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那股子闹哄哄的热气,全被陆师傅那句“我看这事儿行”给顶了回去,憋得人难受。
偏巧陈默兜里那颗新钢珠滑了出来,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磕碰了两下,叮当一响,骨碌碌滚进了墙角。
那动静不大,在这会儿却格外清楚。
陈默像是得了救,弯腰就去捡,顺势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把那颗亮得晃眼的钢珠在手心里捏了捏,再抬起头时,人已经镇定下来。
“陆师傅,这事儿……往后放放。”
他把钢珠举到几个老师傅面前,那玩意儿在灯光下一闪。
“现在是这个要紧。”
“东西弄出来了,就得赶紧把那头敲死。趁热打铁,不然这年一过,人家那边没信儿了,咱们这锅汤就算白熬了。”
这话管用,比什么都管用。
“对对!小陈说得在理!”李师傅一拍大腿,像是才醒过神,“赶紧去,别耽搁了正事!”
陆师傅也缓过来了,他瞅了瞅女儿跑出去的那个门口,又瞧见陈默已经半个身子都快退到门外了,只好干咳了两声,把手里的烟锅往腰带上用力一别。
“去吧,路上骑快点!”
陈默跟老师傅们打了声招呼,抓起桌上用油纸包好的几颗样品,转身就往外走。
出了仓库,陆晴鸢正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脚步停了一下,走过去。
“晴鸢妹子,今天……谢谢你。”
“没事。”陆晴鸢抬起头,脸颊还红着,神色却恢复了平静。“你快去忙正事吧。”
陈默点了点头,推上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厂区尽头的拐角。
和平路的尽头,还是那堵灰墙和那扇绿色的铁门。
陈默把车停在老地方,径直走到门口。
站岗的还是那两个人,看见是他,其中一个的表情动了动,但没说话。
“同志,我找刘同志,有急事。”
“没有预约。”回答还是那句老话。
陈默没多废话,他把手摊开,掌心躺着一颗亮银色的钢珠。
冬日的阳光下,那光泽有些晃眼。
站岗的男人视线落在钢珠上,停了几秒。
他没接,也没再赶人,只是转身进了旁边的小门房。
这一次,陈默没等多久。
铁门上的小门开了,之前那个男人走了出来,对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还是那间空屋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刘姓男人很快就进来了,他没坐下,只是走到桌边。
“有结果了?”
陈默把用油纸包好的样品推了过去。
刘姓男人戴上白手套,拿起一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屋子里很静,只有他转动钢珠时,指肚和金属表面细微的摩擦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工具,像个小锉刀,在那颗钢珠表面用力划了一下。
刺耳的摩擦声过后,钢珠表面完好无损,连一丝划痕都没留下。
“化学镀镍磷合金。”刘姓男人放下钢珠,说出了它的工艺名称,语气很平静。
“是。”
“你们自己搞出来的?”
“是。”
刘姓男人摘下手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次,他正视着陈默。
“我以为,你们至少需要几个月。没想到,年前就搞出来了。”他停顿片刻,“样品我收下了,还需要做更全面的测试。不过,你的效率让我很意外。”
“厂子等不起了。”陈默的回答很简单。
刘姓男人点了点头。
钢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很重的印子。
“五百公斤,试生产。”刘姓男人说着,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价格,比市场高两成。”
他没抬头,写完后顺着纸的边缘,刺啦一声撕了下来。
那张纸被推到陈默面前。
“拿回去,给你厂长看。三天,等我电话。”
“成了,就是正式合同。不成,这就是一张废纸。”
陈默把那张纸接了过来,纸不厚,可拿在手里却很有分量。上面没有公章,只有一行字和签名,笔锋很硬。
长城饭店的咖啡厅里,银质的咖啡匙在杯壁上轻轻一碰,叮的一声。
“汉斯先生,您要我问的事,问着了。”
坐在汉斯对面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他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也跟着放轻。
“那家红星厂,最近是在弄新轴承,听说厉害得很。”
“哦?”汉斯放下咖啡勺,“卖给谁了?”
“这个……打听不到。”男人有些为难,“我只知道,买家不是省内任何一家国营企业,好像是个……特殊单位。”
“特殊单位?”汉斯皱起了眉。
“对,他们的采购不走我们机械厅的系统。我一个老同学在化工原料厂,说红星厂前两天紧急采购了一批硫酸镍和次磷酸钠,都不是工业级,是化学纯的。这东西,一般厂子可用不上。”
汉斯的动作停了。
他不是化学专家,但也明白,这些高纯度试剂,意味着高精尖的工艺。
一个濒临破产的国营小厂,怎么可能接触到这种东西?
他打发走那个科员,立刻回到房间,让秘书通过使馆的关系,去查和平路尽头那个“特殊单位”的底细。
两天后,他得到的回应让他不解。
那个单位,没有任何公开的注册信息,只有一个内部代号。
汉斯决定不再等待。
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技术方案,附上了西玛集团最新一代轴承的性能参数和极具竞争力的报价,派人送到了那个神秘工厂的门口。
他相信,在绝对的技术优势和价格优势面前,没有任何一个华国的单位能够拒绝。
然而,送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
直到第三天下午,他的秘书才带回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没有回信,只有他送去的那份技术方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在方案的封面上,有人用红笔写了两个汉字。
“勿扰。”
笔锋锐利。
汉斯盯着那两个字,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在华国,他的西玛集团,他的技术,他的报价,就是通行证。
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拒之门外过?
怒火过后,他冷静下来,立刻给西玛集团的德国总部拨通了长途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远东区的顶头上司,克劳斯先生。
“克劳斯先生,我遇到了一个麻烦。”汉斯用德语快速汇报了情况,“一个有军方背景的秘密工厂,拒绝了我们的技术合作,反而选择了一家落后的小厂。我怀疑这其中有技术剽窃的嫌疑,我建议集团通过外交途径,向中方施压。”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汉斯以为信号断了。
“汉斯,”克劳斯的声音传来,很疲惫,也很严肃,“你说的那个工厂,是不是在和平路的尽头?”
“是的,您怎么……”
“立刻停止你的一切行动。”克劳斯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不要再试图联系他们,不要调查他们,不要和他们发生任何冲突。就当这个单位不存在。”
“为什么?”汉斯无法理解,“我们西玛集团,需要怕一个小小的军工厂?”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克劳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只能告诉你,三年前,我们集团最顶尖的一个技术团队,就是因为试图接触那个单位,被中方驱逐出境,并且被列入了十年内不准入境的黑名单。”
“集团董事会后来下达了最高级别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那个单位的任何事务。”
“汉斯,记住我的话,那不是你我能碰的领域。忘了它,做好你自己的事。”
电话挂断了。
汉斯握着话筒,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后背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