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魏武侯府的晚膳。
乌木圆桌上,菜品精致,热气氤氲,却无人动第一筷。
自从李贤川被封忠勇伯,接管了府中中馈,陈琴堇母子三人的脸,就比府外的石狮子还要冷硬。
李霖端坐主位,手握酒杯,目光沉沉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不知在想些什么。
席间,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李贤川像是感觉不到这凝固的气氛。
他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清脆的咀嚼声,在这份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琴堇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李鲜文的嘴角撇了撇,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冷哼。
酒过三巡。
李贤川终于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用餐巾,而是用指尖捏起桌上的青瓷酒杯,在指间转了半圈。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咳。”
他清了清嗓子。
“爹,姨娘,大哥,二哥。”
他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个有些笨拙的姿态。
“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大哥。”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李显立身上。
李显立正端着酒杯,闻言,他将酒杯放回桌面,杯底与桌面接触,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动作平稳得可怕。
“三弟,有话但说无妨。”
他的声音温润,一如既往地扮演着那个宽厚仁德的长兄。
“是这样的大哥。”
李贤川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动作显得有些粗野。
“我跟瑶儿,查了几天账,发现了一个大窟窿。”
他说着,从宽大的袖口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那本“精心伪造”的账册,纸页边缘甚至被他故意揉搓出了毛边,看起来饱经翻阅。
“大哥你在户部当差,是行家。你帮我看看,这笔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将账册捧着,向前递出。
一名侍立在旁的下人立刻上前,躬身接过,再小心翼翼地呈到李显立面前。
李显立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先是在李贤川那张“苦恼”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垂下眼帘,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本册子。
他翻开。
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
他只是扫了一眼。
仅仅一眼,他翻动册页的动作,就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这是府里采买军械的账?”
“是啊。”李贤川连连点头,往前凑了半步,像个急于求教的学童。
“我查来查去,总觉得这数目对不上。你看,去年从南边‘神兵山庄’采买的那一批横刀,五百把,账上记的是每把五十两,总计两万五千两。”
他伸手指着账册上的数字,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桌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我托人去问了,‘神兵山庄’对外售卖的制式横刀,顶天了三十两一把。这中间,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万两银子!”
“还有这批,从北地铁匠营定制的锁子甲,三百套,账上花了三万两。大哥,我怎么算,都觉得这价钱太离谱了。”
李贤川抬起头,直视着李显立。
“大哥,你帮我瞅瞅,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他脸上的神情,天真得像个白痴。
李显立握着账册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怎么会查到军械账上?
这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废物,怎么可能从盘根错节的账目里,精准地翻出这一笔?
而且,数字还对得如此精准!
一股寒意从他背脊升起,但随即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贤川。
看到对方那副蠢样,他心里的惊涛骇浪瞬间平复,只剩下不加掩饰的冷笑。
废物,终究是废物。
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你翻到了,你也看不懂里面的门道。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账册。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端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指点”。
“三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李贤川立刻把耳朵凑了过去。
“军械采买,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李显立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
“你看到的,只是刀甲本身的价。可你没算运费,没算损耗,更没算……打点各处关卡的‘常例钱’。”
他瞥了一眼李贤川,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傻子。
“‘神兵山庄’在南境,运到神都,千里迢迢,沿途州府、关隘、渡口,哪一处不要用银子开路?”
“还有铁匠营的锁子甲,那是官造之物。你想从那些官吏手里拿到最好的甲,不把好处塞足了,他们会把那些次品、残品给你。这些钱,能写在明账上吗?”
他靠回椅背,身体放松下来,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
“所以,只能摊进货品本身的价钱里。你看着数目大,其实,每一笔都有它的去处。”
“原来是这样!”
李贤川猛地一拍大腿。
他脸上那副愁苦的表情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茅塞顿开的“喜悦”。
“哎呀!还是大哥你懂得多!我这脑子,就是一团浆糊!差点就冤枉了底下办事的人!”
他猛地转身,对着主位上的李霖,深深一躬。
“爹!您看!我就说我不是这块料吧!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李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没有人能看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三弟,关心则乱。”李显立的脸上,重新挂上了宽厚的笑容,“你刚接管中馈,业务不熟,在所难免。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大哥就是。”
“是啊,三弟。”
一直没说话的李鲜文,终于找到了机会,他端着酒杯,斜着眼看过来。
“这管家,可不是斗蛐蛐,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干好。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省得闹笑话。”
“二哥教训的是。”李贤川连连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他转回头,对着李显立,感激涕零地拱了拱手。
“多谢大哥指点迷津!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把账本改过来!”
“嗯,去吧。”李显…立挥了挥手,那姿态,像是在打发一个不懂事的家仆。
李贤川如蒙大赦,一把抓过桌上的账册,抱在怀里,几乎是小跑着溜出了饭厅。
看着他那“狼狈”的背影,李显立和李鲜文对视一眼。
两人眼中,是同一种轻蔑。
陈琴堇一直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她端起酒杯,隔着桌子,向自己的长子投去一个满意的示意。
饭桌上的气氛,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睦”。
……
李贤川回到自己的院子。
“砰”的一声,他反手将门闩插上。
他脸上所有伪装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嘲讽。
蠢货。
他那位好大哥,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打点关卡?常例钱?
这话,也就骗骗真正的傻子。
魏武侯府的军需采买,走的是军部签发的特别通行令,沿途所有州府关卡,不仅一个铜板不敢收,还得派出兵马护送,唯恐出了半点差池!
这番说辞,在真正的行家面前,根本不是漏洞百出。
而是,不打自招!
李贤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一缕冰冷的杀意,在他眼中凝聚。
但他没有立刻去找李霖。
他知道,光凭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还不足以让父亲下定决心,对自己最看重的长子动手。
这只是推测。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一刀毙命的,真正的刀。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神兵山庄”。
顿了顿,他又在下面写了五个字。
“北地铁匠营”。
他放下笔,甚至没有等墨迹干透,便抬起手,吹了声极轻极短的口哨。
一道黑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从地面的影子里升起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是长公主派给他的两名禁卫之一。
“伯爷。”
“去查两个地方。”
李贤川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条递了过去。
“我要知道,这两个地方,近三年来,所有卖给我们魏武侯府的军械,每一笔的真实数量,和真实价格。”
“还有,与我们侯府接洽的人,是谁。”
“是。”
黑影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接过纸条,身体向后一倒,便再次融入了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贤川重新走到窗边,抬头看着天上那轮冰冷的弯月。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
大哥。
你亲手递过来的刀子。
就别怪我,用它来捅穿你的心窝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