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庶务管事一开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贤川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王,平日里在府里并不起眼,负责一些杂项的采买和支用,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看他此刻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显然是被刚才刘全的下场给吓破了胆。
“哦?”赵青鸾挑了挑眉,尾音拖得长长的,“你有什么事要禀报?”
“回……回殿下……”王管事磕着头,不敢抬头,“就……就在前几日,陈……陈夫人,曾让小的去办一件事。”
他这话一出口,陈琴堇的身体猛地一僵。
李显立和李显文两兄弟,也是脸色大变,几乎是同时,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瞪向王管事。
但王管事此刻已经豁出去了,哪里还敢看他们。
“陈夫人让小的,去城南最大的香料铺‘静心斋’,采买了一批价值不菲的西域奇楠香,还有几尊据说是从天竺国运来的玉佛。”
“这批东西,总共花了……花了近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
这个数字一出来,连魏武侯李霖的脸色都变了。
侯府一年的总开销,也不过几万两银子。
陈琴堇平日里虽然用度不菲,但她一个月的月钱,加上各项补贴,满打满算也就二百两。
她哪来这么大一笔钱?
而且,这笔支出,并没有走府里的公账!
“王管事,你可知道,污蔑主母,是何等大罪?”陈琴堇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的不敢!”王管事吓得又是一个哆嗦,“小的不敢胡说!那‘静心斋’的掌柜,跟小人有些交情,是他亲口说的!而且……而且那笔钱,并不是从账房支取的,是……是夫人给的银票!”
不是公账,是私款。
这就更有意思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琴堇的身上。
“陈夫人。”赵青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五千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买这么多名贵的香料和玉佛,所为何事?”
陈琴堇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对着赵青鸾福了一福。
“回殿下,确有此事。”
她竟然直接承认了。
“只是,并非如王管事所想的那般。”
她抬起头,迎上赵青鸾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悲天悯人的神色。
“侯爷常年征战,身上旧伤累累。前些日子,又逢京中大变,臣妾心中忧虑,夜不能寐。”
“臣妾想着,为侯爷,也为我们整个侯府祈福。所以才动用了自己多年的积蓄,想在佛堂办一场大法事,请高僧来诵经七七四十九天,以求我侯府上下平安,灾祸远离。”
“至于为何不动用公账……”她苦笑一声,“侯府开销巨大,臣妾不想再给侯爷增添负担。这本是臣妾的一片私心,却不想,竟会引来如此误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一个心系夫君和家族,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贤妻良母形象,跃然纸上。
连李霖听了,脸上那股怒气都消散了不少,眼神中甚至多了一丝愧疚。
李显立和李显文两兄弟,更是挺直了腰杆,一脸“我娘就是这么善良”的表情。
李贤川在旁边听着,心里却是冷笑连连。
好厉害的一张嘴。
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祈福?
骗鬼呢。
“原来如此。”赵青鸾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倒真是难为陈夫人一片苦心了。”
她话锋一转:“既然是祈福,那想必陈夫人的佛堂,定然是清净庄严之地。本宫久闻夫人礼佛虔诚,不知,可否有幸,能去参观一二,也为我大魏,为陛下,沾一沾佛光?”
陈琴堇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去佛堂?
她的佛堂里,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是,长公主此行,绝不可能只是“参观”那么简单!
“这……殿下金枝玉叶,臣妾的佛堂简陋,怕是……怕是会污了殿下的眼。”陈琴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无妨。”赵青鸾站起身,态度不容置喙。“本宫不讲究这些。”
她看了一眼李贤川:“李贤川,你不是也受了伤吗?正好,随本宫一同去,让佛祖保佑你早日康复。”
我?
李贤川一愣。
这女人,又想干嘛?
看戏就看戏,怎么还把他这个导演也拉到台前去了?
他能拒绝吗?
