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冷空气肆虐，岚光市地处东南方，天气湿冷和阴寒，稍不留神带着水汽的风就往脖子里钻。
商知序往羊绒围巾里缩了缩，拉着行李箱走得很慢。
MAG，或者说NBG的基地所处的位置并不偏僻。
小区虽有些年岁，但地处老城区，周边交通便利，生活配套充足，只是此时寒风萧瑟不免呈现出一片老派的光景。
上次像这样拉着箱子去新战队报道还要追溯到M3时期，从今年回望，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过去，商知序内心有些隐约的陌生感，就像比赛中途被调换了红蓝方，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身旁拎着肉菜蛋鱼的阿姨脚步匆匆，迎面从这个裹得严实又面容清秀的少年身旁走过，自然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商知序心头一暖，心里隐约的忐忑跟着消减了几分。
正走着，手机在厚羽绒外套里高声震动，商知序匆匆脱下手套，摸索着拿出。
屏幕上闪动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是宋煦言。
商知序扫了一眼时间，早上9点过2分，这显然不符合他这位友人休赛期的作息。
“小言？”商知序下半张脸努力缩进围巾里，嗡声嗡气问了个好。
“早上好啊序宝！”宋煦言那头的声音倒是精神抖擞，声调异常高昂。
“你通宵了？”商知序直觉敏锐。
“哈哈哈，是啊是啊。”
宋煦言在电话那头笑得咬牙切齿，配合着来回的踱步声，听着有点诡异。
“哦？刚收假就通宵？LTD今年这么努力？”
商知序随口一句调笑，正踩中了宋煦言的爆发点：
“努力个屁！俱乐部昨天刚收假撺掇所有人去吃什么开工火锅！你知道吃了多久吗？！五个小时！整整五个小时！吃到最后汤底都黑了，运营领队那几个喝了点酒，抱着林题就开始哭，新赛季还没开始呢，一个个嚎得就跟英勇就义似的，把几个新来的吓得挤在桌角根本不敢吱声……”
商知序脑补着火锅店里混乱的场面，头埋在羊绒围巾里笑出了声。
宋煦言那头的输出还没停：“你说，怎么会有人吃了10盘牛肉拼盘躺下就能睡？他们的嘴是直接通直肠吗？！”
他感慨，人果然不能跟猪比，他虽然吃得不多但回到基地躺下只感觉胃里翻滚，毫无睡意，只能下楼慢走消食。
“那林题呢？”商知序问。
“跟老贺出去了。”宋煦言语气立刻down下来，LTD现在的情况他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解释只会让人觉得疲惫，于是干脆略过，扯了半天闲篇才想起来光顾着说自己，忘记关心友人：
“对了，你吃早饭了吗序宝？”
“还没。”商知序回。
“啊？那你当心啊……”
宋煦言停下来回的脚步，语气像是在关心自家体弱多病的二大爷。
宋煦言知道商知序早睡早起，作息时间跟99%的电竞选手都不同，而且每天吃饭都需要定时定点，不然就很容易低血糖。
这种症状出现得相当随机，宋煦言起初非常不当回事，以为商知序弱不禁风这件事纯粹是对着脸传出来的假人设。
直到有一次休赛期拉着商知序去通宵，第二天一出网吧门，商知序就像吸血鬼遇到阳光，眼睛一闭直挺挺往后倒，吓得宋煦言以后每次出去玩都会给他设专门的“用膳闹钟”。
“没事，我很快到基地了。”商知序说着语气一挑，“你打电话就是想问这个？”
“咳咳，是也不是……”宋煦言卡住。
事实上，商知序自宣离开THG那天下午，他刚结束度假，躺在回国的飞机上呼呼大睡，等半梦半醒在自家保姆车上关了手机飞行模式，无聊消遣想刷刷手机时，热搜上已经完成了——#Silence自宣离队#、#爆料Silence签约NBG#，#网传NBG签约LTD替补AD#三连爆。
宋煦言被炸得在后排软座上啊得一声大叫，前排司机被吓得一个急刹，以为刹车片连着自家小少爷的尾椎骨。
宋煦言震惊之余分别向褚遥星和商知序两人确认了事件的真实性，随后陷入久久的不可置信。
他认真回味了两人过往种种，发现除了那两次在比赛后台商知序态度骤变的偶遇，两人几乎没有交集，虽然共同参与了凌霄赛，但因为一个首发一个替补，又不在一个队，在宋煦言的印象里，也几乎没有说过话。
他因此很难相信网上爆料所说的，Silence对新AD“认可万分”，“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那绝不是商知序现在对褚遥星的态度，宋煦言想。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商知序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和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温柔平和像春风般带着暖意。但宋煦言很清楚，商知序的对普通人的疏离是无形的。
