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府。
地龙烧得屋中暖如阳春。
心腹侍卫将朝堂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分细节,都复述得清清楚楚。
当听到“此事,到此为止”那最后一句时。
赵构正用一块上好的鹿皮,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哐当。
长剑脱手掉在了地上。
“殿下……殿下?”
侍卫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惊慌,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半步。
赵构没有看他。
他的瞳孔里,没有焦点。
脑海中,李贤川在金銮殿上的言语,如魔音贯耳,反复冲刷。
“察其行,非察其迹。”
“量其损,非量其罪。”
这些字,像一枚枚滚烫的钉子,被强行钉入他的脑髓。
他想不通。
他完全想不通。
李贤川,为什么要保他?
秋猎的截杀,虽不是他亲手策划,却也是他默许。
图什么?
“呵……”
一声干哑的笑,从赵构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俯下身。
伸出手,重新握住剑柄,将剑举到眼前。
“李贤川……”
“本王……”
“就陪你……”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好好地,玩一玩。”
咔!
长剑被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狠狠捅回剑鞘。
“来人!”
他的声音不再有半分迷茫,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冷静。
“在!”
门外的侍卫立刻应声而入。
“备一份厚礼。”
赵构走到窗边,看着院中被积雪压弯了枝条的枯梅。
“送到忠勇伯府上。”
烛火下,他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露出一排白牙。
“就说,本王多谢他今日在朝堂的仗义执言。”
“本王,改日定当亲自登门。”
“负荆请罪!”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也极重。
侍卫心头一颤,躬身领命,不敢多问一个字。
……
长公主府。
湖心水榭。
四面漏风,寒气刺骨。
赵青鸾却只披着一件狐裘,独自坐在棋盘前。
她指间拈着一枚白子。
那枚冰冷的玉石棋子,被她温润的指腹,盘得微微有些发热。
她面前,是李贤川那晚仓促离开时留下的残局。
黑子大龙被围,气眼被夺,已是必死之局。
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地走到赵青鸾身侧,躬身。
“殿下,宫里的消息。”
“忠勇伯以《南华经·帝王策》为引,舌战群儒,为夏王开脱。”
“陛下最终裁决,罚夏王俸禄一年,禁足三月。”
侍女汇报完毕,便退至身后垂首静立。
赵青鸾拈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
她抬起眼。
目光越过棋盘,望向窗外。
往日碧波荡漾的湖面,已经凝起了一层薄冰。
冬日的阳光落在冰上,反射着一片惨白的光。
李贤川。
这个男人,又一次,跳出了她划定的棋盘。
她布的局,是让他在兰若寺受挫,让他明白这潭水的深浅,从而更紧地依附自己。
她以为,他会像一头受伤的狼,暂时退回巢穴,隐忍蛰伏。
她没想到。
他不仅没有退。
反而用一种更张扬,更决绝,甚至更疯狂的姿态,一头撞进了棋局最混乱的中心。
保夏王。
这一步棋,走得太险。
也太狠了。
他等于是在所有人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他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他的路数。
更重要的,他借夏王这块几乎要被废掉的石头,向棋盘的主人,她的父皇,递上了一封战书。
我,李贤川,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我要自己开一局。
他甚至还要拉上夏王,这个父皇最想除掉的眼中钉,一起上桌。
他到底想做什么?
“皇弟啊皇弟……”
赵青鸾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丝无人能懂的弧度。
那笑意里,有惊叹,有警惕,还有一丝……兴奋。
“你以为你捡到的是一条听话的狼狗。”
“却不想。。。。。。。”
啪。
她手中的白子,终于落下。
清脆的一声,砸在棋盘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角落。
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闲位。
然而,一子落下。
那条被围困的黑子大龙,竟与这颗白子遥相呼应,瞬间气脉贯通。
满盘死棋,刹那间,活了。
“去。”
她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如冰。
“备车。”
“本宫,要去看看‘那位’。”
……
魏武侯府。
书房里。
李霖端着茶杯,手却没动。
杯中的茶水,早已失了温度。
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随着他压抑不住的轻颤,在茶面上扩散。
下人刚刚退下,朝堂上的消息,还在他耳边回荡。
《南华经·帝王策》?
罪失其度,罚则生乱?
量其损,非量其罪?
这混账小子,嘴里到底在吐些什么东西?
李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戎马半生,只懂军令如山,只懂赏罚分明。
但他听懂了另一件事。
他的儿子,在金銮殿上,用一套他闻所未闻的歪理,把那群自诩经天纬地的文官言臣,全给说趴下了。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端起茶杯,将那早已冰凉苦涩的茶水,一口饮尽。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老了。
这个天下,已经快要看不懂了。
“由他去吧。”
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对自己说。
“是龙是虫,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李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许久未动的木窗。
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丫杈。
风穿过枝丫,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哭。
也像笑。
他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二十年前。
他也是站在这里。
看着那个女人,抱着襁褓里刚出生的李贤川,站在开满了花的树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夫君,”她说,“我们的儿子,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顶天立地……
大英雄……
李霖的眼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刺痛了一下。
他猛地抬手,用粗糙的指节,狠狠抹过眼角。
那里,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