君。就在那日,我的天目窥见了末世,为了阻止人间毁于魔龙之灾,我决定从神魂中舍去一魄。” 颜思昭的盛怒中浮现出深切的悲哀,四时阵盘因他所引动的灵气乱流而失效,颜思昭在雪风中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眼中仅剩下冻结的寒英:“你把这一魄藏在何处了?” 叶鸢没有回答。 “好,我不在此时深究。”颜思昭渐渐恢复了平静,“等到结契之日,你我分出胜负后再说也不迟。” 他的目光终于从叶鸢身上移开,落在了在场的第三人身上。 师尊已知晓了自己的心思。 在与剑君对视时,云不期立刻确认了这一点。 尽管缺失一魄的叶鸢无法分辨,但他们自己却不会错认彼此,所以云不期也即刻察觉了对方埋藏在悲怒与恸恨之下、无比深重的爱意。 颜思昭的目光不过停驻数秒,云不期仿佛已被巨大的冰刃数次贯穿了胸膛,但剑君分明不曾动作,这仅仅是他的杀意带来的压迫感。 “不期,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已经做好了受我一剑的准备了。” 剑君声音冰冷如常,若不是这股绝对不容忽视的杀意,几乎让云不期误以为这是师尊给予他的、与过往教导并无区别的一次试剑。 叶鸢正要出声阻止,云不期却已向剑君走去。 “不期谢师尊仁慈。”云不期半跪在剑君身前,伏下身去,行了深深一礼后,他重新站起,右手握住了剑柄,“弟子当全力以赴。” 叶鸢扶剑的手颓然下去。 云不期的心意已经很分明了,他将作为一名剑修去迎接这一战。 叶鸢也是剑修,所以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插手这样的一战。 颜思昭说:“好,我在山外等你,不要让我久等。” 剑君先行离开了朝宁山。 叶鸢望着云不期,几次想要出声劝他放弃这一战,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不忍心开口玷污对方作为剑修的决意。 还是云不期先打破了沉默:“师尊的恩情我此生无法偿还,最后能做的,竟只有竭诚应对此战。” 如果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见,他想告诉叶鸢,自己绝非是要为她赴死。 若剑修战死,那一定是为无愧于自己的剑心而死。 “我也将去拭净我的剑心。”云不期双眸清亮,微微对她笑道,“叶鸢,我不后悔。” 云不期也离开了。 山外的那场对决似乎持续了很久。 叶鸢看不到结界之外的战况,但她能感受到群山的呼号和风雪的长啸。 她重新开始了铸剑,等到素胚在烈焰中成型,在反复捶打中锻得锋刃,在雪水中淬火时,山外的震动终于停止了。 叶鸢抬起头,发现太阳已落下又升起,新的一日洒落在东明山的土地上。 她静静地想着,山外怎样了? 正当此时,屏障再度打开,但没有任何一人的身影出现,唯有一只木鹤从她所记挂的彼处飞来朝宁山。 那木鹤负着一只以红绸遮盖的剔透玉盘,它在叶鸢面前落下,叶鸢跪下身,小心地解下那只玉盘,然后揭开红绸。 玉盘中盛着一套大红婚服、一支赤色发钗与一只绘有凤凰花纹的妆匣。 此外还有一封手书,信纸上简单地写着一行字: 结契礼在黄昏时举行。 叶鸢很快就读完了这行字,但她没有立刻收起这封信。 她在信纸的角落看见了一点很不显眼的血迹。 叶鸢久久、久久地凝视着那一点血迹,直至它在眼中变得模糊,直至它从信纸上流淌下去,与玉盘上大片刺目的红融为一体。 叶鸢收起了那封信。 用于退火的冰雪已完全融化,她新铸的剑也不再滚烫,叶鸢将其取出,置于玉盘中。 红绸之上,剑锋流淌着雪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78 第71章 良辰吉日 喜服本就是红色,即便溅上了…… 黄昏将近时, 东明已满山点起灯烛,每一处的白雪都被映得通红, 简直让人想象不到仅仅在几个时辰前,东明山还因一场大战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破败模样。 此时的无霄门人正为剑君的结契礼而奔走着,好像也已无心顾及先前惊天动地的一战。 除了陆松之。 陆松之双手空空,似乎在人流里茫然地寻找着什么,处于忙碌而各司其职的无霄弟子之中格外显眼。 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抱着五六卷礼册的裴嘉玉,脸上的空茫转变为焦急,连忙两步并作三步地追上去:“嘉玉师兄,你看见小师叔了吗?” “云师叔?”裴嘉玉愣了愣,随后说道, “我今日还没见过他,不过他是剑君唯一的弟子, 今日又是剑君大婚, 也许是到别处忙去了。” 说完裴嘉玉便抬步离开了, 陆松之追不上他, 又转身去问其他弟子是否知道云师叔的下落, 但接连问了四五人, 还是一无所获。 “哎!宁絮!宁师妹!”陆松之远远望见宁絮的背影, 急忙边喊边小跑过去, “你今天见着云师叔了吗?” “没有。”宁絮停下脚步,迷惑道, “今日大家都这样忙, 云师叔不见影也是正常的。倒是你, 为什么着急寻云师叔呢?” “我……”陆松之只说出一个字,就咬住了舌。 在几个时辰前,百里门主忽然以急令将弟子收拢于主殿中, 又在四周布下防御阵盘,而即使如此,殿中弟子依然能够察觉到殿外如疾风般暴烈交织的剑气与灵气,有年长弟子询问百里门主是不是有外敌攻上东明山来,不如命门徒结为剑阵,前去迎击。 彼时的陆松之也有类似的想法,又因未在主殿中看见云不期,便猜测他或许正在山外对敌,心中更急切地想要出殿助阵,却不料百里淳听见弟子主动请缨,眼中掠过苦笑,随后是一抹忧虑。 那忧虑只极其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百里淳随即举袖,不紧不慢地饮下一口茶水,对众门人说道,殿外的阵仗并非外敌来犯,而是剑君正在修炼,为了避免被剑君误伤,才令弟子们暂且到殿中避其锋芒。 门主的态度和话语令殿中紧绷的氛围变得轻松下来,唯有陆松之心中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剑君为何偏偏在此时此地修炼?若殿外的异状是剑君引发的,那么云不期又在何处? 即使隔着阵盘,陆松之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风呼雪啸,这剑势已凌厉至此,不像是在以剑叩道,倒像是要淬上某人的血。 直到殿外风平浪静,门主以阵术将被毁坏的楼阁恢复如初,弟子们回到东明山中,为剑君的婚事忙碌起来,陆松之依然没有找到云不期的身影,他心中的不安始终没有落下,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现在宁絮问他为什么着急寻找云不期,陆松之心中一下闪过许多不敢细细去想的画面。 他想起已久不露面的叶鸢,想起从朝宁山飞来的传信琼鹤,然后想起云不期展开写着婚讯的信笺时的神情。 陆松之无法告诉旁人他感到不安的原因,宁絮没有得到回答,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便走开了,陆松之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中,人群依旧自顾自地从他身侧流走,任由他去做一块满腹苦涩、不合时宜的石头。 陆松之呆站了一会,终于决心去找百里门主,打定主意就算将自己的顾虑全盘托出也要得到一个结果。 正当他要转身时,忽而天地巨震,他几乎被晃倒在地,陆松之在稳住身子的同时反射性地拔剑出鞘,环顾四周。 不仅仅是他,在剧变发生的一瞬间,每一名在无霄门受过教习的弟子都拔出了剑,东明山的白雪红烛霎时镀上一层明亮锐利的剑光。 无霄门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全心灌注于剑中,各自警惕地寻找着异状的来处,然后很快地,第二次震动传来。 这次震动比第一次更强烈,顿时烛火翻倒,雪色倾落,陆松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御剑飞起,向立于山缘处的门人声嘶道:“护山阵盘有异,小心山外!快收拢起来!” 他的呐喊尚未落下,第三次震荡已匆匆袭来,众人头顶浮现出淡青色的半透明屏障,那是具现化的护山阵盘。 与此同时,无霄门人还发现屏障上出现了一道裂痕,那裂痕迅速扩散,转瞬就形成了一处破碎,随着阵盘碎片的剥落,一只硕大的魔物指爪从那孔隙中刺入了东明山的领域。 这一幕太过唐突和可怖,以至于东明山在震惊中静默了一息后才有人高呼起来:“魔物!是魔物!有魔物袭山!” 异变之下,人群如激流般涌动起来,但这涌动并非没有秩序,无霄门人纷纷聚拢向一处,执剑并立,使自己成为阵中一点,点与点相缀,连成一线,结成一面。无霄剑阵逐渐成型之时,天际有人踏雪而来,驰往护山阵盘破碎之处。 来者举起剑来,竟将结界又削落些许,索性将裂口变成一个大洞,这下不仅是指爪,那魔物忙不迭地将头颅也探入山中,布满鳞片的下颚打开,马上要从喉管中喷吐出毒火。 可那毒火只来得及冒起一点火星,一柄剑先于它在空中划下光弧,魔物似龙似蛇的硕大头颅瞬间被切下。 这一击飒净至极,被剑刃削下的头颅直至摔落在地,才后知后觉地从断面泵出血柱,魔血将雪地染上一种污浊的红,而又有一种烈火般的鲜红毫不在意地从这肮脏中扫过,那是一件嫁衣的裙角。 叶鸢穿着火红婚服,新娘发式也梳得齐齐整整,却并不在喜屋中待嫁,反而站在一片血污之中,拿剑尖拨弄了一下魔物的头颅:“一条虺蛇,比常见的大了不少。” 坐镇于东明阵眼的百里淳远远地传音给她:“护山阵盘有三处遭遇了魔物攻击,恰恰都是隐蔽要害,想来发动敌袭之人对阵盘的了解不亚于我。” 他没将话点透,但叶鸢知道他的意思:除了叛出无霄、现已成为了魔境主的苍舒隐,还有谁能驭使规模如此庞大的魔物,无比精准地打击东明护山阵盘的弱点? 叶鸢往头顶的大洞探看了一眼,数不尽的魔物盘旋在山外,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般向东明沉沉压来,不过在那些魔物之中,叶鸢并未看见苍舒的身影。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问道:“这三处敌袭,师兄有何安排?” “顾琅向东南,我坐镇阵眼兼顾西北,眼前的这处破口便交付给师妹,因为此地纠集的魔物最多,是最难应对的一处。至于思昭,他已前去追击魔境主。”百里淳顿了顿,“只要击溃魔境主,这些魔物自己就会乱了阵脚,收拾起来也容易。今天原是这样的日子,思昭一定想要尽快了结,不过,师妹……” “那他可得小心别耗损了太多力气。”叶鸢笑道,“等击退外敌,他还得与我一战,别叫我赢得太不费劲了。” 远处的百里师兄似乎轻叹了一声,最终也只是嘱咐叶鸢多加小心。 叶鸢结束了与师兄的通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前这群紧张而困惑的无霄门人身上来。 注意到弟子们落在嫁衣上的目光,叶鸢轻哂,举臂挽剑,剑光照亮红袖上的金色莲纹:“我来得匆忙,顾不上先换行装,但这喜服本就是红色,即便溅上了血也不怎么要紧。” 陆松之从人群中走出,郑重行礼道:“我等弟子已结成剑阵,但凭师叔祖吩咐。” “你们按照人数六四分为两队,人数为四的那队去山南助阵琅师姐,另一队向西北,为门主护法。” 陆松之愣了一下:“那此处呢?” 叶鸢抬起剑尖,直指天外:“此处我来当关。” 陆松之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在当下的场合中把心中记挂的事问出口,他又细细看了一看被叶鸢斩落的魔物的头颅——那头颅还没有长出角突,和黑龙并不肖似。 他接着转过身,望向同门,无霄弟子已默契地按照四六分出两拨,在年轻弟子中辈分与实力较长的裴嘉玉站在人数较少的那队人之间,对陆松之说道:“那么,我领这一队去山南。” 陆松之则回应:“我与其余人去助门主。” 两人对彼此略一颔首,各自转身离去。弟子纷纷御剑腾起,分群飞向东明的两角,如同背向而行的两群鸥鹭。 宁絮跟着的是裴嘉玉那队,她随同伴一起奔赴东南,前方寒风凛冽如刀,她却不知怎么地惦念着身后留在原处只身迎敌的叶鸢。 宁絮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在这数秒之间,她恰看见搠透云天的灿烂一剑。 覆压在东明山外的乌霾被撕裂,血雨疾落,浸润白雪,遍放的丛丛鲜红之中,那身嫁裳再无法被分辨。 唯有那人手中的剑仍然炽烈,像皓光朔雪,像白火奔流,誓将天地间的一切沉晦濯净。 第72章 无边世界 只有在那世界中,你才能真正…… 颜思昭闭上眼睛, 将体内灵气外化在身周,然后使其逸散出去, 融入灵脉之中,在灵气循环中流向整座东明。 这是叶鸢教给他的感知办法。 她说,不必费力将灵气尽数铺展,好像非要探听大地每一角落的底细,因为这世间的活物行动,本就都不免带动灵气,哪怕是最细微的波动,也会汇聚到灵脉之中。如此一来,不必相逼, 它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这就是执本末从之理。 叶鸢总有一些十分精妙的想法。颜思昭知道她从来就是个天才,虽然她自己也许不这么认为。 在想起她的时候, 颜思昭对东明灵脉的感知也没有丝毫懈怠, 一丝异状很快被他捕捉。 引起剑君注意的是一缕奇特的灵气, 它藏匿在大量魔气之中, 却未被污染半点, 尽管魔气被结界阻挡在外, 那缕灵气却轻巧脱出, 不动声色地潜入了东明山中。 这副诡诈的做派, 的确肖似那名魔境主。 剑君向那缕灵气展开追击,他以剑气撕开虚空, 如疾电溯行, 他身周的景象在眨眼间发生了数十次改换, 但他的对手具有非同一般的敏锐狡黠。 在察觉到正在被追踪以后,魔境主同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施行了数十种机变,意图扰乱剑君的追踪, 可剑君并不去费力分辨,他对每一种流向都展开探查,一一将虚假捣毁,他的剑刺破谎言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魔境主都来不及编织出新的陷阱。 剑君最后一次走出虚空时,魔境主索性也不再逃了,相隔五百年,两人终于又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狭路相逢——仍是在这东明山中。 苍舒率先说道:“师弟,好久不见。” “我倒觉得魔境主时常搅扰。”颜思昭说,“你在丹铅阁里藏了一片神魂,更早时,你我也在洛书岛打过照面。” “剑君桩桩件件都记得这么清楚,未免太小心眼。”苍舒隐不禁笑了起来,“你气量狭小,连大婚这样的大事都不愿告知师兄,我却实在不能不失了礼数,因此特地踩着日子从妖洲赶来,为剑君献上厚礼。” 苍舒的话充满了讥讽意味,但颜思昭并未被他激怒,反而淡淡一笑。 “你的确该在今日来。”他虚握于掌中的剑气发出啸鸣,“就在此日,你的这条性命,便是我与我妻破镜重圆最好的贺礼。” ##### 不知从何时起,血雨停了。 叶鸢的裙角稍稍有些脏污了,但身上依然干爽洁净,她大致摸了摸头脸,又摘下发钗瞧了一眼,随手擦去钗珠上只有针眼那么大的一枚血点。 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堆积如山的魔物尸首,向百里淳传音道:“师兄,我这儿的魔物已经除净了。” 