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干什么的?”
警卫一声呵斥,让本就站不稳的李明晃了一下。
他手里攥着的那封信,已经被手汗洇湿了一角。
身后的同学更是熬得眼圈发黑,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是随时会倒下。
“同志。”李明赶紧把学生证和信一起递过去,“我们是交大的学生,有万分紧急的情况,必须当面跟市领导汇报。”
信纸皱巴巴的,是他们几个通宵写出来的红星厂实情。
警卫上下扫了他们几眼,看样子不像来闹事的,便拿着信进去了。
没多久,一个戴眼镜的干部出来,领他们进了旁边一间小屋子。
“你们先坐,赵副市长开完会就过来。”
几个学生哪敢坐,一个个跟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
大概半个钟头后,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花白的老同志走进来,刚才的干部跟在后面。
“哪个是李明?”
来人的声音不高,却让几个学生都绷紧了身体。
李明忙应声:“我是。”
“信,我看过了。”赵副市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坐下说。你们那个校企联合,红星厂,还有那个小陈厂长,怎么回事,从头讲。”
李明定了定神,把怎么跟着陈默进厂,怎么看着一个烂摊子有了生气,怎么憋着劲搞那条二代轴承线,又怎么被厂内外的人挤兑,原原本本的全说了出来。
他说起那条快要成型的生产线,说起学生和工人们的那股拼劲,嗓门都大了不少。
可一提到昨天汉斯的挑衅和陈卫东的做派,他攥紧了拳头,话音里带着颤。
赵副市长没插话,手指头一直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
等李明说完,屋里安静了好一阵。
“你们是说,那个小陈厂长,自己掏钱给工人发工资,还把你们学生的技术当宝贝?”
“是!”另一个学生抢着说,“陈厂长跟我们讲,技术就是咱们工人的腰杆子,必须挺直了!”
桌上的手指停了。
赵副市长站起来,在小屋里踱了两步。
“走,去瞧瞧。”
“去哪儿?”李明没反应过来。
“红星厂。”
赵副市长头也不回地对秘书吩咐。
“小王,备车,现在就走。不跟区里打招呼,也不跟厂里打招呼,就咱们几个。”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溅着泥点,停在红星厂斑驳的大门前。
门卫老张探出半个身子,眯缝着眼打量这辆陌生的轿车。车牌不是厂里的,也不是区里的。
车门一开,李明几个学生先跳了下来。
老张刚要开口,就看见一个穿灰色夹克的老同志跟着下了车,身板站得笔直。
李明快步跑过来,压着嗓子飞快地说:“张大爷,我家里一个长辈,以前也搞机械,非要过来看看,我带他随便转转。”
他说话时,眼神有点飘,不敢跟老张对视。
老张瞥了一眼那个老同志,又瞧了瞧李明他们熬红的眼圈,没多问,摆了摆手放行了。
赵副市长一句话没讲,迈步就往里走。
几个工人和学生正围着一张铺在地上的大图纸吵得面红耳赤,图纸用砖头压着四个角。
“这地基最少得挖一米五!高精度设备,地基不稳,全白搭!”一个老师傅吼着。
“可图纸上标的就是一米二!”一个学生不服气,“再往下挖,工期就赶不上了,农机厂那边怎么办?就一直让德国人卡着脖子?”
赵副市长没吭声,转了一圈,才问:“小陈厂长人呢?”
“陈厂长……昨天在酒桌上被灌惨了,这会儿估计还没起。”一个学生小声回答。
赵副市长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不远处两个蹲在地上抽烟的老师傅那边走过去。
正是陈国富和陆师傅。
两个人盯着那条新线,又喜又愁。
赵副市长踱到跟前,很自然地掏出烟递过去。
“两位师傅,歇着呢?”
陈国富和陆师傅看到那带过滤嘴的烟,手都停了一下。
“不了不了,抽自己的惯了。”陈国富摆摆手,掏出烟叶子和纸,三两下卷了根“炮仗”。
陆师傅也敲了敲自己的烟锅,点上了。
“看这架势,这条新线是成了?”赵副市长自己点上一根,随口问。
“成?”陈国富吐了口烟,烟里都带着愁,“光看着成有啥用?这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怎么讲?”
“轴承好不容易磨出来了,钢不行。”陆师傅开了腔,嗓子发干,“净是些大路货,不耐磨。想找钢厂要点好料子,人家一听是咱们红星厂,脑袋摇个不停。要么就得拿现钱砸,可厂里哪有现钱?”
“钢材那都算小事。”陈国富狠狠抽了口“炮仗”,吐出的烟圈都带着苦味,“你再看看这些机床,哪个不是一身的毛病?小陈厂长领着那帮学生娃,修了这头修那头,比伺候祖宗还上心。就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十个里头总得废掉两三个。成本压不下来,卖不上价,拿什么跟洋人的东西争?”
赵副市长弹了弹烟灰,问:“外资厂不就在边上?没想过去学学?”
“学?”陈国富干笑一声,“那是来要咱们命的!那个德国佬汉斯,前脚还在酒桌上跟我们称兄道弟,后脚就跟市里那个陈卫东搅和到一起,到处给我们下绊子。好设备不批,好钢材不给,就等着我们自己垮了,他好来收尸!”
陆师傅“梆”的一声,把烟锅在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碎烟叶都震了出来。
“他们就是看不得咱们自己能行!上回我们自己搞了套刀具,比他那德国货还好用,那个德国专家的脸当场就绿了!他们这是心虚!是怕我们真把这套东西搞成了,断了他们的财路!”
“厂里上下一条心,总有办法的。”
“一条心?”陈国富又是一声苦笑,“老师傅们是想干,可架不住有人心思歪了。天天跟在陈卫东后头,变着法儿把厂里的好东西往外倒腾,就盼着厂子早点黄,他们好去外资厂挣大钱!”
赵副市长没再说话,只是抽着烟,看着那边热火朝天的工地,听着这两个老师傅倒苦水。
这些话,比任何报告都实在。
他把手里剩下的小半包烟,直接塞进了陈国富的兜里。
“厂子,会好起来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
陈国富和陆师傅捏着那包好烟,还没弄明白这老同志是哪路神仙。
赵副市长一直走到厂门口才停下。
他回头望了望“红星机械厂”那几个掉漆的大字,又望了望厂房里那些忙碌的身影。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身后的秘书小王吩咐了一句。
“回市里,去档案室,把陈卫东的卷宗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