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岁安心下难安,速速处理完这些天累积的文书,赶在宫门落锁前,去了趟三皇子的殿中。
临到时,三皇子正站在庭院里,指挥着宫人把借来的典籍一一铺陈开,像是想从这一堆书墨中淘出金子来。
一见张岁安来了,连忙大步上前:“哎呀,子康,你可算来了,”见他走路不似平常那般利索,又问道,“诶,你这腿是怎么了?”
“臣不小心摔着了。”张岁安跛着脚,躬身行礼道,“臣听闻殿下身边的内侍曾去兰台找过臣,故而前来面见,可是有什么急事?”
“你来得正好,我正头疼呢。”三皇子眉头皱成一团道,“父皇前几日让我看了一篇文书,事关修典一事。”
他招了招手,内侍常喜便将一方简牍送到了张岁安跟前。
三皇子连声道:“这是父皇命人誊抄的典纲,你快帮我看看。”
张岁安本以为经过赵贵嫔那一番试探后,三皇子会对自己有所芥蒂,可眼下三皇子的态度倒是与之前并无差异,这层窗户纸未曾戳破,反倒让人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张岁安从内侍手中接过那卷简牍,展开只扫了几行,便识出了这正是那日父亲所写。
父亲上呈给景和帝,景和帝又下任给三皇子,三皇子一知半解,找母妃支招,赵贵嫔玲珑心机,便让他转交给张岁安瞧瞧。
于是这绕了一圈,最终又绕回了张家人手中。
“修典一事乃国之大计,父皇有意让我担此重任,我自是喜不自胜。”三皇子脸上得意,心里却没什么底气,“这典纲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实在琢磨不透,子康啊,你素来心细,定要帮我好好看看啊。”
张岁安看着这篇看似引经据典,实则言之无物的父亲手笔,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父亲要藏峰,景和帝自然而然就盯上了张岁安,可修典之事是个烫手山芋,费力不讨好的事,谁见了都得避开,张岁安自然也看得明白。
他心下想着程为那番话,既然常乐和江崇也去找过自己,不知这几日佑炆殿那边是不是也出了什么纰漏。
想至此处,他刻意放缓语气,旁敲侧击地问道:“殿下交付之事,子康自当尽心,只是如此一来,佑炆殿那边臣恐怕无暇顾及。”
“最近那佑炆殿,你就别去了。”三皇子大手一挥道,“我也得少去了。”
张岁安一惊:“殿下此言何意?”
三皇子几步走到庭中的竹椅上坐下,慢悠悠地开口道:“前日母妃让我带着玉瓒去看看老七——”
此话一出,张岁安便心下一紧。
“结果玉瓒在那佑炆殿中就呆了那么一会儿,回来就病了。”三皇子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地补上一句,“毕竟老七头上长那东西,早有克亲之说,我年长倒也还好,可玉瓒年幼,她不经克啊。”
“那……”张岁安把话头噎下去一半,转而问道,“那玉瓒公主,可还无恙?”