百里淳回应道:“辛苦师妹,顾琅与我这里也进展得很顺利,阵盘的破损不多时便能修补好。” 叶鸢又问:“剑君那处呢?” “我无法找到思昭的踪迹,他似乎刻意甩脱了我的感知。”百里淳忧虑道,“也许他想在清净之地和魔境主一决高下,但我担心,如果这是魔境主的诡计……” 叶鸢自然地接话道:“噢,那我去找他俩吧。” 说着提剑就走,百里淳下意识阻拦道:“师妹留步!” “怎么了,师兄有什么顾虑?” 百里淳一时语塞:“这……” 他心中也很清楚,现在由叶鸢去寻找剑君其实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倒不如说除了叶鸢已无人能够介入剑君与魔境主的战场。 “我并非自恃师兄身份而小瞧了你,只是实在不愿意阿鸢又被往事牵绊。”百里淳叹道,“可当下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师妹,你去吧,千万要护好自己。” 叶鸢仰头望着阵盘的破口渐渐缩小,一直等到它终于收拢密合为最初毫无破绽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师兄,你放心。” 她开始在东明山寻找颜思昭的踪迹,有天目的帮助,叶鸢干起这活计比颜思昭要容易得多,但即使如此,她却没能很快达成目的,颜思昭仿佛凭空在东明山中消失了一般……不过,在搜寻的过程中,她倒是发现了另一条线索。 叶鸢察觉到了苍舒隐的行踪。 苍舒隐正是今日变故的始作俑者,若要探清什么怪事,没有比拿住贼首更有效快捷的办法。 “可小师兄为何会跑到了那处……” 话说到一半,叶鸢忽然止住了自言自语。 苍舒隐在很久以前叛出师门,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是无霄弟子。但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从未在妖洲声名鹊起的这些年里与无霄为敌。 直到今日他率众魔攻上东明。 于是叶鸢终于得以确认,苍舒隐在此刻彻底抛却了与东明和无霄的种种过往,也不再是自己的小师兄了。 小师兄不爱用剑,魔境主大约已不必用剑,叶鸢却始终是一名剑修,她会以手中的剑向苍舒隐发出诘问,无论他是否以诚相答。 叶鸢从虚空中踏出,在薄雪上留下足迹。 她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 “小鸟儿来了。” 魔境主仿佛忽然在激战中走了神,没头没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剑君没有言语,只是送出更加酷烈的一击。魔境主的确实在不该在这生死攸关的一战中分心,否则也不会被刺中左臂,击落在地。 这一击落在其他人身上,也许连神魂也一并搅碎了,但魔境主到底是举世难寻的强大修士,捱了剑君一剑,也不过是几乎被削断半臂,鲜血汩汩流个不止罢了。 “你为何这样生气?我又没有说错什么话。”魔境主因受伤一时失去了余裕,仍要在喘息之余发笑道,“阿鸢在成为你的道侣前,就已是我的小师妹了……哪怕现在我不能再自认为师兄,她也还是我的小鸟儿呢。” 颜思昭神色冷峻,第二剑落向苍舒隐的右臂,留下横跨肩背的巨大伤口。 “你当剑君当得不负盛名,却枉为她的夫君,对她的了解还比不上我半分。”魔境主拖着重伤的躯体闪避着骤雨般的剑气,嘴上毫不留情,“你知道她的故乡其实比东明还要远吗?你读过她写在雪岩上的第一则侠客小传吗?” 他还是被一道剑气击中了,这次被洞穿的是他的灵台要害。 苍舒的经脉皆被剑气震断,灵气积郁在体内,时刻痛如刀绞,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你深恨她弃你而去,但你又何曾仔细注视过她的心。” “住嘴。” 颜思昭一剑刺向苍舒的喉间。 “你从未理解过她,也从未尝试去理解过她。”苍舒徒手抓住了这一道无形的剑气,剑锋在他颈间剜出血珠,终究没能阻止他吐出比剑还锋利的话语,“我和你不同,颜思昭,我起初便知道她是无私无邪之人——” 颜思昭骤然发力,那道剑气再无法被阻挡,深深没入苍舒的脖颈:“那你为何没有阻止她以身殉剑?!” “因为……我没有料到……她的无私竟然……自私到了这……这般境地。”苍舒的喉管几乎被切断,血流倒灌其中,已说不出成型的词句,“我很懊悔……为何我过去相信只要能让她高兴……那任由她做什么都好……” 叶鸢死后,作为小师兄的苍舒隐在后悔中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但那已无济于事。 或许早在看着她与旁人结契的那夜里,他就该悔了。于是如今,作为魔境主的苍舒隐再也不想品尝这种苦涩的滋味。 这具身躯被剑气撕扯着,彻底没有了反抗之力,奄奄一息的苍舒隐望着发怒的剑君,在觉得他可憎至极的同时,竟也忽而生出了几分可悲可怜。 “颜思昭。”他问道,“不曾为镜,何以重圆?” 剑风瞬间将魔境主碾碎,似乎要将这番话语连同他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杀,但即便如此也难以平息剑意中的狂暴,颜思昭深吸一口气,将灵气压向肺腑深处,强迫这股戾气冷却下来。 在稍稍逼退心中燃烧不止的狂怒后,颜思昭陡然察觉了此处战场的异样。 他的确将魔境主粉身碎骨,剑气竟未沾染上杀生的气息。 在这丝疑虑浮现之时,身前那抔苍舒隐所化的灰烬忽而窜起火光,一只手掌大的替身人偶从中浮现,随后被火舌吞噬,变成了真正的死灰。 苍舒隐没有被杀死。 他不过是从这里逃走了。 ###### 叶鸢其实没有想到自己找到苍舒隐踪迹的地方竟然是朝宁山。 她不久前还独自待在朝宁山,为新铸的剑开好了刃,装扮妥当,等着剑君来赴约,不料先得到的是魔物袭山的消息。 叶鸢连衣服也没换,当即便挟剑出战,此刻阴差阳错地又回到朝宁山,身上所着的仍是那套鲜红的嫁裳,仿佛什么魔境主,什么魔物来犯,都只是叶鸢等候间隙中所做的一个梦。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错觉。 叶鸢能感受到,苍舒隐已在不远处。 她知道魔境主向来诡计多端,极有可能提前做好了什么布置,她不愿落入对方的圈套,于是握着剑,一面小心翼翼地向他所在之处靠近,一面通过灵气的细微变化来感应对方的一举一动。 魔境主…… 叶鸢屏息凝神地用神识描摹着他的情态。 他正静坐在自己的小木屋中,貌似十分怡然自得,能够如此安逸,想必已在周身布好了天罗地网。 这样想着,叶鸢不由得更加警惕,步伐又慢了几分,没想到她一踯躅,敌方情势又发生了变化——见久久等不来叶鸢,魔境主渐渐急切起来,他忍不住站起身,热锅蚂蚁般在原处转了几圈,然后才压抑下急迫,重新坐下来。 叶鸢并不管他,仍旧保持着怀疑和戒备,磨磨蹭蹭地走到木屋前,小心推开了门。 与她想象的陷阱、圈套、天罗地网不同,在打开门的刹那,扑面而来的是一室暖香。屋中处处布满珠玉绣屏,鸳鸯纱帐,赤色琉璃灯里跳跃着烛火,红玉合欢香炉中悠悠升起烟柱。 这些都没能映入叶鸢的眼帘,她目中所见只有坐在室中的一人。 那人同样穿着火红的婚服,竟与叶鸢恰好登对,红绸遮住了他的面容,却无法遮盖他的绮艳容姿。 叶鸢动了,她向那人刺出了自己的第一剑,对方也并非毫无准备,即刻发动奇门遁术扰乱了剑势。 这一剑没能击中他,可剑身所挟的劲风割裂了他用以覆面的红绸,于是这顶盖头被叶鸢的剑挑落,露出其主人的真容,一双笑眼盈盈凝望过来,宛若潋滟春水。 叶鸢没有就此止住攻势,而是继续将这一剑送向对方胸膛,魔境主向后仰倒以避锋芒,顺手扯下罗帐向叶鸢抛去,层层叠叠的纱幔向她滚来,叶鸢的剑劈落在这面赤红烟波中,如骤然陷入泥泞般感觉到一股滞重笨拙。 那罗帐先是攫住了她的剑,紧接着向她的手臂缠卷上来,叶鸢一拧手腕,剑刃掀起疾风,将罗帐尽数铰断,赤色烟波登时裂成千万片翻飞不止的胭脂雪。 叶鸢用剑尖在雪幕深处划开一条清明通路,然后她的视线穿越一室乱红,与苍舒隐相对。 “阿鸢,你迟来了些。”苍舒隐的眼眸对她微笑道,“如果你早来一步,我便能恰在吉日吉时与你相逢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想你的卜筮之术已登峰造极。”叶鸢说,“我却不知你缘何选在今日见我,莫非是你算出这‘吉日’能祝你百战百胜么?” 他回答道:“并非如此。” 对谈之间,两人的较量并未停止,苍舒隐的身周浮起六只金色阵盘,叶鸢则一改锐进,缓下脚步,抬起剑来。 她举剑的间隙被无限拉长,形成近乎静止的隽永一刻,木屋中的一切都被纳入这无比玄妙的瞬息,连琉璃灯中的烛火也停止颤跃,凝成薄而长的一片。 叶鸢在停滞的时空中挥出轻柔无声的一剑,藉此将光阴的积尘再度拂起。 极致的蕴积一霎转变为狂放,剑气如瀑流迸发。在被这一剑吞没之前,苍舒用阵盘筑起罩墙,罩墙挡下浩浩剑势,却没能拦住一小片被剑风卷起的碎纱。 那片被剑意浸透的碎纱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深刻伤口,鲜血流淌下来,妖冶得令人心惊。此时阵盘也无法再承受住愈发磅礴的剑势,叶鸢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停顿在了原地。 不知从何时起,她踏入了苍舒的陷阱之中。 没错,魔境主的确布下了陷阱,他使万缕灵丝交错,织成收放自如的捕网,叶鸢一时陷入网中,虽然当即运转天目来洞察迷阵,但终究难免会被困住数秒。 察觉到这一点时,叶鸢感到了些许惋惜,她知道苍舒这样的修士在数秒中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并不担心被对方击败,但如果他想要离开,这几秒已足够他脱离东明山,逃到叶鸢无法准确感知的地方去。 而潜入暗处的魔境主远比暴露在阳光下的魔境主难对付,恰如今日。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秒内,事情的发展并不按照叶鸢的想象而进行。 苍舒隐并未离开,在灵丝捉住叶鸢时,仿佛有星光倏尔将他的眼眸点亮,纯粹的欣喜和雀跃浮现在他的神色中,那张美貌得近乎邪异的面孔此时竟然纯真得如同赤子。他一瞬也不愿意浪费地向叶鸢奔来,婚服的宽袖被风扬起,宛如一只蹁跹的红蝶。 叶鸢一惊,下意识地抬起了剑,但那蝴蝶并不躲避,他仍旧满怀希冀、一腔欢喜地将叶鸢揽入怀中,哪怕会为此撕裂自己的薄翼。 叶鸢手中的剑穿透了苍舒的身体,苍舒隐紧紧抱着她,感受着身体里的血液藉由一柄剑与心爱之人相连,欣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今天果然是个吉日。”苍舒隐依恋地靠在叶鸢肩头,像是只呜咽的小兽,“小鸟,谢谢你帮我了却多年前的一个残梦。” 叶鸢忽而产生了某种预感,想要将剑抽出,不想苍舒反而紧握住剑身,随即将一道魔气打出。 魔气溯剑逆行,以迅雷之势钻入灵台气海,她的天目尚未关闭,灵气流转骤然被打乱造成的反噬加倍回馈到宿主之身,叶鸢喉头涌起腥甜,当机立断地将魔气连同不可收拢的紊乱灵气一起逼出体外。 在魔气被逼出的同时,叶鸢的七窍也淌出血来,两人此刻皆因重创无法动弹,一时陷入了僵持之地,因此她依旧与苍舒隐维持着相拥的姿势,若让旁人来看,恐怕要将他们误解为一对深情伉俪。 正当叶鸢以为这场对决的胜负将取决于谁能先从重伤中恢复,苍舒布下的灵网忽然被点燃,火花将灵丝一寸寸燃为尘埃,尽管魔境主依然一动不动,却用灰烬充当了画笔,令某种复杂而玄妙的图案按照他的布置在两人脚下逐渐成型。 用以治愈的法术在叶鸢体内运转到极致,但她已发觉这大概不过是徒劳,在苍舒隐主动被她的剑刺穿时,命运的轨迹便开始按照他预设下的车辙前进了。 “这是什么法阵?”叶鸢猜想道,“你要杀我么?还是夺去我的天目?” “都不是。”苍舒伏在她肩头小声说话,仿佛两人小时候在练晨功时咬耳朵,“你觉得我下得去手杀你吗?真让我伤心。” 叶鸢笑了笑:“本来我不大觉得,也想过用这一点拿捏你,可经过今日一战倒是确信了——你必定无比重视所图之事,哪怕为此杀了我也在所不惜。” 苍舒红了耳尖,悄悄问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所以才懂得用这心意来挟制我。” 看到叶鸢点了点头,他一下欢欣起来:“我知道,我就知道,我又不像颜思昭那混球,要藏起心思来让你猜,猜不中还要发脾气……小鸟,你的心真硬,可也真叫我欢喜。” 听到苍舒提起那个名字,叶鸢心中微微一动,此时灵丝燃尽,法阵成型,叶鸢感受到一股来自空间的拉扯感,于是她确定了这是一个使人转移的法术,苍舒隐这次来东明,付出几乎被她当场斩杀的代价,原来是为了将她生擒。 她起初也有去妖洲会一会魔境主的计划,只是将此事安排在了与剑君一战之后。 因为魔境主的诡计,她又要再一次失约了。 但这毕竟不是她的错,对么?叶鸢在心中问自己。世事无常,如愿以偿反而才是偶然。 时空的门扉被打开,苍舒轻轻松开手,先一步踏向空间的另一侧。 下一个就是叶鸢了,法阵将她推向虚空的罅隙,当她几乎坠入其中时,忽有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是颜思昭。 “你以为你赶不及了。”他握得实在太紧,简直是想把自己的手捏碎,叶鸢忍不住对他笑道,“你看,虽然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君,但终究没能战无不胜,也会中了坏家伙的奸计。” 叶鸢说着,不禁将心中的埋怨也一并倾吐而出:“你当我真的拿你全无办法吗,只是不忍心那样对你罢了,今后千万别再这样霸道……” “别走。” 颜思昭近乎祈求地注视着她,无力再掩藏眼底破碎的光,轻微的颤抖从两人交握之处传向叶鸢。 他说:“叶鸢,别走。” 叶鸢的胸腔中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温热地顺着脸颊淌下,她用另一只手揩去,发现那是为了逼出魔气而从眼中淌出的鲜血。 “有人说过你简直和孩子一般任性么,颜思昭?”叶鸢伸手抚摸他的脸,不小心将指腹的血抹在了颜思昭的唇角,仿佛为冰雪般无瑕的面容上涂上一道新妆,“我实话对你说,我不仅不得不走,而且也说不准何时才能回来……但我也不是什么约定都没有遵守,你看,我为你准备了此物。” 她的手离开了自己的面颊,颜思昭下意识地想要将其捉住,可叶鸢已经从怀中取出一物给他。 那是叶鸢为他新铸的剑。 “剑修只要有剑,哪里去不得?何况你是剑君。”叶鸢说,“你最初的百年被重陵所困,后来的百年又被我所困。但现在起,我不要再做你的囹圄。” ——“如果你实在无法放下,就带着剑来找我吧,踏出这东明山,跨入到无边世界中去。” ——“只有在那世界中,你才能真正找到我。” 叶鸢的话说尽了,法阵将她送往了四海五洲的未知一处,颜思昭终归无法将她留下。 那柄剑从她怀中落下,被另一双手接住。 剑君将剑拥入空空的怀中,仿佛那人从来未来,也从来未走。 第73章 妖洲志异 说到底,他哪有我好呢?…… 多部古籍中都曾提及, 荒海外有一片险恶大陆,那里灵气断流, 魔气横生,密林中浓瘴遍布,紫翳遮蔽云天,修仙者都难以在此地生存,更遑论凡人。 可就是这样一片荒芜与艰险之地,仍有一些人愿意踏足,他们中有为正道仙门所不容的邪修,也有受敌人追杀的逃亡者,大多数都是穷途末路之徒。 