就像一盏质量很好的晴空灯，总是通过人为控制，制造出蓝天白云天气甚好的假象，只有长久盯着看才能感受到那层假画布下，一分也没有的真心。
他因此对褚遥星带着点娘家人的担忧，觉得两人之前的误会会滋生出更大的嫌疑，于是想在新赛季收队之际给褚遥星铺垫几句好话。
但这种干涉他人相处的事儿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于是只能现学现卖，模仿鸡汤大师贺丰昨天在饭桌上刚发表完的新赛季团队寄语，努力把语气调得语重心长：
“小言，你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是需要时间磨合，所谓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比如你和……”
商知序举着手机只听到了前面几个字，因为注意力完全被不远处的路口一个正在向自己方向移动的小黑点吸引。
他眼看见小黑点越靠越近，慢慢地看清了他毛茸茸的头发和冻得有些发红的脸。
“褚遥星……？”商知序不太确认地喃喃。
“对对对！就是他！”宋煦言如释重负，感觉自己一通恶心的瞎话没白编。
“不是，我是说……”商知序想反驳，但褚遥星跑得很快，说话间已经穿过马路走到自己面前，商知序只好先匆匆挂断电话。
“早上好！知序哥！”
褚遥星最后一步几乎是蹦着过来的，声调昂扬还带着喘气声，那股热情劲竟比今天的太阳还暖和。
他眉眼已与那张选手卡上大不相同。
那张照片应该是刚加入LTD.Y时的定妆照，样子稚嫩无比，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褚遥星的五官已经变得更加舒展，少了照片上的拘谨的神态，身形也更显挺拔，他此时微微侧脸，正好能看到原本浑圆的下颌线勾画出一些成熟的棱角，亮晶晶的眼神正定在商知序行李箱的拉杆上。
若是朝夕相伴，这种细小的变化怕是无从察觉，可恰恰每次商知序看到褚遥星都是相隔多日，就像登录许久不上线的游戏，几番版本更新小修小改，再打开已是截然不同。
“你好。”商知序微微颌首打了个招呼，紧接着被褚遥星的穿着吃了一惊。
这么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连帽卫衣，衣服宽大，冷风从四面八方往里灌，商知序低头，看到褚遥星露在单衣外的手指节通红。
“你不冷吗？”
“不冷。”褚遥星摇头，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明朗，语调也没有打颤，只有脸颊和鼻尖晕开一圈浅红。商知序自然不信，虽然并不是主动要求对方来接自己，但也不免愧疚，于是从衣兜里拿出暖手宝递可过去。
刚巧，褚遥星也正在从两个口袋里拿出东西。
两人几乎是同时把东西递给对方，区别在于褚遥星伸的是两只手。
“给你，早餐。”
褚遥星左手一盒牛奶和右手一个三角饭团，两样东西看着和他人一样热腾腾，冒着暖意。
但这倒把商知序架住了。
两人对着递东西，只有他的右手是空的，他要是不先拿对面的东西，褚遥星自然就没手接自己的，缩回去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他只好接下。
“谢谢。”商知序将两样东西捧在手里，却没有打开。
“是煦言哥让我给你买的。”褚遥星又补充一句。
这话让商知序心里让了一步，他确实有些饿了，于是犹豫一下，将牛奶放进口袋，撕开了饭团外层的塑封。
趁这个时间，褚遥星往前跨了一步，瞬接一个勾手，抓住了行李箱的拉杆，轻轻一拽。滚轮在商知序面前滑了个漂亮的半圈，准确停在了褚遥星身侧。
整个过程就像游戏连招，行云流水，丝滑无比。
没等商知序说话，褚遥星已经拉着行李箱往前走了一段。商知序想去抢，褚遥星却又回头接了句，“煦言哥让我来接你。”
煦言哥三个字仿佛什么金牌令箭。
商知序只好将拒绝的话跟着饭团的尖角一起咽进肚子，默默跟在身侧走。
饭团是咸蛋黄肉松味的口味，温温热。食物进入肠胃，升温的感觉传递到每个指尖，风吹在脸上也变得没那么刺痛，商知序觉得浑身舒服了许多，又戳开牛奶来喝。
“怎么是热的？”商知序以为牛奶盒子是放在口袋里焐热的，没想到喝着也是温温热，有点意外。
“基地里有温箱，我在里面放了一会儿。”褚遥星跟话。
“基地里有温箱？”商知序记得前几个月来签合同时并没有这种东西。
“应该是过完年刚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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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井教练说基地的空调不太好，最近天气冷，让我们懒得烧水就从温箱里拿水喝。”
