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G基地。
噔噔噔。
铿锵有力的上楼声，楼梯质感听着比改造前结实得多。
二楼储物间的门被完全推开，一个栗子长卷发，粉色长裙的身影闪现进来。
“怎么了？”向晓从一大堆资料中站起。她脚边堆了许多尚未整理的文件杂物，乍一看有种被游戏小怪围攻的既视感。
“楼下有人送来两个花篮！很漂亮！”井槿语调雀跃，兴奋比划着大小。
“可能是公司的某些关系吧，待会儿拍给苏磐看看。”向晓在杂物堆里辗转腾挪，语气淡淡。
井槿：“才不是呢！我刚拍了照片给你！你快看看贺卡上的字！”
向晓只好拿出手机，一下午没打开，刚解锁就炸出不少消息，她点开置顶那个粉红兔子的头像，几张照片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拍照者显然有着旺盛的分享欲，但照片拍得急，没对上焦，花篮被拍成橙红色一段段急速扭曲的光影，模糊得别说字，连花的品种都看不清。
“啊……怎么拍糊了……”井槿撇嘴，狠戳两下手机屏幕。
“我下去看看吧。”向晓拍拍身上的灰，忙了一下午，正好累了，她也想下楼喝口水。
她说着从材料堆里劈开一条路，井槿隔着几堆杂物扶住向晓的胳膊帮她稳住重心，向晓跨到门口，井槿却没松手。
“嗯？”向晓转头。
“不会是……‘那个人’送的吧。”井槿露出疑惑又不悦的神色。
“不会。”向晓顺手捻掉井槿肩头不知哪里蹭来的碎屑，“帮我把有用的资料理出来，我很快回来。”
“……嗯。”井槿迟疑点头，知道向晓是故意把自己支开，但也不再多说什么，利落地用手腕上绑得皮筋将卷发盘起，又将裙摆快速拢住扎了个结，投入文件乱海中。
向晓伸展着有些酸痛的胳膊，缓步下楼，大片的橙红色逐渐蔓延进入视线。
鲜艳的红色点缀跳跃的橙色，繁多到垂地的花材在一众淡色系的家具中跋扈地站着，两个并排几乎把入户的一小片区域挤满。
一张金色的卡纸夹在繁茂的花材中，向晓走上前去轻轻取下，纸上沾着兰花的香气，文字是打印的毛笔体，苍劲有力。
【新橙蘸白雪[1]，晓日向景程。】
那个“晓”字被故意放得略大。
向晓皱眉，压下内心可笑的想法，努力进入更理性的思考——
很显然，这个人认识自己，但又不只是如此。至少TA还知道NBG的基地位置，他们的乔迁时间，甚至是队标的VI配色。
但这些已知条件其实不能把范围缩得很小。
因为就在上周，MAG被卖给NBG的消息已经被SCC联盟一纸公告公布于众，随之曝光的还有，新队携手THR.1前冠军教练，已签约中单Octopus选手等一系列的消息。
向晓捏着贺卡在脑海里抽丝剥茧，手机震动一下。
屏幕上显示一个王冠emoji的备注。
答案出现了。
“老师，在忙吗？”
电话那头，纪嘉的音色相比于向晓印象中多添了些低沉，这也难怪，人的声音是会随着阅历增加而改变的，而她离开THR.1已经两年有余了。
放眼整个电竞行业里，也只有纪嘉喜欢称呼教练为老师。
这特殊的习惯掀起了向晓多年前回忆的一角，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少年初入俱乐部时拘谨和木讷的模样。
那时新赛季赛前动员会，他安静地坐在会议桌的一角，那些别人描述里关于天才，一流，王者，紫微星一类璀璨闪耀的词仿佛与他隔得很远。
会议结束，人潮远去，纪嘉的手在队服裤的侧面攥出一小片不显眼的褶皱，对着专门指派给自己带教打野位的助理教练向晓浅浅鞠了一躬，字正腔圆地说了声，老师好。
那是他第一次对向晓使用这个称呼，往后一叫就是好多年。
“花篮很漂亮。”向晓拂过一株嫩黄的舞女兰的花瓣，花柄随之轻轻摆动，“谢谢你，有心了。”
“老师和我不用说这么见外的话。”纪嘉语气谦和地补充道：“花店说下午会再来送些净化空气的植物。”
“那你井槿姐估计会很开心，”向晓不愿拂了对方的一片好意，只想着以后见面机会也很多，能再择机添补回去，“她从昨天开始就拿着甲醛检测器满屋子乱转，连打个喷嚏都担心是中毒。”
纪嘉轻笑，“老师在新队伍还顺利吗？”
“其他还可以，但阵容部分有些头疼。”
两人像朋友一样一来一回聊着天。
此时已是转会期的尾段，NBG的下路组却迟迟未能敲定，眼见着选择面越来越狭窄，苏磐也开始劝向晓退而求其次。
