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志,这没什么。”
陈默把搪瓷缸子放回桌上,磕出“当”的一声轻响。
他借着这个声响,把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给死死摁了回去。
“我只是……看得多了。”
他换了个说法,把前世那些钻心蚀骨的教训,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种冷眼旁观的经验。
“早些年,在车间里混饭吃,见过不少离心机这种转起来不要命的东西,就因为图纸上差了那么一丝,最后闹出大乱子,是要把人送走的。”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随手画出的那个草图。
“您看这个轴承座,为什么我说要改柔性连接?”
“硬接,就是拿命跟那股子震劲儿硬碰硬,机器跟人一样,时间长了,会累。就像一根铁丝,你来来回回地掰,早晚有断的时候。”
“改成柔性连接,就是给它留个卸劲儿的口子,让它自己把那股子要命的劲儿给松快了,就这么个土道理。”
他说的全是车间里的大白话,是老师傅抽着烟卷,天天挂在嘴边的土道理。
可这些土道理,偏偏一针就扎到了根子上。
刘阳一直没插话,他不是搞技术的,但他听得懂这番话背后,是多少台报废的机器,多少次血淋淋的教训。
他慢慢地靠回椅背,先前那种要把人看穿的压迫感,散了。
“你的修改方案,我们会立即提交上去验证。”
刘阳的声音恢复了平淡。
“如果可行……”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掂量接下来这句话的分量。
“陈厂长,我们这个单位,对产品的要求,只看东西好不好,不问出身。只要你们能做出来,以后,我们所有的活,都交给红星厂。”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比压力机崩断的巨响还震耳朵。
陈默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这不是一笔订单。
这是在把他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直接往一艘看不见的钢铁航母上栓。
“刘同志。”
陈默站起身,伸出手。
“我们一定把活干好。”
刘阳也站了起来,握住陈默的手。
那只手很有力,也很稳。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哐”的一声猛地撞开。
李明像头斗牛似的冲了进来,脸涨得通红,手里死死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边跑边喊。
“陈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一口气没喘匀,就把报纸“啪”一声拍在了桌上。
刘阳皱了下眉,没吭声,往后退了半步,静静地看着。
陈默的视线落在报纸上。
是市里的《工业晨报》。
版面不大,角落里的一个豆腐块,但那黑体字的标题,却像烧红的钢针,直戳眼眶。
《西玛集团宣布重大技术突破,新型高强度合金钢引领市场》。
文章不长,但上面罗列出的几项关键性能参数——洛氏硬度、冲击韧性、抗疲劳强度——每一个数字,都和他那炉用命换来的新钢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刚才从胸口冒出来的那点热气,瞬间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陈默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陈卫东那张笑成一团的胖脸,闪过那个掐着点来检查的安全科干部,闪过那条在关键时刻被拉掉的电闸。
那不是刁难。
那是障眼法。
是在他们跟炉火、跟黑暗搏命的时候,有人在背后,从容不迫地偷走了他们的一切。
“陈哥……这,这可咋办?”
李明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咱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东西,怎么就……”
陈默没说话,拿起报纸转身就往外走。
他来到那座刚刚创造了奇迹的电弧炉前。
张主任正带着几个学生,小心翼翼地从钢锭上取样,脸上还带着没褪干净的兴奋和骄傲。
陈默一言不发,把报纸递了过去。
张主任乐呵呵地接过来。
“什么好消息,让你们这么……”
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然后像风干的泥块一样,碎裂,剥落,最后只剩下灰败。
“他……他陈卫东……”
老教授捧着报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不是来捣乱的……他从头到尾,就是来偷东西的……”
那些笑脸,那些酒话,那些“兄弟单位”的称呼,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帧都透着阴谋的腥臭。
“我们被耍了……”
张主任的嘴唇发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是我……我太糊涂了……我把大家伙儿……带进了坑里……”
这个一辈子治学严谨的老人,脸上全是懊悔和自责,觉得自己像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那股刚燃起来的火,就这样被一盆脏水,当头淋下。
“张主任。”
陈默伸出手,把报纸从老教授手里拿了回来。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纸屑飘飘扬扬地落下,跟冰冷的炉灰混在了一起。
“这不怪您。”
陈默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周围焦躁的空气都安静下来。
“防君子,防不住小人。”
他拍了拍张主任的肩膀,那上面还沾着炉灰。
“一张配方而已。”
“他们偷得走,但有些东西,他们学不来。”
陈默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扫过他们脸上混着汗水和灰尘的疲惫,也扫过他们眼底那份不甘和绝望。
“咱们的钢能炼出来,靠的是您和大伙儿一锤一锤敲出来的经验,是陆师傅他们一根线一根线查出来的严谨,是咱们在断电的黑夜里,用土办法跟阎王爷抢回来的这股子气。”
“这口气,他陈卫东卖不了,德国佬也买不走!”
这话像是根定海神针,狠狠地插进了众人慌乱的心里。
是啊,配方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那炉钢是怎么炼出来的?
是在断电的黑暗里,靠着吹氧管硬顶出来的。
是在破烂的车间里,靠着大伙儿不眠不休拼出来的。
这种本事,报纸上的铅字,永远也印不出来。
一直没出声的刘阳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纸屑,又看了看陈默。
“陈厂长,你的新设计。”
他指了指那份被陈默捏在手里的图纸。
“我们现在就要。”
“但是,我们的时间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