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
商知序望着窗外发呆。
“今天辛苦了。”向晓敲门进入，在对面坐下，将手上四份AD选手卡放下。
“应该的。”商知序回头正坐，从短暂的失神中被拽回，眼神里有掩不住的疲惫。
他确实是太累了。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旧队解约，自宣退队，新队商洽，合约签订的所有步骤，还要再接十几场打到凌晨的训练赛。此刻，就算表面勉强撑着，他自己也很清楚精力与体力都耗到了极限。
心跳骤然变得无序且急促，商知序额角跟着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手在桌下攥成拳，极力稳住呼吸。
这是低血糖的症状，商知序已经很有经验，他习惯性地想去摸队服口袋里塞的零食，却只摸到了里衬布料的纹理。他忘了那身队服，今天早上被永远丢在了THG的训练室里。
“试训组得太仓促了，不好意思。”向晓说着从桌对面推来一杯热水和一些零食。
硬糖，曲奇，苏打饼干，巧克力棒，花花绿绿的。
“谢谢。”尽管视野边缘短暂地略过一片花白，但商知序的声音仍旧很稳。他抬手在一众甜口的零食里拿起一袋海盐味苏打饼干，撕开，掰一块，缓慢地咀嚼。
他其实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吃东西，但比起刚签完合同就低血糖在陌生的会议室里晕倒，接下教练善意的投喂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选手房间的床垫还没到，老苏在不远的商业街给你定了酒店，今晚可以去那里休息。”
尽管告别在所难免，但向晓知道他今晚应该不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基地。
商知序抬眼，愣了一下，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微弱的光点如流星般滑过。
“谢谢……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可以自己解决。”他手指缓慢地摩擦着温热的纸杯，声音有礼貌地沉下去。
“没什么麻烦的，帮选手解决问题也是俱乐部的职责所在。”向晓回。
商知序低着头，借着浓密的眼睫和过低的角度掩盖住眼底泛起的情绪。
纸杯里温暖的水汽缓缓向上，带着几缕温暖，轻蹭着辅助的额角。
向晓不急着说话，打算等商知序吃完东西。
但商知序却突然开口了。
“向教练，”商知序手里还捏着饼干包装袋，“有什么告别老东家的经验可以分享吗？”
他声音很轻，说了句无关的题外话。
向晓表情掠过惊讶，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这是商知序今晚第一次主动提问。这让她很高兴，也不愿意用沉重的回应打扰这份兴致。
“嗯，我确实有个很重要很严重的经验……”向晓故意卖关子，表情端出几分严肃。
商知序果然被吸引，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明所以抬眼。
“那就是……一定要记得改网购平台的默认收件地址，我之前就为此亏了好几箱零食。”
空气安静一秒。
随后，两人同时隔着会议桌笑出声。
向晓的玩笑话起了作用，会议室原本沉闷的空气多了些松动。她借着这个还算轻松的氛围，续上更正式的回答。
其实，她与THR.1的关系并不像网传的那般复杂。相比于各类媒体总结梳理的所谓的宫斗，排挤，对峙，卸磨杀驴，也有相当一部分源于自我选择，因此只有些不算狗血的经验可以分享。
“其实，大概大家对前东家的感情都差不多吧，虽然当初是我主动离开，但也偷偷希望过，他们能表现得更后悔一些。”
向晓说着起身拿起水壶，给两人的纸杯都添了点水，像说故事般地展开话题，她看见商知序眼神再次垂下，意识到他离开THG可能并非自愿。
“我当时时不时就想，我在THR.1那么多年，也算有些成绩，为什么他们没有表现得更后悔？难道我做得不够好吗？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多一点对自己行为的反省吗？”
向晓停顿一秒，窗外的风巧合般得停了。
“不过后来有一天，我突然不再想这件事了。”
“为什么？”商知序问。
“因为我自己不后悔了。”向晓答。
她回答得很干脆，嘴角牵起坦然的笑。
往事历历在目，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那些当时如何也走不出的困局如今也只像散落一地的发圈，渺小又微不足道。
那些对他人回应的渴望，其实更多源于自身的迷茫，自我的诘问。向晓有一天终于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所以，如果要真要问有什么告别经验的话……”向晓眉眼如一轮温柔的月牙，“我希望Silence选手可以先走到那个不后悔的瞬间。”
