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化工二厂的电话是头一个打来的。
对方说厂里设备要检修,原料得停一停。
王洪林刚把听筒扣死,桌上的电话又催命似的响起来。
几个之前谈妥了齿轮箱采购的拖拉机厂,跟商量好了一样,接二连三地变了卦。
理由都说得客气,不是资金周转不开,就是另找了更实惠的货源。
王洪林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在搪瓷缸里堆成了个小山,屋里呛得人眼都睁不开。
这不是巧合。
是有人在背后下刀子,一刀一刀,往红星厂的筋骨上捅。
可他能怎么样?
人家手续齐全,理由正当,总不能揪着人家的领子,问为什么不卖东西给你。
最让他不是滋味的,是厂里现在的光景。
齿轮箱那边的生产线,没了特种钢,彻底趴了窝。
原先指望着这条线翻身的工人们,又闲了下来,蔫头耷脑地聚在车间门口抽闷烟,看谁都带了点说不出的意味。
可另一头,陈默带着攻关小组给和平路那个单位赶活,车间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
那边要货急,给钱也爽快。
工人们的计件奖金拿到手软,走路都带着风。
一个厂区里,两种光景。
这天下午,王洪林心里堵得慌,自个儿溜达到了轴承车间。
他没进去,就隔着油乎乎的玻璃窗往里看。
陈默正跟陆师傅凑在一块,对着一张新图纸比比画画,旁边围着几个老师傅,不时插上一两句。
车床的嗡嗡声,钢珠落进铁盘的哗啦声,还有工人的吆喝声,混在一块,那股子热乎劲儿,光是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他想进去,脚下却挪不动步。
最后只是把烟头在墙上摁灭,转身就走。
“王厂长?”
陈默不知什么时候从车间里出来了,手上还沾着油泥。
“没事,我就是……随便转转。”王洪林扯出一个笑。
“齿轮箱那边,停了?”陈默的话很直接。
王洪林脸上的笑就那么挂住了。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钢材断了,化学原料也卡了。”
“冲咱们来的。”陈默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王洪林看着他,这小子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明天就去市里反映!”
王洪林这话说的,自己都没什么底。
“没用。”陈默摇了摇头,“人家要的就是看咱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看咱们自己先乱了阵脚。”
陈默在破布上蹭了蹭满手的油污。
“厂长,您先稳住齿轮箱那头的人,工资照发,一分不能少。别让底下人先乱了。”
“那生产……”
“就先停着。”陈默的语气很平。“这事不能急,让我琢磨琢磨。”
王洪林没说话,只是盯着陈默看了半晌,那股子火气,不知怎么就自己散了。
他闷头应了一声,转身往办公楼走,原先有点佝偻的后背,倒是挺直了些。
夜色沉了下来。
陆师傅家的小桌上,一碟花生米,一杯烧酒。
花生米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旁边是女儿陆晴鸢翻书的沙沙声。
“咚、咚、咚。”
敲门声很生分,不像是熟人。
“谁啊,这大晚上的。”陆师傅放下酒杯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男人,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夹着个皮包,身上那件呢子大衣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
“请问,是陆永发师傅家吗?”男人说话很客气。
“我就是。你哪位?”陆师傅上下打量着他。
“陆师傅您好,我叫吴志强。”来人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包“中华”烟,拆开就要递,“申城一家中外合资机械厂的。”
陆师傅摆了摆手,身子往后让了让。
“我不抽这个。”
吴志强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倒也不尴尬,自己点上一根,吐了口烟。
“陆师傅,我是慕名而来。听说您是咱们省里技术第一块牌子,我这趟,是特地来请您的。”
“请我?”陆师傅让他进了屋。
陆晴鸢也停下笔,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对。”吴志强在桌边坐下,把皮包往桌上一放,拉开拉链,“我们厂从德国引进了最先进的生产线,就缺您这样懂技术、懂管理的总工程师。”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聘书,推到陆师傅面前。
“陆师傅,只要您点头,这个总工程师的位子就是您的。工资,按您现在在红星厂的五倍开。”
“另外,申城市区给您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您爱人要是没工作,我们安排。晴鸢小姐是大学生吧?毕业直接来我们厂技术科,职位随她挑。”
屋子里一下就静了。
陆晴鸢看着那份聘书,又看了看她爸。
五倍的工资,申城的房子,解决全家工作。
这条件,在八十年代,跟天上掉馅饼没什么两样。
陆师傅拿起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聘书,看了半天。
他没看上面的职位和待遇,只是用手指在那几个印刷体的“总工程师”上摩挲着。
“你们厂,是西玛集团的?”陆师傅忽然问。
吴志强的笑意滞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陆师傅果然是明白人。我们是跟西玛集团技术合作,强强联合。”
“技术合作?”陆师傅把聘书往桌子中间一推,声音冷了下来,“是把咱们自己的厂子挤垮了,好让他们来捡便宜吧?”
“陆师傅,话不能这么说。市场经济,优胜劣汰嘛。红星厂那种落后的管理模式和设备,被淘汰是迟早的事。您这样的技术人才,跟着它一起沉了,太可惜了。”
陆师傅端起桌上那杯没喝完的酒,一仰头,全灌了下去。
酒很烈,呛得他咳了两声,脸也涨红了。
“你说得没错,红星厂是破,是烂。”他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可我姓陆的,就是从这堆破烂里刨食吃的!”
“我十六岁进厂当学徒,是老师傅手把手教我怎么开车床。我成家,是厂里分的房子。我闺女上大学,是厂里给评的助学金!”
“现在厂子刚有点起色,你们就想来挖墙脚?想用几个臭钱,让我老陆卖了自己待了一辈子的家?”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起伏着。
“你回去告诉那个什么汉斯,我陆永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你们一口嗟来之食!”
“我们红星厂的工人,是有骨气的!这口气,比你那五倍工资,比你那申城的洋房,金贵得多!”
吴志强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变得有些难看。
“陆师傅,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年头,跟钱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