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晴鸢把那句德语轻声翻了出来。
车厢里其他厂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都扭头看窗外,看脚底,就是不看前头。
陈默却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才懒洋洋地睁开眼。
他没看汉斯,也没理陈卫东,侧过头,对着陆晴鸢,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他说得对。”
陆晴鸢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来,就不是为了学怎么修拖拉机的。”
陈默说完,重新闭上眼,靠回椅背,颠簸的车厢里,他又睡着了似的。
陆晴鸢看着他,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都没他这个人来得让人捉摸不透。
大巴车晃晃悠悠,到省城时天都擦黑了。
住处是省府第二招待所,一栋老旧的苏式小楼。
工业局的领导在大堂里扯着嗓子喊,分发房间钥匙。
“三零一。”陈默晃了晃手里的铜制钥匙牌。
“我……我三一二。”陆晴鸢捏着自己的钥匙牌,声音很小。
走廊真长,脚下的红地毯把脚步声全吞了,只有壁灯拖着两个忽长忽短的影子。
到了三零一门口,陈默停下。
“早点休息,明天自由活动。”
“嗯,你也是。”
陆晴鸢点点头,抱着自己的小包,继续往走廊尽头走。
陈默听着那细微的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这才转身,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第二天,参观果排在后天,一整天空着。
招待所餐厅里,汉斯和陈卫东那桌早没了人影,听说被省外贸厅的人接走了。
陈默安静地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陆晴鸢也刚好吃完,正准备起身。
他站起来,几步走了过去。
“晴鸢。”
她回头,清晨的阳光从餐厅的大窗户照进来,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我打算去趟省城的新华书店,找点资料。”陈默的声音很自然,“一起?”
陆晴鸢迟疑了一下,比起去百货大楼,书店对她显然更有吸引力。
“好啊。”
两人出了招待所,沿着省城宽阔的马路慢慢走。
八十年代的省会城市,比兴城要繁华得多,路上偶尔能看到几辆“伏尔加”和“上海牌”小轿车。
路过一个街角,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大爷正吆喝着。
陈默停下脚步。
“吃吗?”
没等她回答,陈默已经掏出两毛钱。
“两根。”
老大爷麻利地抽出两串红彤彤、亮晶晶的山楂。
他自己拿了一串,把另一串递给陆晴鸢。
“我……”
陆晴鸢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了过来。
她咬了一小口,酸得眉毛都皱了一下,随即又被那股甜味儿给抚平了。
“你不吃?”她看陈默就那么拿着,不出声。
“看你吃就行。”
陆晴鸢没接这茬,扭头快走了两步,假装研究路边商店的橱窗。
省城的新华书店足有三层楼高,一进去,那股子油墨混着旧纸张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人潮一下就把两人挤散了,陈默回手一捞,抓住了陆晴鸢的手腕,把她扯了回来。
“跟紧点。”
他说完就松了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陆晴鸢的手腕上还留着点温度,她不自觉地搓了搓。
“我去二楼找点机械类的书,你呢?”
“我……我去三楼看看,有没有外文期刊。”
两人分头行动,约好一个小时后在楼梯口见。
陈默在二楼的技术书籍区,还真找到了不少关于先进齿轮设计和特种钢冶炼的书,甚至有一本内部发行的,关于德国滚珠轴承生产工艺的翻译稿。
一个小时后,他抱着三四本书下楼,陆晴鸢已经等在了那里,她手里也拿着一本薄薄的杂志。
“找到了?”
“嗯,”陆晴鸢扬了扬手里的杂志,“最新一期的《国外科技动态》,里面有篇文章,讲的是化学镀膜的新进展。”
两人找了个角落,就这么站着,头碰头地翻看起对方手里的“战利品”。
陈默翻着那本德文翻译稿,遇到几个生僻的术语,便指给陆晴鸢看。
陆晴鸢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她压低声音,用标准的德语读出那个词,再轻声解释它的意思。
周围嘈杂的人声,书店里来来往往的读者,都退得很远。
空气里,只剩下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
一个抱着一摞书的中学生冒冒失失地挤过去,撞了陈默一下,才把两人惊醒。
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地拉开了点距离。
从书店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
“找个地方吃饭吧。”
他们在附近找了家看着干净的“北方饺子馆”,一人要了一盘三鲜馅的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驱散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妙。
“你以前……不是在工厂吧?”吃饭的时候,陆晴鸢忽然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陆晴鸢想了想,“你懂的东西,太杂了,不像是一个车间里能学到的。而且,你身上没有那种老师傅们常年留下来的气质。”
陈默笑了笑。
“可能是我待过的地方,机器比较大吧。”
他含糊地带过。
“你呢,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陆晴鸢用筷子尖戳着盘子里的饺子,“王教授想让我留校,我……我还想再看看。”
她抬起头。
“陈默,等红星厂……等烽火厂真的办起来了,一切都走上正轨了,你……会去做什么?”
陈默夹饺子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
两人沿着亮起路灯的街道,慢慢往招待所走。
谁也没再说话,但那份沉默,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压抑。
到了招待所三楼的走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又重新笼罩过来。
“那我……回去了。”
陆晴鸢走到自己房门口,停下,低着头说。
“好,晚安。”
陈默站在几步之外。
她拿出钥匙,正要开门。
“晴鸢。”
陈默忽然叫了她一声。
她猛地回过头,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不解地看着他。
陈默走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一步之内。
他从自己装着书的布袋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方块,塞到她手里。
“今天在书店看到的,对你练习翻译,应该有点用。”
说完,不等陆晴鸢有任何反应,他便转过身,径直走向走廊另一头自己的房间,再没回头。
陆晴鸢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捏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纸包,心跳得厉害。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用钥匙开门,闪身进去,后背一下就抵住了冰凉的门板。
她低头,慢慢撕开牛皮纸。
是一本薄薄的,装帧很精致的诗集。
《叶甫盖尼·奥涅金》。
普希金的俄文原版。
她翻开书的扉页。
在那一页空白上,用钢笔写着两个字,笔锋瘦硬。
陆晴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