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餐厅的包子是肉馅的,粥是滚烫的。
陈默和陆晴鸢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汉斯和陈卫东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坐进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省里的大人物单独接待。”陈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声音没什么起伏。
陆晴鸢把那个装着书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低头用勺子一圈一圈搅着碗里的白粥,就是不喝。
“那本诗集……”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路上解闷。”陈默夹了个包子,话说得云淡风轻。
一顿早饭,吃得格外安静。
上午九点,大巴车准时停在省第一器械厂门口。
这厂子跟兴城那些厂完全是两个概念,光是大门就有四车道宽,一排排高耸的厂房望不到头,巨大的烟囱冒着白烟,空气里都是一股钢铁和机油混合的,叫人兴奋的味道。
接待的厂长和总工程师红光满面,领着一群人直奔核心车间。
“各位领导,各位同行,这边请!”
众人走进一间堪比足球场大小的恒温车间,正中央,一块巨大的红布罩着一个庞然大物。
“同志们,这就是我们厂,也是我们省,花了三年时间,联合了十几家单位,攻关下来的宝贝疙瘩!”总工程师一脸骄傲,抓住红布一角,用力向下一扯。
红布滑落。
一台崭新的,通体涂着军绿色油漆,造型充满力量感的大家伙,出现在众人面前。
复杂的刀塔,厚重的铸铁底座,还有一旁连接着无数线路的巨大控制柜,无一不彰显着它的不凡。
“国产第一代数控机床,‘X53K1三坐标数控铣床’!”
车间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
八十年代,这东西在国内,跟神话也差不了多少。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呵。”
是汉斯。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正背着手,像个逛自家后花园的农场主,绕着那台“X53K1”转圈。
他走到机床前,伸出戴着名贵手表的手,在厚重的导轨上敲了敲,摇了摇头。
他又踱到控制柜前,拉开柜门看了一眼里面密密麻麻的电路板,脸上的不屑更浓了。
“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成果?”他转过身,看着那位总工程师,用那口蹩脚的中文,一字一顿地开口。
“导轨用的是普通铸铁,热处理工艺也粗糙得很,用不了一千个小时就会出现精度损耗。”
“滚珠丝杠的研磨痕迹还肉眼可见,这种精度,也好意思叫‘数控’?”
“还有这个控制系统,”他指着那个大铁柜子,“反应速度至少比我们西玛十年前的产品,慢了零点五秒。这根本不是机床,这是一堆笨重的、随时可能出故障的废铁。”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车间里,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在所有中国工程师的脸上。
那位总工程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我们的机床经过了严格测试,各项指标都达到了设计要求!”
“设计要求?”汉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的设计要求,恐怕还停留在二战水平吧?”
陈卫东赶紧凑上去,一脸谄媚。
“汉斯先生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他看问题,肯定是一针见血!总工,您就别犟了,咱们得虚心学习嘛!”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火,却发不出来。
陆晴鸢气得捏紧了拳头,她扭头去看陈默,发现他正低着头,像是在研究地上的油渍,根本没看那台机床。
就在汉斯准备结束他这场“个人秀”的时候,陈默忽然动了。
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站到那台“X53K1”旁边。
“汉斯先生。”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你说得对,但只对了一半。”陈默开口了,声音很平。
汉斯眉头一挑。
“这台机床的导轨,确实用的是普通高碳钢,而不是你们西玛惯用的铬钼合金钢。”陈默伸手,在那冰凉的导轨上抚过。
“但它的热处理,用的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琢磨出来的‘分段淬火法’,硬度不比你的铬钼钢差多少。至于你说的精度损耗,那是因为我们的润滑油品级不够,如果换上西玛专用的七号润滑脂,我相信它的寿命能延长三倍。”
“还有这个滚珠丝杠,”陈默蹲下身,指着那根核心传动轴,“你只看到了研磨痕迹,却没看到它上面每一段的螺距,都有零点零一毫米的微小补偿。这是为了抵消高速运转时的热胀冷缩,是你们西玛的教科书里,没有教过的东西。”
汉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默站起身,走到那个被他说成是“废铁”的控制柜前。
“至于这个控制系统,它的反应速度确实慢。但我想请教一下汉斯先生,你们西玛卖到中国的T-200型数控机床,它的伺服电机在处理连续小角度转向指令时,出现的零点零二秒的信号延迟和误差累积问题,在最新的批次里,解决了吗?”
车间里落针可闻。
汉斯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这个问题,是西玛内部实验室上个月才提交的报告里指出的核心缺陷,除了少数几个高层,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这个穿着破工装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你……你这是道听途说!”汉斯恼羞成怒,声音都变了调。
“你连一台像样的机床都造不出来,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们西玛的产品!你这叫纸上谈兵!”
陈卫东也反应过来,赶紧帮腔:“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小技术员,也敢在汉斯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真是可笑!”
陈默笑了。
“好啊。”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汉斯。
“既然汉斯先生觉得我是纸上谈兵,那咱们就别动嘴了,动动手,如何?”
“我们来赌一把。”
这两个字一出来,整个车间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就赌这台数控机床。”陈默的手,轻轻拍在“X53K1”机身上。
“半年。给我半年时间。”
“我,陈默,用我们红星厂的技术,造一台我们自己的数控机床。”
他抬起头,直视着汉斯。
“精度,就比你刚才说的,西玛十年前的产品,再高上那么一点点。”
“赌注是什么?”汉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觉得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赌注很简单。”陈默的脸上,笑容消失了。
“我输了,我陈默这辈子,再也不碰机械。从此退出这个行业。”
“你输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西玛集团的机床业务,请滚出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