“太医来看了,说是并无大碍。”
张岁安眉头微蹙,缓声试探:“七殿下心性敏感,想必定是甚为自责吧。”
“他自不自责,我不知道,但父皇颇有些生气,从灵台请了几位方士,每日去佑炆殿里作法,说是要驱一驱那里的煞气。”三皇子说着,将宫人递上来的葡萄扔进嘴中,转头看了眼张岁安,“如此也好,你也不必常去了,好好与我一起共商修典大事吧。”
张岁安握着那方简牍,孤孤地立在原地,像一杆被冷风定住的瘦竹。
三皇子的内侍常喜看在眼中,走上前来,温声提点道:“令史大人心思明敏,当知陛下眼下最为看重的便是修典一事,三皇子若能为陛下分忧,令史大人也是首功,届时龙颜大悦,说不定陛下的怒气,便也可消了。”
常喜说得委婉,却字字昭然,张岁安心下隐约也明白了几分。
景和帝深知这张淮之是个敲不动的老乌龟,早早地就盯上张岁安了,张岁安此前一直对父亲言听计从,可偏偏这七皇子,却成了横在陛下和张氏之间的筹码。
陛下生气,生的哪里是玉瓒公主被“克”病的气,分明就是张淮之这篇言之无物的典纲的气,是张氏一族不肯妥帖为他办事的气。
张岁安再怎么在底下搞小动作,替七皇子找庇护寻出路,可七皇子毕竟身在宫中——他是陛下的皇子,是护是责,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于是便有了这挟嫡皇子以令张氏的怪招。
张岁安心下觉得荒唐,可又无从落子。
他先前抱着一丝侥幸,赌陛下虎毒不食子,即便不偏宠七皇子,也断然不会就这样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白白迫害,故而才会批准江崇进宫。
可眼下一看,姜还是老的辣,陛下又反过来将了张府一军。
只要张岁安想管这七皇子,他就不得不为三皇子办事,他若入局,张淮之便无法再作壁上观。
天家父子,何其算计。
常喜见张岁安踌躇不语,便知道他心下还在犹豫。
毕竟此事的关节,还是在于张岁安,他若听从父命,干脆不管,置身事外,那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常喜趋步上前,刻意又加了一把火:“其实七皇子殿下身陷血煞之说,三殿下也颇为忧心,令史大人可要随奴,代三殿下,一齐去看看七皇子安否?”
此时日照西斜,残阳如血,染得四方墙萧索悲戚。
偏居一隅的佑炆殿本就荒草零落,如今被邪说的阴翳笼罩着,更是凄凉诡异得宛若一座孤坟。
还未进去,远远地就能听见靡靡的摇铃声,伴随着方士碎碎的咒语,催得人阵阵心慌。
临过了门,只见一群奇装异服之人,各自披散着头发,在皇子寝殿门前张牙舞爪地作法,又是烧符,又是洒水的,黑烟熏着纸灰飘得四处都是,呛得人睁不开眼。
这荒诞诡异的阵势,说是祛除煞气,反倒更像是在催那孩子的命。
江崇别着佩剑站在院中,眉头七歪八扭,正挥着手臂驱着面前的纸灰,一看见张岁安远远地来了,赶紧小步迎了上去。
“子康,你总算是来了,我托人去你府里问,他们说你被世伯关祠堂里了……诶,你脚怎么了?”
张岁安没心思解释,只问道:“七殿下在何处?”
“在里边儿呢。”江崇掸了掸衣上的灰,小声提醒道,“你小心呐,这小七殿下可脆得很,这几日被方士折腾得,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喝口汤都吐,也不让我们进屋,你进去悄悄的啊,别把他吓着了。”
张岁安绕过那一群作法的方士,穿过烧得漫天的符纸灰,一瘸一拐地推门进了殿中。
殿内没点烛火,也没有宫人,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天光渐暗,晦暗一片。
床榻前又立起了那扇屏风,黑漆漆的孤影缩在后面,看不太清,殿内的木梁浸在黑暗里,像被水泡过一般,又阴又潮。
咒语声时不时从门缝中挤进来,逼得那小小孤影无处可躲。
而那扇薄薄的屏风,像一展阴湿的墙,将他囚在其中。
“殿下?”张岁安轻唤了一声,只见那抹微影几不可察地一颤。
张岁安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没有回应。
张岁安拖着腿,往前跛了两步,温声解释道:“臣这几日告假,不曾入宫,故而没能知晓殿下身陷如此境地,是臣来晚了……”
屏风后似有响动——
那方小小昏暗的孤影缓缓挪了挪身子,继而下了床,走到屏风边上,只露出半张脸,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着他。
张岁安见他愿意出来,算是松了半口气,旋即又走了两步上前:“听闻殿下近日不思饮食,今日可用过膳了?”
小七的目光悄然落在张岁安的腿上,冷森森地开口问:“你的腿,怎么了?”
