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僵在原地。
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
最先站出来弹劾夏王的那位老御史,嘴巴还张着,却他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准备了一肚子义正言辞的腹稿。
准备了无数条足以将夏王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状。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第一个站出来跟他唱反调的,竟然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这戏,还怎么唱?
殿中百官,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下意识地,投向了最高处。
那张龙椅上。
赵恒靠在椅背上,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此刻缓缓坐直。
那双总是半睁半闭,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完全睁开了。
瞳孔里没有波澜,没有怒火,只有一片平静。
他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殿中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
有意思。
真有意思。
他以为,兰若寺那场大火,那场几乎是必死的局,已经足够让这条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小狼狗,学会什么叫夹着尾巴做人。
他以为,魏武侯交出西凉铁骑的兵权,已经足够让这头桀骜不驯的狼崽子,明白什么叫君威如狱。
没有想到,这条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小狼狗。
不仅没被吓破胆,反而,还学会了咬人。
赵恒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哦?”
赵恒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人察觉的弧度。
声音依旧是那副虚弱的腔调,但尾音,却带着一丝玩味。
“忠勇伯,此话怎讲啊?”
“陛下!”
李贤川向前踏出一步。
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跟这朝堂上死气沉沉的氛围,格格不入。
“秋猎之事,臣,全程在场,亲眼所见!”
他先给自己,安上了一个无可辩驳的身份。
现场目击证人。
说完,他没有继续对着龙椅,而是缓缓转过身。
目光直直地扫向那几个刚才还在慷慨陈词的御史。
最后,定格在为首的张御史身上。
“刚才张大人说,夏王殿下纵容手下,与勋贵子弟发生冲突,致使多人伤亡。”
李贤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这话,臣不敢苟同。”
他顿了顿,给了所有人一个喘息和思考的间隙。
然后,他才再次开口。
“敢问张御史。”
他直接点了那个老臣的名字。
“您当时,在场吗?”
张御史花白的眉毛一跳,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脖子,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老夫……老夫虽不在场,但,此乃众目睽睽之事,岂能有假!”
他的声音,明显比刚才弱了三分。
“众目睽睽?”
李贤川笑了。
“那敢问,是哪只‘目’,哪只‘睽’,亲口告诉您,是夏王殿下,先动的手?”
“你!”
老御史捏着朝笏的手指,因用力而根根泛白,他被这话噎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李贤川根本不给他组织语言反驳的机会,猛地转回身,对着龙椅,深深一躬。
“陛下!臣可以作证!”
“当时,是那些勋贵子弟,仗着人多势众,出言不逊,先行挑衅夏王殿下!”
“他们不仅嘲笑夏王殿下箭术不精,甚至……甚至还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他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脸上还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义愤填膺的薄红。
仿佛他当时,真的在为夏王受到的侮辱而感到愤怒。
“陛下,您想啊。”
“夏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他是您的亲弟弟,是天潢贵胄!”
“被人当众如此羞辱,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堂堂亲王?”
“殿下一时气愤,才与他们发生了些许……小小的冲突。”
李贤川刻意放慢了语速,将“小小的”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
“这,完全是,人之常情啊!”
“至于那些死伤……”
李贤川话锋一转,脸上的“义愤”瞬间褪去,换上了一丝悲天悯人的沉痛。
“臣也深感痛心。”
“但,刀剑无眼,拳脚无情。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在猎场之上,一时兴起,切磋技艺,有些损伤,在所难免。”
“若因此,就将全部罪责,都推到夏王殿下一个人身上。”
“甚至要因此,重罚一位亲王。”
李贤川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灼灼地看着龙椅。
“那臣觉得,这,实在是有失公允!”
“更是,寒了天下宗室之心啊!”
最后八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偷换概念。
避重就轻。
他直接把一场有预谋的、恶性的政治倾轧,给轻描淡写地,粉饰成了一场,年轻人之间,擦枪走火的“技艺切磋”。
最后,还扯起了“天下宗室”这张虎皮当大旗。
“一派胡言!”
“强词夺理!”
“李贤川!你这是在混淆黑白,颠倒是非!”
张御史终于缓过劲来,指着李贤川的鼻子,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几乎是跳着脚在骂。
“颠倒是非?”
李贤川缓缓转过头,看着那张气到变形的老脸,又笑了。
“张大人,您这话,晚辈可就不爱听了。”
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
“我说的,句句属实。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信,您可以挨个去问。”
“我李贤川,以前是荒唐了点。”
“但现在,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忠勇伯!”
他挺直了胸膛,指了指自己身上崭新的朝服。
“我难道,还会当着满朝文武,当着陛下的面,公然撒谎,欺君罔上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一层。
老御史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啊。
你李贤川,敢吗?
欺君罔上,那是灭族的死罪。
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啊!
可……
可你要是没撒谎……
那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种极其诡异的、荒诞的逻辑混乱,笼罩了整个金銮殿。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够了。”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赵恒,终于,再次开了口。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最后落在李贤川的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欣赏猎物般的兴味。
“忠勇伯。”
“你刚才之言,虽然,有些……离经叛道。”
赵恒慢条斯理地,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评价。
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十指交叉,托住了下巴。
这是一个饶有兴致的姿态。
“但,也不无道理。”
“朕,准你,继续说下去。”
“朕倒想听听。”
“你这番‘不平’,到底,要怎么个‘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