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李贤川转身,面对那位须发皆张、几乎气到厥过去的老御史。
他没动怒,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抬手,轻轻掸了掸自己崭新朝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动作,从容,优雅。
仿佛对面不是一位当朝一品的御史大夫,而只是个在街边无理取闹的孩童。
“张大人,您这话,严重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臣只是引述古人经典,抒发浅见,如何就成了动摇国本?”
“您这顶帽子,太重,晚辈,戴不起。”
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张御史一口气堵在胸口,脸由红转紫。
“古人经典?!”
他咆哮起来,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老夫读尽天下藏书,从未听过如此荒谬之言!”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李贤川的脸上。
“‘量其损,非量其罪’?!”
“照你这般说辞,一个乞丐,偷窃一个馒头,致使一家断炊,‘损失’巨大,便该处以极刑,砍头示众?”
“而一位王公贵胄,贪墨万两白银,因其所盗乃是国库之财,于偌大王朝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损失’甚微,便只需罚酒三杯,不痛不痒?!”
“这,就是你口中那本子虚乌有的《帝王策》?!”
“此乃混账之论!禽兽之言!”
老御史一番话掷地有声,身后立刻传来一片压抑不住的附和声。
不少文官面露愤慨,连连点头。
是啊。
这逻辑,太混账了。
若真以此为法,国法将彻底沦为权贵的护身符,平民的催命索。
天下,岂有不乱之理?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巧舌之士哑口无言的质问,李贤川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还抬起手。
“啪。”
“啪。”
“啪。”
三声清脆的击掌声,突兀地响起。
在这死寂的金銮殿上,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御史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贤川。
“张大人,说得好。”
李贤川放下手,脸上竟带着一丝赞许。
“您这个例子,举得实在是,恰到好处。”
张御史:“???”
满朝文武:“???”
这李贤川,莫不是疯了?被人骂作禽兽,竟还拍手叫好?
“张大人,”李贤川向前踏出半步,直视着老御史的眼睛,“您刚才问,乞丐偷馒头,该不该杀?”
“按你的歪理,他让一家人没了活路,‘损失’巨大,自然该杀!”张御史怒气冲冲地回应。
“错了。”
李贤川轻轻摇头。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张御史的怒火一滞。
“错在何处?”
“您只看到了,这一家人的‘损失’。”
李贤川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缓缓摇动。
“却未曾看到,此事,对整个天下,造成的‘损失’。”
张御史眉头紧锁。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贤川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锋锐,“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
“陛下要考量的,从来不是一家一户的得失。”
“而是,整个天下的安稳。”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却愈发清晰。
“一个乞丐,只因一个馒头,便被砍了头。”
“此事传扬出去,天下的百姓,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国法严苛,不近人情。”
“他们会想,这朝廷,这条活路,已经断了。”
“当一个人,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那。。。。”
李贤川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沉思的脸。
他没有把最后几个字说出口。
但在场的每个人的心头都明白。
造反。
一个馒头,可能换来的,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动乱。
是一片尸山血海。
这个“损失”,与一家人的口粮相比,孰轻?孰重?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几位言官,此刻喉结滚动,默默地垂下了头。
“至于……”
李贤川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龙椅的方向,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王公贵族,贪墨万两白银。”
“张大人说,只罚酒三杯?”
他像是在问张御史,又像是在问自己。
“难道不是吗?”张御史下意识地反问。
“当然不是。”
李贤川再次摇头,这一次,动作缓慢而沉重。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依臣之见,”李贤川的声音,瞬间变得刺骨,“当,满门抄斩,诛其九族!”
轰!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搅动池水,那这八个字,就是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张御史脱口而出:“为何?!”
“因为,他贪的,不是钱。”
李贤川一字一顿。
“他贪的,是民心!”
“是陛下您,在天下万民心中的,煌煌天威!”
“国库的银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用来,赈济灾民!”
“是用来,兴修水利!”
“是用来,巩固边防!”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贪墨一万两,就意味着,可能有上千灾民,要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就意味着,可能有一段百里河堤,会因年久失修而轰然决口,淹没万顷良田!”
“就意味着,我大魏边关的将士,可能会因粮草不济,眼睁睁看着袍泽倒下,打一场,必输的败仗!”
“这些,是‘损失’吗?”
李贤川发出一声冷笑。
“不。”
“这不是损失。”
“这是在动摇国本!”
“这是在掘我大魏王朝的根!”
“张大人,您再说说。”
“这种‘损失’,跟一个馒头比起来,又孰轻孰重?”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之前还想站出来帮腔的几位文官,此刻恨不得把头埋进自己的官袍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李贤川的这套逻辑,听起来离经叛道,闻所未闻。
可你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却又觉得……他妈的,无懈可击!
他不是在讲法,他是在讲“术”。
他将“法”这柄治国重器,从冰冷的条文中解放出来,变成了一把可以随心所欲、动态调整的刻刀。
而这把刀的执掌者,使用者,最终解释者,只有一人。
高踞于龙椅之上的,皇帝!
这哪里是妖言惑众?
这分明是把皇帝的权力,捧上了一座前所未有、至高无上的神坛!
想明白这一层的官员,再看向那个身形笔直的年轻人时,眼神彻底变了。
龙椅上,皇帝赵恒一直微微前倾的身体,缓缓靠回了椅背。
他修长的手指,在雕刻着五爪金龙的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一下。
又一下。
他看着殿下那个搅动风云的年轻人,看着他以一人之力,压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那双浑浊的眼中,笑意,越来越浓。
他发现,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这只小狼狗,不但会咬人。
他还如此懂得,如何替主人,看好家门。
“好了。”
赵恒终于开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臣那一张张复杂难言的脸。
“忠勇伯之言,朕,听明白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众人消化的时间。
“朕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一言既出,便为今日之事,盖棺定论。
“夏王之过,在于‘迹’,在于小节。伤了几个勋贵子弟,是为过。”
“而忠勇伯为他辩护,保全的,是皇室的颜面,是朝堂的稳定,是朕的‘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