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川接过圣旨。
那薄薄一卷明黄织锦,入手却感觉有千钧之重。
钦差大臣。
前往江南。
彻查十年前的旧案。
这道圣旨,就是一道催命符。
那个躺在龙床上、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皇帝,用最温和的语气,给了他最狠的一刀。
去,是九死一生。
不去,抗旨不遵,是十死无生。
他被将死了。
王德带着禁卫走了。
满院子的下人还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偌大的魏武侯(忠勇伯)府,一片寂静。
风之瑶站了起来,她看着李贤川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她看见他握着那卷圣旨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泛出青白色。
“都起来吧。”
李贤川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风之瑶那双写满担忧与复杂的眼睛,甚至没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他只是捏着那卷圣旨,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他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他需要一个,能让他从这个死局里,找到一丝生机的,方法。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一个穿越者所能理解和掌控的范畴。
他要去见一个人。
他的父亲,魏武侯,李霖。
书房的门,虚掩着。
檀香的气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混杂着一股陈旧的墨香。
李贤川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李霖背对着他,正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
他没有穿象征爵位的华服,只是一身半旧的灰色布袍,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
他正在练字。
宣纸上,一个巨大的“忍”字,已经写就大半。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每一笔都蕴含着千钧之力。
唯独最后一捺,笔锋悬在纸上半寸,迟迟没有落下。
那一笔的起势里,藏着一股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锋芒,仿佛随时会破纸而出,化作冲天的杀气。
“爹。”
李贤川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李霖的手腕微不可查地一颤。
悬停的笔锋,落下。
最后一捺,没有如预想般收束锋芒,反而像一把出鞘的利刃,狠狠划破了宣纸的平静。
一滴浓墨,顺着笔划的尽头,溅了出来,在“忍”字旁,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嗯。”
李霖放下笔,看着面前的字,没有立刻转身,。
“圣旨,下来了。”
李贤川走上前,将那卷明黄的圣旨,轻轻放在了书案的一角。
李霖转过身。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那张总是挂着三分嘲弄、七分懒散的脸上,此刻只剩凝重。
他的目光,掠过李贤川的脸,落在了那卷圣旨上。
“让你去哪里?”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江南。”
李贤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查十年前的,盐铁私运案。”
“江南……”
李霖重复着这两个字。
许久,李霖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疲惫和了然。
“他还是,出手了。”
“您知道这个案子?”
李贤川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他捕捉到了父亲话语里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这个便宜老爹,给他的印象,向来是对朝堂之事退避三舍,只求偏安一隅。
可他此刻的反应,分明是知晓内情。
“何止是知道。”
李霖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院中那棵在寒风里颤抖的老槐树。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像是在透过眼前的萧瑟,看着十年前那片血色的江水。
“十年前,奉旨彻查此案的钦差,是时任御史大夫的王允。”
“王允?”
李贤川的脑海里,关于这个名字的记载飞速闪过。
先帝时期有名的铁面御史,刚正不阿,一把铁骨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权贵。
卷宗上的记载是,巡查地方时,于江上突遇山洪,舟毁人亡。
“他不是死于天灾意外吗?”李贤川问。
“意外?”
李霖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恰到好处的意外。”
“他是被人害死的。”
“整个江南的官僚,士绅,盐商,铁商……所有靠着那条黑色利益链活着的,全都联合了起来。”
“他们用足以买下半个神都的金银,收买了王允身边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从护卫,到船夫,再到给他端茶倒水的丫鬟。”
“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王允的座船行驶到江心时,早就被凿穿的船底,被人从内部,彻底撞开。”
李霖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御史大夫王允,连同他从京中带去的一百四十七名,被誉为大理寺精锐的下属,一夜之间,无一生还。”
“全都喂了江里的鱼。”
李贤川听得后背发凉。
他知道这趟差事是龙潭虎穴,却没想到,这潭水,深到了这种地步。
连朝廷命官,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屠戮。
“那后来呢?”他的嗓子有些发干。
“后来?”李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先帝震怒,龙颜大怒,下令彻查,誓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有用吗?”
“没用。”
“所有的人证,一夜之间,全家暴毙。所有的物证,一场不大不小的‘走水’,烧得干干净净。”
“江南所有官员,上至布政使,下至县丞,众口一词,都说是百年难遇的山洪,天灾,不可抗力。”
“那些富可敌国的士绅盐商,更是抱成一团,泼水不进,针扎不入。”
“先帝不信邪,又派了两拨人去。第一拨,主官半路‘坠马’摔死了。第二拨,还没到江南地界,全家就染了‘恶疾’,死绝了。”
“最后,连九五之尊的先帝,也只能不了了之。”
李贤川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
连皇帝都办不了的铁案,现在,赵恒那个老狐狸,让他去查?
这不是让他去查案。
这是让他去送死!
“爹,这摆明了是个死局。”李贤川的脸彻底垮了下来,“我去了,就是第四拨。”
“我知道。”李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那您……”
“但你,必须去。”
李霖猛地转过身。
他那双因为常年隐忍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在这一刻,轰然燃起了两簇火苗。
“为什么?!”李贤川无法理解。
“因为……”李霖的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娘,秀秀她的死,就跟这个案子,有关!”
“什么?!”
李贤川的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震得架上的书册一阵晃动。
他娘,欧秀秀。
那个在他记忆里,只留下一个模糊温柔影子的女人。
他爹告诉他,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可现在……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娘……她,是江南,欧家的人。”
李霖的眼中,涌上了无尽的痛苦与悔恨,这个在战场上刀斧加身都未曾皱眉的汉子,此刻的眼神,脆弱得像个孩子。
“欧家,曾是江南最大的丝绸商。”
“当年,我与你娘定亲后,她便随我来了神都。可她心里,始终挂念着江南的家人。”
“十年前,王允南下查案,满城风雨。你娘……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
“她觉得,欧家,可能会被牵扯进去。”
“她不信……她不信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会做那种通敌卖国、草菅人命的勾当。”
李霖的叙述,变得断断续续,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撕扯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于是,她瞒着我……一个人,偷偷地……回了江南。”
“她想去劝她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去向王允自首,哪怕家族有错,也要把事情说清楚,求一个宽大处理……”
“可她……这一去……”
李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猛地转过身,用手撑住窗棂,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李贤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感觉不到背撞在书架上的疼痛,也听不见父亲那令人心碎的呜咽。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魂野鬼。
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
原来,在这个冰冷的、陌生的世界里,他,也是有根的。
他有,一个为了守护家族,不惜以身犯险的,勇敢的母亲。
他有,一个远在江南,他从未见过面,却血脉相连的,外公。
他走上前,伸出手,扶住李霖那颤抖的肩膀。
“后来呢?”
“后来……你娘,就再也没回来。”
“欧家派人送来一封信,说她……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失足坠崖……”
李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和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