商知序了然点头，想起两位短暂见面过的教练，确实是专业又细心的形象。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问一答地朝基地走。
此时刚过春节假期，小区里不免冷清，空气里只有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喀拉声。
商知序装了一兜心事，低着头走跟在褚遥星后半步的位置，倏地，滚轮声嘎然而止。
褚遥星停住步子。
“嗯？”商知序也跟着停下。
“知序哥，我有话想对你说……”褚遥星突兀开口，表情真诚中带着纠结，像是鼓足勇气酝酿了许久。
商知序捏着牛奶盒，略感不妙。
褚遥星今天早上准时准点拿着早餐来接自己的“友好”举动本就十分反常，再加上宋煦言的电话，商知序有理由相信褚遥星接下来的话应该又是跟“金牌令箭”有关。
果然。
“昨天晚上，煦言哥打电话给我，跟我说了NBG和我签约的实情……”褚遥星开篇有些吞吐。
商知序表面没什么反应，脑内却充满疑惑，那天凌晨向晓跟他的沟通过程，他其实没告诉任何人，在宋煦言那里也是用巧合一笔带过，对方不可能知道所谓“实情”。
“嗯……”商知序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下去。
“他跟我说，是因为你坚持不懈，力排众议，三番四次地向俱乐部推荐我，NBG才最终决定付转会费签我，我知道那天试训我表现得并不算太好，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你！!”
褚遥星说完鞠了个标准90度的躬。
噗呲——
商知序拿着牛奶的手一紧，本就没喝多少的牛奶从吸管口倏地冒了出来。
骗小孩需要下十八层地狱吗？
商知序脑子里已经幻想出他和宋煦言并排捆着被扔下去的样子。
褚遥星显然看不到这么惊悚的画面，只是急忙把牛奶盒从对方发蒙的手里提起来，并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擦。
“没关系没关系，我来处理。”他说着手脚麻利地将牛奶盒转了一圈。
商知序心下一动。
同一个人，同样的话，这是第二遍听到。
第一次是在那天的最后一场的试训里，面对在三路线败，经济已拉开明显差距的时候，在那个团战希望渺茫的小龙坑。
就是这句话，捣乱了他原本的表演。
其实那天试训，打从褚遥星的声音接入麦克风的瞬间，从那句“喂，听得到吗？”开始他就已经知道对面是谁。
往后的各种操作，无论商知序再怎么骗自己是因为身心俱疲造成的偶尔失误，也必须承认，
他就是故意的。
其实故意犯错并不容易，他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来刻意的不配合比迁就的配合更难表演。
而褚遥星，尽管在LTD后来的比赛中再也没有上过场，但相比于秋季赛在对战的两小局，无论是操作还是心态都有了更长足的长进。
哪怕是用同样的英雄，面对自家三个不能开口的队友和一个故意操作迟钝的辅助，他都应对得更加从容。
这是不断练习的结果，商知序想。
他越发确信宋煦言与自己聊天时，偶尔透露出的贺丰对褚遥星的严格与爱惜，均是出自一个老教练毒辣老道的看人眼光。
褚遥星的天赋与能力在一众试训人员中出类拔萃，若不是商知序故意延迟给出所有反应，面对对面二队水准的配合，每一局都可以轻松又快速的结束。
但他确实是有私心的。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让人感到太熟悉了。
他的打法，他的习惯，甚至他的ID，所有的一切，都熟悉得让人想要回避。
每次靠近，他都会想到褚遥星比赛时头顶冒出的那个灰橙色队标，那就像一个回忆的连播键，将过往的片段一遍一遍轮回。
他不像一个默契的队友，倒像一个陷阱，浸染着咸涩而又懊悔的泪水，夹杂着重感冒时急促的呼吸声，又如顶空之上为胜利者绽放的烟花，作为失败者只能在闻到它坠落在空气中弥散的硝烟味。
商知序接下擦干净的牛奶盒，无法回应褚遥星的感谢，但也不能向他阐述其中的真实缘由，只能略过这个话题，继续跟着他的步子向基地走。
终于到了基地门口前，褚遥星却再次停住，只是这次没有回头。
“怎么了？”商知序站在身后，收回思绪，担心宋煦言还说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瞎话。
但事情却跳转到了另一个很坏的方向。
“门……打不开了。”褚遥星有些尴尬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