因此渐渐地, 这片大陆在世人的眼中成为了魔物与恶人的巢穴,而后者常常比前者还要令正道修士所不齿, 在将此地鄙斥为蛮荒之地的同时, 人们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妖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与其说妖洲是一方土地, 倒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孤岛。修士们鄙夷它, 但也忽视它, 没有人认为窝藏在荒海一角的乌合之众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直到魔境主横空出世。 苍舒隐先一步抵达了妖洲大地, 但他并不急着踏出法阵, 而是回首等候。 另一名修士很快也到达了,她似乎并不适应通过法阵来进行空间穿梭, 身形摇晃得厉害, 魔境主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却在靠近时冷不丁地被对方从右下侧斜刺出一剑。 叶鸢眯起眼睛,打量着露出惊讶表情的苍舒隐,丝毫没有松懈, 果然那个似乎被刺中的苍舒如轻雾般散去,另一个苍舒出现在她身后,含笑道:“你偷袭我,真不讲理。” 叶鸢转身刺出第二剑,不客气地说:“和绑架犯要讲什么道理。” 苍舒的身影再次散去,这次他出现在一棵巨树的枝杈上,红衣飘飘,像一只缀在枝头的漂亮蝴蝶。 “小鸟,此处是妖洲,本魔境主的老巢,你确定要在这里与我打吗?” 随着他的话语,密林一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每一片叶子后似乎都冒出了隐蔽的眼睛,叶鸢张开天目,发觉仅目之所及之处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布下了数不清的吊诡咒术与阵法,更不要说他藏在别处的种种手段。 一个准备万全的魔境主实在是很难对付。 叶鸢想了想,也认同在此处直接大战似乎并不能算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 她收起了剑,索性利落地裁去一截在激战中撕碎的喜服裙摆,原地盘腿坐下。 “来谈一谈吧,魔境主,想必我们都对彼此有许多话要问。” 话音刚落,原本站在枝头的苍舒眨眼便凭空出现在她身前,与她对面而坐。 他刚刚从林间穿行而来,身上沾了三片叶子。苍舒隐掸去第一片,周围的荒林败草被替换为了繁花绿荫。掸去第二片,两人之间升起石桌,身下各自冒出一枚蒲团。掸去第三片,一面棋盘出现在石桌之上。 “妖洲当真是你的老巢,你看起来闲适极了。”叶鸢笑起来,“可是为何取出棋盘,要与我下棋吗?” “既然不动刀兵,那我们总得想点别的法子决出胜负。”苍舒忖度道,“否则,你只愿意问你的,我只愿意说我的,反而分不出次第了。” 叶鸢果断拒绝道:“我不和你在棋盘上分胜负,我的棋艺顶多能赢个剑君,却没有轻松对付阁下的自信。” “可不仅是棋艺,我还有许多地方强过那剑君的……”魔境主翘起嘴角,很努力才让自己的话题回到正事上来,“那我们不比棋艺。” 他从棋笥中抓起一把棋子,抛在桌上。那些棋子原为美玉所制,一落到石桌上就化作了一只只拇指高的人偶。 那些小小人偶鲜活漂亮极了,同时也莫名地让叶鸢觉得眼熟,她定睛看去,发现小人儿中有身着雪衣的剑君,腰间佩剑的师兄姐,还有作门主打扮的几位仙门领袖……当然,也有叶鸢和苍舒隐。 苍舒微微扬袖,又将一枚十八面错金铜骰掷到棋盘上,铜骰在棋格间滚动,最后停留在数字“柒”上,与此同时,小人偶中飞出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势汹汹地站在了苍舒隐这一侧的棋盘上。 “魔境主的意思是,由这位……丹鼎门主的人偶代你出战么?”叶鸢扑哧道,“要是让这老顽固知道自己当了魔境主的代行者,真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话语间,她也投了一次铜骰,得到的数字是“陆”,这次飞上棋盘的是小小的凝澜仙子,她挽了个剑花,不作犹豫地和丹鼎门主小人缠斗在一起。 叶鸢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棋盘上的战局,一面问到:“说起来,葛仲兰那厮回到妖洲来了吗。” “按理说,要赢了对局的一方才能提问的。”苍舒说,“但这算不上什么秘密,我告诉你也无妨……他回来了,此刻就藏在附近,虽不敢正面见你,但也琢磨着能不能等我们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 叶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缓缓环视四周,作势要提剑起身,不等她真的有所动作,立在两人不近不远处的一棵树忽然从地里拔出根来,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去。 叶鸢乐道:“打架打不过,逃命第一名。” “凭借这手本领,他已经活了很久。”苍舒平静地说,“你应当也从冥想境中得知了兰阁主的过往,但比起一名活了很久的修士,他更像是一只活了很久的偶人——毕竟他的身躯出自华霖仙君之手,冥想境则是无恒邪尊所造。” 说起这两位被世人以为早已飞升、实则被天道吞噬的修真者,叶鸢心中不由得浮现出惋惜之情。 正在此时,凝澜仙子一剑将丹鼎门主挑下台去,第一局分出了胜负。 “果然是凝澜仙子更胜一筹,哎,怪我骰运不好。”苍舒撒娇似地抱怨了两句,随即说道,“现在你可以问我问题了,小鸟。” “你有什么办法能杀死——”叶鸢开门见山地问道,同时以手指向天上示意,“祂。” “我不便在此处说,但确实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苍舒微笑道,“这是一个只有我能用的办法,纵使你得知了也无法效仿。这个问题不算,换一个吧。” 叶鸢继续问道:“依照你的办法,这世间要有多少人死去?” 苍舒顿了顿:“这也是一个让人为难的问题,且容我思考片刻。” 说着,他掐起指诀,轻轻闭上了眼。 他闭目养神的时间实在是长了一些,叶鸢忍不住追问道:“你在犹豫什么,魔境主?” “我在计算此时此刻有多少人仍活在人间。”苍舒睁开了眼睛,苦恼道,“可说话的这一瞬间,又有许多人出生和死去,我实在很难把确切的数字告诉你……” 叶鸢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禁倾身向前:“你的意思是,整个人间都要被葬送,无一人可以幸免么?” 魔境主眼中流露出笑意,微微点头:“若要将祂杀死,非得这么做不可。” “我不认同。”叶鸢缓缓坐回原处,“看来我们之间是没有同向而行的可能了,小师兄。” “……你叫我小师兄,你还愿意叫我小师兄。”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的魔境主变了神色,他倏地偏过目光去,眸光潋滟,喃喃道,“你对我已经足够好,我知道自己实在不应奢求……但这是你最后一次叫我小师兄了,对吗?” 叶鸢以手扶剑,颔首道:“是的,再没有下一次了。” 听到她的回答,苍舒眼中的光芒变得更加摇曳和破碎,但他依然微笑了,接着从石桌上拾起铜骰,重新掷了一次。 这次被他投中的是师姐顾琅,那人偶女修冷哼一声,跳上棋盘去。 叶鸢与苍舒隐没有继续交谈,两人默然对坐,直至这一局结束。 这次赢的是人偶顾琅。 苍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该是我提问了。” 叶鸢侧过头,表示洗耳恭听,但苍舒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默。 他在想的事情其实十分简单。 苍舒隐在想:我该向小鸟儿提问什么呢。 他实在太喜欢叶鸢了,总是想要搞清楚有关于她的一切。 也许有些事情他不得不依靠叶鸢自己开口,比如她所叙述的那个神秘而绚烂的灵魂来处,但更多有关于叶鸢的谜团,包括甚至连她自己都未真正知晓的那些,苍舒隐更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去将其解开。 这就是我和那花架子剑君的不同了。魔境主暗想道,他是个端坐在高塔上的人,可我不是。 那剑君一心想着和小鸟儿做道侣,不遂他心意就要耍脾气,我就不一样了,只要小鸟儿需要,只要能与她作伴,我做师兄可以,做挚友可以,做猫儿狗儿也可以,哪怕只是她手中的一朵花,一支笔,也未尝不可。 说到底,他哪有我好呢? 想到这里,苍舒不禁飘飘然起来,但他抬起头,触及叶鸢沉静的目光时,马上又想起了自己已经无法再当小师兄,只能是魔境主了。 但是—— “我没有事想问你。” 苍舒望向对方,剖白道。 “自你死后,我一刻不停地在此世寻求答案,我想知道你为何会死,又为何而死。虽然我不是天目宿主,不是应龙后裔,也不是重陵神子,幸而还有几分狡慧,因此最终我还是查出了我渴求的‘真相’。 “在你复生之后,我耗费了几年来找到你,然后就动用一切手段追踪你的去向,探听你的经历,我实在很想知道如今的你成为了怎样的人,那次死亡在你心中催生出了怎样的想法……到了后来,我也都一一明了。 时至今日,我已知晓了道在何处——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 “所以,我没有问题非得向你发问不可了。” “真是大言不惭。”叶鸢笑道,“魔境主的意思是说,你已洞悉了我的一切念头了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苍舒轻声道,“只是作为魔境主,我再没有什么该问的事了。” 他舒出一口气,缓缓坐直,仿佛是要提醒自己一般,拉开了与面前女修的距离……但对面那人却不满起来,她极不风雅地猛然起身,越过石桌伸手揪住了魔境主的前襟。 饶是魔境主也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看看被抓皱的衣襟,又看看面前的女修,等候着她的发落。 “听着真叫人生气——你说你已无困惑,可我却满肚子都是,今日听你一番话,我才发觉我对你的了解尚不及你对我的一半。” 叶鸢松了手,但仍注视着他,目光灼灼,苍舒简直要错觉哪怕自己伸手去挡,也会被这视线烧穿掌心,一路烧进心底最深处。 “今日不如就说说你自己的事吧,苍舒隐。” 魔境主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忽地大笑起来,站起身,顾不上抚平衣襟就去拉叶鸢,就像两人小时候调皮爬雪松玩儿,一人把另一人拽上松枝那样。 他们所处的场景再度变化,二人脚下陡然悬空,但很快飞来一只硕大的玄鸟,用宽阔的脊背将他们承起。 叶鸢向下望去,只见紫翳缭绕之中,隐隐展露出妖洲奇峋怪异的形状。 苍舒开口道:“那我就从妖洲开始与你说吧。” 第74章 末日之音 末世的脚步正在迫近 苍舒隐说:“我刚出生时, 妖洲还不是如今的模样。” 叶鸢大惊失色:“要从这里开始讲吗?” “别担心,我的一生在遇见你之前乏善可陈, 整段儿说完也要不了多久。”苍舒笑了笑,“大师兄……百里门主知道我出身妖洲,以为我的父母是逃窜至妖洲的邪修,或者干脆就是被邪修掳掠至此处的凡人孩童……但其实他想得都不对,因为我并非受生于父母。” 叶鸢不解道:“此话何意?”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的确有一具与常人无异的血肉之躯,但我的魂灵——却是是被‘造’出来的。” 驮着两人的玄鸟扇动翅膀,向下俯冲,将他们带到妖洲腹地的某处, 此处的密林呈环形分布,围绕着一口黑色深泉, 月光不受林木阻挡, 直射入潭, 映出完整的一轮月影。 苍舒挥袖, 凄清的潭边忽而出现了数十个看不清面孔的修士, 他们穿着破布斗篷, 看不清脸孔, 露出的皮肤上布满咒文, 肃穆地围泉静立。 叶鸢没有从他们的身上察觉到活人的气息,她试探着去触碰最近的一人的衣袍, 手指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那人也同样对她的举动无知无觉。 于是叶鸢确定了, 现在她所看见的情景是曾经发生于此处的幻影。 “这是幻术?”她犹疑道,“但我没有察觉到丝毫灵气。” 苍舒说:“这并非幻术,而是妖洲自己的记忆, 只是现在它见着了我,重新回想起来罢了……一会儿我再与你细说,你先将眼前之事看下去。” 叶鸢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修士幻影中,只见林间出现了一名怀抱婴儿的女修,她赤裸着双足,缓步而来,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走向深泉。 她踏入泉中,黑色的泉水只淹过她的脚背,女修在水面上行走,一直来到泉眼处,她弯下腰来,将婴儿放在月光汇聚之处。 那婴儿紧闭双眼,有如熟睡,很快便毫无挣扎地沉入黑水之中。 叶鸢突然说道:“那孩子原本就死了么?” “是也不是。”苍舒说道,“那孩子有血有肉,甚至也有一个亟待生发的冥想境,但它没有‘灵’,因此此时还不算活着。” 婴儿沉入水中,围绕在泉水边的修士仰面向月,抬手向上,然后齐声诵咒,他们烙在皮肤上的咒文浮动起来,顺着指尖流出,游向潭水中的月影,那虚幻的月轮吞没咒文,变得越发饱满明亮。 “他们在做什么?” “在呼唤。” “呼唤谁?” “他们认为自己呼唤的是月亮。”苍舒笑道,“这些修士是被称为‘拜月教’的邪修,时常在月圆之夜以活人血祭,但在妖洲一众邪修之中倒不算手段特别残忍的……说远了些,在此夜中,拜月教的一名信徒将自身诞下的无灵之胎献给月亮,希望能藉此获得月亮的回应。” “月亮听见了吗?” “也许没有,也许听见了,若祂真的听见了,祂也不打算回应。”他说,“但这些拜月修士的奇异咒术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虽然并未被月亮垂怜,他们的祈祷的确传到了远处,被某物之‘灵’听见了。” 幻境中,泉眼忽然咕嘟咕嘟地冒出金色的水流,涌动的漩涡托起一枚灿烂光团,那光团最初是婴儿模样,婴身中忽而分裂出一只斑斓花虎,花虎将婴儿一口吞下,即刻便有只雄鹿破腹而出,然后巨蛇绞断雄鹿的脖颈,又被白鹰的尖喙剖为两半……瞬息之间,无数生物在光辉中杀戮和受死,泉岸边的拜月教徒在这神启般的景象中跪伏贴地,口中激动地重复高呼着咒言,但不过片刻,修士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被抽干生命力,尸首一具接着一具腐朽,委顿为尘。 等到最后一人也死去时,光团停止了变化,重新化作人类婴儿的形态,它落到妖洲的土地上,很快就生长成一名灵慧充沛的孩童。 魔境主轻轻抚掌道:“从此时起,我便在这大地上诞生了。” 叶鸢望了一眼孩童,又望了一眼阴森可怖的丛林:“你出生时就是独身一人,谁来抚养你呢?” “野兽和藤木如何活,我就如何活。”苍舒隐说,“我有好一段时间分不清人、兽与草木,但万物的规矩实在分明,我很快就看见生机总在永不止歇地流动,从一具躯壳流向另一具躯壳,那些仍在前进的是‘生’,滞留在身后的便是‘死’。” 