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你,继续说下去。”
皇帝赵恒的话音很轻,落在大殿里,却比任何一道惊雷都重。
满朝文武晕头转向。
陛下……没有斥责李贤川的胡言乱语。
反而,让他继续?
剧本不对。
此刻,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不该是龙颜大怒,将这根搅屎棍拖出去重打八十,再下旨严惩夏王,以儆效尤吗?
怎么……还让他说上了?
最先弹劾夏王的老御史,还有跟着他义愤填膺的几个言官,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只看到了四个字。
水,太深了。
李贤川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松开。
他要的,就是这个舞台。
一个能让他把这池水,搅得更浑的舞台。
“谢陛下!”
李贤川对着龙椅,又是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姿态恭敬到了极点,仿佛刚才那个口出狂言的人不是他。
他直起身,声音再次响彻大殿。
“陛下,臣以为,夏王殿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轰!”
这句话,像一桶火油,浇进了本就炸开的油锅里。
金銮殿,彻底沸腾了。
无过?还有功?
杀了那么多人,你管这叫有功?
这李贤川的脑子,是被秋猎的马给踢了?
“肃静!”
大太监王德扯着嗓子尖啸,可他自己那双眯缝眼里,也全是压不住的惊骇。
他伺候陛下半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
可今天这场面,闻所未闻。
“李贤川!”
为首的张御史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李贤川的脸上。
“你……你这个……佞臣!”
“为了包庇宗室,罔顾事实,颠倒黑白,你到了如此地步!”
老御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些死去的勋贵子弟,难道就白死了吗?!”
“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冤屈,你就视而不见吗?!”
“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他骂得声泪俱下,唾沫横飞。
不少文官跟着露出悲愤之色,望向李贤川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李贤川静静地等他说完。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
他脸上没有半点被辱骂的恼怒,反而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张大人,莫激动。”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向前递了递。
“来,擦擦汗。”
张御史看着那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厥过去。
“你……你……”
李贤川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帕,揣进怀里。
他用一种“我完全理解你”的语气开口。
“张大人,我知道您心系国法,为国为民。”
“但是,您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老御史下意识地问:“什么问题?”
“您眼中的‘法’,和陛下眼中的‘法’,它……一样吗?”
李贤川的声音不高。
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张御史愣住了。
“你……你这是何意?”
“臣斗胆,请问张大人。”
李贤川忽然换了个话题。
“可曾读过,先秦古籍,《南华经》?”
《南华经》?
庄子?
张御史虽主修儒学,但身为当世大儒,诸子百家自然通读。
他梗着脖子。
“老夫自然读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大人可知,《南华经》中,有一篇失传已久的篇章,名为,《帝王策》?”
《帝王策》?
张御史的脑子,停转了。
他穷尽毕生所学,在记忆的书海里疯狂搜刮。
没有。
别说《帝王策》,他连一个字都没听说过!
不只是他。
整个金銮殿,那些以博学自诩的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此刻全都眉头紧锁。
有人在捋胡须。
有人在看同僚。
有人低头,仿佛在鞋面上就能找出答案。
没有。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茫然。
李贤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果然如此”的,高深莫测。
“看来,众位大人,都未曾听闻。”
“也难怪。此篇乃是孤本,秘不示人。臣也是机缘巧合,从一本上古残卷中,得窥一二。”
这番话半真半假,瞬间给这本不存在的《帝王策》,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尊贵的光环。
不是你们孤陋寡闻。
是这东西,太高端。
就连龙椅上的赵恒,一直靠着椅背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坐直了些。
《南华经·帝王策》?
他这个皇帝,都没听说过。
“忠勇伯,”赵恒开口,第一次,他的声音里那股虚弱的腔调淡了许多,“那这《帝王策》中,都说了些什么?”
李贤川心中一定。
他再次躬身。
“回陛下。”
“《帝王策》有云:”
他清了清嗓子,整个大殿的呼吸仿佛都随之停滞。
接着,他用一种空远而沉肃的语调,缓缓念道:
“罪失其度,罚则生乱。”
“功未及赏,赏则生怨。”
“故圣人治世,不拘于末,而执其本。”
“察其行,非察其迹;量其损,非量其罪。”
短短四句,三十二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刻刀,深深凿进金銮殿上每一个人的脑子里。
所有人都被这几句话里那种离经叛道、却又仿佛直指权力核心的帝王之术,震得头皮发麻。
罪失其度,罚则生乱?
功未及赏,赏则生怨?
这是何等的歪理邪说!
这是对煌煌国法,最彻底的践踏!
可……
可为何仔细品味,又觉得……它说的是对的?
尤其是最后那句,“察其行,非察其迹;量其损,非量其罪。”
判断一件事,不看它表面的痕迹,而看它行为的本质。
衡量一种罪,不看它触犯的法条,而看它造成的实际损失。
这……
这是一种他们从未接触过,甚至想都不敢想的,全新的思维方式!
一时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三十二个字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无法自拔。
“李贤川!”
还是张御史,第一个从那片思想的废墟中,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的脸色,已经不是涨红,而是惨白。
“你……你这……是妖言惑众!”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指着李贤川的手,也抖得不成样子。
“你这是在,动摇我大魏的,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