“嗯？包括打野吗？”纪嘉问。
“AWAY选手这是想来试试？”向晓顺着他的话逗他，“不过我怕你会对薪资相当失望。”
“不要薪水的话，试训条件可以宽松点吗？”纪嘉接话道。
“这世界上恐怕没有AWAY选手不符合的条件吧？”向晓故作苦恼的语气。
突然沉默，对话意外进入空档。
这不像纪嘉一惯接话的风格，他连败方采访都可以接得很顺畅。
向晓心中隐隐有些奇怪的感觉。
今年凌霄赛，SCC止步四强的消息在中文互联网上炒热了据说近十年最强冷空气。
但向晓从未送出过什么安慰，她自己带出来的人她很清楚，对于有些人来说，安慰如同伤口撒盐，越多越是溃烂。
但现在她突然反省自己会不会错了。
“凌霄赛我看了全程，你打得很好，主要问题也不在THR.1，”向晓陈述客观事实，“但团队赛就是如此，向来看得是木桶最短的那块板，你不需要质疑自己。”
那头传来了细微的呼吸声。
“没有老师，我刚才只是开游戏没仔细听。”电话那头传来两声略有延迟的鼠标点击声，纪嘉换了个话题，“目前是什么位置没定呢？或许我可以做些推荐。”
这倒是实话，纪嘉无论成绩还是人品在SCC都是一等一的存在，不少选手会想在私下要个联系方式，加个好友。大胆些的也会对他倾诉些打职业的迷茫和苦恼，因此纪嘉所了解到的选手转会动态其实不比一些职业经理人少。
“主要是辅助。”向晓坦言，“今年合同到期的辅助少，试来试去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
“嗯？”纪嘉似乎非常意外，“老师……没看热搜吗？”
“今天还没空，怎了么？”向晓被问得愣住，她从中午就开始在储藏室整理文件，小半天都没看手机。
“大约是30分钟前，Silence自发微博告别THG，说自己目前是自由人状态，诚心洽谈队伍。”
“？！”
向晓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内心涌出巨大的震惊与欣喜。
“我这里排位开始了，先不打扰老师了。”纪嘉找了个借口礼貌结束电话。
纪嘉知道向晓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而就在放下手机的一瞬间，他脸上努力牵扯起的笑容也跟着迅速褪去。
THR.1训练室里。
大理石通铺的地面反射出灯光的寒气，就算是休赛期，这里也依旧每天由专人打扰得一尘不染，只是少了人气，成倍地疯长出冷清与寂静，像一双冰冷的手企图扼住每一个停留在此人的咽喉。
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人。
纪嘉面前，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自己的脸。
那张脸积蓄了几周黑白颠倒昼夜不分的作息，疲惫，消沉，强打着精神。
可是今天训练量还没达到。
他将手边放着的各色助眠药品码放整齐，按下电脑开机键。
咔哒。
无神的面庞逐渐消融于开机画面绚烂的光彩之中。
他努力将痛苦的感觉吞咽回去，点开游戏，装作它们并不存在。
另一边。
向晓打开社交软件，这原本风平浪静的一天鲜有什么抢占视线的新闻，此刻热搜榜几乎被SCC，更准确说是THG包圆。
#Silence THG#
#Ash AND#
#Silence称自己为自由人#
#THG未回应#
#THG凌霄赛表现#
……
一个个词条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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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般争先恐后拍打上岸，向晓随意点进其中一条，媒体、吃瓜网友、粉丝正吵得火热，最上方当事人的发言反倒显得有些过于简单——
【感谢THG多年栽培，目前为自由人，若有队伍需要，欢迎随时与我联系，谢谢。】
向晓逐字反复默读三遍，拨通了苏磐的电话。
苏磐身兼数职，除了NBG的买卖运作，身上还肩着母公司多家游戏俱乐部的经理工作，随着新一年的到来，各大游戏赛事陆续开赛，他最近只感到分身乏力，力不从心，恨不得一日三餐都配点鹿血，好不容易有时间囫囵睡个觉，被向晓一个电话打醒，对方却连句下午好都没有说，一句话强制重启了他的大脑。
