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
陆永发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对着那扇锈穿了的铁大门,嫌恶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小默,你没开错地方吧?这鬼地方,耗子进来都得含着眼泪出去,还能开工?”
张总工没吭声。
他下了车,脚步有些沉,目光越过比人还高的荒草,落在远处一栋窗户全碎了的车间上。
王洪林跟在最后,看着这片死气沉沉的厂区,刚因为联盟成立在心里燃起的那点火,此刻连点青烟都看不见了。
“走吧。”
陈默像没看见三人的脸色,自顾自朝厂区里头走。
厂里安静得瘆人,只有风刮过破厂房的呜鸣声。
车间大门敞着,里头几台盖满灰尘的苏制机床,像是几具生锈的骨架。
“全完了。”
张总工一脚踢到一个滚出来的轴承外套,弯腰捡起,只看了一眼,就失望地扔在地上。
“这设备,拿去回炉都嫌杂质多。”
陆永发憋了一肚子火,跟在陈默屁股后头嘟囔。
“瞎搞,简直是瞎搞!把心脏交给一个死人,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咱红星厂那么多师傅,哪个不比这强?”
陈默一言不发,领着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车间,最后在一栋偏僻的仓库前停下。
仓库的铁门倒是完好,只是上头的绿漆斑驳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陈默上前,叩了叩门。
没等多久,里头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金属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刺耳动静。
“吱呀——”
门开了一道缝,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探了出来,头发花白,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里没什么光。
“找哪个?”
声音沙哑,像是几年没开过口。
“何师傅,我们红星厂的,找您有点事。”陈默说。
那人浑浊的眼睛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陈默脸上,也不多问,侧身拉开了门,自顾自一瘸一拐地往仓库深处走。
众人这才看清,他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走路时,整个身子都歪向一边。
仓库里堆满了废旧零件,齿轮、轴承、机床床身……可没有想象中的杂乱,所有东西都摆得井井有条。
按型号、大小、损坏程度,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连地上都扫得见了本色。
这股子利索劲儿,让一路暴躁的陆永发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那瘸腿老人没搭理他们,坐回一张小马扎上。
他面前是个简陋的工作台,台上放着几块磨得发亮的油石和一盆黑乎乎的机油。
他从旁边箱子里摸出一个满是豁口的旧齿轮,在油里涮了涮,拿起块最小的油石,眯着眼,开始在断齿上一下下地磨。
动作很慢。
那条瘸腿随意地伸着,可那双手,却稳得吓人。
“何通?”
张总工盯着那个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压低声音问陈默。
“二十年前省里技术大比武,一把锉刀把六级精度的齿轮硬搓到七级,是不是就是他?”
陈默点了点头。
“不可能!”张总工立刻摇头,“我听说他后来出事故,腿废了,人也废了,早就……”
他话没说完,因为陈默已经走到一个齿轮架子前,从最下面拿起两个半新不旧的齿轮。
“张总工,您看这个。”
张总工狐疑地接过来。
两个齿轮表面有磨损痕迹,齿面却光滑得过分。
他下意识地将两个齿轮啮合在一起。
然后,他的手僵住了。
没声。
两个金属齿轮转动,竟然没发出一丝噪音。
张总工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松开手,想把两个齿轮分开。
按理说,齿轮间有间隙,分开时应该很轻松。
可这两个齿轮,像是有股劲儿粘在一起,分开时带着一种奇特的阻尼感,缓缓的,才彻底脱离。
“零间隙啮合……不对,还有真空吸附!”张总工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把那两个齿轮翻来覆去地看,“这是怎么弄出来的?什么机床能车出这种精度的活儿?”
“不是机床。”陈默指了指那个还在埋头打磨的老人,“是手。”
“手?!”陆永发和王洪林同时叫了出来。
“何师傅守了十年仓库,这些报废的零件,就是他唯一的伴儿。”陈默声音很轻,“他每天就这样,一遍遍地磨。他的手,比最精密的仪器都准。他能摸出金属晶粒在切削下的变化,能听懂每一块钢在淬火时的‘脾气’。”
“咱们那个‘脉冲应力释放’,听着玄乎,说白了,就是要把加工时产生的内应力去掉。新设备,能去掉大半,但最后那层窗户纸,最要命的那点劲儿,还得靠人。”
“靠的就是何师傅这种,把一辈子都活到一双手上的人。”
仓库里,只剩下何通手里油石摩擦金属的“沙沙”声。
陆永发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张总工手里那对鬼斧神工般的齿轮。
他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自认是红星厂第一好手,可跟眼前这位比,自己那点本事,就是个笑话。
张总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郑重地将那两个齿轮放回架子上,走到何通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师傅,我老张……走眼了,给您赔个不是。”
何通手上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张总工,又看了看陈默,似乎有些不解。
“陈厂长。”陈默走上前,态度恭敬,“我们想请您出山,担任烽火厂‘主轴单元’项目的总工程师。”
何通愣住了,他低头看看自己那条瘸腿,又看看满是油污的双手,沙哑地开口。
“我……一个废人,干不了了。”
这十年,这话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废不废,不是别人说了算。”
陈默没多劝,从随身的牛皮纸袋里,拿出一个用绒布包着的小零件。
他将绒布揭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正是克劳斯送来的那套“蜂巢”行星传动组的核心齿轮!
那个在展会上,让张总工脱口说出“魔鬼造出来的玩意儿”的零件!
在仓库昏暗的灯光下,那个结构复杂到极致的齿轮,泛着幽蓝色的光。
陆永发和张总工的呼吸,瞬间都停了。
陈默将那个齿轮,轻轻地,放在了何通面前那张油腻腻的木头工作台上。
“何师傅,德国人造的。”
“您给瞅瞅,这玩意儿……咱们做得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