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足够一粒种子破土,也足够一座工厂换了人间。
陆师傅揣着手在车间里溜达,看见哪个年轻工人操作不规矩,就上去不轻不重地拍一下后脑勺,嘴里念叨着,可脸上的褶子却舒展着。
“手稳点!这批货是给部队的,敢出一点纰漏,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没人真怕他。一个胆子大的学徒工反而凑过来,一脸讨好:“师傅,这个月奖金又能多发二十了吧?我对象说了,再攒两月,就让我上门提亲去。”
“滚蛋!活儿没干完,净想些美事!”陆师傅嘴上骂着,嘴角却咧开了。
这三个月,和平路那个厂的订单就没断过。
五百公斤的试生产订单做完,正式合同就递了过来,每个月的量都在涨。
厂里的账上,头一回有了能活络开的钱。
工人的工资按时发,之前欠的也补上了。
王洪林一咬牙,把计件奖金恢复了。
多劳多得,这四个字比什么口号都实在。
工人们兜里有了钱,心气儿也跟着高了。
这份高涨的心气儿,在全市工业改革大会上,烧到了最旺。
市府大礼堂里,红色的幕布拉得笔挺,主席台上坐了一排干部。
全市工业改革大会,气氛有些平淡。
前面几家工厂的厂长上台,念的稿子大同小异,不是哭穷,就是诉苦,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陈词滥调。
轮到王洪林上台时,他把秘书递来的稿子往旁边一放,抓起了话筒。
他没讲什么大道理,就讲红星厂怎么发不出工资,怎么被外资卡脖子,怎么差点关门。
然后,他把声音提了提,讲厂里怎么成立攻关小组,老师傅们怎么搞土法炼钢,怎么在油污和汗水里,硬是把二代轴承和高效齿轮箱给捣鼓了出来。
他讲得实在,话也糙,但台底下那些来自各个工厂的代表们,却听得格外认真。
因为王洪林说的每一句难,他们都尝过。
王洪林讲完,台下先是安静,随即响起了掌声,一下一下,越来越密。
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市领导,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王洪林同志讲得好啊!”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会场,“红星厂的经验告诉我们,改革不是等靠要,不是把厂子一卖了之!是要自力更生,是要敢于创新!红星厂,就是我们全市国企改革要竖起的一面旗帜!”
会议一结束,王洪林就被一群其他厂的厂长给围住了,一个个都想来取经。
掌声还在会场里回荡,汉斯却端坐在后排,双手平放在膝上,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先是落在被众人围拢的王洪林身上,随即又移向主席台上那位讲话的市领导,眼神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了下去。
他旁边的几个外资代表,神情也都不自在。
这面突然被竖起来的“红星厂”旗帜,打乱了他们预设好的棋局。
按照原先的步调,利用技术和资金优势,将本地这些陷入困境的国营工厂逐一收入囊中,本该是水到渠成的事。
几家规模更大的工厂,也确实正一步步走向他们期望的结局。
可谁也没想到,红星厂这颗没人注意的铁钉,不仅没被锈蚀吞没,反而被人擦亮了,当成了一面旗帜。
这股风若是吹起来,他们后续的布局就会变得举步维艰。
入夜,长城饭店的西餐厅里,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清脆而克制。
汉斯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很慢。
他面前坐着另外三家外资企业的驻华代表,一个是老美的,两个是小日子的。
“先生们,今天会上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汉斯用餐巾擦了擦嘴,“华国政府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他们想把红星厂塑造成一个榜样,一个对抗我们的榜样。”
“汉斯先生,不过是一个小厂而已,他们的技术再好,产能也有限,对我们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美国代表耸了耸肩。
“现在是构不成。”汉斯放下刀叉,“但如果让这股风气蔓延开来,让所有华国企业都觉得可以靠自己站起来,那我们的市场,还怎么打开?”
两个日本代表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汉斯先生的意思是?”
“红星厂必须消失。”汉斯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不是收购,是彻底的消灭。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跟我们西玛,跟在座的各位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靠在椅背上,环视了一圈。
“我之前的手段,太直接了。对付华国人,要用他们自己的办法。”
“第一,原料。他们不是能搞化学镀膜吗?那就让所有的化工厂,都不卖给他们硫酸镍和次磷酸钠。我们四家联合起来,向省化工厅施加影响,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二,销路。他们不是有齿轮箱吗?那就让所有拖拉机厂和农机站,都不买他们的货。我们可以降价,可以给更长的账期,甚至可以免费提供一批产品试用。用钱,也要把他们的市场砸烂。”
“第三,人才。红星厂的底子,就是那些老工人。开出三倍,不,五倍的工资,把他们的技术骨干,特别是那个姓陆的老师傅,还有那个姓陈的小子,都挖过来。我看他一个空壳厂,还怎么运转。”
汉斯每说一条,其他三人的面色就更沉一分。
这些手段,招招都打在红星厂的命门上。
“这么做,成本太高了。”美国代表有些犹豫。
“成本?”汉斯笑了,“各位,想想看,一旦我们彻底垄断了这里的农机和零配件市场,这些成本,我们用一年时间就能全部赚回来。而且,会赚得更多。”
他举起酒杯。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另外三只酒杯,也举了起来,在灯光下轻轻一碰。
第二天一早,王洪林还在回味着昨天的风光。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财务科长老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厂长,不好了!”
“怎么了?天塌下来了?”王洪林心情正好,开了句玩笑。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老张把一份电报拍在桌上,“给咱们一直供应优质钢材的省钢铁厂,刚刚发来电报,说要单方面中止跟我们的供货合同!”
王洪林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了。
“中止合同?为什么?我们款子不是都按时结清了吗?”
“他们没说原因,就说……就说他们的生产计划有调整。”老张的声音带着颤音,“厂长,那可是咱们厂齿轮箱专用的特种钢啊!断了这根线,咱们的齿轮箱,立马就得停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