“Silence离开通合了。”
“啊……离开就离开……什么？！！”苏磐一个猛地起身，像条被拍打上岸的胖头鱼。
“Silence，就是我之前跟你多次介绍的THG辅助，他原本……”
“停停停！别的也就算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Silence！”苏磐为自己在向晓心中不敬业的形象表达不满，“我是想问，你哪里得来的消息？准确吗？”
“他本人发的，微博上。”向晓听到听筒那边不可置信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老苏，这件事情我们要抓紧，他绝对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若是转会期刚开始我们是绝无机会的，但目前这个阶段，他可选择的余地也很少……”
“我知道，我知道。”苏磐快速摸了把脸，努力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即做出判断，“通合的事你不用管了，人我现在就去谈，但是……”
苏磐脑子里弹出一串数字，“上次我们谈中单，其实最后在报价上也做了让步，实际还剩的资金已经非常有限了，恐怕我们要做好……”
“算盘。”
向晓突然换了称呼，听得苏磐一愣。
这个久违的外号无疑精准匹配了苏磐爱打算爱计较的性格，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苏磐在电竞行业逐年资深，已没太多人敢直接这样称呼他。
“那天你报给我的薪资包，是假的吧。”向晓把问句说出了肯定句一样笃定的语气，“其实你还留了一点空间吧。”
苏磐感到嗓子有点发紧，随即尴尬笑笑：“你要理解我，我这也是为了公司的长久发展……”
向晓并不是想向对方展示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只是将这份筹码也加了上去，“这钱是绝对必要投入的，只要能把Silence谈下，我这里立刻安排待选的AD再试训，将阵容补齐。”
“我知道，但是……”苏磐心里算盘敲敲打打，仍有些顾虑。
“我不得不提醒你，Silence什么身价我们都很清楚，我就算全部加上也不见得很有把握，毕竟……就算整个SCC只有我们还缺辅助，他也完全可以选择休息半年，再等夏转。”
“不，应该不会。”
向晓果断否定。作为对手俱乐部的教练，她对商知序的了解远超苏磐。
性格，打法，风格，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无论是Silence还是Ash，大多数人只看到了他作为指挥在队伍中永远冷静，理智的一面。
就像一尊性质稳定，清透冷硬的玻璃器，永远维持着外部的冰冷和稳定，让任何炽热沸腾的灵魂在其中都能得到充分的包容与展现。
但殊不知这种隔热的特性，也是一种对自我内外温度的掩饰。
“相信我，休息对他来说也是下下策，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试一试，”向晓沉声，再次增加筹码，“必要的时候，你可以从我的服务费里挪。”
苏磐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执着至此，作为俱乐部经理他求之不得，但作为朋友又忍不住想劝两句：
“向晓，没必要吧，咱们这些为老板打工的角色，尽人事听天命，无愧于心便好，实在没必要为工作太上头。”
苏磐说完，意外听到向晓在电话轻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对NBG没那么多感情。”
她用左肩夹住手机，双手小心地将贺卡从固定的木棍上撕下，举到窗前，烫金的贺卡在落日的余晖下折射出多彩的光，她久久盯着上面的字。
“我只是太久没赢了，太想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