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武安侯府的侧门。
闻翔第一个下了车。
他双腿发软,狼狈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让自己瘫倒在地。
他张了张嘴,看着随后下车的李贤川,半响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他所信奉的煌煌律法,他所坚守的社稷正义,在兰若寺那片被血浸透的草地上,被砸得粉碎。
苏王谋逆。
屠杀勋贵。
长公主私调禁军。
魏武侯铁骑入京。
任何一条,都足以让这大魏江山天翻地覆。
可他知道,等天一亮,这一切都会仿佛从未发生。
“闻少卿。”
李贤川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今天,你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不知道。”
闻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情绪翻江倒海。
“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李贤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一旁同样失魂落魄的风之瑶身上。
“李旦、李显立的案子,还没结。”
“你大理寺,还得接着查。”
“查?”闻翔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怎么查?人证……都死光了。”
“那就查那些,还活着的。”
李贤川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太后一党,盘根错节。”
“拔掉一个李旦,自然还有张旦、王旦。”
“顺着那本账册,往下挖。”
“挖出一个,算一个。”
他向前一步,凑近闻翔。
“你现在,不是在查案。”
“你是在立威。”
“你要让神都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你大理寺的刀,还快得很。”
“谁再敢伸手。”
“就剁了谁的爪子。”
这几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闻翔心头。
他打了个激灵,看着眼前的李贤川,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查案。
这是在给他,也是在给摇摇欲坠的大理寺,找一条新的活路。
“……我明白了。”
闻翔扶着墙,缓缓站直了身体,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贤川的目光转向风之瑶。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空洞而迷茫。
“风大小姐。”
李贤川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今天,辛苦你了。”
“回去,好好睡一觉。”
“就当,做了个噩梦。”
风之瑶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看着他身上那些还在往外渗血的绷带,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目送闻翔扶着风之瑶走进侯府,李贤川才松下那口气。
他转身,看向街角暗处。
那辆属于长公主的马车,一直静静地等在那里。
车帘掀开,赵青鸾走了下来。
她换下了戎装,又穿回了那身繁复的宫装。
她快步走到李贤川面前,目光落在他胸前被血浸透的衣衫上,眉头紧锁。
“你的伤?”
“死不了。”李贤川摆了摆手,动作有些僵硬,“殿下,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这才是关键。
赵青鸾没有回答。
她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被宫墙圈住的,沉沉的黑暗。
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以及,失望。
“我那位好皇弟……”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他算计了太后,算计了赵构,算计了你,也算计了我。”
“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棋子。”
“就为了……给他那个疯子弟弟,铺一条血路。”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
“可他,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
赵青鸾猛地回头,那双疲惫的眸子重新燃起灼人的火焰,死死地k看着李贤川的脸。
“他没算到,你爹,魏武侯李霖,敢带着西凉铁骑,出现在神都百里之内!”
“他更没算到!”
“你,李贤川,不是一颗任他摆布的棋子。”
“而是一把……能反过来,捅穿他棋盘的刀!”
她的声音,不再压抑。
“李贤川,这盘棋,还没下完。”
“我,要亲自进宫,去问问他。”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问问他,这大魏的天下,到底是他赵家的!”
“还是他一个人的!”
话音落,她再不停留,决然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李贤川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
养心殿。
殿内温暖如春,数十支手臂粗的巨烛,将四周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皇帝赵恒,半靠在铺着明黄锦缎的龙榻上。
他手里,正慢条斯理地盘着一串紫檀佛珠。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偶尔咳嗽两声,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太监王德,跪在榻前三步远的地砖上,将兰若寺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禀报了一遍。
他的头,自始至终,都死死地贴着地面。
赵恒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佛珠在他干枯的手指间,不紧不慢地,捻过一颗又一颗。
殿内,只剩下佛珠碰撞时,发出的声音。
许久。
“赵纯呢?”他问,声音轻飘飘的。
“回、回陛下……”王德的身体抖了一下,“苏王殿下……双腿被……被打断了,已经送回王府禁足。”
“哦。”
赵恒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听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魏武侯呢?”
“魏武侯……他,他带着西凉铁骑,在城外十里的长亭安营扎寨。”
王德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说……他在等陛下的旨意。”
“等朕的旨意?”
赵恒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笑了。
他抬起那双总是显得浑浊的眼睛,看向地上那个抖成一团的身影。
“王德,你说,他是在等朕的旨意呢?”
“还是在等朕,给他一个交代?”
“砰!”
王德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不敢说话。
“有意思。”
赵恒将佛珠随手放在一边,自言自语道。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朕养的这条小狼狗,不仅没被疯狗咬死,还反过来,把疯狗的腿给打断了。”
“他还把他那个,当了半辈子缩头乌龟的爹,也叫来了。”
“这是想干什么?”
他用一种近乎愉悦的语调,轻轻吐出两个字。
“逼宫?”
他嘴里说着“逼宫”,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紧张和愤怒。
“王德。”
“奴……奴才在。”
“去。”
赵恒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把魏武侯,给朕‘请’进宫来。”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了城外的夜空。
“朕,好久没跟这位国之柱石,好好聊聊了。”
“朕倒要看看。”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半空中,做了一个轻轻切割的动作。
“他这把,为儿子磨了二十年的刀。”
“到底,有多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