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强夹着皮包走了。
屋里那股子劣质香烟和发胶混杂的怪味,却迟迟不散。
陆师傅坐回椅子上,把那只空了的酒杯捏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陆晴鸢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把窗户推开一道缝。
外头的冷风一灌,屋里的烟味淡了不少。
“爸,别为这事上火。”
她给他续了些热水。
“我不是气。”
陆师傅的胸口还憋着那股劲,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我是怕。”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们连我这把老骨头都想挖走,那厂里其他人呢?”
“陈默呢?”
“这帮洋人,是想把咱们红星厂的根都给刨了!”
这天夜里,陆师傅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天刚透出点鱼肚白,他就等在了陈默家楼下。
陈默推着自行车出来,看见陆师傅在寒风里跺着脚,搓着手,心里便是一沉。
“陆师傅,出事了?”
陆师傅把昨晚吴志强上门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连对方开出的条件都学得一字不差,越说火气越大。
陈默听着,没打断他,只是默默地把车扶稳。
他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从断供、退单到挖人这些事,已经在脑子里串成了一条线。
汉斯这是要把红星厂往绝路上逼。
“您没答应,我替厂里谢谢您。”
陈默的话很实在。
“谢个屁!”
陆师傅眼睛一瞪。
“老子在红星厂干了一辈子,还能为了几个钱当叛徒?”
“我是怕……人心一散,这队伍就没法带了。”
“我明白了。”
陈默跨上自行车。
“您先去车间,我转一圈就过去。”
他没直接去轴承车间,而是把车骑到了厂区另一头,齿轮箱生产线的所在地。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全厂最热闹的地方,机器轰鸣声能把人的耳朵震麻。
现在,巨大的车间里空空荡荡,只有穿堂风过,发出几声空洞的呜咽。
几台崭新的车床和镗床,都用帆布蒙着,上面落了层薄灰。
十几个工人三三两两地蹲在车间门口的避风处,缩着脖子抽烟,地上是一片踩灭的烟头。
看见陈默骑车过来,这些人只是抬了抬头,没人主动打招呼,很快又都把头低了下去。
那股子心气,跟当初拿下东方器械厂订单时,判若两人。
陈默停下车,走了过去。
一个年纪跟陈国富差不多的老师傅,看见他,把烟头在地上捻了捻。
“陈技术员,来这儿有事?”
老师傅的口气有些淡。
“过来看看。”
陈默递过去一支烟。
那老师傅接了,却没点着,顺手往耳朵上一夹。
“看啥,早停了。”
“没活干,人闲着,骨头缝都快痒了。”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插了句嘴,那股子怨气根本没打算藏。
“还是你们轴承车间好,天天加班,奖金拿到手都能发烫。”
“我们这头,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开出来都难说。”
“小王!嘴上没个把门的!”老师傅低声呵斥。
陈默没搭腔。
他在车间门口站了一阵,风吹过来,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之后,他才转身骑车,往办公楼那边去了。
王洪林的办公室里,烟雾呛得人嗓子发紧。
他看见陈默推门进来,正推着窗户的手停了一下,赶紧又使了把劲,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你怎么过来了?”
“轴承那边不忙?”
“再忙,也只是一个车间忙。”
陈默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话说得很直接。
“厂长,齿轮箱那边,到底怎么个情况?”
王洪林脸上那点客套维持不住了。
他有些疲惫地坐回椅子里,又点上一支烟。
“你都看见了?”
他吸了一大口。
“省钢铁厂的特种钢,停了。”
“几个农机厂的订单,黄了。”
“就连化工二厂的硫酸镍,都说要检修设备,断了货。”
“我跑了两天市里,找了几个老关系,人家都是一句话,帮不上忙。”
王洪林把手里的烟狠狠按进搪瓷缸里。
“是冲着咱们来的。”
“不,是冲着我这面‘旗帜’来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人家这是要拔旗呢。”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呼呼的风声。
“厂长,昨天晚上,西玛的人去找陆师傅了。”
王洪林放在桌上的手僵住了。
“开价五倍工资,申城的房子,还管全家工作。”
王洪林去摸烟盒,手抖了一下,才发觉里面已经空了。
“那老陆他……”
“他把人骂出去了。”
陈默替他把话说完。
“可今天骂走一个,明天呢?”
“厂里现在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人心不稳。”
“再这么下去,不用人家动手,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王洪林没吭声,只是用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
“那你说,咋办?”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人跑了,可以再找。”
陈默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得很实。
“王教授上次不是提过‘校企合作’吗?”
“咱们可以再深入些。”
“以红星厂的名义,和他们化学系、机械系建个实习基地。”
“管吃管住,每个月给点生活补助。”
“对咱们,是补充技术力量;对学生,是多了个实践机会。”
“晴鸢妹子那边,我可以让她去学校里牵头。”
王洪林听着,眼睛里慢慢透出点光。
这个办法,他之前想都不敢想,让大学生来他们这个破厂?
可陈默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并非全无可能。
“这个……可以试试。”
“原料没了,咱们就自己造。”
陈默跟着又说了一句。
“自己造?”
王洪林刚提起来的一点精神,差点又被这句话打散了。
“你说得倒轻巧!”
“硫酸镍还能想想法子,那齿轮箱用的特种钢呢?”
“那是省钢铁厂的拳头产品,咱们拿什么造?”
“拿后院那几座报废的小高炉吗?”
“对,就用那个。”
陈默的回答让王洪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盯着陈默,像在看一个说胡话的人。
“厂长,我问您,咱们厂的齿轮箱,比西玛的到底差在哪儿?”
“那还用问?”
“材料不行,热处理工艺也跟不上。”
“人家的齿轮,又硬又韧,咱们的,要么太脆,要么不耐磨。”
“那如果,咱们有一种新材料,强度和韧性都超过西玛,成本还比从省钢拿货低三成呢?”
王洪林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陈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在王洪林面前摊开。
上面不是图纸,而是一串化学符号和工艺流程图,字写得密密麻麻。
“这是我琢磨的一个新工艺,我管它叫‘贝氏体等温淬火’。”
“就用咱们厂里最普通的四五铬钢就行,用不着特种钢。”
“关键在热处理,在特定的温度区间里长时间保温,让钢材内部形成一种特殊的贝氏体组织。”
“用这种工艺处理过的齿轮,洛氏硬度能到五十五以上,冲击韧性比传统淬火工艺能提高一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