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不，赵晗月被带到审讯室时，神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与昨夜在女儿面前情绪崩溃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穿着干净的囚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赴死而是参加一场早已预知的仪式。
周玄宸端坐主位，萧煜在一旁记录。
审讯室布有真言阵法，但周玄宸并未立即启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女人。
“赵氏，关于沈家与云梦泽、血眼教勾结之事，你已供认不讳。”
周玄宸开口，声音平稳，“今日唤你前来，是想了解一些更早的往事，比如，你是如何嫁入沈家的。”
赵晗月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低垂的眼睫掩住眸底翻涌的暗潮。
她沉默着，似在权衡又似在积蓄直面往事的勇气。
“本座所知，你嫁入沈家前，曾与吏部侍郎林家有过婚约。”
周玄宸语气平淡，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赵晗月心中掀起惊涛。
她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与蚀骨的痛楚，那层麻木的面具顷刻龟裂：“大人……怎会知晓此事……”
“镇妖司想查的，自然能水落石出。”
周玄宸目光如炬，“你为何背弃婚约转嫁沈明殊？这其中赵晗英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
“大姐……”听到这个名字，赵晗月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这二字本身便是最恶毒的诅咒。
恰在此时，真言阵法悄然运转，淡金光芒笼罩其身，既令她无法妄言，亦将她心底最真实的情感赤裸剖开。
赵晗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要将积压多年的怨毒尽数倾泻：“是她……全是她一手设计的！我那时年少无知，竟被她骗得如此彻底！”
赵晗月接下来的叙述，如同用钝刀撕开一道早已溃烂的伤疤，露出底下腐朽不堪的真相。
那年初春，赵晗月刚满十六，正与青梅竹马的林家公子林文轩议定婚期，满心皆是待嫁的欢喜。
她的大姐赵晗英彼时已是沈家长媳，借着回娘家的由头，邀几位未出阁的妹妹往沈府赏春小住。
赵晗月不疑有他，带着几分对高门园林的憧憬踏入了沈家。
“那场赏花宴……根本就是为我设下的修罗场！”
赵晗月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午后，“她假意亲热，将我引至僻静水榭，劝我饮下一盏‘解乏’的香茶……待我醒来，已是罗衫半解发髻散乱，身旁……竟是同样神智不清的沈家三爷沈明殊！而水榭之外，早已围满了‘恰巧’路观的宾客……”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屈辱而颤抖：“众目睽睽，我的清白毁了，与林家的婚约自然也……父亲勃然大怒，为了保全赵家颜面更为了借此攀附沈家，硬是逼我嫁入沈府，林家愤而退婚，文轩他……他心灰意冷，不久便离京远走，至今杳无音信……”
周玄宸与萧煜静默无言。
高门内的阴私龌龊他们见得不少，但如此算计至亲，仍是让人心底生寒。
“成婚之后……我恨毒了沈明殊，更恨毒了赵晗英！我认定他们合谋毁我一生！”
赵晗月情绪愈发激动，真言阵法的金光在她周身波动，“我将他视作仇寇，拒不与他同房，终日冷若冰霜……我将自己锁在怨恨里不肯出来，也不肯让他靠近分毫……”
她的泪水无声滑落，不知是为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自己，还是为那个被她拒之千里却始终温润如玉的沈明殊。
然而，沈明殊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位素来以温文儒雅著称的沈家三爷，既未因她的冷待而恼怒，也未以夫权相逼，只是默默承受着她所有冰冷的视线与刻薄的言语。
偶尔，他会试着走近她，声音温和地解释，那日水榭之中他同样饮下迷药，醒来时面对那般不堪的场景，他亦是百口莫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看着他在族中因我而处境尴尬，看着他眉宇间日渐沉积的郁色，才渐渐明白……他其实是个真正端方的君子。”
赵晗月的语气低沉下去，掺入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我甚至……甚至动过念头，或许这就是命数弄人，或许可以试着将错就错与他安稳度日……”
一丝微弱的光亮在她眼中悄然闪过，却又在瞬间被更浓重的阴影吞噬。
“可赵晗英岂会容我安稳过活！”
赵晗月的声音陡然尖利，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愤恨，“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赵家安插在沈家的棋子，我的使命是监视沈明殊，监视沈家的一举一动！她用我在意的人的性命要挟我……用自小照料我的老嬷嬷，用家里的娘亲兄弟……甚至，每当她察觉我对明殊流露出一丝软化的迹象，便会极尽嘲讽与警告之能事！”
