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大事了。”
李青瑶的声音很轻。
李贤川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水的热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将茶杯重重放回紫檀木桌上,骨瓷与硬木相击,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说。”
“三哥来看。”
李青瑶没抬头,只是将一本摊开的账册推到他面前。
她的指尖点在其中一页,。
“这是去年秋天,府里给西境采买冬衣的账目。”
李贤川倾身过去。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上等棉料五千匹,单价三两,共计一万五千两。
内造云锦一千匹,单价十两,共计一万两。
北地狐裘三百张,单价五十两,共计一万五千两……
一笔笔加总,光这一批冬衣,就耗银近五万两。
“账目本身,有什么问题?”李贤川皱眉,他对这些数字天生不敏感。
“单看这一本,没问题。”
李青瑶说着,又从旁边那小山似的账本里,精准地抽出另外两本。
一本是库房的出入库记录。
另一本,是与布料商签订的采买契书。
三本账册,并排摊开。
“问题是,三本对不上。”
她的手指在三本账册上快速移动,语速也跟着急促起来。
“采买账,上等棉料五千匹。库房入库记录,只有四千匹。一千匹,凭空蒸发。”
“云锦,契书上白纸黑字,苏杭织造局出的贡品级云锦,单价十两。可入库的,却是湖州产的普通货色,市价一匹最多五两。只这一项,差价就是五千两。”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压制着什么。
“最离谱的,是这个狐裘。”
“账上写,北地黑狐裘,三百张。三哥,黑狐本就稀少,一张成色上好的黑狐裘,在神都黑市能炒到上百两。这是给爹爹麾下亲兵营做大氅的。”
李青瑶抬起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像是燃着一团火。
“你觉得,爹会奢侈到,给普通亲兵穿上百两银子的黑狐大氅吗?”
李贤川没有回答。
他向后靠在太师椅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账房里温暖如春,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窜遍全身。
他甚至不用去想。
那三百张所谓的“黑狐裘”,最后到了沙场浴血的士兵手里,恐怕连普通的狼皮都不如。
偷梁换柱。
以次充好。
这帮人的胆子,已经不是比天大了。
是根本没有天。
“这只是冰山一角。”李青瑶的声音冷了下去,“我粗略翻完去年的账,只军需采买一项,被吞掉的银子,至少……”
她停顿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十万两。”
十万两!
魏武侯府一年的嚼用开销,也不过几万两。
李贤川的拳头,在桌下猛然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这帮蛀虫,一年,就从侯府的根基上,啃掉了十万两!
这不是贪墨。
这是在掘他们魏武侯府的祖坟!
是在拿他父亲李霖,拿西境那十万将士的命,去换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冬衣以次充好,西境的寒冬能冻死多少人?
兵甲偷工减料,对上犬戎的弯刀,要枉死多少忠魂?
药材以假乱真,伤兵营里,又有多少汉子要在绝望中咽气?
这不是谋财。
这是通敌!是叛国!
“查!”
一个字,从李贤川的牙缝里挤出来。
“一笔一笔地给我查!我要知道,这三年来,每一笔银子,去了哪里!每一个铜板,经过了谁的手!”
“好。”李青瑶重重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账房成了禁地。
李贤川和李青瑶几乎是吃住都在了里面。
李贤川不懂细账,但他懂分门别类,他将所有账本按时间、按用途,重新归档整理,让一切变得井井有条。
李青瑶则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她的大脑似乎就是为数字而生,任何一丝一毫的差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随着一本本账册被核对完毕,一个个惊天的黑幕被揭开。
军粮采买,陈米换新米,差价三万两。
战马采购,病马充壮马,差价五万两。
伤药采买,假药替真药,差价更是高达七万两!
一笔笔,一桩桩,触目惊心。
三年。
被贪墨的总金额,最终停留在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上。
四十万两!
这笔钱,足以再养一支三万人的精锐部队!
而所有的线索,无论如何伪装,如何绕路,最后都像百川归海一般,指向了同一个人。
魏武侯府大公子。
户部员外郎,李显立。
只有他,身在户部,能接触到各地的粮商、马场和药材商,拿到最低的价钱。
只有他,有这个便利,能伪造官府的文书和印信,让这一切在账面上看起来天衣无缝。
也只有他,有这个动机。
掏空侯府的根基,就是打击父亲李霖的威望,就是为他自己争夺世子之位,扫清最大的障碍。
当李青瑶将最后一份整理好的卷宗放到李贤川面前时,她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三哥,都在这里了。”
“人证,物证,俱全。”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可置信。
“大哥他……他把我们侯府,卖了。”
李贤川看着面前那厚厚一摞的卷宗,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暴怒,甚至没有了之前的震惊。
从他决定彻查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想过这个结果。
只是,他没想到,他这位好大哥的胃口,会这么大。
心,会这么狠。
“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枯败的枝丫在寒风中伸向天空。
“瑶儿,这件事,到你我为止。在爹回来之前,烂在肚子里。”
“嗯。”李青瑶用力点头,她明白这其中的分量。
“还有,”李贤川转过身,补充了一句,“把所有直接指向李显立的账目,单独誊抄一份。手法……粗糙一点。”
“什么意思?”李青瑶不解。
李贤川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意思就是,这份账本,要看起来像是我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查出了一点皮毛的样子。”
“证据,不能太完美。”
“太完美了,鱼,是不会上钩的。”
……
三天后,李霖自西山大营回府,甲胄未解,风尘仆仆。
他刚坐下,李贤川就拿着那本“精心伪造”的账本,凑了上去。
书房里,檀香缭绕。
“爹,您看!”
李贤川将账本呈上,脸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邀功、不安与一点点力不从心的表情。
“我跟瑶儿,这几天不眠不休,总算查出点东西来了。”
“您瞧瞧,咱们府里的账,问题可太大了!”
李霖接过账本,翻开。
他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他虽不懂账房先生那些弯弯绕绕的算学,但上面的数字,他看得懂。
“混账!”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厚重的梨花木桌面发出一声巨响,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一个管事,就敢贪这么多!我魏武侯府,养的是一群什么白眼狼!”
“爹,您先息怒,为这些东西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李贤川赶紧上前,为他续上热茶,“这还只是我能查出来的,府里这账目盘根错节,好多地方,我都看不明白。”
他挠了挠头,一脸苦恼和无能。
“特别是,很多账都跟官府采买有牵扯,里面的门道太多了,我一个外行,根本摸不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父亲的神色。
然后,他状似不经意地,小心翼翼地抛出了那句话。
“爹,您说……这事儿,会不会跟大哥有点关系?”
李霖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那双在战场上看过尸山血海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地盯着李贤川,眼神复杂难明。
“贤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爹!我没别的意思!”李贤川像是被吓到了,赶紧连连摆手,一脸惶恐。
“我就是觉得,大哥在户部当差,见多识广,对这些官府的路数最熟悉。或许,能帮着咱们看看,这账目里的窟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带着期盼和天真的语气,问道:
“您说,我要是拿着这账本,去请教请教大哥,他……会不会帮我这个弟弟一把?”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李霖看着自己这个儿子脸上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沉默了。
他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股热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丝毫浇不灭他胸中的那团业火。
良久。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去吧。”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大哥,是你亲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