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王教授,怎么样了?”
陆晴鸢的声音发紧,抢先问道。
她的视线越过两人,往黑漆漆的车里探。
话音未落,一股呛人的酒气先从吉普车里冲了出来。
王教授和张主任一左一右,几乎是把陈默从车里拖出来的。
陈默整个人几乎没有骨头,脑袋耷拉着,脸颊红得不正常,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这……喝成这样?”一个叫李明的学生凑上来,人都看愣了。
“别提了。”
张主任一摆手,满脸都是洗不掉的疲惫,“先把他弄回宿舍。”
一群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把陈默弄到他那间简陋宿舍的硬板床上。
陆晴鸢赶紧去拧了条热毛巾,过来给陈默擦脸。
另外几个学生围住张主任和王教授,急着打听饭局上的事。
张主任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凉水,然后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二钢厂那个陈卫东,压根就没打算谈!”他嗓门不大,但那股火气谁都听得出来,“从头到尾,就是灌酒!嘴上说着我们红星厂是英雄,给四九城争了光,手上的酒杯就没停过!”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李明脾气冲,当场就炸了,“咱们是去谈合作的,又不是去拼酒的!”
王教授叹了口气,把话接了过来:“这就是人家的‘规矩’。在他看来,小陈能喝多少,就代表他有多大诚意。他不是在谈合作,他是在掂量我们,也是在敲打我们。”
“什么臭规矩!”另一个学生也骂开了,“都什么年头了,还搞这套!”
“他就是不想合作,故意找茬!”陆晴鸢下了判断,她扭头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陈默,胸口堵得难受。
为了厂里的特种钢,他一个人去把这些都担了下来。
“陈卫东最后说,他记下了,厂里要开会研究,让咱们等信儿。”张主任的语气里没什么指望,“这套话,我听了二十年了。十有八九,是黄了。”
屋里的空气都跟着沉了下来。
没有特种钢,后面的研发全都得停。
大家伙儿这段时间的辛苦,难道就折在一场酒局上了?
“不行!”李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我们直接去市工业局!他们二钢厂是国企,凭什么这么卡我们一个要扶持的厂子!”
“对!我们去!”
几个学生立刻响应,他们身上那股书生意气还没被磨平,总信事情有个说理的地方。
张主任看着这群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出声。
不去碰碰壁,他们是不会死心的。
“不早了,都先回去休息。”王教授发话了,“让小陈好好睡一觉。这有我跟老张就行。”
学生们不情不愿地走了,一步三回头。
陆晴鸢没动,她对王教授说:“王教授,您跟张主任也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我爸马上就过来,我们留下就行。”
话刚说完,宿舍门口就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陆师傅,他手里提着个军用水壶,里面是刚熬好的醒酒汤。
王教授和张主任看这安排也妥当,便不再坚持,叮嘱了几句就先走了。
屋里只剩下陆家父女和昏睡的陈默。
陆师傅把汤倒进碗里,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
陆晴鸢就坐在床边,不出声地看着。
或许是那碗热汤的作用,陈默的眉头松动了些,嘴里开始说胡话,声音断断续续的。
“钢……我们的钢……”
“不能……不能让他们卡住……”
陆师傅喂汤的动作停住,侧耳细听。
陈默的手在半空乱抓,像是在跟谁辩论。
“凭什么……你们的技术是技术,我们的就不是……”
“汉斯……陈卫东……都一样……都瞧不起我们……”
那声音里的不甘和委屈,再也压不住了。
陆晴鸢鼻头一酸,眼眶跟着热了起来。
她这才明白,这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年轻人,心里到底压了多重的东西。
陆师傅放下碗,伸手握住陈默那只乱舞的手,用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把那份不安稳给攥住了。
“小陈厂长,我在呢。”陆师傅的声音又低又稳。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力道,陈默慢慢安静下来。
他半睁开眼,视线没有焦点,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陆师傅……”他含糊地喊。
“哎,在呢。”
“我们……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东西……”陈默的舌头还有些大,但每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自己的钢材,自己的机床,自己的发动机……一样都不能少!”
“不然……不然就得像今天这样,把脸……搁在酒杯里,让人家拿捏……”
“我不想……再这么喝了……”
“陆师傅……你说……我们能做出来吗?”
他转过头,涣散的视线努力地在屋里找着陆师傅的影子。
陆师傅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和屈辱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不甘而格外亮的眼睛。
这个老工人,一辈子都在跟钢铁机器打交道,见过的领导多了,听过的口号也多了。
可这些话,不是酒桌上的场面话,更不是墙上刷的标语口号。
那是一个年轻人,被人把腰杆子按弯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再挺直的声音。
陆师傅没讲什么大道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在陈默的肩膀上拍了拍。
“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你睡吧,厂长。等你酒醒了,我们就开干。”
得了这个字,陈默像是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睡沉了过去,呼吸也匀了。
陆晴鸢站在旁边,把这一切都收在眼底。
灯光下,她看着父亲给陈默掖好被角,又看向他那张睡着了依旧拧着眉的脸。
平日里那个什么事都盘算得清清楚楚的年轻厂长,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扛着的,是红星厂,也是他们所有人。
她伸出手,想去把他拧着的眉头抚平。
指尖快要碰到他皮肤时,却又停在了半空,然后慢慢收了回来。
屋外,李明没走远,他靠在墙角,正对另一个学生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市委大楼,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