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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妇人之仁

作者:空气鱼种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前一句话音还未落,楚云又接着说:


    “但楚云清楚,公主有自己的考量。今日所说,并不是为了这个。”


    黎安没挪动眼神,在等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公主一直不喜欢府内太过热闹,若不是为了配合陛下,也不会接纳那么多人进府。”


    这么多年了,他虽然不知道黎安和皇帝究竟在演什么戏,但他陪在黎安身边最久,最清楚、也最在意她的动向。


    黎安几乎没有踏足过几次西暖阁,她最喜欢的,还是关上院门自己躲清净。


    “楚云不求有名,只想为您解忧。


    日后,楚云想成为您拒绝他们的理由,哪怕只是借口。”


    还有——


    “也想因此……多得您几分垂青。”


    身后是渐渐浓烈的雨声,两人离得很近,楚云恍惚觉得,这世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他做了许多次的梦一样。


    他的眼神是坚定和祈求。


    祈求黎安,再多给他一丝与旁人不同的东西。


    终于,他眼眶中的身影动了,黎安点了点头。


    “好。”


    开辟西暖阁本也是顺着黎昭渊的意思,把公主府变成了他考量朝臣的关隘。


    莫说如今黎安早已声名在外,就说他刚才借了西暖阁做成大事,短期为了遮掩他也不会再轻易动。


    此刻,就是黎安为了将来的计划,清除府内眼线的最好时机。


    一如当初黎安敞开大门,来者不拒地接受那些人进府一样,今日黎安也一定会答应楚云的请求。


    “但我有个要求。”


    楚云刚要欣喜,又被这转折顿住。


    “……你以后不许大喊大叫了!”乖乖做个安安静静的美人儿不好嘛?


    这句话黎安想说很久了。


    她将食指轻轻悬在楚云嘴唇前,脸上是刻意堆叠起来的警告。


    楚云眉毛一撇成了八字,又要扭捏:“公主是在嫌弃楚云?”


    他讲话时并没收敛,嘴唇如愿触碰到黎安的手指。


    黎安手掌上移,用两根手指撑开他皱着的眉头。


    “莫要装腔作势!雨势越来越大了,快回去吧。”


    楚云正要抗议,又听黎安说:


    “最近好好休息养病,两日后陪我去紫极寺。”


    虽然此次出行皆是女眷,除了随行内侍和贴身护卫外,外男皆不能入内,他只能在寺门外候着。


    但年中祈福的队伍是从宫里出发的,时间又定在早朝后,到时一同去的女眷和下了朝的大臣都能看见,也正是为楚云正名的好机会。


    楚云眼睛亮起来,想要开口讲话,又怕自己惹黎安嫌弃。


    慌忙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又打着伞走进了雨里。


    生怕慢一步,黎安就后悔了。


    此刻雨已经有黄豆大小,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路上,敲得清脆。


    楚云腰间环佩也随着他的脚步肩踵相接,叮叮当当。


    黎安看着他匆忙的背影笑出了声。


    ·


    这边楚云轻快的脚步踏出院子不久,春儿又踩着大雨匆忙往里面赶:


    “公主!”


    “公主,前些日子留在府上的几个姑娘,今日发起高烧,像是……不太好了。”


    不太好了?


    黎安沉下眉头:“不是只在京兆府那里受了些皮外伤,怎么会突然不好?”


    “医师已在来的路上了,但我看那几个姑娘怕是撑不住太久,就先来报您。”


    黎安快速起身,接过春儿递过来的伞,主仆二人边走边说,人命当前,已经顾不上被淋湿:


    “接回来的时候可有异样?没瞧过医师?”


    “瞧过的,但当时没诊出什么,就只开了外伤药。今日不知怎么,突然就……。”


    忽而风起,不过短短一个拐弯儿的距离,黎安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冰凉。


    推开客院儿的门,医师正愁眉苦脸地在堂中来回踱步,衣服上也还沾着未干的雨滴。


    瞧见黎安进来,忙跪下行礼。


    “不用多礼,人如何了?”


    那医师竟未起身,跪着道:“求公主恕罪!是小人才疏学浅,未能在毒发前及时诊出,如今……”


    他顿了顿,惋惜地伏下脑袋:


    “如今已经无力回天了。”


    黎安咬了咬牙,声音里带着怒气:“什么毒?何时中的?”


