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躲着我。”
陆师傅一屁股坐下,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跟着震了一下。
他把早晨在东方器械厂门口和孙建军家属楼下吃的闭门羹,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他娘的!那孙子就差把‘别来烦我’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陈默连眼皮都没抬,手指顺着图纸上一根复杂的线条划过,随口应了一声:“换你,你也躲。”
“一边是媳妇儿的命,一边是咱这张老脸,他那杆秤早就歪了,你现在去找他,就是往那快断了的秤杆上又加了块砝码。”
陆师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事儿,不能从他身上下手。”陈默终于放下铅笔,把搪瓷缸子推过去。
“得找那个能替他拿主意的人。”
“谁?”
“嫂子。”
陈默把刘阳给的纸条拍在桌上,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联系人。
“你去医院,跟嫂子聊。别逼她,也别给她画饼,就把咱们遇到的难处,把孙师傅的本事对咱们有多重要,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陈默站起身,走到窗边。
“告诉她,孙师傅是个人才,是个有骨气的汉子,他的本事,不该拿去给洋人换钱,更不该是为了活命,就得给人家当狗。”
“再告诉她,咱们新厂子,叫烽火。她男人,是咱们要点的第一把火。”
陆师傅愣愣地看着陈默,半晌,他抄起桌上那张纸条,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那股消毒水混着草药的味道,呛得人难受。
孙建军的妻子文娟靠在床头,费力地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嫂子,我来!”
陆师傅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手忙脚乱地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文娟喝了两口,虚弱地笑了笑。
“是陆师傅啊……建军他又给您添麻烦了。”
“瞧你说的。”
陆师傅拉了把椅子坐下,心里头发酸,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愣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是把陈默教他的话,用他那最笨拙的语言,一点一点地,全掏了出来。
没提什么国家大义,也没说什么技术封锁。
他就说,孙建军心里苦,一边舍不得她这个婆娘,一边又舍不得那身手艺和做人的骨气。
他说,有个新厂子,国家的,保密的,就缺他这样的掌舵人。
他说,陈厂长已经托了天大的人情,联系了军区的医院,全国最好的大夫等着给她会诊。
他说,你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能为了救命,就折了脊梁骨。
文娟静静地听着,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慢慢地,好像有了点光。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丈夫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天在厂里对着冰冷的机器,晚上回到家,对着她这个药罐子,笑都带着一股子苦味。
去给德国人干活,那不是选择,那是拿命换来的走投无路。
“陆师傅……”她开了口,声音沙哑,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异常清晰。
“我……我不想他一辈子都欠着别人的。”
“我跟他去,我去那个军区医院。”
傍晚,孙建军提着刚做好的鱼汤,快步走进住院楼。
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
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滚烫的鱼汤溅出来,烫了他的裤脚,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空的。
床是空的,床头柜上那些熟悉的药瓶子,暖水瓶,毛巾,全都不见了。
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护士!护士!”他冲到护士站,一把抓住一个小护士的胳膊,“十五床的病人呢?她去哪了?”
“十五床?”小护士被他吓了一跳,翻了翻记录本,“哦,下午办了出院手续,转院了。”
“转院?转去哪了?!”孙建军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不清楚,是部队来车接走的,手续齐全,我们也不好多问。”
部队?
孙建军踉踉跄跄地跑回空无一人的病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两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完了。
他们还是动手了。
不是红星厂,就是那帮德国人!他们为了逼自己,把她给带走了!
就在他快要被这股窒息感吞没的时候,门口一个声音把他拽了回来。
“孙师傅。”
孙建军猛地抬头。
是陈默。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服。
“是你!”
孙建军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陈默的衣领。
“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跟你们拼命!”
陈默没躲,任由那股冲劲把自己撞在门框上,后背生疼。
他甚至没去管被揪得死紧的衣领。
“她去了市第一军区医院。全国最好的肾病专家,一个小时前,刚给她做完会诊。”
孙建军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抓着陈默衣领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你说什么?”
“我说,嫂子现在在一个更安全,也更能治好她病的地方。”
陈默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病历纸,塞进孙建军颤抖的手里。
“这不是绑架,是嫂子自己同意的。”
“她说,不想看你为了她,去给洋人低头哈腰,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她还说,想看你挺直腰杆,用你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着。”
孙建军低头,看着那张纸。
上面是妻子熟悉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建军,我去治病了,别担心。听陈厂长的,去做你该做的事。我等你。”
孙建军再也绷不住了。
这个在淬火炉边上熬了半辈子的硬汉,这个在绝望中挣扎了几个月的男人,就这么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双臂,号啕大哭。
陈默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他哭够了。
许久,哭声渐歇。
孙建军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陈默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厂长,从今往后,我孙建军这条命,就是你的,是烽火厂的!”
陈默扶住了他。
“命是你自己的,也是嫂子的。”
他拍了拍孙建军的肩膀,把他拉到门外。
一辆吉普车安静地等在路边。
“上车吧,我带你去见嫂子。”
车厢里,陈默递给他一支烟。
孙建军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孙师傅。”陈默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昏暗的车厢里缭绕。
“那咱们就说说正事。”
“您说!”孙建军坐直了身体。
“东方器械厂那座庙,除了你这尊大佛,还有没有别的真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