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
张主任扶了扶眼镜,激动和颓丧的情绪还在脸上交替,人有点懵。
陈默没吭声。
他看着刘阳,视线越过他,望向那扇敞开的车间大门。门外,陈卫东那张笑脸似乎还挂在阴湿的空气里,像墙角的霉斑,不断往里渗着凉气。
“刘同志,”陈默收回目光,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活,我们能干。但是,不能在这儿干。”
李明愣了一下,想说什么,被身边的同学一把拉住。
陈默指了指头顶那根被陆师傅扯下来的焦黑电缆。
“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跟个筛子似的,四处漏风。今天断电,明天断水,后天再来个消防检查,别说您要的活,我连颗螺丝钉都做不出来。”
“您的东西金贵,放在这儿,我不踏实,您也不踏实。”
他没提技术被偷的委屈,只是陈述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一个连生产都保证不了的地方,拿什么来保证质量?
刘阳那张始终没什么变化的国字脸上,眉毛似乎动了一下。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断电抢救,陆师傅那声压着火的怒骂,他都看在眼里。
“你需要一个地方。”刘阳没问,而是直接下了判断。
“我需要一个干净、安全,没人打扰的地方。”陈默接话,“还要有稳定可靠的电,最好,能有几台不闹脾气的车床和铣床。我们自己带过来的,都是些随时会散架的老家伙。”
张主任在旁边听得嗓子眼发紧,生怕一句话不对,这根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就断了。
刘阳却没还价。
他看着陈默,又看了看旁边那些虽然满脸疲惫,但腰杆都下意识挺直了的工人和学生。
“人,你带哪些?”
“核心的技术团队,我都要带走。”陈默毫不犹豫,“张主任,王教授,陆师傅他们几个老师傅,还有李明他们几个学生骨干。”
“好。”刘阳点了下头,干脆得让人意外,“跟我走。”
他转身就往外走,甩下一句话。
“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三辆解放卡车,车身是军绿色的,连个单位标识都没有。几个穿着跟刘阳同样款式中山装的人,正靠在车边抽烟,看见刘阳出来,立刻把烟掐了,站得笔直。
这阵仗,哪是合作,更像是部队调动。
“陈哥,咱们……就这么走了?”李明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厂里怎么办?剩下的人怎么办?”
“先活下来,才有以后。”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收拾东西!压力机,那几台改过的车床,还有那堆宝贝疙瘩废钢,一样都不能少!”
一声令下,刚刚还沉浸在沮丧中的人群,像是被注入了一管强心剂,立刻都动了起来。
陆师傅带着老师傅们,三下五除二地拆解那些宝贝机床,用油布一层层裹好,动作又快又稳,像是伺候自家孩子。
张主任则指挥着学生,小心翼翼地把刚出炉的钢锭和各种实验数据、图纸打包封箱。
没人问要去哪,也没人抱怨。那份被撕碎的报纸,不光是耻辱,更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狠劲儿。
陈卫东和汉斯不是想看我们死吗?那就换个地方,活出个样来给他们瞧瞧!
一个小时后,三辆卡车发动,带着红星厂最核心的家当和班底,在一片轰隆声中,驶离了二钢厂这片既创造了奇迹又带来了耻辱的烂泥地。
车子没有回红星厂,而是一路向北,开向了那条传说中的和平路。
路越走越偏,也越走越宽。
最后,卡车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门口停下。两扇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没有高大的厂房,也没有林立的烟囱。只有一排排整齐的米黄色小楼,和干净得能反光的柏油公路。比起工厂,这里更像是一个保密单位或者研究所。
卡车直接开到一栋小楼前停下。
楼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写着——“联合技术攻关一室”。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崭新、空旷、亮堂的晃眼的大车间。地面是平整的绿色环氧地坪,顶棚的日光灯管排列得像阅兵的队伍,墙边是一整排崭新的配电柜,上面的指示灯闪着稳定的绿光。
车间中央,几台崭新的车床、铣床、磨床,盖着防尘布,静静地立在那里。
“操!”
陆师傅第一个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他冲到一台车床前,一把掀开防尘布,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崭新的床身上摸来摸去,那神情,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德产的精密车床……看这导轨,一丝划痕都没有!这他娘的是宝贝啊!”
李明和几个学生也看傻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干净敞亮的厂房,更没见过这么高级的设备。
“陈厂长。”刘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地方。水电独立,二十四小时警卫巡逻。除了你们,没人能进来。”
陈默环视了一圈,深深吸了口气。
这里的空气,没有铁锈味,没有油污味,只有一股干净的,属于新开始的味道。
“谢谢。”他对着刘阳,郑重地说了两个字。
刘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就在这时,一个警卫快步走进来,递给刘阳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
刘阳拆开,迅速看了一眼里面的一张纸,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波动。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陈默身上。
“验证结果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沉,让刚刚还兴奋不已的车间瞬间安静下来。
“你修改的那个转子腔方案,可行。”
刘阳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
“分离效率,不是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是百分之十七。”
张主任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在他们这个领域,几乎是天方夜谭。
陈默心里也是一跳,他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基础材料和加工精度,竟然能把前世那个改进方案的潜力发挥到这种程度。
还没等众人欢呼,刘阳的下一句话,就把所有人打回了现实。
“效率更高,意味着转子承受的离心应力,比原设计要大得多。”
他把那张报告单拍在崭新的机床工作台上。
“我们配套的特种合金,现在,不够用了。”
“陈厂长,你的设计,给你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