    黎昭渊竟然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她又一次低估了他的谨慎和狠心。


    那医师抖了抖,将头埋地更低:


    “是千秋醉。


    小人过去接触的不多,只听说是常常用在宅府死士的身上,出任务前饮下,七天内若无解药,便从内脏开始由内而外灼烧,状态如同喝醉,却药石无医,直到死亡。”


    这样阴毒的药,自然也难以查证,他一个小小医师,诊不出来实属正常。


    医师还伏在地上,一个小丫鬟从厢房内小跑着出来传话:


    “公主,红蕊姑娘想见您。”


    黎安没问过这几个姑娘的姓名,但还是和春儿对视一眼,跟上了那小丫鬟带路的步伐。


    推开厢房的门,屋外风雨飘摇,而屋内是死寂。


    床上躺着的人,连紊乱的呼吸声,都轻得有些听不见了。


    “……见过公主殿下”


    屏风后,红蕊想要强撑起身体行礼,但很快又重重落回床上。


    床榻上的女子面色是诡异的红,甚至像是红得发了紫,但若没瞧见那双浑浊的眼睛,怕也真以为她是喝醉了。


    黎安绕过屏风走近,仔细瞧着这张脸,半晌才认出,是那日在府上出言认罪的姑娘。


    “免礼,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罢。”


    红蕊艰难挤出一个不成样子的微笑,灼烧感已经蔓延到眼睛,她只能眼神涣散地盯着黎安的方向,已经看不清了。


    “红蕊还没谢过公主,将我们从那牢中捞出来,还肯让我们留下来修养。”


    红蕊声音很虚弱,但强撑着身体里混乱的气息,还在维持体面的对话。


    黎安摇摇头。


    于她而言的举手之劳,对红蕊三人来说就是救命之恩,她没理由不做。


    “红蕊自知没机会报答,却还想厚着脸皮再求您一桩事——”


    她用她仅剩的一点力气,从怀中取出一张撕的并不整齐的布条。


    “红蕊本是昆山人,三年前昆山受灾,城内暴乱不断,人人自危。父母将我和弟弟悄悄送出城,想着先离开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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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生,等暴乱过去再回乡。


    却没想到,我和弟弟刚出城不久,就听到乡里已被流民闯入,生杀劫掠,竟没几人活下来……”


    她的眼泪从眼眶流出,还没滑至脸颊便被热气蒸干,空留一道道泪痕。


    “可弟弟没能坚持到……我也因此流落至此。”


    “……这是我家中地址,求公主,在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带回去,向双亲说一句,女儿不孝……”


    红蕊颤巍巍地将布条递过去,家中贫苦,没有余钱买纸笔墨汁,那里面包裹着的,是母亲用指尖血液写下的家的位置。


    “公主殿下大恩,红蕊今生无以为报,来世,若有来世……”


    她早已经油尽灯枯,好不容易撑着一口气讲完了心中执念,终于肯闭上眼睛。


    也许是摆脱了痛苦吧,她不再起伏的胸口,平静地像一汪泉水。


    像是从没来过。


    黎安抽出绣帕,缓缓蹲下来,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眼角残余的泪痕。


    她早知道三年前那场灾祸害了许多人,所以她不解、她怨恨、她立誓要自己站到那样高的位置,为那些死去的冤魂们鸣一句不公。


    可说到底从前一切,不过是探子在密信上几个“伤亡无数”的字句。


    今日,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从那场人间炼狱里拼了命逃出来的人死去。


    甚至也许她根本就不叫红蕊。


    就连她的姓名,也没被这世上留下的任何一个人记住。


    黎安就这样在她床前,坐了许久许久。


    远远站在屏风旁的春儿早已泪流满面。


    进来通传的小丫鬟脚步沉重,“公主,那两个姑娘……没了。”


    “可有留下什么话?”


    黎安的背影一动不动,声音有些弱。


    “没有,只是一直在喊痛,一直在哭。”却也哭不出眼泪。


    ·


    公主府里死了三个姑娘,死的是三个没名没姓、不知来处的姑娘。


    听说是公主偶然在街上捡来的,带回府中还没来得及赐名,几人便因病归了西。


    宝宁公主念及与其有缘,特许了府内客院挂上白布、设立灵堂。


    那三个姑娘的骨灰就整齐摆在客院正厅,只是没人祭拜。


    没人会来祭拜。


    两日过去,黎安依旧坐在主院摇椅里,只是不再逗弄小鸟。


    “公主,陛下若查问起来,该如何是好?”春儿问道。


    她们是光明正大地将红蕊几人接来公主府的。


    皇帝既然给她们下了毒,就一定会知道她们几人的去向,如今公主却给了她们旁的身份,难保皇帝不会怀疑。


    没想到黎安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既已下了毒,他还在意她们做什么呢?”


    她们到死也没多说一句话,也许是自愿服毒的,也许她们早知道说了也无用。


    “父皇若听说了,最多‘赞’我一句——”


    黎安将字咬得很重,像是猛兽在撕咬猎物。


    “妇人之仁罢了。”


    黎昭渊不会轻易怀疑她。


    就像黎昭渊明知红蕊几人也许会成为了解真相的重要线索,仍然没阻止黎安把人救出来一样。


    他不在乎女人,不在乎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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