商知序怔怔。
向晓接着话题将选手卡摊开，往对面推了一些。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判断。”
商知序垂目，星点波澜在眼眸中逡巡几瞬，随后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他均匀地将视线平摊给四张材料，最后淡然道：
“都可以。”
他语气非常客观冷静，但其中刻意为之的部分被打野出身的向教练精准捕捉。
向晓了然，拿起第一张。
“根据你们的试训数据，横向对比，我和井教练都认为这位与你的配合最为亮眼，我个人比较希望你能与这位共同组成NBG新赛季的首发。”
“好。”商知序点头回应。
“嗯，那我通知其他选手试训结果。”向晓起身说着，拢起桌上的资料，“我们队的首发定得确实太晚了，但万幸是有了很好的结果。”
她说完对商知序笑了笑，像是没看到对方眼神的闪避。
“很感谢你的推荐，虽然对于其他三位选手来说这个结果略显遗憾，但好在机会是公平的。”
她说着向门口走去，如果有井槿在身边，一定能感受到向晓步伐在刻意放缓。可惜商知序的视线与心思都不在此，无暇去感知这细微的异常。
但是他确实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公平的”。
这三个字钉在了他的心上。
【如果你现在就想放弃，这三年算是我借你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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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知序没来由地又想到了这句话。
随后，少年一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力气比往常都重了许多，像是带着不满与责问，一下拍碎了这几秒的恍惚。
你就这样随意对待借来的东西？用自己的逃避去践踏别人努力获得的机会？否定别人的能力？这对别人公平吗？
向晓手放在门把上。
嘶啦——
凳子快速摩擦地板发出一声尖锐的噪音。
商知序猛得站起，多亏那块饼干，他站得很稳，只是呼吸有些粗重：
“等一下，教练。”他说。
“嗯？”向晓转头，尽量在表情上呈现出疑惑该有的样子。
商知序眼神一寸一寸地向第四张选手卡挪去，随后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住纸张的边缘往自己的方向偏移一些。
“您可以……考虑一下他吗？”
这几个字就像是花光了他全身的勇气，从唇齿间硬挤出来似的，与他果断起身的动作极不相符。
那张卡右上角的照片张贴处，是一张与试训表现完全不相关的脸。
比赛中的精湛，凶悍，强势，仿佛是另一个次元的故事，在这张短圆又稚气的脸上看不出分毫。
他身上略显宽大的队服有着与职业联赛不尽相同的设计，如果对擒苍赛事足够关注，不难看出是次级联赛的样式。
商知序的视线快速从那张盈满笑意的脸上撇开。那无疑是一张讨喜的脸，笑得那样天然无公害，却在商知序的心里勾连起一片暗淡的灰橙色。
“嗯……我能问为什么吗？”向晓丝滑转接一个惊讶神态。
“我仔细想了一下，刚才是我太累了，其实他……这位选手表现得很好，是我没能很好地配合，而且他……”
真话和假话混杂在一起，让说话的人自己都有些难以辨认。商知序眉头微微蹙起，急于寻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而且他，看着也最便宜。”
向晓不动声色地点头，似表示认可，加固了商知序的自我说服。
她并没有急于解释，最后一名选手虽然物美，但并不价廉，作为四人当中唯一一个非自由身，LTD定下的转会费甚至比他的身价还要高。
但没关系，向晓已经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最会精打细算的苏经理。
“谢谢你为公司考虑，体恤俱乐部紧张的预算，这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向晓表达认可，“我们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记得早点休息。”
她说着转身关上门，留下商知序一人，完整了这个心照不宣的哑谜。
教练的敏锐告诉她，辅助的抗拒并不是刻意的伪装，相反，这源于一种对未来危险的预判，对自我保护的机警。
但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种直觉本就带着极强的双面性。
它的另一面与抗拒相伴而生，相辅相成，萌生于社会动物间最原始的冲动。
向晓见证过这种冲动的进化，冠军的诞生，她想，商知序应该对这种冲动也并不陌生。
那是，同类间天生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