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了。
廷议的惊雷,刚刚滚出太和殿的殿门,其掀起的尘嚣,便已迫不及待地要将整座神都吞没。
平阳长公主金殿求嫁,被陛下当朝所拒。
魏武侯府那个不学无术的李贤川,却一步登天。
忠勇伯。
羽林卫左郎将。
两条消息,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插上翅膀,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钻进了神都的每一条街巷,每一扇门扉。
茶馆里,说书先生刚润了润嗓子,就被邻桌的喧哗盖了过去。
“听说了吗?长公主殿下,看上魏武侯府那个李贤川了!”
“我的天爷,那废物是祖坟冒青烟了?”
“什么青烟!那是天雷劈开了祖坟,里头的先人都跟着升天了!忠勇伯!你听听,正儿八经的实封爵位!我大魏立朝以来,除了沙场上用命换来的军功,几时开过这种恩赏?”
“羽林卫左郎将,那可是禁军的实权官职!天天跟在长公主驾前,这不就是半个驸马爷?”
“糊涂!区别大了去了!驸马只是个虚衔,听着好听,屁用没有。他这个左郎将,手里是实打实握着兵的!”
“啧啧,要说这李贤川的命……前头有武安侯府那位风华绝代的大小姐订着婚约,后头有长公主殿下主动金殿求嫁……他上辈子是哪座庙里供着的真神下凡?”
“谁说不是呢!我现在就好奇一件事……”
邻桌一个商人打扮的胖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武安侯府那位风大小姐,现在脸疼不疼?”
……
武安侯府。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内室里炸开。
上好的官窑青瓷茶杯脱手飞出,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一个伺候的侍女膝盖一软,当即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地,连呼吸都停了。
风之瑶站在原地。
飞溅的瓷片,有一块擦过她的手背,洇出一道细微的血痕,她却毫无所觉。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孔上,血色已经褪得干干净净。
屈辱感像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几天前。
在魏武侯府。
那个男人,李贤川,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于施舍的轻慢姿态,平静地说出那个字。
“休”。
她当时只觉得荒谬。
可笑。
一个她随时准备像丢垃圾一样丢掉的废物,竟敢反过来“休”她?
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那个她打心底里看不起的男人,那个她以为能被自己随意拿捏的废物,只用了一天一夜。
转眼,就成了长公主都要求嫁的“忠勇伯”。
这让她情何以堪?
这让整个武安侯府,情何以堪?!
“他怎么敢?!”
风之瑶的声音在发抖,像一根绷断前不断震颤的琴弦。
“之瑶,冷静下来。”
站在一旁的闻翔,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
他今日就在朝堂之上,亲眼见证了那荒唐至极,却又顺理成章的全过程。
他比风之瑶更清楚,这背后站着谁。
“这不是他敢不敢的问题。”闻翔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是长公主殿下的局。李贤川从头到尾,都只是殿下棋盘上的一颗子。”
“棋子?”
风之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
“有封伯拜将的棋子吗?闻翔,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她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闻翔。
“我倒觉得,他李贤川,分明是乐在其中!”
只要一想到李贤川可能早就和长公主暗通款曲,甚至两天前在她面前说出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羞辱……
她的心脏就疼得无法呼吸。
她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闻翔的衣袖,眼神有些涣散。
“那……婚约,怎么办?”
两天前,她还拿着退婚文书,准备彻底了断这段她引以为耻的关系。
现在,她若是再提退婚,外面的人会怎么说?
说她风之瑶有眼无珠?
说她武安侯府捧高踩低,把一个未来的忠勇伯,一个长公主看中的男人,亲手推了出去?
武安侯府,将会沦为整个神都最大的笑柄。
闻翔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贤川那个混蛋。
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用了一招“拖”,就将他们死死地钉在了这根耻辱柱上。
退,是自认眼瞎,颜面扫地。
不退,是自取其辱,看着他和长公主出双入对。
……
与武安侯府的愁云惨淡截然相反,魏武侯府里,喧嚣震天。
下人们甚至来不及张灯结彩,李贤川的院子,就已经快要被堆积如山的贺礼和闻讯而来的狐朋狗友们挤爆了。
“贤川!我的亲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何磊的亲哥!”
镇国公府的小公爷何磊,一个两百斤的熊抱直接扑了上来,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横飞。
“牛!太他娘的牛了!长公主金殿求嫁啊!说书先生的笔杆子写秃了都不敢这么编!你现在,就是咱们神都所有纨绔的领军人物!是我们的旗帜!”
“滚蛋。”
李贤川嫌弃地推开他,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最好的那壶酒,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
他抹了把嘴,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张扬与得意。
“什么领军人物,我现在头疼着呢。”
他嘴上抱怨,但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简直是把这四个字刻在了脸上,演得活灵活现。
“哎哟,我的伯爷,您还头疼什么呀?”另一人凑上来,满脸都是谄媚的笑,“您现在可是忠勇伯了!以后咱们见了您,都得先行大礼!”
“就是就是!伯爷,以后可得罩着我们这帮兄弟啊!”
一群人将李贤川团团围住,马屁声、劝酒声、起哄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院子的屋顶。
李贤川来者不拒,与他们推杯换盏,勾肩搭背,插科打诨。
他笑得最大声,酒喝得最猛。
眼角的余光,却缓缓扫过院外那些影影绰绰、在廊柱后窥探的人影。
他知道。
他那位好二哥,那位好继母,此刻正躲在暗处,用能杀人的眼神,死死盯着这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一个管事房的小厮,果然鬼鬼祟祟地溜进了院子,凑到他大哥李显立的伴读耳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几句。
那伴读脸色微变,随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悄然退出了喧闹的人群。
李贤川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的弧度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勾起一丝冰冷。
鱼儿,咬钩了。
夜深。
喧嚣散尽。
李贤川亲自送走了最后一批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脚步虚浮地晃回自己的书房。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砰”地一声被他反手关上。
门关上的瞬间。
他脸上所有的醉意、张扬、得意,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灌入,瞬间吹散了一身的酒气和熏人的脂粉气。
今日这局棋,总算走活了。
他和赵青鸾联手,硬生生在太后布下的必死之局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太后一党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他自己,也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废物,一跃成为神都炙手可热的忠勇伯。
有了这个身份,他接下来的棋,才好继续落下。
但他很清楚,从今天起,他才算真正坐上了牌桌。
迎接他的,将是更凶险的暗流与杀机。
那个藏在幕后,策划了一切的人,在看到他和长公主的关系“更进一步”后,绝不会善罢甘休。
王管事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警告。
他正思索间,一股极细微的风,从他身后掠过。
李贤川的身体在瞬间绷紧,右手按向腰间!
那里,缠着一柄软剑。
“谁?!”
他猛地转身,低喝出声。
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书房中央,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那黑影没有回答。
他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奉上。
令牌通体纯黑,在黯淡的月光下毫无反光,上面只用金线绣着一个字。
一个笔走龙蛇,张牙舞爪的“鸾”字。
长公主的亲卫。
李贤川紧绷的肌肉,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小侯爷,”亲卫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殿下有令。”
“说。”
“殿下说,鱼已入网,该收线了。”
亲卫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殿下还说,您府上那条鱼,太小。”
“她给您,钓了条大的。”
李贤川眉峰一挑。
大的?
亲卫从怀中又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了过来。
李贤川接过,展开。
借着窗外渗入的清冷月光,他看清了纸条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