说到这里，她彻底崩溃，双手死死抓住发髻，歇斯底里地哭喊：“我活脱脱就是个提线木偶！连恨谁爱谁都由不得自己！我想恨沈明殊，可他偏以诚相待！我想认命求和，可赵晗英却一次次将我推入深渊！我想护住身边之人，到头来却发现自身难保，谁都护不住！”
“当我知道自己有了清茉的时候……我吓得魂不附体！”
她抬起泪眼，眸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赵晗英说，沈家这一代极可能出现‘天外血脉’，若这孩子是，就必须牢牢掌控在赵家和云梦泽手中！若不是……她话里话外暗示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恐怕……根本活不下来……”
萧煜笔录的指尖微微一顿，墨迹在纸端氤开一小团晦暗。
周玄宸的眉宇间也凝起一道深痕。
“我不敢期盼这个孩子啊，我不敢！”
赵晗月恸哭失声，肩膀剧烈颤抖，“我日日夜夜向满天神佛祈求，愿她只是个寻常孩提……可当她降生我第一眼看到她异于赵沈两家的发色瞳孔时……我便知道，完了，全完了……她此生注定无法摆脱这无尽的漩涡！”
“所以你便选择疏远她，将她送往遥远的蓟州？”
周玄宸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
“那我还能如何？！”
赵晗月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走投无路的绝望，“将她留在身边，日日活在赵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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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监视之下，眼睁睁看着她沦为棋子？让她重复我的命运，成为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送走她，至少……至少她能得几分清净，或许……或许能平安长大！”
“你可曾想过无父无母的稚子，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将如何艰难度日？”
周玄宸的问题，如同最后一记重击彻底击溃了她的心防。
赵晗月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瘫倒在地泣不成声：“我想过……我何曾有一刻能忘！我派了最忠厚的老嬷嬷随行，偷偷变卖了大半嫁妆，千方百计托人将银钱捎去蓟州……我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我知道我亏欠她太多……可我还能怎样？我连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江……”
审讯室内只余下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四壁回荡。
真言阵法的金光渐渐淡去，印证着她字字血泪，皆非虚言。
这番掏心剖肝的自白，彻底撕去了她所有伪装，露出了内里那个被家族、被长姐、被命运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灵魂。
周玄宸默然良久，终是抬手轻轻一挥。
萧煜会意，示意一旁的狱卒将几近虚脱的赵晗月搀扶起来。
在她即将被带离审讯室的刹那，周玄宸最后沉声问道：“沈明殊……他可知晓这一切？可知赵晗英的威胁，知你的身不由己？”
赵晗月的脚步在门槛处凝滞了片刻。
她没有回头，声音轻飘得如同窗外即将散去的薄雾：
“他……后来应是察觉了几分……可他始终不曾说破，直至赴北疆之前，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晗月，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狱卒搀扶着她孱弱的身躯离去。
审讯室沉重的木门缓缓掩上，将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怆隔绝在内。
萧煜将手中笔录理齐，终是低叹一声：“终究……也是个可怜人。”
周玄宸起身走至窗边，负手望着天际沉沉的阴云。
朱门绣户的锦绣之下，究竟掩埋着多少这般碾碎人心的悲剧？
赵晗月既可悲，亦可恨！
她的懦弱与摇摆，终究铸成了夫死女散的苦果。
可一手将她逼至如此绝境的，又是谁？
“笔录封存，”周玄宸的声音拉回了萧煜的思绪，“其中涉及赵家旧事的部分，非属必要不得泄露。”。
“那小赵氏……”
萧煜请示最终的发落。
“依法论处。”
周玄宸的语气已恢复惯常的冷硬，“其身世可悯，然这不是其背弃朝廷勾结邪教的托词，人总要为自己的抉择承担后果。”
只是那个年仅七岁的小丫头，若知晓生母这番血泪交织的剖白，又将作何想？
周玄宸脑海中掠过沈清茉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眸。
而此时，独处于软禁小院的沈清茉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玉佩。
她对审讯室内惊心动魄的对质一无所知，然而血脉深处难以言喻的牵绊，却让她心口毫无征兆地一刺，泛起细密而陌生的酸楚。
她倏然抬首，目光仿佛穿透层层院墙，望向了镇妖司地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