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器械厂的大门比红星厂气派得多,门口的保安也精神。
陆师傅把车一撂,报上名号,说是来找热处理车间的孙建军。
保安上下打量他们几眼,那眼神跟看叫花子差不多。
“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钟头。
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陆师傅的火气也跟着往上蹿。
“他娘的!孙建军现在谱这么大了?”老张擦着汗,忍不住骂了一句。
正骂着,一个穿着干净工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从厂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比陆师傅他们小个七八岁,但两鬓已经有了白霜,脸上带着一股子抹不开的疲惫。
“陆师傅?张师傅?李师傅?”来人正是孙建军,他看见三人,脸上挤出一点笑。
“建军呐!你小子行啊,让我们哥几个在这儿晒了半天!”陆师傅上去就捶了他一拳,嘴上埋怨,心里却没真生气。
孙建军被他捶得晃了一下,苦笑着解释:“厂里刚开了个会,西玛的专家也在,脱不开身。”
“又是西玛!”陆师傅一听这俩字就来气,“走,不在这儿说,找个地方喝两盅,哥哥有正事跟你聊!”
孙建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陆师傅,真不巧,我……我家里还有点事,得赶紧回去。”
陆师傅眉头一皱,察觉出不对劲。
这孙建军以前也是个爽快人,今天怎么推三阻四的。
“行,那我们跟你一道回去,正好看看嫂子。”
孙建军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拒绝,默默地推着自行车,带着他们往家属区的方向走。
孙建军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最显眼的是墙角堆着的一摞摞药瓶子,空气里也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你们先坐,我……我去看看。”
孙建军指了指里屋,压着嗓子说了一句,就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很快,里头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一个女人虚弱的喘息。
陆师傅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过了好一阵,孙建军才端着几杯水出来,眼圈红红的。
“嫂子这是……”陆师傅把到嘴边的豪言壮语全咽了回去。
“老毛病了。”孙建军把水杯放下,声音沙哑,“肾上的毛病,越来越重,市里几个医院都看了,只能靠透析和吃药吊着,大夫说……拖不了多久了。”
屋里一下就静了。
老李和老张低着头,不知道该说啥。
陆师傅那股子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灭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得快直不起腰的同行,心里堵得慌。
“建军……”他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话都显得那么苍白。
“陆师傅,你有话就直说吧。”孙建军搓了搓脸,像是想把那份疲惫给搓掉,“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陆师傅张了张嘴,那句“跟我们干,咱们把德国佬干趴下”,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汉斯先生……不,西玛公司,他们答应我。”孙建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酸。
“只要我过去,他们就负责联系德国最好的肾脏病专家,把我爱人接到他们国家的医院去治。”
“钱,他们全出。”
“陆师傅,你说,我能拒绝吗?”
陆师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为了国家工业,为了骨气,你得放弃你老婆的命?
这话他妈的不是人说的。
他看着孙建军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对洋人的谄媚,没有对高薪的渴望,只有深深的绝望和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挣扎。
“我……我知道我这么做,是给咱们中国的工人丢脸。”孙建军低着头,拳头攥得死死的,“可我没办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别说了!”陆师傅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哥不怪你。”
他转过身,不敢再看孙建军的脸。
“是我们没本事……是我们没本事啊……”
从孙建军家出来,三个人一路沉默。
来时的那股劲儿,全泄了。
回到红星厂,天都快黑了。
陈默正在办公室跟陆晴鸢对着一幅草图讨论什么,看见陆师傅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心里就是一沉。
“陆师傅,怎么了?”
陆师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起王洪林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才把孙建军家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王洪林听得直叹气。
陆晴鸢的眼圈也红了。
“他娘的!”陆师傅把缸子重重往桌上一墩,“老子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眼睁睁看着好技术被洋鬼子挖走,咱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钱,咱给不起。命,咱救不了。”
“这叫什么事啊!”
陈默一直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已经恢复生产的车间,听着那轰隆隆的机器声。
挖人。
他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年代,挖的不是人,是人心。
是压在每个人身上的那座大山。
孙建军要的不是钱,是救他妻子的命。
陈默转过身。
“陆师傅,你先别急。”他的声音很稳,让焦躁的屋里安静了些。
“这件事,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陆师傅抬起头,红着眼睛看他:“什么法子?咱们能请来德国的专家?”
“德国的专家请不来。”陈默摇了摇头,“但咱们中国,未必没有能看这病的专家。”
他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话筒,让传达室帮忙接一个号码。
不是和平路,也不是市府,是一个他只打过一次的,刘阳留下的紧急备用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我是陈默。”他直接报上名字,“我找刘阳同志,有非常紧急的事。”
对方没有多问,只回了句“等着”。
不到十分钟,电话回了过来,是刘阳本人。
“说。”声音还是一样的言简意赅。
陈默没有绕圈子,把孙建军的情况,和西玛集团开出的条件,快速而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刘同志,这个人,对我们新厂的热处理工艺,至关重要。我需要他。”陈默没有请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我们不能用家人的性命去换一个工人的忠诚。”
电话那头沉默了。
陈默静静地等着。
这不是一个私人请求,这是一个关乎“烽火”项目成败的关键环节。
过了一分钟,刘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我知道了。”
“明天上午,你带上人,还有他爱人过去所有的病历。到市第一军区医院门口等我。”
“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