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秋天,总是来得又快又急。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
大理寺诏狱里的那股阴冷潮湿,混杂着发霉草料的气味,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李旦蜷在牢房最深处的草堆上。
身上那件曾经绣着金线的锦袍,如今像块腌臢的抹布,板结着不知名的污物。
他抬起手,拨开黏在脸上的乱发,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那双曾经在朝堂上睥睨众生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只剩下几缕血丝,证明他还活着。
短短数日。
曾经权倾朝野,车马过市,行人回避的国舅爷,变成了一个与死囚无异的阶下囚。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一道光柱刺破黑暗。
李旦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他从指缝里,看见大理寺少卿闻翔的官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靴子上,一尘不染。
“国舅爷。”
闻翔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响起,听不出喜怒。
李旦放下手臂,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干响,他死死盯着那张居高临下的脸。
“闻翔,你别得意。”
“等我姐姐救我出去,第一个,我就剐了你。”
“恐怕,国舅爷等不到那一天了。”
闻翔摇了摇头,对身后的狱卒递了个眼色。
狱卒立刻上前,用钥匙打开了李旦手脚上的镣铐。
“哗啦”一声,铁链坠地。
李旦活动了一下被磨破皮肉的手腕,警惕地缩起身体。
“去哪儿?”
“刑场?”
“国舅爷说笑了。”
闻翔的语气依旧平淡。
“带您去见一个,您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
半个时辰后。
大理寺,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
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李旦看见了那个人。
不是他日思夜盼的姐姐,当朝太后。
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而是,魏武侯府的大公子,户部员外郎,李显立。
此刻,李显立正端着一杯热茶,似乎已等候多时。
当他看到被狱卒押进来的李旦时,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热茶溅出几滴,烫在他的手背上。
他却毫无反应。
“国……国舅爷?”
他的目光越过形容枯槁的李旦,投向跟在后面,好整以暇关上门的闻翔。
“闻少卿,你……你这是何意?”
李显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颤抖。
“没什么意思。”
闻翔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甚至没有看李显立。
“请李大人过来,跟国舅爷,对一对账。”
话音落下。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本册子,随手扔在桌上。
“啪。”
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李显立的心口。
那本蓝布封皮的账册,他认得。
他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他记录与李旦之间所有黑色交易的密账!
上面记着,他如何利用户部的职权,在军需采买的文书上动手脚,帮李旦从国库里,蛀出数以万计的白银。
也记着,那些银子,如何通过京城地下的钱庄,一部分,变成了西境马匪手里崭新的战马和锋利的弯刀。
另一部分,则变成了他李显立,在朝中结交权贵,打点门路的敲门砖。
这本账册,他藏在书房的暗格里,上面还压着一块西域运来的镇纸。
除了他自己,绝无第二人知晓!
怎么会……
怎么会落到闻翔的手里?!
“本官……不懂闻少卿在说什么。”
李显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干涩。
“这本账册,我从未见过。”
“是吗?”
闻翔终于抬眼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没有再逼问李显立。
他转头,看向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李旦。
“国舅爷,你呢?”
“这本账,你也不认识?”
李旦的目光,像两枚钉子,死死钉在那本账册上。
他看看账册,又看看面如死灰的李显立。
有什么东西,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瞬间炸开。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嗬……嗬嗬……”
他的喉咙里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凄厉而刺耳。
“哈哈……哈哈哈哈!”
“李显立!”
他猛地咆哮一声,挣脱狱卒的钳制,朝李显立扑了过去!
桌子被撞翻,茶杯碎了一地。
李显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李旦狠狠扑倒在地。
一双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李显立的脸迅速涨成猪肝色,双手拼命撕扯着李旦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名狱卒大惊失色,赶紧上前。
一人抱腰,一人掰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彻底疯狂的李旦从李显立身上拉开。
“咳……咳咳咳!”
李显立瘫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他指着还在不断挣扎咆哮的李旦,声嘶力竭地喊。
“不是我!我没有!”
“是你!是你被抓了之后,为了脱罪,反咬我一口!”
“是你把这本账拿出来,想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头上!”
密室里,上演着一出闹剧。
闻翔端着自己的茶杯,退到墙角,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
这本账册,当然不是他们二人中任何一个拿出来的。
是李贤川给他的。
三天前,深夜。
闻翔正在书房里,对着一堆毫无进展的卷宗发愁。
一道黑影,没有任何预兆,就那么站在了他的书案前。
“谁?”
“闻少卿,别来无恙。”
李贤川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那副熟悉的,猫捉老鼠般的笑容。
他将一本册子,放在了闻翔的卷宗上。
“这是什么?”闻翔沉声问。
“一份礼物。”李贤川的手指在册子上轻轻一点,“送给闻少卿,帮你破局的大礼。”
“我不需要。”闻翔冷冷拒绝。
“不,你需要。”
李贤川摇了摇头。
“李旦的案子,查不下去了吧?”
“太后那边,派人给你递话了。所有线索,到了那些朝臣府上,就都断了。他们一个个嘴巴比蚌壳还紧。”
“你手里,除了一个马匪的口供,什么都没有。”
闻翔沉默了。
每一个字,都说中了他的窘境。
“这本账,可以帮你,撕开一个口子。”
李贤川将账册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是李旦最大的钱袋子。这些年,他们之间所有的脏钱往来,一笔不落。”
“这个钱袋子,能量很大。不仅能帮李旦在军需上动手脚,还能把黑钱洗得干干净净,送到西境去。”
闻翔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知道这本账册的分量。
“他是谁?”
“魏武侯府,大公子,李显立。”
李贤川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闻翔猛地抬起头,烛火在他眼中剧烈跳动。
“你疯了?”
“他是你亲大哥!”
“闻少卿。”李贤川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不开窍的顽童,“我不是在对付我大哥,我是在帮你。”
“也是在,帮我们自己。”
“李显立是绳子的一头,牵着李旦。李旦是中间,牵着太后。”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拽住绳头,把他们一个一个,从洞里,全都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