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默！”
清早，王洪林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
陈默正围着那台“新烽火”打转，这头钢铁巨兽打了胜仗后，就这么静静地趴在车间中央，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热乎气。
“叔，这一大早的，火急火燎的。”
“能不急吗！”王洪林怀里抱着山一样高的订单，往工具台上一砸，纸张哗啦啦滑了一地。
“三百二十一台！”老厂长指着那堆纸，手都在哆嗦，“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传真机就没停过！门口堵着的厂长能从咱厂门口排到大街上！”
他的脸涨得通红，可那神情，没有半点高兴，倒像是见了鬼。
“昨天光顾着高兴了，忘了问你，咱们这宝贝疙瘩，一台……得多少钱？”
陈默报了个数字。
王洪林眼珠子瞬间就直了。
他掰着手指头，嘴皮子哆哆嗦嗦地算，算着算着，一屁股墩在旁边的木箱上。
“我的个亲娘……一台就这个价，三百多台……咱、咱们把裤衩卖了都赔不起人家的订金！”
“更别说，这玩意儿是你跟老张他们拼命攒出来的，哪个零件不是特供？再来一台的料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车间外，工人们上班的吵嚷声已经传了进来。
“听说了没？三百多台！咱们厂要发了！”
“我估摸着，今年的奖金，少说这个数！”
陆永发红光满面地领着几个老师傅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嗓门震天响。
“陈厂长！排生产计划没？弟兄们的扳手都快憋不住了！三百台算个球，德国佬能造，咱们就能！给他干个三千台出来！”
王洪林看着这群亢奋的伙计，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表情比哭还难看。
工人们也看出不对劲了，喧闹声渐渐小了。
“老王，你这唱的哪一出？天大的喜事，丧着个脸。”陆永发走过来，捅了捅他。
王洪林没好气地指了指那台机床。
“喜事？你问问他，这宝贝疙瘩，能不能卖！”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全聚在了陈默身上。
陈默把手边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挪了挪，迎着一双双火热的眼睛，开口了。
“王叔没说错。”
“这台‘新烽火’，卖不了。一台都卖不了。”
“啥玩意儿？！”陆永发一听就炸了，唾沫星子喷得老高。
“不卖？小默！你脑子让酒泡糊涂了？咱们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把德国佬的脸按在地上摩擦，订单都塞到咱嘴里了，你跟我说不卖？这不是把咱自个儿的脸捡起来再往地上摔吗？！”
“是啊厂长！外头那些人要是晓得咱们是空头支票，还不得把咱们厂给拆了！”
工人们也炸了，刚刚还满满的自豪感，瞬间变成了恐慌。
王洪林急得在原地直转圈。
“都给我安静！”
陈默的声音不高，但车间里一下就静了下来。
他捡起一根粉笔，在车间那面刷了黑漆的大墙上，用力画了个大圈。
“这，”他指着圈，“是咱们昨天打下的地盘。三百多台订单，是人家对咱们的信任。”
他话锋一转。
“可咱们兜里有几个子儿，自己得清楚。‘新烽火’，是咱们掏空了家底，把省里、部里能请的神仙都请来了，拿最好的料，不计成本堆出来的。那是咱们的原子弹，是摆在那儿镇场子用的，谁家拿原子弹当鞭炮放着听响？”
这话太实在，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工人们，全蔫了。
确实，那一个多月，省钢厂的特种钢，701所的电路板，张总工那帮专家吃住都在厂里……这些东西，哪是说有就有的。
“那……那可咋整啊？”陆永发急得快哭了，“真跟人说，咱是吹牛皮？”
“谁说我们吹牛皮了？”陈默笑了。
他在大圈旁边，又画了个小一号的圈。
“‘新烽-火’不卖。但咱们可以卖‘烽火二号’！”
“烽火二号？”所有人面面相觑。
“对。”陈默在小圈里写上这四个字。“‘新烽火’上那些最顶尖、最烧钱的技术，比如那个什么‘脉冲应力释放’，是咱们的独门绝技，是魂，得留着。”
“但其他地方，可以用国产的成熟方案替代！精度可以降一点，但耐用性、稳定性，必须比德国佬的还好！咱们要造一台让全国工人都用得起、用得住的好机床！”
话音刚落，张总工和几个下了订单的厂长就黑着脸挤了进来，看样子是堵门没堵到人，直接杀到车间来了。
“陈厂长，你这想法不错。”一个戴眼镜的厂长开口了，语气里全是怀疑，“就算你搞出‘烽-火二号’，就凭你们厂，一年能憋出几台来？三百多台，我们等到花儿都谢了！”
这话，又戳到了所有人的痛处。
陈默没说话，只是在黑板上，从小圈里画出无数条箭头，射向四面八方。
“谁说要我们自己造了？”
他指着那些箭头，看向人群里的张总工、刘厂长等人。
“昨天酒桌上，各位叔伯都说要搞‘烽火产业联盟’，这话还作数吗？”
张总工一挺胸脯：“一口唾沫一个钉！”
“好！”陈默把粉笔头往墙上一按。
“我提个议！这个联盟，今天就把它干成真的！烽火厂，出图纸，出核心技术！但剩下的，床身、齿轮箱、电气柜…咱们自己不造！全部分出去！让联盟里的兄弟们一起干！”
“省一器有最好的铸造炉！省钢厂有好钢！其他厂，有的玩热处理是祖宗，有的钣金活儿漂亮！”
“咱们烽火厂，就干一件事——总装！还有质量！谁交的件儿不合格，我陈默亲自带人去砸他的锅！”
“这叫什么？借鸡生蛋！把全省的工业力量都拧成一股绳，还怕他三百台机床？”
车间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人都跟被点了穴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黑板上那张鬼画符似的草图。
王洪林张着嘴，手里的订单纸掉了一地都不知道。
“好……好个小王八蛋……”张总工盯着陈默，跟看怪物似的，“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啥……”
“我同意！”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回头，吴市长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市工业局一班人。
他分开人群，走到黑板前，仔仔细细地看那张草图，眼睛越来越亮。
吴市长一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陈默。
“好一个产业联盟！”
他重重一拍巴掌。
“陈默，这个摊子，你打算怎么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