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富俯着身子,老花镜的镜片离飞速转动的零件只有一拳远。
他手里的油壶斜着,一滴油顺着壶嘴滑落,没入机件的缝隙。
新拼出来的这台“高精度螺纹磨床”跟厂里那些老家伙不一样,不吼不叫,只发出一阵平稳的振动,细密得让人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陆师傅在旁边来回踱步,烟锅子在手里捏了半天,也没顾上点火。
振动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屋里一下静得可怕。
陈国富没急着起身,他慢悠悠地转动手轮,砂轮带着咝咝的余音缓缓退开。
一根刚刚打磨完的母机蜗杆,就那么躺在卡槽里。
灯光打上去,蜗杆的螺纹表面不是亮,是种幽幽的光,能把凑近的人影给照出来。
他站直了,伸手捶了捶酸胀的后腰,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成了。”
陆师傅一步蹿过来,也顾不上烫,凑到跟前咂着嘴看。
“我的乖乖,就这根杆子,咱们那台滚齿机,算是有主心骨了。”
终于,第一颗二代轴承的钢珠样品,从生产线上滚了下来。
它落在铁盘里,不是清脆的碰撞声,是种沉闷的、几乎没有回弹的闷响。
陆师傅头一个伸手进去,把那颗钢珠捏在指尖。
入手的分量,比之前的要沉。表面是一层深沉的暗蓝色光泽,跟之前那些亮闪闪的钢珠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这玩意儿……感觉不一样。”他用粗糙的拇指在上面来回摩挲。
陈默拿来两片玻璃板,把钢珠夹在中间,用力一搓。
钢珠在两片玻璃间飞快打转,却几乎听不见声音,顺滑得有些不真实。
他把钢珠递给父亲。
陈国富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直接走到了角落的台钳边。他把钢珠固定好,抄起一把大铁锤,抡圆了砸下去。
“当!”
一声巨响。
铁锤被高高弹起,震得他手腕发麻。
台钳上的钢珠,连个白点都没留下。
屋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好东西。”陈国富放下锤子,只说了这两个字。
可东西再好,卖给谁?
西玛集团那一招,把省内能用得上轴承的厂子,路子几乎都给堵死了。
陈默把十几个样品用油纸仔细包好,揣进怀里,骑上车,还是去了趟东方器械厂。
黄科长办公室的门开着,他正埋头在一堆图纸里。
“小陈同志?快进来坐。”
陈默也没客套,直接把油纸包打开,推到他面前。
“黄科长,我们厂新搞出来的东西,您给瞧瞧。”
黄科长拿起一颗,在手心掂了掂,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变化。
他没说话,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没一会儿,他带着个穿白大褂的技术员回来,两人把钢珠拿去检测台上,捣鼓了半个多钟头。
黄科长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很复杂。
“小陈,我跟你说实话。”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东西,比西玛给我们的样品,还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这是真正的宝贝。”
陈默刚挺直的腰杆还没热乎。
“但是……”黄科长话锋一转,“我们总厂已经跟西玛签了三年的供货协议,省里牵的头。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要是毁约,不光是赔钱的事,厂长头上的帽子都得丢。”
“我们现在,顶多能吃下一些特殊规格的,量非常小,一年也就要个百十公斤,解决不了你们的困境。”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黄科长看着陈默那张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泄气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小陈,你跟我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刷刷写了几行字,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
“你拿着这个,去城西的和平路,走到头,有个没挂牌子的厂。把信交给门口的卫兵,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那个厂……是干什么的?”
“别问。”黄科长摆摆手,“他们要是看上你的东西,别说你一个红星厂,十个红星厂都养得活。要是看不上,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陈默捏着那个信封,分量很沉。
和平路的尽头,果然连个门牌号都没有。
一堵灰色的高墙,墙头拉着电网,一扇不起眼的绿色铁门紧闭。
门口站着两个穿普通蓝色工装的男人,但站得笔直,腰间鼓鼓囊囊的,看人的方式跟厂里保卫科完全是两码事。
陈默把自行车停在远处,走上前。
“同志,我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其中一个男人直接回绝。
陈默把黄科长的信递过去。
那人接过去,没看内容,只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转身进了旁边的小门房。
陈默就在门口等着,一等就是半个多钟头。
太阳晒得人后背发烫,那两个门卫却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终于,铁门上开了扇小门,刚才那个门卫走了出来。
“跟我来。自行车不能进。”
穿过厚重的铁门,门后的世界跟外头截然不同。
没有红星厂那种杂乱的物料堆和喧闹的人声,这里安静得过分,地面是平整的水泥地,干净得能看见倒影。
远处几栋厂房,样式普通,窗户全都装着铁栅栏,门口还站着哨兵。
偶尔有穿着一样工装的工人走过,也是脚步匆匆,目不斜视。
他被带进一栋小楼,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壁是灰白色的,连个标语都没有。
又等了十几分钟,门开了。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国字脸,身上那件中山装,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你就是陈默?”他拉开椅子坐下。
“是我。”
“东西拿出来看看。”
陈默把油纸包打开,把那十几颗二代轴承钢珠倒在桌上。
男人没用手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才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
他把钢珠放在眼前,对着灯光,慢慢转动,看了很久。
又拿起另一颗,用两根手指捏着,在桌面上一弹。
钢珠无声地滑过桌面,一直滚到桌子边缘才停下。
“真空脱气,贝氏体淬火。”男人忽然开口,说出了两个陈默只在攻关小组里提过的词。
陈默的后背绷紧了。
“工艺是你们自己摸索出来的?”男人放下钢珠,摘下手套,看着他。
“是。”
“图纸呢?”
“在我脑子里。”
男人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样品留下,你可以回去了。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整个过程,对方没有自我介绍,没有问价格,也没有谈需求。
陈默被刚才那个门卫送了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
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他站在和平路的尽头,回头看那堵高墙,心里一片茫然。
他推着自行车往回走,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男人的话。
刚走出不远,一辆军绿色的解放卡车从他身边开过,朝着那个厂区的大门驶去。
卡车开得不快,车斗用帆布盖着,看不清装了什么。
就在卡车转弯的时候,他看清了驾驶室门上喷涂的由环流和太阳构成的标志。
这个标志,陈默可并不陌生。
脚步顿时停住,一瞬间思绪回到了上一世爆炸前夕。
701实验室的墙上,赫然就是这个标志。
他猛地回头,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绿色铁门。
莫非这个工厂,和701实验室有关?