张岁安一怔,刻意站直了身子:“臣没事,不小心摔着了。”
小七垂着脑袋站在黑暗里,乌黑的额发遮住了眉眼,他在原地静立了半晌,忽而光着脚往前迈了两步,凑到张岁安身前,歪着头盯着他的膝盖,鼻尖微微一动,似是闻见了敷过草药的味道。
他寻着又苦又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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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身子,伸手去扯张岁安的衣角。
张岁安吓得连忙往身后退了半步:“殿下?”
小七见他躲开,更是好奇,直接伸手朝他膝盖上捏了一把,力道不重,却恰巧碰到敷药的痛处。
“嘶!”张岁安毫无防备,瞬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小七的手一顿,黑黑的眸子眨了眨,似是没想到会这么疼。
他站起身来,沉默片刻,忽而转身跑到殿侧的柜格中,埋头翻来倒去地找了一番,终于找出来一枚小小的瓷瓶。
他攥着瓶子,光着脚吧嗒吧嗒地走回张岁安跟前,仰脸把瓷瓶递给他,瞅了一眼他的膝盖,哑声道:“药。”
张岁安僵在原地,缓缓抬起手,从幼子手里接过那枚小小的瓷瓶。
小七顺势蹲下,不由分说地便伸手去掀他的衣角,乍的露出半截肿得青紫的膝盖。
“殿,殿下!”张岁安又是吓得一退,理好衣袍,连连躬身道:“殿下,此举实在有违臣礼,这药臣受恩了,谢殿下赏赐,臣……”
“疼吗?”小七低声问道。
张岁安一怔,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臣,臣不疼。”
殿外,方士的咒语靡靡不休,像嗡嗡绕耳的飞虫,催得人心烦意乱。
“那些人好吵。”小七忍不住开口道。
“臣会去向陛下请旨为殿下解困,只是,只是需要些时日。”张岁安低声回着,心下却也有些拿不准圣意。
小七眼皮一沉,自顾自地埋头说:“父皇不会答应的。”
接着,他忽然一顿,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虚妄的克亲之说,让他自出生起,就不能如其他皇子那般,称一声父皇母后。
“不是父皇,是陛下。”他旋即改口道,“陛下不喜欢我。”
他语气间透着淡淡的了然,小小年纪,却好似早已心如枯槁。
士族拥立嫡长,是为国本,可皇子克亲,却成了陛下的家事。
景和帝心里何尝不清楚,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帝王权衡朝堂之心,终究是利用了自己幼子的污名。
“殿下,不要妄自菲薄。”张岁安温声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并非只有偏宠,才算是爱子。”
小七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继而又抬起头问道:“深远,有多远?”
张岁安被问得噎住:“或许……等殿下长大了,就好了。”
冷冷的殿中,天光淡去,视线愈渐晦暗,暗得看不清对方的脸色,空荡荡的方寸间,好似蒙了一层说不透的灰。
小七忽而抬起头,扑闪着眼睛,望向张岁安:“你今日能留在这里吗?”
张岁安默了片刻,轻声道:“外臣无诏不得久留,宫门落锁前,臣……臣得出宫。”
小七的目光暗了下去,呆呆地垂下头,盯着殿门外渗进来的那一丝微弱天光发愣。
他不过就是在这四方的活人墓里,孤零零地待了太久,久到只是想跟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人,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
“令史大人,宫门快要落锁了。”殿外传来常喜催促的声音。
张岁安身子微微一僵,默了良久,最终还是抬手,朝着七皇子躬身行了一礼:“殿下,臣,告退。”
在幼子的注目下,他一瘸一拐地朝殿外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像压在他身上一般。
待他转身回望时,那方殿门之下,囚在其间的小小孤影,已经完全遁入了黑暗之中。
别人或许尚有选择的余地,可七皇子却从来没有过。
张岁安收回目光,隔着湛蓝的暮色,望向常喜幽深莫测的神情。
“常内侍是中常侍的近人,还望常内侍替下官传话。”张岁安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道,“陛下圣心,臣已明了,修典乃国之重事,臣不敢怠慢,必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继而,他转头望向门框下那抹小小的黑影,“七皇子殿下身弱孤苦,还望内侍代三皇子,多多照应。”
“令史大人放心。”常喜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