说到这里,魔境主转过脸来,对叶鸢微笑:“阿鸢,你觉得杀戮是罪吗?” 叶鸢垂眸看剑,静默不语,但苍舒并非不知道她的答案。 “我却无法像你那样想。”苍舒自顾自道,“世人称我为魔头,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无缘无故便要滥杀。就像人饥渴了要饮食、疲累了想休憩,我杀人总有理由的……” “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与你下山,一位偶然同行的道友天生有异,体内比常人多出一颗心脏,你当下便想剖开那人的身体,仔细看看那人胸膛里的血管是如何连接的。” 叶鸢忽然叹了一口气。 “许多魔头杀人,是因为他们心有仇恨或恶意,你却并非如此,你不但对那位道友没有丝毫怨恨,甚至因为他的奇异之处对他颇有两分好感,但只是为了这一点好奇,你便可以动手杀他……后来我才发觉,旁人在你眼中和草木无异,哪怕赏花之人喜爱一朵花,将它折下时也不会有多少犹豫,他人的性命对你来说也是如此。” “那次你对我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却觉得心中喜悦——我那时请求你,若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样一来,我惹你不高兴的时候总会越来越少。”想起这件往事,苍舒神情温柔,眼眸发亮,“于是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每一条命都得用足够沉重的筹码去换……这真难啊,阿鸢,好在我大体还是做到了。” “但是,现在你却要夺去世间所有人的性命。” “我并不善于此道,所以我不得不努力去计算每一条人命应有的分量。”他说,“但从结论而言,阿鸢,我认为这是值得付出的代价。” 两人之间的氛围再次变得剑拔弩张,原本盘腿坐在玄鸟背上的叶鸢站起身来,以手扶剑,后撤半步。 “别心急,我还有话没说完呢。”苍舒却纹丝不动,“现在,我们再回到‘妖洲’……世人都说‘妖洲’是邪异浊恶之地,这点倒是不错,事实上,妖洲与魔物本是同源。” “魔物是‘祂’以魔气捏造出的、以摧毁人间为己任的怪物。”叶鸢不由得发问道,“那你说的‘妖洲’是什么?” “魔物的确是怪物,但要我来说,它们更像是行走的尸骸。” 叶鸢重复道:“尸骸?” “魔物的本源固然是魔气,但它们的形体又是从何而来?”苍舒望向她的双目,“你发现了么,这世间龙形的魔物似乎特别多。” “龙……上一个被祂吞吃的就是应龙一族。”叶鸢喃喃道,一种可怕的猜测浮现在她的心中,随之而来的是由恐怖助长的狂怒,“魔物——祂用应龙的尸首制造出了魔物!” “祂所吞噬的有生之物远不止是应龙。”苍舒仍注视着她,那无动于衷的温柔双眸比刀枪更令人觉得悚然,“祂喜爱的是生物的灵性,因此在将躯壳中的美味吃尽以后,纯粹的血肉对祂而言便成了餐后残余。祂大约想着,除了充作燃料以外,或许这些残骸还能派上些不一样的用处……于是,祂专门打造了一间屋子,将它们贮存了起来。” 说到这里,苍舒隐微笑了一下:“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荒坟,堆满了无人认领的尸首。” “妖洲。”叶鸢克制道,“你想说,妖洲就是这座坟山吗?” “正是如此。”他回答道,“妖洲漂浮在大荒海之上,魔气沉入海渊,一旦与古骸结合,要不了多久,荒海中便会爬出新的魔物。” 叶鸢不再听下去了,她拔出剑来,向整座妖洲刺出承载着万钧之怒的一击。 她在这一剑中灌注了前所未有的锐利杀意,狂暴的剑风如坍塌天顶般向妖洲坠去,将所触及的每一块山岩和林叶化作齑粉,但就在她即将撕裂妖洲大地时,却忽而听到了苍舒的声音。 ——“阿鸢,这不过是徒劳。” 叶鸢心中蓦然产生了强烈的不祥预感,她来不及去看苍舒的举动,执剑纵身跃入了风暴之中,她的剑变得更加猛烈,但即使如此,异变仍然发生了。 在被她的剑摧毁之前,妖洲的大地先一步出现了裂痕,宛如实质的死气从裂隙中泄露,叶鸢斩下的剑势仿佛劈入粘稠的沼泽,出现了极为短暂的迟滞。 就在这片刻的迟滞中,妖洲解体了,无数尸骸喷涌而出。叶鸢奋力一挥,以剑尖在空中切开一道广博的裂口,被撕裂的空间在妖洲上空形成漩涡,大量形态各异的尸骸被这漩涡碾碎,但仍然有数不尽的残骸在没入荒海的瞬间与魔气结合,化作魔物四散而驰。 叶鸢往下望去,眼前的一切宛如地狱图景,魔物密密麻麻地随着波浪起伏,潜藏入洋流中,循着生者的气味奔向人间各处。 末世的脚步正在迫近。 第75章 是我非我 我来赐予你安息 妖洲崩解, 无穷无尽的魔物在荒海中苏醒,在瞬息间便乘着海潮向整个世间蔓布而去。 叶鸢始终不曾放开手中的剑, 她向大荒海劈斩了千百次,每一剑也都撕碎了千百只魔物……但这不够,远远不够,魔物生长的速度依然比死去的速度更快。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可怖的局面? 当叶鸢在心中问自己时,一双手轻置于她的肩头,有人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即使将这荒海蒸干,即使竭尽你的全部灵气,也是无法将这些魔物杀尽的。” 叶鸢猛地回身,苍舒隐在被她斩为两段前松了开, 如一截羽纱般轻灵地飘向天际。 他立于猎猎腥风之中,垂眸远望叶鸢:“我想和你说的话说尽了, 叶鸢, 谢谢你来见我这一面, 我心中已无遗憾。” 他的身影开始淡去, 叶鸢发觉魔境主正在抽离出此处空间, 即刻抽剑切出空间裂隙, 打算紧随其后。 但那条以剑开辟的通道却反常地拒绝叶鸢的进入, 苍舒隐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彻底消失在了荒海上空。 “为什么?”叶鸢不解地问道, 这困惑很快演变成愤怒, “为什么?!” 她向涌动的魔物群泼洒出倾盆剑雨, 荒海掀起万丈波澜,一只正飞过海面的蝴蝶被打歪了翅膀,连忙疾动两翼, 向更高处飞去。 “好险好险!”那蝴蝶口吐人言道,“别白费灵气了,魔境主不是告诉你这样行不通吗——呃!” “原来你还在这里,葛仲兰。”叶鸢把那只蝴蝶攥在手心,毫不顾忌它的痛呼,“就由你来说说吧,为什么我的剑无法破碎虚空了?是不是魔境主对荒海动了什么手脚?” “你轻些!我说!我这便说!” 叶鸢稍微把手松开一点儿,葛仲兰连忙连珠炮般吐出一连串话语。 “此为魔气之故,不只是荒海,整个人间都是如此!在魔境主的筹谋算计之下,魔气暴涨横流,这不仅催生出了大量魔物,更让这世间逐渐被魔气吞没隔绝——纵然你用剑撕开一条通路,那入口也已蒙上一层魔气的屏障,自然无法容许你再通过了!” 那蝴蝶说得忘情,欢欣道:“你见过花蟒吞食鸡子么?现在的人间就正在被魔气团成一只鸡卵,众生中不具灵气魂魄的是蛋清,其余的则是蛋黄,修士们更是其中顶鲜美的部分,正等着被花蟒囫囵吞下……” 叶鸢手上发力,化身蝴蝶的葛仲兰被捏得吃痛,但也不再表露出惧怕的样子,反而高叫道:“你折磨我罢!你杀了我罢!你也未必比我晚死多久!叶鸢,你、我、众生最后也不过是蛋壳中一摊浑浊的尸水!” 叶鸢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你可能是活了太久了,活得太久的人不免会发疯的。” 她松手放走那只疯狂的蝴蝶,转身离去。 蝴蝶因她的忽视感到不满,扑扇着翅膀紧随其后。 “你要去何处?” 叶鸢头也不回道:“你知道魔境主去了哪里吗?” 蝴蝶说:“我不知道,魔境主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呢?” “那就是了。”叶鸢冷漠道,“别跟着我,你自己找个地方等死吧。” 蝴蝶反倒不可置信起来,索性化作青衣书生的人身跌跌撞撞地追在女修身后:“我自然是要等死,但你竟不同我一起么?” 叶鸢忽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葛仲兰,既然你乐意等死,那又为何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活过这么长的光阴?” 这视线只驻留了一秒,叶鸢转过脸去,御剑飞起。 “我要去澹洲洛书岛,它距离此地不远,极有可能成为魔物登陆之处,而且我知道——那里还有很多想活的人。” “我活了很久了么?”葛仲兰为叶鸢的话失了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活了很久,我的身体早已损毁,神魂也千疮百孔,但我仍然想方设法地活,我还创立了漱玉阁,好让自己能时时掌握世间动向,人间的岁月一年年地奔逝,我其实已经很累、很倦了,但我仍然活着……我是为了什么活着?” 他无力维持人形,又变回了一只青蝶,摇摇晃晃地飞在荒海之上。 荒海看不见尽头,青蝶麻木地扇动着翅膀,葛仲兰被漫长光阴磨损的神魂渐渐恢复了些许清明。 “我想起来了,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师尊在飞升之时要我等她回来。”他停驻于一块礁石上,对自己说道,“但天道骗了她,她也骗了我,她不会回来了,若我能再次见到师尊,将是我们葬身于同一坟茔之时……” 此时,一只海蛇状的魔物忽地破水而出,将青蝶吞进腹中。 已动身前往澹洲洛书岛的叶鸢不会知道此处发生的一切,但在不远处,有另一名正在赶路的剑修若有所感地顿住了脚步。 他立于云端,向下俯瞰,原本应当存在于那处的妖洲陆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浮动着妖邪的魔物之海。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于是,剑修追着这魍魉地狱中的一丝灵气——青蝶的气息追去,那线索在某块礁石上就断了,可尽管灵气已经没了踪迹,但礁石上却坐着一名女修。 那女修不是剑修认识的任何一人……或者说,她的身上根本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剑修不认识她,而她一见到剑修,就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就是剑君?”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你师尊元临真人死了多久了?” “不止百年。”颜思昭缓缓抽出受赠的新剑,“阁下是师尊的故友?” 那女修回答道:“我曾名为辛竹,那时也有人管我叫‘无恒邪尊’,我和你师尊、和华霖仙君都是故友——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无恒邪尊早已飞升上界。”颜思昭说,“她在那时就被天道所噬,你不可能是她。” “你说对了。” 女修抚掌大笑。 “我是我,又非我。真正的辛竹在飞升的瞬间就已被吞食化尽,但好歹有一张残皮被祂留存下来。那宇外的存在现下还不便现世,于是就仿照‘我’捏造出一缕神魂,重新置入人间,好替祂去办一些事情。” “所以,你是魔物。” 话音未落,剑君已斩出一剑,但那“女修”的周身泛起金光,强大宝器生成的护盾挡去了这一击。 假辛竹笑道:“你作为剑君,怎能如此没耐心?你都不问问天道派我来做什么吗?” “我没兴趣。”颜思昭漠然道,“既然你非得妨碍我去寻找妻子不可,那我再杀你一次便是。” #### 剑修弟子们聚集在一起时,除了比试谁的剑更锐利,往往还要较量一下谁御剑时飞得更快。 而他们若是见到此刻的叶鸢,恐怕连半点竞争之心都不会升起。 她御剑飞行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叶鸢用灵气厚厚地包裹与加固剑身,防止它在长时间持续的疾驰中耗损。她令自己化身为流星般的箭矢,肉眼已无法捕捉她的身形,所过之处,唯有被切裂的风与海能留下她曾途经的痕迹。 快些,再快些。 她迫切地希望能够早一刻看到洛书岛的沙岸,但奇怪的是,她分明觉得自己已经疾驰了足够远的距离,却仍然没有抵达澹洲。 叶鸢心中生出了疑虑,她开始对身周的景象加以关注,可荒海的每一道浪似乎都没有区别,很难分辨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于是叶鸢想出了一种办法,她接连斩杀几匹硕大如山的魔物,在高浓度的魔气之中,魔物的躯体异常顽强,它们并未即刻化作一团黑雾,而是如同岛屿般横于海面,从肢体末端一点点地消散。 叶鸢望了它们一眼,继续向前驶去,大约又前行了一刻钟的时间,她在海面上看到一丛熟悉的黑影。 那是尚未散尽的魔物尸首。 果然,她又回到了原处。 这是荒海出现的异状之一吗? 叶鸢想着。 还是说这里潜藏着一个意图将她困住的敌人? 若真是如此,那会是谁?魔境主?还是某种格外强大的魔物? 她从天上落了下来,足尖轻点水面,龙骨剑轻巧地滑开,正要回到鞘中时,叶鸢忽然看见远处有一艘大船驶来。 离开崩坏的妖洲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在荒海上看到除了魔物以外的事物,但那艘船越是靠近,叶鸢越觉得异常。 她认得那条船。 她曾在渡口一一送别滞留于无霄门的修士,在前来接引门人的飞舟与船只中,就有一只属于名门仙宗的大船,它不仅带走了自己的门人,还好心地稍带上了许多散修。 从那之后又过去了多久?这艘船怎么会还游荡在荒海之上? 大船已经快到近前来了,它看上去十分破败,却能够泰然地行驶在沉浮的魔物之间,仿佛已与这片魔海融为一体,看上去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叶鸢没有动,她注视着大船不断逼近,最终在自己身前停下。 一个人影漫上船头,叶鸢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仙姿隽逸的白衣修士。 不,他不是白衣的剑君,他不像剑君那样锋利凛冽,事实上,叶鸢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你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叶鸢不由得出声问他,“华霖仙君?” 那位“华霖仙君”微蹙眉头,温雅的面容露出深切的不忍和悲悯:“是啊,我早已死了,只是祂不容许我安息,竟连这具皮囊的最后一点血肉也要剐尽。” 叶鸢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问他:“说吧,那东西要你来做什么?” “屠杀。”假华霖回答道,“祂要我杀尽此间的所有生灵。” “我知道了。”叶鸢将剑握于手中,“既然如此,就由我来赐予你安息吧,华霖。” 第76章 不死不休 叶鸢等着那人走到身边来,与…… 随着战况变得愈发激烈, 叶鸢越来越发觉,与世人对救死扶伤的慈清宗主的印象不同, 眼前的假华霖是个非常难缠的狡诈对手。 她此时尚且不知的是,与辛竹对决的颜思昭恰恰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叶鸢的剑又一次刺中了华霖的身体,她分明感受到手中的刃穿透了对方的血肉,但华霖微微偏身,身上竟仍然不见一点血痕。 