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鸾说走就走。
她那庞大的仪仗,来时如风,去时如流水,很快便消失在魏武侯府的门外。
仿佛她今日此来,真的只是为了探望一个病号,顺便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家务事。
她一走,那股无形的,压在侯府上空的巨大压力,瞬间消散。
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尤其是陈琴堇母子三人。
“好了,都散了吧!”
李霖挥了挥手,声音里是透骨的疲惫。
他命人处理王管事的后事,又对着受了“天大委“的陈琴堇低声安抚了几句,便再也撑不住,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书房。
一场闹剧,似乎就此落幕。
李贤川站在院中未动。
他看着那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被下人们悄无声息地抬走。
庭院里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今天死的这个王管事,不过是被人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
那条真正藏在幕后的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洞里,等待下一次出击。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屏退了所有下人。
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关上门,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
他在复盘。
从他宣布要查账开始。
到撬锁。
到赵青鸾驾临。
到王管事攀咬陈琴堇。
再到最后的“畏罪自杀”。
每一个环节,都衔接得天衣无缝,像一出早就编排好的戏剧。
对方的反应太快了。
快到他这边刚一动,对方的刀就已经递了过来。
这说明,对方不仅在侯府里有极高的权限,能随意调动资源,而且,他的信息渠道,灵通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
甚至可能,就在刚才那场“大戏”中,他就身处现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漠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是谁?
李贤川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
父亲李霖?他没有动机,今天的打击对他而言是实打实的。
继母陈琴堇?她有动机,但一个久居深宅的妇人,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如此精准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一场天衣无缝的谋杀?李贤川不信。
大哥李显立?二哥李显文?
他们有动机,可他们有这个脑子和手段吗?
李贤川用力按住发痛的太阳穴。
妈的。
头疼。
这个项目,比他前世接手过的任何一个烂尾楼盘,都他妈的复杂。
干系人太多,利益纠葛太深。
每个人都戴着不止一层面具。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一个侍女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小侯爷,公主府派人送了东西来。”
李贤川心中一动。
“让她进来。”
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是赵青鸾身边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贴身侍女。
她手里捧着一个食盒,目不斜视。
“小侯爷。”侍女屈膝福身,将食盒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殿下说您今天也受了惊,让奴婢送些安神的汤羹来。”
她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盅莲子羹。
白瓷盅壁还带着温热的触感,有淡淡的甜香飘出。
李贤川看着那碗莲子羹,没说话。
他知道,这汤,不是重点。
赵青鸾派人来,这个行为本身,才是重点。
她在告诉他,他们的“盟约”,依旧有效。
今天在现场,她选择息事宁人,不是妥协,是策略。
“有劳了。”李贤川点了点头。
那侍女放下汤羹,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垂着眼,手在袖中微微一动,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便滑到了指尖。
她将纸条放在桌角,被茶杯的阴影恰好遮住。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袖。
然后,她才再次屈膝福身,转身退了出去。
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李贤川等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才拿起那张纸条。
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字迹是娟秀的,但每一笔的收尾,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
“亥时,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
李贤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公主府,湖心小筑。
这个女人,大半夜的,又想干嘛?
他心里腹诽,却清楚得很,这一趟,非去不可。
他需要和赵青鸾碰头,交换彼此的底牌,统一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现在是在一根绳上。
各干各的,只会把绳子拧成死结。
入夜。
亥时将至。
李贤川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夜行衣,避开府里巡逻的护卫,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再次来到公主府的湖心小筑。
还是那个地方。
还是那两个人。
赵青鸾依旧坐在窗边。
只是今天,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湖。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的桌上,温着一壶酒,两只杯子。
看到李贤川进来,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对面的位置。
“坐。”
李贤川也不客气,坐下后,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一线烧下喉咙。
“殿下今天这出戏,演得可真是精彩。”他放下酒杯,杯底在桌面磕出清脆一响,“差点连我都信了,您真打算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如何?”赵青鸾的声音比夜色还凉,“当着你父亲,你继母,还有你那两个好哥哥的面,把你魏武侯府的脸皮,一层一层全都撕下来?”
“那倒不必。”李贤川笑了笑,“客户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客户?”赵青鸾端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显然又一次被他冒出的怪词弄得蹙了蹙眉。
“殿下,别在意这些细节。”李贤川摆了摆手,敛起笑容,“说正事。今天那个王管事,不是自杀。”
“我知道。”赵青鸾的回答,言简意赅。
“绳结是军中常用的双套结,一个管庶务的,不可能用得这么熟练。”李贤川说出自己的第一个发现。
赵青鸾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
她没想到,这个纨绔子,居然还懂这些。
“他身上的檀香味,也有问题。”李贤川继续说道,“一个嗜赌如命的赌徒,会虔诚到去佛堂祈福,还把自己弄得一身香气?”
“最关键的,是那封遗书。”他抬眼,直视赵青鸾,“那封遗书,写得太‘完美’了。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还顺便帮你,也帮我,洗清了‘冤枉’陈夫人的嫌疑。这不像是畏罪自杀。”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三个字。
“像交差。”
听完李贤川的分析,赵青鸾长久地沉默了。
杯中的酒液,映着窗外的月光,晃动着清冷的光。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你说的这些,本宫也看出来了。”
她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异常平静。
“所以,你觉得,凶手是谁?”
“不知道。”李贤川很光棍地摇了摇头,“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死人。对方用一个死人,把整件事做成了一个死局。我们现在,就是睁眼瞎。”
“不。”
赵青鸾摇了摇头。
“还没到死局。”
她端起酒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
“他们以为,用一个死人,就能让本宫善罢甘休。他们太小看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
“他们越是想掩盖,就说明他们越是害怕。他们害怕的,不是事情败露,而是害怕……我,和你们魏武侯府,走得太近。”
李贤川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明白了。
对方的最终目的,是阻止皇帝试图拉拢军方势力的可能。
而他李贤川和长公主的这桩“绯闻”,就是那根引线。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他们怕什么,我们就偏要做什么。”
赵青鸾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看着李贤川,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且,要把事情,闹得更大。”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李贤川的血液开始升温。
“大到……让他们所有人都坐不住。”
“逼得他们,不得不再次出手。”
李贤川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他有预感,这个女人,怕是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了。
“李贤川。”
赵青鸾的目光,像两把利刃,死死钉在他的脸上。
“你敢不敢,陪本宫,再赌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