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陈松,死了。
李贤川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应声而断。
先前还暖洋洋的日光,此刻也失了温度。
不对。
他的计划里,陈松这颗棋子,只是重伤。
是那种躺在床上,口不能言,却能用一根颤抖的手指,印下血色指印的重伤。
然后,他的人会带着夏王赵构给的那些黑料,将陈松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罪证,如雪片般呈上大理寺。
把案子,送到闻翔那个愣头青的手里。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
陈松身败名裂,锒铛入狱,在不见天日的牢里,了此残生。
这才是他写好的剧本。
既能敲山震虎,让太后那些旧臣人人自危,又能干净利落地把吏部侍郎这个关键位置腾出来,安插自己的人。
可现在,
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皇城宫门之前,被活活打死。
这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凶案。
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记抽在整个王朝脸上的耳光。
一记,赤裸裸抽在天子赵恒脸上的耳光!
失控了。
整件事,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是谁?
是谁在背后,又推了一把?
赵构那个疯子?他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想把自己也拖下水,彻底把朝堂这潭水搅浑?
不……
李贤川的指尖微微发颤。
一个让他不愿去想的轮廓,在他脑海里缓缓浮现。
养心殿内,那个病榻上咳嗽不止的身影。
是皇帝,赵恒?
他算准了自己会借夏王之手对付陈松,所以顺水推舟,故意让陈松死。
然后,再把这盆搅动朝野、忤逆君威的脏水,一滴不漏地,全都扣在自己头上?
这些在权力场里浸淫了一辈子的老怪物,心都黑得能滴出墨来。
“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出口,才发觉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就在刚才。”暗影卫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何小公爷的人……下手失了分寸。陈松被抬回府里,太医的马车还没到坊口,人……就已经断气了。”
李贤川沉默了。
何磊只是个由头,他手下那些家丁的斤两,李贤川一清二楚。打个半死可以,要说失手打死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文官,绝无可能。
除非,动手的另有其人。
或者,有人在陈松被抬回去的路上,补了最后一下。
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他挥了挥手。
“知道了,下去吧。”
“是。”
暗影卫的身影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但那种慵懒闲适的气氛,已经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风之瑶就站在不远处。
她看着李贤川的侧脸,那张永远挂着三分嘲弄、七分懒散的脸上,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
她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但她看得懂,李贤川的计划,出了天大的纰漏。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所有伪装,露出如此沉重表情的男人。
“李贤川……”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我没事。”
李贤川打断了她,没有回头。
他只是抬起手,像是要掸去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可那手,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身,脸上重新堆砌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的弧度,有些僵硬。
“瑶儿,你看,天色不早了。”
他指了指院外,那些抬着红漆木箱的家丁。
“礼物我心领了,你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我这府里乱糟糟的,人也多,怠慢了你。你先回去吧。”
“改天,风头过了,我再去府上看你。”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每一个字,都在赶她走。
他不想,或者说,不敢让她被卷进这摊足以淹死人的浑水里。
风之瑶没有动。
她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双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退缩,全是倔强。
“李贤川。”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前院。
“我说了,这婚,我不退了。”
她的下颌微微扬起,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从今天起,我风之瑶,就是你李贤川的人。”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想一个人扛,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想赶我走?”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明艳得像冬日里最烈的一把火。
“没门。”
李贤川看着她,看着那张写满了“我跟你死磕到底”的脸,心里翻江倒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女人……
怎么就这么一根筋?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
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伯府上空的空气。
“圣——旨——到——”
李贤川和风之瑶的脸色,在同一时间变了。
来了。
李贤川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伸手,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华贵的丝绸长袍,每一个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
然后,他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风之瑶,带着院中所有噤若寒蝉的下人,朝着大门的方向,齐刷刷跪了下去。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队身披金甲的禁卫,簇拥着一个身穿绯色蟒袍的身影,踏入了忠勇伯府。
为首的,正是大太监,王德。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只是今日,那笑容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他的目光,越过跪了一地的人,落在了李贤川的头顶。
“忠勇伯李贤川,接旨。”
“臣,李贤川,接旨。”
李贤川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板。
王德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清了清嗓子,展开了手中那卷灿烂的明黄色。
他用一种独特的,唱念般的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忠勇伯李贤川,虽在闭门思过,然其心系社稷,其行可嘉。”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李贤川的神经上。
“然,怂恿其友何磊,当街行凶,致使吏部侍郎陈松身亡,此乃大过。朕心甚痛。”
李贤川的后背,肌肉瞬间绷紧。
“功过相抵,朕不忍苛责。”
王德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是在给李贤川一丝喘息的机会。
“然,国法无情,陈松一案,须有人,给天下一个交代。”
“朕念及,江南一带,民风彪悍,官商勾结,积弊已久。十年前,有旧案未结,民怨沸腾。”
江南?旧案?
李贤川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特命,忠勇伯李贤川,为钦差大臣,即日启程,前往江南,彻查此案。”
“还江南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望尔,不负朕望,早日凯旋。”
“钦——此——”
最后两个字,在空旷的院子里,带起了一阵回音。
王德合上圣旨,捧着它,一步步走到李贤川面前,弯下腰。
“伯爷,接旨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嘴角一丝说不清的笑意。
李贤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江南旧案”四个字在反复回响。
十年前,连励精图治的先帝,派了三拨人去查,最后都以主事官员暴毙、卷宗失火而告终的铁案?
让他去查?
这他妈哪里是让他去查案?
这分明是给了他一把生了锈的刀,让他去砍一座铜山!
皇帝,赵恒。
你这个老狐狸!
你这,你这是,直接把我,扔进了万丈深渊啊!
他能感觉到,身旁风之瑶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也能感觉到,王德那怜悯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漫长的死寂之后。
李贤川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王德那张笑意盈盈的脸,脸上,也慢慢挤出一个笑容。
他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卷递过来的圣旨。
“王公公,劳烦您,跟陛下一声。”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就说,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