不能。
“是,殿下。”李贤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他心里隐隐觉得,赵青鸾此举,必有深意。
她似乎并不是真的相信陈琴堇就是内鬼,更像是在……敲山震虎。
用陈琴堇这只“虎”,去震另一座山。
那座山,又在哪里?
陈琴堇见无法推脱,只能强打起精神,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后院,陈琴堇居住的“静安居”走去。
李显立和李显文跟在母亲身后,脸色阴沉,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由那个女人,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在自己身上一刀一刀地割。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跟在长公主身后,一脸无辜的李贤川!
穿过几道回廊,一座清幽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院子里种满了翠竹,风一吹,沙沙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味。
陈琴堇的佛堂,就设在院子的正房。
推开门,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佛堂正中,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慈眉善目。
香案上,摆满了各色供品,青烟袅袅。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赵青鸾信步走了进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个好奇的游客。
陈琴堇跟在她身后,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李贤川也跟了进来,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确认这里的香气,是否和他之前在账册上闻到的一致。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但他总觉得,这味道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檀香的……别的什么气味。
就在他凝神分辨之际。
“砰!”
佛堂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死人一般的煞白。
他甚至顾不上给长公主和主子们行礼,用一种变了调的嗓音,尖叫道:
“不……不好了!”
“王……王管事……在……在自己房里,上吊了!”
王管事,上吊了?
这六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安静的佛堂里轰然炸开。
陈琴堇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扶住身旁的香案才没有倒下。
李显立和李显文两兄弟,更是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死了?
那个刚刚才在正堂上,把他们母亲拖下水的王管事,就这么死了?
魏武侯李霖一个箭步冲到那名下人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侯……侯爷……”那下人吓得几乎要尿出来,话都说不利索,“就……就在刚才,小的去……去找王管事,想问问晚宴采买的事……结果……结果推开门,就看见他……他就吊在房梁上……身子都……都硬了……”
佛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青鸾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她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好快的手段。
前脚刚把人供出来,后脚就灭了口。
这是生怕事情查下去,会牵扯出更多的人。
李贤川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妈的。
这帮人做事,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本来还想等赵青鸾敲打完陈琴堇,再私下里提审那个王管事,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再挖出点什么。
现在,人直接没了。
死无对证。
“走!去看看!”李霖扔下那个已经瘫软的下人,大步就往外走。
赵青鸾也立刻跟上,她对身边的侍卫统领低声吩咐道:“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赶往侯府下人居住的偏院。
王管事的房间,在院子的最角落。
此刻,房门口已经围了几个胆大的下人,正伸着脖子往里看,一个个脸色煞白,交头接耳。
看到侯爷和长公主驾到,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全都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李霖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
正中的房梁上,一截麻绳勒着一个早已僵硬的身体。
正是那个王管事。
他双眼圆睁,舌头伸出,脸上是极度痛苦和惊恐的表情。
在他的脚下,一个被踢翻的板凳,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封用信封装好的……遗书。
赵青鸾的侍卫统领上前,用剑鞘小心翼翼地挑起那封遗书,确认没有毒之后,才呈了上来。
赵青鸾没有接,只是示意他交给李霖。
“侯爷,请吧。”
李霖颤抖着手,拆开信封。
信纸上,是王管事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上面还有几滴尚未干透的泪痕。
信的内容很简单。
王管事在信中说,他因为在外面欠下了巨额的赌债,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一时鬼迷心窍,偷了府里的钱。
今天在正堂上,他因为害怕被长公主责罚,情急之下,才胡乱攀咬,污蔑了陈夫人。
如今,他自觉罪孽深重,无颜面对侯爷的厚恩,也对不起陈夫人的清白,唯有一死,以谢其罪。
信的最后,他还写到,撬锁之事,也是他一人所为,目的就是想在账本上做手脚,掩盖自己贪墨的罪行,与任何人无关。
“混账东西!!”
李霖看完,气得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既是愤怒,也是羞愧。
愤怒的是,自己府里竟然出了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家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