于是她在近身时问道:“我以为我是刺中了的,这是幻术么?” 华霖推来险恶的一掌,却也不妨碍对她微笑:“不,你确实每剑都击中了,只是你毁损的速度比不上我修复的速度, 等不及血流出,伤口便已愈合。” “你是在说我的剑太慢。” 说着, 叶鸢在刹那间挥出无数疾光, 第一道剑气正中华霖的右手, 被切开的肌肤瞬间粘合, 但第二击、第三击和随后的剑气均以极其微小的间隔接踵而至, 与华霖的修复之力抗衡着, 将伤口一点点扩大。 尽管现实中只过去了一息, 这拉锯却持续了成千上万次, 那道伤痕终于被扩大成横亘于肢体的切口,华霖被生生斩下了右手。 血液泼洒出来, 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惊讶, 但他很快飞身接住自己的断手, 将截面相贴,那断肢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生长声,再度接合在一起。 但鲜血已经将华霖的白衣染脏了。 叶鸢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血迹:“看来这一招对你来说是有用的。” 染血的华霖并只是对她微微一笑, 并不回答。 叶鸢再次举剑疾刺,这次瞄准的是对方的心脏处。 作为剑修,她的身法胜于华霖,于是这次叶鸢也击中了,在她眼中的瞬息里,手中的剑刃在一毫一毫地送入华霖的心口,先被撕开的是华霖的衣襟,然后是皮肤与肌肉。 当叶鸢的剑终于抵达他胸腔中那团跳动的火种,一团蛰伏已久的浓稠魔气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叶鸢躲开了喷溅的血液,那团魔气却已经缠着剑刃席卷上来,从叶鸢握剑的指尖钻入她的灵台。 叶鸢心神一震,眼前一暗一明,等到这一刹的晕眩过去,眼前的华霖已经不知所踪,她发觉自己正站在甲板上,脚下的大船正在缓缓前行。 荒海中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水波静谧地拍打着船身,在安宁的表象下暗藏诡谲,叶鸢很快就察觉了异样——她不仅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而且不知何时起,已把重要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在这里是为了……对了,我似乎是为了追杀一个人。”叶鸢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但我不记得那人是谁了,我是为何要杀他来着?” 正当她努力思索时,一道凶光自天外飞来,叶鸢连忙闪身,如山猫般蹿上桅杆,随着巨大的震响,她再定睛一看,她原先所在之处已破了个大洞,试图持器伤人的修士是一名白衣的男修。 一见到那人,叶鸢就感觉脑海中有道声音在告诉自己:这就是你要杀之人。 那人转过身,与趴在桅杆上的叶鸢对上视线,下一秒果然便向她冲来。 两柄兵刃相接,清脆而杀意毕露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几十个回合过后,叶鸢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于是她抽身撤开一大段距离,远远地冲对方喊道:“喂——你是谁,为何要袭击我?” 那人说道:“我只知道我要杀你。” 他追击的速度并未减缓,叶鸢挡了他一击,用剑身将其格开,然后一溜烟爬上帆柱,继续问他:“真巧,我也只知道我得杀了你——可真奇怪啊,我甚至不记得你到底是谁。” 那人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迷惑,手上的动作出现了不明显的迟疑。 帆柱被斩断了,但叶鸢也从对方的情态中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她跳回甲板,与那人正面相对:“看起来你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对吗?” 那人并不回答,却也没有再执意进攻,看来正在等待叶鸢的下文。 “我们不妨先来谈一谈吧,等到把事情搞明白了再动手也不迟。”叶鸢说着,大喇喇地盘腿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甲板,“喂,你来这儿,不准偷袭。” 那人并未靠近叶鸢,警惕地停留在隔着她一剑之外的位置。 “行吧,你愿意在哪就在哪……咳咳。”叶鸢清了清嗓子,“首先,我们来想一想为什么要杀死对方。我总觉得我们应当原本是认识彼此的,只是现在不知为何忘了个精光——你说我们会是仇家吗?我们杀过彼此的挚爱亲朋?” 说到这里,她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师尊、师兄、师姐、燕珂……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你杀的,我应该不是要找你寻仇,你呢?” 对方略作沉思,同样说道:“不是。” 叶鸢的视线忽而定定地落在了那人的脸上,并毫不掩饰地在对方身上转了好几圈,直看得白衣修士皱起眉头才再次出声。 “那我还有一种猜测。”叶鸢眨了眨眼睛,“也许我们曾是一对怨侣,由爱生恨,终于闹到了恨不得杀死对方的地步。” 那人冰冷的外壳出现了裂痕,他显而易见地动摇起来,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矢口否认,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这种哑然逐渐在他脸上变成了嗔怒。 这窘境让他下意识地打算付诸刀兵,但指尖才动,叶鸢已经逼近了他,几乎撞在他怀里,用右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叶鸢注视着他的眼睛,同时右手向下移动,连带着对方持剑的手,握住了他的剑柄。 “若非如此,你要如何解释你的这把剑呢?” 叶鸢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之间,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的一小处标记。 “你的剑上有我的落款,也就是说,是我为你铸了这柄剑……我们如果不是十分亲密,我怎么会替你铸剑?而你作为一个剑修,怎么会用我铸的剑?” 颜思昭深吸一口气,几乎在叶鸢松手的同一瞬间落荒而逃。 叶鸢乐不可支地站起身来:“再说了,看阁下这副相貌,也是十分地动我心弦呀……” 对方更加恼怒,又刺出一剑,这次叶鸢躲也不躲,坦然地看他的剑越来越慢,最终顿在眼前一寸。 “……”颜思昭开口道,“那你说,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依我看,我们不该与彼此为敌。” 叶鸢微笑着推开他的剑尖。 “话本里不是有过么?也许是另一个爱慕你的女子、或是爱慕我的男子——也有可能是男子和女子,总之是个见不得我们俩相亲相爱的人——他们用诡计令我们失忆,意图引诱我们做下不可挽回之事,我们实在不能着了他们的道哇!” 颜思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此处还有不对。”叶鸢环顾周围的狼藉,“这艘船被破坏成这样,竟然还没有沉海,可见这里也不是真正的荒海。我们大抵是被捉进了一个幻境中。” “我们要如何破出这个幻境?” “用剑试试。”叶鸢说,“我去斩断这片天,你来撕开这片海,也许就能破出幻境了。” 颜思昭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挥剑。 天崩海裂,幻象破灭,万物开始以海天相交处为界,各自回旋倒转,坍缩为两半世界。 叶鸢与颜思昭分别所在的半侧世界中,华霖与辛竹一生的记忆正在飞快地掠过。 华霖出身大族,父母手足皆为修士,年幼时就拜入仙门,一路顺遂,直至在某次狩猎灵兽时遇见了辛竹。 辛竹生于寒微,亲人在仙祸中死了个干净,一名魔修收养了她,却拿她试验各种术法邪药,辛竹极其顽强地生存和长大,在十几岁时伺机杀死魔修,卷跑细软当了散修,在某次狩猎灵兽时遇见了华霖。 辛竹与华霖天壤之别的人生在这一瞬产生了交集,他们在这次狩猎中误入魔潮,几乎丢掉性命,又联手突破重围,至此,他们结识了彼此,并渐渐成为至交好友,在对方往后的人生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后来,他们遇见重伤的葛仲兰,并目睹了他的死亡,两人设法将他复活,这使他们被天道所忌惮,祂以心魔侵蚀二人心境,助长辛竹与华霖之间的分歧,终于让他们来到了不死不休的一战。 但就连这一战也没有得出胜负,他们正如多年前误入魔潮一般踏入了“飞升”的陷阱,只是这次的两人不再那么幸运。 “这分明是天道的离间,他们却至死都没能和解。”叶鸢偏过脸,对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剑君说道,“思昭,你说我们也会如此么?” 颜思昭望着她的眼睛,默然不语。 这时,一个女人的讥笑声从两人身后传来:“我看区区一场决战可没法解决你俩之间的千头万绪。” 叶鸢转身看去,只见辛竹和华霖正站在缓缓毁灭的世界之中。 华霖对她颔首致意:“你堪破了我与辛竹联手所造的幻境,我们再拿你们没有办法了,还劳烦两位把我们最后剩下的这一点神魂毁个干净,这次请务必一点残余都不要留下。” 叶鸢向华霖点点头,又冲辛竹问道:“你们呢,你们现在和好了吗?” “当然了,我们现在只是两片被仇敌利用的倒霉残魂,又什么不能释怀的道理?”辛竹笑道,“至于两位,若要解开心结,我看干脆不要做怨侣,也改做挚友罢。” 叶鸢睁大眼睛,转头看向颜思昭,剑君注意到她的目光,面上浮起薄怒,冷声道:“不准。” “你看,他不愿和我做挚友。” 叶鸢说完,敛去笑容,肃然举剑。 “如此,我便送两位最后一程了。” 辛竹的残魂静待着迟来的破灭时刻,在被剑光笼罩的时候,她感到华霖握住了她的手,正如他们生前许多次的互相扶持一样坦荡亲近,却无关私情。 她的形体被毁灭了,失去桎梏以后,辛竹的灵魂重获自由,再次变得无比轻盈,在强光之中,似乎有一只青蝶停驻于她的肩头。 “原来是你来了。”辛竹笑着对那蝴蝶说道,“你怎么还在等我?从此之后,你就……” 她的残魂被剑风荡尽,但青蝶已听见她所说的话,它在辛竹消散之处盘旋片刻,然后也渐渐隐去身影。 最后,幻境中只剩下了叶鸢与颜思昭。 叶鸢望着他,思考着要与他说些什么,她想问东明山如何了,想问师兄师姐和其他门人的近况,也很想问问对方身处何方,怎么会和辛竹有了一战……许多念头堆积在心中,反而让她迟迟没有开口,后来竟是颜思昭先说了话。 “我的剑无法再破开虚空了。”他说,“所以,我是御剑而来的。” 颜思昭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要我亲眼去见无边世界,但我一心只想寻你,因此惟有一件事令我生出感触——亲自走过时,我才发觉,这人间的确比我以为的要广阔得多了。” “我说得没错吧。”叶鸢不禁笑了,“既然已经知晓了世界之大,你还要与我纠缠不休吗?” 剑君无言,但叶鸢读出了他的答案。 “好吧。”她说,“如果你能猜到我要去哪里的话,你就来找我吧。” #### 脱出幻境以后,大船和假华霖都消散了,叶鸢不再受到阻碍,继续赶路,很快就找到了洛书岛。 但在看到洛书岛的瞬间,叶鸢的心就沉了下去。 不是魔物,她并没有看到魔物围攻的情形,恰恰相反,在洛书岛的周围看不见一只魔物。 洛书岛的异象比那更加离奇,原本的沙岸绿树已消失不见,在气候湿热的澹洲,它竟完全被霜雪覆盖,变成了矗立在荒海上的一座雪山。 叶鸢踏上洛书岛,削开冰雪,冰雪覆盖之下遍地横陈着魔物的尸首,看来它在变作雪山之前,确实曾有大量魔物登岸袭击,但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清理积雪,一边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渐渐地,她开始在魔物之中发现零星几具青巽门人的尸首,这些弟子都是在与魔物的激战中而死。 她继续深入,魔物的痕迹在继续增多,终于在靠近洛书岛中心地带的位置,叶鸢发现了一座由魔物堆积而成的环形尸墙。 此处魔气的浓度已然高到令魔物尸首都不易解离,叶鸢不得不在其上切出一个入口,她穿越这面令人悚然的墙,呈现在面前的另一座硕大的坟墓。 青巽门人的坟墓。 她们每一个都手持武器,结成一面强韧的法阵,她们的确阻挠了魔物继续深入,直至她们成为一尊尊屹立在阵点处的冰雪雕像。 叶鸢缓慢地穿过法阵,扫过每一尊冰雕手中的刀兵,终于,她在阵眼处认出了凝澜仙子的剑。 不等她抬起头去确认那尊雕塑的面孔,泪水已经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它们打在雪上,那团雪竟然动了动,扑簌地抖落冰屑。 叶鸢立即扑上去挖开了那团雪,被埋在其中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修,叶鸢认得她,那是被她救出南昼城的小姑娘季莼。 季莼也认出了叶鸢,她应当是觉得欣喜的,却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但她没有流泪,季莼已经虚弱到无法流泪了。 “叶鸢……叶鸢……”她颤抖着说,睫毛上凝结着冰霜,“青巽两百六十三名门人,无一人不战而逃……师尊和师姐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没有让任何一匹魔物逃出剑阵,只是、只是……” 叶鸢脱下外袍将她包住,将她搂在怀中,运起灵气试图温暖对方的身体:“我知道,季莼,别说了,不要浪费体力。” “我太弱小了……我派不上用场……最后还要师尊把我护在身后……”怀中季莼的战栗更加明显,她的声音十分细弱,听上去却与嚎哭没有两样,“叶鸢,你说……我能算是和大家一同战死了么?” 叶鸢陡然一惊,将她放开,这才察觉季莼腰部以下已被冻结,那坚冰继续向上攀爬,很快将季莼完全封存其中。 叶鸢用了很多办法去融解坚冰,却始终没能奏效。 然而,她在那冰雪之中嗅到了魔物的气息。 某匹无比强大的魔物役使着这些冰雪,它似乎就在附近。 叶鸢在被冻结的季莼身前静立半晌,怒意勃发的剑气无风而起,汹涌地将她包裹,她御剑飞向高处,搜寻着那匹魔物的踪影。 似乎对她的悲恸有所感应,在那之后不久,荒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口旋涡,旋涡不断扩大,很快搅动起整片海面的狂风巨浪。 之后,一匹魔物破出海面。 那是一条身覆冰霜的青色巨龙。 此时,天际浮现一道白痕,有另一名剑修乘风而来。 叶鸢不用看他,她已从剑气中知道了那人是谁。 她等着那人走到身边来,与她一样抬起剑尖。 第77章 如梦初醒 人间正面临着魔龙之灾,而她…… 两剑并出时, 海沸江翻,雷霆大动, 剑气劈开荒海时也将冰霜巨龙齐腰斩断,但无论将它撕碎几次,它总能再次苏生复原。 “我看清楚了。” 叶鸢一面穿梭在巨浪中与青龙缠斗,一面对颜思昭传音道。 “每次我们斩去青龙的肢体,便有荒海中的魔物涌上前被它吸收,魔气再度更生为血肉……” 她避开一记重重的尾击,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所以我看,我们不如设法把青龙引到空中, 它脱离荒海后就无法快速吸纳魔气,也许我们有机会将其一举消灭。” 剑君言简意赅地回应道:好。 于是叶鸢绕回龙首处, 两枚硕大的龙睛紧紧锁定她渺小的身躯, 叶鸢冷不丁地抽剑砍断它的长须, 随即转身逃向上空。 被激怒的青龙追在叶鸢身后, 不自觉地吃水愈浅, 终于有一瞬脱离了水面。 它在这时冷静了下来, 打算旋身回到海中, 不料颜思昭已刺中它的腹部, 剑风竟将这条巨龙擎起,卷上了高空。 局势似乎开始倾向向两名剑修了, 而恰在此时, 天空中突然降下几道金色的雷光。 它并非自然天象, 这些雷电是冲着自己与剑君来的。 于是叶鸢立刻意识到,这是劫雷。 是天道出手了。 轰鸣的雷光越来越凶狠与密集,它们撕掉了“登仙”的假相, 如同无数尖矛构成的骤雨般将两人包围。 叶鸢大喊道,甚至忘了要使用传音法术:“思昭!我们得尽快!” 他们在并肩作战时总是能迅速地领会对方的心念一动,狂风或许吹散了叶鸢的声音,但是剑君已完全理解了叶鸢的意图。 下一秒,由狂暴剑气织就的密网嵌进青龙的身体,将它切作碎块,随后又一阵剑风袭来,将碎块彻底碾作齑粉。 这条强大无匹的魔物终于被战胜了,但出乎叶鸢意料的是,侵蚀世界的脚步并没有就此被延缓。 海水激荡起来,第二条、第三条……第几百条龙形魔物钻出水面,它们并未攻击两名剑修,而是彼此吞噬,融合成更大、更扭曲的魔物,不过几息,荒海中的魔物结合成了一座无比巨大和臃肿的肉山。 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下一个敌人吗?这会是他们要击败的最后一个敌人吗? 在叶鸢心中浮现这个疑问时,这座魔山自爆了。 它的身体里迸发出无尽的寒流,一瞬便向整个人间侵袭而去。 叶鸢试图以剑抵挡,但劫雷的干扰让她无法全力以赴,在快要被卷入霜风时,一条黑色巨龙破海而出,将他们衔入口中。 黑色巨龙在霜风中撕开一条通道,背向而驰。 不知过了多久,霜蚀终于止歇,精疲力竭的黑龙才得以减慢速度,缓缓降落在陆地上。 黑龙张开嘴,用龙须将被他所庇护的两名剑修轻柔地放在陆地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叶鸢一重见天日就看见巨龙闭眼,当即冲到他身边,连连拍打结了厚霜的黑色细鳞:“小云!小云!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快醒醒!” “别扰他。”颜思昭轻轻扯开叶鸢,“只是伤重未愈,又疲倦太过。” “你那时没有杀他?”叶鸢终于放了心,抬头看他,破涕为笑,“你真好!” 颜思昭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有点想要生气,又仿佛实在无法对这样的面孔提起气来,只是别扭地说了一句:“那一战是我胜了。” 云不期在这时变回了人身,痛哼了一声,叶鸢连忙接住他的身体,却看见泪痕划过他的脸颊。 “小云,怎么了?”叶鸢问他,“我先送你回东明山养伤……” “没有东明山了。”云不期说,“人间已经不复存在了。” 叶鸢缓缓低下头,忽然发觉自己脚下的不是土地,而是雪面。 她动作轻柔地令云不期平躺下来,自己站起身,飞向空中,眺望四下。 触目可见的只有冰雪,群山银白,万籁俱寂,连大荒海也被冰封,再也没有魔物与人迹。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凄怆击中了叶鸢,这荒芜令她感到难以呼吸,她沉寂半晌,接着张开天目,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这世间的平衡已然完全坍塌,魔气充溢着整片空间,除此之外还有死灵,无数的新死的魂灵在人间滞留、游荡和恸哭,他们的□□被冻结在猝不及防的寒霜中,灵魂沦为天外怪物的食粮,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更彻底、更屈辱的破灭。 不,我绝不能让祂如愿。 这个念头生发之时,她的天目产生了某种异变,它们倏尔被叶鸢的强烈愿望所触发,疯狂地消耗起宿主体内的灵气。 与此同时,某种由天目所连接的通道被启动了,人间的魂灵受她吸引而来,形成一阵无风的巨大龙卷,被吸纳入她的眼中。 叶鸢的眼睛看到了每一张认识或不认识的曾存活过的脸孔,叶鸢的耳朵听到每一个痛苦、愤怒和不甘的声音,到最后,她隐约感觉到师兄与师姐的灵魂抚过自己的发丝,发出哀悯的叹息。 血泪从她的眼中淌出,她的天目承载了过多的灵魂,已无法视物了。 “都到了此刻,你还想救他们所有人么?” 这时,苍舒的声音响在叶鸢的耳边。 “可是,不仅是世间的其他人,连你也不得不死,在此地的生息绝灭之前,天道是不会愿意降临的。” 叶鸢没有回答,但她仍然紧握着她的剑。 苍舒到近前来了,叶鸢感到他的手指温柔地轻触自己的脸庞,似乎是想要将这张面容也铭刻在心中,然后,那指尖来到了叶鸢额前。 “我不会假手他人。”他说,“死亡也可以是毫无痛楚的,我向你保证……” 然而,叶鸢忽然抬起了脸,即使她的视线已经无法聚焦在他的面孔上,但那双眼中依然看不出有要束手就擒的意思:“你是说,祂会降临?” 她极其敏捷地捉住了苍舒隐的手:“然后呢?我们要如何杀死祂?” “用剑。”苍舒笑道,“祂一降临此处,就化作了和你我相同的肉身,到了那时,杀死祂与杀死任何一匹魔物没有不同。所以,我必须先杀死所有人,创造使祂降临的条件……” “你先不必杀我。”叶鸢冷静道,“思昭和小云呢,他们被你用结界困在了别处?” 苍舒回答:“他们被我阻隔在外面,正在劈斩结界……真难对付。” “你放他们进来,我有话要说。” 苍舒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虑。 叶鸢不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顿时发力向他扑去:“帮帮我,小师兄!” 虽然嘴上说着祈求的话,但她的动作凶狠得好像一头母豹,苍舒隐被撞倒,被从云端摔打到地上,被她的双手狠狠扼住脖颈,头脑好像缺氧似地目眩神迷,心里只觉得对这样的小师妹真是爱得快要发疯。 “我是很清楚自己不能答应你的,毕竟我筹谋了这么久,实在不应该再增加其他变数了。”他心乱如麻地说,“但我现在不知道如何拒绝你,我根本是被你魇住了!所以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小鸟,让我看看你的办法能不能奏效,否则,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他的话音刚落,围绕着两人的结界被解除,不等另外两人追来,苍舒隐先逃跑似地躲开,藏到别处去抚平自己心中的狂澜了。 “算了,奏效就行。”叶鸢嘀咕着爬起身来。 她屏息感受着向她御剑飞来的两人带起的风的区别,然后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对方似乎很意外叶鸢捉住的会是自己,他在愣了一会后惊声问道:“你的眼睛……?!” “说来话长,我们先不提这个。”叶鸢快速说道,“小云,把我们带去龙冢吧,待在那里天道就无法找到我们,等祂降临之时,我们再从龙冢里出来杀祂。”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云不期就如过去的许多次那样无条件地相信了她的决断。 他说:“好,我们去龙冢。” 接下来的事情叶鸢是看不见的,她只能从感知中大体推断出,云不期以自身龙的血脉呼唤了龙冢,那龙冢从深海破冰而出,然后有人把她抱起(这人八成是颜思昭),无比迅疾地跃入了龙冢之中,随后龙冢重新将他们带回海渊之中。 在隔绝了天外视线的龙冢之中,叶鸢静静地等待着时机,在等待之中,另一种有别于物质世界的景象呈现在她面前:她看见折断的灵轨和稀疏的灵流,魔气则四处横流,蛛网般将星球包裹。 在人间陷于蛛丝之中动弹不得时,那只磅礴的、狡诈的大蜘蛛终于从宇外爬来了,祂的躯体是一团炙热的火球,在未抵达之前就让此间感到了灼烫的痛楚。 “我们不能等祂完全降临。”叶鸢突然说道,“祂单是靠近,就会将大地和海洋毁灭的。” 说罢,叶鸢就要执剑而出,但云不期拉住了她。 他说:“龙的躯体要更加强韧,我带你们过去。但是只能有一剑的时间,否则,我们也无法再返回地面。” “好。”叶鸢点点头,拽住另一人的手,“思昭,这一剑必须是我们全力以赴的一剑,你知晓了吗?” 颜思昭反握住她的手,叶鸢想,这就是他的承诺了。 片刻之后,黑色巨龙离开了龙冢,它长驱直向天外的光团,高温烤化了它背上的寒霜,又使它的鳞甲变得滚烫焦蜷,在抵达龙躯所能忍受的极致之处时,两名剑修从它口中跃出,然后挥出了一剑。 在这终极一剑中,叶鸢的心神完全地沉寂了下来,她将自己走过的道路、亲历的悲欢,将使她成为她的过往都灌注在这一剑中,那些复杂、纷繁、难以言说的一切聚结在一起,竟然重归于澄净与纯粹,到最后,这一剑终于成了一剑。 她在这一刻证明了自己的“道”。 直至手中的龙骨剑因过分澎湃、锋锐而纯净的剑意分崩离析,叶鸢才能确信自己已经抵达了这一剑。 此时,颜思昭也完成了他的一剑。 他的剑一直是锋芒毕露的,但唯有这一次,他的剑意变得辽阔而广博,它因此得以与叶鸢的剑意交融,令其成百上千倍地延展而去,最终触及了降临于世的天外邪物。 祂被击中的瞬息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放慢侵蚀的步伐,随着祂的肢体开始一寸寸裂解,火球般的怪物发出痛呼和嘶唳,黑龙在这震雷般的响动与火雨中吞入同伴,折身冲向海面。 在龙腹中,叶鸢仍然用那双盲眼凝视着剧变的灵质世界,她看见“天道”渐渐归于毁灭,但在那四分五裂的躯体中,似乎钻出了某种更小、更灵巧的东西,若要形容的话,她觉得那东西似乎像是祂的灵魂。 祂的灵魂脱出臃肿躯体的束缚,头也不回地逃往天外。 叶鸢下意识地想要执剑去追,但她空握了一下右手,才想起龙骨剑已在刚才的一剑中毁坏。 此刻,一只青蝶从她的瞳仁中翩然而出,渐渐平铺作薄薄一片青色的书生剪影。 叶鸢惊讶道:“葛仲兰?” “没错,是我。”那青色剪影回答道,“托你之福,我总算可以安心赴死了。但念在你对我有恩的份上,我有一些你也许感兴趣的事要告诉你。” 叶鸢说:“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要怎么做才能将祂杀灭干净?” “我正要说呢。”葛仲兰嗔怪了一声,“那东西的构成其实和修士很像,是肉灵一体,祂的肉身已在此界被你们消灭了,而灵魂的去处也在你所知的地方。” 叶鸢恍然大悟:“你是说,冥想境?可祂已经逃走了,我要怎么才能进入祂的冥想境呢?” 葛仲兰则说道:“祂大意遗留在此处的碎片就可以送你去。” “碎片,哪里有祂的碎片?” “你忘了么,为了监视人间,祂会在修士的冥想境里投入心魔,那心魔就是祂的碎片。”青色剪影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纵然当下几乎所有修士都已死去,但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位么,更恰好的是,他的冥想境中就残留着一只心魔。” 叶鸢瞪圆了眼睛。 是了,颜思昭,在颜思昭的冥想境中一直有一只未被消灭的心魔。 “你去他的冥想境中找到碎片,然后突破阻碍,强行侵入祂的冥想境,如此便能找到祂了。”葛仲兰提醒道,“但祂势必做垂死挣扎,此去一定会有艰险,还望你多加小心。” “我也去。” 另一道声音插入了他们的对话之中,是剑君本人。 他说:“这是我自己的冥想境,我比你更容易找到祂。” “……” 叶鸢抬起头,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好。” ##### 叶鸢在朝宁山醒来。 她似乎刚刚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只是当她睁开眼睛的一刻,梦中的一切就消散了,而她渐渐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正要去做何事。 人间正面临着魔龙之灾,而她今日要去铸成一把叫做却邪的剑。 用她自己的心头血。 由她的剑君夫君来取。 第78章 春日将近 这便是最后了吗? 叶鸢漫步在朝宁山中, 穿过小径,驻足在凤凰花树下。 她的视线穿过一簇簇烟霞般的火红花朵, 投注向晴空下的朝宁山风色,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真奇怪啊,人间已因这魔龙之灾遍布凄风苦雨,这里看起来却如此安稳平静。” 颜思昭一定费了很多周折才打造出了这片被结界隔绝出的世外桃源,纵然人间被灾患摧毁,或许此隅也会是最后才被吞没的净土。 “笨思昭。”叶鸢在树荫下嘀嘀咕咕,“世间都没了,难道我们两个还能独活……” 虽然这样说,但她并非不为对方的心意所感动, 也并非对朝宁山毫无留念。 所以叶鸢才要在最后好好地再看朝宁山一眼,当做是对它的告别。 可她同时也很清楚, 道别实在不该拖得太长, 这样不过是徒增不舍罢了。 ——更何况, 剑君也快回来了。 叶鸢运起术法, 在朝宁山中大作破坏, 毁坏了木屋、小园和山径, 她很小心地没有用剑, 以防被道侣认出自己的剑气。 不消片刻, 朝宁山如同魔物过境,再看不出原先安宁的样子, 而这正是叶鸢的目的。 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零落, 又很快收回目光来, 她丢下腰间的剑,又取下发钗抛在委顿在地的长剑旁,那长剑与发钗泛起微光, 变作一名躺在血泊中女子的形貌,那正是叶鸢的面容。 而在剑钗所化的女子尸首旁,真正的叶鸢的外貌也在发生变化,她手生利爪,头突锐角,身被毛鳞,完全变成了魔物的模样。 此时,朝宁山外的结界发生了波动,叶鸢知道,这场蓄谋已久的骗局已到拉开序幕的时刻了。 正如她的设想,回到朝宁山的颜思昭因为山中的狼藉大为动摇,他匆匆赶到小屋,更是被面前的血腥景象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悲痛和狂怒令他的剑更加锐不可当,叶鸢所化的魔物不出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被颜思昭所持的却邪一剑穿心。 被刺穿心脏的痛楚袭来的同时,对死亡的恐惧一瞬攫住了叶鸢,但她同时也感到欣慰和安心,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几乎达成了,她一人的性命将会换来世间的百年安宁。 垂死之际,叶鸢已维持不住化形之术,她从魔物变回本貌,颜思昭的神情由震惊渐渐堕入绝望,叶鸢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自己的残忍,就连她那颗空荡的心也滋生出了钝痛,颜思昭此刻会是什么感受呢?