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大巴车里,安静得能听见人喘气。
车轮压过路面接缝的颠簸,一下,又一下,让人心慌。
市工业局的领导清了清嗓子,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头去看窗外。
陈卫东坐在汉斯身边,腰板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起立发言,可汉斯那张脸,跟车窗外阴沉沉的天一个颜色,他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陆晴鸢的手心攥出了汗。
她一会儿看看陈默,一会儿又忍不住往前排瞥,心里头乱成了一锅粥。
“怕了?”
身边传来一句低语,陈默没睁眼。
“我……才不怕。”陆晴鸢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坐稳了就行。”
说完,便再没动静。
车晃晃悠悠地回到招待所,人下了车,也都默不作声地散了。
陈默和陆晴鸢刚走到大堂,身后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脚步声。
“陈默同志。”
是省第一器械厂那位姓张的总工程师,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很足。
他快走几步,和陈默并排,声音压得很低。
“今天,谢谢你。”
这三个字,分量很重。
“张总工客气,我就是说了几句实话。”
“不,那不是实话。”张总工摇了摇头,那双属于技术人的眼睛里,全是压不住的激动,“你说的‘分段淬火’和‘螺距补偿’,我们也在摸索,总觉得隔着一层窗户纸,你今天算是给我们捅破了。”
他顿了顿,发出邀请。
“晚上有空吗?我跟厂里几个老伙计,想跟你……再聊聊。”
“求之不得。”
晚上九点,招待所三楼,陈默的房间里挤了五六个人。
除了张总工,还有第一器械厂几个核心车间的主任和技术员。
屋里没酒没菜,只有一壶招待所的白开水和呛人的烟味儿。
一个戴厚底眼镜的技术员摊开笔记本,上面画满了草图。
“小陈同志,你说的那个‘分段淬火’,是控制不同部位的冷却速度,获得不同的金相组织,对吧?”
“问题不在冷,在热。”
陈默接过他手里的铅笔,在图纸空白处画了起来。
“高频淬火之后,马上分段、分温区感应回火,既保持了导轨表面的硬度,又释放了内应力,它就不变形了。”
他三言两语,就把第一器械厂卡了半年的瓶颈给点透了。
张总工一拍大腿,两眼放光。
“原来是这样!我们就想着怎么控制‘冷’,没想到关键在‘热’!”
“还有那个滚珠丝杠的补偿,”另一个车间主任凑过来,“这个我们是真没想过,机床热胀冷缩,全靠老师傅凭经验手动修正,你怎么做到提前预设的?”
“算出来。”陈默也不藏私,“把机床在不同负载、不同转速下跑,用百分表和传感器记下温升和形变数据,建一个数学模型。再把模型反向编译成补偿程序,固化到系统里。”
这一晚,这间小屋子,成了省城技术含量最高的研讨会。
从材料学到热处理,从机械加工到数控编程,陈默就像个倒不空的宝库。
他毫无保留。
这些人眼里没有私利,没有算计,只有一股子要造出中国人自己的好机床的渴望。
这股劲儿,跟红星厂那帮老师傅一模一样。
一聊,就忘了时间。
等到窗外天色发白,招待所院子里的鸡都叫了,张总工才猛地反应过来。
“哎呀!小陈同志,你看我们,一聊就没个完,你明天还要参观,耽误你休息了!”
“没事,跟各位前辈聊技术,比睡觉提神。”
陈默笑着摆手,一夜未睡,反倒精神亢奋。
可送走张总工一行人,那股倦意才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他靠在椅子上,刚想眯一会儿,走廊里就响起了领队催集合的声音。
省钢厂的参观,要开始了。
大巴车上,陈默一坐下,眼皮就跟人打架。
昨晚脑子转得太快,后劲儿全上来了。
他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在一阵阵颠簸中,意识越来越沉。
坐在前排的汉斯,透过后视镜,看着陈默那副萎靡的样子,跟身边的陈卫东用德语低语了几句。
陈卫东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
省钢厂的规模比第一器械厂还要大,高炉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都是硫磺和铁水的味道。
众人跟着钢厂负责人,在迷宫一样的厂区里穿行。
陈默强打着精神,可实在顶不住,听着那单调的讲解,头一点一点地,好几次差点睡过去。
参观一个特种钢精炼车间时,大家都被那从炉口倾泻的钢水吸引了。
车间里又热又吵。
陈默靠在一根立柱旁,趁人不注意,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钢厂工服的人影,不经意地从他身边挤过。
那人手里攥了把从地上捻起的金属钢屑,经过陈默身边的一瞬间,手腕一翻,那把钢屑就滑进了陈默敞开的工装上衣口袋。
整个过程,快得像个错觉。
陈默只是觉得有人碰了他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晃动的人群。
参观结束,一行人往厂区大门走。
为了防技术外泄,省钢厂最近刚引进了最新的安检门。
所有人都得排队通过。
前面的人一个个顺利走过,轮到陈默时,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红灯爆闪。
两个高大的保卫科干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拦住了他。
“同志,请留步。”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聚在陈默身上。
他自己也懵了,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工业局的领导皱着眉走过来。
“领导,他身上有违禁金属物品。”一个保卫干事严肃地回答。
汉斯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绕着陈默转了一圈,脸上挂着夸张的惊讶,最后停在他面前。
他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探进陈默的上衣口袋,再拿出来时,指尖捏着几点闪亮的钢屑。
“哦?这是什么?”
汉斯将钢屑举到陈默眼前,故作惊讶地吹了口气。
“陈先生,看来你对炼钢技术,真是‘好奇’得很呐。”
他笑了起来,那口蹩脚的中文,此刻却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只不过,用这种顺手牵羊的方式来‘学习’,是不是太难看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