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泛着幽蓝冷光的复杂齿轮,就这么静静躺在油腻的工作台上。
整座昏暗的仓库,温度都好似降了几度。
这玩意儿,是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工业造物,是他们这些搞了一辈子机械的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距离。
来之前还在为“主轴单元”归属争得面红耳赤,可看到这零件的瞬间,所有争执都显得那么可笑。
别说一个半死不活的东方器械厂,就是把全省的机床厂绑一块儿,也造不出这种东西的一根毫毛。
何通手里的动作停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珠,终于从废旧齿轮上移开,落在了那枚“蜂巢”行星齿轮上。
他没动,只是看着。
一秒。
十秒。
一分钟。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众人愈发沉重的心跳声。
陆永发手心全是汗,他觉得陈默这次真的玩砸了。
拿这种神仙造物来给一个瘸腿老师傅看,这不是请他出山,这是在用事实告诉他——时代变了,你那套手艺,早就没用了。
就在王洪林想开口打个圆场的时候,何通动了。
他缓缓伸出右手。
那只手常年浸泡在机油里,皮肤却并不粗糙,指尖因为长年累月的打磨,平滑得有些不真实。
张总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那只手,并没有去触碰那个齿轮。
它悬停在齿轮上方,仅仅一毫米的距离。
然后,那根平滑的手指,开始沿着齿轮复杂的轮廓,缓缓的,一寸寸地划过。
像是在空气中临摹。
“淬火温度高了三度,表层有脆化迹象。”
何通的手指,停在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齿牙上。
“这个齿面,磨削时砂轮线速度不稳,留下了应力点。”
手指继续移动,划过一道精巧的内圈凹槽。
“这个槽,思路不错,可惜锻压时材料流动不匀,这里的金相组织是松的,真要高速转起来,第一个断的就是这里。”
“还有这里……”
“这里……”
何通的手指每停顿一下,就说出一个缺陷。
七处。
整整七处!
每一个,都直指材料和热处理的底层逻辑!
这些缺陷,别说用肉眼,就是上金相显微镜,都得是顶尖专家盯着看半天才能分析出来!
可这个瘸腿老人,手都没碰一下,就这么“看”出来了!
张总工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他想起陈默在车间说的那句话。
一个瘸子,顶得上一个加强连。
这哪里是一个加强连,这他妈是一个军的顶级顾问团!
陆永发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再看看那个被他说得一无是处的德国齿轮。
何通终于收回了手。
他重新拿起那个满是豁口的废旧齿轮和一块粗糙的油石,在盆里涮了涮。
“华而不实的样子货。”
他吐出这七个字,像是评价路边的一块烂铁。
然后,他看都没看陈默一眼,只是对着墙角一堆黑乎乎的钢锭努了努嘴。
“给我三天。”
他拿起一把磨得锃亮的锉刀。
“我给你搓一个比它结实三倍的出来。”
此话一出,王洪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疯了!
这个世界都疯了!
一个瘸腿老师傅,要用一把锉刀,去挑战德国最顶尖的工业结晶?
然而,陈默却摇了摇头。
他没有去接何通这个惊世骇俗的茬,而是对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师傅。”
何通手里的锉刀顿住了。
“我们不要一个零件。”
陈默直起身,他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何通从未见过的光。
“我请您出山,不是为了造一个天下第一的齿轮。”
“而是请您,为我们烽火厂,为我们华国自己的机床,定下一套能让千千万万个普通工人,都能造出好零件的‘工艺标准’!”
一个完美的零件,只能让一台机床跑得快。
但一套完美的标准,能让我们整个国家的工业,都跑起来!
工艺标准!
他守着这堆废铁十年,每天琢磨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
他把那些报废的零件一个个修复,不是为了让它们重生,而是为了搞清楚它们当初是怎么“死”的!是材料不对,是工艺错了,还是设计上就留了病根!
他以为这些东西,会跟着他烂死在这个仓库里。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这十年苦修的真正价值!
何通缓缓的,缓缓的转过身。
他那双浑浊了十年的眼睛里,像是烧着了两团火,瞬间照亮了整个仓库!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斩钉截铁。
“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宣布!”
“从即刻起,东方器械厂,整体并入烽火机械厂!成立‘烽火厂特种工艺分部’!”
“分部总负责人,就是何通,何总工程师!”
“分部所有的人事、技术、财务,由何总工一人全权负责!我陈默,绝不干涉!”
话音落下。
陆永发和张总工对视一眼,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刚刚还被他们看不起的瘸腿老人,齐齐地弯下了腰。
“何师傅!”陆永发的声音颤抖,和无比的虔诚,“我陆永发有眼不识泰山!您要是不嫌弃,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还有我!”张总工也豁出去了这张老脸,“何总工!以后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王洪林站在一旁,彻底看傻了。
……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仓库。
当那些在外面焦急等待的厂长们,听说陈默把最核心的主轴单元,交给了一个快倒闭的破厂子,还任命了一个守仓库的瘸腿老头当总工时,所有人都觉得陈默打赢了德国人之后,彻底疯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
“完了,这个烽火联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市府小楼里,吴市长也接到了电话,他捏着话筒,听着钱副市长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地汇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陈,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而此时的东方器械厂仓库里,陈默扶起一脸激动的何通,将一份刚刚拟好的草图,铺在了那张油腻的工作台上。
“何总工,这是‘烽火二号’主轴的设计思路。”
陈默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部分。
“第一步,咱们不跟德国人比复杂。咱们先造一个,全世界最耐用的机床主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