叶鸢无法得知。 她也不敢得知。 “对不起,思昭。”她继续残忍地说道,“可是我已经快死了,你就别再怪我,听听我的最后一个请求好吗?” 她本想嘱咐他,却邪已铸成,有了诛魔之力,他以此剑去杀魔龙,就能终结魔龙之灾,还人间清平…… “我不关心世间如何。” 但她还没开口,颜思昭的声音却先响起了。 “说到底,这世间无数,只有你与我有关,因此你就是人间的一切。叶鸢,我直至今日仍然这么想。” 现在轮到叶鸢吃惊了,她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颜思昭的面容。 他神情中的愤怒、绝望和动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恨意与悲伤。 “你现在倒把后来的事都忘了,是不是?那我便提醒你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他说。 “我的确斩杀了魔龙,但你死去的人间对我再无意义。我将心魔放进冥想境,枯坐东明的百年间,我让今日的场景重演了成千上万次,好让这痛苦让我不至于忘记你。” “后来你终于回来了,我千方百计地将你找到,但你仍然不愿意在我身边停留。你又开始说那些保护人间的话了,你与我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你有整个人间,而我只有你。” “每每想到此处,我心中的恨意就愈演愈烈,在这恨意的驱使下,我用了很多办法想把你困在身边,但你还是一次次离开……而最后,你终究返回了此地。” 叶鸢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但属于此间的意志束缚着她,她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 颜思昭看着她,慢慢地露出笑来。 “为了限制你的力量,心魔将你的神魂削弱,现在你已无法忤逆冥想境主人的意志。”颜思昭托起叶鸢的脸,“这便是心魔与我做的交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人间已几乎灭绝,你再也不必为他人烦忧,你留在这里,只有我和你。” 他说的话可真可怕啊,但叶鸢不再挣扎,她回望颜思昭,一直从双眸看进心底。 “这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情景,叶鸢,我几乎就要被心魔说服了。”霜色开始爬上青丝,身周的景象正如这些年的光阴一般在快速飞逝,颜思昭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就算被你憎恨也不要紧,彼此纠缠总好过再无关联。我以为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叶鸢,我忘了你我之间从来没有过公平。” “纵然你惯于欺骗,残忍无情,纵然你只有一颗空无一物的心……” “叶鸢,尽管如此,我仍然爱你。” 他轻声说道。 冥想境中的场景最终定格在了他们最后所见的,被冰封的荒海之上。 “这一次,由你亲自带我去看你所不舍的人间,好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叶鸢所受的限制被尽数解除,她掠向苍穹,原本藏身那处的心魔竭力逃窜,但始终脱不出剑君的冥想境,很快便被叶鸢追上。 叶鸢不需要剑了,她自己已成为了最锋利的剑,那只在百年中饮足了剑君日复一日痛楚的心魔被她无数次地斩为碎片,却始终没有为她打开天梯。 正当她打算再撕碎对方一次时,青蝶蹁跹而出,停在她的肩头。 “心魔没有神智,并非是它不愿为你开天梯,而是你身上还有未能满足的条件。”葛仲兰说道,“叶鸢,你怎么把自己的一魄弄丢了?不全的神魂是无法通过天梯的——你上哪去?” “我决定以身殉剑的时候,为了令自己不为这计划后悔,我取掉了那一魄,并把它藏了起来。”叶鸢一面走一面说道,“颜思昭说得不错,我从此就变得冷心冷情了,但他还有一事不知,那就是我到底把这一魄藏在了哪里……” 说着,她走回了银发的剑君面前,抬眼重新看他。 “我把那一魄藏进了你的冥想境中,任它随着你的梦境变幻为世间万物。”叶鸢说道,“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了,但是你能找到,颜思昭,它已陪伴你很长时间,只是你之前都不曾发觉而已。” 她的话语令颜思昭陷入思索,他闭上眼,开始回忆这些年在冥想境中重演过的幻梦,并一一寻找其中是否存在某件与众不同的事物。 他在重陵塔中找到一块石阶,在朝宁山中找到一根花枝,在剑湖中找到一柄断剑……最后,他的思绪来到当下,这里只剩下一片冻结的海。 然而,颜思昭还是找到了那件特别之物。 冰层下的一朵浪花忽而涌动起来,它打破了凝固的死寂,高高跃起,变成一团光芒,落入叶鸢怀中。 一触及那光团,叶鸢立即明白这正是她摒弃的一魄。 与过往的那次灾变不同,这次的叶鸢接纳了它,她的魂魄因此而重新完满,紧接着,心魔被她的强大所引诱,为她打开了天梯。 这个时机已让叶鸢等待了太久,她终于穿越天梯,来到了天道面前。 那东西能叫做是灵魂或是冥想境吗? 展现在叶鸢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由数不清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熔炉。 祂没有自己的梦,这里只有被天道毁灭的无穷世界的魂灵的哭号。 发觉叶鸢的到来,意识世界中的“天道”开始挣扎顽抗,祂张开混沌的黑暗,向叶鸢反扑而去。 那无边的污浊几乎要吞没叶鸢时,她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举起一根手指。 宏大的剑意从她的指尖迸发,将这片黑暗爆破为齑粉,那怪物哀嚎着,却无法阻止自身的崩坏,被解放的魂灵重归寰宇,如同流星般从叶鸢身边划过,令她仿佛身披星河。 叶鸢继续向前走去,她知道只剩最后一步了,她很快就能够为那天外的怪物带来终结的一击…… “到这里就够了,阿鸢。” 在步入混沌的核心之前,有人拦在了她的身前。 苍舒隐转过身来,注视着她。 “你已经为此间带来了超乎想象的结局。所以,就在这里止步吧。” “不,我必须前进。”叶鸢深吸一口气,“你要阻拦我去给祂最后一击吗?” “祂当然必须被终结在这里。”苍舒却说道,“可你知道吗,阿鸢,即使看起来已经如此孱弱,但祂毕竟是一种更高维度的生物,想要将祂彻底消灭并非易事。” 叶鸢抬起指尖来,一束剑意划过苍舒的脸颊:“那你便教我该怎么做。” 苍舒反倒莞尔一笑:“在那之前,恐怕我得先说完在妖洲没说完的故事。” 叶鸢不禁一愣,然后大为光火。 毁灭世界的罪魁祸首就在面前,你却要我先听故事?! 她想要这样痛斥对方,但苍舒伸出手来,一种奇异而强大的暖流淌向叶鸢,缓缓修补着她在方才的一击中所耗损的力量。 “不会让你等待太长时间的,最后听我说完这一回,好不好?” 叶鸢感受着那股奇异的力量,心中忽然生出异样。 “……不对。在冥想境中,魔境主不应有这样的权能。”她抬起头来,“你不是苍舒隐,你是谁?”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事,阿鸢。”苍舒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曾对你说过,曾有几名拜月教徒在妖洲举行祭仪,某种未知的存在回应了他们,于是降灵于胎,这便是我的诞生。” 叶鸢捕捉到了他话语中令人关注之处:“未知的存在?这是何物?又与‘天道’有何关联?” “那‘未知的存在’,的确与‘天道’有相似之处。”苍舒说道,“譬如祂们都身处宇外,譬如祂们都有十分庞大的本相……再譬如,祂们都是更高维度的存在。” 他忽而笑了一下:“说起来,我还是从你的话本中学会了‘维度’二字,它们用以形容那类事物的确十分贴切。” 叶鸢诧异地追问道:“你是想说,你的本体是与‘天道’类似之物?” “是也不是。”苍舒耐心地向她解释,“那存在太过庞然,若祂真的降临,人间必将因此崩毁,但拜月教徒的祈祷的确令祂对地上产生了好奇,于是祂决定分出一缕意识,让它代自己去见见那个世界。” 此时,二人所处的空间传来令人不安的震荡,苍舒向叶鸢走近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在被他碰触的时候,一层能量屏障将两人包围,将空间波动阻隔在外。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缕意识,小到若是再与祂相逢,恐怕刹那间就会被那巨大的灵魂吞没,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是谁。” 苍舒停下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一生中有过多少凝视着叶鸢的时刻,但是,恐怕现在将是他作为“苍舒”,与叶鸢彼此靠近的最后一个宝贵片刻了。 “我明明答应过你不会耗费太久的,但我却希望此刻能永远持续下去。”他不由得说道,“虽然你我不能将‘天道’彻底湮灭,但是‘那个存在’可以。幸运的是,祂的确回应了我的呼唤……” “你呢?”叶鸢问他,“在那之后,你会去哪里?” “我会回归于我的起源之地。”苍舒慢慢松开了手,“阿鸢,就像水滴汇入河流,枝叶朽于泥土,你知道,这算不上是死……” “那‘苍舒隐’呢?”叶鸢察觉了苍舒不着痕迹的回避,于是捉住了他的手臂,“从此之后,他便消失了吗?” 苍舒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异常克制地轻轻抚动叶鸢的发丝,然后是她的眉眼。 叶鸢躲也不躲,紧蹙眉头看着他。 世人总认为魔境主心思难测,殊不知人类之心对于苍舒而言也一样难懂,但这样的他却在这一刻读懂了她的心。 “你在为我感到悲伤。”苍舒隐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你是在意我的,你也在为我的离开而不舍,正如我此时的感觉一样,对吗?” 他看起来真是高兴极了,高兴得若是让他去雪面上奔跑,他一定会跌好大一个跟头。 叶鸢想到那个场景,也不由得笑了一下,但这笑意很快又被埋在了沉重的忧伤之下。 “我听见刚才颜思昭说爱你,但说实话,我并不能确切地理解其中的含义。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但是,爱与喜欢又有什么分别?”他笑着说道,“但是阿鸢,就在此刻,我确信在‘苍舒隐’的一生中,最令我不舍的就是你,唯有你。” 空间波动在这时穿透了屏障,叶鸢仰起脸,看见极远处已出现一轮极其硕大的亮影。 在她分神时,苍舒推了她一把,叶鸢冷不防跌出屏障,重新想起自己来到此处的使命,于是她争分夺秒地飞身奔向“天道”的核心之处,在身周聚集起剑意。 “所以我想,恐怕是为了与你相逢,我才降临于世的。” 在出剑之前,叶鸢听见苍舒说道。 “你说……这样终归能算得上是‘爱’吗?” “天道”的核心被叶鸢的剑意剖开,尘埃似的种子从中涌出,瞬息便飞往叶鸢无法触及之处。 叶鸢猛地抬头,只见那些种子被卷入了银河之中,银河粼粼流淌的尽头逐渐浮现出一颗无比巨大的红色星球,种子流入缠绕在红色星球周围的雾霭,仿佛被送入星球的巨口,顷刻就被能量涡流碾碎为尘。 宇宙重新归于静谧。 这便是最后了吗? 她转过身,想去问站在那里的苍舒隐。 但是等她向背后望去,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但在无声之中,似乎有一阵星尘拂过她的发梢,对她说道: “是的,阿鸢,这便是结束了。” #### 叶鸢在龙背上醒来。 回到现实世界,她的眼睛仍然无法视物,于是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云不期回答道:“快要天亮了。” 叶鸢“哦”了一声,随后又问道:“思昭呢?” “师尊先你一步醒来,他回到东明山去了。” “我们呢?我们也要回东明吗?” “我们暂且不回东明。”云不期说,“我们要去的是北辰洲,据师尊说,太泽山的鸿轩尊者正在那里等候你。” 叶鸢点点头,没有再问。 她爬起身来,盘腿而坐,风掠过她的脸颊,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抓住其中的一束。 风自然没有被她捉住,但暖融融的触感仍留在她的掌心。 “天气好像变暖了,是不是?” “嗯。”伤痕累累的黑龙平静地说道,“也许是春天要来了。” 他们很快抵达了太泽山,鸿轩尊者的残魂果然在那里等候着他们的来访。 “叶鸢,你走上前来。” 叶鸢依言攀上了高台,鸿轩尊者用无形体的指头戳了戳她的眼珠,嘟囔道:“真够沉的,亏你的眼睛装得下整个人间的魂魄……唔,摸起来感觉状态还不错,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叶鸢忍不住问道:“尊者此举何意呀?” “这个待会再讲。”鸿轩尊者却说道,“我得先告诉你,今日以后,你就不会再有天目了。” “为什么?” “因为真炁天目本就是为了应对天道而生,既然天道已死,自然也不再需要天目了。” “哦。”叶鸢说,“那我从此便瞎了吗?” “当然不是。”鸿轩尊者乐道,“不过是从此你的双眼和其他人再没什么不同罢了……好了,你闭上眼睛,踏着石阶继续往上走吧,记得走到最高处再睁开眼——喂,那边的龙小子!不准帮她,这段路必须由她自己走完才行。” 其实在叶鸢的印象中,鸿轩尊者所在的高台已是北辰洲最高处,她不记得还有什么向上的石阶,但她依然迈出了第一步。 她的脚落到了实处,可见只要迈开腿,脚下总是会有阶梯的。 于是叶鸢又踏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不知走了多久,她听见鸿轩尊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到此处,无论是你的剑,还是你的道,都已磨炼到了极致……不过,极致也未必就是终点。”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不过,若是你再向上走一级石阶,倒是确实抵达太泽山的最高处了” 他的声音散去了,叶鸢又勉力走上一级,然后睁开了眼睛—— 无数的魂魄从她的双眼中流淌而出,重新洒向人间,他们飘摇向大地各处之时,第一道曦光也映入了叶鸢的眼帘。 “天亮了。” 她对自己说道。 暖风吹拂大地,冰雪消融,在人类醒来之前,是一粒埋藏在冻土中的种子最先嗅到了和煦的气息。 人间正在复苏。 又一个春天将要到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9章【正文完】 第79章 再临于此 正文完 “只见那魔星当空, 天地间一片猩红,无霄剑圣立于山巅, 白衣胜雪,青丝如瀑,一声暴叱,踏破虚空,登天斩月——” 讲到兴起处,船夫“啪”地一拍船舷,惹得小舟左右摇晃,溅起水花。 还有那识趣的听客恰到好处地催促道:“然后呢,剑圣这便斩落魔星了吗?” “哪有这样容易?”船夫拔高嗓门, 说得唾沫横飞,“这魔星不知吃了多少修士神魂!当下便召出无数妖魔怨鬼, 向剑圣扑去!” “哎呀, 如此这般, 剑圣该怎样应付才好?” “问得好哇!”船夫一击两掌, 权当惊堂木用, “危急时刻, 剑圣心中兀地浮现剑君忧郁的双目……” 听客疑惑道:“剑君不是已经退场了吗?” “那可不是平白退场, 是为剑圣挡了魔星一击, 坠下崖去!”船夫激动道,“剑圣想起此景, 登时心如刀绞, 于是以悲愤作力, 身形如电,直冲魔星。沿途妖魔纷纷避让,竟不敢撄其锋芒!” 听客恍然大悟道:“噢, 我懂,这是爆种了!” “——总之,最后剑圣一剑刺落魔星,成功拯救人间于水火,着实是可歌可泣!” 船夫总算说完这一长段,连忙仰灌一大口清水润泽干渴的喉咙,然后才慢慢想起自己还有一份正经营生。 “话说两位在我这儿听了这么久,到底是要不要渡河啊?” 叶鸢说:“要渡的。不过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所以想向你买下这条小舟。” “那不成的,没了这船我可怎么……”见到叶鸢手中的钱袋,船夫连忙改了口,“我卖!我卖!但有了小舟,谁来替二位摇橹呢?” “要我说,我身旁这位道友就很合适。”叶鸢的目光缓缓移动,“你别小看了他,我的这位同行者……他可是有一双忧郁的眼睛。” 船夫不明所以,而那位被调笑了的美貌道君轻哼一声,转过身去,宽袖有意无意地拂过叶鸢的脸颊,不言不语地提起了长篙。 “船家,谢谢你的好意。”暗自乐完一通的叶鸢对船夫说道,“你这无霄剑圣的故事说得很有滋味,只是我们马上要出发渡海了……便就此别过。” 小舟滑出渡口,顺流荡入荒海,岸边景象渐渐模糊不见。 叶鸢在船边坐下,百无聊赖地望了一会海面,冷不丁地抬手扯住撑船人的衣袖。 “为什么不说话?”她仰起脸问道,“你不喜欢无霄剑圣的故事么?” “不是。”颜思昭动作稍顿,偏过脸来,“我在想,若是当日我真的被天道所杀,你会不会心痛如绞,为我报仇。” “当然会了。”叶鸢说道,“哪怕没有那样的事,不也除掉天道了吗?” 银发的剑君眉头微蹙:“除了是除了,但那能说是独为我除的么?” ——这是什么无理取闹的话啊! 叶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忽地笑了出来,并且笑个不停。 颜思昭拉起叶鸢的手,毫不掩饰地恼了起来:“分明是你说,我心里想什么就对你说什么……” “对,是我说的。”叶鸢揩了一下眼角的笑意,反握住他,“我早该说的。你这样真可爱,我喜欢你这样。” 颜思昭别过头去,耳尖带着一点点红,声音又轻、又有些咬牙切齿:“这样的话,你说起来真是容易……” 叶鸢重新将视线投向茫茫荒海:“思昭,我们要多久才能到洛书岛呢?” 改行当了船夫的剑君回答道:“至少还要三日。” “也太久了。”叶鸢抱怨起来,“纵然是我们下山游历时立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御剑,使得现在去洛书岛也只能划着小舟去,退一步来说,这荒海这样大,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颜思昭想了想:“那我们便不御剑。” 他指尖轻弹,一道剑气被不着痕迹地掸到船尾。 那剑意牵动了灵气,灵流激起的狂风如同一只巨手,将小舟托了起来,飞快地向前方推去。 这里的确没有一个修士在御剑,因为乘着剑风的是一条小舟啊! 由于钻了誓言的空子,只过了不到半日,两人就远远看见了洛书岛的身影。 在小舟濒临解体的最后瞬间,狂风将二人用力一甩,正好抛落到洛书岛上方,颜思昭自然地张开双臂,要将叶鸢揽入怀中,却眼见一阵清风卷跑了叶鸢。 叶鸢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一名女修怀中。 看到女修腰间的佩剑,叶鸢便高兴地抬起了头:“燕珂!最近你好么!” 昔日被冠以“第一美人”称号的凝澜仙子如今的面容上多了几道在对抗魔潮时留下的伤痕,尽管这伤并非无法治愈,但也许是燕珂心中对“第一美人”的称号怀恨已久,她欣然留下了这几道伤疤。 凝澜仙子当时是这么说的——“哪怕是‘第七剑修’也比‘第一美人’听起来要好些!” “不过,为何你在这里。”叶鸢左顾右盼,“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在和其他几位仙门门主商议要事吗?” “本来是的,但我感到洛书结界被剑气触动,猜到是你来了。”凝澜仙子放下叶鸢,牵着她的手往议事宫走,“来都来了,也去见见他们吧……” 叶鸢笑道:“我和那些门主没有多少好交情,还是不去了罢。” “我知道。” 凝澜仙子说,但她也说道。 “你们完成了屠神之壮举,他们自然感激,但也无比畏惧……阿鸢,你知道,人总是如此。如果你们不露面,恐怕这帮门主要惶惶不安,什么决断也做不出了。” 叶鸢略作思考,觉得有理,于是向前迈出一步,但在她身后,剑君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她回头看去,只见颜思昭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直到与她并肩而行,才微微放松握力。 总感觉有人在酸溜溜的。 罢了。叶鸢想,其实这一点也颇为可爱。 片刻之后,鼎鼎大名的无霄剑圣和剑君一起踏入了议事宫。 这些仙门领袖应当对二人的到来有所预料,但在叶鸢真的出现在面前时,他们依然噤若寒蝉,只用眼睛密切而满怀敬畏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是百里淳乐呵呵的声音化解了紧绷的氛围:“阿鸢,亏你和思昭赶得上,到师兄身边坐吧。” 叶鸢点点头,到百里淳右手边落座。 她环顾现场的与会者们,忽然问道:“丹鼎门主呢?他老人家没来吗?” 门主们面面相觑,一名年轻些的修士紧张地站起身,作了一揖:“在下是丹鼎门的新门主。老门主在与魔物交战时仙逝了。” “……好,我知道了。”叶鸢弯了一下嘴角,“诸位刚才在商议什么?请继续吧。” “那么,我们续议灵轨之事。”百里淳说道,“如今人间灵轨已断,灵脉与参与魔气相噬,也将渐渐衰弱……我便直说了罢,诸君,我来时占了一卦,依据卦象,大概在三千年内,人间将无法再有修者。” 有人急切地说:“若以灵矿接续灵脉——” “没用的。”凝澜仙子毫不犹豫道,“就算掘尽所有灵矿,也不过再多支撑一二百年。” “那你说该如何?就这样坐视不理,任由各大仙门颓败吗?” 凝澜仙子微哂,反而把脸转向叶鸢:“要说仙门衰败,恐怕如今实力最强的无霄门才是损失最惨重的,那无霄剑圣又作何想法呢?” 议事宫中顿时安静下来,许多道目光一齐投向叶鸢。 “依我之见,万事万物总有消湮之时。”叶鸢平静道,“更何况,也并非只有修士才配活在这世间。” 无人与她争辩。缄默之中,叶鸢的态度对整场商议的走向发挥了关键性的影响。 “我的看法与阿鸢相似。”随后,百里淳再次开口道,“既然结局不可更改,我等不妨想想,如何迎接那既定一日的到来吧。” 商谈按照百里淳所提出的议题推进了下去,又过了半日,会议结束。 门主们陆续离开议事宫,一直表现得兴致缺缺的颜思昭随着叶鸢起身,正要一同离去时,却被百里淳叫住。 “思昭留步,我有事要和你谈。” 叶鸢也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 百里淳对她挥了挥手:“阿鸢玩儿去吧。这次我们无霄门也有弟子随行,就住在侧殿,你若闲得无聊就去那儿找人说说话。” “好。”叶鸢露出走进议事宫以来最真切的一个笑容,“师兄,那我玩儿去了!” 叶鸢哼着歌溜出议事宫,没有立刻去侧殿,而是绕去了青巽弟子的演武场。 在一众正在练习结阵的弟子之中,叶鸢找到了一个已经晒出和师姐妹们一样健康的麦色肌肤,也比数年前长高不少的姑娘。 叶鸢随手折下一条树枝作剑,跳到演武场上。 弟子们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来者何人以后,最沉不住气的那个姑娘第一个发出喜悦的惊叫。 “叶鸢!你怎么来了!” 旁边马上有师姐捂住她的嘴:“季莼不得无礼!快尊称无霄剑圣!” “不妨先把称呼的事放在一旁。”叶鸢笑道,抛了抛手中的树枝,“你们再不把剑阵结牢,我可马上要冲破了。” 弟子们彼此看了几眼,默契地重新整顿微微散乱的阵型,最年长的那个站出来对叶鸢一拱手:“谢剑圣赐教。” 叶鸢微微一笑,走进剑阵之中。 过了一小会儿,叶鸢又握着树枝走了出来,身后是被撕破的剑阵和东倒西歪的青巽弟子。 被掀翻在地的季莼欣喜若狂道:“我近日功力大进!这次整整过了五招!” 傻孩子,剑圣陪你玩儿呢。 一旁的师姐们爱怜地看了季莼几眼,然后别开视线,体贴地什么也没说。 叶鸢把她们的神态动作尽收眼底,不禁莞尔,走过去伸手将季莼拉起。 那姑娘见她靠近,双眼放光,自认为隐蔽地凑近她耳边。 叶鸢还以为她要讨教剑招呢,没想到她悄悄说的是:“叶鸢,你最后选了谁?是剑君吗?” 叶鸢忍不住笑出声来:“噗嗤……” “你笑什么呀,我可没有在拿你取乐!”季莼不满道,“我总忍不住想这事——要论修为,现在除了你,已没人越得过剑君去,但你当真就要选他了么?” “哦?”叶鸢拖长了声音逗她,“我看剑君很好啊,剑术又高,容貌也美,若有强敌,恐怕他也愿意为我挡下杀招,坠下崖去,你说还有谁比他更好?” “当然有了!”季莼说道,“要论修为,也有年纪尚轻而潜力无穷的,要论长相,选那青春貌美的岂不更好?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人对你够不够真心实意……” 正说着,季莼忽然抬起头来,乌眼珠滴溜溜一转,右颊浮出一个酒窝:“我看他就很好啊!” 叶鸢转过身去,正看到一名少年剑修走出树荫,沉静地对她颔首致意。 “好巧,小云。”叶鸢对他笑道,“师兄说有弟子随行,我猜到其中有你。” “门主命我巡察附近海域,剿灭残余魔物。”云不期顿了顿,然后问道,“你愿同我一起吗?” 有那么一瞬,叶鸢很惊讶于他的邀请,但她随即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两人离开演武场,前往洛书岛岸。 白浪翻涌,一次次漫上细沙,叶鸢正要驭起剑气,云不期的长剑先滑到了她身边,少年自然地说道:“你下山时立了誓,我来御剑。” 其实那誓言似乎倒也没有这么严格。 违背了誓言会怎么样来着……好像是一年之内食不知味。 叶鸢肃然:那真的是非常严重啊。 于是她果断跳上长剑:“那就劳烦你了,小云。” 云不期点点头,同样登上长剑。他微微侧身,与叶鸢之间隔开两掌距离,并不逾礼。 海风拂过叶鸢的面颊,她扭过脸,回望洛书岛。 “你还记得吗,小云?”她不禁说道,“上次我们一起来洛书岛,还是乘着飞舟来的。” “记得。” “那时的洛书岛可比现在热闹多了,各路才俊济济一堂,在客栈里听个书都得挤到二楼去呢。” “我也记得。” “讲到听书,我近日恰听了一段新的!”叶鸢兴奋道,摆起架势来,“锵锵!话说这魔星之灾,始自天外——” 云不期终于转过脸看她,轻轻扬起嘴角。 魔物斩了一路,叶鸢说了一路,云不期也听了一路。 “最后!剑圣一剑刺落魔星,成功拯救人间于水火,真是可歌可泣啊可歌可泣!” 为烘托起大结局氛围,叶鸢呱啦呱啦热烈鼓掌,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云不期始终安静听着,这才不好意思地问道。 “我是不是太聒噪了?小云,你不必理我,权当听了个响……” “我在听着,也都记得了。”云不期说道,“你说这魔星之灾,始自天外……” 叶鸢连忙说道:“好了,我信的!” 少年望着她,眼眸中潋滟着温润流光。 “小云,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叶鸢有些犹豫地对他说道,“现在,你心中是否还……” 她的话还没说完,远处忽而闪现一道剑光,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飞来。 “我心中一丝一毫也未遗忘。”云不期认真地回答道,然后微笑道,“也许正因如此,师尊才不惜破誓也要赶来此处。” 话音刚落,颜思昭已经乘风而来,急不可待地将剑上的叶鸢卷进怀里。 他冷着脸说道:“此处往后,便由我们来清剿魔物,你且回去吧。” 云不期行了一礼,御剑离去。 “……”叶鸢看了看小云的背影,又看了看接下来一年都将告别口腹之欲的剑君,“你是不是有什么心里话马上要对我说了。” “没错。”剑君理直气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此地?” “亏你把这句话憋了这么久。”叶鸢笑起来,“我已经把要见的人都见过一遍了,等巡完这片海域,我们就向凝澜仙子辞行吧。” 得到此言,剑君满怀干劲地把方圆百里的荒海都扫荡完一遍,然后火速带着叶鸢飞回洛书岛。 虽然对叶鸢的辞行有点不舍,凝澜仙子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她等洛书岛重建完毕后再来游玩一次,得知二人来时的小船已毁,凝澜仙子还额外赠予了一条飞舟。 送别的不仅有凝澜仙子、百里淳和其他各方门主,季莼也来了,在送叶鸢上船时,小姑娘抱了她一个满怀。 “我想通了。”她又在叶鸢耳边说道,“剑君很好,云道长也很好,也许还有其他很好的人,但他们都比不上你好,所以你谁都不选也不要紧。” 叶鸢愣了愣,然后笑道:“谢谢你,季莼。好好练剑,下次我再来和你过招。” 飞舟离开洛书岛时是日落时分,等到潮水将他们送入另一片洋流,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荒海平阔,举头便是整片夜空,叶鸢仰躺在甲板上,只觉得漫天星辰都要向自己落下来。 她觉得此景有趣,扯了扯剑君的衣袖,要他和自己并肩躺下来。 “那是南斗……那是轩辕……”叶鸢用手给他指着数星座,忽然扭过脸,与身边人对视,“你心中是不是有感要发啦?” “嗯。”颜思昭说,“我爱你。” 叶鸢大为震撼,不由得坐起身来:“这时候该说的是这句吗?可是为什么?” 剑君沉吟半晌,随即说道:“因为我体会到微风拂过,又望见天上星辰。” “那然后呢?” “然后我想起你的双手曾触碰我的脸颊,你的双眼映出过我的面容。” “接着呢?” “接着……” 颜思昭闭上双眼,伸出手来,让风和星光从指间穿过。 “我感到这风变得更加轻柔,星辰更加灿烂。” “我开始察觉,自己以前从未清楚意识到过这一切,而这正是你带给我的感觉。” “所以,我每一刻都变得更加想要停留在你身边。” 他睁开了眼睛,映出夜空、繁星、还有叶鸢的身影。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去体会更多前所未有的世界……我想,这正是因为我爱着你,对吗?” 叶鸢看着他,心中某处似乎颤动了一下。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细微而剧烈,她没有立即找到它的源头,但她忽然觉得这夜色格外缱绻,好像与过去的每一日都不同。 她只是全身心地浸入这个奇异的时刻,然后忍不住微笑起来。 “欢迎你来到人间,思昭。” 在长夜深处,在风霜尽头,在命运憩息的间刻。 叶鸢俯下身,温柔地落下一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